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兩位先生第二天早上就離開了羅新斯;柯林斯先生在門房附近等著給他們送行,送行以后,他帶了一個好消息回家來,說是這兩位貴客雖然剛剛在羅新斯滿懷離愁,身體卻很健康,精神也很飽滿。然后他又趕到羅新斯去安慰珈苔琳夫人母女;回家去的時候,他又得意非凡地把咖苔琳夫人的口信帶回來──說夫人覺得非常沉悶,極希望他們全家去同他一塊吃飯。


伊麗莎白看到咖苔琳夫人,就不禁想起:要是自己愿意跟達西要好,現在已經成了夫人的沒有過門的侄媳婦了;而且她想到夫人那時將會怎樣氣憤,就不禁好笑。她不斷地想出這樣一些話來跟自己打趣:"她將會說些什么話呢?她將會有些什么舉動呢?"


他們一開頭就談到羅新斯佳賓星散的問題。咖苔琳夫人說:"告訴你,我真十分難受。我相信,誰也不會象我一樣,為親友的離別而傷心得這么厲害。我特別喜歡這兩個年輕人,我知道他們也非常喜歡我。他們臨去的時候真舍不得走。他們一向都是那樣。那位可愛的上校到最后才算打起了精神;達西看上去最難過,我看他比去年還要難受,他對羅新斯的感情真是一年比一年來得深。"


說到這里,柯林斯先生插進了一句恭維話,又舉了個例子,母女倆聽了,都粲然一笑。


吃過中飯以后,咖苔琳夫人看到班納特小姐好象不大高興的樣子;她想,班小姐一定是不愿意馬上就回家去,于是說道:你要是不愿意回去的話,就得寫封信給你媽媽,請求她讓你在這兒多待些時候。我相信柯林斯太太一定非常樂意跟你在一起的。"


伊麗莎白回答道:"多謝你好心的挽留,可惜我不能領受盛情。我下星期六一定要進城去。"哎喲,這么說來,你在這兒只能住六個星期啦。我本來指望你待上兩個月的。你沒有來以前,我就這樣跟柯林斯太太說過。你用不著這么急于要走。班納特太太一定會讓你再待兩個星期的。"可是我爸爸不會讓我的。他上星期就寫信來催我回去。"噢,只要你媽媽讓你,爸爸自然會讓你的。做爸爸的決不會象媽媽一樣,把女兒當做寶貝看待。我六月初要去倫敦待一個星期;要是你能再住滿一個月,我就可以把你們兩個人當中順便帶一個人去,濤生既不反對駕四輪馬車,那自然可以寬寬敞敞地帶上你們一個;要是天氣涼快,我當然不妨把你們倆個都帶去,好在你們個兒都不大。"你真是太好心啦,太太;可惜我們要依照原來的計劃行事。"


咖苔琳夫人不便強留,便說道:"柯林斯太太,你得打發一個傭人送她們。我說話一向心直口快,我不放心讓兩位年輕的小姐趕遠路。這太不象話了,我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事,你千萬得派一個人送送她們。對于年輕的小姐們,我們總得照著她們的身份好好是照顧她們,待候她們。我的姨侄女兒喬治安娜去年夏天上拉姆斯蓋特去的時候,我非得要她有兩個男傭人伴送不可。要知道,她身為彭伯里的達西先生和安妮夫人的千金小姐,不那樣便難免有失體統。我對于這一類的事特別留意。你得打發約翰送送這兩位小姐才好,柯林斯太太。幸虧我發覺了這件事,及時指出,否則讓她們孤零零地自個兒走,把你的面子也丟光了。"我舅舅會打發人來接我們的。"噢,你的舅舅!他真有男傭人嗎?我聽了很高興,總算有人替你想到這些事。你們打算在哪兒換馬呢?當然是在白朗萊啦。你們只要在驛站上提一提我的名字,就會有人來招待你們。"


提到她們的旅程,咖苔琳夫人還有許多話要問,而且她并不完全都是自問自答,因此你必須留心去聽,伊麗莎白倒覺得這是她的運氣,否則,她這么心事重重,一定會忘了自己作客身份呢。有心事應該等到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再去想。每逢沒有第二個人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就翻來復去地想個痛快;她沒有哪一天不獨個兒散步,一邊走一邊老是回想著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達西那封信,她簡直快要背得出了。她把每一句話都反復研究過,她對于這個寫信人的感情,一忽兒熱了起來,一忽兒又冷了下去。記起他那種筆調口吻,她到現在還是說不盡的氣憤;可是只要一想到以前怎樣錯怪了他,錯罵了他,她的氣憤便轉到自己身上來了。他那沮喪的情緒反而引起了她的同情。他的愛戀引起了她的感激,他的性格引起了她的尊敬;可是她無法對他發生好感,她拒絕他以后,從來不曾有過片刻的后悔,她根本不想再看到他。她經常為自己以往的行為感到苦惱和悔恨,家庭里面種種不幸的缺陷更叫她苦悶萬分。這些缺陷是無法補救的。她父親對這些缺陷只是一笑置之,懶得去約束他那幾個小女兒的狂妄輕率的作風;至于她母親,她本身既是作風失檢,當然完全不會感覺到這方面的危害。伊麗莎白常常和吉英合力同心,約束咖苔琳和麗迪雅的冒失,可是,母親既然那么縱容她們,她們還會有什么長進的機會?咖苔琳意志薄弱,容易氣惱,她完全聽憑麗迪雅指揮,一聽到吉英和伊麗莎白的規勸就要生氣;麗迪雅卻固執任性,粗心大意,她聽也不要聽她們的話。這兩個妹妹既無知,又懶惰,又愛虛榮,只要麥里屯來了一個軍官,她們就去跟他勾搭。麥里屯跟浪搏恩本來相隔不遠,她們一天到晚往那兒跑。


她還有一樁大心事,那就是替吉英擔憂;達西先生的解釋固然使她對彬格萊先生恢復了以往的好感,同時也就越發感覺到吉英受到的損失太大。彬格萊對吉英一往情深,他的行為不應該受到任何指責,萬一要指責的話,最多也只能怪他過分信任朋友。吉英有了這樣理想的一個機會,既可以得到種種好處,又可望獲得終身幸福,只可惜家里人愚蠢失檢,把這個機會斷送了,叫人想起來怎不痛心!


每逢回想起這些事情,難免不連想到韋翰品格的變質,于是,以她那樣一個向來心情愉快難得消沉沮喪的人,心里也受到莫大的刺激,連強顏為笑也幾乎辦不到了,這是可想而知的。


她臨走前的一個星期里面,羅新斯的宴會還是和她們剛來時一樣頻繁。最后一個晚上也是在那兒度過的,老夫人又仔仔細細問起她們旅程的細節,指示她們怎么樣收拾行李,又再三再四說到長衣服應當怎么樣安放。瑪麗亞聽了這番話之后,一回去就把早上整理好的箱子完全翻了開來,重新收拾一過。


她們告別的時候,咖苔琳夫人屈尊降貴地祝她們一路平安,又邀請她們明年再到漢斯福來。德包爾小姐甚至還向她們行了個屈膝禮,伸出手來跟她們兩個人一一握別。


星期六吃過早飯時,伊麗莎白和柯林斯先生在飯廳里相遇,原來他們比別人早來了幾分鐘。柯林斯先生連忙利用這個機會向她鄭重話別,他認為這是決不可少的禮貌。


他說:"伊麗莎白小姐,這次蒙你光臨敝舍,我不知道內人有沒有向你表示感激;不過我相信她不會不向你表示一番謝意就讓你走的。老實告訴你,你這次來,我們非常領情。我們自知舍下寒傖,無人樂意光臨。我們生活清苦,居處局促,侍仆寥寥無幾,再加我們見識淺薄,象你這樣一位年輕小姐,一定會覺得漢斯福這地方極其枯燥乏味,不過我們對于你這次賞臉,實在感激萬分,并且竭盡綿薄,使你不至于過得興味索然,希望你能鑒諒。"


伊麗莎白連聲道謝,說是這次作客,非常快活,這六個星期來真是過得高興極了,跟夏綠蒂待在一起真有樂趣,加上主人家對待她又那么殷勤懇切,實在叫她感激。柯林斯先生一聽此話,大為滿意,立刻顯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慎重其事地回答道:聽到你并沒有過得不稱心,我真得意到極點。我們總算盡了心意,而且感到最幸運的是,能夠介紹你跟上流人來往。寒舍雖然毫不足道,但幸虧高攀了羅新斯府上,使你住在我們這種苦地方,還可以經常跟他們來往來往,可以免得單調,這一點倒使我可以聊以自慰,覺得你這次到漢斯福來不能算完全失望。咖苔琳夫人府上對我們真是特別優待,特別愛護,這種機會是別人求之不得的。你也可以看出我們是處于何等的地位。你看我們簡直無時無刻不在他們那邊作客。老實說,我這所牧師住宅雖然異常簡陋,諸多不便,可是,誰要是住到里邊來,就可以和我們共享羅新斯的盛情厚誼,這可有能說是沒有福份吧。"


他滿腔的高興實在非言語所能形容;伊麗莎白想出了幾句簡簡單單、真心真意的客氣話來奉承他,他聽了以后,簡直快活得在屋子里打轉。親愛的表妹,你實在大可以到哈福德郡去給我們傳播傳播好消息。我相信你一定辦得到。咖苔琳夫人對內人真是殷勤備到,你是每天都親眼看到的。總而言之,我相信你的朋友并沒有失算──不過這一點不說也好。請你聽我說,親愛的伊麗莎白小姐,我從心底里誠懇地祝你將來的婚姻也能同樣的幸福。我親愛的夏綠蒂和我真是同心合意,無論遇到哪一件事莫不是意氣相投,心心相印。我們這一對夫婦真是天造地設。"


伊麗莎白本來可以放心大膽地說,他們夫婦這樣相處,的確是很大的幸福,而且她還可以用同樣誠懇的語氣接下去說,她完全認為他們家里過得很舒適,她亦叨了一份光。不過話才說到一半,被說到的那位太太走了進來,打斷了她的話。她倒并不覺得遺憾。夏綠蒂好不可憐!叫她跟這樣的男人朝夕相處,實在是一種痛苦。可是這畢竟是她自己睜大了眼睛挑選的。她眼看著客人們就要走了,不免覺得難過,可是她好象并不要求別人憐憫。操作家務,飼養家禽,教區里的形形色色,以及許許多多附帶的事,都還沒有使她感到完全乏味。


馬車終于來了,箱子給系上車頂,包裹放進車廂,一切都端整好了,只準備出發。大家戀戀不舍地告別以后,便由柯林斯先生送伊麗莎白上車。他們從花園那兒走去,他一路托她回去代他向她全家請安,而且沒有忘了感謝他去年冬天在浪搏恩受到的款待,還請他代為問候嘉丁納夫婦,其實他并不認識他們。然后他扶她上車,瑪麗亞跟著走上去,正當車門快要關上的時候,他突然慌慌張張地提醒她們說,她們還忘了給羅新斯的太太小姐們留言告別呢。不過,"他又說,"你們當然想要向她們傳話請安,還要感謝她們這許多日子來的殷勤款待。"


伊麗莎白沒有表示反對,車門這才關上,馬車就開走了。


沉默了幾分鐘以后,瑪麗亞叫道:"天呀!我們好象到這兒來才不過一兩天,可是事情倒發生了不少啊!"


她們一路上沒有說什么話,也沒有受什么驚,離開漢斯福不到四個鐘頭,就到了嘉丁納先生家里。她們要在那兒耽擱幾天。


伊麗莎白看到吉英氣色很好,只可惜沒有機會仔細觀察一下她的心情是不是好,因為多蒙她舅母一片好心,早就給她們安排好了各色各樣的節目。好在吉英就要跟她一塊兒回去,到了浪搏恩,多的是閑暇的時間,那時候再仔細觀察觀察吧。


不過,她實在等不及到了浪搏恩以后,再把達西先生求婚的事情告訴吉英,她好容易才算耐住了性子。她知道她自己有本領說得吉英大驚失色,而且一說以后,還可以大大地滿足她自己那種不能從理智上加以克服的虛榮心。她真恨不得把它說出來,只是拿不定主意應該怎樣跟吉英說到適可而止,又怕一談到這個問題,就免不了多多少少要牽扯到彬格萊身上去,也許會叫她姐姐格外傷心。


五月已經到了第二個星期,三位年輕小姐一塊兒從天恩寺街出發,到哈德福郡的某某鎮去,班納特先生事先就跟她們約定了一個小客店,打發了馬車在那兒接她們,剛一到那兒,她們就看到吉蒂和麗迪雅從樓上的餐室里望著她們,這表明車夫已經準時到了。這兩位姑娘已經在那兒待了一個多鐘頭,高高興興地光顧過對面的一家帽子店,看了看站崗的哨兵,又調制了一些胡瓜色拉。


她們歡迎了兩位姐姐之后,便一面得意洋洋地擺出一些菜來(都是小客店里常備的一些冷盆),一面嚷道:"這多么好?你們想也沒有想到吧?"


麗迪雅又說:"我們存心做東道,可是要你們借錢給我們,我們自己的錢都在那邊鋪子里花光了。"說到這里,她便把買來的那些東西拿給她們看。"瞧,我買了這頂帽子。我并不覺得太漂亮;可是我想,買一頂也好。一到家我就要把它拆開來重新做過,你們看我會不會把它收拾得好一些。"


姐姐們都說她這頂帽子很難看,她卻毫不在乎地說:"噢,那家鋪子里還有兩三頂,比這一頂還要難看得多;待我去買點兒顏色漂亮的緞子來,把它重新裝飾一下,那就過得去了。再說,某某郡的民兵團,兩星期之內就要開走了,他們一離開麥里屯之后,夏季隨便你穿戴些什么都無所謂。"他們就要開走了,真的嗎?"伊麗莎白極其滿意地嚷道。他們就要駐扎到白利屯去;我真希望爸爸帶我們大家到那兒去消暑!這真是個妙透了的打算,或許還用不著花錢。媽媽也一定非要去不可!你想,否則我們這一個夏天多苦悶呀!"話說得是,"伊麗莎白想道;"這真是個好打算,馬上就會叫我們忙死了。老天爺啊!光是麥里屯一個可憐的民兵團和每個月開幾次跳舞會,就弄得我們神魂顛倒了,怎么當得起白利屯和那整營的官兵!"


大家坐定以后,麗迪雅說:"現在我有點兒消息要報告你們,你們猜猜看是什么消息?這是個好透了的消息,頭等重要的消息,說的是關于我們大家都喜歡的某一個人。"


吉英和伊麗莎白面面相覷,便打發那個堂倌走開。于是麗迪雅笑笑說:嘿,你們真是太規矩小心。你們以為一定不能讓堂倌聽到,好象他存心要聽似的!我相信他平常聽到的許多話,比我要說的這番話更是不堪入耳。不過他是個丑八怪!他走開了,我倒也高興。我生平沒有見到過他那樣長的下巴。唔,現在我來講新聞啦——這是關于可愛的韋翰的新聞;堂倌不配聽,是不是?韋翰再不會有跟瑪麗金結婚的危險了──真是個了不起的消息呀!那位姑娘上利物浦她叔叔那兒去了──一去不回來了。韋翰安全了。"應該說瑪麗金安全了!"伊麗莎白接著說,"她總算逃過了一段冒失的姻緣。"要是她喜歡他而又走開,那真是個大傻瓜呢。"我但愿他們雙方的感情都不十分深,"吉英說。我相信他這方面的感情不會深的。"我可以擔保,他根本就沒有把她放在心上。誰看得上這么一個滿臉雀班的討厭的小東西?"


伊麗莎白心想,她自己固然決不會有這樣粗鹵的談吐,可是這種粗鹵的見解,正和她以前執迷不悟的那種成見一般無二,她想到這里,很是驚愕。


吃過了飯,姐姐們回了帳,便吩咐著手準備馬車;經過了好一番安排,幾位小姐,連帶自己的箱子、針線袋、包裹、以及吉蒂和麗迪雅所買的那些不受歡迎的東西,總算都放上了馬車。我們這樣擠在一起,多夠勁!"麗迪雅叫道。"我買了頂帽子,真是高興,就算特地添置了一只帽盒,也很有趣!好吧,且讓我們再偎緊來舒服舒服,有說有笑地回到家里去。首先,請你們講一講,你們離家以后遇到了些什么事情。你們見到過一些中意的男人嗎?跟人家有過勾搭沒有?我真希望你們哪一位帶了個丈夫回來呢。我說,吉英馬上就要變成一個老處女了。她快二十三歲啦!天哪!我要是不能在二十三歲以前結婚,那多么丟臉啊!腓力普姨媽要你們趕快找丈夫,你們可沒有想到吧。她說,麗萃要是嫁給柯林斯先生就好了,我可不覺得那會有多大的趣味。天哪!我真巴不得比你們哪一個都先結婚!我就可以領著你們上各式各樣的跳舞會去。我的老天爺!那天在弗斯脫上校家里,我們那個玩笑真開得大啊!吉蒂和我那天都準備在那兒玩個整天(弗斯脫太太跟我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她于是請哈林頓家的兩位都來參加。可是海麗病了,因此萍不得不獨個趕來;這一來,你們猜我們怎么辦?我們把錢柏倫穿上了女人衣服,讓人家當他是個女人。你們且想想看,多有趣啊!除了上校、弗斯脫太太、吉蒂和我、以及姨媽等人以外,誰也不知道,說到姨媽,那是因為我們向她借件長衣服,她才知道的。你們想象不到他扮得多么象啊!丹尼、韋翰、普拉特和另外兩三個人走進來的時候,他們根本認不出是他。天哪!我笑得好厲害,弗斯脫太太也笑得好厲害。我簡直要笑死了。這才叫那些男人們起了疑心,他們不久就識穿了。"


麗迪雅就這樣說說舞會上的故事,講講笑話,另外還有吉蒂從旁給她添油加醬,使得大家一路上很開心。伊麗莎白盡量不去聽它,但是總免不了聽到一聲聲提起韋翰的名字。家里人極其親切地接待她們。班納特太太看到吉英姿色未減,十分快活;吃飯的時候,班納特先生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跟伊麗莎白說:你回來了,我真高興,麗萃。"


他們飯廳里人很多,盧卡斯府上差不多全家人都來接瑪麗亞,順便聽聽新聞,還問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盧卡斯太太隔著桌子向瑪麗亞問起她大女兒日子過得好不好,雞鴨養得多不多;班納特太太格外忙,因為吉英坐在她下手,她便不斷向她打聽一些時下的風尚,然后再去傳給盧卡斯家幾位年輕小姐去聽;麗迪雅的嗓子比誰都高,她正在把當天早上的樂趣一件件說給愛聽的人聽。噢,曼麗,"她說,"你要是跟我們一塊兒去了多有趣!我們一路去的時候,吉蒂和我放下車簾,看上去好象是空車,要是吉蒂沒有暈車,就會這樣一直到目的地。我們在喬治客店實在做得夠漂亮,我們用世界上最美的冷盤款待她們三位;假使你也去了,我們也會款待你的。我們臨走的時候,又是那么有趣!我以為這樣一輛車子無論如何也裝不下我們。我真要笑死啦。回家來一路上又是那么開心作樂!我們有說有笑,聲音大得十英里路外都能聽見!"


曼麗聽到這些話,便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的好妹妹,并不是我故意要殺你們的風景,老實說,你們這些樂趣當然會投合一般女子的愛好可動不了我的心,我覺得讀讀書要有趣得多。"


可是麗迪雅把她這番話當做耳邊風。誰說的話她都不愛聽,別說曼麗,她根本就不理她。


到了下午,麗迪雅硬要姐姐們陪她上麥里屯去,看看那邊的朋友們近況如何,可是伊麗莎白堅決反對,為的是不讓別人說閑話,說班納特家的幾位小姐在家里待不上半天,就要去追逐軍官們,她所以反對,還有一個理由。她怕再看到韋翰。她已經下定決心,能夠和他避而不見就盡量避而不見。那個民兵團馬上就要調走了,她真是感覺到說不出的安慰。不出四個星期,他們就要走了,她希望他們一走以后,從此平安無事,使她不會再為韋翰受到折磨。


她到家沒有幾個小時,就發覺父母在反復討論上白利屯去玩的計劃,也就是麗迪雅在客店里給她們提到過的那個計劃。伊麗莎白看出她父親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不過他的回答卻是模棱兩可,因此她母親雖然慣常碰釘子,可是這一次并沒有死心,還希望最后能如她的愿。


伊麗莎白非把那樁事告訴吉英不可了,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她決定把牽涉到姐姐的地方,都一概不提,第二天上午就把達西先生跟她求婚的那一幕,揀主要情節說了出來,她料定吉英聽了以后,一定會感到詫異。


班納特小姐對伊麗莎白手足情深,覺得她妹妹被任何人愛上了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此開頭雖然驚訝,過后便覺得不足為奇了。她替達西先生惋惜,覺得他不應該用那種很不得體的方式來傾訴衷情;但她更難過的是,她妹妹拒絕會給他造成怎樣的難堪。


她說:"他那種十拿九穩會成功的態度實在要不得,他至少千萬不應該讓你看出這種態度,可是你倒想一想,這一來他會失望到什么地步啊。"


伊麗莎白回答道:"我的確萬分替他難過;可是,他既然還有那么些顧慮,他對我的好感可能不久就會完全消失。你總不會怪我拒絕了他吧?"


"怪你!噢,不會的。"


"可是我幫韋翰說話幫得那么厲害,你會怪我嗎?"


"不怪你;我看不出你那樣說有什么錯。"


"等我把下一天的事告訴了你,你就一定看得出有錯了。"


于是她就說起那封信,把有關喬治·韋翰的部分,都一點一滴講了出來。可憐的吉英聽得多么驚奇!她即使走遍天下,也不會相信人間竟會有這許多罪惡,而現在這許多罪惡竟集中在這樣一個人身上。雖說達西的剖白使她感到滿意。可是既然發現了其中有這樣一個隱情,她也就不覺得安慰了。她誠心誠意地想說明這件事可能與事實有出入,竭力想去洗清這一個冤屈,又不愿叫另一個受到委屈。


伊麗莎白說:"這怎么行,你絕對沒有辦法兩全其美。兩個里面你只能揀一個。他們兩個人一共只有那么多優點,勉強才夠得上一個好人的標準,近來這些優點又在兩個人之間移來動去,移動得非常厲害。對我來講,我比較偏向于達西先生,覺得這些優點都是他的,你可以隨你自己的意思。"


過了好一會兒,吉英臉上才勉強露出笑容。


她說:"我生平最吃驚的事莫過于此,韋翰原來這樣壞!這幾乎叫人不能。相信達西先生真可憐!親愛的麗萃,你且想想,他會多么痛苦。他遭受到這樣的一次失望!而且他又知道了你看不起他!還不得不把他自己妹妹的這種私事都講出來!這的確叫他太痛苦了,我想你也會有同感吧。"


"沒有的事;看到你對他這樣惋惜和同情,我反而心安理得了。我知道你會竭力幫他講話,因此我反而越來越不把它當一回事。你的感情豪爽造成了我的感情吝嗇;要是你再為他嘆惜,我就會輕松愉快得要飛起來了。"


"可憐的韋翰!他的面貌那么善良,他的風度那么文雅。"


"那兩位年輕人在教養方面,一定都有非常欠缺的地方。一個的好處全藏在里面,一個的好處全露在外邊。"


"你以為達西先生只是儀表方面有欠缺,我可從來不這么想。"


"可是我倒以為你這樣對他深惡痛絕,固然說不上什么理由,卻是非常聰明。這樣的厭惡,足以激勵人的天才,啟發人的智慧。例如,你不斷地罵人,當然說不出一句好話;你要是常常取笑人,倒很可能偶然想到一句妙語。"


"麗萃,你第一次讀那封信的時候,我相信你對待這件事的看法一定和現在不同。"


"當然不同,我當時十分難受。我非常難受……可以說是很不快活。我心里有許多感觸,可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傾訴,也沒有個吉英來安慰安慰我,說我并不象我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懦弱,虛榮和荒誕!噢,我真少不了你啊!"


"你在達西先生面前說到韋翰的時候,語氣那么強硬,這真是多么不幸啊!現在看起來,那些話實在顯得不怎么得體。"


"的確如此,我確實不應該說得那么刻毒,可是我既然事先存了偏見,自然難免如此。有件事我要請教你。你說我應該不應該把韋翰的品格說出去,讓朋友們都知道?"


班納特小姐想了一會兒才說道:"當然用不著叫他太難堪。你的意見如何?"


"我也覺得不必如此。達西先生并沒有允許我把他所說的話公開外界聲張。他反而吩咐我說,凡是牽涉到他妹妹的事,都要盡量保守秘密;說到韋翰其他方面的品行,我即使要對大家說老實話,又有誰會相信?一般人對達西先生都存著那么深的成見,你要叫別人對他有好感,麥里屯有一半人死也不愿意。我真沒有辦法。好在韋翰馬上就要走了,他的真面目究竟怎樣,與任何人都無關。總會有一天真相大白,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譏笑人們為什么那么蠢,沒有早些知道。目前我可絕口不提。"


"你的話對極了。要揭露他的錯誤,可能就會斷送了他的一生。也許他現在已經后悔,痛下決心,重新做人。我們千萬不要弄得他走投無路。"


這番談話以后,伊麗莎白的騷憂的心境平靜了些。兩星期來,這兩件秘密心思一直壓在她的心頭,如今總算放下了一塊大石頭,她相信以后要是再談起這兩件事來,不論其中哪一件,吉英都會愿意聽。可是這里面還有些蹊蹺,為了謹慎起見,她可不敢說出來。她不敢談到達西先生那封信的另外一半,也不敢向姐姐說明:他那位朋友對姐姐是多么竭誠器重。這件事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她覺得除非把各方面的情況里里外外都弄明白了,這最后的一點秘密還不應該揭露。她想:"這樣看來,如果那件不大可能的事一旦居然成了事實,我便可以把這件秘密說出來,不過到那時候,彬格萊先生自己也許會說得更動聽。要說出這番穩情,非等到事過境遷,才輪不到我呢!"


現在既然到了家,她就有閑暇的時間來觀察姐姐的真正心情。吉英心里并不快活。她對彬格萊仍未能忘情。她先前甚至沒有幻想到自己會對他鐘情,因此她的柔情密意竟象初戀那么熱烈,而且由于她的年齡和品性的關系,她比初戀的人們還要來得堅貞不移。她癡情地盼望著他能記住她,她把他看得比天下任何男人都高出一等,幸虧她很識時務,看出了他朋友們的心思,這才沒有多愁多恨,否則一定會毀了她的健康,憂亂了她心境的安寧。


有一天,班納特太太這么說:"喂,麗萃,這一下你對于吉英這件傷心事怎么看法呢?我可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我那天就跟我妹妹說過,我知道吉英在倫敦連他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唔,他是個不值得鐘情的青年,我看她這一輩子休想嫁給他了。也沒有聽人談起他夏天會回到尼日斐花園來,凡是可能知道些消息的人,我都一一問過了。"


"我看他無論如何不會再住到尼日斐花園來。"


"哎喲,聽他的便吧。誰也沒有要他來;我只覺得他太對不起我的女兒,要是我做吉英,我才受不了這口氣。好吧,我也總算有個安慰:我相信吉英一定會傷心得把命也送掉,到那時候,他就會后悔當初不該那么狠心了。"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因為這種想入非非的指望,并不能使她得到安慰。


沒有多大工夫,她母親又接下去說:"這么說來,麗萃,柯林斯夫婦日子過得很舒服啊,可不是嗎?好極好極,但愿他們天長地久。他們每天的飯菜怎么樣?夏綠蒂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管家婆。她只要有她媽媽一半那么精明,就夠省儉的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決不會有什么浪費。"


"當然,絲毫也不浪費。"


"他們一定是管家管得好極了。不錯,不錯。他們小心謹慎,不讓他們的支出超過收入,他們是永遠不愁沒有錢的。好吧,愿上帝保佑他們吧!據我猜想,他們一定會常常談到你父親去世以后,來接收浪搏恩。要是這一天到了,我看他們真會把它看作他們自己的財產呢。"


"這件事,他們當然不便當著我的面提。"


"當然不便,要是提了,那才叫怪呢。可是我相信,他們自己一定會常常談到的。唔,要是他們拿了這筆非法的財產能夠心安理得,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倘若叫我來接受這筆法庭硬派給他的財產,我才會害臊呢。"

她們回得家來,眨下眼睛就過了一個星期,現在已經開始過第二個星期。過了這個星期,駐扎在麥里屯的那個民兵團就要開拔了,附近的年輕小姐們立刻一個個垂頭喪氣起來。幾乎處處都是心灰意冷的氣象。只有班納特家的兩位大小姐照常飲食起居,照常各干各的事。可是吉蒂和麗迪雅已經傷心到極點,便不由得常常責備兩位姐姐冷淡無情。她們真不明白,家里怎么竟會有這樣沒有心肝的人!


她們老是無限悲痛地嚷道:"老天爺呀!我們這一下還成個什么樣子呢?你還好意思笑得出來,麗萃?"她們那位慈祥的母親也跟了她們一塊兒傷心;她記起二十五年以前,自己也是為著差不多同樣的事情,忍受了多少苦痛。


她說:"我一點兒沒記錯,當初米勒上校那一團人調走的時候,我整整哭了兩天。我簡直似碎了。"


"我相信我的心是一定要碎的,"麗迪雅說。


"要是我們能上白利屯去,那多么好!"班納特太太說。


"對啊——如果能上白利屯去多么好!可是爸爸偏偏要作對。"


"洗一洗海水浴就會使我一輩子身體健康。"


"腓力普姨母也說,海水浴一定會對我的身體大有好處。"吉蒂接著說。


浪搏恩這家人家的兩位小姐,就是這樣沒完沒結地長吁短嘆。伊麗莎白想把她們笑話一番,可是羞恥心打消了她一切的情趣。她重新又想到達西先生的確沒有冤枉她們,他指出她們的那些缺陷確是事實,她深深感覺到,實在難怪他要干涉他朋友和吉英的好事。


但是麗迪雅的憂郁不多一會就煙消云散,因為弗斯脫團長的太太請她陪她一塊兒到白利屯去。這位貴友是位很年輕的夫人,新近才結婚的。她跟麗迪雅都是好興致,好精神,因此意氣相投:雖然才只三個月的友誼,卻已經做了兩個月的知已。


麗迪雅這時候是怎樣歡天喜地,她對于弗斯脫太太是怎樣敬慕,班納特太太又是怎樣高興,吉蒂又是怎樣難受,這些自然不在話下。在屋子里跳來蹦去,叫大家都來祝賀她,大笑大叫,比往常鬧得越發厲害;倒運的吉蒂卻只能繼續在小客廳里怨天尤命,怪三怪四。


"我不明白弗斯脫太太為什么不叫我和麗迪雅一同去,"她說,"即使我不是她特別要好的朋友,又何妨也邀我一同去。照說我比她大兩歲,面子也得大些呢。"


伊麗莎白把道理講給她聽,吉英也勸她不必生氣,她都不理睬。再說伊麗莎白,她對于這次邀請,完全不象她母親和麗迪雅那樣興高采烈,她只覺得麗迪雅縱然還沒有糊涂到那種地步,這一去可算完全給毀了。于是她只得暗地里叫她父親不許麗迪雅去,也顧不得事后讓麗迪雅知道了,會把她恨到什么地步。她把麗迪雅日常行為舉止失檢的地方,都告訴了父親,說明和弗斯脫太太這樣一個女人做朋友毫無益處,跟這樣的一個朋友到白利屯去,也許會變得更荒唐,因為那邊的誘惑力一定比這里大。父親用心聽她把話講完,然后說道:


"麗迪雅非到公共場所之類的地方去出一出丑,是決不肯罷休的。她這次要去出丑,既不必花家里的錢,又用不著家里麻煩,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呢。"


伊麗莎白說:"麗迪雅那樣輕浮冒失,一定會引起外人注目,會使我們姐妹吃她的大虧──事實上已經吃了很大的虧──你要是想到了這一點,那你對這樁事的看法就會兩樣了。"


"已經使你們吃了大虧!"班納特先生重復了一遍。"這話怎么說:她把你們的愛人嚇跑了不成?可憐的小麗萃呀,甭擔心。那些經不起一點兒小風浪的挑三剔四的小伙子。因為看見了麗迪雅的放蕩行為,而不敢向你們問津?"


"你完全弄錯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因為吃了虧才來埋怨。我也說不出我究竟是在埋怨哪一種害處,只覺得害處很多。麗迪雅這種放蕩不羈、無法無天的性格,確實對我們體面攸關,一定會影響到我們的社會地位。我說話爽直,千萬要請你原諒。好爸爸,你得想辦法管教管教她這種撒野的脾氣,叫她明白,不能夠一輩子都這樣到處追逐,否則她馬上就要無可救藥了。一旦她的性格定型以后,就難得改過來。她才不過十六歲,就成了一個十足的浪蕩女子,弄得她自己和家庭都惹人笑話,而且她還輕佻浪蕩到極端下賤無恥的地步。她只不過年紀還輕,略有幾分姿色,此外就一無可取。她愚昧無知,頭腦糊涂,只知道搏得別人愛慕,結果到處叫人看不起。吉蒂也有這種危險。麗迪雅要她東就東,西就西。她既無知,又愛虛榮,生性又懶惰,完全是沒有一點家教的樣子!哎喲,我的好爸爸呀,她們隨便走到什么地方,只要有人認識她們,她們就會受人指責,受人輕視,還時常連累到她們的姐姐們也丟臉,難道你還以為不會這樣嗎?"


班納特先生看到她鉆進了牛角尖,便慈祥地握住她扔手說:


"好孩子,放心好了。你和吉英兩個人,隨便走到什么有熟人的地方,人家都會尊敬你們,器重你們;你們決不會因為有了兩個──甚至三個傻妹妹,就失掉了體面。這次要是不讓麗迪雅到白利屯去,我們在浪搏恩就休想安靜。還是讓她去吧。弗斯脫上校是個有見識的人,不會讓她闖出什么禍事來的;幸虧她又太窮,誰也不會看中她。白利屯跟這兒的情形兩樣,她即使去做一個普通的浪蕩女子,也不夠資格。軍官們會找到更中意的對象。因此,我們但愿她到了那兒以后,可以得到些教訓,知道她自己沒有什么了不起。無論如何,她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我們總不能把她一輩子關在家里。"


伊麗莎白聽到父親這樣回答,雖然并沒有因此改變主張,卻也只得表示滿意,悶悶不樂地走開了。以她那樣性格的人,也不會盡想著這些事自尋煩惱。她相信她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至于要她為那些無法避免的害處去憂悶,或者是過分焦慮,那她可辦不到。


倘若麗迪雅和她母親知道她這次跟父親談話的內容,她們一定要氣死了,即使她們兩張利嘴同時夾攻,滔滔不絕地大罵一陣,也還消不了她們的氣。在麗迪雅的想象中,只要到白利屯去一次,人間天上的幸福都會獲得。她幻想著在那華麗的浴場附近,一條條街道上都擠滿了軍官。她幻想著幾十個甚至幾百個素昧生平的軍官,都對她獻殷勤。她幻想著堂皇富麗的營帳,帳幕整潔美觀,里面擠滿了血氣方剛的青年小伙子,都穿著燦爛奪目的大紅軍服。她還幻想到一幅最美滿的情景,幻想到自己坐在一個帳篷里面,同時跟好多個軍官在柔情密意地賣弄風情。


倘若她知道了她姐姐竟要妨害她,不讓她去享受到這些美妙的遠景和美妙的現實,那叫她怎么受得了?只有她母親才能體諒她這種心境,而且幾乎和她有同感。她相信丈夫決不打算到白利屯去,她感到很痛苦,因此,麗迪雅能夠去一次,對她這種痛苦實在是莫大的安慰。


可是她們母女倆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因此,到麗迪雅離家的那一天為止,她們一直都是歡天喜地,沒有受到半點兒磨難。


現在輪到伊麗莎白和韋翰先生最后一次會面了。她自從回家以后,已經見過他不少次,因此不安的情緒早就消失了;她曾經為了從前對他有過情意而感到不安,這種情緒現在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以前曾以風度文雅而搏得過她的歡心,現在她看出了這里面的虛偽做作,陳腔濫調,覺得十分厭惡。他目前對待她的態度,又造成了她不愉快的一個新的根源;他不久就流露出要跟她重溫舊好的意思,殊不知經過了那一番冷暖之后,卻只會使她生氣。她發覺要跟她談情說愛的這個人,竟是一個游手好閑的輕薄公子,因此就不免對他心灰意冷;而他居然還自以為只要能夠重溫舊好,便終究能夠滿足她的虛榮,獲得她的歡心,不管他已經有多久沒有向她獻過殷勤,其中又是為了什么原因,都不會對事情本身發生任何影響。她看到他那種神氣,雖然表面上忍住了氣不作聲,可是心里卻正在對他罵不絕口。


民團離開麥里屯的前一天,他跟別的一些軍官們都到浪搏恩來吃飯;他問起伊麗莎白在漢斯福那一段日子是怎么度過的,伊麗莎白為了不愿意和他好聲好氣地分手,便趁機提起費茨威廉上校和達西先生都在羅新斯消磨了三個星期,而且還問他認不認識費茨威廉。他頓時氣急敗壞,大驚失色,可是稍許鎮定了一下以后,他便笑嘻嘻地回答她說,以前常常見到他的。他說費茨威廉是個很有紳士風度的人,又問她喜歡不喜歡他。她熱情地回答他說,很喜歡他。他立刻又帶著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說道:"你剛剛說他在羅新斯待了多久?"


"差不多有三個星期。"


"你常常和他見面嗎?"


"常常見面,差不多每天見面。"


"他的風度和他表兄大不相同。"


"的確大不相同;可是我想,達西先生跟人家處熟了也就好了。"


只見韋翰頓時顯出吃驚的神氣,大聲嚷道:"那可怪啦,對不起,我是否可以請問你一下──"說到這里,他又控制住了自己,把說話的聲調變得愉快些,然而接下去說:"他跟人家說話時,語氣是否好了些?他待人接物是否比以前有禮貌些?因為我實在不敢指望他──"他的聲調低下去了,變得更嚴肅了,"指望他從本質上變好過。"


"沒那回事!"伊麗莎白說。"我相信他的本質還是和過去一樣。"


韋翰聽到她這一番話,不知道應該表示高興,還是應該表示不相信。韋翰見她說話時臉上有種形容不出的表情,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和焦急。她又接下去說:


"我所謂達西先生跟人處熟了也就好了,并不是說他的思想和態度會變好,而是說,你同他處得愈熟,你就愈了解他的個性。"


韋翰一聽此話,不禁心慌起來,頓時便紅了臉,神情也十分不安。他沉默了好幾分鐘以后,才收斂住了那股窘相,轉過身來對著她,用極其溫和的聲調說:


"你很了解我心里對達西先生是怎樣一種感覺,因此你也很容易明白:我聽到他居然也懂得在表面上裝得象個樣子了,這叫我多么高興。那種驕傲即使對他自己沒有什么益處,對別人也許倒有好處,因為他既有這種驕傲,就不會有那種惡劣行為,使我吃了那么大的虧了。我只怕他雖然收斂了一些(你大概就是說他比較收斂了一些吧)事實上只不過為了要在他姨母面前做幌子,讓他姨母看得起他,說他的好話。我很明白,每逢他和他姨母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免不了戰戰兢兢,這多半是為了想和德·包爾小姐結婚,這敢說,這是他念念不忘的一件大事。"


伊麗莎白聽到這些話,不由得微微一笑,她只稍微點了一下頭,并沒有做聲。她看出他又想在她面前把那個老問題拿出來發一通牢騷,她可沒有興致去慫恿他。這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他表面上還是裝得象平常一樣高興,可沒有打算再逢迎伊麗莎白;最后他們客客氣氣地分了手,也許雙方都希望永遠不再見面了。


他們分手以后,麗迪雅便跟弗斯脫太太回到麥里屯去,他們打算明天一早從那兒動身。麗迪雅和家里分別的時候,與其說是有什么離愁別恨,還不如說是熱鬧了一場。只有吉蒂流了眼淚,可是她這一場哭泣卻是為了煩惱和嫉妒。班納特太太口口聲聲祝她女兒幸福,又千叮萬囑地叫她不要錯過了及時行樂的機會——這種囑咐,女兒當然會去遵命辦理;她得意非凡地對家里人大聲叫著再會,于是姐妹們低聲細氣地祝她一路平安的話,她聽也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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