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班納特先生回來兩天了。那天吉英和伊麗莎白正在屋后的矮樹林里散步,只見管家奶奶朝她倆走來,她們以為是母親打發她來叫她們回去的,于是迎面走上前去。到了那個管家奶奶跟前,才發覺事出意外,原來她并不是來叫她們的。她對吉英說:"小姐,請原諒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話,不過,我料想你們一定獲得了從城里來的好消息,所以我來大膽地問一問。"


"你這話怎么講,希爾?我們沒有聽到一點兒城里來的消息。"


希爾奶奶驚奇地嚷道:"親愛的小姐,嘉丁納先生打發了一個專差給主人送來一封信,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已經來了半個鐘頭啦。"


兩位小姐拔腳就跑,急急忙忙跑回家去,話也來不及說了。她們倆跑進大門口,來到起坐間,再從起坐間來到書房,兩處地方都沒有見到父親,正要上樓梯到母親那兒去找他,又碰到了廚子,廚子說:


"小姐,你們是在找主人吧,他正往小樹林里去散步呢。"


她們聽到這話,又走過穿堂,跑過一片草地,去找父親,只見父親正在從容不迫地向圍場旁邊的一座小樹林走去。


吉英沒有伊麗莎白那么玲瓏,也沒有她那么會跑,因此一下子就落后了,只見妹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父親跟前,迫不及待地嚷道:


"爸爸,有了什么消息?你接到舅父的信了嗎?"


"是的,他打發專人送了封信來。"


"唔,信里說些什么消息呢……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哪來好消息?"他一面說,一面從口袋里掏出信來。"也許你倒高興看一看。"


伊麗莎白性急地從他手里接過信來。吉英也趕上來了。


"念出來吧,"父親說,"我幾乎也不知道信上講些什么。"親愛的姐夫:


我終于能夠告訴你一些有關外甥女的消息了,希望這個消息大體上能叫你滿意。總算僥幸,你星期六走了以后,我立刻打聽出他們倆在倫敦的住址。詳細情況等到見面時再告訴你。你只要知道我已經找到了他們就夠啦。我已經看到了他們痢─


吉英聽到這里,不禁嚷了起來:"那么這一下我可盼望到了!他們結婚了吧!"


伊麗莎白接著讀下去:


我已經看到他們倆。他們并沒有結婚,我也看不出他們有什么結婚的打算;可是我大膽地向你提出條件來,要是你愿意照辦的話,他們不久就可以結婚了。我要求你的只有一點。你本來已經為你女兒們安排好五千磅遺產,準備在你和姐姐歸天以后給她們,那么請你立刻就把這位外甥女應得的一份給她吧。你還得和她訂一個契約,在你生前每年再津貼她一百鎊。這些條件我已經再三考慮,自以為有權利可以代你作主,因此便毫不遲疑地答應了。我特派專人前來送給你這封信,以便可以馬上得到你的回音。你了解了這些詳情以后,就會明白韋翰先生并不如一般人所料想的那么生計維艱,一籌莫展。一般人都把這件事弄錯了。甥女除了自己名下的錢以外,等韋翰把債務償清以后,還可以多些錢并給她,這使我很高興。你如果愿意根據我所說的情況,讓我全權代表你處理這件事,那么,我立刻就吩咐哈斯東去辦理財產過戶的手續。你不必再進城,大可以安心安意地待在浪搏恩。請你放心,我辦起事來既勤快又小心。請趕快給我回信,還得費你的神,寫得清楚明白些。我們以為最好就讓外甥女從這所屋子里出嫁,想你也會同意。她今天要上我們這兒來。倘有其他情形,容當隨時奉告。余不多及。


愛德華·嘉丁納八月二日


星期一,寫于天恩寺街


伊麗莎白讀完了信問道:"這事可能嗎?他竟會同她結婚?"


她姐姐說:"那么,韋翰倒并不象我們所想象的那樣不成器啦。親愛的爸爸,恭喜你。"


"你寫了回信沒有?"伊麗莎白問。


"沒有寫回信,可是立刻就得寫。"


于是她極其誠懇地請求他馬上就回家去寫,不要耽擱。


她嚷道:"親愛的爸爸馬上就回去寫吧。你要知道,這種事情是一分鐘一秒鐘也不能耽擱的。"


吉英說:"要是你怕麻煩,讓我代你寫好了。"


父親回答道:"我的確不大愿意寫,可是不寫又不行。"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跟她們一同回到屋里去。


伊麗莎白說:"我可以問你一句話嗎?我想,他提出的條件你一定都肯答應吧?"


"一口答應!他要得這么少,我倒覺得不好意思呢。"


"他們倆非結婚不可了!然而他卻是那樣的一個人。"


"是啊!怎么不是,他們非結婚不可。沒有別的辦法。可是有兩件事我很想弄個明白──第一件,你舅舅究竟拿出了多少錢,才使這件事有了個著落;第二件,我以后有什么辦法還他這筆錢?"


吉英嚷道:"錢!舅舅!你這是什么意思,爸爸?"


"我的意思是說,一個頭腦最清楚的人是不會跟麗迪雅結婚的,因為她沒有哪一點地方可以叫人家看中。我生前每年給她一百鎊,死后一共也只有五千磅。"


伊麗莎白說:"那倒是實話,不過我以前卻從來沒有想到過。他的債務償清了以后,還會多下錢來!噢,那一定是舅舅代他張羅的!好一個慷慨善良的人!我就怕苦了他自己。這樣一來,他得花費不少錢呢。"


父親說:"韋翰要是拿不到一萬鎊就答應娶麗迪雅,那他才是個大傻瓜呢。我同他剛剛攀上親戚,照理不應該多說他的壞話。"


"一萬鎊!天不容!即使半數,又怎么還得起?"


班納特先生沒有回答。大家都轉著念頭,默不作聲。回到家里,父親到書房里去寫信,女兒們都走進飯廳里去。


姐妹倆一離開父親,妹妹便嚷道:"他們真要結婚了!這真稀奇!不過我們也大可謝天謝地。他們究竟結婚了。雖然他們不一定會過得怎么幸福,他的品格又那么壞,然而我們究竟不得不高興。哦,麗迪雅呀!"


吉英說:"我想了一下,也覺得安慰,要不是他真正愛麗迪雅,他是決不肯跟他結婚的。好心的舅舅即使替他清償了一些債務,我可不相信會墊付了一萬鎊那么大的數目。舅舅有那么多孩子,也許以后還要養男育女。就是叫他拿也五千鎊,他又怎么能夠拿出來?"


"我們只要知道韋翰究竟欠下了多少債務,"伊麗莎白說,"用他的名義給我們妹妹的錢有多少,那我們就會知道嘉丁納先生幫了他們多大的忙,因為韋翰自己一個子也沒有。舅舅和舅母的恩典今生今世也報不了。他們把麗迪雅接回家去,親自保護她,給她爭面子,這犧牲了他們自己多少利益,真是一輩子也感恩不盡。麗迪雅現在一定到了他們那兒了!要是這樣一片好心還不能使她覺得慚愧,那她可真不配享受幸福。她一見到舅母,該多么難為情啊!"


吉英說:"我們應該把他們兩個人過去的事盡力忘掉,我希望他們還是會幸福,也相信這樣。他既然答應跟她結婚,這就可以證明他已經往正路上去想。他們能夠互敬互愛,自然也都會穩重起來。我相信他們倆從此會安安穩穩、規規矩矩地過日子,到時候人們也就會把他們過去的荒唐行為忘了。"


"他們既然已經有過荒唐行為,"伊麗莎白回答道,"那么無論你我,無論任何人,都忘不了。也不必去談這種事。"


兩姐妹想到她們的母親也許到現在還完全不知道這回事,于是便到書房去,問父親愿意不愿意讓母親知道。父親正在寫信,頭也沒抬起來,只是冷冷地對她們說:


"隨你們的便。"


"我們可以把舅舅的信拿去讀給她聽嗎?"


"你們愛拿什么去就拿什么,快走開。"


伊麗莎白從他的寫字臺上拿起那封信,姐妹倆一塊兒上了樓。曼麗和吉蒂兩人都在班納特太太那里,因此只要傳達一次,大家都知道了。她們稍微透露出一點好消息,便把那封信念出來。班納特太太簡直喜不自禁。吉英一讀完麗迪雅可能在最近就要結婚的那一段話,她就高興得要命,越往下讀她就越高興。她現在真是無限歡喜,極度興奮,正如前些時候是那樣地憂煩驚恐,坐立不安。只要聽到女兒快要結婚,她就心滿意足。她并沒有因為顧慮到女兒得不到幸福而心神不安,也并沒有因為想起了她的行為失檢而覺得丟臉。


"我的麗迪雅寶貝呀!"她嚷起來了:"這太叫人高興啦!她就要結婚了!我又可以和她見面了!她十六歲就結婚!多虧我那好心好意的弟弟!我早就知道事情不會弄糟……我早就知道他有辦法把樣樣事情都辦好。我多么想要看到她,看到親愛的韋翰!可是衣服,嫁妝!我要立刻寫信跟弟婦談談。麗萃,乖寶貝,快下樓去,問問你爸爸愿意給她多少陪嫁。等一會兒;還是我自己去吧。吉蒂,去拉鈴叫希爾來。我馬上就會把衣服穿好。麗迪雅我的心肝呀!等我們見面的時候,多么高興啊!"


大女兒見她這樣得意忘形,便談起她們全家應該怎樣感激嘉丁納先生,以便讓她分分心,讓她精神上輕松一下。


"哎喲,"母親叫道,"這真是好極了。要不是親舅父,誰肯幫這種忙?你要知道,他要不是有了那么一家人,他所有的錢都是我和我的孩子們的了;他以前只送些禮物給我們,這一次我們才算真正得到他的好處。哎喲!我太高興啦。過不了多久,我就有一個女兒出嫁了。她就要當上韋翰太太了!這個稱呼多么動聽!她到六月里才滿十六歲。我的吉英寶貝,我太激動了,一定寫不出信;還是我來講,你替我寫吧。關于錢的,問題我們以后再跟你爸爸商量,可是一切東西應該馬上就去訂好。"


于是她就一五一十地報出一大篇布的名目:細洋紗、印花布、麻紗,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樣樣貨色都購置齊全,吉英好容易才勸住了她,叫她等到父親有空的時候再商量,又說,遲一天完全無關緊要。母親因為一時太高興了,所以也不象平常那么固執。她又想起了一些別的花樣。


"我一穿好衣服,就要到麥里屯去一次,"她說,"把這個好消息說給我妹妹腓力普太太聽。我回來的時候,還可以順路去看看盧卡斯太太和朗格太太。吉蒂,快下樓去,吩咐他們給我套好馬車。出去透透空氣,一定會使我精神爽快得多。孩子們,有什么事兒要我替你們在麥里屯辦嗎?噢!希爾來了。我的好希爾,你聽到好消息沒有?麗迪雅小姐快要結婚了。她結婚的那天,你們大家都可以喝到一碗'朋趣酒'歡喜歡喜。"


希爾奶奶立即表示非常高興。她向伊麗莎白等一一道賀。后來伊麗莎白對這個蠢局實在看得討厭透了,便躲到自己房間里去自由自在地恩忖一番。


可憐的麗迪雅,她的處境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總算沒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她還要謝天謝地。她確實要謝天謝地;雖說一想到今后的情形,就覺得妹妹既難得到應有的幸福,又難享受到世俗的富貴榮華,不過,只要回想一下,兩個鐘頭以前還是那么憂慮重重,她就覺得目前的情形真要算是千幸萬幸了。


班納特先生遠在好久以前,就希望每年的進款不要全部花光,能夠積蓄一部分,讓兒女往后不至于衣食匱乏;如果太太比他命長,衣食便也有了著落。拿目前來說,他這個希望比以往來得更迫切。要是他在這方面早就安排好了,那么這次麗迪雅挽回面子名譽的事,自然就不必要她舅舅為她花錢;也不必讓舅舅去說服全英國最下流的一個青年給她確定夫婦的名份。


這事情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如今卻得由他舅爺獨自拿出錢來成其好事,這實在叫他太過意不去;他決定要竭力打聽出舅爺究竟幫了多大的忙,以便盡快報答這筆人情。


班納特先生剛結婚的時候,完全不必省吃儉用,因為他們夫婦自然會生兒子,等到兒子成了年,外人繼承產權的這樁事就可以取消,寡婦孤女也就衣食無慮了。可是五個女兒接接連連地出世,兒子還不知道在哪里;麗迪雅出世多少年以后,班納特太太還一直以為會生兒子。這個指望落了空,如今省吃儉用已經太遲了。班納特太太不慣于節省,好在丈夫自有主張,才算沒有入不敷出。


當年老夫婦的婚約上規定了班納特太太和子女們一共應享有五千磅遺產。至于子女們究竟怎樣分享,得由父母在遺囑上解決,班納特先生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擺在他面前的那個建議。他回信給舅爺,多謝他一片好心。他的措辭極其簡潔,只說他對一切既成事實都表示贊同,而且舅爺所提出的各項條件,他都愿意照辦。原來這次說服韋翰跟他女兒結婚一事,竟安排得這樣好,簡直沒有帶給他什么麻煩,這實在是他所意料不到的。雖說他每年要付給他們倆一百鎊,可是事實上他每年還損失不了十鎊,因為麗迪雅在家里也要吃用開銷,外加她母親還要貼錢給她花,計算起來每年幾乎也不下于一百鎊。


還有一件可喜的意外,那就是辦起這件事來,他自己簡直可以不費什么力氣,他目前最希望麻煩越少越好。他開頭也曾因為一時沖動,親自去找女兒,如今他已經氣平怒消,自然又變得象往常一樣懶散。他把那封回信立刻寄出去;雖然做事喜歡拖延,可是只要他肯動手,倒也完成得很快。他在信上請他舅爺把一切代勞之處詳詳細細告訴他,可是說起麗迪雅,實在使他太氣惱,因此連問候也沒有問候她一聲。


好消息立刻在全家傳開了,而且很快便傳到鄰舍們耳朵里去。四鄰八舍對這件事都抱著相當超然的態度。當然,如果麗迪雅·班納特小姐親自上這兒來了,或者說,如果她恰恰相反,遠隔塵囂,住到一個偏僻的農村里去,那就可以給人家增加許多談話的資料。不過她的出嫁問題畢竟還是使人家議論紛紛。麥里屯那些惡毒的老太婆,原先總是一番好心腸,祝她嫁個如意夫君,如今雖然眼看著情境變了,也是在起勁地談個不休,因為大家看到她嫁了這么一個丈夫,都認為必定會遭到悲慘的下場。


班納特太太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下樓,遇到今天這么快樂的日子,她歡欣若狂,又坐上了首席。她并沒有覺得羞恥,自然也不會掃興。遠從吉英十六歲那年起,她的第一個心愿就是嫁女兒,現在她快要如愿以償了。她的思想言論都完全離不了婚嫁的漂亮排場;上好的細說紗,新的馬車,以及男女傭仆之類的事情。她并且在附近一帶到處奔波,要給女兒找一所適當的住宅;她根本不知道他們有多少收入,也從來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她看了多少處房子都看不中,不是為了開間太小,就是嫌不夠氣派。


她說:"要是戈丁家能遷走,海夜花園倒還合適;斯托克那幢大房子,要是會客室大一些,也還可以,可是阿西渥斯離這兒太遠!我不忍心讓她同我隔開十英里路;講到柏衛別業,那所假三層實在太糟了。"


每當有傭人在跟前的時候,她丈夫總是讓她講下去,不去岔斷她的話。可是傭人一出去,他可老實不客氣地跟她說了:"我的好太太,你要為你的女兒和女婿租房子,不管你要租一幢也好,或是把所有的房子都租下來也好,都得讓我們事先把問題談談清楚。鄰近的房子,一幢也不許他們來住。他們不要夢想,認為我會在浪搏恩招待他們!"


這話一出口,兩人便爭吵不休;可是班納特先生說一不二,于是又吵了起來;后來班納特太太又發覺丈夫不肯拿出一文錢來給女兒添置一些衣服,不禁大為驚駭。班納特先生堅決聲明,麗迪雅這一次休想得到他半點疼愛,這實在叫他太太弄不懂。他竟會氣憤到這樣深惡痛絕的地步,連女兒出嫁都不肯優待她一番,簡直要把婚禮弄得不成體統,這確實太出乎她的意料。她只知道女兒出嫁而沒有嫁妝是件丟臉的事情,至于她的私奔,她沒有結婚以前就跟韋翰同居了兩個星期,她倒絲毫不放在心上。


伊麗莎白目前非常后悔,當初實在不應該因為一時痛苦,竟讓達西先生知道了她自己家里為她妹妹擔憂的經過,因為妹妹既然馬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結婚,了卻那一段私奔的風流孽債,那么,開頭那一段不體面的事情,她們當然希望最好不要讓局外人知道。


她并不是擔心達西會把這事情向外界傳開。講到保守秘密,簡直就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能使她信任;不過,這一次如果是別的人知道了她妹妹的丑行,她決不會象現在這樣難受。這倒不是生怕對她本身有任何不利,因為她和達西之間反正隔著一條跨不過的鴻溝。即使麗迪雅能夠體體面面地結了婚,達西先生也決不會跟這樣一家人家攀親,因為這家人家本來已經缺陷夠多,如今又添上了一個一向為他所不齒的人做他的至親,那當然一切都不必談了。


她當然不怪他對這門親事望而卻步。她在德比郡的時候就看出他想要博得她的歡心,可是他遭受了這一次打擊以后,當然不會不改變初衷。她覺得丟臉,她覺得傷心;她后悔了,可是她又幾乎不知道在后悔些什么。如今她已經不想攀附他的身份地位,卻又忌恨他的身份地位;如今她已經沒有機會再聽到他的消息,她可又偏偏希望能夠聽到他的消息;如今他們倆已經再不可能見面,她可又認為,如果他們倆能夠朝夕聚首,那會多么幸福。她常常想,才不過四個月以前,她那么高傲地拒絕了他的求婚,如今可又心悅誠服地盼望他再來求婚,這要是讓他知道了,他會感到怎樣的得意!她完全相信他是個極其寬宏大量的男人。不過,他既然是人,當然免不了要得意。


她開始理解到,他無論在個性方面和才能方面,都百分之百是一個最適合她的男人。縱使他的見解,他的脾氣,和她自己不是一模一樣,可是一定能夠叫她稱心如意。這個結合對雙方都有好處:女方從容活潑,可以把男方陶治得心境柔和,作風優雅;男方精明通達,閱歷頗深,也一定會使女方得到莫大的裨益。


可惜這件幸福的婚姻已經不可能實現,天下千千萬萬想要締結真正幸福婚姻的情人,從此也錯過了一個借鑒的榜樣。她家里立刻就要締結一門另一種意味的親事,也就是那門親事破壞了這門親事。


她無從想象韋翰和麗迪雅究竟怎么樣獨立維持生活。可是她倒很容易想象到另一方面:這種只顧情欲不顧道德的結合,實在很難得到久遠的幸福。


嘉丁納先生馬上又寫了封信給他姐夫。他先對班納特先生信上那些感激的話簡捷地應酬了幾句,再說到他極其盼望班納特府上的男女老幼都能過得舒舒服服,末了還要求班納特先生再也不要提起這件事。他寫這封信的主要目的是,要把韋翰先生已經決定脫離民兵團的消息告訴他們。


他這封信接下去是這樣寫的:


我非常希望他婚事一定奪之后就這樣辦。我認為無論為他自己著想,為外甥女兒著想離開民兵團確是一個非常高明的措施,我想你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韋翰先生想參加正規軍,他從前的幾個朋友都愿意協助他,也能夠協助他。駐扎在北方的某將軍麾下的一個團,已經答應讓他當旗手。他離開這一帶遠些,只會有利于他自己。他前途頗有希望,但愿他們到了人地生疏的地方能夠爭點面子,行為稍加檢點一些。我已經寫了信給弗斯脫上校,把我們目前的安排告訴了他,又請他在白利屯一帶通知一下韋翰先生所有債主,就說我一定信守諾言,馬上就償還他們的債務。是否也可以麻煩你就近向麥里屯的債主們通知一聲?隨信附上債主名單一份,這都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他把全部債務都講了出來;我希望他至少沒有欺騙我們。我們已經委托哈斯東在一周以內將所有的事統統辦好。那時候你如果不愿意請他們上浪搏恩來,他們就可以直接到軍隊里去,聽見內人說,外甥女兒很希望在離開南方之前跟你們見見面。她近況很好,還請我代她向你和她母親請安。


愛·嘉丁納


班納特先生和他的女兒們都和嘉丁納先生同樣地看得明明白白,認為韋翰離開某某郡有許多好處。只有班納特太太不甚樂意。她正在盼望著要跟麗迪雅痛痛快快、得意非凡地過一陣,不料她卻要住到北方去,這真叫她太失望。到現在為止,她還是決計要讓女兒和女婿住到哈德福郡來。再說麗迪雅剛剛在這個民兵團里和大家處熟了,又有那么多人喜歡她,如今遠去他方,未免太可惜。


她說:"她那么喜歡弗斯脫太太,把她送走可太糟了!而且還有好幾個年輕小伙子,她也很喜歡。某某將軍那個團里的軍官們未必能夠這樣討她喜歡呢。"


她女兒要求(其實應該算作她自己的要求)在去北方之前,再回家來看一次,不料開頭就遭到她父親的斷然拒絕。幸虧吉英和伊麗莎白顧全到妹妹的心緒和身份,一致希望她的婚姻會受到父母的重視,再三要求父親,讓妹妹和妹婿一結婚之后,就到浪搏恩來。她們要求得那么懇切,那么合理,又那么婉轉,終于把父親說動了心,同意了她們的想法,愿意照著她們的意思去辦。母親這一下可真得意:她可以趁著這個嫁出去的女兒沒有充軍到北方去之前,把她當作寶貝似的顯給街坊四鄰看看。于是班納特寫回信給他舅爺的時候,便提到讓他們回來一次,講定讓他們行過婚禮就立刻到浪搏恩來。不過伊麗莎白倒冷不防地想到韋翰會不會同意這樣的做法;如果單是為她自己著想,那么,跟韋翰見面實在是萬不得已的事。

妹妹的婚期到了,吉英和伊麗莎白都為她擔心,恐怕比妹妹自己擔心得還要厲害。家里打發了一部馬車到某某地方去接新夫婦,吃中飯時他們就可以來到。兩位姐姐都怕他們來,尤其是吉英怕得厲害。她設身處地地想:要是麗迪雅這次丑行發生在她自己身上,她一定會感觸萬千,再想到妹妹心里的難受,便越發覺得不好過。


新夫婦來了。全家都集合在起居室里迎接他們。當馬車停在門前的時候,班納特太太滿面堆著笑容,她丈夫卻板著臉。女兒們又是驚奇又是焦急,而且十分不安。


只聽得門口已經有了麗迪雅說話的聲音,一會兒,門給打開了,麗迪雅跑進屋來。母親高興得要命,連忙走上前來歡迎她,擁抱她,一面又帶著親切的笑容把手伸給韋翰(他走在新婦后面),祝他們夫婦倆快活。班太太的話講得那么響亮,說明了她相信他們倆一定會幸福。


然后新夫婦轉身到班納特先生跟前,他對他們可沒有他太太那么熱誠。只見他的臉色顯得分外嚴峻,連嘴也不張一下。這一對年輕夫婦那種安然自得的樣子,實在叫他生氣。伊麗莎白覺得厭惡,連吉英也禁不住感到驚駭。麗迪雅還是麗迪雅……不安分,不害羞,撒野吵嚷,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從這個姐姐跟前走到那個姐姐跟前,要她們一個個恭喜她。最后大家都坐下來了,她連忙掃視了一下這間屋子,看到里面稍許有些改變,便笑著說,好久不曾到這兒來了。


韋翰更沒有一點難受的樣子。他的儀表一向親切動人,要是他為人正派一些,娶親合乎規矩一些,那么,這次來拜見岳家,他那笑容可掬、談吐安詳的樣子,自然會討人家歡喜。伊麗莎白從來不相信他竟會這樣厚顏無恥,她坐下來思忖道:一個人不要起臉來可真是漫無止境。她不禁紅了臉,吉英也紅了臉;可是那兩位當事人,別人都為他們難為情,他們自己卻面不改色。


這個場合確實是不愁沒有話談。新娘和她母親只覺得有話來不及說;韋翰湊巧坐在伊麗莎白身旁,便向她問起附近一帶的熟人近況如何,問得極其和悅從容,弄得她反而不能對答如流。這一對夫婦儼然心安理得,毫無羞恥之心。他們想起過去的事,心里絲毫不覺得難受;麗迪雅又不由自主地談到了許多事情……要是換了她姐姐們,這種事情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只聽得麗迪雅大聲說道:"且想想看,我已經走了三個月了!好象還只有兩個星期呢;可是時間雖短,卻發生了多少事情。天啊!我走的時候,的確想也沒想到這次要結了婚再回來,不過我也想到:如果真就這樣結了婚,倒也挺有趣的。"


父親瞪著眼睛。吉英很難受,伊麗莎白啼笑皆非地望著麗迪雅;可是麗迪雅,凡是她不愿意知道的事,她一概不聞不問,她仍然得意洋洋地說下去:"噢,媽媽,附近的人們都知道我今天結婚了嗎?我怕他們還不見得都知道;我們一路來的時候,追上了威廉·戈丁的馬車,這為了要讓他知道我結婚了,便把我自己車子上的一扇玻璃窗放了下來,又脫下手套,把手放在窗口,好讓他看見我手上的戒指,然后我又對他點點頭笑得什么似的。"


伊麗莎白實在忍無可忍了,只得站起身來跑回屋外去,一直聽到她們走過穿堂,進入飯廳,她才回來。來到她們這里,又見麗迪雅急急匆匆大搖大擺走到母親右邊,一面對她的大姐姐說:"喂,吉英,這次我要坐你的位子了,你得坐到下手去,因為我已經是出了嫁的姑娘。"


麗迪雅既然從開頭起就完全不覺得難為情,這時候當然更是若無其事。她反而越來越不在乎,越來興頭越高。她很想去看看腓力普太太,看看盧卡斯全家人,還要把所有的鄰居都統統拜訪一遍,讓大家都叫她韋翰太太。吃過中飯,她立刻把結婚戒指顯給希爾奶奶和其他兩個女傭人看,夸耀她自己已經結了婚。


大家都回到起坐間以后,她又說道:"媽媽,你覺得我丈夫怎么樣?他不是挺可愛嗎?姐姐們一定都要羨慕我。但愿她們有我一半運氣就好啦。誰叫她們不到白利屯去。那里才是個找丈夫的地方。真可惜,媽媽,我們沒有大家一起去!"


"你講得真對;要是照我的意見,我們早就應該一起都去。可是,麗迪雅寶貝兒,我不愿意你到那么遠的地方去。你難道非去不可嗎?"


"天啊!當然非去不可,那有什么關系。我真高興極了。你和爸爸,還有姐姐們,一定要來看我們呀。我們整個冬天都住在紐卡斯爾,那兒一定會有很多舞會,而且我一定負責給姐姐們找到很好舞伴。"


"那我真是再喜歡也沒有了!"母親說。


"等你動身回家的時候,你可以讓一兩個姐姐留在那兒;我擔保在今年冬天以內就會替她們找到丈夫。"


伊麗莎白連忙說:"謝謝你的關懷,可惜你這種找丈夫的方式,我不太欣賞。"


新夫婦只能和家里相聚十天。韋翰先生在沒有離開倫敦之前就已經受到了委任,必須在兩星期以內就到團部去報到。


只有班納特太太一個人惋惜他們行期太匆促,因此她盡量抓緊時間,陪著女兒到處走親訪友,又常常在家里宴客。這些宴會大家都歡迎:沒有心思的人固然愿意赴宴,有心思的人更愿意借這個機會出去解解悶。


果然不出伊麗莎白所料,韋翰對麗迪雅的恩愛比不上麗迪雅對韋翰那樣深厚。從一切事實上都可以看出來,他們的私奔多半是因為麗迪雅熱愛韋翰,而不是因為韋翰熱愛麗迪雅,這在伊麗莎白看來,真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至于說,他既然并不十分愛她為什么還要跟她私奔,伊麗莎白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她斷定韋翰這次為債務所逼,本來非逃跑不可;那么,象他這樣一個青年,路上有一個女人陪陪他,他當然不愿錯過機會。


麗迪雅太喜歡他了,她每說一句話就要叫一聲親愛的韋翰。誰也比不上他。他無論做什么事都是天下第一。她相信到了九月一日那一天,他射到的鳥一定比全國任何人都要多。


他們來到這兒沒有多少時候,有一天早晨,麗迪雅跟兩位姐姐坐在一起,對伊麗莎白說:


"麗萃,我還沒有跟你講起過我結婚的情形呢。我跟媽媽和別的姐姐們講的時候,你都不在場。你難道不想要聽聽這場喜事是怎么辦的嗎?"


"不想聽,真不想聽,"伊麗莎白回答道:"我認為這樁事談得不算少了。"


"哎呀!你這個人太奇怪!我一定要把經過情形告訴你。你知道,我們是在圣克利門教堂結的婚,因為韋翰住在那個教區里面。大家約定十一點鐘到那兒。舅父母跟我一塊兒去的,別的人都約定在教堂里碰頭。唔,到了星期一早上,我真是慌張得要命。你知道,我真怕會發生什么意外,把婚期耽擱了,那我可真要發狂了。我在打扮,舅母一直不住嘴地講呀,說呀,好象是在傳道似的。她十句話我最多聽進一句,你可以想象得到,我那時一心在惦記著我親愛的韋翰。我一心想要知道。他是不是穿著他那件藍衣服去結婚。"


"唔,象平常一樣,我們那天是十點鐘吃早飯的。我只覺得一頓飯老是吃不完,說到這里,我得順便告訴你,我待在舅父母那兒的一段時期,他們一直很不高興。說來你也許不信,我雖在那兒待了兩個星期,卻沒有出過家門一步。沒有參加過一次宴會,沒有一點兒消遺,真過得無聊透頂。老實說,倫敦雖然并不太熱鬧,不過那個小戲院還是開著。言歸正傳,那天馬車來了,舅父卻讓那個名叫史桐先生的討厭家伙叫去有事。你知道,他們倆一碰頭,就不想分手。我真給嚇壞了,不知道怎么是好,因這需要舅父送嫁;要是我們誤了鐘點,那天就結不成婚。幸虧他不到十分鐘就回來了,于是我們一塊兒動身。不過我后來又想起來了,要是他真給纏住了不能分身,婚期也不會延遲,因為還有達西先生可以代勞。"


伊麗莎白大驚失色,又把這話重復了一遍:"達西先生!"


"噢,是呀!他也要陪著韋翰上教堂去呢。天哪,我怎么完全給弄糊涂了!這件事我應該一字不提才對。我早已在他們面前保證不說的!不知道韋翰會怎樣怪我呢?這本來應該嚴格保守秘密的!"


"如果是秘密,"吉英說,"那么,就請你再也不要說下去了。你放心,我決不會再追問你。"


"噢,一定不追問你,"伊麗莎白嘴上雖是這樣說,心里卻非常好奇。"我們決不會盤問你。"


"謝謝你們,"麗迪雅說:"要是你們問下去,我當然會把底細全部告訴你們,這一來就會叫韋翰生氣。"


她這話明明是慫恿伊麗莎白問下去,伊麗莎白便只得跑開,讓自己要問也無從問起。


但是,這件事是不可能不聞不問的,至少也得去打聽一下。達西先生竟會參加了她妹妹的婚禮!那樣一個場面,那樣兩個當事人,他當然萬萬不愿意參與,也絕對沒有理由去參與。她想來想去,把各種各樣古怪的念頭都想到了,可還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她當然愿意從最好的方面去想,認為他這次是胸襟寬大,有心表示好意,可是她這種想法又未免太不切合實際。她無論如何也摸不著頭腦,實在難受,于是連忙拿起一張紙,寫了封短短的信給舅母,請求她把麗迪雅剛才無意中泄露出來的那句話解釋一下,只要與原來保守秘密的計劃能夠并行不悖就是了。


她在信上寫道:"你當然很容易了解到,他跟我們非親非眷,而且跟我們家里相當陌生,竟會跟你們一同參加這次婚禮,這叫我怎么能夠不想打聽一下底細呢?請你立刻回信,讓我把事情弄明白。如果確實如麗迪雅所說,此事非保守秘密不可,那我也只得不聞不問了。"


寫完了信以后,她又自言自語地說:"親愛的舅母,如果你不老老實實告訴我,我迫不得已,便只有千方百計地去打聽了。"


且說吉英是個十二萬分講究信用的人,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把麗迪雅嘴里漏出來的話暗地里去說給伊麗莎白聽。伊麗莎白很滿意她這種作風。她既然已經寫信去問舅母,不管回信能不能使她滿意,至少在沒有接到回信以前,最好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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