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威廉爵士在漢斯福只待了一個星期,可是經過了這一次短短的拜訪,他大可以為了:女兒嫁得極其稱心如意,而且有了這樣不可多得的丈夫和難能可貴的鄰居。威謙爵士在這兒作客的時候,柯林斯先生總是每天上午同他乘著雙輪馬車,帶他到郊野去漫游;他走了以后,家里又恢復了日常生活。伊麗莎白真要謝天謝地。因為這一次作客,跟她表兄柯林斯朝夕相見的次數并不多。原來他從吃早飯到吃午飯那一段時間里,不是在收拾花園,就是在自己那間面臨著大路的書房里看書寫字,憑窗遠眺,而女客的起坐間又在后面那一間。伊麗莎白開頭很奇怪:這里的餐廳比較大,地位光線也比較好,為什么夏綠蒂不愿意把餐廳兼作起居室?可是她立刻看出了她朋友所以要這樣做,的確非常有理由,因為:假如女客也在一間同樣舒適的起坐間里,那么柯林斯先生待在自己房間里的時間就要比較少了;她很贊賞夏綠蒂這樣的按排。


她們從會客室里根本看不見外面大路的情形,幸虧每逢有什么車輛駛過,柯林斯先生總是要告訴她們;特別是德包爾小姐常常乘著小馬車駛過,差不多天天駛過,他沒有哪一次不告訴她們的。小姐常在牧師的門前停下車來,跟夏綠蒂閑談幾分鐘,可是主人從來不請她下車。


柯林斯先生差不多每天要到羅新斯去一趟,他的太太也是隔不了幾天就要去一次。伊麗莎白總以為他們還有些別的應得的俸祿要去處理一下,否則她就不懂得為什么要犧牲那么多的時間。有時候夫人也會光臨他們的住宅,來了以后就把屋子里無論什么事都看在眼里。她查問他們的日常生活,察看他們的家務,勸他們換個方式處置;又吹毛求疵地說,他們的家具擺得不對,或者是他們的傭人在偷懶;要是她肯在這里吃點東西,那好象只是為了要看看柯林斯太太是否持家節儉,不濫吃濫用。


伊麗莎白立刻就發覺,這位貴婦人雖然沒有擔任郡里的司法職使,可是事實上她等于是她自己這個教區里最積極的法官,一點點芝麻大的事都由柯林斯先生報告給她;只要哪一個窮苦人在吵架,鬧意氣,或是窮得活不下去,她問題親自到村里去調解處理,鎮壓制服,又罵得他們一個個相安無事,不再叫苦嘆窮。


羅新斯大約每星期要請她們吃一兩次飯;盡管缺少了威廉爵士,而且只有一桌牌,不過每有一次這樣的宴會,都依照第一次如法炮制。他們簡直沒有別的宴會,因為附近一般人家的那種生活派頭,柯林斯還高攀不上。不過伊麗莎白并不覺得遺憾,因為她在這里大體上是過得夠舒服了:經常和夏綠蒂作半個鐘點的交談,加上這個季節里又是天氣睛朗,可以常常到戶外去舒暢一下。別人去拜訪咖苔琳夫人的時候,她總是愛到花園旁邊那座小林子里去散散步,那兒有一條很美的綠蔭小徑,她覺得那地方只有她一人懂得欣賞,而且到了那兒,也就可以免得惹起咖苔琳夫人的好奇心。


她開頭兩個星期的作客生涯,就這樣安靜地過去了。復活節快到了,節前一星期,羅新斯府上要添一個客人。在這么一個小圈子里,這當然是件大事。伊麗莎白一到那兒,便聽說達西先生最近幾個星期里就要到來,雖然她覺得在她所認識的人里面,差不多沒有一個象達西這樣討厭,不過他來了卻能給羅新斯的宴會上添一個面貌比較新鮮的人,同時可以從他對他表妹的態度看出彬格萊小姐在他身上的打算要完全落空,那更有趣極了。咖苔琳夫人顯然已經把他安排給他的表妹,一談到他要來,就得意非凡,對他贊美備至,可是一聽說盧卡斯小姐和伊麗莎白早就跟他認識,又時常見面,就幾乎好象生起氣來。


不久,柯林斯家里就知道達西來了;因為牧師先生那天整個上午都在漢斯福旁的門房附近走動,以便盡早獲得確鑿的消息;等到馬車駛進花園,他就一鞠躬,連忙跑進屋去報告這重大的新聞。第二天上午,他趕快到羅新斯去拜會。他一共要拜會咖苔琳夫人的兩位姨侄,因為達西先生還帶來了一位費茨威廉上校,是達西舅父(某某爵士)的小兒子。柯林斯先生回家來的時候,把那兩位貴賓也帶來了,大家很是吃驚。夏綠蒂從她丈夫的房間里看到他們一行三人從大路那邊走過來,便立刻奔進另外一個房間,告訴小姐們說,她們馬上就會有貴客降臨,接著又說:伊麗莎,這次貴客光臨,我得感謝你呀。否則達西先生才不會一下子就來拜訪我呢。"


伊麗莎白聽到這番恭維話,還沒有來得及申辯,門鈴就響了,宣布貴賓光臨。不大一會兒工夫,賓主三人一同走進屋來。帶頭的是費茨威廉上校,大約三十歲左右,人長得不漂亮,可是從儀表和談吐看來,倒是個地道的紳士。達西先生完全是當初在哈福德郡的那副老樣子,用他往常一貫的矜持態度,向柯林斯太太問好。盡管他對她的朋友伊麗莎白可能另有一種感情,然而見到她的時候,神色卻極其鎮定。伊麗莎白只對他行了個屈膝禮,一句話也沒說。


費茨威廉上校立刻就跟大家攀談起來,口齒伶俐,象個有教養的人,并且談得頗有風趣;可是他那位表兄,卻只跟柯林斯太太把房子和花園稍許評賞了幾句,就坐那兒沒有跟任何人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重新想到了禮貌問題,便向伊麗莎白問候她和她全家人的安好。伊麗莎白照例敷衍了他幾句,停了片刻,她又說:我姐姐最近三個月來一直在城里。你從來沒有碰到過她嗎?"


其實她明明知道他從來沒有碰到過吉英,只不過為了想要探探他的口氣,看看他是否知道彬格萊一家人和吉英之間的關系。他回答說,不幸從來未曾碰到過班納特小姐,她覺得他回答這話時神色有點慌張。這件事沒有再談下去,兩位貴賓立刻就告辭了。


費茨廉的風度大受牧師家里人的稱道,女眷們都覺得他會使羅新斯宴會平添不少情趣。不過,他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受到羅新斯那邊的邀請,因為主人家有了客人,用不著他們了;一直到復活節那一天,也就是差不多在這兩位貴賓到達一星期以后,他們才蒙受到被邀請的榮幸,那也不過是大家離開教堂時,主人家當面約定他們下午去玩玩而已。上一個星期他們簡直就沒有見到咖苔琳夫人母女。在這段時間里,費茨威廉到牧師家來拜望過好多次,但是達西先生卻沒有來過,他們僅僅是在教堂里才見到他。


他們當然都接受了邀請,準時到達了咖苔琳夫人的會客室。夫人客客氣氣地接待了他們,不過事實很明顯,他們并不象請不到別的客人那樣受歡迎;而且夫人的心幾乎都在兩位姨侄身上,只顧跟他們說話,特別是跟達西說話比跟房間里任何人都說得多。


倒是費茨廉上校見到他們好象很高興;因為羅新斯的生活實在單調無味,他很想要有點調劑,而且柯林斯太太的這位漂亮朋友更使他十分喜歡。他就坐到她身邊去,那么有聲有色地談到肯特郡,談到哈福德郡,談到旅行和家居,談到新書和音樂,直談得伊麗莎白感覺到在這個房間里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款待;他們倆談得那么興致淋漓,連咖苔琳夫人和達西先生也注意起來了。達西的一對眼睛立刻好奇地一遍遍在他們倆身上打溜轉;過了一會兒工夫,夫人也有了同感,而且顯得更露骨,她毫不猶豫地叫道:你們說的什么?你們在談些什么?你跟班納特小姐在談些什么話?說給我聽聽看。"我們談談音樂,姨母,"費茨廉上校迫不得已地回答了一下。談音樂!那么請你們說得響一些吧。我最喜愛音樂。要是你們談音樂,就得有我的份兒。我想,目前在英國,沒有幾個人能象我一樣真正欣賞音樂,也沒有人比我趣味更高。我要是學了音樂,一定會成為一個名家。安妮要是身體好,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名家的。我相信也演奏起來,一定動人。喬治安娜,現在學得怎么樣啦,達西?"


達西先生極其懇切地把自己妹妹的成就贊揚了一番。聽到她彈得這樣好,我真高興,"咖苔琳夫人說:"請你替我告訴她,要是她不多多練習,那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姨母,你放心吧,"達西說,"她用不著你這樣的勸告。她經常在練習。"那就更好。練習總不怕太多,我下次有空寫信給她,一定要囑咐她無論如何不得偷懶。我常常告訴年輕的小姐們說,要想在音樂上出人頭地,就非要經常練習不可。我已經告訴班納特小姐好幾次,除非她再多練習練習,她永遠不會好到哪里去;我常常對她說,柯林斯太太那里雖然沒有琴,我卻很歡迎她每天到羅新斯來,在姜金生太太房間里那架鋼琴上彈奏。你知道,在那間房間里,她不會妨礙什么人的。"


達西先生看到姨母這種無禮的態度,覺得有些丟臉,因此沒有去理她。


喝過了咖啡,費茨廉上校提醒伊麗莎白說,她剛剛答應過彈琴給他,于是她馬上坐到琴邊去。他拖過一把椅子來坐在她身旁。咖苔琳夫人聽了半支歌,便象剛才那樣又跟這一位姨侄談起話來,直談得這位姨侄終于避開了她,從容不迫地走到鋼琴跟前站住,以便把演奏者的美麗的面貌看個清楚明白。伊麗莎白看出了他的用意,便趁機住手,回過頭來對他嬌媚地一笑,說道:達西先生,你這樣走過來聽,莫不是想嚇唬我?盡管你妹妹的確演奏得很好,我也不怕。我性子倔強,決不肯讓別人把我嚇倒。人家越是想來嚇倒我,我的膽子就越大。"


達西說:"我決不會說你講錯了,因為你不會真以為我存心嚇你;好在我認識你很久了,知道你就喜歡說一些并不是你自己心里想說的話。"


伊麗莎白聽到人家這樣形容她,便高興地笑了起來,于是對費茨廉說道:"你表兄竟在你面前把我說成一個多糟糕的人,教你對我的話一句也不要相信。我真晦氣,我本來想在這里騙騙人,叫人相信我多少有些長處,偏偏碰上了一個看得穿我真正性格的人。──真的,達西先生,你把我在哈福德郡的一些倒霉的事兒都一股腦兒說了出來,你這是不厚道的──而且,請允許我冒昧說一句,你這也是不聰明的──因為你這樣做,會引起我的報復心,我也會說出一些事來,叫你的親戚們聽了嚇一跳。"我才不怕你呢,"他微笑地說。


費茨威廉連忙叫道:"我倒要請你說說看,他有什么不是。我很想知道他跟陌生人一起的時候,行為怎么樣。"那么我就講給你聽吧;我先得請你不要駭怕。你得明白,我第一次在哈福德郡看見他,是在一個舞會上,你知道他在這個跳舞會上做些什么?他一共只跳了四次舞!我不愿意叫你聽了難受,不過事實確是這樣。雖說男客很少,他卻只跳了四次,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當時在場的女客中間,沒有舞伴而閑坐在一旁的可不止一個人呢──達西先生,你可不能否認有這件事喲。"說來遺憾,當時舞場上除了我自己人以外,一個女客也不認識。"不錯;跳舞場里是不作興請人家介紹女朋友的。──唔,費茨威廉上校,再叫我彈什么呢?我的手指在等著你吩咐。"


達西說:"也許我當時最好請人介紹一下,可是我又不配去向陌生人自我推薦。"我們要不要問問你的表兄,這究竟是什么緣故?"伊麗莎白仍然對著費茨威廉上校說話。"我們要不要問問他,一個有見識、有閱歷、而又受過教育的人,為什么不配把自己介紹給陌生人?"


費茨威廉說:"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用不著請教他。那是因為他自己怕麻煩。"


達西說:"我的確不象人家那樣有本領,遇到向來不認識的人也能任情談笑。我也不會象人家那樣隨聲附和,假意關切。"


伊麗莎白說:"我談起鋼琴來,手指不象許多婦女那么有氣派,也不象她們那么有力和靈活,也沒有她們彈得那么有表情。我一直認為這是我自己的缺點,是我自己不肯用功練習的緣故。我可不信我的手指不及那些比我彈奏得高明的女人。"


達西笑了笑說:"你說得完全對。可見你的成績要好得多。凡是有福份聽過你演奏的人,都覺得你毫無欠缺的地方。我們兩人可就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表演。"


說到這里,咖苔琳夫人大聲地問他們談些什么,打斷了他們的話。伊麗莎白立刻重新彈起琴來。咖苔琳夫人走近前來,聽了幾分鐘以后,就對達西說:班納特小姐如果再多練習練習,能夠請一位倫敦名師指點指點,彈起來就不會有毛病了。雖說她的趣味比不上安妮,可是她很懂得指法。安妮要是身體好,能夠學習的話,一定會成為一位令人滿意的演奏者。"


伊麗莎白望著達西,要看看他聽了夫人對他表妹的這番夸獎,是不是竭誠表示贊同,可是當場和事后都看不出他對她有一絲一毫愛的跡象、從他對待德包爾小姐的整個態度看來,她不禁替彬格萊小姐感到安慰:要是彬格萊小姐跟達西是親戚的話,達西一定也會跟她結婚。


咖苔琳夫人繼續對伊麗莎白的演奏發表意見,還給了她許多關于演奏和鑒賞方面的指示。伊麗莎白只得極有忍耐地虛心領教。她聽從了兩位男客的要求,一直坐在鋼琴旁邊,彈到夫人備好了馬車送他們大家回家。


第二天早晨,柯林斯太太和瑪麗亞到村里有事去了,伊麗莎白獨自坐在家里寫信給吉英,這時候,她突然嚇了一跳,因為門鈴響了起來,準是有客人來了。她并沒有聽到馬車聲,心想,可能是咖苔琳夫人來了,于是她就疑慮不安地把那封寫好一半的信放在一旁,免得她問些鹵莽的話。就在這當兒,門開了,她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走進來的是達西先生,而且只有達西一個人。


達西看見她單獨一人,也顯得很吃驚,連忙道歉說,他原以為太太小姐們全沒有出去,所以才冒昧闖進來。


他們倆坐了下來,她向他問了幾句關于羅新斯的情形以后,雙方便好象都無話可說,大有陷于僵局的危險。因此,非得想點兒什么說說不可;正當這緊張關頭,她想起了上次在哈福德郡跟他見面的情況,頓時便起了一陣好奇心,想要聽聽他對那次匆匆的離別究竟有些什么意見,于是她便說道:去年十一月你們離開尼日斐花園多么突然呀,達西先生!彬格萊先生看見你們大家一下子都跟著他走,一定相當驚奇吧;我好象記得他比你們只早走一天。我想,當你離開


倫敦的時候,他和他的姐妹們一定身體都很好吧?"好極了,謝謝你。"


她發覺對方沒有別的話再回答她了,隔了一會兒便又說道:我想,彬攻萊先生大概不打算再回到尼日斐花園來了吧?"我從來沒有聽到他這么說過;不過,可能他不打算在那兒久住。他有很多朋友,象他這樣年齡的人,交際應酬當然一天比一天多。"如果他不打算在尼日斐花園久住,那么,為了街坊四鄰著想,他最好干脆退租,讓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固定的鄰居,不過彬格萊先生租那幢房子,說不定只是為了他自己方便,并沒有顧念到鄰舍,我看他那幢房子無論是保留也好,退租也好,他的原則都是一樣。"


達西先生說:"我料定他一旦買到了合適的房子,馬上會退租。"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她唯恐再談到他那位朋友身上去;既然沒有別的話可說,她便決定讓他動動腦筋,另外找個話題來談。


他領會了她的用意,隔了一忽兒便說道:"柯林斯先生這所房子倒好象很舒適呢。我相信他初到漢斯福的時候,咖苔琳夫人一定在這上面費了好大一番心思吧。"我也相信她費了一番心思,而且我敢說,她的好心并沒有白費,因為天下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懂得感恩報德的人了。"柯林斯先生娶到了這樣一位太太真是福氣。"是呀,的確是福氣;他的朋友們應當為他高興,難得有這樣一個頭腦清楚的女人肯嫁給他,嫁了他又能使他幸福,我這個女朋友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不過她跟柯林斯先生結婚,我可不認為是上策。她倒好象極其幸福,而且,用普通人的眼光來看,她這門婚姻當然攀得很好。"她離開娘家和朋友都這么近,這一定會使她很滿意的。"你說很近嗎?快五十英里呢。"只要道路方便,五十英里能算遠嗎?只消大半天就到得了我認為很近。"


伊麗莎白嚷道:"我從來沒有認為道路的遠近,也成了這門婚姻的有利條件之一,我決不會說柯林斯太太住得離家很近。"這說明你自己太留戀哈福德郡。我看你只要走出浪搏恩一步,就會嫌遠。"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禁一笑,伊麗莎白覺得自己明白他這一笑的深意:他一定以為她想起了吉英和尼日斐花園吧,于是她紅了臉回答道:我并不是說,一個女人家就不許嫁得離娘家太近。遠近是相對的,還得看各種不同的情況來決定。只要你出得起盤纏,遠一些又何妨。這兒的情形卻不是這樣。柯林斯夫婦雖然收入還好,可也經不起經常旅行;即使把目前的距離縮短到一小半,我相信我的朋友也不會以為離娘家近的。"


達西先生把椅子移近她一些,說道:"你可不能有這么重的鄉士觀念。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浪搏恩呀。"


伊麗莎白有些神色詫異。達西也覺得心情有些兩樣,便把椅子拖后一點,從桌子上拿起一張報紙看了一眼,用一種比較冷靜的聲音說:你喜歡肯特嗎?"


于是他們倆把這個村莊短短地談論了幾句,彼此都很冷靜,措辭也頗簡潔。一會兒工夫,夏綠蒂跟她妹妹散步回來了,談話就此終止。夏綠蒂姐妹倆看到他們促膝談心,都覺得詫異。達西先生把他方才誤闖進來遇見班納特小姐的原委說了一遍,然后稍許坐了幾分鐘就走了,跟誰也沒有多談。


他走了以后,夏綠蒂說;"這是什么意思?親愛的伊麗莎,他一定愛上你啦,否則他決不會這樣隨隨便便來看我們的。"


伊麗莎白把他剛才那種說不出話的情形告訴了她,夏綠蒂便覺得自己縱有這番好意,看上去又不象是這么回事。她們東猜西猜,結果只有認為他這次是因為閑來無聊,所以才出來探親訪友,這種說法倒還算講得過去,因為到了這個季節,一切野外的活動都過時了,待在家里雖然可以和咖苔琳夫人談談,看看書,還可以打打彈子,可是男人們總不能一直不出房門;既然牧師住宅相隔很近,順便散散步蕩到那兒去玩玩,也很愉快,況且那家人又很有趣昧,于是兩位表兄弟在這段作客時期,差不多每天都禁不住要上那兒去走一趟。他們總是上午去,遲早沒有一定,有時候分頭去,有時候同道去,間或姨母也跟他們一起去。女眷們看得非常明白,費茨威廉來訪,是因為他喜歡跟她們在一起──這當然使人家愈加喜歡他,伊麗莎白跟他在一起就覺得很滿意,他顯然也愛慕伊麗莎白,這兩重情況使伊麗莎白想起了她以前的心上人喬治韋翰;雖說把這兩個人比較起來,她覺得費茨威廉的風度沒有韋翰那么溫柔迷人,然而她相信他腦子里的花樣更多。


可是達西先生為什么常到牧師家昊來,這仍然叫人不容易明白。他不可能是為了要熱鬧,因為他老是在那兒坐上十分鐘一句話也不說,說起話來也好象是迫不得已的樣子,而不是真有什么話要說──好象是在禮貌上委曲求全,而不是出于內心的高興。他很少有真正興高采烈的時候。柯林斯太太簡直弄他不懂。費茨威廉有時候笑他呆頭呆腦,可見他平常并不是這樣,柯林斯太太當然弄不清其中的底蘊。她但愿他這種變化是戀愛所造成的,而且戀愛的對象就是她朋友伊麗莎,于是她一本正經地動起腦筋來,要把這件事弄個明白。每當她們去羅新斯的時候,每當他來到漢斯福的時候,她總是注意著他,可是毫無效果。他的確常常望著她的朋友,可是他那種目光究竟深意何在,還值得商榷。他癡呆呆地望著她,的確很誠懇,可是柯林斯太太還是不敢斷定他的目光里面究竟含有多少愛慕的情意,而且有時候那種目光簡直是完全心不在焉的樣子。


她曾經有一兩次向伊麗莎白提示過,說他可能傾心于她,可是伊麗莎白老是一笑置之;柯林斯太太覺得不應該盡在這個問題上嘮叨不休,不要撩得人家動了心,到頭來卻只落得一個失望;照她的看法,只要伊麗莎白自己覺得已經把他抓在手里,那么,毫無問題,一切厭惡他的情緒自然都會消失的。她好心好意處處為伊麗莎白打算,有時候也打算把她嫁給費茨威廉,他真是個最有風趣的人,任何人也比不上他;他當然也愛慕她,他的社會地位又是再適當也沒有了;不過,達西先生在教會里有很大的權力,而他那位表兄弟卻根本沒有,相形之下,表兄弟這些優點就無足輕重了。


伊麗莎白在花園里散步的時候,曾經好多次出乎意料地碰見達西先生。別人不來的地方他偏偏會來,這真是不幸,她覺得好象是命運在故意跟她鬧別扭。她第一次就對他說,她喜歡獨自一人到這地方來溜達,當時的用意就是不讓以后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如果會有第二次,那才叫怪呢。然而畢竟有了第二次,甚至還會有第三次,看上去他好象是故意跟她過不去,否則就是有心要來賠罪;因為這幾次他既不是跟她敷衍幾句就啞口無言,也不是稍隔一會兒就走開,而是當真掉過頭來跟她一塊兒走走。他從來不多說話,她也懶得多講,懶得多聽;可是第三次見面的時候,他問她住在漢斯福快活不快活,問她為什么喜歡孤單單一個人散步,又問起她是不是覺得柯林斯夫婦很幸福。談起羅新斯,她說她對于那家人家不大了解,他倒好象希望她以后每逢有機會再到肯特來,也會去那兒小住一陣,從他的出言吐語里面聽得出他有這層意思。難道他在替費茨威廉上校轉念頭嗎?她想,如果他當真話里有音,那他一定暗示那個人對她有些動心。她覺得有些痛苦,她在已經走到牧師住宅對過的圍墻門口,因此又覺得很高興。


有一天,她正在一面散步,一面重新讀著吉英上一次的來信,把吉英心灰意冷時所寫的那幾段仔細咀嚼著,這時候又讓人嚇了一跳,可是抬頭一看,只見這次并不是達西,而是費茨威廉上校正在迎面走來。她立刻收起了那封信,勉強做出一副笑臉,說道:沒想到你也會到這兒來。"費茨威廉回答道:"我每年都是這樣,臨走以前總得要到花園里各處去兜一圈,最后上牧師家來拜望。你還要往前走嗎?"不,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于是她果真轉過身來,兩人一同朝著牧師住宅走去。你真的星期六就要離開肯特嗎?"她問。是的,只要達西不再拖延。不過我得聽他調遣。他辦起事來只是憑他自己高興。"即使不能順著他自己的意思去擺布,至少也要順著他自己意思去選擇一下。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哪一個人,象達西先生這樣喜歡當權作主,為所欲為。"他太任性了,"費茨威廉上校回答道。"可是我們全都如此。只不過他比一般人有條件,可以那么做,因為他有錢,一般人窮。我是說的真心話。你知道,一個小兒子可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仰仗別人。"在我看來,一個伯爵的小兒子,對這兩件事簡直就一點兒不懂。再說,我倒要問你一句正經話,你又懂得什么叫做克制自己和仰仗別人呢?我有沒有哪一次因為沒有錢,想去什么地方去不成,愛買一樣東西買不成?"你問得好,或許我在這方面也是不知艱苦。可是遇到重大問題,我可能就會因為沒有錢而吃苦了。小兒子往往有了意中人而不能結婚。"除非是愛上了有錢的女人,我認為這種情形他們倒往往會碰到。"我們花錢花慣了,因此不得不依賴別人,象我這樣身份的人,結起婚來能夠不講錢,那可數不出幾個了。"這些話都是對我說的嗎?"伊麗莎白想到這里,不禁臉紅;可是她立刻恢復了常態,用一種很活潑的聲調說道:"請問一個伯爵的小兒子,通常值多少身價?我想,除非哥哥身體太壞,你討起價來總不能超過五萬鎊。"


他也用同樣的口吻回答了她,這事便不再提。可是她又怕這樣沉默下去,他會以為她是聽了剛才那番話心里難受,因此隔了一會兒,她便說道:我想,你表兄把你帶來待在他身邊,主要就是為了要有個人聽他擺布。我不懂他為什么還不結婚,結了婚不就是可以有個人一輩子聽他擺布了嗎?不過,目前他有個妹妹也許就行了;既然現在由他一個人照管她,那他就可以愛怎么對待她就怎么對待她了。"不,"費茨威廉上校說,"這份好處還得讓我分享。我也是達西小姐的保護人。"你真的是嗎?請問,你這位保護人當得怎么樣?你們這位小姐相當難待候吧?象她那樣年紀的小姐,有時候真不大容易對付;假若她的脾氣也和達西一模一樣,她自然也會樣樣事都憑她自己高興。"


她說這話的時候,只見他在情懇意切望著她。他馬上就問她說,為什么她會想到達西小姐可能使他們感到棘手。她看他問這句話的神態,就愈發斷定自己果真猜得很接近事實。她立刻回答道:"你不必慌張。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她有什么壞處;而且我敢說,她是世界上最聽話的一位姑娘。我的女朋友們中有幾個人,譬如赫斯脫太太和彬格萊小姐,都喜歡得她了不得。我好象聽你說過,你也認識她們的。"我和她們不大熟。她們的兄弟是個富有風趣的紳士派人物,是達西的好朋友。"噢,是呀,"伊麗莎白冷冷地說:"達西先生待彬格萊先生特別好,也照顧得他十二萬分周到。"照顧他!是的,我的確相信,凡是他拿不出辦法的事情,達西先生總會替他想出辦法。我們到這兒來,路上他告訴了我一些事情,我聽了以后,便相信彬格萊先生確實多虧他幫了些忙。可是我得請他原諒,我沒有權利猜想他所說的那個人就是彬格萊。那完全是瞎猜罷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這件事達西先生當然不愿意讓大家知道,免得傳到那位小姐家里去,惹得人家不痛快。"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出去的。"請你記住,我并沒有足夠的理由猜想他所說的那個人就是彬格萊。他只不過告訴我,他最近使一位朋友沒有結成一門冒味的婚姻,免卻了多少麻煩,他覺得這件事值得自慰,可是他并沒有提到當事人的姓名和其中的細節;我所以會疑心到彬格萊身上,一則因為我相信象他那樣的青年,的確會招來這樣的麻煩,二則因為我知道,他們在一起度過了整整一個夏天。"達西先生有沒有說他為了什么理由要管人家閑事?"我聽說那位小姐有些條件太不夠格。"他用什么手段把他們倆拆開的?"


費茨威廉笑了笑說:"他并沒有說明他用的是什么手段,他講給我聽的,我剛才全部都講給你聽了。"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繼續往前走,她心里氣透了。費茨威廉望了她一下,問她為什么這樣思慮重重。


她說:"我在回想你剛才說給我聽的話,我覺得你那位表兄的做法不大好。憑什么要他作主?"你認為他的干涉完全是多管閑事嗎?"我真不懂,達西先生有什么權利斷定他朋友的戀愛合適不合適;憑著他一個人的意思,他怎么就能指揮他的朋友要怎樣去獲得幸福。"她說到這里,便平了一下氣,然后繼續說下去,"可是我們不明白其中的底細,那么,我們要指責他,也就難免不公平。也許這一對男女中間根本就沒有什么愛情。"這種推斷倒不能說不合情理。"費茨威廉說。"我表兄本來是一團高興,給你這樣一說,他的功勞可要大大地打折扣啦。"


他這句話本是說著打趣的,可是她倒覺得,這句話正好是達西先生的一幅逼真的寫照,她因此不便回答,便突然改變了話題,盡談些無關緊要的事,邊談邊走不覺來到了牧師住宅的門前。客人一走,她就回到自己房里閉門獨坐,把剛才所聽來的一番話仔細思量。他剛剛所提到的那一對男女,一定跟她有關。世界上決不可能有第二人會這樣無條件服從達西先生。提到用盡手段拆散彬格萊先生和吉英的好事,一定少不了有他的份,她對于這一點從來不曾懷疑過;她一向認為完全是彬格萊小姐的主意和擺布。如果彬格萊先生本來并沒有給虛榮心沖昏頭腦,那么,吉英目前所受的種種痛苦,以及將來還要受下去的痛苦,都得歸罪于他,歸罪于他的傲慢和任性。世界上一顆最親切、最慷慨的心,就這樣讓他一手把幸福的希望摧毀得一干二凈;而且誰也不敢說,他造下的這個冤孽何年何月才能了結。這位小姐有些條件太不夠格,"這是費茨威廉上校說的;這些太不夠格的條件也許就是指她有個姨爹在鄉下當律師,還有個舅舅在倫敦做生意。


她想到這里,不禁大聲嚷了起來:"至于吉英本身,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缺陷,她真是太可愛太善良了──她見解高,修養好,風度又動人,我父親也沒有什么可指摘的,他雖然有些怪癖,可是他的能力是達西先生所不能藐視的,說到他的品德,達西先生也許永遠趕不上,"當然,當她想到她母親的時候,她的信心不免稍有動搖;可是她不相信那方面的弱點對達西先生會有什么大不了的影響。最傷害他自尊心莫過于讓他的朋友跟門戶低微的人家結親,至于跟沒有見識的人家結親,他倒不會過分計較。她最后完全弄明白了;達西一方面是被這種最惡劣的傲慢心理支配著,另方面是為了想要把彬格萊先生配給他自己的妹妹。


她越想越氣,越氣越哭,最后弄得頭痛起來了,晚上痛得更厲害,再加上她不愿意看到達西先生,于是決定不陪她的表兄嫂上羅新斯去赴茶會。柯林斯太太看她確實有病,也就不便勉強她去,而且盡量不讓丈夫勉強她去;但是柯林斯先生禁不住有些慌張,生怕她不去會惹起咖苔琳夫人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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