第十六章

他們一走,伊麗莎白便到屋外去留達,好讓自己精神舒暢一下,換句話說,也就是不停去想那些足以使她精神更加沉悶的念頭。達西先生的行為叫她驚奇,也叫她煩惱。


她想:"要是他這次來是為了要沉默寡言,莊嚴冷淡,那他又何必來?"


"他在城里的時候,對我的舅父母依舊很和氣,很討人喜歡,怎么反而對我兩樣?如果他已經無心于我,又何必有話不說?好一個慣會作弄人的男子!今后我再也不去想念他了。"


姐姐走近前來,使她不得不把這個念頭暫時擱在一旁。她一見姐姐神色欣然,便知道這兩位貴客雖使她自己失意,卻使她姐姐較為得意。


姐姐說:"第一次見面總算過去了,我倒覺得非常自在。這次我既然能夠應付,等他下次再來,我便不會發窘。他星期二能到這兒來吃飯,我倒很高興,因為到那時候,大家都會看出,我和他不過是無所謂的普通朋友。"


伊麗莎白笑著說:"好一個無所謂的朋友!吉英,還是當心點兒好!"


"親愛的麗萃,你可別以為我那么軟弱,到現在還會招來什么危險。"


"我看你有極大的危險,會叫他如醉如癡地愛你。"


直到星期二,她們方才又見到那兩位貴客。班納特太太因為上次看到彬格萊先生在那短短的半小時訪問過程中,竟然興致極高,禮貌又好,因此這幾天來便一直在打著如意算盤。


且說那天浪搏恩來了許多客人;主人家最渴盼的兩位嘉賓都準時而到,游獵家果然是嚴守時刻,名不虛傳。兩人一走進飯廳,伊麗莎白連忙注意彬格萊先生,看他是不是在吉英身旁坐下,因為從前每逢有宴會,他都是坐在那個位子上。她那精明的母親也有同感,因此并沒有請他坐到她自己身邊去。他剛走進飯廳的時候,好象頗有些猶豫,增虧吉英湊巧回過頭來,湊巧在微笑,他這才拿定主意,在她身邊坐下。伊麗莎白看得很是得意,不由得朝他那位朋友望了一眼,只見達西落落大方,若無其事。她要不是恰巧看見彬格萊先生又驚又喜地也對達西先生望了一眼,她還以為他這次之所以能夠稱心如意,是事先蒙到達西先生恩準的呢。


吃飯的時候,彬格萊先生果然對她姐姐露出了愛慕之意。雖然這種愛慕表現得沒有從前那樣露骨,可是伊麗莎白卻覺得,只要能夠完全讓他自己作主,吉英的幸福和他自己的幸福一定馬上就可以十拿九穩。雖然她不敢過存奢望,可是看到他那樣的態度,實在叫她高興。她當時心情雖然并不十分愉快,這卻使她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鼓舞。達西先生的座位和她隔得那么遠,他和她母親坐在一起。她覺得這無論是對于達西,對于她母親,都是興味索然,兩不方便。座位隔得遠了,她自然聽不清達西跟她母親講些什么,可是她看得出他們倆很少談話,談起來又非常拘泥,非常冷淡。看看母親對他那樣敷衍應酬,再想想他對她們家里情深誼重,她當然分外難受。有幾次她真恨不得能夠告訴他說,她家里并不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好處,并不是全家都對他忘恩負義。


她但愿這個下午彼此能夠親近一些,多談些話,不要辜負了他這一場拜訪,不要讓他只是在進門時聽到她照例地招呼一聲,便一無所獲。她感到萬分焦急不安,因此在兩位貴客沒有走進會客室以前,她幾乎厭倦沉悶得快要發脾氣了。她一心盼望他們進來,因為整個下午的興致完全在此一著。


她想:"假如那時候他依舊不到我跟前來,我只好永遠把他放棄。"兩位貴客進來了;看他那副神情,她倒覺得他不會辜負她一片心意。可是天哪!班納特小姐在桌子上斟茶,伊麗莎白在灑咖啡,女客們卻把這張桌子團團圍住,大家擠在一起,擺一張椅子的空地方也沒有。他們進來以后,有一個姑娘又向伊麗莎白身邊更挨近一些,跟她低聲說道:"我決計不讓這般男人來把我們分開。不管哪個男人,我們都不讓他來,好不好?"


達西只得走開。伊麗莎白眼睛盯牢著他看隨便看到什么人跟他說話,她都覺得嫉妒。她幾乎沒有心思給客人們灑咖啡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埋怨自己不該這樣癡心。


"他是一個被我拒絕過的男人!我怎么蠢到這般地步,竟會指望他重新愛上我?哪一個男人會這樣沒有骨氣,向一個女人求第二次婚?他們決不屑做這種丟面子的事!"


這時只見他親自把咖啡杯送回來,因此她總算稍微高興了一些,立即抓住這個機會跟他說話:


"你妹妹還在彭伯里嗎?"


"還在,她一直要在那兒待到圣誕節。"


"只有她一個人嗎?她的朋友都走了沒有?"


"安涅斯雷太太跟她在一起。別的人都在三個星期以前上斯卡巴勒去了。"


她想不出別的話可說了;不過,只要他愿意跟她談話,他自有辦法。他默默無言地在她身旁站了幾分鐘,后來那位年輕的小姐又眼伊麗莎白咬起耳朵來,他又只得走開。


等到茶具撤走、牌桌全擺好以后,女客們都站起身來,這時伊麗莎白更希望他立刻就到自己身邊來,但見她母親在四處硬拉人打"惠斯脫",他也情面難卻,頃刻之間就和從賓客一起坐上牌桌,于是她一切的希望都落了空。她滿懷的興致都變成泡影。今晚她已毫無指望。兩個人只得各坐牌桌一張,達西的眼睛頻頻向她這邊看,結果兩個人都打輸了牌。


班納特太太本來打算留尼日斐花園的這兩位貴客吃晚飯,不幸的是,他們吩咐傭人套車比誰都先,因此她沒有機會留他們。


客人們一走,班納特太太便說:"孩子們,今天過得快活嗎?告訴你們,我覺得一切都非常順利。飯菜烹調得從來沒有過的那么好。鹿肉燒得恰到好處,大家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肥的腰肉。說到湯,比起我們上星期在盧卡斯家里吃的,那可不知要好多少。連達西先生也承認鷓鴣燒得美極了,我看他自己至少用了三個法國廚子呢。再說,親愛的吉英,我從來沒有看見你比今天更美。郎格太太也這么說,因為我在她面前問過你美不美。你猜她還說了些什么?她說:"呃!班納特太太,她少不了要嫁到尼日斐花園去的。她真是這么說來著。我覺得郎格太太這個人真是太好了;她的侄女們都是些規規矩矩的好姑娘,只可惜長得一點也不好看。我真喜歡她們。"


總而言之,班納特太太今天的確高興極了。她把彬格萊對吉英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里,因此相信吉英一定會把他弄到手。她一時高興,便不禁想入非非,一心只指望這門親事會給她家里帶來多少多少好處,等到第二天不見他來求婚,她又大失所望。


班納特小姐對伊麗莎白說:"今天一天過得真有意思,來吃飯的客人都挑選得那么好,大家都很投機。我希望今后我們能夠常常聚會。"


伊麗莎白笑了笑。


"麗萃,請你千萬不要笑,千萬不要疑心我。這會使我難受。告訴你吧,我只不過很欣賞這樣一位聰明和藹的年輕人的談吐,并沒有存別的非份之想。他的整個舉止作風中間,有一點我完全感到滿意,那就是他絕對沒有想要博得我的歡心。只不過他的談吐實在比別人美妙,而且他也比別人隨和。"


只聽得妹妹說:"你真狠心,你不讓我笑,又偏偏要時時刻刻引我發笑。"


"有些事是多么不容易叫人相信!"


"又有些事簡直不可能叫人相信!"


"可是,你為什么偏要逼我,認為我沒有把真心話全說出來呢?"


"這話可收我無從回答了。我們都喜歡替人家出主意,可是人家出了主意,人家又不領情。算我對你不起。如果你再三要說你對他沒有什么意思,可休想叫我相信。"


這次拜訪以后,沒有過幾天,彬格萊先生又來了,而且只有他一個人來。他的朋友已經在當天早上動身上倫敦去,不過十天以內就要回來。他在班府上坐了一個多鐘頭,顯然非常高興。班納特太太留他吃飯,他一再道歉,說是別處已經先有了約會。


班納特太太只得說:"希望你下次來的時候,能夠賞賞我們的臉。"


他說他隨時都樂意來,只要她不嫌麻煩,他一有機會就來看她們。


"明天能來嗎?"


能來,他明天沒有約會;于是他爽爽快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請。


第二天他果然來了,來得非常早,太太小姐們都還沒有打扮好。班納特太太身穿晨衣,頭發才梳好一半,連忙跑進女兒房間里去大聲嚷道:


"親愛的吉英,快些下樓去。他來了。彬格萊先生來了。他真來了。趕快,趕快。我說,莎蕾,趕快上大小姐這兒來,幫她穿衣服。你別去管麗萃小姐的頭發啦。"


吉英說:"我們馬上就下去,也許吉蒂比我們兩個都快,因為她上樓有半個鐘頭了。"


"哦,別去管吉蒂吧!關她什么事?快些,快些!好孩子,你的腰帶在哪兒?"母親走了以后,吉英再三要一個妹妹陪著她下樓去。


到了下午,顯見得班納特太太又一心要成全他們兩人在一起。喝過了茶,班納特先生照著他平常的習慣,到書房里去了,曼麗上樓彈琴去了。班太太看見五個障礙去了兩個,便立刻對伊麗莎白和咖苔琳擠眉弄眼,吉蒂終于很天真地說:"怎么啦,媽媽?你為什么老是對我眨眼?你要我做什么呀?"


"沒什么,孩子,沒什么。我沒有對你眨眼。"于是她又多坐了五分鐘,實在不愿意再錯過這大好的機會,她便突然站起來,對吉蒂說:


"來,寶貝,我跟你說句話,"說過這話,她便把吉蒂拉了出去。吉英立刻對伊麗莎白望了一眼,意思說,她受不住這樣的擺布,請求伊麗莎白不要也這樣做。一眨眼工夫,只見班納特太太打開了半邊門,喊道:


"麗萃,親愛的,我要跟你說句話。"


伊麗莎白只得走出去。


一走進穿堂,她母親就對她說:"我們最好不要去打擾他們,吉蒂和我都上樓到我化妝室里去了。"


伊麗莎白沒有跟她爭辯,靜靜地留在穿堂里,等母親和吉蒂走得看不見了,才又回到會客室來。


班納特太太這一天的打算沒有如愿。彬格萊樣樣都討人喜愛,只可惜沒有公然以她女兒的情人自居。他安然自若,神情愉快,在她們晚間的家庭聚會上,人人都喜歡他。雖然班納特太太不知分寸,多管閑事,他卻竭力忍受;盡管她講出多少蠢話,他也一些不動聲色,很有耐性地聽著,這特別叫那女兒滿意。


他幾乎用不到主人家邀請,便自己留下來吃飯;他還沒有告辭,便又順應著班納特太太的意思,將計就計,約定明天來跟她丈夫打鳥。


自從這一天以后,吉英再也不說對他無所謂了。姐妹兩人事后一句也沒有談起彬格萊,可是伊麗莎白上床的時候,心里很是快活,覺得只要達西先生不準時趕回來,這件事很快便會有眉目。不過她又認為事到如今,達西先生一定早已表示同意。


第二天彬格萊準時赴約,依照事先約定,跟班納特先生在一起消磨了整個上午。班納特先生和藹可親,實在遠遠出乎彬格萊先生的意料。這是因為,彬格萊沒有什么傲慢或愚蠢的地方惹他嘲笑,或是叫他討厭得不肯理睬他。比起彬格萊上次跟他見面的情形來,他這次更加健談。也不象以前那樣古怪。不用說,彬格萊跟他一同回來吃了中飯,晚上班納特太太又設法把別人都遣開,讓他跟她女兒在一起。伊麗莎白今晚有一封信要寫吃,過茶以后,便到起坐間去寫信,因為她看到別人都坐下打牌,不便再和她母親作對。


等她寫好了信回到客廳里來的時候,一看那種情景,不由得觸目驚心,認為母親果然比她聰明得多。且說她一走進門,只見姐姐和彬格萊一起站在壁爐跟前,看來正在談話談得起勁,如果這情形還沒有什么可疑,那么,只消看看他們倆那般的臉色,那般慌慌張張轉過身去,立即分開,你心里便有數了。他們窘態畢露,可是她自己卻更窘。他們坐了下來,一言不發;伊麗莎白正待走開,只見彬格萊突然站起身來,跟她姐姐悄悄地說了幾句話,便跑出去了。


吉英心里有了快活的事情,向來不隱瞞伊麗莎白,于是她馬上抱住妹妹,極其熱情地承認她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她又說:"太幸福了!實在太幸福了。我不配。哎喲,為什么不能人人都象我這樣幸福呢?"


伊麗莎白連忙向她道喜,真誠熱烈,歡欣異常,實在非筆墨所能形容。她每說一句親切的話,就增加吉英一分幸福的感覺。可是吉英不能跟妹妹多糾纏了,她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到一半,可不能再說下去了。


吉英說:"我得馬上上媽媽那兒去,我千萬不能辜負她一片好心好意,我要親自去把這件事說給她聽,不要別人轉言。他已經去告訴爸爸了。噢,麗萃,你知道,家里聽到這件事,一個個會覺得多么高興啊!我怎么受得了這樣的幸福!"


于是她連忙到母親那兒去,只見母親已經特地散了牌場,跟吉蒂坐在椅上。


伊麗莎白一個人留在那兒,心想:家里人為了這件事,幾個月來一直在煩神擔心,如今卻一下子便得到了解決,她想到這里,不禁一笑。


她說:"這就是他那位朋友處心積慮的結局!是他自己的姐妹自欺欺人的下場!這個結果真是太幸福、太圓滿、太有意思了!"


沒過幾分鐘,彬格萊就到她這兒來了,因為他跟她父親談得很簡捷扼要。


他一打開門,便連忙問道:"你姐姐在哪兒?"


"在樓上我媽那兒,馬上就會下來。"


他于是關上了門,走到她跟前,讓她親切地祝賀姐夫。伊麗莎白真心誠意地說,她為他們倆未來的美滿姻緣感到欣喜。兩人親切地握了握手。她只聽得他講他自己的幸福,講吉英的十全十美,一直講到吉英下樓為止。雖然這些話是出于一個情人之口,可是她深信他那幸福的愿望一定可以實現,因為吉英絕頂聰明,脾氣更是好得不能再好,這便是幸福的基礎,而且他們彼此的性格和趣味也十分相近。


這一晚大家都非常高興,班納特小姐因為心里得意,臉上也顯得鮮艷嬌美,光彩煥發,比平常更加漂亮。吉蒂笑笑忍忍,忍忍笑笑,一心只希望這樣的幸運趕快輪到自己頭上。班納特太太同彬格萊足足談了半個鐘頭之久,她滿口嘉許,極端贊美,可總覺得不能夠把滿腔的熱情充分表達出來;班納特先生跟大家一塊兒吃晚飯的時候,但看他的談吐舉止,便可以看出他也快活到極點。


不過他當時對這件事卻一字不提,等到貴客一走,他又連忙轉過身來對大女兒說:


"吉英,我恭喜你。你可成了一個極幸福的姑娘啦。"


吉英立刻走上前去吻他,多謝他的好意。


他說:"你是個好孩子;想到你這樣幸福地解決了終身大事,我真高興。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夠和好相處。你們的性格很相近。你們遇事都肯遷就,結果會弄得樣樣事都拿不定主張,你們那么好講話,結果會弄得個個傭人都欺負你們;你們都那么慷慨,到頭來一定會入不敷出。"


"但愿不會如此。我要是在銀錢問題上粗心大意,那是不可原諒的。"


他的太太叫道:"入不敷出!我的好老爺,你這是什么話?他每年有四五千鎊收入,可能還不止呢。"她又對大女兒說:"我的好吉英親吉英,我太高興了!我今天晚上休想睡得著覺。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我平常老是說,總有一天會這樣。我一向認為你不會白白地生得這樣好看。他去年初到哈福德郡的時候,我一看到他,就覺得你們兩人一定會成雙配對。天哪!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象他這樣漂亮的男人!"


她早把韋翰和麗迪雅忘了。吉英原是她最寵愛的女兒,現在更是誰也不在她心上了。妹妹們馬上都簇擁著吉英,要她答應將來給她們多少好處。


曼麗請求使用尼日斐花園的藏書室,吉蒂硬要她每年冬天在那兒開幾次跳舞會。


從此以后,彬格萊自然就成了浪搏恩家每天必來的客人。他總是早飯也沒吃就趕來,一直要待到吃過晚飯才走……─除非有哪一家不識大體、不怕人討厭的鄰居,再三請他吃飯,他才不得不去應酬一下。


伊麗莎白簡直沒有機會跟她姐姐談話,因為只要彬格萊一來,吉英的心就想不到別人身上去。不過他們倆總還是有時候不得不分開一下。吉英不在的時候,彬格萊老愛跟伊麗莎白談話;彬格萊回家去了,吉英也總是找她一塊兒來消遺,因此她對于他們倆還是大有用處。


有一個晚上,吉英對她說:"他說今年春天完全不知道我也在城里,這話叫我聽了真高興。我以前的確不相信會有這種事。"


伊麗莎白答道:"我以前也疑心到這一點,他有沒有說明是什么緣故?"


"那一定是他的姐妹們布置好了的,她們當然不贊成他和我要好,我也不奇怪,因為他大可以選中一個樣樣都比我強的人。可是,我相信她們總有一天會明白,她們的兄弟跟我在一起是多么幸福,那時候她們一定又會慢慢地回心轉意,跟我恢復原來的交情,不過決不可能象從前那樣知已了。"


"我生平只聽到你講一句氣量小的話。你真是個好心的姑娘!老實說,要是又看到你去受那假仁假義的彬格萊小姐的騙,那可真要氣死我了!"


"麗萃,我希望你相信,他去年十一月里到城里去的時候,的確很愛我,他要不是信了別人的話,以為我真的不愛他,那他無論如何早就回來了!"


"他實在也有些不是,不過那都是因為他太謙虛。"


吉英聽了這話,自然又贊美起他的虛心來,贊美他雖然具有了許多優美的品質,可并不自以為了不起。


伊麗莎白高興的是,彬格萊并沒有把他朋友阻擋這件事的經過泄露出來,因為吉英雖然寬宏大量,不記仇隙,可是這件事如果讓她知道了,她一定會對達西有成見。


吉英又大聲說道:"我的確是古往今來最幸福的一個人!哦,麗萃,家里這么多人,怎么偏偏是我最幸福?但愿你也會同樣的幸福!但愿你也能找到這樣一個人!"


"你即使給我幾十個這樣的人,我也決不會象你這樣幸福。除非我脾氣也象你這樣好,人也象你這樣好,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象你這樣幸福的。不會,決不會,還是讓我來自求多福吧,如果我運氣好,到時候我也許又會碰到另外一個柯林斯。"


浪搏恩這家人家的事瞞也瞞不了多久。先是班納特太太得到了特許,偷偷地講給了腓力普太太聽,腓力普太太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許可,就大膽地把它傳遍了麥里屯的街坊四鄰。記得就在幾星期以前,麗迪雅剛剛私奔,那時大家都認為班納特府上倒盡了霉,如今這樣一來,班家竟在頃刻之間成了天下最有福氣的一家人家了。


有一天上午,大約是彬格萊和吉英訂婚之后的一個星期,彬格萊正和女眷們坐在飯廳里,忽然聽到一陣馬車聲,大家都走到窗口去看,只見一輛四馬大轎車駛進園里來。這么一大早,理當不會有客人來,再看看那輛馬車的配備,便知道這位訪客決不是他們的街坊四鄰。馬是驛站上的馬,至于馬車本身,車前待從所穿的號服,他們也不熟悉。彬格萊既然斷定有人來訪,便馬上勸班納特小姐跟他避開,免得被這不速之客纏住,于是吉英跟他走到矮樹林里去了。他們倆走了以后,另外三個人依舊在那兒猜測,可惜猜不出這位來客是誰。最后門開了,客人走進屋來,原來是咖苔琳·德·包爾夫人。


大家當然都十分詫異,萬萬想不到會有這樣出奇的事。班納特太太和吉蒂跟她素昧生平,可是反而比伊麗莎白更其感到寵幸。


客人走進屋來的那副神氣非常沒有禮貌。伊麗莎白招呼她,她只稍微側了一下頭,便一屁股坐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她走進來的時候,雖然沒有要求人家介紹,伊麗莎白還是把她的名字告訴了她母親。


班納特太太大為驚異,不過,這樣一位了不起的貴客前來登門拜訪,可又使她得意非凡,因此她便極其有禮貌地加以招待。咖苔琳夫人不聲不響地坐了一會兒工夫,便冷冰冰地對伊麗莎白說:


"我想,你一定過得很好吧,班納特小姐。那位太太大概是你母親?"


伊麗莎白簡簡單單地回答了一聲正是。


"那一位大概就是你妹妹吧?"


班納特太太連忙應聲回答:"正是,夫人,"她能夠跟這樣一位貴夫人攀談,真是得意。"這是我第四個女兒。我最小的一個女兒最近出嫁了,大女兒正和她的好朋友在附近散步,那個小伙子不久也要變成我們自己人了。"


咖苔琳夫人沒有理睬她,過了片刻才說:"你們這兒還有個小花園呢。"


"哪能比得上羅新斯,夫人,可是我敢說,比威廉·盧卡斯爵士的花園卻要大得多。"


"到了夏天,這間屋子做起居室一定很不適宜,窗子都朝西。"


班納特太太告訴她說,她們每天吃過中飯以后,從來不坐在那兒,接著又說:


"我是否可以冒昧請問你夫人一聲,柯林斯夫婦都好嗎?"


"他們都很好,前天晚上我還看見他們的。"


這時伊麗莎白滿以為她會拿出一封夏綠蒂的信來;她認為咖苔琳夫人這次到這里來,決不可能為了別的原因。可是并不見夫人拿信出來,這真叫她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班納特太太恭恭敬敬地請貴夫人隨意用些點心,可是咖苔琳夫人什么也不肯吃,謝絕非常堅決,非常沒有禮貌,接著又站起來跟伊麗莎白說:


"班納特小姐,你們這塊草地的那一頭,好象頗有幾分荒野的景色,倒很好看。我很想到那兒去逛逛,可否請你陪我一走?"


只聽得她母親連忙大聲對她說:"你去吧,乖孩子,陪著夫人到各條小徑上去逛逛。我想,她一定會喜歡我們這個幽靜的小地方。"


伊麗莎白聽從了母親的話,先到自己房間里去拿了一把陽傘,然后下樓來侍候這位貴客。兩人走過穿堂,咖苔琳夫人打開了那扇通到飯廳和客廳的門,稍稍打量了一下,說是這屋子還算過得去,然后繼續向前走。


她的馬車停在門口,伊麗莎白看見了車子里面坐著她的待女。兩人默默無聲地沿著一條通到小樹林的鵝卵石鋪道往前走。伊麗莎白只覺得這個老婦人比往常更傲慢,更其令人討厭,因此拿定主張,決不先開口跟她說話。


她仔細瞧了一下老婦人的臉,不禁想道:"她哪一點地方象她姨侄?"


一走進小樹林,咖苔琳夫人便用這樣的方式跟她談話:


"班納特小姐,我這次上這兒來,你一定知道我是為了什么原因。你心里一定有數,你的良心一定會告訴你,我這次為什么要來。"


伊麗莎白大為驚訝。


"夫人,你實在想錯了,我完全不明白你這次怎么這樣看得起我們,會到這種地方來。"


夫人一聽此話,很是生氣:"班納特小姐,你要知道,我是決不肯讓人家來跟我開玩笑的。盡管你怎樣不老實,我可不是那樣。我是個有名的老實坦白的人,何況遇到現在這樁事,我當然更要老實坦白。兩天以前,我聽到一個極其驚人的消息。我聽說不光是你姐姐將要攀上一門高親,連你,伊麗莎白·班納特小姐,也快要攀上我的姨侄,我的親姨侄達西先生。雖然我明知這是無稽的流言,雖然我不會那樣看不起他,相信他真會有這種事情,我還是當機立斷,決定上這兒來一次,把我的意思說給你聽。"


伊麗莎白又是詫異,又是厭惡,滿臉漲得通紅。"我真奇怪,你既然認為不會有這種事情,何必還要自找麻煩,跑到這么遠的地方來?請問你老人家究竟有何見教?"


"我一定要你立刻向大家去辟謠。"


伊麗莎白冷冷地說:"要是外界真有這種傳說,那么你趕到浪搏恩來看我和我家里人,反而會弄假成真。"


"要是真有這種傳說!你難道存心要假癡假呆不成?這不全是你自己拚命傳出去的嗎?難道你不知道這個消息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嗎?"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


"你能不能說一聲這是毫無根據?"


"我并不冒充我也象你老人家一樣坦白。你盡管問好了,我可不想回答。"


"豈有此理!班納特小姐,我非要你說個明白不可。我姨侄向你求過婚沒有?"


"你老人家自己剛剛還說過,決不會有這種事情。"


"不應該有這種事情;只要他還有頭腦,那就一定不會有這種事情。可是你千方百計地誘惑他,他也許會一時癡迷忘了他應該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家里人。你可能已經把他迷住了。"


"即使我真的把他迷住了,我也決不會說給你聽。"


"班納特小姐,你知道我是誰嗎?你這種話真講得不成體統。我差不多是他最親近的長輩,我有權利過問他一切的切身大事。"


"你可沒有權利過問我的事,而且你這種態度也休想把我逼供出來。"


"好好兒聽我把話說明白。你好大膽子,妄想攀這門親,那是絕對不會成功……一輩子也不會成功的。達西先生早跟我的女兒訂過婚了。好吧,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只有一句話要說……如果他當真如此,那你就沒有理由認為他會向我求婚。"


咖苔琳夫人遲疑了一會兒,然后回答道:


"他們的訂婚,跟一般情形兩樣。他們從小就配好了對,雙方的母親兩相情愿。他們在搖籃里的時候,我們就打算把他們配成一對;眼見他們小兩口子就要結婚,老姐妹倆的愿望就要達到,卻忽然來了個出身卑賤、門戶低微的小妮子從中作梗,何況這個小妮子跟他家里非親非眷!難道你絲毫也不顧全他親人的愿望?絲毫也不顧全他跟德·包爾小姐默認的婚姻?難道你一點兒沒有分寸,一點兒也不知廉恥嗎?難道你沒有聽見我說過,他一生下來,就注定了要跟他表妹成親的嗎?"


"我以前確實聽到過。可是我管它做什么?如果你沒有別的理由反對我跟你姨侄結婚,我也決不會因此卻步。你們姐妹倆費盡了心思籌劃這段婚姻,成功不成功可要看別人。如果達西先生既沒有責任跟他表妹結婚,也不愿意跟她結婚,那他為什么不能另外挑一個?要是他挑中了我,我又為什么能答應他?"


"無論從面子上講,從禮節規矩上講……不,從利害關系來講,都不允許這么做。不錯,班納特小姐,確是為了你的利害關系著想。要是你有意跟大家都過不去,你就休想他家里人或是他的親友們看得起你。凡是和他有關的人,都會斥責你,輕視你,厭惡你。你們的結合是一種恥辱;甚至我們連你的名字都不肯提起。"


"這倒真是大大的不幸,"伊麗莎白說。"可是做了達西先生的太太必然會享受到莫大的幸福,因此,歸根結底,完全用不到懊喪。"


"好一個不識好歹的小丫頭!我都會你害臊!今年春天我待你那么殷勤,你就這樣報答我嗎?難道你也沒有一點兒感恩之心?讓我們坐下來詳談。你應該明白,班納特小姐,我既然上這兒來了,就非達到目的不可;誰也阻不住我。任何人玩什么花巧,我都不會屈服。我從來不肯讓我自己失望。"


"那只有更加使你自己難堪,可是對我毫無影響。"


"我說話不許人家插嘴!好好兒聽我說。我的女兒和我的姨侄是天造天設的一對。他們的母系都是高貴的出身,父系雖然沒有爵位,可也都是極有地位的名門世家。兩家都是豪富。兩家親戚都一致認為,他們倆系前生注定的姻緣;有誰能把他們拆散?你這樣一個小妮子,無論家世、親戚、財產,都談不上,難道光憑著你的癡心妄想,就可以把他們拆散嗎?這象什么話!這真是太豈有此理!假如你腦子明白點,為你自己的利益想一想,你就不會忘你自己的出身啦。"


"我決不會為了要跟你姨侄結婚,就忘了我自己的出身。你姨侄是個紳士,我是紳士的女兒,我們正是旗鼓相當。"


"真說得對。你的確是個紳士的女兒。可是你媽是個什么樣的人?你的姨父母和舅父母又是什么樣的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底細。"


"不管我親戚是怎么樣的人,"伊麗莎白說。"只要你姨侄不計較,便與你毫不相干。"


"爽爽快快告訴我,你究竟跟他訂婚了沒有?"


伊麗莎白本來不打算買咖苔琳夫人的情面來回答這個問題,可是仔細考慮了一會兒以后,她不得不說了一聲:


"沒有。"


咖苔琳夫人顯得很高興。


"你愿意答應我,永遠不跟他訂婚嗎?"


"我不能答應這種事。"


"班納特小姐,我真是又驚駭又詫異。我沒有料到你是這樣一個不講理的小妮子。可是你千萬把頭腦放清楚一些,別以為我會讓步。非等到你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就不走。"


"我當然決不會答應你的。這種荒唐到極點的事,你休想嚇得我答應。你只是一心想要達西先生跟你女兒結婚;可是,就算我如了你的意,答應了你,你以為他們倆的婚姻就靠得住了嗎?要是他看中了我,就算我拒絕他,難道他因此就會去向他表妹求婚嗎?說句你別見怪的話,咖苔琳夫人,你這種異想天開的要求真是不近情理,你說的許多話又是淺薄無聊。要是你以為你這些話能夠說得我屈服,那你未免太看錯人啦。你姨侄會讓你把他的事干涉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可是你無論如何沒有權利干涉我的事。因此我請求你不要再為這件事來勉強我了。"


"請你不必這樣性急。我的話根本沒有講完。除了我已經說過的你那許多缺陷以外,我還要加上一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個小妹妹不要臉私奔的事。我完全曉得。那個年輕小伙子跟她結婚,完全是你爸爸和舅舅花了錢買來的。這樣一個臭丫頭,也配做我姨侄的小姨嗎?她丈夫是他父親生前的賬房的兒子,也配和他做連襟嗎?上有天下有地!你究竟是打是什么主意?彭伯里的門第能夠這樣給人糟蹋嗎?"


伊麗莎白恨恨地回答道:"現在你該講完了,你也把我侮辱得夠了。我可要回家去啦。"


她一面說,一面便站起身來。咖苔琳夫人也站了起來,兩人一同回到屋子里去。老夫人真給氣壞了。


"那么,你完全不顧全我姨侄的身份和面子啦!好一個沒有心肝、自私自利的小丫頭!你難道不知道,他跟你結了婚,大家都要看不起他嗎?"


"咖苔琳夫人,我不想再講了。你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么,你非要把他弄到手不可嗎?"


"我并沒有說這種話。我自有主張,怎么樣做會幸福,我就決定怎么樣做,你管不了,任何象你這樣的局外人也都管不了。"


"好啊。你堅決不肯依我。你完全喪盡天良,不知廉恥,忘恩負義。你決心要叫他的朋友們看不起他,讓天下人都恥笑他。"


伊麗莎白說:"目前這件事情談不到什么天良、廉恥、恩義。我跟達西先生結婚,并不觸犯這些原則。要是他跟我結了婚,他家里人就厭惡他,那我毫不在乎;至于說天下人都會生他的氣,我認為世界上多的是知義明理的人,不見得個個都會恥笑他。"


"這就是你的真心話!這就是你堅定不移的主張!好啊。現在我可知道該怎么應付了。班納特小姐,別以為你的癡心妄想會達到目的。我不過是來試探試探你,沒想到你竟不可理喻。等著瞧吧,我說得到一定做得到。"


咖苔琳夫人就這樣一直講下去,走到馬車跟前,她又急急忙忙掉過頭來說道:


"我不向你告辭,班納特小姐。我也不問候你的母親。你們都不識抬舉。我真是十二萬分不高興。"


伊麗莎白不去理她,也沒有請她回到屋子里去坐坐,只管自己不聲不響地往屋里走。她上樓的時候,聽到馬車駛走的聲音。她母親在化妝室門口等她等得心急了,這會兒一見到她,便連忙問她為什么咖苔琳夫人不回到屋子里來休息一會兒再走。


女兒說:"她不愿意進來,她要走。"


"她是個多么好看的女人啊!她真太客氣,竟會到我們這種地方來!我想,她這次來,不過是為了要告訴我們一聲,柯林斯夫婦過得很好。她或許是到別的什么地方去,路過麥里屯,順便進來看看你。我想,她沒有特別跟你說什么話吧?"


伊麗莎白不得不撒了個小謊,因為她實在沒有辦法把這場談話的內容說出來。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傲慢與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