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伊麗莎白等柯林斯夫婦走了以后,便把她到肯特以來所收到吉英的信,全都拿出來一封封仔細閱讀,好象是為了故意要跟達西做冤家做到底似的。信上并沒有寫什么真正埋怨的話,既沒有提起過去的事情,也沒有訴說目前的。她素性嫻靜,心腸仁愛,因此她的文筆從來不帶一些陰暗的色彩,總是歡欣鼓舞的心情躍然紙上,可是現在,讀遍了她所有的信,甚至讀遍了她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間,也找不出這種歡欣的筆調。伊麗莎白只覺得信上每一句話都流露著不安的心情,因為她這一次是用心精讀的,而上一次她卻讀得很馬虎,所以沒有注意到這種地方。達西先生恬不知恥地夸口說,叫人家受罪是他的拿手好戲,這使她愈發深刻地體會到姐姐的痛苦。想到達西后天就要離開羅新斯,她總算可以稍覺安慰,而更大的安慰是,不到兩個星期,她又可以和吉英在一起了,而且可以用一切感情的力量去幫助她重新振作起精神來。


一想起達西就要離開肯特,便不免記起了他的表兄弟也要跟著他一起走;可是費茨威廉已經表明他自己決沒有什么意圖,因此,他雖然挺叫人喜歡,她卻不至于為了他而不快活。她正在轉著這種念頭,突然聽到門鈴響,她以為是費茨威廉來了,心頭不由得跳動起來,因為他有一天晚上就是來得很晚的,這回可能是特地來問候她。但是她立刻就知道猜錯了,出乎她的意料,走進屋來的是達西先生,于是她情緒上又是另一種感覺。他立刻匆匆忙忙問她身體好了沒有,又說他是特地來聽她復元的好消息的。她客客氣氣地敷衍了他一下。他坐了幾分鐘,就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伊麗莎白心里很奇怪,可是嘴上一言未發。沉默了幾分鐘以后,他帶著激動的神態走到她跟前說:我實在沒有辦法死捱活撐下去了。這怎么行。我的感情也壓制不住了。請允許我告訴你,我多么敬慕你,多么愛你。"


伊麗莎白真是說不出的驚奇。她瞪著眼,紅著臉,滿腹狐疑,閉口不響。他看這情形,便認為她是在慫恿他講下去,于是立刻把目前和以往對她的種種好感全都和盤托出。他說得很動聽,除了傾訴愛情以外,又把其他種種感想也源源本本說出來了。他一方面千言萬語地表示深情密意,但是另一方面卻又說了許許多多傲慢無禮的話。他覺得她出身低微,覺得自己是遷就她,而且家庭方面的種種障礙,往往會使他的見解和他的心愿不能相容并存──他這樣熱烈地傾訴,雖然顯得他這次舉動的慎重,卻未必能使他的求婚受到歡迎。


盡管她對他的厭惡之心根深蒂固,她究竟不能對這樣一個男人的一番盛情,漠然無動于中;雖說她的意志不曾有過片刻的動搖,可是她開頭倒也體諒到他將會受到痛苦,因此頗感不安,然而他后來的那些話引起了她的怨恨,她那一片憐惜之心便完全化成了憤怒。不過,她還是竭力鎮定下來,以便等他把話說完,耐心地給他一個回答。未了,他跟她說,他對她的愛情是那么強烈,盡管他一再努力克服,結果還是克服不了,他又向她表明自己的希望,說是希望她表接受他的求婚。她一下子就看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顯然自認為她毫無問題會給他滿意的回答。他雖然口里說他自己又怕又急,可是表情上卻是一副萬無一失的樣子。這只有惹起她更加激怒;等他講完話以后,她就紅著臉說:遇到這一類的事情,通常的方式是這樣的:人家對你一片好心好意,你即使不能給以同樣的報答,也得表示一番感激,我現在就得向你表示謝意。可惜我沒有這種感覺。我從來不稀罕你的抬舉,何況你抬舉我也是十分勉強。我從來不愿意讓任何人感到痛苦,縱使惹得別人痛苦,也是根本出于無心,而且我希望很快就會事過境遷。你跟我說,以前你顧慮到種種方面,因此沒有能夠向我表明你對我的好感,那么,現在經過我這番解釋之后,你一定很容易把這種好感克制下來。"


達西先生本是斜倚在壁爐架上,一雙眼睛盯住了她看,聽到她這番話,好象又是氣憤又是驚奇。他氣得臉色鐵青,從五官的每一個部位都看得出他內心的煩惱。他竭力裝出鎮定的樣子,一直等到自以為已經裝象了,然后才開口說話。這片刻的沉默使伊麗莎白心里非常難受。最后達西才勉強沉住了氣說道:我很榮幸,意得到你這樣一個回答!也許我可以請教你一下,為什么我竟會遭受到這樣沒有禮貌的拒絕?不過這也無關緊要。"我也可以請問一聲,"她回答道,"為什么你明明白白存心要觸犯我,侮辱我,嘴上卻偏偏要說什么為了喜歡我,意違背了你自己的意志,違背了你自己的理性,甚至違背了你自己的性格?要是我果真沒有禮貌,那么,這還不夠作為我沒有禮貌的理由嗎?可是我還有別的氣惱。你也知道我有的,就算我對你沒有反感,就算我對你毫無芥蒂,甚至就算我對你有好感吧,那么請你想一想,一個毀了我最親愛的姐姐幸福,甚至永遠毀了她的幸福的人,怎么會打動我的心去愛他呢?"


達西先生聽了她這些話,臉色大變;不過這種感情的激動,只有一會兒就過去了,他聽著她繼續說下去,一些不想打岔。我有足夠的理由對你懷著惡感。你對待那件事完全無情無義,不論你是出于什么動機,都叫人無可原諒。說起他們倆的分離,即使不是你一個人造成的,也是你主使的,這你可不敢否認,也不能否認。你使得男方被大家指責為朝三暮四,使女方被大家嘲笑為奢望空想,你叫他們倆受盡了苦痛。"


她說到這里,只見他完全沒有一點兒悔恨的意思,真使她氣得非同小可。他甚至還假裝出一副不相信的神氣在微笑。你能否認你這樣做過嗎?"她又問了一遍。


他故作鎮靜地回答道:"我不想否認。我的確用心了一切辦法,拆散了我朋友和你姐姐的一段姻緣;我也不否認,我對自己那一次的成績覺得很得意。我對他總算比對我自己多盡了一份力。"


伊麗莎白聽了他這篇文雅的調整詞令,表面上并不愿意顯出很注意的樣子。這番話的用意她當然明白,可是再也平息不了她的氣憤。不過,我還不止在這一件事情上面厭惡你,"她繼續說道,"我很早就厭惡你,對你有了成見。幾個月以前聽了韋翰先生說的那些話,我就明白了你的品格。這件事你還有什么可說的?看你再怎樣來替你自己辯護,把這件事也異想天開地說是為了維護朋友?你又將怎么樣來顛倒是非,欺世盜名?"


達西先生聽到這里,臉色變得更厲害了,說話的聲音也不象剛才那么鎮定,他說:"你對于那位先生的事的確十分關心。"凡是知道他的不幸遭遇的人,誰能不關心他?"他的不幸遭遇!"達西輕蔑地重說了一遍。"是的,他的確太不幸啦。"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伊麗莎白使勁叫道。"你害得他這樣窮──當然并不是太窮。凡是指定由他享有的利益,你明明知道,卻不肯給他。他正當年輕力壯,應該獨立自主,你卻剝奪了他這種權利。這些事都是你做的,可是人家一提到他的不幸,你還要鄙視和嘲笑。"這就是你對我的看法!"達西一面大聲叫嚷,一面向屋子那頭走去。"你原來把我看成這樣的一個人!謝謝你解釋得這樣周到。這樣看來,我真是罪孽孽深重!不過,"他止住了步,轉過身來對她說:"只怪我老老實實地把我以前一誤再誤、遲疑不決的原因說了出來,所以傷害了你自尊心,否則你也許就不會計較我得罪你的這些地方了。要是我耍一點兒手段,把我內心矛盾掩藏起來,一昧恭維你,叫你相信我無論在理智方面、思想方面、以及種種方面,都是對你懷著無條件的、純潔的愛,那么,你也許就不會有這些苛刻的責罵了。可惜無論是什么樣的裝假,我都痛恨。我剛才所說出的這些顧慮,我也并不以為可恥。這些顧慮是自然的,正確的。難道你指望我會為你那些微賤的親戚而歡欣鼓舞嗎?難道你以為,我要是攀上了這么些社會地位遠不如我的親戚,倒反而會自己慶幸嗎?"


伊麗莎白愈來愈忿怒,然而她還是盡量平心靜氣地說出了下面這段話:達西先生,倘若你有禮貌一些,我拒絕了你以后,也許會覺得過意不去,除此以外,倘若你以為這樣向我表白一下,會在我身上起別的作用,那你可想錯了。"


他聽到這番話,吃了一驚,可是沒有說什么,于是她又接著說下去:你用盡一切辦法,也不能打動我的心,叫我接受你的求婚。"


他又顯出很驚訝的樣子,他帶著痛苦和詫異的神氣望著她。她繼續說下去:從開頭認識你的時候起,幾乎可以說,從認識你的那一剎那起,你的舉止行動,就使我覺得你十足狂妄自大、自私自利、看不起別人,我對你不滿的原因就在這里,以后又有了許許多多事情,使我對你深惡痛絕;我還沒有認識你一個月,就覺得象你這樣一個人,哪怕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愿意嫁給你。"你說得夠了,小姐,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現在我只有對我自己那些顧慮感到羞恥。請原諒我耽擱了你這么多時間,請允許我極其誠懇地祝你健康和幸福。"


他說了這幾句話,便匆匆走出房間。隔了一忽兒,伊麗莎白就聽到他打開大門走了。她心里紛亂無比。她不知道如何撐住自己,她非常軟弱無力,便坐在那兒哭了半個鐘頭。她回想到剛才的一幕,越想越覺得奇怪。達西先生竟會向她求婚,他竟會愛上她好幾個月了!竟會那樣地愛她,要和她結婚,不管她有多少缺點,何況她自己的姐姐正是由于這些缺點而受到他的阻撓,不能跟他朋友結婚,何況這些缺點對他至少具有同樣的影響──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一個人能在不知不覺中博得別人這樣熱烈的愛慕,也足夠自慰了。可是他的傲慢,他那可惡的傲慢,他居然恬不知恥地招認他自己是怎樣破壞了吉英的好事,他招認的時候雖然并不能自圓其說,可是叫人難以原諒的是他那種自以為是的神氣,還有他提到韋翰先生時那種無動于中的態度,他一點兒也不打算否認對待韋翰的殘酷──一想到這些事,縱使她一時之間也曾因為體諒到他一番戀情而觸動了憐憫的心腸,這時候連絲毫的憐憫也完全給抵消了。


她這樣回腸百轉地左思右想,直到后來聽得咖苔琳夫人的馬車聲,她才感覺到自己這副模樣兒見不得夏綠蒂,便匆匆回到自己房里去。


伊麗莎白昨夜一直深思默想到合上眼睛為止,今天一大早醒來,心頭又涌起了這些深思默想。她仍然對那樁事感到詫異,無法想到別的事情上去;她根本無心做事,于是決定一吃過早飯就出去好好地透透空氣,散散步。她正想往那條心愛的走道上走走去,忽然想到達西先生有時候也上那兒來,于是便住了步。她沒有進花園,卻走上那條小路,以便和那條有柵門的大路隔得遠些。她仍舊沿著花園的圍柵走,不久便走過了一道園門。


她沿著這一段小路來回走了兩三遍,禁不住被那清晨的美景吸引得在園門前停住了,朝園里望望。她到肯特五個星期以來,鄉村里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早青的樹一天比一天綠了。她正要繼續走下去,忽然看到花園旁的小林子里有一個男人正朝這兒走來;她怕是達西先生,便立刻往回走。但是那人已經走得很近,可以看得見她了;只見那人急急忙忙往前跑,一面還叫著她的名字。她本來已經掉過頭來走開,一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雖然明知是達西先生,也只得走回到園門邊來。達西這時候也已經來到園門口,拿出一封信遞給她,她不由自主地收下了。他帶著一臉傲慢而從容的神氣說道:"我已經在林子里踱了好一會兒,希望碰到你,請你賞個臉,看看這封信,好不好?"于是他微微鞠了一躬,重新踅進草木叢中,立刻就不見了。


伊麗莎白拆開那封信;這是為了好奇,并不是希望從中獲得什么愉快。使她更驚奇的是,信封里裝著兩張信紙,以細致的筆跡寫得密密麻麻。信封上也寫滿了字。她一面沿著小路走,一面開始讀信。信是早上八點鐘在羅新斯寫的,內容如下:


小姐:接到這封信時,請你不必害怕。既然昨天晚上向你訴情和求婚,結果只有使你極其厭惡,我自然不會又在這封信里舊事重提。我曾經衷心地希望我們雙方會幸福,可是我不想在這封信里再提到這些,免得使你痛苦,使我自己受委屈。我所以要寫這封信,寫了又要勞你的神去讀,這無非是拗不過自己的性格,否則便可以雙方省事,免得我寫你讀。因此你得原諒我那么冒昧地褻瀆你的清神,我知道你決不會愿意勞神的,可是我要求你心平氣和一些。


你昨夜曾把兩件性質不同、輕重不等的罪名加在我頭上。你第一件指責我折散了彬格萊先生和令姐的好事,完全不顧他們倆之間如何情深意切,你第二件指責我不顧體面,喪盡人道,蔑視別人的權益,毀壞了韋翰先生那指日可期的富貴,又破來了他美好的前途。我竟無情無義,拋棄了自己小時候的朋友,一致公認的先父生前的寵幸,一個無依無靠的青年,從小起就指望我們施恩──這方面的確是我的一種遺憾;至于那一對青年男女,他們不過只有幾星期的交情,就算我拆散了他們,也不能同這件罪過相提并論。現在請允許我把我自己的行為和動機一一剖白一下,希望你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后,將來可以不再象昨天晚上那樣對我嚴詞苛責。在解釋這些必要的事情時,如果我迫不得已,要述述我自己的情緒,因而使你情緒不快,我只得向你表示歉意。既是出于迫不得已,那么再道歉未免就嫌可笑了。我到哈福德郡不久,就和別人一樣,看出了彬格萊先生在當地所有的少女中偏偏看中了令姐。但是一直等到在尼日斐花園開跳舞會的那個晚上,我才顧慮到他當真對令姐有了愛戀之意。說到他的戀愛方面,我以前也看得很多。在那次跳舞會上,當我很榮幸地跟你跳舞時,我才聽到威廉盧卡斯偶然說起彬格萊先生對令姐的殷勤已經弄得滿城風雨,大家都以為他們就要談到嫁娶問題。聽他說起來,好象事情已經千穩萬妥,只是遲早問題罷了。從那時起,我就密切注意著我朋友的行為,于是我看出了他對班納特小姐的鐘情,果然和他往常的戀愛情形大不相同。我也注意著令姐。她的神色和風度依舊象平常那樣落落大方,和藹可親,并沒有鐘情于任何人的跡象。根據我那一晚上仔細觀察的情形看來,我確實認為她雖然樂意接受他的殷勤,可是她并沒有用深情密意來報答他。要是這件事你沒有弄錯,那么錯處一定在我;你對于令姐既有透辟的了解,那么當然可能是我錯了。倘若事實果真如此,倘若果真是我弄錯了,造成令姐的痛苦,那當然難怪你氣憤。可是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令姐當初的風度極其灑脫,即使觀察力最敏銳的人,也難免以為她盡管性情柔和,可是她的心不容易打動。我當初確實希望她無動于中,可是我敢說,我雖然主觀上有我的希望,有我的顧慮,可是我的觀察和我的推斷并不會受到主觀上的影響。我認為,令姐決不會因為我希望她無動于中,她就當真無動于中;我的看法大公無私,我的愿望也合情合理。我昨天晚上說,遇到這樣門戶不相稱的婚姻,輪到我自己身上的時候,我必須用極大的感情上的力量圓心壓制,至于說到他們倆這一門婚姻,我所以要反對,還不光光是為了這些理由,因為關于門戶高低的問題,我朋友并不象我那么重視。我所以反對這門婚姻,還有別的一些叫人嫌忌的原因——這些原因雖然到現在還存在,而且在兩樁事里面同樣存在著,可是我早就盡力把它忘了,因為好在眼不見為凈。這里必須把這些原因說一說,即使簡單地說一說也好。你母親娘家親族雖然叫人不太滿意,可是比起你們自己家里人那種完全沒有體統的情形來,便簡直顯得無足輕重。你三個妹妹都是始終一貫地做出許多沒有體統的事情來,有時候甚至連你父親也難免。請原諒我這樣直言無諱,其實得罪了你,也使我自己感到難受。你的骨肉至親有了這些缺點,當然會使你感到難受,我這樣一說,當然會叫你更不高興,可是你只要想一想,你自己和你姐姐舉止優雅,人家非得沒有責難到你們倆頭上,而且對你們褒獎備至,還賞識你們倆的見識和個性,這對于你究竟還不失為一種安慰吧。我還想跟你說一說;我那天晚上看了那種情形,不禁越發確定了我對各個人的看法,越發加深了我的偏見,覺得一定要阻止我的朋友,不讓他締結這門最不幸的婚姻。他第二天就離開尼日斐花園到倫敦去了,我相信你一定記得,他本來打算去一下便立刻回來。


我得在這里把我當初參與這件事的經過說明一下。原來他的姐妹們當時跟我一樣,深為這件事感到不安。我們立刻發覺了彼此有同感,都覺得應該趕快到倫敦去把她們這位兄弟隔離起來,于是決定立刻動身。我們就這樣走了。到了那里,便由我負責向我朋友指出,他如果攀上了這門親事,必定有多少多少壞處。我苦口婆心,再三勸說。我這一番規勸雖然動搖了他的心愿,使他遲疑不決,可是,我當時要不是那么十拿九穩地說,你姐姐對他并沒有什么傾心,那么這番規勸也許不會發生這樣大的效力,這門婚姻到頭來也許終于阻擋不了。在我沒有進行這番勸說以前,他總以為令姐即使沒有以同樣的鐘情報答他,至少也是在竟誠期待著他。但是彬格萊先生天性謙和,遇到任何事情,只要我一出主意,他總是相信我勝過相信他自己。我輕而易舉地說服了他,使他相信這事情是他自己一時糊涂。他既然有了這個信念,我們便進一步說服他不要回到哈福德郡去,這當然不費吹灰之力。我這樣做,自己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今天回想起來,我覺得只有一件事做得不能叫自己安心,那就是說,令姐來到城里的時候,我竟不擇手段,把這個消息瞞住了他。這件事不但我知道,彬格萊小姐也知道,然而她哥哥一直到現在還蒙在鼓里。要是讓他們倆見了面,可能也不會有壞的后果,可是我當時認為他并沒有完全死心,見到她未必能免于危險。我這樣隱瞞,這樣欺蒙,也許失掉了我自己的身份。然而事情已經做了,而且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關于這件事,我沒有什么可以再說的了,也無用再道歉,如果我傷了令姐的心,也是出于無意;你自然會以為我當初這樣做,理由不夠充足,可是我到現在還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現在再談另一件更重的罪名:毀損了韋翰先生的前途。關于這件事,我唯一的駁斥辦法,只有把他和我家的關系全部說給你聽,請你評判一下其中的是非曲直。我不知道他特別指責我的是哪一點;但是我要在這里陳述的事實真相,可以找出不少信譽卓著的人出來做見證。韋翰先生是個值得尊敬的人的兒子。他父親在彭伯里管了好幾年產業,極其盡職,這自然使得先父愿意幫他的忙;因此先父對他這個教子喬治韋翰恩寵有加。先父供給他上學,后來還供給他進劍橋大學──這是對他最重要的一項幫助,因為他自己的父親被他母親吃光用窮,無力供給他受高等教育。先父不僅因為這位年輕人風采翩翩而喜歡和他來往,而且非常器重他,希望他從事教會職業,并且一心要替他安插一個位置。至于說到我自己所以對他印象轉壞,那已經是好多好多年的事了。他為人放蕩不羈,惡習重重,他雖然十分小心地把這些惡習遮掩起來,不讓他最好的朋友覺察,可是究竟逃不過一個和他年齡相仿佛的青年人的眼睛,他一個不提防就給我瞧見了漏洞,機會多的是──當然老達西先生決不會有這種機會。這里我不免又要引起你的痛苦了,痛苦到什么地步,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論韋翰先生已經引起了你何等樣的感情,我卻要懷疑到這些感情的本質,因而我也就不得不對你說明他真正的品格。這里面甚至還難免別有用心。德高望重的先父大約去世于五年前,他寵愛韋翰先生始終如一,連遺囑上也特別向我提到他,要我斟酌他的職業情況,極力提拔他,要是他受了圣職,俸祿優厚的位置一有空缺,就讓他替補上去。另外還給了他一千磅遺產。他自己的父親不久也去世了;這幾樁大事發生以后,不出半年工夫,韋翰先生就寫信跟我說,他已最后下定決心,不愿意去受圣職;他既然不能獲得那個職位的俸祿,便希望我給他一些直接的經濟利益,不要以為他這個要求不合理。他又說,他倒有意學法律,他叫我應該明白,要他靠一千磅的利息去學法律,當然非常不夠。我與其說,相信他這些話靠得住,不如說,我但愿他這些話靠得住。不過,我無論如何還是愿意答應他的要求。我知道韋翰先生不適宜當牧師。因此這件事立刻就談妥條件,獲得解決:我們拿出三千磅給他,他不再要求我們幫助他獲得圣職,算是自動放棄權利,即使將來他有資格擔任圣職,也不再提出請求。從此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關系,便好象一刀兩斷。我非常看不起他,不再請他到彭伯里來玩,在城里也不和他來往。我相信他大半都住在城里,但是他所謂學法律,只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現在他既然擺脫了一切羈絆,便整天過著浪蕩揮霍的生活。我大約接連三年簡直聽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后來有個牧師逝世了,這份俸祿本來是可以由他接替的,于是他又寫信給我,要我薦舉他。他說他境遇窘得不能再窘,這一點我當然不難相信。他又說研究法律毫無出息,現在已下決心當牧師,只要我肯薦舉他去接替這個位置就行了。他自以為我一定會推薦他,因為他看準我沒有別人可以補缺,況且我也不能疏忽先父生前應承他的一片好意。我沒有答應他的要求,他再三請求,我依然拒絕,這你總不見得會責備我吧。他的境遇愈困苦,怨憤就愈深。毫無問題,他無論在我背后罵我,當面罵我,都是一樣狠毒。從這個時期以后,連一點點面子賬的交情都完結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可是說來痛心之至,去年夏天他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得在這里講一件我自己也不愿意記起的事。這件事我本來不愿意讓任何人知道,可是這一次卻非得說一說不可。說到這里,我相信你一定能保守秘密。我妹妹比我小十多歲,由我母親的內侄費茨威廉上校和我做她的保護人。大約在一年以前,我們把她從學校里接回來,把她安置在倫敦居住;去年夏天,她跟管家的那位楊吉太太到拉姆斯蓋特去了。韋翰先生跟著也趕到那邊去,顯然是別有用意,因為他和楊吉太太早就認識,我們很不幸上了她的當,看錯人了。仗著楊吉太太的縱容和幫忙,他向喬治安娜求愛。可惜喬治安娜心腸太好,還牢牢記著小時候他對待她的親切,因此竟被他打動了心,自以為愛上了他,答應跟他私奔。她當時才十五歲,我們當然只能原諒她年幼無知。她雖然糊涂膽大,可是總算幸虧她親口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原來在他們私奔之前,我出乎意料地來到他們那里;喬治安娜一貫把我這樣一個哥哥當作父親般看待,她不忍叫我傷心受氣,于是把這件事向我和盤托出。你可以想象得到,我當時是怎樣的感觸,又采取了怎樣的行動。為了顧全妹妹的名譽和情緒,我沒有把這件事公開揭露出來;可是我寫了封信給韋翰先生,叫他立刻離開那個地方,楊吉太太當然也給打發走了。毫無問題,韋翰先生主要是看中了我妹妹的三千磅財產,可是我也不禁想到,他也很想借這個機會大大地報復我一下。他差一點兒就報仇成了。小姐,我在這里已經把所有與我們有關的事,都老老實實地談過了;如果你并不完全認為我撒謊,那么,我希望從今以后,你再也不要認為我對韋翰先生殘酷無情。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樣的胡說,什么樣的手段來欺騙你的;不過,你以前對于我們的事情一無所知,那么他騙取了你的信任,也許不足為奇。你既無從探聽,又不喜歡懷疑。你也許不明白為什么我昨天晚上不把這一切當面告訴你。可是當時我自己也捉摸不住自己,不知道哪些話可以講,哪些話應該講。這封信中所說的一切,是真是假,我可以特別請你問問費茨威廉上校,他是我們的近親,又是我們的至交,而且是先父遺囑執行人之一,他對于其中的一切詳情自然都十分清楚,他可以來作證明。假使說,你因為厭惡我,竟把我的話看得一文不值,你不妨把你的意見說給我的表弟聽;我所以要想盡辦法找機會把這封信一大早就交到你手里,就是為了讓你可以去和他商量一下。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愿上帝祝福你。


當達西先生遞給伊麗莎白那封信的時候,伊麗莎白如果并沒有想到那封信里是重新提出求婚,那她就根本沒想到信里會寫些什么。既然一看見這樣的內容,你可想而知,她當時想要讀完這封信的心情是怎樣迫切,她的感情上又給引起了多大的矛盾。她讀信時的那種心情,簡直無法形容。開頭讀到他居然還自以為能夠獲得人家的原諒,她就不免吃驚;再讀下去,又覺得他處處都是自圓其說,而處處都流露出一種欲蓋彌彰的羞慚心情。她一讀到他所寫的關于當日發生在尼日斐花園的那段事情,就對他的一言一語都存著極大的偏見。她迫不及待地讀下去,因此簡直來不及細細咀嚼;她每讀一句就急于要讀下一句因此往往忽略了眼前一句的意思。他所謂她的姐姐對彬格萊本來沒有什么情意,這叫她立刻斷定他在撒謊;他說那門親事確確實實存在著那么些糟糕透頂的缺陷,這使她簡直氣得不想把那封信再讀下去。他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不覺得過意不去,這當然使她無從滿意。他的語氣真是盛氣凌人,絲毫沒有悔悟的意思。


讀下去讀到他關于韋翰先生那一段事情的剖白,她才多少比剛才神態清明一些,其中許多事情和韋翰親口自述的身世十分相同,假如這些都是真話,那就會把她以前對韋翰的好感一筆勾銷,這真是使她更加痛苦,更加心亂。她感到十分驚訝和疑慮,甚至還有幾分恐怖。她恨不得把這件事全都當作他捏造出來的,她一次次嚷道:"一定是他在撒謊!這是不可能的!這是荒謬絕倫的謊話!"──她把全信讀完以后,幾乎連最后的一兩頁也記不起說些什么了,連忙把它收拾起來,而且口口聲聲抗議說,決不把它當作一回真事,也決不再去讀那封信。


她就這樣心煩意亂地往前走,真是千頭萬緒,不知從哪里想起才好。可是不到半分鐘工夫,她又按捺不住,從信封里抽出信來聚精會神地忍痛讀著寫述韋翰的那幾段,逼著自己去玩味每一句話的意思。其中講到韋翰跟彭伯里的關系的那一段,簡直和韋翰自己所說的毫無出入;再說到老達西先生生前對他的好處,信上的話也和韋翰自己所說的話完全符合,雖說她并不知道老達西先生究竟對他好到什么地步。到這里為止,雙方所述的情況都可以互相印證,但是當她讀到遺囑問題的時候,兩個人的話就大不相同了。韋翰說到牧師俸祿的那些話,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她一想起他那些話,就不免感覺到,他們兩個人之間總有一個人說的是假話,于是她一時之間,倒高興起來了,以為自己這種想法不會有錯。接著她又極其仔細地一讀再讀,讀到韋翰借口放棄牧師俸祿從而獲得了三千磅一筆款項等等情節的時候,她又不由得猶豫起來。她放下那封信,把每一個情節不偏不倚地推敲了一下,把信中每一句話都仔仔細細考慮了一下,看看是否真有其事,可是這樣做也毫無用處。雙方都是各執一辭。她只得再往下讀。可是愈讀愈糊涂;她本以為這件事任憑達西先生怎樣花言巧語,顛倒是非,也絲毫不能減輕他自己的卑鄙無恥,哪里想得到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只要把事情改變一下說法,達西先生就可以把責任推卸得一干二凈。


達西竟毫不遲疑地把驕奢淫逸的罪名加在韋翰先生身上,這使她極其驚駭──何況她又提不出反證,于是就越發驚駭。在韋翰先生參加某某郡的民兵團之前,伊麗莎白根本沒有聽到過他這個人。至于他所以要參加民兵團,也只是因為偶然在鎮上遇見了以前一個泛泛之交的朋友,勸他加入的。講到他以前的為人處世,除了他自己所說的以外,她完全一無所知。至于他的真正的人品,她即使可以打聽得到,也并沒有想要去追根究底。他的儀態音容,叫人一眼看去就覺得他身上具備了一切美德。她竭力要想起一兩件足以說明他品行優良的事實,想起他一些為人誠實仁愛的特性,使達西先生所指責的誹謗可以不攻自破,至少也可以使他的優點遮蓋得住他偶然的過失。她所謂他的偶然過失,都是針對達西先生所指責的連年來的懶惰和惡習而說的,可惜她就想不出他這樣的一些好處來。她眨下眼睛就可以看到他出現在她面前,風采翩翩,辭令優雅,但是,除了鄰里的贊賞之外,除了他用交際手腕在伙伴之間贏得的敬慕之外,她可想不起他有什么更具體的優點。她思考了好一會兒以后,又繼續讀信。可是天哪!接下去就讀到他對達西小姐的企圖,這只要想一想昨天上午她跟費茨威廉上校的談話,不就是可以證實了嗎?信上最后要她把每一個細節都問問費茨威廉上校本人,問問他是否真有其事。以前她就曾經聽費茨威廉上校親自說起過,他對他表兄達西的一切事情都極其熟悉,同時她也沒有理由去懷疑費茨威廉的人格。她一度幾乎下定了決心要去問他,但是問起這件事不免又要有多少別扭,想到這里,她便把這個主意暫時擱了下來。后來她又想到,如果達西拿不準他表弟的話會和他自己完全一致,那他決不會冒冒失失提出這樣一個建議,于是她就干脆打消了這個主意。


那個下午她跟韋翰先生在腓力普先生家里第一次見面所談的話,現在都能一五一十地記得清清楚楚。他許許多多話到現在還活靈活現地出現在她的記憶里。于是她突然想到他跟一個陌生人講這些話是多么冒昧,她奇怪自己以前為什么這樣疏忽。她發覺他那樣自稱自贊,是多么有失體統,而且他又是多么言行不符。她記起了他曾經夸稱他自己并不是怕看到達西先生,又說達西先生要走就走,他可決不肯離開此地;然而,下一個星期在尼日斐花園開的舞會,他畢竟沒有敢去。她也還記得在尼日斐花園那人家沒有搬走以前,他從來沒跟另外一個人談起過他自己的身世,可是那家人家一搬走以后,這件事就到處議論紛紛了。雖然他曾經向她說過,為了尊重達西的先父,他老是不愿意揭露那位少爺的過錯,可是他畢竟還是肆無忌憚,毫不猶疑地在破壞達西先生的人格。


凡是有關他的事情,怎么這樣前后懸殊!他向金小姐獻殷勤一事,現在看來,也完全是從金錢著眼,這實在可惡;金小姐的錢并不多,可是這并不能說明他欲望不高,卻只能證實他一見到錢就起貪心。他對待她自己的動機也不見得好;不是他誤會她很有錢,就是為了要搏得她的歡心來滿足他自己的虛榮;只怪她自己不小心,竟讓他看出了她對他有好感。她越想越覺得他一無可取,她禁不住又想起當初吉英向彬格萊先生問起這事時,彬格萊先生說,達西先生在這件事情上毫無過失,于是她更覺得達西有理了。盡管達西的態度傲慢可厭,可是從他們認識以來(特別是最近他們時常見面,她對他的行為作風更加熟悉)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有什么品行不端或是蠻不講理的地方,沒有看見過他有任何違反教義或是傷風敗俗的惡習;他的親友們都很尊敬他,器重他,連韋翰也承認他不愧為一個好哥哥,她還常常聽到達西愛撫備至地說起他自己的妹妹,這說明他還是具有親切的情感。假使達西的所作所為當真象韋翰說的那樣壞,那么,他種種胡作非為自難掩盡天下人的耳目;以一個為非作歹到這樣地步的人,竟會跟彬格萊先生那樣一個好人交成朋友,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她越想越慚愧得無地自容。不論想到達西也好,想到韋翰也好,她總是覺得自己以往未免太盲目,太偏心,對人存了偏見,而且不近情理。


她不禁大聲叫道:"我做得多么卑鄙!我一向自負有知人之明!我一向自以為有本領!一向看不起姐姐那種寬大的胸襟!為了滿足我自己的虛榮心,我待人老是不著邊際地猜忌多端,而且還要做得使我自己無懈可擊。這是我多么可恥的地方!可是,這種恥辱又是多么活該!即使我真的愛上了人家,也不會盲目到這樣該死的地步。然而我的愚蠢,并不是在戀愛方面,而是有虛榮心方面。開頭剛剛認識他們兩位的時候,一個喜歡我,我很高興,一個怠慢我,我就生氣,因此造成了我的偏見和無知,遇到與他們有關的事情,我就不能明辨是非。我到現在才算不了自知之明。"


她從自己身上想到吉英身上,又從吉英身上想到彬格萊身上,她的思想聯成了一條直線,使她立刻想起了達西先生對這件事的解釋非常不夠;于是她又把他的信讀了一遍。第二遍讀起來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她既然在一件事情上不得不信任他,在另一件事上又怎能不信任呢?他說他完全沒想到她姐姐對彬格萊先生有意思,于是她不禁想起了從前夏綠蒂一貫的看法。她也不能否認他把吉英形容得很恰當。她覺得吉英雖然愛心熾烈,可是表面上卻不露形跡,她平常那種安然自得的神氣,實在叫人看不出她的多愁善感。


當她讀到他提起她家里人的那一段時,其中措辭固然傷人感情,然而那一番責難卻也入情入理,于是她越發覺得慚愧。那真是一針見血的指責,使她否認不得;他特別指出,尼日斐花園建交舞會上的種種情形,是第一次造成他反對這門婚姻的原因──老實說,那種情形固然使他難以忘懷,自己也同樣難以忘懷。


至于他對她自己和對她姐姐的恭維,她也不是無動于中。她聽了很舒服,可是她并沒有因此而感到安慰,因為她家里人不爭氣,招來他的訾議,并不能從恭維中得到補償。她認為吉英的失望完全是自己的至親骨肉一手造成的,她又想到,她們兩姐妹的優點也一定會因為至親骨肉的行為失檢而受到損害,想到這里,她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沮喪。


她沿著小路走了兩個鐘頭,前前后后地左思右想,又把好多事情重新考慮了一番,判斷一下是否確有其事。這一次突然的變更,實在事關緊要,她得盡量面對事實。她現在覺得疲倦了,又想到出來已久,應該回去了;她希望走進屋子的時候臉色能象平常一樣愉快,又決計把那些心思抑制一下,免得跟人家談起話來態度不自然。


回到屋子里,人家立刻告訴她說,在她出外的當兒,羅新斯的兩位先生都來看過她了,達西先生是來辭行的,只待了幾分鐘就走了,費茨威廉上校卻跟她們在一起坐了足足一個鐘頭,盼望著她回來,幾乎想要跑出去找到她才肯罷休。伊麗莎白雖然表面上裝出很惋惜的樣子,內心里卻因為沒有見到這位訪客而感到萬分高興。她心目中再也沒有費茨威廉了,她想到的只有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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