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伊麗莎白果然如愿以償,很快就接到了回信。她一接到信,就跑到那清靜的小樹林里去,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準備讀個痛快,因為她看到信寫得那么長,便斷定舅母沒有拒絕她的要求。


親愛的甥女:


剛剛接到你的來信,我便決定以整個上午的時間來給你寫回信,因為我估料三言兩語不能夠把我要跟你講的話講個明白。我得承認,你所提出的要求很使我詫異,我沒有料到提出這個要求的竟會是你。請你不要以為我這是生氣的話,我不過說,我實在想象不到你居然還要來問。如果你一定裝作聽不懂我的話,那只有請你原諒我失禮了。你舅父也跟我同樣地詫異,我們都認為,達西所以要那樣做,完全是為了你的緣故。如果你當真一點也不知道,那也只好讓我來跟你說說明白了。就在我從浪搏恩回家的那一天,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來見你舅父。那人原來就是達西先生,他跟你舅父關起門來,密談了好幾個鐘頭。等我到家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當時倒并沒有象你現在這樣好奇。他是因為發覺了你妹妹和韋翰的下落,特地趕來告訴嘉丁納先生一聲。他說,他已經看到過他們,而且跟他們談過話……跟韋翰談過好多次,跟麗迪雅談過一次。據我看,我們離開德比郡的第二天,達西就動身趕到城里來找他們了。他說,事情弄到如此地步,都怪他不好,沒有及早揭露韋翰的下流品格,否則就不會有哪一位正派姑娘會把他當作知心,會愛上他了。他概然引咎自責,認為這次的事情都得怪他當初太傲慢,因為他以前認為韋翰的品格自然而然會讓別人看穿,不必把他的私人行為都一一揭露出來,免得使他自己有失體統,他認為這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罪惡,因此他這次出面調停,設法補救實在是義不容辭。他自己承認他要干預這件事的動機就是如此。如果他當真別有用心,也不會使他丟臉。他在城里待了好幾天才找到他們;可是他有線索可找,我們可沒有。他也是因為自信有這點把握,才下定決心緊跟著我們而來。好象有一位揚吉太太,她早先做過達西小姐的家庭教師,后來犯了什么過錯(他沒有講明)被解雇了,便在愛德華街弄了一幢大房子,分租過活。達西知道這位楊吉太太跟韋翰極其相熟,于是他一到城里,便上她那兒去打聽他的消息。他花了兩三天工夫,才從她那兒把事情探聽明白。我想,楊吉太太早就知道韋翰的下落,可是不給她賄賂她決不肯講出來。他們倆確實是一到倫敦便到她那里去,要是她能夠留他們住,他們早就住在她那兒了。我們這位好心的朋友終于探聽出了他們在某某街的住址,于是他先去看韋翰,然后他又非要看到麗迪雅不可。據他說,他第一件事就是勸麗迪雅改邪歸正,一等到和家里人說通了,就趕快回去,還答應替她幫忙到底,可是他發覺麗迪雅堅決要那樣搞下去,家里人一個都不在她心上。她不要他幫助,她無論如何也不肯丟掉韋翰。她斷定他們倆遲早總要結婚,早一天遲一天毫無關系。于是他想,他第一次跟韋翰談話的時候,明明發覺對方毫無結婚的打算,如今既是麗迪雅存著這樣的念頭,當然只有趕快促成他們結婚。韋翰曾經親口承認,他當初所以要從民兵團里逃出來,完全是由于為賭債所逼,至于麗迪雅這次私奔所引起的不良后果,他竟毫不猶豫地把它完全歸罪于她自己的愚蠢。他說他馬上就要辭職,講到事業前途,他簡直不堪設想。他應該到一個什么地方去找份差事,可是又不知道究竟去哪兒,他知道他快要沒有錢生活下去了。達西先生問他為什么沒有立刻跟你妹妹結婚,雖然班納特先生算不上什么大闊人,可是也能夠幫他一些忙,他結婚以后,境況一定會有利一些。但是他發覺韋翰回答這話的時候,仍然指望到別的地方去另外攀門親,以便扎扎實實地賺進一筆錢。不過,他目前的情況既是如此,如果有救急的辦法,他也未始不會心動。他們見了好幾次面,因為有好多地方都得當面商討。韋翰當然漫天討價,結果總算減少到一個合理的數目。他們之間一切都商談好了,達西先生的下一個步驟就是把這件事告訴你舅父,于是他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到天恩寺街來進行第一次訪問。當時嘉丁納先生不在家;達西先生打聽到你父親那天還住在這兒,不過第二天早晨就要走。他以為你父親不是象你舅父那樣一個好商量的人,因此,決定等到你父親走了以后,再來看你舅父。他當時沒有留下姓名,直到第二天,我們還只知道有位某某先生到這兒來過,找他有事,星期六他又來了。那天你父親已經走了,你舅父在家,正如我剛才說過的,他們倆便在一起談了許久。他們星期天又見了面,當時我也看見他的。事情一直到星期一才完全談妥。一談妥之后,就派專人送信到浪搏恩來。但是我們這位貴客實在太固執。人們都紛紛指責他的錯處,今天說他有這個錯處,明天又說他有那個錯處,可是這一個才是他真正的錯處。樣樣事情都非得由他親自來辦不可;其實你舅父非常愿意全盤包辦(我這樣說并不是為了討你的好,所以請你不要跟別人提起)。他們為這件事爭執了好久,其實對當事人來說,無論是男方女方,都不配享受這樣的對待。可是你舅父最后還是不得不依從他,以致非但不能替自己的外甥女稍微盡點力,而且還要無勞居功,這完全和他的心愿相違;我相信你今天早上的來信一定會使他非常高興,因為這件掠人之美的事,從此可以說個清楚明白,使那應該受到贊美的人受到贊美。不過,麗萃,這件事只能讓你知道,最多只能說給吉英聽。我想你一定會深刻了解到,他對那一對青年男女盡了多大的力。我相信他替他償還的債務一定遠在一千鎊以上,而且除了她自己名下的錢以外,另外又給她一千鎊,還給他買了個官職。至于這些錢為什么得由他一個人付,我已經在上面說明理由。他說這都怪他自己不好,怪他當初考慮欠妥,矜持過分,以致叫人家不明了韋翰的人品,結果使人家上了當,把他當做好人。這番話或許真有幾分道理;不過我卻覺得,這種事既不應當怪他矜持過分,也不應當怪別人矜持過分。親愛的麗萃,你應當明白,他的話雖然說得這樣動聽,我們要不是鑒于他別有苦心,你舅父決不肯依從他。一切事情都決定了以后,他便回到彭伯里去應酬他那些朋友,大家同時說定,等到舉行婚禮的那天,他還得再到倫敦來,辦理一切有關金錢方面的最后手續。現在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講給你聽了。這就是你所謂會使你大吃一驚的一篇敘述;我希望至少不會叫你聽了不痛快。麗迪雅上我們這兒來住,韋翰也經常來。他完全還是上次我在哈福德郡見到他時的那副老樣子。麗迪雅待在我們這兒時,她的種種行為舉止,的確叫我很不滿,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不過星期三接到吉英的來信,我才知道她回家依然故態復萌,那么告訴了你也不會使你不什么新的難過。我幾次三番一本正經地跟她說,她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害得一家人都痛苦悲傷。哪里知道,我的話她聽也不要聽。有幾次我非常生氣,但是一記起了親愛的伊麗莎白和吉英,看她們面上,我還是容忍著她。達西先生準時來到,正如麗迪雅所告訴你的,他參加了婚禮。他第二天跟我們在一起吃飯,星期三或星期四又要進城去。親愛的麗萃,要是我利用這個機會說,我多么喜歡他(我以前一直沒有敢這樣說),你會生我的氣嗎?他對待我們的態度,從任何方面來說,都跟我們在德比郡的時候同樣討人喜愛。他的見識,他的言論,我都很喜歡。他沒有任何缺點,只不過稍欠活潑;關于這一點,只要他結婚結得當心一些,娶個好太太,他也許會讓她給教好的。我認為他很調皮,因為他幾乎沒有提起過你的名字。但是調皮倒好象成了時下的一種風氣。如果我說得太放肆了,還得請你原諒,至少不要處罰我太厲害,將來連彭伯里也不許我去啊。我要把那個花園逛遍了,才會心滿意足。我只要弄一輛矮矮的雙輪小馬車,駕上一對漂亮的小馬就行了。我無法再寫下去,孩子們已經嚷著要我要了半個鐘頭。


你的舅母M·嘉丁納九月六日寫于天恩寺街


伊麗莎白讀了這封信,真是心神搖蕩。她這種心情,叫人家弄不明白她是高興多于苦痛,還是苦痛多于高興。她本來也曾隱隱約約、疑疑惑惑地想到達西先生可能會成全她妹妹的好事,可是又不敢往這方面多想,怕他不可能好心到這個地步;另一方面她又顧慮到,如果他當真這樣做了,那又未免情意太重,報答不了人家,因此她又痛苦。如今這些揣測卻成了千真萬確的事實!想不到他那天竟會跟隨著她和舅父母趕到城里去。他不惜擔當起一切的麻煩和艱苦,來探索這件事。他不得不向一個他所深惡痛絕、極其鄙視的女人去求情。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同一個他極力要加以回避、而且連名字也不愿意提起的人去見面,常常見面,跟他說理,規勸他,最后還不得不賄賂他。他這般仁至義盡,只不過是為了一個他既無好感又不器重的姑娘。她心里輕輕地說,他這樣做,都是為了她。但是,再想到一些別的方面,她立刻就不敢再存這個希望。她馬上感覺到,她本可以從虛榮心出發,認為他確實愛她,可是她哪能存著那么大的虛榮心,指望他會愛上一個已經拒絕過他的女人!他不愿意跟韋翰做親戚,這種情緒本來也極其自然,又哪能指望他去遷就!何況是跟韋翰做連襟!凡是稍有自尊心的人,都容忍不了這種親戚關系。毫無問題,他為這件事出了很大的力。她簡直不好意思去想象他究竟出了多大的力。他所以要過問這件事,理由已經由他自己加以說明,你不必多費思索就可以深信無疑。他怪他自己當初做事欠妥,這自然講得通;他很慷慨,而且有資格可以慷慨;雖然她不愿意認為他這次主要就是為了她,可是她也許可以相信,他對她依舊未能忘情,因此遇到這樣一件與她心境攸關的事情,他還是愿意盡心竭力。一想起這樣一個人對她們情意隆重,而她們卻無法報答他,這真是痛苦,說不盡的痛苦。麗迪雅能夠回來,能夠保全了人格,這一切都得歸功于他。她一想起自己以前竟會那樣厭惡他,竟會對他那樣出言唐突,真是萬分傷心!她不勝自愧,同時又為他感到驕傲。驕傲的是,他竟會一本同情之心,崇尚義氣,委曲求全。于是她把舅母信上恭維他的那段話讀了又讀,只覺還嫌說得不夠,可是也足以叫她十分高興。她發覺舅父母都斷定她跟達西先生感情深切,推心置腹。她雖然不免因此而感到幾分懊惱,卻也頗為得意。


這時已經有人走近前來,打斷了她的深思,使她從座位上站起來;她剛要從另一條小徑過去,只見韋翰卻趕了上來。


他走到她身邊說道:"我怕打擾了你清靜的散步吧,親愛的姐姐!"


她笑著回答道:"的確是這樣,不過,打擾未必就不受歡迎。"


"要是這樣,我真過意不去。我們一向是好朋友,現在更加親近了。"


"你說得是。他們都出來了嗎?"


"不知道。媽媽和麗迪雅乘著馬車到麥里屯去了。親愛的姐姐,聽舅父母說起,你當真到彭伯里去玩過了。"


她說,當真去過了。


"你這眼福幾乎叫我嫉妒,可惜我又消受不了,否則,我到紐卡斯爾去的時候,也可以順道一訪。我想,你看到了那位年老的管家奶奶吧?可憐的雷諾奶奶!她從前老是那么喜歡我。不過,她當然不會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


"她倒提到了。"


"她怎么說來著?"


"她說你進了軍隊,就怕……-就怕你情形不大好。路隔得那么遠,傳來的話十分靠不住。"


"當然羅,"他咬著嘴唇回答道。


伊麗莎白滿以為這一下可以叫他住嘴了;但是過不了一會兒,他又說道:


"上個月真出乎意料,在城里碰到了達西。我們見了好幾次面。我不知道他到城里有什么事。"


"或許是準備跟德·包爾結婚吧,"伊麗莎白說。"他在這樣的季節到城里去,一定是為了什么特別的事。"


"毫無疑問。你在藍白屯見到過他嗎?聽嘉丁納夫婦說,你見到過他的。"


"見過,他還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妹妹。"


"你喜歡她嗎?"


"非常喜歡。"


"真的,我聽說她這一兩年來有了很大的長進。以前看到他的時候,我真覺得她沒有什么出息。你喜歡她,我很高興。但愿她能夠改好得象個人樣。"


"她一定會那樣;她那最容易惹禍的年齡已經過去了。"


"你們經過金泊屯村的嗎?"


"我記不得是否到過那個地方。"


"我所以要提到那個地方,就因為我當初應該得到的一份牧師俸祿就在那兒。那是個非常好玩的地方!那所牧師住宅也好極了!各方面都適合我。"


"你竟喜歡講道嗎?"


"喜歡極了。我本當把它看作我自己本份的職務,即使開頭要費點力氣,過不了多久也就無所謂了。一個人不應該后悔;可是,這的確是我的一份好差事!這樣安閑清靜的生活,完全合乎我幸福的理想!只可惜已經事過境遷。你在肯特郡的時候,有沒有聽到達西談起過這件事?"


"聽到過的,而且我認為他的話很靠得住,聽說那個位置給你是有條件的,而且目前這位施主可以自由處理。"


"你聽到過!不錯,這話也有道理;我開頭就告訴過你,你可能還記得。"


"我還聽說,你過去有一個時期,并不象現在這樣喜歡講道,你曾經慎重其事地宣布過,決計不要當牧師,于是這件事就此解決了。"


"你真聽說過!這話倒不是完全沒有根據。你也許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談起這件事的時候,我也提起過的。"


他們兩人現在快要走到家門口了,因為她有意走得很快,要摔脫他;不過看在妹妹份上,她又不愿意使他生氣,因此她只是和顏悅色地笑了笑,回答道:


"算了吧,韋翰先生;你要知道,我們現在已是兄弟姐妹。不要再為了過去的事去爭論吧。但愿將來一直不會有什么沖突。"


她伸出手來,他親切而殷勤地吻了一下。他這時候簡直有些啼笑皆非。他們就這樣走進了屋子。


韋翰先生對于這場談話完全感到滿意,從此他便不再提起這件事,免得自尋苦惱,也免得惹他親愛的大姨伊麗莎白生氣;伊麗莎白見他居然給說得不再開口,也覺得很高興。


轉眼之間,他和麗迪雅的行期來到了,班納特太太不得不和他們分離,而且至少要分別一年,因為班納特先生堅決不贊同她的計劃,不肯讓全家都搬到紐卡斯去。


她哭了:"哦,我的麗迪雅寶貝,我們到哪一天才能見面呢?"


"天哪!我也不知道。也可能兩年三年見不著面。"


"常常寫信給我吧,好孩子。"


"我一定常常寫信來。可是你知道,結了婚的女人是沒有什么工夫寫信的。姐妹們倒可以常常寫信給我,反正她們無事可做。"


韋翰先生一聲聲的再見比他太太叫得親切得多。他笑容滿面,儀態萬方,又說了多少漂亮話。


他們一走出門,班納特先生就說:"他是我生平所看到的最漂亮的一個人。他既會假笑,又會癡笑,又會跟大家調笑。我真為他感到莫大的驕傲。我敢說,連盧卡斯爵士也未必拿得出一個更名貴的女婿。"


女兒走了以后,班納特太太郁悶了好多天。


她說:"我常常想,同自己的親人離別,真是再難受不過的事;他們走了,我好象失去了歸宿。"


伊麗莎白說:"媽媽,你要明白,這就是嫁女兒的下場,好在你另外四個女兒還沒有人要,一定會叫你好受些。"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麗迪雅并不是因為結了婚而要離開我,而是因為她丈夫的部隊湊巧駐扎提那么遠。要是近一點,她就用不到走得這樣快了。"


且說這事雖然使班納特太太精神頹喪,不過沒有過多久也就好了,因為這時候外界正流傳著一件新聞,使她的精神又振作起來。原來風聞尼日斐花園的主人一兩天內就要回到鄉下來,打幾個星期的獵,他的管家奶奶正在奉命收拾一切。班納特太太聽到這消息,簡直坐立不安。她一會兒望望吉英,一會兒笑笑,一會兒搖搖頭。


"好極了,彬格萊先生居然要來了,妹妹"(因為第一個告訴她這消息的正是腓力普太太。)"好極了,實在太好了。不過我倒并不在乎。你知道,我們一點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我的確再也不想見到他了。不過,他既然愿意回到尼日斐花園來,我們自然還是歡迎他。誰知道會怎么樣呢?反正與我們無關。你知道,妹妹,我們早就講好,再也不提這件事。他真的會來嗎?"


她的妹妹說:"你放心好了,尼可斯奶奶昨兒晚上去過麥里屯。我親眼看見她走過,便特地跑出去向她打聽,是不是真有這回事;她告訴我說,的確真有這回事。他最遲星期四就會來,很可能星期三就來。她又說,她正要上肉鋪子去定點兒肉,準備星期三做菜,她還有六只鴨子,已經可以宰了吃。"


班納特小姐聽到他要來,不禁變了臉色。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在伊麗莎白面前提起過他的名字;可是這一次等到只有她們姐妹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就說道:


"麗萃,今天姨母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看到你直望著我,我知道我當時神色很難看;可是人千萬別以為是為了這一類的傻事,只不過當時我覺得大家都在盯著我看所以一時之間有些心亂。老實告訴你,這個消息既不使我感到愉快,也不使我感到痛苦。只有一點使我感到高興……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因此我們看到他的機會就會比較少。我本身并沒有什么顧慮,而是怕別人閑言閑語。"


伊麗莎白對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才好。如果她上次沒有在德比郡見到他,她也許會以為他此來并非別有用心。可是她依舊認為他對吉英未能忘情。這次他究竟是得到了他朋友的允許才來的呢,還是他自己大膽跑來的?這實在叫她無從斷定。


她有時候不由得這么想:"這可憐的人,回到自己租定的房子里來,卻引起人家這樣的紛紛猜測,想起來著實令人難受。我也別去管他吧。"


不管她姐姐嘴上怎么說,心里怎么想,是否盼望他來,伊麗莎白卻很容易看出了她姐姐精神上受到了影響,比從前更加心魂不定,神色不安。


大約在一年以前,父母曾經熱烈地爭論過這個問題,如今又要舊事重提了。


班納特太太又對她丈夫說:"我的好老爺,彬格萊先生一一,你一定要去拜訪他呀。"


"不去,不去,去年你硬逼著我去看他,說什么只要我去看了他,他就會挑中我們的某一個女兒做太太,可是結果只落得一場空,我再也不干這種傻事了。"


他太太又說,那位貴人一回到尼日斐花園,鄰居們都少不了要去拜候他。


他說:"我恨透了這一類的禮節,要是他想跟我們來往,讓他自己找上門來好了。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住址。鄰居們每次來來去去,都得要我來迎送,我可沒有這種功夫。"


"唔,你不去拜訪他,那就是太不知禮。不過,我還是可以請他到這兒來吃飯,我已經決定要請他來。我們本當早些請郎格太太和戈丁一家人來,加上我們自己家里的人,一共是十三個,所以正好留個位子給他。"


她決定了這么做,心里就覺得快慰了些,因此丈夫的無理也就叫她好受了些;然而,這樣一來,結果就會使鄰居們比他們先看到彬格萊先生。他來的日子迫近了。


吉英對她妹妹說:"我現在反而覺得他還是不要來的好,其實也無所謂;我見到他也可以裝得若無其事;只是聽到人家老是談起這件事,我實在有些受不了。媽媽是一片好心,可是她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她那些話使我多么難受。但愿他不要在尼日斐花園再住下去,我就滿意了!"


伊麗莎白說:"我真想說幾句話安慰安慰你,可惜一句也說不出。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愿意象一般人那樣,看到人家難受,偏偏勸人家有耐性……─因為你一向就有極大的耐性。"


彬格萊先生終于來了。班納特太太多虧了傭人們加以協助,獲得消息最早,因此煩神也煩得最久。既然及早去拜望他的計劃已告失望,她便屈指計算著日子,看看還得再隔多少天才能送請貼。幸虧他來到哈福德郡的第三天,班納特太太便從化妝室的窗口看見他騎著馬走進圍場,朝她家里走來。


她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喚女兒們來分享她這種愉快。吉英毅然決然地坐在桌位上不動。伊麗莎白為了叫她母親滿意,便走到窗口望了一望,只見達西先生跟他一同來了,于是她便走回去坐在姐姐身旁。


吉蒂說:"媽媽,另外還有位先生跟他一起來了呢,那是誰呀?"


"我想總不外乎是他朋友什么的,寶貝,我的確不知道。"


"瞧!"吉蒂又說。"活象以前跟他在一起的那個人。記不起他的名字了,就是那個非常傲慢的高個兒呀。"


"天哪,原來是達西先生!準定是的。老實說,只要是彬格萊先生的朋友,這兒總是歡迎的;要不然,我一見到這個人就討厭。"


吉英極其驚奇、極其關心地望著伊麗莎白。她完全不知道妹妹在德比郡跟達西會面的事,因此覺得妹妹自從收到他那封解釋的信以后,這回第一次跟他見面,一定會覺得很窘。姐妹倆都不十分好受。她們彼此體貼,各有隱衷。母親依舊在嘮叨不休,說她頗不喜歡達西先生,只因為看他究竟還是彬格萊先生的朋友,所以才客客氣氣地接待他一番。這些話姐妹倆都沒有聽見。其實伊麗莎白心神不安,的確還另有原因,這是吉英所不知道的。伊麗莎白始終沒有勇氣把嘉丁納太太那封信拿給吉英看,也沒有勇氣向吉英敘述她對他感情變化的經過。吉英只知道他向她求婚,被她拒絕過,她還低估過他的長處,殊不知伊麗莎白的隱衷絕不僅如此而已,她認為他對她們全家都有莫大的恩典,她因此對他另眼看待。她對他的情意即使抵不上吉英對彬格萊那樣深切,至少也象吉英對待彬格萊一樣地合情合理,恰到好處。達西這次回到尼日斐花園,并且自動到浪搏恩來重新找她,確實使她感到驚奇,幾乎象她上次在德比郡見他作風大變時一樣地感到驚奇。


時間已經隔了這么久,而他的情意,他的心愿,竟始終不渝;一想到這里,她那蒼白的臉便重新恢復了血色,而且顯得更加鮮艷,她不禁喜歡得笑逐顏開,雙目放光。可是她畢竟還是放心不下。


她想:"讓我先看看他的舉止行動如何,然后再存指望還不遲。"


她坐在那兒專心做針線,竭力裝得鎮靜,連眼睛也不抬起來一下,等到傭人走近房門,她才性急起來,抬起頭來望望姐姐的臉色,見吉英比平常稍微蒼白了一些,可是她的端莊持重,頗出伊麗莎白的意料。兩位貴客到來的時候,她的臉漲紅了;不過她還是從容不迫、落落大方地接待他們,既沒有顯露一絲半點怨恨的形跡,也并不做得過分殷勤。


伊麗莎白沒有跟他們兩人攀談什么,只不過為了顧全禮貌,照例敷衍了幾句,便重新坐下來做針線,而且做得特別起勁。她只是大膽地瞟了達西睛眼,只見他神色象往常一樣嚴肅,不象在彭伯里時的那副神氣,而是象他在哈福德郡時的那副神氣。這也許是因為他在她母親面前,不能象在她舅父母面前那樣不拘禮節。她這種揣測固然是煞費苦心,但也未必不近情理。


她也望了彬格萊一眼,立即就看出他又是高興,又是忸怩不安。班納特太太待他那樣禮貌周到,而對他那位朋友,卻是勉強敷衍,十分冷淡,相比之下,使他兩個女兒覺得很是過意不去。


其實她母親對待這兩位貴客完全是輕重倒置,因為她心愛的一個女兒多虧了達西先生的搭救,才能免于身敗名裂,伊麗莎白對這事的經過知道得極其詳細,所以特別覺得難受。


達西向伊麗莎白問起了嘉丁納夫婦,伊麗莎白回答起來不免有些慌張。以后達西便沒有再說什么。他所以沉默寡言,也許是因為他沒有坐在她身邊的緣故,不過上次在德比郡,他卻不是這樣。記得上次他每逢不便跟她自己說話的時候,就跟她細父母說話,可是這一次,卻接連好幾分鐘不聽見他開口。她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便抬起頭來望望他的臉,只見他不時地看著吉英和她自己,大部分時間又總是對著地面發呆。可見得這一次比起他們倆上次見面的時候,他心思比較重,卻不象上次那樣急于搏得人家的好感。她感到失望,同時又怪自己不應該失望。


她想:"怎么料得到他竟是這樣?那他何必要來?"


除了他以外,她沒有興致跟別人談話,可是她又沒有勇氣向他開口。


她向他問候他的妹妹,問過以后,又是無話可說。


只聽得班納特太太說:"彬格萊先生,你走了好久啦。"


彬格萊先生連忙說,的確有好久了。


"我開頭還擔心你一去不回。人們都說,你打算一到米迦勒節,就把房子退租,我但愿不會如此。自從你走了以后,這帶發生了好多事情。盧卡斯小姐結婚了,有了歸宿了,我自己一個女兒也出了嫁。我想你已經聽到過這件事,你一定在報紙上看到了吧。我知道《泰晤士報》和《快報》上都有消息,不過寫得不成體統。那上面只說:'喬治·韋翰先生將于最近與班納特小姐結婚,'關于她的父親,她住的地方,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一個也沒有提到。這是我弟弟嘉丁納擬的稿,我不懂他怎么會做得這樣糟糕。你看到了嗎?"


彬格萊說他看到了,又向她道賀。伊麗莎白連眼睛也不敢抬起來,因此也不知道達西先生此刻的表情如何。


班納特太太接下去說:"的確,順利地嫁出了一個女兒,真是樁開心的事,可是,彬格萊先生,她離開了我身邊,我又覺得難受。他們到紐卡斯爾去了,在很遠的北方,他們去了以后也不知道多晚才能回來。他的部隊在那兒。他已經脫離了某某民兵團,加入了正規軍,你大概也知道吧。謝天謝地!他總算也有幾個朋友,不過他還得再多幾個才好呢。"


伊麗莎白知道她這話是有意說給達西先生聽的,真是難為情要命,幾乎坐也坐不住了。不過這番話倒是比什么都有效用,使她能夠勉為其難地跟客人攀談起來。她開始向彬格萊是否打算暫時在鄉下小住,他說,要住幾個星期。


她母親說:"彬格萊先生,等你把你自己莊園里的鳥兒打完以后,請到班納特先生的莊園里來,你愛打多少就打多少。我相信他一定非常樂意讓你來,而且會把最好的鷓鴣都留給你。"


伊麗莎白聽她母親這樣廢話連篇,討好賣乖,越發覺得難受。想起了一年以前,她們曾經滿懷希望,沾沾自喜,如今雖然眼見得又是好事在即,然而只消一轉眼的工夫,便會萬事落空,徒感懊喪。她只覺得無論是吉英也好,她自己也好,即使今后能夠終身幸福,也補償不了這幾分鐘的苦痛難堪。


她心里想:"我只希望今后永遠不要跟他們來往。跟他們做朋友雖然能夠獲得愉快,可是實在抵償不了這種難堪的局面。但愿再也不要見到他們!"


不過話說回來,雖然終身幸福也抵償不了眼前的痛苦,可是不到幾分鐘工夫,她看到姐姐的美貌又打動了她先前那位情人的心,于是她的痛苦便大大減輕了。彬格萊剛進來的時候,簡直不大跟吉英說話,可是不久便越來越殷勤。他發覺吉英還是象去年一樣漂亮,性格溫順,態度自然,只是不象去年那么愛說話。吉英一心只希望人家看不出她跟從前有什么兩樣,她自以為她依舊象從前一樣健談。其實她是心事太重,因此有時候沉默起來,連她自己也沒有覺察到。


班納特太太早就打算向貴客稍獻殷勤,當他們告辭的時候,她記起了這件事,便立刻邀請他們過幾天到浪搏恩來吃飯。


于是她便說道:"彬格萊先生,你還欠我一次回拜呢,你去年冬天上城里去的時候,答應一回來就上我們這兒來吃頓便飯。你要知道,我一直把這事擺在心上,你卻一直沒有回來赴約,真使我大失所望。"


提起這件事來,彬格萊不禁呆了半天,后來才說,因為有事情耽擱了,極為抱歉。然后兩人便告辭而去。


班納特太太本來一心一意打算當天就請他們吃飯,然而她又想到,家里平常的飯菜雖然也很不錯,可是人家是個有身份的人,每年的收入在一萬鎊之多,她既然對人家寄存著那么深切的希望,那么,不添兩道正菜,怎么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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