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一天班納特全家都被盧卡斯府上請去吃飯,又多蒙盧卡斯小姐一片好意,整日陪著柯林斯先生談話。伊麗莎白利用了一個機會向她道謝。她說:"這樣可以叫他精神痛快些,我對你真是說不盡的感激。"夏綠蒂說,能夠替朋友效勞,非常樂意,雖然花了一點時間,卻得到了很大的快慰。這真是太好了;可是夏綠蒂的好意,遠非伊麗莎白所能意料;原來夏綠蒂是有意要盡量逗引柯林斯先生跟她自己談話,免得他再去向伊麗莎白獻殷勤。她這個計謀看來進行得十分順利。晚上大家分手的時候,夏綠蒂幾乎滿有把握地感覺到,要不是柯林斯先生這么快就要離開哈福德郡,事情一定能成功。但是她這樣的想法,未免太不了解他那如火如荼、獨斷獨行的性格。且說第二天一大早,柯林斯就采用了相當狡猾的辦法,溜出了浪博恩,趕到盧家莊來向她屈身求愛。他唯恐給表妹們碰到了,他認為,假若讓她們看見他走開,那就必定會讓她們猜中他的打算,而他不等到事情有了成功的把握,決不愿意讓人家知道。雖說他當場看到夏綠蒂對他頗有情意,因此覺得這事十拿九穩可以成功,可是從星期三那場冒險以來,他究竟不敢太魯莽了。不過人家倒很巴結地接待了他。盧卡斯小姐從樓上窗口看見他向她家里走來,便連忙到那條小道上去接他,又裝出是偶然相逢的樣子。她萬萬想不到,柯林斯這一次竟然給她帶來了說不盡的千情萬愛。


在短短的一段時間里,柯林斯先生說了多多少少的話,于是兩人之間便一切都講妥了,而且雙方都很滿意。一走進屋子,他就誠懇地要求她擇定吉日,使他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雖說這種請求,暫應該置之不理,可是這位小姐并不想要拿他的幸福當兒戲。他天生一副蠢相,求起愛來總是打動不了女人的心,女人一碰到他求愛,總是請他碰壁。盧卡斯小姐所以愿意答應他,完全是為了財產打算,至于那筆財產何年何月可以拿到手,她倒不在乎。


他們倆立刻就去請求威廉爵士夫婦加以允許,老夫婦連忙高高興興地答應了。他們本來沒有什么嫁妝給女兒,論柯林斯先生目前的境況,真是再適合不過的一個女婿,何況他將來一定會發一筆大財。盧卡斯太太立刻帶著空前未有過的興趣,開始盤算著班納特先生還有多少年可活;威廉爵士一口斷定說,只要林斯先生一旦得到了浪博恩的財產,他夫婦倆就大有覲見皇上的希望了。總而言之,這件大事叫全家人都快活透頂。幾位小女兒都滿懷希望,認為這一來可以早一兩年出去交際了,男孩子們再也不擔心夏綠蒂會當老處女了。只有夏綠蒂本人倒相當鎮定。她現在初步已經成功,還有時間去仔細考慮一番。她想了一下,大致滿意。柯林斯先生固然既不通情達理,又不討人喜愛,同他相處實在是件討厭的事,他對她的愛也一定是空中樓閣,不過她還是要他做丈夫。雖然她對于婚姻和夫婦生活,估價都不甚高,可是,結婚到底是她一貫的目標,大凡家境不好而又受過相當教育的青年女子,總是把結婚當作僅有的一條體面的退路。盡管結婚并不一定會叫人幸福,但總算約她自己安排了一個最可靠的儲藏室日后可以不致挨凍受饑。她現在就獲得這樣一個儲藏室了。她今年二十七歲,人長得又不標致,這個儲藏室當然會使她覺得無限幸運。只有一件事令人不快──那就是說,伊麗莎白班納特準會對這門親事感到驚奇,而她又是一向把伊麗莎白的交情看得比什么人的交情都重要。伊麗莎白一定會詫異,說不定還要埋怨她。雖說她一經下定決心便不會動搖,然而人家非難起來一定會使她難受。于是她決定親自把這件事告訴她,囑咐柯林斯先生回到浪博恩吃飯的時候,不要在班納特家里任何人面前透露一點風聲。對方當然唯命是從,答應保守秘密,其實秘密是很難保守,因為他出去得太久了,一定會引起人家的好奇心,因此他一回去,大家立刻向他問長問短,他得要有幾分能耐才能夠遮掩過去,加上他又巴不得把此番情場得意的情況宣揚出去,因此他好容易才克制住了。


他明天一大早就要啟程,來不及向大家辭行,所以當夜太太小姐們就寢的時候,大家便相互話別;班納特太太極其誠懇、極有禮貌地說,以后他要是有便再來浪博恩,上她們那兒去玩玩,那真叫她們太高興了。


他回答道:"親愛的太太,承蒙邀約,不勝感激,我也正希望能領受這份盛意;請你放心,我一有空就來看你們。"


大家都吃了一驚,尤其是班納特先生,根本不希望他馬上回來,便連忙說道:賢侄,你不怕珈苔琳夫人不贊成嗎?你最好把親戚關系看得淡一些,免得擔那么大的風險,得罪了你的女施主。"


柯林斯先生回答道:"老長輩,我非常感激你這樣好心地提醒我,請你放心,這樣重大的事,不得到她老人家的同意,我決不會冒昧從事。"多小心一些只會有益處。什么事都不要緊,可千萬不能叫她老人家不高興。要是你想到我們這兒來,而她卻不高興讓你來(我覺得這是非常可能的),那么就請你安分一些,待在家里,你放心,我們決不會因此而見怪的。"老長輩,請相信我,蒙你這樣好心地關注,真叫我感激不盡。你放心好了,你馬上就會收到我一封謝函,感謝這一點,感謝我在哈福郡蒙你們對我的種種照拂。至于諸位表妹,雖然我去不了多少日子,且請恕我冒昧,就趁著現在祝她們健康幸福,連伊麗莎白表妹也不例外。"


太太小姐們便行禮如儀,辭別回房;大家聽說他竟打算很快就回來,都感到驚訝。班納特太太滿以為他是打算向她的哪一個小女兒求婚,也許能勸勸曼麗去應承他。曼麗比任何姐妹都看重他的能力。他思想方面的堅定很叫她傾心;他雖然比不上她自己那樣聰明,可是只要有一個象她這樣的人作為榜樣,鼓勵他讀書上進,那他一定會成為一個稱心如意的伴侶。只可惜一到第二天早上,這種希望就完全破滅了。盧卡斯小姐剛一吃過早飯,就來訪問,私下跟伊麗莎白把前一天的事說了出來。


早在前一兩天,伊麗莎白就一度想到,柯林斯先生可能一廂情愿,自以為愛上了她這位朋友,可是,要說夏綠蒂會慫恿他,那未免太不可能,正如她自己不可能慫恿他一樣,因此她現在聽到這件事,不禁大為驚訝,連禮貌也不顧了,竟大聲叫了起來:跟柯林斯先生訂婚!親愛的夏綠蒂,那怎么行!"


盧卡斯小姐乍聽得這一聲心直口快的責備,鎮靜的臉色不禁變得慌張起來,好在這也是她意料中事,因此她立刻就恢復了常態,從容不迫地說:你為什么這樣驚奇,親愛的伊麗莎?柯林斯先生不幸沒有得到你的賞識,難道就不作興他得到別的女人的賞識嗎?"


伊麗莎白這時候已經鎮定下來,便竭力克制著自己,用相當肯定的語氣預祝他們倆將來良緣美滿,幸福無疆。


夏綠蒂回答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一定會感到奇怪,而且感到非常奇怪,因為在不久以前,柯林斯先生還在想跟你結婚。可是,只要你空下來把這事情細細地想一下,你就會贊成我的做法。你知道我不是個羅曼諦克的人,我決不是那樣的人。我只希望有一個舒舒服服的家。論柯林斯先生的性格、社會關系和身份地位,我覺得跟他結了婚,也能夠獲得幸福,并不下于一般人結婚時所夸耀的那種幸福。"


伊麗莎白心平氣和地回答道:"毫無問題。"她們倆別別扭扭地在一起待了一會兒,便和家人一塊坐下。夏綠蒂沒有過多久就走了;伊麗莎白獨自把剛才聽到的那些話仔細想了一下。這樣不合適的一門親事,真使她難受了好久。說起柯林斯先生三天之內求了兩次婚,本就夠稀奇了,如今竟會有人應承他,實在是更稀奇。她一向覺得,夏綠蒂關于婚姻問題方面的見解,跟她頗不一致,卻不曾料想到一旦事到臨頭,她竟會完全不顧高尚的情操,來屈就一些世俗的利益。夏綠蒂做了柯林斯的妻子,這真是天下最丟人的事!她不僅為這樣一個朋友的自取其辱、自貶身份而感到難受,而且她還十分痛心地斷定,她朋友拈的這一個鬮兒,決不會給她自己帶來多大的幸福。


伊麗莎白正跟母親和姐妹坐在一起,回想剛才所聽到的那件事,決不定是否可以把它告訴大家,就在這時候,威廉盧卡斯爵士來了。他是受了女兒的拜托,前來班府上宣布她訂婚的消息。他一面敘述這件事,一面又大大地恭維了太太小姐們一陣,說是兩家能結上親,他真感到榮幸。班府上的人聽了,不僅感到驚異,而且不相信真有這回事。班納特太太再也顧不得禮貌,竟一口咬定他弄錯了。麗迪雅一向又任性又撒野,不由得叫道:天哪!威廉爵士,你怎么會說出這番話來?你不知道柯林斯先生要娶麗萃嗎?"


遇到這種情形,只有象朝廷大臣那樣能夠逆來順受的人,才不會生氣,好在威廉爵士頗有素養,竟沒有把它當一回事,雖然他要求她們相信他說的是實話,可是他卻使出了極大的忍耐功夫,滿有禮貌地聽著她們無理的談吐。


伊麗莎白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助他來打開這種僵局,于是挺身而出,證明他說的實話,說是剛剛已經聽到夏綠蒂本人談起過了。為了盡力使母親和妹妹們不再大驚小怪,她便誠懇地向威廉爵士道喜,吉英馬上也替她幫腔,又用種種話來說明這門婚姻是何等幸福,柯林斯先生品格又非常好,漢斯福和倫敦相隔不遠往返方便。


班納特太太在威廉爵士面前,實在氣得說不出話;可是他一走,她那一肚子牢騷便馬上發泄出來。第一,她堅決不相信這回事;第二,她斷定柯林斯先生受了騙;第三,她相信這一對夫婦決不會幸福;第四,這門親事可能會破裂。不過她卻從整個事件上簡單地得出了兩個結論──一個是:這場笑話全都是伊麗莎白一手造成的;另一個是,她自己受盡了大家的欺負虐待;在那一整天里,她所談的大都是這兩點。隨便怎么也安慰不了她,隨便怎么也平不了她的氣。直到晚上,怨憤依然沒有消散。她見到伊麗莎白就罵,一直罵了一個星期之久。她同威廉爵士或盧卡斯太太說起話來,總是粗聲粗氣,一直過了一個月才好起來;至于夏綠蒂,她竟過了好幾個月才寬恕了她。


對班納特先生說來,這件事反而使他心情上益發灑脫,據他說,這次所經過的一切,真使他精神上舒服到極點。他說,他本以為夏綠蒂盧卡斯相當懂事,哪知道她簡直跟他太太一樣蠢,比起他的女兒來就更要蠢了,他實在覺得高興!


吉英也承認這門婚姻有些奇怪,可是她嘴上并沒說什么,反而誠懇地祝他們倆幸福。雖然伊麗莎白再三剖白給她聽,她卻始終以為這門婚姻未必一定不會幸福。吉蒂和麗迪雅根本不羨慕盧卡斯小姐,因為柯林斯先生不過是個傳教士而已;這件事根本影響不了她們,除非把它當作一件新聞,帶到麥里屯去傳播一下。


再說到盧卡斯太太,她既然也有一個女兒獲得了美滿的姻緣,自然衷心快慰,因而也不會不想到趁此去向班納特太太反唇相譏一下。于是她拜望浪博恩的次數比往常更加頻繁,說是她如今多么高興,不過班納特太太滿臉惡相,滿口的毒話,也足夠叫她掃興的了。


伊麗莎白和夏綠蒂之間從此竟有了一層隔膜,彼此不便提到這樁事。伊麗莎白斷定她們倆再也不會象從前那樣推心置腹。她既然在夏綠蒂身上失望,便越發親切地關注到自己姐姐身上來。她深信姐姐為人正直,作風優雅,她這種看法決不會動搖。她關心姐姐的幸福一天比一天來得迫切,因為彬格萊先生已經走了一個星期,卻沒有聽到一點兒她要回來的消息。


吉英很早就給珈羅琳寫了回信,現在正在數著日子,看看還得過多少天才可以又接到她的信。柯林斯先生事先答應寫來的那封謝函星期二就收到了,信是寫給她們父親的,信上說了多少感激的話,看他那種過甚其辭的語氣,就好象在他們府上叨光了一年似的。他在這方面表示了歉意以后,便用了多少歡天喜地的措辭,告訴他們說,他已經有幸獲得他們的芳鄰盧卡斯小姐的歡心了,他接著又說,為了要去看看他的心上人,他可以趁便來看看他們,免得辜負他們善意的期望,希望能在兩個禮拜以后的星期一到達浪博恩;他又說,珈苔琳夫人衷心地贊成他趕快結婚,并且希望愈早愈好,他相信他那位心上人夏綠蒂決不會反對及早定出佳期,使他成為天下最幸福的人。對班納特太太說來,柯林斯先生的重返浪博恩,如今并不是什么叫人快意的事了。她反而跟她丈夫一樣地大為抱怨。說也奇怪,柯林斯不去盧家莊,卻要來到浪搏恩,這真是既不方便,又太麻煩。她現在正當健康失調,因此非常討厭客人上門,何況這些癡情種子都是很討厭的人。班納特太太成天嘀咕著這些事,除非想到彬格萊一直不回來而使她感到更大的痛苦時,她方才住口。


吉英跟伊麗莎白都為這個問題大感不安。一天又一天,聽不到一點關于他的消息,只聽得麥里屯紛紛傳言,說他今冬再也不會上尼日斐花園來了,班納特太太聽得非常生氣,總是加以駁斥,說那是誣蔑性的謠言。


連伊麗莎白也開始恐懼起來了,她并不是怕彬格萊薄情,而是怕他的姐妹們真的絆住了他。盡管她不愿意有這種想法,因為這種想法對于吉英的幸福既有不利,對于吉英心上人的忠貞,也未免是一種侮辱,可是她還是往往禁不住要這樣想。他那兩位無情無義的姐妹,和那位足以制服他的朋友同心協力,再加上達西小姐的窈窕嫵媚,以及倫敦的聲色娛樂,縱使他果真對她念念不忘,恐怕也掙脫不了那個圈套。


至于吉英,她在這種動蕩不安的情況下,自然比伊麗莎白更加感到焦慮,可是她總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事暴露出來,所以她和伊麗莎白一直沒有提到這件事。偏偏她母親不能體貼她的苦衷,過不了一個鐘頭就要提到彬格萊,說是等待他回來實在等待心焦,甚至硬要吉英承認──要是彬格萊果真不回來,那她一定會覺得自己受了薄情的虧待。幸虧吉英臨事從容不迫,柔和鎮定,好容易才忍受了她這些讒言誹語。


柯林斯先生在兩個禮拜以后的星期一準時到達,可是浪搏恩卻不象他初來時那樣熱烈地歡迎他了。他實在高興不過也用不著別人獻殷勤。這真是主人家走運,多虧他戀愛成了功,這才使別人能夠清閑下來,不必再去跟他周旋。他每天把大部分時間消磨在盧家莊,一直挨到盧府上快要睡覺的時候,才回到浪搏恩來,向大家道歉一聲,請大家原諒他終日未歸。


班納特太太著實可憐。只要一提到那門親事,她就會不高興,而且隨便她走到那兒,她總會聽到人們談起這件事。她一看到盧卡斯小姐就覺得討厭。一想到盧卡斯小姐將來有一天會接替她做這幢屋子里的主婦,她就益發嫉妒和厭惡。每逢夏綠蒂來看她們,她總以為人家是來考察情況,看看還要過多少時候就可以搬進來住;每逢夏綠蒂跟柯林斯先生低聲說話的時候,她就以為他們是在談論浪搏恩的家產,是在計議一俟班納特先生去世以后,就要把她和她的幾個女兒攆出去。她把這些傷心事都說給她丈夫聽。


她說:"我的好老爺,夏綠蒂盧卡斯遲早要做這屋子里的主婦,我卻非得讓她不可,眼睜睜看著她來接替我的位置,這可叫我受不了!"我的好太太,別去想這些傷心事吧。我們不妨從好的方面去想。說不定我比你的壽命還要長,我們姑且就這樣來安慰自己吧。"


可是這些話安慰不了班納特太太,因此她非但沒有回答,反而象剛才一樣地訴苦下去。我一想到所有的產業都得落到他們手里,就受不了。要不是為了繼承權的問題,我才不在乎呢。"你不在乎什么?"什么我都不在乎。"讓我們謝天謝地,你頭腦還沒有不清楚到這種地步。"我的好老爺,凡是有關繼承權的事,我決不會謝天謝地的。隨便哪個人,怎么肯昧著良心,不把財產遺傳給自己的女兒們?我真弄不懂,何況一切都是為了柯林斯先生的緣故!為什么偏偏要他享有這份遺產?""我讓你自己去想吧。"班納特先生說。


彬格萊小姐的信來了,疑慮消除了。信上第一句話就說,她們決定在倫敦過冬,結尾是替他哥哥道歉,說他在臨走以前,沒有來得及向哈福郡的朋友們辭行,很覺遺憾。


希望破滅了,徹底破滅了。吉英繼續把信讀下去,只覺得除了寫信人那種裝腔作勢的親切之外,就根本找不出可以自慰的地方。滿篇都是贊美達西小姐的話,絮絮叨叨地談到她的千嬌百媚。珈羅琳又高高興興地說,她們倆之間已經一天比一天來得親熱,而且竟大膽地作出預言,說是她上封信里面提到的那些愿望,一定可以實現。她還得意非凡地寫道,她哥哥已經住到達西先生家里去,又歡天喜地地提到達西打算添置新家具。


吉英立刻把這些事大都告訴了伊麗莎白,伊麗莎白聽了,怒而不言。她真傷心透了,一方面是關懷自己的姐姐,另方面是怨恨那幫人。珈羅琳信上說她哥哥鐘情于達西小姐,伊麗莎白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仍舊象以往一樣,相信彬格萊先生真正喜歡吉英。伊麗莎白一向很看重他,現在才知道他原來是這樣一個容易說話而沒有主意的人,以致被他那批詭計多端的朋友們牽制住了,聽憑他們反復無常地作弄他,拿他的幸福作犧牲品──想到這些,她就不能不氣憤,甚至不免有些看不起他。要是只有他個人的幸福遭到犧牲,那他愛怎么胡搞都可以,可是這里面畢竟還牽涉著她姐姐的幸福,她相信他自己也應該明白。簡單說來,這問題當然反復考慮過,到頭來一定是沒有辦法。她想不起什么別的了。究竟是彬格萊先生真的變了心呢,還是根本不知道?雖然對她說來,她應該辨明其中的是非曲直,然后才能斷定他是好是壞,可是對她姐姐說來,反正都是一樣地傷心難受。


隔了一兩天,吉英才鼓起勇氣,把自己的心事說給伊麗莎白聽。且說那天班納特太太象往常一樣說起尼日斐花園和它的主人,嘮叨了老半天,后來總算走開了,只剩下她們姐妹倆,吉英這才禁不往說道:噢,但愿媽媽多控制她自己一些吧!她沒曉得她這樣時時刻刻提起他,叫我多么痛苦。不過我決不怨誰。這局面不會長久的。他馬上就會給我們忘掉,我們還是會和往常一樣。"


伊麗莎白半信半疑而又極其關切地望著姐姐,一聲不響。你不相信我的話嗎?"吉英微微紅著臉嚷道。"那你真是毫無理由。他在我的記憶里可能是個最可愛的朋友,但也不過如此而已。我既沒有什么奢望,也沒有什么擔心,更沒有什么要責備他的地方。多謝上帝,我還沒有那種苦惱。因此稍微過一些時候,我一定會就慢慢克服過來的。"


她立刻又用更堅強的聲調說道:"我立刻就可以安慰自己說:這只怪我自己瞎想,好在并沒有損害別人,只損害了我自己。"


伊麗莎白連忙叫起來了:"親愛的吉英,你太善良了。你那樣好心,那樣處處為別人著想,真象天使一般;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同你說才好。我覺得我從前待你還不夠好,愛你還不夠深。"


吉英竭力否認這一切言過其實的夸獎,反而用這些贊美的話來贊揚妹妹的熱情。別那么說,"伊麗莎白說,"這樣說不公平的,你總以為天下都是好人。我只要說了誰一句壞話,你就難受。我要把你看作一個完美無瑕的人,你就來駁斥。請你放心,我決不會說得過分,你有權利把四海之內的人一視同仁,我也不會干涉你。你用不著擔心。至于我,我真正喜歡的人沒有幾個,我心目中的好人就更少了。世事經歷得愈多,我就愈對世事不滿;我一天比一天相信,人性都是見異思遷,我們不能憑著某人表面上一點點長處或見解,就去相信他。最近我碰到了兩件事:其中一件我不愿意說出來,另一件就是夏綠蒂的婚姻問題。這簡直是莫明其妙!任你怎樣看法,都是莫明其妙!"親愛的麗萃,不要這樣胡思亂想吧。那會毀了你的幸福的。你對于各人處境的不同和脾氣的不同,體諒得不夠。你且想一想柯林斯先生的身份地位和夏綠蒂的謹慎穩重吧。你得記住,她也算一個大家閨秀,說起財產方面,倒是一門挺適當的親事。你且顧全大家的面子,只當她對我們那位表兄確實有幾分敬愛和器重吧。"要是看你的面子,我幾乎隨便對什么事都愿意以為真,可是這對于任何人都沒有益處;我現在只覺得夏綠蒂根本不懂得愛情,要是再叫我去相信她是當真愛上了柯林斯,那我又要覺得她簡直毫無見識。親愛的吉英,柯林斯先生是個自高自大、喜愛炫耀、心胸狹窄的蠢漢,這一點你和我懂得一樣清楚,你也會同我一樣地感覺到,只有頭腦不健全的女人才肯嫁給他。雖說這個女人就是夏綠蒂盧卡斯,你也不必為她辯護。你千萬不能為了某一個人而改變原則,破格遷就,也不要千方百計地說服我,或是說服你自己去相信,自私自利就是謹慎,糊涂膽大就等于幸福有了保障。"講到這兩個人,我以為你的話說得太過火,"吉英說。"但愿你日后看到他們倆幸福相處的時候,就會相信我的話不假。這件事可也談夠了,你且談另外一件吧。你不是舉出了兩件事嗎?我不會誤解你,可是,親愛的麗萃,我求求你千萬不要以為錯是錯在那個人身上,千萬不要說你瞧不起他,免得我感到痛苦。我們決不能隨隨便便就以為人家在有意傷害我們。我們決不可能指望一個生龍活虎的青年會始終小心周到。我們往往會因為我們自己的虛榮心,而給弄迷了心竅。女人們往往會把愛情這種東西幻想得太不切合實際。"因此男人們就故意逗她們那么幻想。"如果這樁事當真是存心安排好了的,那實在是他們不應該;可是世界上是否真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樣,到處都是計謀,我可不知道。"我決不是說彬格萊先生的行為是事先有了計謀的,"伊麗莎白說。"可是,即使沒有存心做壞事,或者說,沒有存心叫別人傷心,事實上仍然會做錯事情,引起不幸的后果。凡是粗心大意、看不出別人的好心好意,而且缺乏果斷,都一樣能害人。"你看這樁事也得歸到這類原因嗎?"當然——應該歸于最后一種原因。可是,如果叫我再說下去,說出我對于你所器重的那些人是怎么看法,那也會叫你不高興的。趁著現在我能夠住嘴的時候,且讓我住嘴吧。"那么說,你斷定是他的姐妹們操縱了他啦。"我不相信。她們為什么要操縱他?她們只有希望他幸福;要是他果真愛我,別的女人便無從使他幸福。"你頭一個想法就錯了。她們除了希望他幸福以外,還有許多別的打算;她們會希望他更有錢有勢;她們會希望他跟一個出身高貴、親朋顯赫的闊女人結婚。"毫無問題,她們希望他選中達西小姐,"吉英說:"不過,說到這一點,她們也許是出于一片好心,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惡劣。她們認識她比認識我早得多,難怪她們更喜歡她。可是不管她們自己愿望如何,她們總不至于違背她們兄弟的愿望吧。除非有了什么太看不順眼的地方,哪個做姐妹的會這樣冒味?要是她們相信他愛上了我,她們決不會想要拆散我們;要是他果真愛我,她們要拆散也拆散不成。如果你一定要以為他對我真有感情,那么,她們這樣做法,便是既不近人情,又荒謬絕倫,我也就更傷心了。不要用這種想法來使我痛苦吧。我決不會因為一念之差而感到羞恥──即使感到羞恥也極其輕微,倒是一想起他或他的姐妹們無情無義,我真不知道要難受多少倍呢。讓我從最好的方面去想吧,從合乎人情事理的方面去想吧。"


伊麗莎白無法反對她這種愿望,從此以后,她們就不大提起彬格萊先生的名字。


班納特太太見他一去不回,仍然不斷地納悶,不斷地抱怨,盡管伊麗莎白幾乎沒有哪一天不給她解釋個清楚明白,然而始終無法使她減少些憂煩。女兒盡力說她,盡說一些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話給母親聽,說是彬格萊先生對于吉英的鐘情,只不過是出于一時高興,根本算不上什么,一旦她不在他眼前,也就置諸度外了。雖然班納特太太當時也相信這些話不假,可是事后她又每天舊事重提,最后只有想出了一個聊以自慰的辦法,指望彬格萊先生來年夏天一定會回到這兒來。


班納特先生對這件事可就抱著兩樣的態度。有一天他對伊麗莎白說:"嘿,麗萃,我發覺你的姐姐失戀了。我倒要祝賀她。一個姑娘除了結婚以外,總喜歡不時地嘗點兒失戀的滋味。那可以使她們有點兒東西去想想,又可以在朋友們面前露露頭角。幾時輪到你頭上來呢?你也不愿意讓吉英超前太久吧。現在你的機會來啦。麥里屯的軍官們很多,足夠使這個村子里的每一個年輕的姑娘失意。讓韋翰做你的對象吧。他是個有趣的家伙,他會用很體面的辦法把你遺棄。"多謝您,爸爸,差一些的人也能使我滿意了。我們可不能個個都指望上吉英那樣的好運氣。"不錯,"班納特先生說;"不管你交上了哪一種運氣,你那位好心的媽媽反正會盡心竭力來成全你的,你只要想到這一點,就會感到安慰了。"


浪搏恩府上因為近來出了幾件不順利的事,好些人都悶悶不樂,多虧有韋翰先生跟他們來來往往,把這陣悶氣消除了不少。她們常常看到他,對他贊不絕口,又說他坦白爽直。伊麗莎白所聽到的那一套話——說什么達西先生有多少地方對他不起,他為達西先生吃了多少苦頭——大家都公認了,而且公開加以談論。每個人一想到自己遠在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情時,早就十分討厭達西先生,便不禁非常得意。


只有班納特小姐以為這件事里面一定有些蹊蹺,還不曾為哈福郡的人們弄清楚。她是個性子柔和、穩重公正的人,總是要求人家多多體察實情,以為事情往往可能給弄錯,可惜別人全把達西先生看作天下再混賬不過的人。

談情說愛,籌劃好事,就這樣度過了一星期,終于到了星期六,柯林斯先生不得不和心愛的夏綠蒂告別。不過,他既已作好接新娘的準備,離別的愁苦也就因此減輕了,他只等下次再來哈福郡,訂出佳期,使他成為天下最幸福的男子。他象上次一樣隆重其事地告別了浪搏恩的親戚們,祝賀姐妹們健康幸福,又答應給他們的父親再來一封謝函。


下星期一,班納特太太的弟弟和弟婦照例到浪搏恩來過圣誕節,班納特太太很是欣喜。嘉丁納先生是個通情達理、頗有紳士風度的人物,無論在個性方面,在所受的教育方面,都高出他姐姐很多。他原是出身商界,見聞不出貨房堆棧之外,竟會這般有教養,這般討人喜愛,要是叫尼日斐花園的太太小姐們看見了,實在難以相信。嘉丁納太太比班納特太太以及腓力普太太,都要小好幾歲年紀,也是個和藹聰慧、而又很文雅的女人,浪搏恩的外甥女兒跟她特別親切。她們常常進城去在她那兒待一陣子。


嘉丁納太太剛到這里,第一件事就是分發禮物,講述最時新的服裝式樣。這件事做過以后,她便坐在一旁,靜聽班納特太太跟她說話。班納特太太有多少牢騷要發,又有多少苦要訴。自從上年她弟婦走了以后,她家里受了人家欺負。兩個女兒本來快要出嫁了,到頭來只落得一場空。我并不怪吉英,"她接下去說,"因為吉英要是能夠嫁給彬格萊先生,她早就嫁了。可是麗萃──唉,弟婦呀!要不是她自己那么拗性子,說不定她已做了柯林斯先生的夫人了。他就在這間房子里向她求婚的,她卻把他拒絕了。結果倒讓盧卡斯太太有個女兒比我的女兒先嫁出去,浪搏恩的財產從此就得讓人家來繼承。的確,盧卡斯一家手腕才高明呢,弟婦。他們都是為了要撈進這一筆財產。我本來也不忍心就這樣編派他們,不過事實的確如此。我在家里既然過得這樣不稱心,又偏偏碰到這些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鄰舍,真弄得我神經也壞了,人也病了。你可來得正是時候,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非常喜歡聽你講的那些……長袖子的事情。"


嘉丁納太太遠在跟吉英以及伊麗莎白通信的時候,大體上就已經知道了她們家里最近發生的這些事情,又為了體貼外甥女兒們起見,只稍微敷衍了班納特太太幾句,便把這個話題岔開了。


后來伊麗莎白跟她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又談到了這件事。她說:"這倒也許是吉英的一門美滿親事,只可惜吹了。可是這種情形往往是難免!象你所說的彬格萊先生這樣的青年,往往不消幾個星期的工夫,就會愛上一位美麗的姑娘,等到有一件偶然的事故把他們分開了,他也就很容易把她忘了,這種見異思遷的事情多的是。"你這樣的安慰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伊麗莎白說。"可惜安慰不了我們。我們吃虧并不是吃在偶然的事情上面。一個獨立自主的青年,幾天以前剛剛跟一位姑娘打得火熱,現在遭到了他自己朋友們的干涉,就把她丟了,這事情倒不多見。"不過,所謂'打得火熱'這種話未免太陳腐,太籠統,太不切合實際,我簡直抓不住一點兒概念。這種話通常總是用來形容男女一見鐘情的場面,也用來形容一種真正的熱烈感情。請問,彬格萊先生的愛情火熱到什么程度?"我從來沒有看見過象他那樣的一往情深;他越來越不去理會別人,把整個的心都放在她身上。他們倆每見一次面,事情就愈顯得明朗,愈顯得露骨。在他自己所開的一次跳舞會上,他得罪了兩三位年輕的小姐,沒有邀請她們跳舞;我找他說過兩次話,他也沒有理我。這還不能算是盡心盡意嗎?寧可為了一個人而得罪大家,這難道不是戀愛場上最可貴的地方?"噢,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他的確對她情深意切。可憐的吉英!我真替她難受,照她的性子看來,決不會一下子就把這件事情淡忘。麗萃,要是換了你,倒要好些,你自會一笑置之,要不了多少時候就會淡忘。不過,你看我們能不能勸她到我們那里去稍往一陣?換換環境也許會有好處;再說,離開了家,松口氣,也許比什么都好。"


伊麗莎白非常贊成這個建議,而且相信姐姐也會贊成。


嘉丁納太太又說:"我希望她不要因為怕見到這位青年小伙子而拿不定主意。我們雖然和彬格萊先生同住在一個城里,可不住在同一個地區,來往的親友也不一樣,而且,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們很少外出,因此,除非他上門來看她,他們倆就不大可能見到面。"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他現在被朋友們軟禁著,達西先生也不能容忍他到倫敦的這樣一個地區去看吉英!親愛的舅母,你怎么會想到這上面去了?達西先生也許聽到過天恩寺街這樣一個地方,可是,如果他當真到那兒去一次,他會覺得花上一個月的工夫也洗不凈他身上所染來的污垢;請你放心好了,他絕不會讓彬格萊先生單獨行動。"那就更好。我希望他們倆再也不要見面。可是吉英不還在跟他妹妹通信嗎?彬格萊小姐也許難免要來拜望呢。"她絕不會跟她再來往了。"


伊麗莎白雖然嘴上說得這么果斷,認為彬格萊先生一定被他的姐妹朋友挾住了,不會讓他見到吉英,這事情實在可笑,可是她心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事情未必已經完全絕望。她有時候甚至認為彬格萊先生非常可能對吉英舊情重燃,他朋友們的影響也許敵不過吉英的感情所加給他身上的天然影響。


班納特小姐樂意地接受了舅母的邀請,她心里并沒有怎么想到彬格萊一家人,只希望珈羅琳不和他哥哥同住一宅,那么她就可以偶而到珈羅琳那兒去玩上一個上午,而不至于撞見他哥哥。


嘉丁納夫婦在浪搏恩待了一個星期,沒有哪一天不赴宴會,有時候在腓力普府上,有時候在盧卡斯府上,有時候又在軍官那兒。班納特太太小心周到地為她的弟弟和弟婦安排得十分熱鬧,以致他們夫婦不曾在她家里吃過一頓便飯。家里有宴會的日子,必定就有幾位軍官到場,每次總是少不了韋翰。在這種場合下,伊麗莎白總是熱烈地贊揚韋翰先生,使利嘉丁納太太起了疑心,仔細注意起他們兩人來,從她親眼看到的情形來說,她并不以為他們倆真正地愛上了,不過相互之間顯然已經發生了好感,這叫她很是不安,她決定在離開哈福郡以前,要把這件事和伊麗莎白談個明白,并且要解釋給她聽,讓這樣的關系發展下去,實在太莽撞。


可是韋翰討好起嘉丁納太太來,另有一套辦法,這和他吸引別人的本領完全不同。遠在十多年以前嘉丁納太太還沒有結婚的時候,曾在德比郡他所出生的那個地區住過好些時候,因此她跟他有許多共同的朋友,雖說自從五年前達西先生的父親去世以后,韋翰就不大到那地方去,可是他卻能報道給嘉丁納太太一些有關她從前的朋友們的消息,比她自己打聽得來的還要新鮮。


嘉丁納太太曾經親眼看到過彭伯里,對于老達西先生也是久聞大名,光是這件事,就是個談不完的話題。她把韋翰先生所詳盡描寫的彭伯里和她自己記憶中的彭伯里比較了一下,又把彭伯里主人的德行稱贊了一番,談的人和聽的人都各得其樂。她聽到他談起現在這位達西先生對他的虧待,便竭力去回想那位先生小時候的個性如何,是否和現在相符,她終于有自信地記起了從前確實聽人說過,費茨威廉達西先生是個脾氣很壞又很高傲的孩子。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傲慢與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