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泥鰍

從九歲那年算起,小泥鰍就獨自住在這里了。


   一個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便從後院古井里打水出來,肚子餓了,便去一里外的小鏡湖畔釣魚。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媽媽的床上睡覺。


   媽媽的房舍無頂無牆,只余一張空床。只是小泥鰍從不寂寞,夏日里蚊蟲飛舞,秋夜里落葉颼颼,從床上仰望天際,有時月照銀海、綴點繁星,有時藍天白雲、小鳥翱翔,不時還會降落下來,棲在小泥鰍的鼻子上。


   雖然這般快活,可小泥鰍卻還掛心一件事,不論他在捕魚打水,還是讀書寫字,他的眼角一直在留意,留意媽媽房里的那座大衣櫃。


   又大又破的衣櫃,連接了地獄與人間,小泥鰍始終苦苦守候,等那衣櫃再次開啟……讓他再次見到地獄里的那個惡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經的那天,往事歷歷在目。


   「來!三十五!執大象!」外公捧著舊書,喊出章回號數。背誦聲傳來,小腳打著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淵于脫、可不魚……」他搖頭晃腦念道︰「強剛勝弱柔,明微謂是……」


   滿口胡言怪語,道德經雖以艱澀聞名于世,卻非無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頭,附耳問向外公︰「像是背錯了,是不?」外公愁眉苦臉,一邊對照古文,想來確實離了譜。他將小泥鰍拉到跟前,嘆息囑咐︰「來,咱倆重背一遍……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間,外公咦了一聲。「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過來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國」。發覺此處奧秘,張口結舌的外公望著面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鰍……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驚啊?」四歲的小泥鰍嘻嘻笑著︰「你不是說了麼?倒背才是如流啊!」


   倒背如流的小泥鰍,什麼都開心。


   住到這大房子以後,小泥鰍更開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從娘的臥房瞧去,可以瞧見鏡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樹綠香香,藍天綠地如茵,小泥鰍真個覺得家里發財了。


   那天小泥鰍背完了整本道德經,便跟著外公來到娘的香閨里,他東瞧瞧、西看看,還沒來得及問窗外那棵是什麼樹,便給外公拉著跪倒了。


   「乖乖小泥鰍。」外公帶著小泥鰍,面向衣櫥,他這樣笑著︰「一會兒記得要誦經喔。」


   面前的衣櫥好大、好新,望來像是一座大宅門。小泥鰍眨了眨眼,不知自己為何要背經,卻听舅舅笑了起來,插話道︰「小家伙,背就背,你可記得,千萬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鰍凝視著大衣櫃,不知里頭有什麼奧妙,他更加驚訝起來了,抓了抓腦袋,還不及問話,便听姥姥這樣說了︰「行了、行了,你父子倆出去吧,這兒男人不能留。」


   外公與舅舅相顧一笑,父子倆各從地下爬起,並肩離開,小泥鰍最是懂事,一听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腳步,卻給外婆拉住了。


   「你別走。」外婆含笑摟來小泥鰍,撫了撫他的聰明小腦袋,道︰「你得留著。」


   「不要!」小泥鰍嘟著小嘴,忿忿不平︰「婆婆說男人不能留,難道小泥鰍不是男人麼?」


   「你不一樣、你不一樣。」外婆挽著小男人的小臂膀,溫顏笑道︰「你是男人沒錯,可你是咱們楊家的心肝寶啊。」


   喔,楊家的心肝寶啊!生平第一回听到這樣的稱號,小泥鰍真高興,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外公和舅舅像貓兒般溜出去了,既是心肝寶,小泥鰍也不急著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懷里撒嬌,忽然鼻端傳來香味兒,引得小泥鰍心跳加促。


   這是什麼味道呢?玫瑰花兒長腳走路了麼?小泥鰍眯眼嗅了嗅,轉頭去望,赫然訝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親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兩條紅線掛著一兜紅布,比乞丐的破洞爛衣還少了點料子。雖是這樣,小泥鰍還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頭膩膚,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兒……紅燙燙的瓜子臉頰,看來比黃昏晚霞還要暈……她好美好美……


   小泥鰍紅了臉,他垂下小臉,避開娘的臉龐,卻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雙白腿。


   沒穿鳳裙的娘,在小泥鰍面前露出了玉腿,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見女人的白腿。小泥鰍害怕起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聲背誦︰「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是謂微明,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聲中,娘拉著小泥鰍,三人面向那座大衣櫥,一同跪了下來。小泥鰍拼命背誦著,媽媽與婆婆將小泥鰍夾在中間,模樣像是大拜拜。小泥鰍滿心疑惑,只能一心二用,他一邊背著書,一邊猜想……


   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樹有樹神,難道衣櫥里也有櫥神麼?


   正想間,衣櫥里傳來喀地一聲,也打斷了小泥鰍的背書聲。他呆呆抬起頭來,娘與外婆卻同時彎腰垂頭,前額觸到了地板。


   衣櫥里有動靜,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爬出來。小泥鰍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卻給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小泥鰍,讓他趴伏在地。小泥鰍沒學娘用額頭觸地,他只用下巴抵著涼地板,雖然張嘴挺費力,他還是忍不住開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櫥一樣。


   衣櫥開了大嘴,吐出了一個人,男人。


   那天小泥鰍實在太驚駭了,他活到了四歲,頭一回見到衣櫥會吐出活人。可能是太訝異了,他不記得男人長什麼樣了,只曉得他有個胖肚子,全身黃閃閃的,像個大贏家。


   大贏家從衣櫥里走出來,他哈哈大笑,笑得挺開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曉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寶貝兒,喜歡這棟新房麼?」


   娘垂下臉去,她摟著小泥鰍,細軟軟地呢喃道︰「只要是萬歲爺賞的,臣妾都喜歡。」娘的嗓子像是給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來,拍著小泥鰍的腦袋,笑道︰「說得好!說得好!這可是朕賞給你的龍種啊!」


   男人的大手使勁拍著,小泥鰍給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興了,正要開口相罵,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聲道︰「快……道德經,趕緊背……」小泥鰍哦了一聲,啟齒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還沒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將她拖到屏風後頭去了。一聲嬌喚傳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發出了奇怪聲響,小泥鰍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回頭去望,便給外婆拉走了。小泥鰍腳下倉促,心里卻滿是納悶,他一邊回頭瞧望屏風後的人影,一邊高聲背誦︰「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第二次背誦這段文字,小泥鰍五歲了。


   這天下午,小泥鰍依舊背著書,來到了娘親的臥房,旁邊一樣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于上一回,屋里還多了一個漂亮女孩子,小泥鰍稱她做「舅母」。


   這日小泥鰍又學了一個新把戲,他一邊忙著背書,一邊把幾罐染料倒入茶碗里,染色互混互雜,水面蕩漾,慢慢暈開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聰明!居然給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淚水滲出,舅舅也是拼命贊嘆︰「染紫啊,咱們楊家硝了幾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這小泥鰍不過區區五歲,他便成了啊!」


   眾多大人簇擁著小泥鰍,齊聲歡呼,小泥鰍呆呆望著身邊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兒在高興什麼,可他曉得人人都愛他,于是他又背起了書,繼續討好公公舅舅︰「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于人……」正背誦間,又听舅舅贊道︰「這孩子真是神童,別說順天府楊家村找不出一個,我瞧就是整個北直隸,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聰明的孩子。」


   「可不是嗎?」外公眼中露出慈愛,他輕撫小泥鰍的小腦袋,嘆道︰「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萬民之福啊。」小泥鰍眨了眨眼,心里有些奇怪,他曉得公公叫做「楊辛」、舅舅叫做「楊契」,小名叫「大成」,可誰是「太子」呢?嘮嘮叨叨中,他像是听到「太後」、「皇後」什麼的,另有些嘆息聲。之後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順手把舅母拉走了。


   房里又剩下了婆婆、娘親、小泥鰍。連舅母也走了。小泥鰍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麼?」外婆臉上一紅,啐道︰「休潑說。虧你好聰明,怎問這傻題目?舅母當然是女人。」小泥鰍訝道︰「可婆不是說了,女人可以留在房里啊,為何舅母也要走呀?」


   這回換娘臉紅了,听她啐道︰「別胡說,你舅母是咱楊家的媳婦,怎好留在房里?」


   「怎麼、怎麼?」說話之間,忽然衣櫥喀地一聲,再次打了開來。听得一人哈哈笑道︰「楊大成討媳婦了?居然不給朕瞧?快叫她過來!」外婆干笑幾聲,娘親則跪了下來,有了上回的例子,這回小泥鰍搶先站起,他拿著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們要你瞧這個,紫花喔……」


   忘了,小泥鰍真的忘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還是自己撞上了衣櫥,總之小泥鰍醒來以後,發覺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悶氣,至于小泥鰍,他又費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法子。


   後來的事兒沒什麼新鮮的,衣櫥里的爹爹沒空見自己,每回他從櫃子里現身時,小泥鰍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離開。至于舅母那個美姑娘,每回衣櫥打開,她便會逃到另一個衣櫃里,然後請外婆向胖男人稟報,說她回娘家了。


   這就是家里的秘密,住在衣櫥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悶得十來天,他便要溜出來,上到娘的床上睡一睡,睡完之後,他便會溜回衣櫥里歇著,像是老鼠打洞一般。


   衣櫃真的那麼好玩麼?小泥鰍很納悶了,他時常打開自己的衣櫥,朝里頭大聲喊叫︰「胖豬父皇!你在里頭吃米糠嗎?」喊著喊,他總要鑽進櫥門里東瞧西晃,幾次嘗試下來,卻什麼也沒瞧見。


   聰明如他,當然娘親房里的衣櫥有些不同,小泥鰍滿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開衣櫥來瞧,瞧瞧里頭到底有多大,瞧瞧胖豬父皇在里頭做什麼。可娘總是不肯,逼得急時,她會這樣哭叫道︰「等你將來變成龍,你就可以進去了!」


   小泥鰍不是龍,他是泥鰍,可他也不是尋常泥鰍,娘不給他瞧,他還是有法子。


   小泥鰍很聰明,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闖,而是一只尺。他用標尺丈量了娘親的閨房,算過了整個院子,如此一來,他查出衣櫃後的磚牆很厚,和其它房壁相較,至少厚了六尺,潑水下地,房里的水流全都朝衣櫃底下去了。


   衣櫃底下有東西,于是他拜托了小黑鼠,請它從磚縫里溜進去,瞧它能把紅線拖得多長。


   不曉得,小黑鼠失蹤了。十丈來長的紅絲線也給拖完了。由是乎,八歲的小泥鰍如此斷言,衣櫥後頭通向地獄,小泥鰍則是妖怪的兒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歡兒子嘛。


   九歲那年,過生日的前幾天,依稀是午夜時分,床頭的鈴鐺再次響了,熟睡的小泥鰍給吵了起來,他心里明白,爹爹又從衣櫃冒出來了。小鈴鐺連著一條紅絲線,紅絲線那端有個腳踏,小泥鰍早就拜托了土撥鼠,請它們在地道里做了手腳。只要爹爹踩上腳踏,鈴鐺便會鈴鈴響,這樣小泥鰍就不會撞見爹爹壓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開,他就不會挨外公外婆的罵了。


   紅絲線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鰍只要默默數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櫥便會打開。他懶得理會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著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著。陡然間,鈴鐺!鈴鐺!鈴鐺響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鰍張大了眼,鈴鐺為何又響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會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從衣櫥里冒出來,他總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餓,就是拼命找娘。


   滿心迷蒙間,鈴鐺、鈴鐺、鈴鐺居然響起了第三回,小泥鰍咦了一聲,他從床上跳了起來,跑到鈴鐺之前,細細察看他的絲線布置,他想查出為何會生出這般怪事?


   小泥鰍太聰明了,外公、外婆都說他是「廣彗星」諸葛亮投胎,聰明如他,當然知道鈴鐺不會無故亂響,這是參照古書里做的,那段絲線用蛛絲纏繞蠶絲,最是強韌不過,事前還浸過了樟腦油,絕不會有蟲鳥過來搗蛋。那為何鈴鐺會一直響呢?是不是爹爹在腳踏上反復縱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總之鈴鐺不停地響︰「鈴鐺、鈴鐺……」鈴聲催促小泥鰍過去一探究竟。他眨著眼楮,趕緊奔到了院子,溜到娘親的臥房去看,他悄悄推開了門,眯起了小眼縫,他真怕撞見那頭豬油油的黑爹爹又壓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說有多丑,就有多丑。


   沒有異狀,房里黑沉沉的,娘還在熟睡,她也穿著平常樸素厚實的衣裳。回頭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得打呼。至于舅母,她今兒真個回娘家去了。小泥鰍望著娘,想要和她一塊兒睡,可想起那只討厭的妖怪,他又不想過去了。


   小泥鰍嘆了口氣,正要回轉身子,陡然間,衣櫥再次開啟了!


   有人走出來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個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麼?他為何從衣櫥里走出來?他想做什麼呢?小泥鰍呆呆看著,耳中傳來︰「轟踏」!「轟踏」!「轟轟踏」!衣櫥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好多好多,數都數不完,每個都穿著金盔甲、帶著大銀刀……


   小泥鰍怕了起來,他不知道這些人想做什麼,但他曉得每回只要衣櫥打開,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再次低聲背誦……


   是故……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從臉頰滑落,彷佛穹蒼的淚水。黑沈夜色中,濕淋淋的小泥鰍長發披面,他提起樹枝,撥了撥火堆,又一次抬起臉來,凝視面前那座大衣櫥。


   衣櫥前本有一張大桌子,另有張鴛鴦臥床,小圓窗外有花樹、有香草、有庭院……現下什麼都沒了,只剩下一片黑燼燼。小泥鰍幽幽地道︰「公公,咱們家破敗了,對不?」外公沒有說話,小泥鰍也搖了搖頭,他燒烤香魚,串了真正的小泥鰍,烤得脆透香,遞了過去,不忘叮嚀幾聲︰「公公,別哽刺喔。」


   香氣四溢,外公嘴里餃著魚竹簽,像是呵呵笑了。小泥鰍靠了過去,替外公補上泥面黃漆,雨勢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臉兒融化了。


   廢墟爛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無言無語,大雨淅瀝瀝落著,小泥鰍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許久許久,他回到了火堆旁,濕淋淋地低沈了眼眸,目望火里艷光。


   十五年過去了,從弱童行入弱冠,化身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鰍長成了一條龍,潛伏在九幽無明下,獨個人渡過春夏秋冬,燒爛的莊院成了他的家,院後鏡湖是釣塘,而那座不曾開啟的大衣櫥,則成了心中的靈堂。因為他的全家都死了。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都死了……二十四歲的小泥鰍在黑暗中起身,長發披面,雨水從雙頰滑落,此刻早已長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獄鬼神。


   許多年來,小泥鰍還是很乖,他一直听娘的話,不曾打開衣櫥來瞧。每逢夜里驚醒,瞧見那巨人般的黑衣櫥時,他便會急急逃到後院的古井里,在那里睡個好覺。每逢寂寞孤單,他便會找出外公留下的書藏,奇門遁甲、陰陽五行,宋元算學、張衡年譜……一個一個字兒默記下來、一個一個字兒倒背給他們听,盼望公公舅舅再次夸獎小泥鰍幾聲,就像當年一個模樣。


   公公沒醒來,舅舅也沒說話,無論背了多少書,他們沉默如故。不過小泥鰍依舊努力背書,因為他意外發覺,每當白日里背過了經文,夜里便有人現身出來,陪他說話解悶。


   第一夜來的是藥王孫思邈,第二夜來的是天匠宋應星,第三天來的是兵法名家孫武,第四夜現身的是天機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臨,諄諄教誨,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認脈,有的傳他一身鬼斧神工,把畢生智慧送給他。


   小泥鰍夜觀星象,日察天機,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襲孫武,韜略習于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業恩師,每篇珠璣都是他的得道引發,九歲那年圍湖設欄,自此無須親自垂釣;十歲沿田架水車,澆水灌地不費力。一年一年,小泥鰍越發聰明,窯燒琉璃瓦、臨井制轆轤,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路過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競購,天機神童的美名不脛而走,也替他換來更多的經書典藏。


   有一夜,小泥鰍讀破了萬卷書,也學完一切道藏,什麼書都看完了,他也頭一回感到落寞,他抱頭哭泣,彷徨無助……這一晚,又有一位師父降臨了,不同過往,這位師父不懂造船、不會治病,甚且不識兵法,然而他比過去每一位師父都更強更大,因為他力能屠龍。


   太史公降臨了,就在寧靜的湖畔,他摟著哭泣的小泥鰍,告訴他許多故事,荊軻、專諸、始皇、漢武,于是小泥鰍也首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時可以離開這座大莊院。


   「大贏家,大贏家……」自此之後,太史公的愛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櫥前,輕聲啜泣︰「求求你、拜托你……趕緊打開衣櫥,再次和我踫面吧……」


   因為那時……小泥鰍會哈哈大笑……他要親手挖出豬只血淋淋的心髒,砍下他的腦袋,提著他的骷髏頭飲酒,唯有像書里的冒頓單于手刃親父,他才能離開這早成墳場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小泥鰍掩著臉、向著天,放聲大哭起來。


   雨勢越來越大了,今夜二十四歲的青年循著往例,仍在雨夜中獨坐冥想。


   仲夏夜里,黑暗中大雨傾盆,小泥鰍像過去一樣淋著雨,默默等候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暮色使人無懼,雨水能掩飾孤單,湖里青蛙呱呱、田邊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鏡湖,宛如小時听過的屋檐雨花,聲聲入耳。懷想往事的孤獨夜晚,忽然之間,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呼喚……


   叮鈴……叮鈴……


   啊……終于……淚水從臉頰滑落,小泥鰍握拳發抖,這並非傷心,也非害怕,而是太高興了,五千四百七十五天過去,從九歲到二十四歲,鈴鐺終于再次響了。


   上蒼開眼,地道里終于有人來了,吼吼吼、吼吼吼,小泥鰍高興嚎叫。只是無論他如何喜悅,他都不曾焦躁,因為他早已做了萬全準備。


   小泥鰍長大了,小泥鰍很厲害了,小泥鰍已經是「龍」了,櫥門前的泥地是個深坑,埋了百來只尖釘,失足墜落,人會痛得跳起來,只要望上一縱,櫥頂的刀串便會如秋千般蕩來,若想擺頭閃身躲避,便會引得大樹毒棘追撲而來。這些計謀都是小泥鰍親手布置的。唯獨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一刺客手舞足蹈,他將外公、外婆、舅舅請了出來,讓他們一個個列隊轉向,他要大家親眼看著大衣櫥,看著那頭豬倒臥血泊當中,一會兒小泥鰍要將之切成細碎,他要記得這美好的時刻,永矢弗軒。


   一二三、四五六,小泥鰍默默計數,十五年的苦候多麼漫長,如今計不到十便要結束了……七……八……九,心頭撲通撲通跳著,喀地輕響傳過,櫥門即將打開!


   小泥鰍壓抑尖叫,拼命睜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里,黑沉沉的櫥門里走出一只黑豬,黑豬很笨,果然踩上機關,引得亮光閃起,悶哼傳過,豬只墜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殺殺!豬只跳了起來,又摔了下去,陷阱里一片凌亂。哈哈!哈哈!滿地的叮叮當當,小泥鰍著實喜樂,他趴到洞前,準備來瞧死尸慘狀。


   「你好。」坑洞里的豬只抬起頭來,朝自己一聲招呼。


   豬只居然會開口說話?還能朝人笑?小泥鰍張大了嘴,還不及向後閃避,坑洞里便竄出一道黑影。撲天而來的人影,勢道迅捷,他落在小泥鰍面前,雙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著。


   小泥鰍太驚訝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強敵,只消是人,沒一個能活著躲過他的機關。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眼前這人不是活著出來了麼?


   鮮血從豬只的肩頭滲出,劇毒從他的體內滲進去,可無論傷勢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小泥鰍驚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奮力戳向敵寇,這是最後的機會。


   刀鋒刺入敵寇的肩頭,他沒有阻擋,只任憑小泥鰍用力鑽刺,好似一點不疼。突然間,小泥鰍咦了一聲,他發覺了一件事,面前這人其實一點也不像爹爹,他不像豬,反而莊嚴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樣豈不就是一位……


   英雄。


   英雄與小泥鰍相遇了,兩人對面而立,雨水灑在兩人的身上,小泥鰍彷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淚,听他低聲道︰「三年了……天可憐見,傳說是真的。」


   「你是誰!」小泥鰍抽刀出來,殺豬似地縱情尖叫。在小泥鰍面前,英雄俯身下來,雙膝跪地,叩首道︰「臣,秦霸先,拜見御弟親王,太子千歲千千歲。」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小泥鰍呆滯了,他有些慌張,看著「秦霸先」從懷里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輕聲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轟電閃,小泥鰍咚地一聲,雙膝觸地,呆呆听著北京聖喻︰「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詔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御弟靖江王歸駕東宮,授金寶金冊,加太子號,入繼大統,天憫其孤,嘉慰聖恩,欽此。」


   「太子?」小泥鰍眼楮紅了,淒厲尖叫︰「誰是太子?」


   「你是太子。」秦霸先將聖旨折起,凝視早已長大成人的小泥鰍,道︰「吾奉今聖密詔,敕命尋訪親王下落,迎回東宮,為我春秋聖朝之儲君。」小泥鰍張大了嘴,喃喃地道︰「騙人……騙人……你是來騙我的……」秦霸先並不解釋,只微微欠身,將聖旨交給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朱謹之外,隆慶帝的第三子終于現身了。三年前,袁神醫密報聖上,聖君此生將無子嗣。由是乎朱炎下達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尋回那未曾謀面的庶出幼弟,讓他回歸皇家,承繼東宮大位。


   御弟親王,太子千歲,十五年來,第一次有人把小泥鰍當成心肝寶,小泥鰍呆呆望天,突然撲入秦霸先的懷里,放聲大哭起來。


   朝廷最悲慘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寬宏大量的長子朱炎,找回了同父異母的可憐幼弟,一舉平復這樁冤案。在這永志難忘的一天,小泥鰍受賜「靖江王」,只因父惡如豬,母順似羊,所以他也為自己定下了姓名,稱作「朱陽」。


   「靖江王朱陽」,從此之後,這只暗夜里趴伏的「潛龍」,也成為皇族深夜的惡夢,至今仍詛咒著皇家的每一個人。


   「後來的事情,就沒有人知道了……」


   夏末秋至,秋去冬來,武英十五年的秋天過去了,眼前一片大雪紛飛,從窗外吹襲而過,听得一名女子輕輕地道︰「自那天之後,沒人知道小泥鰍去了哪兒……無人曉得他是否娶妻生子、是否留在京城……」


   一只小蜂鳥飛了過來,停在小圓窗外,听得窗中傳來女子的幽幽說話聲︰「人們只知道一件事……小泥鰍再也沒回來了,至今過了多少年,人們仍在尋找他……」話聲漸漸黯淡,一雙縴縴素手伸來,輕輕推開了窗扉,听得啾地一聲,小蜂鳥受驚撲翅、高飛而起,漫天雪花便也吹入了窗內。


   窗里坐了一名美麗女子,她倚窗而坐,眺望天際,屋內火光映上她那頭長發,竟是流金暗光,靜柔深黑,讓人隱隱生出敬畏之感。


   今早萬里無雲,天色藍中帶玄,深邃得怕人。只是過了午後,卻又風狂雪大,一片陰霾。窗中女子更是靜若神佛,眺望著天下國家。


   眼前這座窗台極高,高到向外俯瞰之時,山色朦朧、雪雲飄渺,好似萬里江山都在懷里。再看山林里伏藏一座佛寺,正是大名鼎鼎的「紅螺寺」,至于這座高可通天的窗台,則位處「紅螺塔」的最高層。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相傳「紅螺塔」里供奉著玉帝的女兒,沒想這傳言竟然是真,這兒真住著一位天女,她端正而坐,眺望遠山,輕輕地道︰「靖江王陽……這是我從太後那兒听來的故事……您還喜歡嗎?」


   天女星目回眸,那頭秀發也自肩流瀉,帶出了隱隱流光,含笑道︰「楊大人?」


   屋內不只一人,只見靠牆處坐了一名男子,手邊擱著算盤,桌上滿滿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楊大人」。


   這位「楊大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強;轉看那天女,則是寶相莊嚴,明媚內藏,好似真是須彌山的天女下凡,誰也不敢心存褻玩。


   這個是清雋雅公子,那個是雍容麗海棠,眼前這對男女氣度儀表俱是萬中選一,恰如一對天潢貴冑,可惜他倆並不熱絡,兩人隔得遠遠的,天女倚在窗邊,那「楊大人」則是低頭伏案,誰也沒說話。


   斗室里陳設簡潔,除了圓窗矮幾,便只一張臥床,天女雖居陋室,卻也不改其志。她見對座男子遲遲不語,便點燃了面前的香爐,隨即蜷起雙腿,收到榻上,道︰「楊大人,您還沒答我的問話……您喜歡這個故事麼?」


   輕煙裊裊,滿室異香。方才說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陽」,現下卻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對座男子卻是閉眼不動,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來,微笑道︰「楊大人不想說話麼?還是我該稱你為……」她朝書案走了幾步,道︰「大掌櫃?」


   父老相傳,董永賣身葬父,感動了玉皇大帝的女兒,于是下降凡塵,以身相許,還替他織了三百匹布還債,當真是大大賺了。眼看天女近身而來,那男子卻不為所動,看他坐于案後,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處放了一只算盤,彷佛和尚撥算盤,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這個「大掌櫃」都是端坐不動,听他鼻息沉沉,卻原來去夢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見他面前的算盤參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數目。依序去瞧,見是「一、二、九、三、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會撥算盤,她們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間煙火,平日吃點朝露就滿足了,有的飛來飛去,點石成金,人生喜樂至此,又何必記帳做活?還好天女們大半很聰明,自也曉得算盤以十進制,上排為五,下排為一,看這只紅木算盤多達十五排,計數必達億兆之多。


   百百為萬、萬萬為億,億萬為兆,天上繁星無止無盡,須以億萬為計,可人世里卻有什麼東西多達億萬呢?天女眨了眨眼,低頭去望桌上,卻見算盤旁還擱了一份奏章,筆墨猶新,或許藏了什麼機密,好容易「楊大人」睡著了,忙抓緊時機,低頭來讀。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國官民田丈量總得,地計四百二十二萬八千頃,夏稅米麥五百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二千四百萬石。」


   出來了,原來人世間最大的數目字,便是這些米糧收成,只是天女身分尊貴,一輩子不踫銀錢,乍然見到這麼一大段數目字兒,不免有些眼花撩亂。她定了定神,低頭再看下一段,這回見到了一個新年號,卻是「正統」二字。


   「正統六年秋,全國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載竣事……全國官民田共計七百另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夏稅米麥三百八十五萬石,秋糧米一千二百九十三萬石。」


   公主眉心緊蹙,喃喃而讀,雖說自己不懂算術,可比較大小總是會的。看這奏章所載,正統年間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時多了一倍,可不知為了什麼,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滿心疑竇,低聲自問︰「耕地多了,收成卻少了,這是什麼道理……」正納悶間,忽听一人道︰「旱災。」


   天女抬頭起來,只見「大掌櫃」含笑望著自己,卻原來睡醒了。听他解釋道︰「正統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銳減,作物難活。耕地雖多了一倍,收成卻少了一半。」他見天女行近案邊,便提來了一壺熱茶,為她殷勤斟上。


   天寒風冷,熱茶來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著,只覺全身也暖和了起來。她情不自禁地仰起頭來,細細打量著書案的主人。


   眼前這人就是「大掌櫃」吧?他是「鎮國鐵衛」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統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這人雖是大家口中的壞人,卻比想象中來得客氣。尤其他的膚色白皙,生了雙桃花杏眼,一旦盯著人瞧,便似能說話一般,讓人怒氣全消。


   兩人面面相覷,大掌櫃道︰「這幾日委屈殿下了,紅螺塔還住得慣麼?」天女低下頭去,輕聲道︰「我若說住不慣,你會放我走麼?」大掌櫃橫眸微笑,道︰「我若說會呢?您會信我嗎?」將茶壺放回了爐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隨即站起身來。


   天女手中一陣冰涼,卻覺掌心里多了一樣物事。低頭來看,手中晶瑩燦爛,卻多了一顆紅寶石,清澈深邃,大若鵝卵,正是名聞天下的「帖木兒紅寶」。


   天女面色如常,道︰「這是給我的?」大掌櫃道︰「物歸原主而已。」這寶石是個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國、帖木兒汗的無上權威,這點出天女自西天而來,她隨時能召喚西方的百萬大軍。當然大掌櫃也做了些回應,如今「帖木兒紅寶」歸于舊主之手,說明兩人已較量了一招。


   天女點了點頭,便將寶石取了回來,收入了懷中。大掌櫃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沈寂間,忽听房門叩叩地響了起來,道︰「大掌櫃,宮中急報。」那「大掌櫃」並不說話,徑自點頭,說也奇怪,明明未作聲,房門卻自行開啟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進來,模樣好似一只貓兒,只蹲到了主子腿邊,悄聲說話。


   大掌櫃听了半晌,頷首道︰「誰送進去的?」那黑衣人低聲道︰「這還不知道,不過皇上把兵馬調上山了……」大掌櫃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櫃,您……您不去看看麼?」大掌櫃咳了一聲,那黑衣人不敢再說,便又悄悄轉身,溜出門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宮里出大事了?」大掌櫃道︰「是。」天女道︰「你看來不怎麼急,是麼?」大掌櫃朝硯台倒了水,自在那兒研墨,道︰「殿下您呢?您急麼?」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麼?」


   說也奇怪,眼前這兩人不知何故,望來竟有幾分神似,天女白膚柔肌,雖說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滿身貴氣,「大掌櫃」亦然,雖無官威排場,卻有王者之威。


   二人對面而坐,靜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輕聲道︰「楊大人,你曉得我此行為何歸國?」大掌櫃頭也不抬,一面撥著算盤,一面道︰「殿下是來找人的。」天女微微頷首,道︰「楊大人所料不錯,您可知本宮此行要找什麼人?」


   「殿下……」劈啪算珠聲中,大掌櫃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擔保兩件事。其一,不論您找的是什麼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運筆,自在簿本寫了幾筆畫,見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棟房子,讓殿下安心隱居。」


   天女淡淡地道︰「這麼說來,楊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誰了?」大掌櫃道︰「雖不中,亦不遠矣。」天女道︰「你這麼有把握?」大掌櫃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請轉過身去,把窗子推開。」


   天女哦了一聲︰「我為何要這麼做?」大掌櫃道︰「打開窗子,便會找到您要找的人。」天女沉默低頭,並不打算听話,「大掌櫃」也不催促,只見他提起了一只遠筒,親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隨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兒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櫃」幾眼,卻又悄悄轉過眼眸,打量背後那扇小圓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來了什麼,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滿心遲疑中,終于將之推了開來,只見窗外一片寒霧,白雪點綴蒼翠,什麼也沒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間,猛听窗外傳來一聲大吼。


   「殿下!」蒼涼雄渾的嗓音,穿破層層雪霧而來,天女張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遠筒,凝神而觀,驟然間,兩手一震,遠筒一個失落,便從寶塔上墜落下去。


   來了,那是個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從高高的樹上一躍而下,便朝寶塔奔來。忽然腳下頓挫,摔跌在地,似被什麼東西纏住了,層層迭迭,彷佛樹妖攔路、藤蔓即身,讓他苦苦掙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奮力狂吼,如負傷野獸,嗓音遠遠傳了過來。天女握緊雪白的拳頭,正激望間,卻听「大掌櫃」道︰「殿下,勞煩關上窗,臣還在算帳。」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櫃」算心再強、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煩眼花,難保不寫錯字。眼看天女遲遲不肯關窗,忽然門板喀地一聲,再次打了開來,一名黑衣人小心走進,關上了窗扉,隨後向大掌櫃鞠躬致意,便又悄悄離開。


   「等等……」大掌櫃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漿糊來。」黑衣人答應了,朝門外說了幾句話,外頭便送來一應家當,全是戶部的空白賬本。


   轟地一聲、又是一聲,樹林里好似發起了隱雷,楊大人卻不知在干些什麼。天女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微顫,道︰「楊大人……你……」正欲言語,面前的「大掌櫃」卻已低下頭去,輕聲道︰「殿下請稍等……」撥了撥算盤,道︰「臣……即刻就來……」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櫃」拿出剪刀,從空白賬本上剪下一張紙,寫了幾個字,便又取出小刀,從舊帳上割下一塊爛的,另把新剪的望上一貼,竟然天衣無縫。


   「好了。」大掌櫃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話聲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驟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氣絕身亡了。天女微微一驚,正想開窗去看,卻听大掌櫃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極強,倒不了的。」


   茶壺喀喀作響,水已要沸騰了,屋內水霧彌漫,溫暖濕熱,好似來到了南天門、須彌山,天女嬌軀微微顫抖,雙頰隱泛紅潮,也不知是擔憂,抑或是憤怒,始終未曾說話。


   大掌櫃微笑道︰「殿下,天下雖大,卻沒有微臣辦不到的事。您說吧,您要找誰,臣立時將他帶到您眼前。」說著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卻于此時,听得天女輕輕地道︰「多謝楊大人的美意。不過本宮已經找到人了。」


   大掌櫃本還等著蓋印,聞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來,眼中帶著問色。天女輕輕地道︰「我此番歸國,只為一人而來,此人名叫……」說話之間,便從大掌櫃手中接過官印,旋朝奏章蓋下。砰地一聲過後,奏本上便現出一個篆刻大印,見是︰


   「守正文臣 經筵講官 中極殿大學士 兼管戶部左侍郎……」


   滿紅一大套,冗冗長長之後,終于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櫃的名號,佛曰︰「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誰也沒說話。「大掌櫃」見官印蓋了,便坐了下來,啜飲熱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楊」,正統朝第一武將是伍定遠,最年輕有為的大學士則是楊肅觀,此人是「經筵講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講學,「守正文臣」之意,則是說他參與過復闢之變,有過極大的功勞。


   兩人面面相覷,楊肅觀點了點頭,只管提起算盤,再次忙了起來。天女輕輕地道︰「楊大人,你一直沒告訴我,你喜歡我方才說的故事麼?」楊肅觀頭也不抬,徑道︰「小泥鰍?」


   「是。」天女尊貴端坐,眼觀鼻、鼻觀心,道︰「楊大人,不知您可喜歡這故事?」


   「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劈啪算珠聲中,楊肅觀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臣全都喜歡。」天女低垂鳳目︰「照此說來,小泥鰍後來得到善報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報。結局自然光明。」楊肅觀提起了紅木算盤,嘩地一聲,讓算珠盡數歸整,又道︰「反之……為惡者惡,凶人還得惡鬼磨,他的下場注定黑暗。」


   看楊肅觀滿口廢話,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天女听他言不及義,只能低頭飲茶,道︰「楊大人,不如這樣問吧,您覺得小泥鰍是好人麼?」天女打破砂鍋問到底,楊肅觀卻又埋首賬本,道︰「殿下,只要能歸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聲,道︰「照您這麼說,小泥鰍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頭。」楊肅觀低頭察看賬本,淡淡地道︰「該問您才是。」


   推搪、敷衍、顧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總有法子托辭不答。天女微起嘆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難的小婦人,輕輕地道︰「楊大人,無怪您這麼大的官兒,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負聖恩。」楊肅觀抖開官袍,正要站起听訓,天女卻笑了笑︰「楊大人請坐吧,你這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獄卒了。」


   「謝殿下賜座。」楊肅觀又坐下了,俯身打開一只木箱,捧出更多賬本,想來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盤珠兒又響了起來,楊肅觀查了查賬本,沈吟半晌,正要將數字兒抄上了賬本。忽然長眉一挑,便從木箱里抽出了一本帳簿,上書「西川土司歲支實錄」,翻閱對照,隨即苦苦沈思起來。


   天女忽道︰「楊大人,這些本子很急麼?」楊肅觀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說話間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賬本,細細比對。過不半晌,又翻出了「川北道」、「上下川東道」,桌上越堆越高,連身子都快給遮住了。


   四下孤冷陰寒,唯有一迭又一迭的奏章陪伴眼前這位「大掌櫃」。看他豐神如玉,英挺過人,照理也該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誰知此人不彈琴、不吹簫,拋下了一切公子勾當,卻躲到奏章賬本之後,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楊肅觀又忙了起來,天女也不說話了,只從幾上取起羅漢豆,輕輕巧巧地吃了起來。


   羅漢豆又稱「胡豆」,自西域張騫帶回中原後,已有千年歷史。只因形如蠶繭,又讓中原百姓昵稱為「蠶豆」。油炸浸酥之後,香脆好吃,沒想天女這般尊貴之人,也愛吃這些點心。


   這邊打算盤,那邊吃豆子,兩邊喀喀有聲,此起彼落,彷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了暖被,暖呼呼地鋪在腿上,不忘找來一本書,左手捧讀,右手磕豆,讀到興味昂然處,不覺嗤嗤笑了。


   听得笑聲,楊肅觀略略抬頭,自從奏章後向外瞧望,卻見天女手里的書冊印了一行字,見是「算命不求人」,書背還印有一行小字︰「華山吳天師神術推命秘法大公開,每本五文」。


   眼看楊大人望著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楊大人,要吃胡豆麼?」楊肅觀躲回奏章之後,頭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盤。


   男人便是這樣,一旦忙了起來,最恨女人一旁吵著,可一旦發覺女人另有專注,卻又要橫加干涉。耳听算珠聲緩了下來,天女曉得可以說話了,她直直伸出手來,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楊大人,你以前去過我父皇的內書房麼?」


   「不曾。」楊肅觀放落了算盤,從卷宗里找出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職不到,無權行走干清宮。」干清宮是皇帝的御書房,卻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過了干清門向北,便是後宮,朝廷里若非一品閣員,誰也不能受召內書房,更別說見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若不回國,你我便永無相見之日了?」楊肅觀提起茶壺,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爐,道︰「那倒未必。臣雖不能入干清門,卻有門路可進景福宮。」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領你入宮,拜見太後,對麼?」


   「殿下高見。」楊肅觀微微頷首︰「柳侯爺雖受太後器重,卻因性情剛武,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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