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娘兒們吃過晚飯以后,伊麗莎白就上樓到她姐姐那兒去,看她穿戴得妥妥貼貼,不會著涼,便陪著她上客廳去。她的女朋友們見到她,都表示歡迎,一個個都說非常高興。在男客們沒有來的那一個鐘頭里,她們是那么和藹可親,伊麗莎白從來不曾看到過。她們的健談本領真是嚇人,描述起宴會來纖毫入微,說起故事來風趣橫溢,譏笑起一個朋友來也是有聲有色。


可是男客們一走進來,吉英就不怎么引人注目了。達西一進門,彬格萊小姐的眼睛就立刻轉到他身上去,要跟他說話。達西首先向班納特小姐問好,客客氣氣地祝賀她病休復元;赫斯脫先生也對她微微一鞠躬,說是見到她"非常高興";但是說到詞氣周到,情意懇切,可就比不上彬格萊先生那幾聲問候。彬格萊先生才算得上情深意切,滿懷歡欣。開頭半小時完全消磨在添煤上面,生怕屋子里冷起來會叫病人受不了。吉英依照彬格萊的話,移坐到火爐的另一邊去,那樣她就離開門口遠一些,免得受涼。接著他自己在她身旁坐下,一心跟她說話,簡直不理睬別人。伊麗莎白正在對面角落里做活計,把這全部情景都看在眼里,感到無限高興。


喝過茶以后,赫斯脫先生提醒她的小姨子把牌桌擺好,可是沒有用。她早就看出達西先生不想打牌,因此赫斯脫先生后來公開提出要打牌也被她拒絕了。她跟他說,誰也不想玩牌,只見全場對這件事都不作聲,看來她的確沒有說錯。因此,赫斯脫先生無事可做,只得躺在沙發上打瞌睡。達西拿起一本書來。彬格萊小姐也拿起一本書來。赫斯脫太太聚精會神地在玩弄自己的手鐲和指環,偶而也在她弟弟跟班納特小姐的對話中插幾句嘴。


彬格萊小姐一面看達西讀書,一面自己讀書,兩件事同時并做,都是半心半意。她老是向他問句什么的,或者是看他讀到哪一頁。不過,她總是沒有辦法逗她說話;她問一句他就答一句,答過以后便繼續讀他的書。彬格萊小姐所以要挑選那一本書讀,只不過因為那是達西所讀的第二卷,她滿想讀個津津有味,不料這會兒倒讀得精疲力盡了。她打了個呵欠,說道:"這樣度過一個晚上,真是多么愉快啊!我說呀,什么娛樂也抵不上讀書的樂趣。無論干什么事,都是一上手就要厭倦,讀書卻不會這樣!將來有一天我自己有了家,要是沒有個很好的書房,那會多遺憾喲。"


誰也沒有理睬她。于是她又打了個呵欠,拋開書本,把整個房間里望了一轉,要想找點兒什么東西消遺消遺,這時忽聽得她哥哥跟班納特小姐說要開一次跳舞會,她就猛可地掉過頭來對他說:這樣說,查爾斯,你真打算在尼日斐花園開一次跳舞會嗎?我勸你最好還是先征求一下在場朋友們的意見再作決定吧。這里面就會有人覺得跳舞是受罪,而不是娛樂,要是沒有這種人,你怪我好了。"如果你指的是達西,"她的哥哥大聲說,"那么,他可以在跳舞開始以前就上床去睡覺,隨他的便好啦。舞會已經決定了非開不可,只等尼可爾斯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就下請貼。"


彬格萊小姐說:"要是開舞會能換些花樣,那我就更高興了,通常舞會上的那老一套,實在討厭透頂。你如果能把那一天的日程改一改,用談話來代替跳舞,那一定有意思得多。"也許有意思得多,珈羅琳,可是那還象什么舞會呢。"


彬格萊小姐沒有回答。不大一會兒工夫,她就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故意在達西面前賣弄她優美的體態和矯健的步伐,只可惜達西只顧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看書,因此她只落得枉費心機。她絕望之余,決定再作一次努力,于是轉過身來對伊麗莎白說:伊麗莎班納特小姐,我勸你還是學學我的樣子,在房間里瞎走動走動吧。告訴你,坐了那么久,走動一下可以提提精神。"


伊麗莎白覺得很詫異,可是立刻依了她的意思。于是彬格萊小姐獻殷勤的真正目的達到了──達西先生果然抬起頭來,原來達西也和伊麗莎白一樣,看出了她在耍花招引人注目,便不知不覺地放下了書本。兩位小姐立刻請他來一塊兒踱步,可是他謝絕了,說是她們倆所以要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據他的想象,無非有兩個動機,如果他參加她們一起散步,對于她們的任何一個動機都會有妨礙。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彬格萊小姐極想知道他講這話用意何在,便問伊麗莎白懂不懂。


伊麗莎白回答道:"根本不懂,他一定是存心刁難我們,不過你最好不要理睬他,讓他失望一下。"


可惜彬格萊小姐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忍心叫達西先生失望,于是再三要求他非把他的所謂兩個動機解釋一下不可。


達西等她一住口,便馬上說:"我非常愿意解釋一下,事情不外乎是這樣的,你們是心腹之交,所以選擇了這個辦法來消磨黃昏,還要談談私事,否則就是你們自以為散起步來體態顯得特別好看,所以要散散步。倘若是出于第一個動機,我夾在你們一起就會妨礙你們;假若是出于第二個動機,那么我坐在火爐旁邊可以更好地欣賞你們。"噢,嚇壞人!"彬格萊小姐叫起來了。"我從來沒聽到過這么毒辣的話。──虧他說得出,該怎么罰他呀?"要是你存心罰他,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伊麗莎白說。"彼此都可以罰來罰去,折磨來折磨去。作弄他一番吧──譏笑他一番吧。你們既然這么相熟,你該懂得怎么對付他呀。"天地良心,我不懂得。不瞞你說,我們雖然相熟,可是要懂得怎樣來對付他,不差得遠呢。想要對付這種性格冷靜和頭腦機靈的人,可不容易!不行,不行,我想我們是搞不過他的。至于譏笑他,說句你不生氣的話,我們可不能憑空笑人家,弄得反而惹人笑話。讓達西先生去自鳴得意吧。"原來達西先生是不能讓人笑話的!"伊麗莎白嚷道。"這種優越的條件倒真少有,我希望一直不要多,這樣的朋友多了,我的損失可大啦。我特別喜歡笑話。"彬格萊小姐過獎我啦。"他說。"要是一個人把開玩笑當作人生最重要的事,那么,最聰明最優秀的人——不,最聰明最優秀的行為——也就會變得可笑了。"那當然羅,"伊麗莎白回答道,"這樣的人的確有,可是我希望我自己不在其內。我希望我怎么樣也不會譏笑聰明的行為或者是良好的行為。愚蠢和無聊,荒唐和矛盾,這的確叫我覺得好笑,我自己也承認,我只要能夠加以譏笑,總是加以譏笑。不過我覺得這些弱點正是你身上所沒有的。"或許誰都還會有這些弱點,否則可真糟了,絕頂的聰慧也要招人嘲笑了。我一生都在研究該怎么樣避免這些弱點。"例如虛榮和傲慢就是屬于這一類弱點。"不錯,虛榮的確是個弱點。可是傲慢──只要你果真聰明過人──你就會傲慢得比較有分寸。"


伊麗莎白掉過頭去,免得人家看見她發笑。你考問達西先生考問好了吧,我想,"彬格萊小姐說。"請問結論如何?"我完全承認達西先生沒有一些缺點。他自己也承認了這一點,并沒有掩飾。"不,"達西說,"我并沒有說過這種裝場面的話。我有夠多的毛病,不過這些毛病與頭腦并沒有關系。至于我的性格,我可不敢自夸。我認為我的性格太不能委曲求全,這當然是說我在處世方面太不能委曲求全地隨和別人。別人的愚蠢和過錯我本應該趕快忘掉,卻偏偏忘不掉;人家得罪了我,我也忘不掉。說到我的一些情緒,也并不是我一打算把它們去除掉,它們就會煙消云散。我的脾氣可以說是夠叫人厭惡的。我對于某個人一旦沒有了好感,就永遠沒有好感。"這倒的的確確是個大缺點!"伊麗莎白大聲說道。"跟人家怨恨不解,的確是性格上的一個陰影可是你對于自己的缺點,已經挑剔得很嚴格。我的確不能再譏笑你了。你放心好啦。"我,相信一個人不管是怎樣的脾氣,都免不了有某種短處,這是一種天生的缺陷,即使受教育受得再好,也還是克服不了。"你有一種傾向,──對什么人都感到厭惡,這就是你的缺陷。"而你的缺陷呢,"達西笑著回答。"就是故意去誤解別人。"


彬格萊小姐眼見這場談話沒有她的份,不禁有些厭倦,便大聲說道:"讓我們來聽聽音樂吧,露薏莎,你不怕我吵醒赫斯脫先生嗎?"


她的姐姐毫不反對,于是鋼琴便打開了。達西想了一下,覺得這樣也不錯。他開始感覺到對伊麗莎白似乎已經過分親近了一些。


班納特姐妹倆商量妥當了以后,伊麗莎白第二天早上就寫信給她母親,請她當天就派車子來接她們。可是,班納特太太早就打算讓她兩個女兒在尼日斐花園待到下星期二,以便讓吉英正好住滿一個星期,因此不大樂意提前接她們回家,回信也寫得使她們不太滿意,──至少使伊麗莎白不十分滿意,因為她急于要回家。班納特太太信上說,非到星期二,家里弄不出馬車來。她寫完信之后,又補寫了幾句,說是倘若彬格萊先生兄妹挽留她們多待幾天,她非常愿意讓她們待下去。怎奈伊麗莎白就是不肯待下去,她打定主意非回家不可──也不怎么指望主人家挽留她們,她反而怕人家以為她們賴在那兒不肯走。于是她催促吉英馬上去向彬格萊借馬車。她們最后決定向主人家說明,她們當天上午就要離開尼日斐花園,而且把借馬車的事也提出來。


主人家聽到這話,表示百般關切,便再三挽留她們,希望她們至少待到下一天再走,吉英讓她們說服了,于是姐妹倆只得再耽擱一天。這一下可叫彬格萊小姐后悔挽留她們,她對伊麗莎白又嫉妒又討厭,因此也就顧不得對吉英的感情了。彬格萊聽到她們馬上要走非常發愁,便一遍又一遍勸導吉英,說她還沒有完全復元,馬上就走不大妥當,可是吉英既然覺得自己的主張是對的便再三堅持。


不過達西卻覺得這是個好消息,他認為伊麗莎白在尼日斐花園待得夠久了。他沒想到這次會給她弄得這般地心醉,加上彬格萊小姐一方面對她沒禮貌,另方面又越發拿他自己開玩笑。他靈機一動,決定叫自己特別當心些,目前決不要流露出對她有什么愛慕的意思——一點兒形跡也不要流露出來,免得她存非份之想,就此要操縱我達西的終身幸福。他感覺到,假如她存了那種心,那么一定是他昨天對待她的態度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叫她不是對他更有好感,便是把他完全厭棄。他這樣拿定了主意,于是星期六一整天簡直沒有跟她說上十句話。雖然他那天曾經有一次跟她單獨在一起待了半小時之久,他卻正大光明地用心看書,看也沒看她一眼。


星期日做過晨禱以后,班家兩姐妹立即告辭,主人家幾乎人人樂意。彬格萊小姐對伊麗莎白一下子變得有禮貌起來了,對吉英也一下子變得親熱了。分手的時候,她先跟吉英說,非常盼望以后有機會在浪博恩或者在尼日斐花園跟她重逢,接著又十分親切地擁抱了她一番,甚至還跟伊麗莎白握了握手。伊麗莎白高高興興地告別了大家。


到家以后,母親并不怎么熱誠地歡迎她們。班納特太太奇怪她們倆怎么竟會提前回來,非常埋怨她們給家里招來那么多麻煩,說是吉英十拿九穩地又要傷風了。倒是她們的父親,看到兩個女兒回家來了,嘴上雖然沒有說什么歡天喜地的話,心里確實非常高興。他早就體會到,這兩個女兒在家里的地位多么重要。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候,要是吉英和伊麗莎白不在場,就沒有勁,甚至毫無意義。


她們發覺曼麗還象以往一樣,在埋頭研究和聲學以及人性的問題,她拿出了一些新的札記給她們欣賞,又發表一些對舊道德的新見解給她們聽。咖苔琳和麗迪雅也告訴了她們一些新聞,可是性質完全不同。據她們說,民兵團自從上星期三以來又出了好多事,添了好多傳說;有幾個軍官新近跟她們的姨爹吃過飯;一個士兵挨了鞭打,又聽說弗斯脫上校的確快結婚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的時候,班納特先生對他的太太說:"我的好太太,我希望你今天的午飯準備得好一些,因為我預料今天一定有客人來。"你指的是那一位客人,我的好老爺?我一些也不知道有誰要來,除非夏綠蒂盧卡斯碰巧會來看我們,我覺得拿我們平常的飯餐招待她也夠好了。我不相信她在家里經常吃得這么好。"我所說到的這位客人是位男賓,又是個生客。"


班納特太太的眼睛閃亮了起來。"一位男賓又是一位生客!那準是彬格萊先生,沒有錯。──哦,吉英,你從來沒出過半點兒風聲,你這個狡猾的東西!──嘿,彬格萊先生要來,真叫我太高興啦。可是──老天爺呀!運氣真不好,今天連一點兒魚也買不著。──麗迪雅寶貝兒,代我按一按鈴。我要馬上吩咐希爾一下。"


她的丈夫連忙說:"并不是彬格萊先生要來;說起這位客人,我一生都沒見過他。"


這句話叫全家都吃了一驚。他的太太和五個女兒立刻迫切地追問他,使他頗為高興。


拿他太太和女兒們的好奇心打趣了一陣以后,他便原原本本地說:"大約在一個月以前,我就收到了一封信,兩星期以前我寫了回信,因為我覺得這是件相當傷腦筋的事,得趁早留意。信是我的表侄柯林斯先生寄來的。我死了以后,這位表侄可以高興什么時候把你們攆出這所屋子,就什么時候攆出去。""噢,天啊,"他的太太叫起來了。"聽你提起這件事我就受不了。請你別談那個討厭的家伙吧。你自己的產業不能讓自己的孩子繼承,卻要讓別人來繼承,這是世界上最難堪的事。如果我是你,一定早就想出辦法來補救這個問題啦。"


吉英和伊麗莎白設法把繼承權的問題跟她解釋了一下。其實她們一直沒法跟她解釋,可是這個問題跟她是講不明白的。她老是破口大罵,說是自己的產業不能由五個親生女兒繼承,卻白白送給一個和她們毫不相干的人,這實在是太不合情理。這的確是一最不公道的事,"班納特先生說,"柯林斯先生要繼承浪博恩的產業,他這樁罪過是洗也洗不清的。不過,要是你聽聽他這封信里所說的話,那你就會心腸軟一些,因為他這番表明心跡還算不錯。"不,我相信我絕對不會心軟下來;我覺得他寫信給你真是既沒有禮貌,又非常虛偽。我恨這種虛偽的朋友。他為什么不象他的爸爸那樣跟你吵得不可開交呢?"哦,真的,他對這個問題,好象也有些為了顧全孝道,猶豫不決,且讓我把信讀給你們聽吧:


親愛的長者:


以前你為先父之間曾有些芥蒂,這一直使我感到不安。自先父不幸棄世以來,我常常想到要彌補這個裂痕;但我一時猶豫,沒有這樣做,怕的是先父生前既然對閣下唯恐仇視不及,而我今天卻來與閣下修好,這未免有辱先人。──"注意聽呀,我的好太太。"──不過目前我對此事已經拿定主張,因為我已在復活節那天受了圣職。多蒙故劉威斯德包爾公爵的孀妻咖苔琳德包爾夫人寵禮有加,恩惠并施,提拔我擔任該教區的教士,此后可以勉盡厥誠,恭待夫人左右,奉行英國教會所規定的一切儀節,這真是拜三生不幸。況且以一個教士的身份來說,我覺得我有責任盡我之所及,使家家戶戶得以敦穆親誼,促進友好。因此我自信這番好意一定會受到你的重視,而有關我繼承浪博恩產權一事,你也可不必介意。并請接受我獻上的這一枝橄欖枝。我這樣侵犯了諸位令媛的利益,真是深感不安,萬分抱歉,但請你放心,我極愿給她們一切可能的補償,此事容待以后詳談。如果你不反對我踵門拜候,我建議于十一月十八是,星期一,四點鐘前來拜謁,甚或在府上叨擾至下星期六為止。這對于我毫無不便之處,因為咖苔琳夫人決不會反對我星期日偶而離開教堂一下,只消有另一個教士主持這一天的事懷就行了。敬向尊夫人及諸位令媛致候。


你的祝福者和朋友威廉柯林斯


十月十五日寫于威斯特漢附近的肯特郡漢斯福村那么,四點鐘的時候,這位息事寧人的先生就要來啦,"班納特先生一邊把信折好,一邊說。"他倒是個很有良心、很有禮貌的青年,一定是的;我相信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值得器重的朋友,只要咖苔琳夫人能夠開開恩,讓他以后再上我們這兒來,那更好啦。"他講到我們女兒們的那幾句話,倒還說得不錯;要是他果真打算設法補償,我倒不反對。"


吉英說:"他說要給我們補償,我們雖然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他這一片好意也的確難得。"


伊麗莎白聽到他對咖苔琳夫人尊敬得那么出奇,而且他竟那么好心好意,隨時替他自己教區里的居民行洗禮,主持婚禮和喪禮,不覺大為吃驚。我看他一定是個古怪人,"她說。"我真弄不懂他。他的文筆似乎有些浮夸。他所謂因為繼承了我們的產權而感到萬分抱歉,這話是什么意思呢?即使這件事可以取消,我們也不要以為他就肯取消,他是個頭腦清楚的人嗎,爸爸?"不,寶貝,我想他不會是的。我完全認為他是恰恰相反。從他信里那種既謙卑又自大的口氣上就可以看得出來。我倒真想見見他。"


曼麗說:"就文章而論,他的信倒好象寫得沒有什么毛病。橄欖枝這種說法雖然并不新穎,可是我覺得用得倒很恰當。"


在咖苔琳和麗迪雅看來,無論是那封信也好,寫信的人也好,都沒有一點兒意思。反正她們覺得她們的表兄絕不會穿著"紅制服"來,而這幾個星期以來,穿其他任何顏色的衣服的人,她們都不樂意結交。至于她們的母親,原來的一般怨氣已經被柯林斯先生一封信打消了不少,她倒準備相當平心靜氣地會見他,這使得她的丈夫和女兒們都覺得非常奇怪。


柯林斯先生準時來了,全家都非常客氣地接待他,班納特先生簡直沒有說什么話;可是太太和幾位小姐都十分愿意暢談一下,而柯林斯先生本人好象既不需要人家鼓勵他多說話,也不打算不說話。他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高高的個兒,望上去很肥胖,他的氣派端莊而堂皇,又很拘泥禮節。他剛一坐下來就恭維班納特太太福氣好,養了這么多好女兒,他說,早就聽到人們對她們美貌贊揚備至,今天一見面,才知道她們的美貌遠遠超過了她們的名聲;他又說,他相信小姐們到時候都會結下美滿良緣。他這些奉承話,人家真不大愛聽,只有班納特太太,沒有哪句恭維話聽不下去,于是極其干脆地回答道:我相信你是個好心腸的人,先生;我一心希望能如你的金口,否則她們就不堪設想了。事情實在擺布得太古怪啦。"你大概是說產業的繼承權問題吧。"唉,先生,我的確是說到這方面。你得承認,這對于我可憐的女兒們真是件不幸的事。我并不想怪你,因為我也知道,世界上這一類的事完全靠命運。一個人的產業一旦要限定繼承人,那你就無從知道它會落到誰的手里去。"太太,我深深知道,這件事苦了表妹們,我在這個問題上有很多意見,一時卻不敢莽撞冒失。可是我可以向年輕的小姐們保證,我上這兒來,就是為了要向她們表示我的敬慕。目前我也不打算多說,或許等到將來我們相處得更熟一些的時候──"


主人家請他吃午飯了,于是他的話不得不被打斷。小姐們彼此相視而笑。柯林斯先生所愛慕的才不光光是她們呢。他把客廳、飯廳、以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仔細看了一遍,贊美了一番。班納特太太本當聽到他贊美一句,心里就得意一陣,怎奈她也想到,他原來是把這些東西都看作他自己未來的財產,因此她又非常難受。連一頓午飯也蒙他稱賞不置,他請求主人告訴他,究竟是哪位表妹燒得這一手好菜。班納特太太聽到他這句話,不禁把他指責了一番。她相當不客氣地跟他說,她們家里現在還雇得起一個象樣的廚子,根本用不到女兒們過問廚房里的事。他請求她原諒,不要見怪。于是她用柔和的聲調說,她根本沒有怪他,可是他卻接接連連地道歉了一刻鐘之久。


吃飯的時候,班納特先生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等到傭人們走開以后,他就想道,現在可以跟這位客人談談了。他料想到,如果一開頭就談到咖苔琳夫人身上去,這位貴客一定會笑逐顏開的,于是他便拿這個話題做開場白,說是柯林斯先生有了那樣一個女施主,真是幸運極了,又說咖苔琳德包爾夫人對他這樣言聽計從,而且極其周到地照顧到他生活方面的安適,真是十分難得。班納特先生這個話題選得再好也沒有了。柯林斯先生果然滔滔不絕地贊美起那位夫人來。這個問題一談開了頭,他本來的那種嚴肅態度便顯得更嚴肅了,他帶著非常自負的神氣說,他一輩子也沒有看到過任何有身價地位的人,能夠象咖苔琳夫人那樣的有德行,那樣的親切謙和。他很榮幸,曾經當著她的面講過兩次道,多蒙夫人垂愛,對他那兩次講道贊美不絕。夫人曾經請他到羅新斯去吃過兩次飯,上星期六晚上還請他到她家里去打過"夸錐"。據他所知,多少人都認為咖苔琳夫人為人驕傲,可是他只覺得親切。她平常跟他攀談起來,總是把他當作一個有身份的人看待。她絲毫不反對他和鄰居們來往,也不反對他偶而離開教區一兩個星期,去拜望拜望親友們。多蒙她體恤下情,曾經親自勸他及早結婚,只要他能夠謹慎選擇對象。她還到他的寒舍去拜訪過一次,對于他住宅所有經過他整修過的地方都十分贊成,并且蒙她親自賜予指示,叫他把樓上的璧櫥添置幾個架子。


班納特太太說:"我相信這一切都做得很得體,很有禮貌,我看她一定是個和顏悅色的女人。可惜一般貴夫人們都比不上她。她住的地方離你很近嗎,先生?"寒舍那個花園跟她老夫人住的羅新斯花園,只隔著一條胡同。"你說她是個寡婦嗎,先生?她還有家屬嗎?"她只有一個女兒,──也就是羅新斯的繼承人,將來可以繼承到非常大的一筆遺產呢。"噯呀,"班納特太太聽得叫了起來,一面又搖了搖頭。"那么,她比多少姑娘們都福氣她。她是怎樣的一位小姐?長得漂亮嗎?"她真是個極可愛的姑娘。咖苔琳夫人自己也說過,講到真正的漂亮,德包爾小姐要勝過天下最漂亮的女性;因為她眉清目秀,與眾不同,一看上去就知道她出身高貴。她本來可以多才多藝,只可惜她體質欠佳,沒有進修,否則她一定琴棋書畫樣樣通曉,這話是她女教師說給我聽的,那教師現在還跟她們母女住在一起。她的確是可愛透頂,常常不拘名份,乘著她那輛小馬車光臨寒舍。"她覲見過皇上嗎?在進過宮的仕女們中,我好象沒有聽見過她的名字。"不幸她身體柔弱,不能過京城去,正如我有一天跟咖苔琳夫人所說的,這實在使得英國的宮庭里損失了一件最明媚的裝璜;她老人家對我這種說法很是滿意。你們可以想象得到,在任何場合下,我都樂于說幾句巧妙的恭維話,叫一般太太小姐們聽得高興。我跟咖苔琳夫人說過好多次,她的美麗的小姐是一位天生的公爵夫人,將來不管嫁給哪一位公爵姑爺,不論那位姑爺地位有多高,非但不會增加小姐的體面,反而要讓小姐來為他爭光。這些話都叫她老人家聽得高興極了,我總覺得我應該在這方面特別留意。"


班納特先生說:"你說得很恰當,你既然有這種才能,能夠非常巧妙地捧人家的場,這對于你自己也會有好處。我是否可以請教你一下,你這種討人喜歡的奉承話,是臨時想起來的呢,還是老早想好了的?"大半是看臨時的情形想起來的;不過有時候我也自己跟自己打趣,預先想好一些很好的小恭維話,平常有機會就拿來應用,而且臨說的時候,總是要裝出是自然流露出來的。"


班納特先生果然料想得完全正確,他這位表侄確實象他所想象的那樣荒謬,他聽得非常有趣,不過表面上卻竭力保持鎮靜,除了偶而朝著伊麗莎白望一眼以外,他并不需要別人來分享他這份愉快。


不過到吃茶的時候,這一場罪總算受完了。班納特先生高高興興地把客人帶到會客室里,等到茶喝完了,他又高高興興地邀請他朗誦點什么給他的太太和小姐們聽。柯林斯先生立刻就答應了,于是她們就拿了一本書給他,可是一看到那本書(因為那本書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從流通圖書館借來的)他就吃驚得往后一退,連忙聲明他從來不讀小說,請求她們原諒。吉蒂對他瞪著眼,麗迪雅叫起來了。于是她們另外拿了幾本書來,他仔細考慮了一下以后,選了一本弗迪斯的《講道集》。他一攤開那本書,麗迪雅不禁目瞪口呆,等到他那么單調無味,一本正經地剛要讀完三頁的時候,麗迪雅趕快岔斷了他:媽媽,你知不知道腓力普姨爹要解雇李卻?要是他真的要解雇他,弗斯脫上校一定愿意雇他。這是星期六那一天姨爹親自告訴我的。我打算明天上麥里屯去多了解一些情況,順便問問他們,丹尼先生什么時候從城里回來。"


兩個姐姐都吩咐麗迪雅住嘴;柯林斯先生非常生氣,放下了書本,說道:我老是看到年輕的小姐們對正經書不感興趣,不過這些書完全是為了她們的好處寫的。老實說,這不能不叫我驚奇,因為對她們最有利益的事情,當然莫過于圣哲的教訓。可是我也不愿意勉強我那年輕的表妹。"


于是他轉過身來要求班納特先生跟他玩"貝加夢",班納特先生一面答應了他,一面說,這倒是個聰明的辦法,還是讓這些女孩子們去搞她們自己的小玩藝吧。班納特太太和她五個女兒極有禮貌地向他道歉,請他原諒麗迪雅打斷了他朗誦對書,并且說,他要是重新把那本書讀下去,她保證決不會有同樣的事件發生。柯林斯先生請她們不要介意,說是他一點兒也不怪表妹,決不會認為她冒犯了他而把她懷恨在心。他解釋過以后,就跟班納特先生坐到另一張桌子上去,準備玩"貝加夢"。

柯林斯先生并不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他雖然也受過教育,也踏進了社會,但是先天的缺陷卻簡直沒有得到什么彌補。他大部分日子是在他那守財奴的文盲父親的教導下度過的。他也算進過大學,實際上不過照例住了幾個學期,并沒有結交一個有用的朋友。他的父親管束得他十分嚴厲,因此他的為人本來很是謙卑,不過他本是個蠢材,現在生活又過得很優閑,當然不免自高自大,何況年紀輕輕就發了意外之財,更其自視甚高,哪里還談得上謙卑。當時漢斯福教區有個牧師空缺,他鴻運享通,得到了咖苔琳德包爾夫人的提拔。他看到他的女施主地位頗高,便悉心崇拜,備加尊敬;另方面又自命不凡,自以為當上了教士,該有怎樣怎樣的權利,于是他一身兼有了驕傲自大和謙卑順從的兩重性格。


他現在已經有了一幢好房子,一筆可觀的收入,想要結婚了。他所以要和浪博恩這家人家講和修好,原是想要在他們府上找個太太。要是這家人家的幾位小姐果真象大家所傳聞的那么美麗可愛,他一定要挑選一個。這就是他所謂補償的計劃,贖罪的計劃,為的是將來繼承她們父親的遺產時可以問心無愧。他認為這真是個獨出心裁的辦法,既極其妥善得體,又來得慷慨豪爽。


他看到這幾位小姐之后,并沒有變更本來的計劃。一看到吉英那張可愛的臉蛋兒,他便拿定了主張,而且更加確定了他那些老式的想法,認為一切應當先娶最大的一位小姐。頭一個晚上他就選中了她。不過第二天早上他又變更了主張,因為他和班納特夫人親親密密地談了一刻鐘的話,開頭談談他自己那幢牧師住宅,后來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心愿招供了出來,說是要在浪博恩找一位太太,而且要在她的令嬡們中間找一位。班納特太太親切地微笑著,而且一再鼓勵他,不過談到他選定了吉英,她就不免要提請他注意一下子了。"講到我幾個小女兒,我沒有什么意見──當然也不能一口答應──不過我還沒有聽說她們有什么對象;至于我的大女兒,我可不得不提一提──我覺得有責任提醒你一下──大女兒可能很快就要訂婚了。"


柯林斯先生只得撇開吉英不談,改選伊麗莎白,一下子就選定了──就在班納特太太撥火的那一剎那之間選定的。伊麗莎白無論是年齡,美貌,比吉英都只差一步,當然第二個就要輪到她。


班納特太太得到這個暗示,如獲至寶,她相信很快就可以嫁出兩個女兒了;昨天她提都不愿意提到的這個人,現在卻叫她極為重視了。


麗迪雅原說要到麥里屯支走走,她這個念頭到現在還沒有打消。除了曼麗之外,姐姐們都愿意跟她同去;班納特先生為了要把柯林斯先生攆走,好讓自己在書房里清凈一陣,便請他也跟著她們一起去。原來柯林斯先生吃過早飯以后,就跟著他到書房來了,一直待到那時候還不想走,名義上在看他所收藏的那本大型的對開本,事實上卻在滔滔不絕地跟班納特先生大談他自己在漢斯福的房產和花園,弄得班納特先生心煩意亂。他平常待在書房里就是為了要圖個悠閑清凈。他曾經跟伊麗莎白說過,他愿意在任何一間房間里,接見愚蠢和自高自大的家伙,書房里可就不能讓那些人插足了。因此他立刻恭恭敬敬地請柯林斯先生伴著他女兒們一塊兒去走走,而柯林斯先生本來也只配做一個步行家,不配做一個讀書人,于是非常高興地合上書本走了。


他一路廢話連篇,表妹們只得客客氣氣地隨聲附和,就這樣打發著時間,來到了麥里屯。幾位年紀小的表妹一到那里,就再也不去理會他了。她們的眼睛立刻對著街頭看來看去,看看有沒有軍官們走過,此外就只有商店櫥窗里的極漂亮的女帽,或者是最新式的花洋布,才能吸引她們。


不到一會兒工夫,這許多小姐都注意到一位年輕人身上去了。那人她們從來沒見過,一副道地的紳士氣派,正跟一個軍官在街道那邊散步。這位軍官就是丹尼先生,麗迪雅正要打聽他從倫敦回來了沒有。當她們打那兒走過的時候,他鞠了一個躬。大家看到那個陌生人風度翩翩,都楞了一下,只是不知道這人是誰。吉蒂和麗迪雅決定想法子去打聽,便借口要到對面鋪子里去買點東西,帶頭走到街那邊去了。也正是事有湊巧,她們剛剛走到人行道上,那兩個男人也正轉過身來,走到那地方。丹尼馬上招呼她們,并請求她們讓他把他的朋友韋翰先生介紹給她們。他說韋翰是前一天跟他一塊兒從城里回來的,而且說來很高興,韋翰已經被任命為他們團里軍官。這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因為韋翰這位青年,只要穿上一身軍裝,便會十全十美。他的容貌舉止確實討人喜歡。他沒有一處長得不漂亮,眉目清秀,身材魁梧,談吐又十分動人。一經介紹之后,他就高高興興,懇懇切切地談起話來──既懇切,又顯得非常正派,而且又有分寸。他們正站在那兒談得很投機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只見達西和彬格萊騎著馬從街上過來。這新來的兩位紳士看見人堆里有這幾位小姐,便連忙來到她們跟前,照常寒喧了一番,帶頭說話的是彬格萊,他大部分的話都是對班納特小姐說的。他說他正要趕到浪博恩去拜訪她。達西證明他沒有撒謊,同時鞠了個躬。達西正打算把眼睛從伊麗莎白身上移開,這時突然看到了那個陌生人。只見他們兩人面面相覷,大驚失色,伊麗莎白看到這個邂逅相遇的場合,覺得很是驚奇。兩個人都變了臉色,一個慘白,一個通紅,過了一會兒,韋翰先生按了按帽子,達西先生勉強回了一下禮。這是什么意思呢?既叫人無從想象,又叫人不能不想去打聽一下。又過了一會兒,彬格萊先生若無其事地跟她們告別了,騎著馬跟他朋友管自走了。


丹呢先生和韋翰先生陪著幾位年輕的小姐,走到腓力普家門口,麗迪雅小姐硬要他們進去,甚至腓力普太太也打開了窗戶,大聲地幫著她邀請,他們卻鞠了個躬告辭而去。


腓力普太太一向喜歡看到她的侄女們,那大的兩個新近不常見面,因此特別受歡迎。她懇切地說。她們姐妹倆突然回家來,真叫她非常驚奇,要不是碰巧在街上遇到鐘斯醫生的藥鋪子里那個跑街的小伙子告訴她,說是班納特家的兩位小姐都已回家了呢,這是因為她們家里沒有打發馬車去接她們的緣故,正當她們這樣閑談的時候,吉英向她介紹柯林斯先生,她不得不跟他寒喧幾句,她極其客氣地表示歡迎他,他也加倍客氣地應酬她而且向她道歉,說是素昧生平,不該這么冒冒失失闖到她府上來,又說他畢竟還是非常高興,因為介紹他的那幾位年輕小姐和他還有些親戚關系,因此他的冒昧前來也還勉強說得過去。這種過分的禮貌使腓力普太太受寵若驚。不過,正當她仔細量著這一位生客的時候,她們姐妹倆卻又把另一位生客的事情,大驚小怪地提出來向她問長問短,她只得又來回答她們的話,可是她能夠說給侄女兒們聽的,也無非是她們早已知道了的一些情形。她說那位生客是丹尼先生剛從倫敦帶來的,他將要在某某郡擔任起一個中尉的職責,又說,他剛剛在街上走來走去的時候,她曾經對他望了整整一個鐘頭之久。這時如果韋翰先生從這兒經過,吉蒂和麗迪雅一定還要繼續張望他一番;可惜現在除了幾位軍官之外,根本沒有人從窗口走過,而這些軍官們同韋翰先生一比較,都變成一些"愚蠢討厭的家伙"了。有幾個軍官明天要上腓力普家里來吃飯。姨母說,倘若她們一家人明天晚上能從浪博恩趕來,那么她就要打發她的丈夫去拜訪韋翰先生一次,約他也來。大家都同意了;腓力普太太說,明天要給她們來一次熱鬧而有趣的抓彩票的玩藝兒,玩過之后再吃一頓晚飯。想到了明天這一場歡樂真叫人興奮,因此大家分別的時候都很快樂。柯林斯先生走出門來,又再三道謝,主人也禮貌周全地請他不必過分客氣。


回家的時候,伊麗莎白一路上把剛剛親眼看見的那兩位先生之間的一幕情景說給吉英聽。假使他們兩人之間真有什么宿怨,吉英一定要為他們兩人中間的一人辯護,或是為兩人辯護,只可惜她跟她妹妹一樣,對于這兩個人的事情完全摸不著頭腦。


柯林斯先生回來之后,大大稱贊腓力普太太的殷勤好客,班納特太太聽得很滿意。柯林斯說,除了咖苔琳夫人母女之外,他生平從來沒見過更風雅的女人,因為他雖然和她素昧生平,她卻對他禮貌周全,甚至還指明要請他明天一同去吃晚飯。他想,這件事多少應該歸功于他和她們的親戚關系。可是這樣殷勤好客的事,他還是生平第一次碰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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