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參與商

「讓路!讓路!金吾衛奉旨捉拿刺客!著令閑雜人等一律讓道!」


   雪霧里奔出一隊兵卒,腳步聲整齊劃一,轟轟作響,帶頭之人卻是一員金甲大將,看他面貌俊美,旗號卻是「金吾」二字。


   金吾衛統領到了,此人威武出眾,官威嚴整,正是「玉面游龍」游天定,只見他領著兵馬,一路殺到了大雄寶殿,喊道︰「刺客何在?」寶殿下又是兵卒、又是和尚,另還有幾個太監,眾人听得問話,霎時舉起手來,向寶殿頂上一指,喊道︰「跑到上頭去了!」


   游天定哼了一聲,把頭一抬,驚見佛殿屋脊極高,離地至少十丈以上,不由微微一凜︰「這……這刺客是怎麼上去的?」眾人齊聲道︰「蹦的一下,便飛上去了!」一听此言,那寶殿更顯得高了,彷佛直通極樂世界一般,游天定顫聲道︰「還……還有誰在上頭?」眾僧合十道︰「阿彌陀佛!少林方丈追上去了!」


   游天定大大松了口氣,曉得自己看得到明日的太陽了,霎時把嘴一歪,暴吼道︰「來人!圍住了大雄寶殿!若有膽怯退後者,本將立斬不饒!」


   屋檐下喧嘩吵鬧,圍得水泄不通,寶殿的黃瓦上卻是寂靜無聲,靈定深深吸了口氣,腳下卻慢慢退後,只在打量這名不速之客。盧雲也是暗自忌憚,一時舉袖遮面,左手卻撕下一塊衣襟,蒙住了臉,以免靈定認出自己。


   兩大高手相互對峙,誰也沒動手,靈定暗暗猜測盧雲的身分,沈吟道︰「尊駕可是……怒蒼山的人?」話聲未畢,猛听殿下傳來喊聲︰「聖上有旨!誰也不許和刺客說話!」


   盧雲听這嗓聲尖銳,轉頭朝殿下去看,正是那小福子來了,听他喊道︰「方丈大師!您趕緊將他活捉下來,萬歲爺一會兒要親自審問這人!」


   听得此言,盧雲不由心下大驚︰「難道……那字條已被皇上看到了?」


   正感毛骨悚然間,猛听「喝」地一聲,靈定半空一個回旋,左腿斜踢,方位變換,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佛座孔雀」。盧雲反身跳起,使出了陸孤瞻親授的「回風蹬腿」,靈定卻早已變招了,腳下不再是「佛座孔雀」,而是「蓮座菩提」。砰地一聲,盧雲胸口挨了一腳,腳下已是跌跌撞撞,連退十來步。


   看人挑擔不吃力,昨夜盧雲隔山觀虎斗,眼看哲爾丹被被靈定打得潰不成軍,還想這「漠北宗師」不過爾爾,直至此刻下場接招,方知這老僧淵博如海,實有驚人藝業。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暗道︰「糟了,這靈定功力如此深厚,我……我該怎麼脫身?」還在思忖間,突然面前金風微拂,靈定又是一掌推來,盧雲也是二話不說,提手便架。


   雙方掌力相觸,盧雲腳下一晃,手臂更是大感酸麻,這才知道靈定掌力有異,勁道吞吐間,緩急相濟,竟能將幾道不同內勁揉而為一,極難化解。正要退開,靈定又是第二掌推來,盧雲也是嘿地一聲,雙掌排出,硬踫硬接下了這招。


   雙掌相擊,這回不同于先前,兩人都已用上了全力,猛听嗡嗡金響,如鑼鈸相擊,盧雲耳鼓刺痛,膝間更是一軟,險些倒了下去,殿檐下立時傳來一片喝采聲︰「好!」


   盧雲勉強保住身形不倒,口中卻是呵呵喘息,霎時雙掌發出了氣勁,正是「昆侖劍蠱」。


   此刻不只盧雲暗自心驚,其實靈定心中的震驚更遠在盧雲之上,先前他與盧雲過招,第一招便被摔了個大斗,這是藝成來前所未見的大事,是以第二掌發出,便已不再是慈悲為懷的「大力金剛掌」,而是少林第一強霸掌功︰「安禪制龍掌」,豈料硬踫硬之下,這蒙面人只是晃了晃,渾若無事地接了下來。這份內力之厚,怕已不在當年的天絕神僧之下。


   雙方各有忌憚,亦有所恃。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運起了「昆侖劍蠱」,正要硬闖過去,猛見屋瓦旁亮起了幻彩,光芒變化,似仙非仙,大殿上居然多出了一個人影,卻是適才見過的那名白眉老人!


   盧雲叫苦連天,靈定卻是心下大喜,忙道︰「阿彌陀佛,峨眉山白雲天白老前輩降臨,小僧不勝之喜。」說話間嚴松也已縱身而上,看他手提長劍,身藏鶴形,雖比兩名前輩稍弱,卻也不容小覷。


   高手一波接一波趕到,嚴松附耳道︰「師叔,方才你察覺的那名宵小,便是此人麼?」白眉老人道︰「是。」听得靈定說話,盧雲方知這老人原是叫做「白雲天」,這老人心機與武功一般厲害,適才樹林里欲擒故縱,險些逮到了盧雲,此刻更已趕了上來,將他團團包圍。


   眼前情勢非同小可,盧雲全身冷汗涔涔而下,三大高手卻又慢慢縮小了包圍,他自知討不了好,慢慢朝後挪步,堪堪又退了幾尺,忽覺背後氣流急轉,躍上了熊虎一類的大家伙。


   「伍侯爺!」小太監們群起吶喊,好似見到了救星,盧雲自知不能再拖,看準了最弱的嚴松,奮勁于腿,轟隆隆地狂奔而出,屋瓦飛散間,嚴松大驚失色,趕忙拔劍自衛,一招「金頂見日」,疾刺而去。白雲天、靈定怕他抵擋不住,各出一掌來救,正要沖將過去,忽然一股氣流來勢奇快,後發先至,已近背後三尺,掌力尚未及身,盧雲背心已大感疼痛,不由心下震恐︰「幾年不見,定遠練到了這個地步?」


   你強我更強,你高我也高,盧雲半空轉身,運出了「正十七」心法,以圓帶切,盼能卸掉眾高手的掌力。


   轟隆一聲巨響,四大高手功力相接,一是少林方丈,一是峨眉耆老,還一個是武名崇隆的「一代真龍」,盧雲以一敵三,又得躲避嚴松的劍招,卻是如何下場?嗡嗡耳鳴中,眾人身子微微一晃,盧雲則是眼前一黑,四肢百骸渾渾欲散,身子宛如騰雲駕霧一般,越飛越高,一路飛過了大雄寶殿,這才直墜而下。


   砰隆大響,盧雲撞破了一處房頂,掉進西院齋房里去了。眾太監驚喊道︰「刺客又跑了!快追啊!」一片驚惶吶喊中,听得游天定大喊道︰「讓開!這人是咱們金吾衛抓到的!誰都不許搶!」當即率領部下,便朝西院殺了過去。


   廣場鬧哄哄的,寶殿上卻是寂靜無聲,只見靈定低頭喘氣,白眉老人雙眉挺起,伍定遠則是默然沈思。良久良久,還是嚴松第一個開口了,低聲道︰「方才那人使的是什麼武功,你們瞧出來了麼?」此問一出,無人能答,諸大高手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個道理來。


   在場均是當世第一等人物,峨眉洞天、少林佛門、便是嚴松自己,誰不是通博古今?孰知合四人之見識,尚且看不出那刺客的武功來歷。過得半晌,听得靈定沈吟道︰「這人武功很玄、似屬武當一路、又似昆侖一脈……」嚴松皺眉道︰「昆侖?那不是劍神的本宗麼?」


   听得劍神二字,白眉老人沈聲道︰「是誰自號劍神?」嚴松低聲道︰「是個狂人,姓卓名凌昭。」白眉老人森然道︰「此人現在何處?」嚴松忙道︰「怕讓師叔失望,這人早沒了。」


   白雲天哼了一聲,追問道︰「怎麼沒的?可是讓人打敗的?」看這老人年事已高,卻仍爭強好勝,嚴松怕惹出事來,便支吾幾聲,假作沒听到,自問靈定道︰「方才方丈到得最早,可曾看清那人的長相了?」靈定搖頭道︰「不曾。」雙手合十,轉問伍定遠︰「伍施主呢?是否見得那人的樣貌?」問了幾聲,伍定遠都是置若恍聞,嚴松道︰「侯爺,方丈問你話。」


   眼看伍定遠仍是低頭不語,靈定朝他肩膀輕輕一拍,道︰「伍施主。」一掌拍落,伍定遠宛如大夢初醒,抬起頭來,眼見眾人全望向自己,便又慢慢垂下頭去,嘆了口氣。


   靈定蹙眉道︰「伍施主,您怎麼了?」伍定遠什麼也不說,把手一拱,提氣撲縱,便如神鷹般掠下寶殿,大踏步走了。


   這手輕功一露,嚴松不由低咳一聲,大有佩服之意。白眉老人卻是視若無睹,道︰「罷了,刺客既然走了,大伙兒這就鳥獸散吧。」望殿外凌空一踏,輕飄飄走下去,彷佛半空有座隱形梯子,讓他一路行下。殿下眾人見了,莫不激動喝彩,嚴松也是冷汗直流,自知見到了本門至高的輕功心法︰「凌虛御風」。


   伍定遠如蒼鷹掠地,白雲天則是隨風而去,殿上只剩靈定與嚴松。兩人對望一眼,嚴松咳了一聲,正想跳下大殿,靈定卻搶先一步,只見他縱身而起,身子如陀螺般回旋盤升,越飛越高,轉眼不復蹤影,殿下彩聲如雷,自都在為聖僧叫好,嚴松低頭苦笑,卻也不想賣弄了,只管趴到了屋脊旁,暴喝道︰「兀你那小和尚!快快搬張梯子來,道爺要下去了!」


   三大高手登場,刺客仍未捕獲,這會兒便輪禁衛兵馬出場了,只見「羽林衛」到了、「府軍衛」到了,轉眼一員金甲大將率眾抵達,大喊道︰「都讓開!讓開!這是咱的地盤!」


   來人歪嘴斜眼,奮不顧身,正是游天定,當下領著兵馬,轉眼便將西院包圍。


   紅螺寺房舍極多,這幾日為著祈雨法會,多半住得有人,或是一品閣員、或是兵部大臣,個個都能通天。游天定來到門前,正要朝大門踢去,忽然心念一動,想到了鞏正儀的故事,忙放落腳來,敲了敲門,輕聲道︰「有人在嗎?」


   喊了幾聲,院子里都無人答應,游天定敲了敲門,細聲又道︰「金吾衛奉旨拿人,著百官家眷、無關人等稍加避讓,不是有意得罪啊。」喊了幾聲,門都不開,正苦惱間,一名兵卒上前稟道︰「大人,正統軍到了。」


   游天定早在等這句話,霎時振作了精神,槍在手,刀在腰,躲在門旁埋伏,砰地一聲,正統軍官行上前去,將門板一腳踢破,還沒來得及怒吼,游天定已然搶到前頭,奮不顧身,吼道︰「大膽刺客!出來受死!」


   門板一開,只見屋里全是番人,身穿白衣,趴倒在地,手中還拿著經書,直朝西方膜拜,不知在干些什麼。眼看此地並無朝廷要員,游天定自是大大松了口氣,便道︰「傳令下去,這是金吾衛的地盤,誰都不許進來。」幾名太監忙道︰「且慢,咱們是東廠的人……」


   「滾!」眾兵卒大呼小叫,便將正統軍、東廠全轟了出去,游天定整理了儀容,自知要升官了,便行向了番狗,驕傲道︰「你們是哪兒的蠻子?為何在此跪拜?」說了幾聲,無人理睬自己,游天定不高興了,便揪住了一人,怒道︰「問你話哪!」


   「加里拉歪歪兒!」那番狗突起暴吼,凶狠異常,游天定嚇了一跳,正要�打耳光,幾名白衣番人卻圍了過來,各握刀柄。眼看情勢不妙,大批兵卒趕忙望向門外︰「正統軍!快來啊!」兩邊各拉幫手,正要群起械斗,卻听屋里傳來沈靜嗓音,道︰「都退下。」


   番狗向旁退開,正中現出一條魁梧大漢,看他持身端坐,雙手抱胸,滿頭黑發如水銀瀉地,灑到了肩膀上,極是威武氣派。


   眼看稱頭的來了,游天定哼了一聲,當下歪嘴回正,恢復了天朝神將的儀表,沈聲道︰「閣下何人、報上名來!」那人淡淡地道︰「在下汗國使臣,帖木兒滅里便是。」


   听得來人是汗國使者,游天定便又哦了一聲,打起了官腔︰「听好啦!本將是天朝金吾衛統領天將游天定,奉旨追拿刺客在案。請使臣退出院外,免干未便。」


   滅里點了點頭,便以漢語道︰「大家出去,給人家一個方便。」白衣武士齊聲答應,各自退到了廂房外,游天定也不客氣了,朗聲道︰「來人!兵分三路!全力搜查刺客下落!」


   眾兵卒都是宮里的人,平日皇糧吃慣了,脾氣自也不小,霎時沖入房中,翻箱倒櫃,踢床踹門,游天定則在一旁喝茶納涼,正哈欠間,三路兵卒齊來回報︰「啟稟將軍,沒見到刺客。」


   游天定森然道︰「沒見到?」眾兵卒道︰「每間房都搜過了,真沒見到。」游天定沈吟半晌,霎時醒悟過來,大喊道︰「來人!把那群汗國武士扣下!不許走脫一個!」


   喊聲一出,院外便傳出喝罵聲,也是靠著正統軍英勇,已將汗國武士團團圍起,雙方相互推擠,各自叫罵,卻听帖木兒滅里道︰「大家都站好,給天朝將軍一個面子。」眾武士乖乖低頭,游天定則是大步而出,來到滅里面前,冷笑道︰「鈞座!可知窩藏欽犯是何罪名?」


   滅里淡然道︰「窩藏欽犯?敢問誰是欽犯?」游天定冷笑道︰「還裝傻?適才有個刺客逃入西院,你見到了麼?」滅里搖頭道︰「沒見到。」游天定扯住他的衣領,森然道︰「小子,勸你識相點,這歹人行刺聖上,意圖不軌,別讓我發覺是你指派的,那兩國間可是一場大戰。」


   滅里道︰「統領明鑒,下官是汗國使臣,為求敦睦邦誼,不惜跋涉千里,只求朝拜天朝皇帝,又怎會窩藏什麼要犯?更何況廂房已讓您派兵搜了,卻不知統領還有什麼不滿?」


   游天定哼了一聲︰「多說無益,鈞座有無窩藏人犯,待本官搜過便知。」把手一揮,暴吼道︰「把這些番使都帶上來,本官要一一問話!」白衣武士群情聳動,滿口的加里拉歪歪兒,滅里把眼色一使,眾人只能勉強忍耐下來,便讓兵卒押著,一個個帶到跟前。


   游天定生平受了無數閑氣,如今總算威震中外了,一時歪嘴吼罵,連審數十名武士,奈何番人不解漢語,無論問什麼,都只答一句「加里拉歪歪兒」,再看人人大胡子、個個大肚子,頭上也沒刺著「刺客」二字,誰知有何古怪?也是不明所以,只能找來了滅里,冷冷地道︰「使臣名冊呢?本官要核對姓名。」


   滅里從懷里取出冊本,雙手奉上,道︰「名冊在此,奉呈將軍鑒核。」


   游天定哼了一聲,把名冊奪過了,細細點了點,見是六十五人,計算白衣武士人頭,卻也是六十五,一個不多、半個不少。待要一一唱名,卻見番文彎彎曲曲,誰知道寫了些什麼?滅里雙手交叉胸前,欠身道︰「將軍還有什麼指示?末將伏乞旨喻,俾便遵行。」


   游天定又惱又恨,看這番人居然還跟自己打起了官腔,正光火間,忽然衣袖讓人拉住了,听得一名兵卒道︰「將軍,那兒還有一個。」游天定回頭一看,只見一名白衣大漢背對自己,低頭疾走,不是刺客是誰?霎時飛奔上前,吼道︰「抓住他!」


   養家糊口靠自己,升官發財由天定,眾兵卒見老天賜下了大禮,一時飛奔吼叫,便將刺客撲倒在地,游天定更是一馬當先,舉腳踩住了歹徒,隨即將之揪了起來。


   「吼!」面前現出一名大胡子,七竅生火,張口怪叫,宛然便是殺豬的活張飛。游天定嚇了一跳,顫聲道︰「好家伙,長得這般凶狠?」捏住那人的嘴,大吼道︰「快說!你叫什麼名字?」正逼問間,忽听背後有人顫聲道︰「太子千歲!」游天定冷笑道︰「太子千歲?太子還沒立哪!」


   「汗國太子千歲、喀啦嗤親王在上!」回首去看,背後不知何時來了大批文員,為首之人正是宰輔閣揆何大人,另一個年歲較輕,卻是禮部侍郎胡志廉,二人直向番狗拜倒,神色驚惶。


   游天定吞了口唾沫,眼看自己還揪著番狗的胡子,便偷偷放開了手,順便替人家清了清衣衫,正想悄悄溜走,眼前卻來了兩個白衣武士,持刀冷笑,待要後轉逃跑,番狗太子卻又瞪在那里,至于自己的下屬,卻已逃得一個不剩。正害怕間,何大人已然沈聲喝道︰「來人!將這狂犬拿下!移送大理寺候審!」


   「救命啊!不要抓我啊!」游天定歪嘴大哭,便讓人拖走了。


   養家糊口靠自己,升官發財由天定,金吾衛又出事了,自前任都統鞏正儀打掃大街後,游天定也被捕了,罪名是冒犯友邦、唐突使臣,料來性命不久長了。眼看場面清靜了,何大人趕忙召來樂舞生,自向太子請罪,滅里則行到角落,朝一名白衣武士道︰「盧參謀,沒事了。」


   白衣武士松了口氣,解下喬裝的大胡子,頓成了英俊小生,正是盧雲。他舉袖擦了擦面汗,欠身道︰「多承將軍援手,感激不盡。」


   卻說盧雲怎能逃過一劫?原來是滅里助其一臂之力了。先前盧雲與眾高手互擊一掌,那力道如排山倒海,以「正十七」運力之巧,也無法盡數消解,這便墜到了西院里,恰好喀啦嗤親王行駕在此,滅里便為盧雲換了件白袍,易容喬裝,果然便蒙過了追兵。


   滅里道︰「盧參謀,你怎會到了紅螺寺?」想到方才那份奏章,盧雲不由苦笑搖頭︰「不好說,也不能說。」滅里明白他有些難言之隱,便也不追問了,徑道︰「你沒受傷吧?」盧雲嘆了口氣,活動了筋骨,正要說話,忽听院里傳來結結巴巴的話聲︰「伍……伍侯爺……」


   盧雲心下一凜,立時背轉身去。滅里回頭張望,只見大批兵卒開入西院,正中一條天塔般的大漢,五十歲不到,額發稀疏,腰系紅帶,右手一只斑駁鐵套,卻是「龍手大都督」大駕光臨。


   「威武侯」親臨西院,三名參謀陪同在旁,一是「掌旗」燕烽、一是「掌糧」岑焱、一是「掌令」高炯,卻沒見到「掌印官」鞏志。胡志廉忙迎上前去,引薦道︰「太子爺,這位便是我朝第一武人,伍定遠伍大都督,您倆多親近親近……」


   在場都是尊貴要員,一是閣揆首輔,朝中極品;一是汗國儲君,喀拉嗤親王。各有大批隨從,把院子里都站滿了。那親王想必也听說過伍定遠,一經通譯,便「啊」了一聲,忙依了中原禮數,拱手說了幾句話,伍定遠雖然听不懂,也知是「久仰山斗」、「聞名不如見面」一類客套話,當下也不找通譯了,提起官袍,按晚輩之禮拜了下來。


   那汗國太子大驚失色,忙嘎嗚嗚的回拜,何大人、胡志廉等自也倒了一排,相互跪拜不休,卻于此時,大批隨扈行入院來,又是「太僕」、「太常」兩寺卿到了,諸人見得此地有頭可磕,那還不趕緊跪下?一時院子里佔滿了地方,便跪到了門外,轉看伍定遠,卻早已起身走開了。


   伍定遠無意應酬,反正早磕頭、早了事,把腦袋向地下一踫,也省得滿嘴廢話、說不盡說,何大人見他走開了,忙追了過去,道︰「伍侯爺,等等老夫啊!」


   伍定遠東張西望,似在尋找什麼人,何大人拉住了他,喘道︰「定遠、定遠,皇上召見你了麼?」伍定遠置若恍聞,待他問了兩遍,忽道︰「何大人,方才刺客騷亂,可曾抓到了?」


   「刺客?什麼刺客?」何大人呆了半晌,想他是一品閣臣,胸前補子上繡了一只仙鶴,號曰宰輔,正所謂「處大官者,不欲小察」,听得問話,仍是一臉茫然,只能大喊大叫︰「來人!」


   一名部員慌忙來迎︰「閣老,卑職在此。」何大人傲然道︰「方才有個歹徒,已經抓到了嗎?」


   來人身穿四品雲雁袍,也是個在空中飛的,便轉頭大喝︰「來人!」話聲一畢,奔來一只八品黃鸝小吏人,慌道︰「大人何事召喚?」那部員沈聲道︰「歹徒現在何處?說!」小小黃鸝鳥受了驚嚇,急忙飛出西院,一個追問一個,問到了後來,遠方終于傳來說話聲︰「回大人的話,歹徒姓游,已經移送大理寺了。」


   何大人儼然而笑︰「定遠,見識了吧?咱們六部辦事何等利落,可不像外傳那般無能吧?」


   雲從龍、風從虎,伍定遠乃是武將,胸前繡獅,當屬猛獸一類,自然咬不到這些天上飛的。听得刺客被捕,便也點了點頭,不再追問,只是眼光仍在院里察看,似仍在找著什麼人。


   都說禮尚往來,先前伍定遠問過了話,這會兒便該何大人問了,忙將伍定遠架到了一旁,細聲道︰「定遠,皇上到底見了你沒?」


   伍定遠滿面疲憊,無言以對,何大人驚道︰「什麼,你……你還沒見到皇上?他曉得西郊的事了吧?」高炯陪在一旁,忙道︰「回何老的話,西郊之事,兵部馬大人清早便上疏了,只是御批始終沒下來,咱們也不知皇上心意如何。」


   何大人松了口氣︰「不怕,不怕,至少奏章進去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汗,低聲又道︰「定遠,不是老夫說你,你方才在殿上胡鬧什麼?還把羅漢像都砸了?害得老夫到處替你賠罪,一會兒快去向陳二輔、牟大人請個罪,別把大臣都開罪完了。」


   伍定遠嗯嗯應了幾聲,不置可否,何大人低聲道︰「好了好了,國事談完了,也該談談咱們兩家的家事了。」拉住了鐵手,又道︰「定遠啊,你見過我女兒凝香麼?」


   伍定遠還在院中左顧右盼,便只嗯了一聲,又听何大人嘆息道︰「說來難為情哪,小女凝香,年方十七,正值情竇初開的時候。這幾日不知犯了什麼怪病,居然落得茶不思、飯不想,至今已有兩天兩夜不吃飯了……老夫實在沒法子,當此國難之時,也只能厚著臉皮求你幫忙了……」


   伍定遠本在發呆,此刻總算有了知覺,忙道︰「閣老……要我做些什麼?」何大人笑道︰「听說令郎崇卿英雄少年,大有父風,咱倆這做爹的,是不是該替兒女打算啦?」


   眾人大吃一驚,沒料到何大人起意安排女兒的婚事,竟是要招伍崇卿為婿了?伍定遠咳嗽頻仍︰「何老,犬子的性情有些……有些剛烈,恐怕……」何大人笑道︰「性情剛烈,那好啊,那不跟老夫的脾氣一模一樣?來來來,老夫跟你說說……」


   正要過來咬耳,伍定遠卻溜得快了,趕忙行到院中,左右張望間,忽地咳嗽一聲,道︰「這位將軍是……」眾人聞言轉頭,霎時便見了一條大漢,長發及肩,正是「帖木兒滅里」。


   自古英雄惜英雄,這帖木兒滅里高大魁梧,昂然有好漢之風,果然便把同類引來了。他明白伍定遠比自己長了十二三歲,便依著中原習俗,按年甲下拜敘禮,朗聲道︰「卑職帖木兒汗國金帳武將,帖木兒滅里,拜見天朝大都督。」


   伍定遠點了點頭,正要伸手扶起,一旁何大人卻又附耳過來,補充道︰「侯爺,听說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煞金汗’。」高炯、岑焱、燕烽大感驚奇,紛紛圍攏上前,都在打量滅里。


   這帖木兒滅里雖說出身西域,卻與漢人一樣的發直色黑,頗有神似之處,只是鼻梁極高,眼眶深陷,依稀又與西域人有幾分相近。兩邊見過了禮,听得伍定遠道︰「將軍是第一次來朝?」


   滅里道︰「卑職此行陪同親王來華,一來是向天朝大皇帝問安,二來與天朝臣民互通貿易,順道采買些絲綢,運回西域。」伍定遠點了點頭,回頭去看,果見那汗國太子已被纏得分不開身,「太僕寺」欲買馬,「織造局」欲賣絲,那胡志廉領著樂舞生通譯,不免忙得舌頭都打結了。


   這西域自古便是人文薈萃之地,中原絲綢、大食香料、波斯織物,彼此互通有無,只是怒蒼盤據西北之後,來往商旅莫不受害,商人們為求自保,往往繞道嘉峪關、雁門關,絕不敢擅入西北,說來這回兩國官員洽商,還是正統朝的頭一遭。


   眾人說了一陣話,帖木兒滅里也在打量這位「一代真龍」,看他好大的個頭,胸膛厚實,比自己還高了數寸。再看高炯、岑焱、燕烽等人也是身形高大,可憐何大人擠在中間,彷佛小雞闖鶴群,不見天日,只能大喊道︰「退開些!老夫要說話!」


   眾鶴向後退開,露出一只雞,何大人咳了咳,捋須微笑︰「滅里將軍,听說你是西域第一勇士,咱們伍侯爺卻也是打遍中原無敵手,你倆比比功夫,卻是誰高誰低啊?」


   滅里拱手道︰「威武侯胸襟廣闊,以德服人,末將自嘆弗如。」何大人笑道︰「好個以德服人,老弟的德行不如伍侯爺,武功便強過他啦?」伍定遠微微一笑,想他身分已高,自不會和後進爭強奪勝,便拍了拍滅里的臂膀,正要嘉勉幾句,忽然微微一愣,目望院中,道︰「將軍,那人是你的手下麼?」


   眾人撇眼去看,卻見院里角落站了名武士,身穿白袍,背對眾人,不言也不語,模樣甚是突兀。何大人皺眉道︰「這人是干什麼的?怎麼見了咱們來,連個招呼也省了?」


   滅里道︰「此人是我的馬夫,不暗漢語,也沒見過世面,怕他唐突幾位大人,沒敢讓他過來拜見。」說了幾句番話,卻是要那人退下,那武士低著頭,正要離開,卻听伍定遠道︰「且慢。」滅里忙道︰「侯爺有何指示?」伍定遠道︰「你這屬下可是漢人?」


   伍定遠是捕快出身,目光何其厲害,雖沒見到那人的臉面,但單憑背影來瞧,已見那人發直色黑,背影瘦高,全不似色目人的蜷發黃毛,這便動上了疑心。滅里怕說漏了嘴,只能咳嗽幾聲︰「侯爺果然眼光不凡,我這手下確實不是色目人,不過他也不是漢人。他其實是個契丹人。」


   听得此言,眾人都是大感驚奇,要知契丹覆滅已久,數百年前便已亡國滅種,沒想還留了這麼一個在世上?何大人笑道︰「原來是契丹人,那可真稀奇啦。」正瞧間,忽又見到了滅里的長相,忍不住又愣了︰「將軍,你……你自己是哪里人?樣貌也很不同啊。」


   滅里道︰「家父韃靼,家母康里,末將乃是兩族混血。」何大人驚道︰「原來是雜……雜那個許多種啊,失敬、失敬。」滅里听他自承失敬,卻不知想「敬」些什麼,忍不住哼了一聲。便朝那手下喝道︰「還不快退下!」


   那武士應了一聲,正要離去,卻听伍定遠道︰「將軍,我生平沒見過契丹英雄,不知是否有緣,能為我引薦一番?」伍定遠何等身分,居然用了引薦二字,真算給足了面子,果然滅里難以回絕,只能咳嗽道︰「你……你等等,我這就過去問問。」


   何大人驚道︰「什麼?還要過去請示?到底你是馬夫,還是他是馬夫啊?」


   那白衣武士自是盧雲了,先前伍定遠一來,他早已起意走避,只是高炯等人來個太快,脫身不及,只能勉強留了下來。豈料伍定遠一眼望來,便已看出破綻。滅里行了過去,低聲道︰「盧參謀,你要見他麼?」盧雲低頭默然,輕輕地道︰「還是不要吧。」


   正統朝已經復闢了,什麼都算了。兩人勉強見了面,卻該說些什麼?是要問他柳昂天的葬禮是否風光?楊顧兩人的喜酒是否盛大?還是要與「伍大都督」聯袂出城,把災民殺個一乾二淨,再一起向正統皇帝三呼萬歲?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盧雲嘆了口氣,正要踏步離開,突听伍定遠喊道︰「且慢!」正要追上,滅里卻擋了過來︰「侯爺,我這手下天性怕生,就讓他退下吧。」何大人也生氣了︰「天性怕生?那還讓他出使異邦、晉見天子?快叫他過來磕頭!你們汗國是怎麼挑選使臣的?」


   滅里無法自圓其說,索性也不說了,只管雙手抱胸,霸住了道路。伍定遠嘿地一聲,繞過了滅里,正要擋住盧雲,滅里卻伸長了右手,攔住了路。伍定遠沈聲道︰「將軍,伍某並無惡意。」滅里道︰「我曉得。」伍定遠有些急了︰「那你何不讓開?」


   滅里淡淡地道︰「我說過了,我這屬下害羞,見不得外人。」伍定遠不再理他,左手向前一推,欲將滅里架開,哪知這番人武功著實不弱,一推之力,居然耐此人不得?


   伍定遠沈下臉去,道︰「將軍,請退開。」說話之間,手中多加了一成力。


   伍定遠是天山傳人,真龍之體,這一成力便是數百斤,果然滅里承受不起,上身斜彎,腳下跌跌撞撞,正要退讓一旁,突听滅里道︰「爵爺,得罪了。」


   滅里左臂揚起,竟然出手反擊了。伍定遠哼了一聲,上身後仰,輕而易舉便讓了開來,正要將此人一舉推開,忽覺拳頭刮出了一道烈風,臉上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不覺腳下微一挫跌,向後退開了小半步。


   眾人吃了一驚,沒料到滅里居然逼開了「一代真龍」?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道︰「也好,咱倆較量較量。」提起右臂,慢慢亮出了那只「鐵手」。


   伍定遠要真打了,岑焱、高炯全呆了,看雙方沒來沒由的打殺起來,卻是想干些什麼?紛紛上前勸道︰「都督,咱們軍務在身,也該走了吧?」何大人卻是幸災樂禍,吟道︰「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莫學游俠兒……矜夸紫騮好。」卻是勸滅里莫要恃強,以免成了一具死尸。


   雙方各自僵持,那背影卻越走越遠,慢慢離開了西院,伍定遠咬住了牙,鐵手一揮,便朝滅里狠狠推去。滅里左拳陡然緊握,剛力所過之處,血脈賁張,筋肉暴漲,眾人眼皮還不曾眨動,一股烈風便已席卷而來。


   高炯、岑焱等人莫不大驚失色︰「這……這番人的拳怎能這般快法?」


   伍定遠向以身手利落見長,出手總比敵人快些,下手亦比別人重些,可滅里的拳頭卻是神佛所賜、先天成就,伍定遠自知這人拳力有異,索性也不躲了,哼地一聲,身影化為灰蒙蒙的一片,便朝滅里欺了過去。卻于此時,听得一人道︰「爵爺。」腳步聲響,伸手便朝伍定遠背後拍去。


   眾人全神貫注,誰也沒發覺院里多了一名文官,看他身穿大紅朝袍,行色匆匆,卻是大理寺卿胡志孝,高炯心下大駭,張口欲叫,燕烽也是伸長了手,便想去拉,但這電光雷閃的一瞬,誰能來得及救人?


   伍定遠的身影灰蒙蒙的,胡志孝、何大人等文臣看到眼里,還以為自己犯了老花,其實伍定遠看似未動,實則渾身上下無處不動,正因身法快得超乎眼力所能及,身上便像朧了一層霧,此刻胡志孝伸手來拍,便似將手探入狂濤漩渦之中,運氣好些,整個人滾跌飛出,運氣差些,手臂立時絞斷,端看他觸到了什麼地方。


   此刻欲要救胡志孝,方法無他,便是伍定遠得停下不動。


   滅里的拳很重,彷佛一柄八十斤重的鐵斧,破石穿山;滅里的拳又快,如四兩飛鏢般一閃即逝,足以削肉裂皮,現下朝身上打來,伍定遠若是凝身不動,這一拳挨下,縱有「真龍之體」護身,怕也要身受重傷,看眼前多少軍國大事等著他,一旦受了內傷,誰來為百姓抵擋怒蒼?


   高炯、燕烽張大了嘴,連聲音也發不出了,滅里雖想撤拳,可臂力已發,這雷轟電閃間的事,誰還能救?一片慘然間,忽听「啊呀」一聲,胡志孝兩腳朝天,摔到了地下,轉看伍定遠,卻已移形換位,站到了滅里背後。


   何大人咦了一聲,先是揉了揉眼,覺得伍定遠跳躍了,正眨眼間,突然又見到了胡志孝,不由笑了起來︰「老胡啊,什麼時候來的?怎還躺在地下啊?」胡志孝坐了起來,提起腳來一看,不由咦了一聲,只見靴底不見了,露出了一只臭襪子。


   伍定遠心下一凜,已知有人出手相助,左右張望間,只見院中一角釘著一枚銅錢,錢銖上還冒著絲絲熱煙,原來是這枚銅錢削去了胡志孝的靴墊,讓他仰天摔了個大跤,這才保住了上下人等無傷。岑焱行上前去,扶起了胡志孝,道︰「大人沒跌傷吧?」胡志孝摔了一大跤,全身無處不疼,卻也只能自認倒霉,嘆道︰「唉……沒事,死不了、活不久哪……」


   北京胡家近年交了霉運,胡正堂、胡志廉、胡志孝,各有倒霉事,堪稱一門三杰,眼看胡志孝長吁短嘆,何大人卻撿起了破鞋墊,笑罵道︰「瞧你胡大人,平日省吃儉用,這可連鞋兒也掉啦?」伸手朝他背後一推︰「去去去、你弟弟人在外頭,還在陪太子說話,快去打個招呼吧。」


   胡志孝嘆道︰「免了,下官不暗番語,去了也是啞巴神像一尊,擺著好看,還是別礙著人家議事了。」行上前去,拍了拍伍定遠,道︰「爵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伍定遠若有所思,直待胡志孝把話說了兩遍,方才醒覺過來,忙道︰「大人……大人有事找我?」胡志孝低聲道︰「鄙人是為徽王爺而來。」這話一說,眾參謀莫不心下一凜,伍定遠也深深吸了口氣,念及徽王已死,別說此刻心煩意亂,便算親爹復活、親娘再生,也得望後延個半晌,便道︰「岑焱、燕烽,去找住持借間廂房。我與胡大人喝茶。」


   二將連忙答諾,正要離開,卻听何大人笑道︰「借什麼廂房?老夫就住在菊院里,那兒就有間現成的。走、難得二胡皆在,老夫那兒又有新采的茶青,剛巧泡來喝!」


   胡志孝忙道︰「何老別忙了,我和侯爺談的是去歲的開支用度,怕要耐心對帳,一會兒忙完後,再找您說說話吧。」


   何大人冷笑道︰「怎麼,定遠老弟也學著打算盤了?歲支對帳,人家自有岑焱代勞,還犯得著他費神?」推開了胡志孝,笑道︰「親家公啊,方才我不是和你提凝香的事兒麼?來,我跟你說啊……」說著猛拉鐵手,咬耳不停,想來在說女兒的好處,一旁胡志孝自是苦笑不已,卻也不知該如何脫身了。


   好容易眾人都走了,滅里也總算沒了事,這便走出院門,正要尋人喊叫,樹林里已傳來說話聲︰「將軍,我在這兒。」回頭一望,果然見到了盧雲,忙道︰「盧參謀,方才多虧你了。」


   盧雲嗯了一聲,卻是若有所思,滅里回思方才的場面,低聲便問︰「盧參謀,你為何不肯見伍都督?你倆以前不是好友麼?」


   盧雲嘆了口氣,滅里當然不會明白,他不是柳門中人,自不知「觀海雲遠」彼此的往事。兩人沉默下來,盧雲不願多言,只拱了拱手,說道︰「此番多蒙兄台照護,咱們就此別過。」正欲離開,滅里卻拉住了他,道︰「盧參謀,你現下要去何處?」


   乍听此問,盧雲心里竟是茫茫然的,看此行本是為顧倩兮而來,可適才見瓊芳灑淚,卻又險些惹出了災殃,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他眺望漫天雪花,輕聲道︰「我還是回去山門吧。」滅里道︰「你在等人?」盧雲並未回話,別開頭去,正要邁步離去,忽听滅里道︰「盧參謀,你這幾日若無處可去,何妨與我一道?」


   盧雲道︰「不了,這幾日我得弄明白一些事,一個人自在些。」滅里道︰「如此也好。那讓在下送你到山門吧。有我汗國庇護,至少保你一路平安,省得被那幫天兵天將追著跑。」


   雪勢實在大,兩人不過說了一會兒話,身上便積滿了白雪,宛如雪人也似。滅里抖落了身上雪塊,搭著盧雲的肩,便已離開。


   兩人並肩而行,一路避開了大雄寶殿,只撿小徑來走。忽听滅里道︰「盧參謀,你見過林先生了吧?」盧雲道︰「見了,他扮成了茶博士,倒是嚇了我一跳。」滅里微微一笑︰「林先生很看重你的。昨晚說了好多你的事。讓在下好生佩服。」


   盧雲嘆道︰「他怎麼說盧某?」滅里道︰「他說觀海雲遠之中,惟有盧先生是仁人君子,智勇兼備,時時以天下蒼生為念。」盧雲微微嘆氣︰「他是過獎了。盧某的仁,實乃婦人之仁,盧某的勇,是匹夫之勇,實非做大事的料子。」


   滅里微笑道︰「大人怎麼突然消沈了?可是遇上了什麼事?」盧雲嘆了口氣,想到先前那份奏章,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肚里卻懷鬼胎,自己險些做了他的殺人之刀。一時之間,只覺得人生什麼都是索然無味,反倒不如回去大水瀑,釣釣魚、睡睡覺,還落得清閑。


   放眼望去,滿山的枯枝白雪,見不到一分春意,眼看盧雲滿心喟然,滅里又道︰「盧參謀,我一直沒問你,等此間事情一了,你有什麼打算?」盧雲淡淡地道︰「此間事情?將軍的意思是……」滅里道︰「我是說朝廷怒蒼之戰。等這場仗打完了,你想去哪兒?」


   盧雲搖了搖頭,道︰「有朝廷,就有怒蒼,只怕他們永遠也打不完。」滅里笑道︰「盧大人太過灰心了。來,你看那兒。」兩人居高臨下,盧雲順著他的指端去看,卻又見到了大雄寶殿,听得滅里道︰「看看殿前,看到了麼?那片大樹棚?」


   盧雲凝目遠看,只見寶殿前生了幾株大樹,雖在大寒冬日,枝葉仍見茂密,便如一座大棚子,遮蔽了殿前廣場。那樹棚之下,正是立儲大會的場子。滅里道︰「參謀可知這大樹棚的來歷?」盧雲頷首道︰「那叫紫藤寄松。是紅螺三景之一。」


   滅里點了點頭,道︰「正是‘紫藤寄松’。我來寺時听僧人說了,這世間松樹只消讓藤蔓纏繞,必定枯死,從無例外,可你看看這株大樹,縱然藤蔓寄生,卻依舊枝葉旺盛,活得越發精神,你說這是什麼道理?」盧雲沈吟道︰「將軍是說……朝廷怒蒼或能共存?」


   滅里微笑道︰「這我也不敢說,可若真有那麼一天,你我的身心都能重得自由,您說是吧?」盧雲低低嘆了一聲,道︰「將軍,方才你問盧某欲往何處,你自己呢?日後有何打算?」滅里道︰「我想回家。」


   盧雲頷首道︰「是了,此間事情一了,你也該回汗國去了。」滅里搖頭道︰「大人誤會了。我這趟東來,一是為護送公主,二是為了找到自己的故鄉。」


   「故鄉?」盧雲茫然道︰「你……你的故鄉不是在西域麼?」滅里道︰「不瞞你說,我的身世有些不同,打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了國,這輩子所存的一點心願,便是希望找到自己的家鄉。我口中的回家,亦即在此。」


   盧雲微微一奇︰「你……你這話是……」滅里道︰「我是契丹人,故而生來無國。可我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同伴,所以也沒有家。」


   這話打動了盧雲,他仰眺灰蒙蒙的雪花,咀嚼滅里的話中三味,不由怔怔出神。


   自赴省城趕考以來,離鄉已有二十余載,漂泊四海,茫茫以天地為家,期間不只一次動念返鄉,卻又屢次打消了念頭,畢竟家里已無親人,便算回去了,又有什麼滋味?


   漫漫人世間,無以寄懷,誰還能是自己的牽掛?眼看盧雲眼眶微紅,滅里忽道︰「盧參謀,你想不想見銀川公主?」盧雲醒覺過來,愕然道︰「你……你找到公主了?」滅里微笑道︰「這你不必多問,你先跟我說,你想不想見見她?」這話一問,反倒讓盧雲躊躇起來,滅里笑道︰「別怕,閣下與公主之間的事情,在下早有耳聞。」


   盧雲吃了一驚,忙道︰「將軍,我……我與公主之間天地可表,不染縴塵,便如眼前這片白雪……」正想來個有詩為證,卻听滅里微微一笑︰「大人,其實這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我若是易地而處,只怕我早已……」听得滅里似有所指,盧雲不由咦了一聲,轉頭打量著他,沈吟道︰「將軍……您說這話是……」滅里不願多談,徑道︰「別說了,要見公主,便隨我來吧。」


   兩人踏雪尋路,轉朝寺西而去。來到了一處山道,凝目遠眺,眼前卻是一片白雪山巒,遠方依稀可見幾處樓閣,蒙蒙的藏在雪霧里,望來便似仙鄉畫境一般。


   滅里忽然停步下來,指著路邊大石,道︰「盧大人,我看這兒風景不錯,咱們先坐坐吧。」盧雲道︰「也好,歇歇腳吧。」山道上站了個小沙彌,手提掃帚,自在那兒掃雪,見了兩人坐下,便只合十欠身,宛然便是個小小高僧。滅里向他笑了笑,便又眺望遠山,道︰「盧大人,在你的心里頭,什麼樣的女人最美?」盧雲不假思索,徑道︰「別人的老婆最美。」


   小沙彌愣住了,轉頭打量盧雲,好似見到了西門慶,滅里也笑了出來,搖頭道︰「江湖傳言,山東盧雲天性篤實,不苟言笑,原來傳聞有誤。」盧雲淡然道︰「這不是玩笑,在我心里頭,是別人的老婆最美。」滅里恍然而悟,頷首道︰「是了,在你而言,這確是實情。」


   顧倩兮是別人的老婆,住在別人的家里,睡在別人的床上,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湯,這看在盧雲眼里,自是有苦難言。只是事已至此,夫復何言?他嘆了口氣,不願再談此事,便道︰「將軍自己呢?你心目中最美的女人,卻該是什麼模樣?」


   听得這兩個男子言語無聊,小沙彌又起疑了,只在偷偷察看,不知是否采花大盜在此聚頭。卻見滅里笑了笑,把手向西一指,道︰「參謀請看。」


   盧雲站起身來,眺望群山萬壑,忽見遠方依偎著一對巍峨寶塔,雪里蒙蒙隆隆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紅螺塔」。不由疑惑道︰「這……這是……」


   滅里笑道︰「知道了麼?寶塔里住了誰?」眼看盧雲還在沈吟,小沙彌不由白了他一眼,道︰「紅螺天女。」盧雲啊了一聲,失聲道︰「公主……公主在塔里?」滅里拍了拍小沙彌的肩頭,示意嘉勉,笑道︰「走,咱們過去瞧瞧。」


   下了坡來,眼前已是一片松林,遠遠望去,已能見到寶塔頂端,盧雲正要過去,卻見滅里含笑不動,不由茫然道︰「怎麼不走了?」滅里微笑道︰「參謀先請,一會兒便知。」


   盧雲沈吟半晌,不知他有何詭計,反正自己早已是瘟神一個,誰見他、誰倒霉,自也不必害怕什麼,便舉起腳來,直朝松林里走去。


   行不數步,盧雲忽然停步下來,沈吟不前,滅里微笑道︰「怎麼不走了?」盧雲道︰「這兒……有些不對……」滅里道︰「哪兒不對?」盧雲答不上來,只能再次向前走了幾步,這回腳步才一踏入松林,心頭立時怦地一跳,好似前方有張大網子,只等著將自己收進去。


   練武人修煉元神,五感遠較常人靈敏,盧雲收足回來,慢慢閉上了眼,躊躇半晌,把眼一睜,瞧向了西北處一株大樹,已然見到黑衫一角。霎時點了點頭,道︰「是了,這兒有埋伏。」


   滅里笑道︰「了不起,盧參謀不愧是武學宗匠,洞察細微。」拉過了盧雲,指著林間樹干根睫,道︰「瞧瞧這兒。」


   盧雲低頭一望,立時見到一只小小雄鷹,雙翼全展,紅漆所繪,正是「鎮國鐵衛」的符記。


   盧雲點了點頭,看這紅螺寺乃是皇帝行駕所在,滿山遍野都是兵馬,又是「御林軍」、又是「正統軍」,這紅螺塔下便有高手駐派,那也不足為奇。他行到樹林邊上,側耳傾听,但覺樹上那人呼吸濁重,不一會兒便是一吸一吐,相隔甚短,依此功力觀之,甭說不能與靈定、嚴松等高手相比,便與帥金藤相較,武功也是大有不及。


   眼看守衛本事不過爾爾,盧雲自又放下心來,道︰「將軍,咱們過去吧。這樣的布置,咱倆應付得了。」滅里微笑道︰「還是老規矩,參謀先請。」


   盧雲笑了起來,也不知這人是客套、是游戲,袍袖一拂,便又朝深林里行去。


   看林中守衛伏于東首,盧雲便遠遠避開了,轉朝西面繞行,行不數步,卻又听到了呼吸聲,離自己約莫十來尺。不過這人呼吸依然粗重,諒非高手,不足為介,便也不加理會,只管向前行去。


   約莫又走十來尺,突然之間,盧雲卻又咦了一聲,再次停步下來。


   前方又有呼吸聲,離自己約莫也是十尺,這回卻是在東北一角,盧雲心里隱感不對,便又退回了一步,霎時又听得先前那人的呼吸聲。說來也怪,這人的呼吸聲雖也是粗急濁重,卻與東北角那人合節合拍,一收一放間,幾無先後之分,若不細加分辨,只怕要以為此地僅有一人。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眼看滅里始終守在原地,盧雲忙退了出來,滅里微笑道︰「察覺了嗎?林子里有什麼?」盧雲道︰「有套陣法。」話到口邊,猛地醒悟過來,忙道︰「是六道陣?」滅里笑道︰「比那個大些。」盧雲皺眉道︰「什麼意思?」


   滅里笑了笑,眼看不遠處有株參天古樹,高達十數丈,便道︰「走,咱們上去。」


   二人攀援而上,來到樹頂,俯身鳥瞰,先見了一名黑衣人,隱身于松樹之後,右手背後約莫十尺處,又有一人,順延而去,又是一人,布列了一個又一個蜂巢,放眼望去,足有百來個陣式之多。


   盧雲看得頭皮發麻,道︰「這……這是……」滅里道︰「這就是楊大人的布置,要見到公主,便得闖過這一關。」二人立于樹稍,盧雲慢慢蹲下,一五一十的數著人頭,道︰「這……這怕有百來人吧?」滅里道︰「由內而外,共計一百另八人。」盧雲低聲道︰「這陣法究竟有何奧妙?」


   滅里道︰「據林先生說,這便是統御萬物之法,世稱天訣。」盧雲微微一驚︰「天訣?這便是天絕神僧的……」滅里道︰「沒錯,這陣法便是楊大人的師父傳下的。林先生說此陣乃是天數,無法破解,所以我也不敢硬闖。」


   盧雲道︰「為何說不能破解?」滅里道︰「林先生說過,六是世間最大的數兒,只因上合天道,故能無盡相加。陣式越大,威力越強,到得百人以上,便可達兵法里的‘以一圍一’,足使天下一切高人束手。」


   今日上午盧雲去了楊家,曾在廢院里遇上六名好手,當時六人結陣、連手發招,招式居然精巧難言,互補有無。自己若非仗著內力深厚,怕已大敗虧輸,如今樹林里非只一個陣式,而是連綿不盡、無止無盡的蜂巢,宛然便是一個「大六道陣」。


   盧雲心下多少明白了,看紅螺寺高手雲集,卻原來守衛最森嚴的處所,並非是正統皇帝的祖師禪房,而是眼前這兩座寶塔,憑著這套大陣,無論來者人數多少、武功多強,也無法穿越層層陣式,帖木兒滅里便算調集數百名高手,怕也無法救出公主。


   兩人高坐枝頭,遠望浮屠寶塔,盧雲默然半晌,忽道︰「將軍,你專程帶我來此地,想必有什麼話要說吧?」滅里微微一笑︰「參謀所言不錯,有些話不能早說,也不能晚說。只能選在這兒說。那才能說動你。」


   盧雲听他打起了禪機,便笑了笑︰「將軍也想勸我趕緊刺殺楊大人,對嗎?」滅里搖頭道︰「參謀誤會了,刺楊一事,那是琦小姐、林先生的主意,我帶你過來此地,是希望你能承諾一件事。」盧雲哦了一聲︰「什麼事?」


   滅里道︰「你別急,我先問你,你可知公主此番為何歸國?」盧雲凝望寶塔,想起昨夜義勇人首領所言,便道︰「公主想找出父皇,讓他重登三寶,是麼?」


   滅里道︰「盧大人,你被騙了。」盧雲大吃一驚︰「什……什麼?」滅里道︰「我今早找到了一位姓樊的老宮女,從她口里問出了一些事情。」盧雲茫然道︰「老宮女?她又是……」


   滅里道︰「她便是景泰皇爺臨終之時,隨侍身旁的宮人。」盧雲張大了嘴,呼吸加促,又听滅里道︰「據這老宮女說,當年復闢之後,景泰皇爺立時被幽禁起來,之後便一病不起,沒多久便死了。據說他死時很是淒涼,皇後、公主、親信都不在身邊,只有這姓樊的老宮女獨自伺候著他,看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盧雲呆住了,昨夜義勇人的「琦小姐」親口所言,這景泰皇帝便藏在楊家後院的那口井中,楊肅觀、銀川公主,乃至于琦小姐自己,莫不以此為注,全力以赴,也才有了「刺楊」之請,孰料此刻听滅里這麼一說,景泰皇帝早就不在人世了?


   盧雲怔怔坐著,突然之間,心里什麼雜念都消褪了,只剩下了一件事︰景泰皇帝死了。


   繁華熱鬧的景泰朝,相爭相扶的江劉柳三大派,如今隨著景泰的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念及景泰皇帝對自己的恩情,盧雲以手掩面,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滅里也不說話,只任憑盧雲低頭飲泣。過了良久,方才道︰「昨夜義勇人與你會面時,我心里便覺得奇怪,想這天無二日,兩皇相爭,景泰皇爺是死是活,那可是正統朝廷第一等緊要的大事,要說楊肅觀有膽子將景泰藏在家里,那可真是匪夷所思了。後來我听這老宮女說了,才知景泰死時,正統皇帝曾親自到場入殮,眼睜睜看著他入了陵寢,這才放下心來。」


   盧雲深深嘆了口氣,低聲道︰「這事何等要緊,你昨晚怎麼不說?」


   滅里道︰「一來我對天朝的事情一知半解,二來礙在林先生的面子上,這便隱忍不發,直到今早見了這位老宮女,心里才有了底。」盧雲默然半晌,仰起頭來,輕聲道︰「既然景泰皇爺不在了,那照閣下說來,那口井里藏的又是誰?」


   滅里道︰「井中人的身分,我並不清楚,不過我敢斷言,此人絕非景泰皇帝,而是一位‘琦小姐’想要營救的人。」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這麼說來……這琦小姐打一開始便想騙咱們了?」


   滅里道︰「沒錯。我猜井中人對她意義十分重大,可憑她一己之力,卻又救不出此人,只好放出景泰皇爺還在人世的風聲,也好引來外援。」


   盧雲沈吟道︰「這個外援,便是公主殿下?」滅里道︰「不單是公主殿下,還有皇帝陛下。我猜琦小姐不斷放出風聲,必是想引來正統皇帝,以天子之力開啟這口井,可惜當今天子早已見了景泰下葬,自然不會上這個當。」


   自始至終,盧雲就沒信任過這位琦小姐,只覺得她事事透著算計陰謀,絕非豪杰一類,若非靈智方丈居中斡旋,又有韋子壯擔保,盧雲壓根兒不願與之為伍。如今听滅里一說,自己恐怕真是被設計了,他嘆了口氣,又道︰「那林先生呢?他也被蒙騙了嗎?」


   滅里道︰「那倒沒有。我猜這林先生也和公主一樣,早就知道景泰皇帝不在了。」盧雲愕然道︰「什麼?公主……公主早就知道父皇不在了?那……那她為何還回來?」滅里笑了笑︰「盧大人,在你眼里,公主是什麼樣的女人?」盧雲低聲道︰「堅忍沈毅,目光遠大。」


   滅里道︰「說得貼切。正因她的堅忍沈毅,她把許多事情都埋在心里,並未告訴我,甚且也未曾告訴林先生,打一開始,她就把底牌藏了起來,誰也沒露口風。」


   盧雲靜默下來,只是望著滅里,听他道︰「這趟公主歸國,大家各有算計。林先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私下與琦小姐接頭,公主亦然。她也有自己的安排。實不相瞞,在下手里還握有一道密令,事先連林先生也不知情。」盧雲雙眉一軒︰「什麼密令?」


   滅里道︰「公主要我去找一位唐王爺,請他重啟仁智殿的密道,查一查這密道究竟通往何方。」盧雲低聲道︰「仁智殿的密道?莫非便是……當年劉敬掘出來的政變密道?」


   滅里道︰「你說對了一半。這條密道,確是劉敬當年舉兵之地,可這條密道卻不是他掘出來的。」盧雲茫茫然地︰「不是劉敬?那……那又是誰……」滅里道︰「是隆慶帝。」


   盧雲聞言一怔,看這隆慶帝便是武英、景泰之父,豈料他身後不單留下了兩個兒子,還遺下了一條密道,卻是想干些什麼?


   盧雲低頭忖量半晌,又道︰「後來呢?你們……你們進去密道了?」滅里道︰「進去了。公主挑選的這個唐王爺,真是個厲害角色,他請東廠的房總管相助,這便潛入了禁宮,也在仁智殿找出了密道。其後我暗中尾隨,卻去到了一處地方,人稱‘楊家村’。」


   盧雲吃了一驚︰「什麼?楊家村?」滅里道︰「當地居民全姓楊,故以此名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盧雲呼吸不由微微加快︰「這村子……可與楊肅觀一家有關?」


   滅里道︰「這就不清楚了。當時唐王爺一進村里,听得自己到了楊家村,也是大感意外,這便找了當地許多老來問,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上訪祖廟,不意竟遭了大批高手攔截,打了個天翻地覆。」盧雲點了點頭︰「是鎮國鐵衛的人出手了。」


   滅里道︰「沒錯。當時我看情勢不妙,只能現身一戰,也好讓唐王一行人從容逃離。其後我返回京城,便將祖廟里的事情一一回報給公主。」盧雲低聲道︰「你……你在祖廟里查到了什麼?」滅里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盧雲蹙眉不解︰「天知地知?什麼意思?」滅里道︰「到了此處,線索便斷了。不過我已用蜂鳥傳書,將這八個字回秉了公主。」說著從腰間取出一只遠筒,交到盧雲手中。


   這株大樹與紅螺塔相隔里許,盧雲提起遠筒,凝目遠眺,只見兩座寶塔幽幽暗暗,雖在雪霧里,兀自透散紅光,他慢慢移轉遠筒,突見右方塔頂窗兒點了燈光,依稀坐得有人。


   盧雲啊了一聲,已知銀川公主便坐在窗邊,卻讓自己瞧到了。他凝視良久,始終不見窗兒開啟,自也見不到公主的身影,只能放開遠筒,低聲道︰「將軍,你看楊肅觀為何要囚禁公主?可是要逼脅什麼?」滅里搖了搖頭︰「我猜楊大人也和咱們一樣,都想弄明白公主此行的打算。」


   盧雲心下一凜︰「你……你是說,即使楊肅觀……也不明白她要做些什麼?」


   滅里道︰「沒錯,我猜公主定然知道些什麼,卻是連楊大人、林先生都不曉得的,所以她才會瞞著我,一面私下密會楊大人,一面給我一道密令,要我去尋唐王。」


   盧雲沈思半晌,又道︰「將軍,你護送公主東渡歸來,路上也相處了幾個月,她可曾向你透露過什麼?」滅里道︰「公主口風很緊,什麼都沒透。反倒是林先生告訴了我,他說公主此番返國,當是為破解一個詛咒而來。」


   「詛……詛咒?」盧雲首次听說此事,不免滿面詫異,滅里又道︰「參謀也當知曉,在下本是契丹人,並非回民,對鬼神之事向來半信半疑,不過我听林先生說了,方知這詛咒真有其事,只怕涉及天朝的一個秘密,足以上震龍庭。」


   盧雲掌心出汗,低聲道︰「什麼秘密?」滅里道︰「潛龍。」盧雲聞言悚然,饒他武功深湛,身子仍是一晃,險些從樹上墜落下去,滅里眼捷手快,便一把將他拉住了。


   潛龍,這名字確實如同詛咒一般,每回盧雲只消听說了,天下必有大禍降臨。他腦中微起暈眩,低聲道︰「除了……除了這個詛咒……公主還有什麼指示?」滅里道︰「她命我尋訪彼者,將一幅圖畫交給他。」盧雲點了點頭,從懷里取出一幅圖,道︰「就是你給我的這幅圖,是吧?」


   滅里道︰「是。」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將軍,這幅圖有些……有些玄。」滅里道︰「我曉得。這畫已有百年之久,可畫中之人卻是楊肅觀。為此我汗國武士大驚小怪,便稱楊肅觀為‘易卜劣斯’。把他當成了古蘭經里的妖魔。」


   雪花一片一片飄降下來,兩人也不約而同靜下,盧雲遙望寶塔,只不住推敲銀川公主的用心。


   現今朝廷波譎雲詭,內有八王爭立,外有怒蒼之亂,正統皇帝卻又與楊肅觀互不對盤,此時京城便似一桶火藥般,隨時會炸開來。當此一刻,各方上下焦頭爛額,都是朝不保夕,卻只有銀川公主一人還未出手,如今看她直搗黃龍,莫非手上真還握了什麼天牌?


   女人心、海底針,想當年銀川還只是個待嫁公主,少女情懷,卻已能提得起、放得下,種種堅忍卓絕之處,盡顯無遺,如今多年歷練,城府謀略,只怕不容小覷。


   盧雲望著山林寶塔,不由又想到了顧倩兮。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將軍,先別說這些了,現下汗國太子已經來了,公主卻讓人扣了起來,這事你打算如何應付?」


   滅里道︰「我沒打算應付。在下這趟東渡中土,本就沒打算再回去。」盧雲吃了一驚︰「你……你不想回汗國了?」滅里道︰「我是契丹人,從白山黑水而來,西域非吾故土,什麼‘煞金汗’、什麼‘汗國第一勇士’,在我都只是一紙虛名,隨時可以放下。」


   盧雲低聲道︰「既是如此,你……你又為何留在汗國?」滅里輕聲道︰「你應該知道理由的。」听得此言,盧雲越發感到不對勁了,低聲道︰「將軍……你和我說這些事,究竟是想……」


   滅里道︰「參謀記得麼?我方才要你答應過一件事,那是什麼?」盧雲低聲道︰「你……你要我做個承諾……」滅里面露欣慰之色,道︰「很好,你還記得。盧雲,為了公主日後的幸福,我希望此間事情一了,你能帶走她。」


   盧雲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說什麼?」滅里道︰「你別慌,先听我把話說完。」拉住盧雲的手,示意安撫,又道︰「公主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你,把我們都當成了棋子,可我全不在乎,在我的心里面,只記了一件事。」盧雲低聲道︰「什……什麼事?」


   滅里輕輕地道︰「我希望她能快活。」盧雲啊了一聲,剎那間好似大夢初醒,心道︰「他……他愛著銀川公主啊……」


   其實自己早該看出來了,這帖木兒滅里不過三十來歲,正值春秋鼎盛、大開大闔的時候,豈料他面少歡容、語多落寞,追根究底,原來他也愛上了別人的老婆。


   滅里很苦,因為銀川不只是別人的老婆,還是皇家的媳婦,這段情已經注定了結果。


   滅里低聲道︰「盧大人,公主是個大人物,她之所以大,不是因為身分大,而是她的志向大。一生所系、心心念念,全以天下大局為重,故能動心忍性,忍人所不能忍。可我必須問你一句,當年她拋下自己一生幸福,嫁入汗國的那一刻,她對你說了什麼?」


   當年銀川西嫁離國,最後話別之人,正是盧雲,如何不知她臨別的言語?一時低下頭去,不願回話。滅里柔聲道︰「她在你面前哭了,是嗎?」


   盧雲嘆了口氣,總算點了點頭,滅里輕輕地道︰「盧大人,告訴我吧,公主既已放棄了一生,那天她為什麼還哭了?」眼看盧雲默不作聲,只在那兒裝聾作啞,滅里便道︰「因為她是女人,她愛你,她卻不得不離開你,所以她哭了,您說對嗎?」盧雲喉頭干澀,把頭垂得更低了。


   滅里又道︰「盧參謀啊……她再怎麼精明強干、再怎麼高高在上,其實也不過就是個女人。人生就此一回、貞潔就此一身,卻要全數獻給一頭豬,落得與他共度一生。人生到此一步,只一句話差堪可比。哪句話,你知道嗎?」


   眼看盧雲又啞巴了,滅里徑道︰「麻木不仁。」


   眼看盧雲面露劇痛之色,好似被刺了一刀,滅里卻還不放過他,又道︰「盧雲,我常在想,是什麼樣的男人會眼睜睜看著女人踏入火坑,無所作為?」盧雲低聲道︰「像我這樣的人。」滅里道︰「你知道就好。」


   兩人盤膝仰頭,各自眺望霧里的紅螺塔,誰也沒說話。滅里道︰「盧大人,說正格的,北京政局如何演變,朝廷怒蒼是勝是敗,都與我無關,我心里在乎的,只有公主一人……」盧雲打斷了說話,道︰「將軍,既是如此,你為何不自己帶走她?」


   滅里低聲道︰「有些事情,勉強不來。」盧雲道︰「什麼意思?」滅里霍地抬起頭來,怒道︰「听不懂麼?她不會跟我走!這世上能帶走她的,只有你盧大人!」


   盧雲腦中「嗡」地一聲,好似讓人打了一拳。滅里道︰「盧雲,我實話告訴你,今日我若不出面求你,公主今生的命數就注定了。她當年嫁入汗國,就不會背反汗國,哪怕再恨再怨,她也會乖乖回去守著那頭豬,到得那一刻,她……她再次受了禁錮,我的心也……也永遠得不到自由……」拱了拱手,道︰「在下言盡于此,剩下的事,你自己琢磨著辦吧。」言迄,縱身下樹,大踏步走了。


   四下空蕩蕩的,又剩下自己一人,盧雲手上拿著遠筒,彷佛傻了一般。


   帶走銀川……盧雲怔怔仰頭,望著那兩座紅螺塔,心里竟是茫茫然的,說不出是何滋味。


   滅里責備的是,自己確是鐵石心腸,居然坐視一個女人埋葬一生。然而當年自己沒帶公主離去,這並非是沒心肝,而是因為沒本事,他心里明白,自己一定逃不過朝廷的追捕。可如今事過境遷,盧雲的武功直追「劍神」,憑著卓凌昭也似的武功,他帶得走銀川。


   盧雲很久沒見到銀川了,依稀記得她貌美嬌小,背在身上挺輕,很是愛哭。至于她現今是胖是瘦,是否生了孩子,日子是否安樂,自己沒一件事知道。可滅里偏要自已帶走她,這又是什麼道理?難道這真是公主的本心?


   回想公主的為人處世,盧雲不由嘆了口氣。他所認得的銀川,真乃是端莊智慧,母儀天下,似她這般莊嚴之人,真能拋下子民的付托,隨自己這個浪子遠走天涯麼?想那余愚山的字條不過是繪聲繪影,便足以為瓊家帶來滿門浩劫,倘使公主貿然隨一個男人走了,汗國豈不發兵百萬,誓報此仇?到時兵禍連天,人人怨恨咒罵,以公主的性子,豈能無動于衷?


   心念于此,盧雲自是大搖其頭︰「是了,滅里這番話,絕非公主的意思。她真要走,當年早該走了,怎會拖到今日?再說她金枝玉葉的,臨到老來,把宮里的錦衣玉食全拋了,隨我這窮漢吃粥熬米、賒錢借糧,這又是何苦來哉?」


   無稽之談,不可理喻,盧雲不免仰天喟然︰「難怪契丹人要亡國了。我看這壓根兒是滅里自己的一廂情願,他想帶走公主,卻怕公主不肯,這便推到我這兒來。沒錯,當年公主是吻了盧某一記,可這親嘴又不是鎮國鐵衛的烙印,就朝腦門正中這麼一吻,便要情定終身了?都十年了,她非瘋非傻的,干啥非得死死認定我不可?」


   心念于此,便有了結論︰「沒錯,這一切都是滅里自己搞出來的。他苦戀公主未果,這便來吃我的飛醋,非逼我表示不可。我若誤信他的鬼話,真把公主強押擄走,豈不嚇死她了?」


   想起汗國還有百萬兵馬,盧雲自是冷汗滿身,忙定了定神︰「行了,都什麼時候了,大戰將即、百姓即將流離失所,倩兮又要來寺,我怎好在這兒胡思亂想?」想到此處,心情已然轉為平靜,正要縱身下樹,忽然眼角一轉,卻又瞧見那兩座紅螺塔。


   朦朦朧朧的紅螺塔,遠望而去,幽暗迷茫,盧雲忍不住又駐足下來,怔怔思量。


   不知不覺間,想到銀川離別時的淚水,盧雲自又嘆了口氣,眼看自己還拿著滅里送來的遠筒,便又怔怔舉起,默默遠眺。


   天邊飄著雪,雪雲厚實,兩邊相距又遠,什麼都是若隱若現,灰蒙蒙、霧茫茫,瞧不怎麼真切。盧雲心里悶悶的,正要放下遠筒,忽然風勢加大,雪飛霧散,只見寶塔頂端坐了一名女子,凌窗斜倚,手持遠筒,若有所思,不正是銀川公主是誰?


   「殿下!」盧雲大驚失色,縱聲大喊,听得聲響,那女子身子劇震,手中遠筒一松,便從窗邊直落而下。盧雲張大了嘴,一顆心好似停了下來,霎時之間,雙腳貫力,身子飛離了大樹,便望樹林里縱去。


   盧雲又沖動了,先前死也不肯動上一步,現今一見公主的面,什麼汗國百萬軍、什麼瘋漢吃飛醋,全拋到了九霄雲外。當此一刻,公主又成了當年那楚楚可憐的姑娘,自己則是那剛毅果敢的「盧參謀」,就等著再把她救離苦海。


   盧雲飛奔奔入樹林,直朝紅螺塔而去,正激動間,忽听「砰」地一聲,背心吃痛,竟然挨了一記,他急急轉身,正要守御,猛然又是「砰」地一響,背後同一部位再次受擊。


   盧雲痛得眼冒金星,雙掌對開,趕忙布下一個正圓,正是「正十七」。只听「嗡」、「嗡」幾聲,數條黑索襲來,卻被他的正圓擋了開來。眼看機不可失,正要朝寶塔奔去,腳下一痛,已被黑索纏繞,盧雲急忙向前一撲,趴倒在地,甩開了絆馬索,卻于此時,地下竄出三條黑索,狀如毒蛇吐信,便朝自己蜿蜒而來。


   盧雲心下駭然,連忙飛身起跳,這下可慘了,但听砰踫連聲,密如暴雨,盧雲痛入骨髓,背心、小腿、腰腋無一不中,便又摔回了地下。


   直至此時,盧雲才知滅里在怕些什麼,原來這「六道」是守不住的。兩人一線、三人一面,到了六人連手時,那就是「上下」、「左右」、「前後」、六道同時來襲,倘使陷于陣中的是伍定遠、秦仲海,以他倆身手之快、招式之凶,怕也走脫不出。


   啪啪數聲,敵方攻勢如狂風驟雨、盧雲接連挨打,饒他內力深厚,這幾十鞭收下,卻也漸漸支撐不住。心道︰「不行,這樣下去,真會死在這兒……盧雲,你快想個法子啊……」


   天下萬物都該有其弱點,「六道」縱然真是「天之道」、「佛之道」,也一定有跡可循。眼見一道黑索撲面而來,盧雲喝喝喘息,猛地探出手去,牢牢抓到了手里,大怒道︰「出來!」


   「啊」地一聲苦喊,樹林里枝搖葉動,一人腳步跌跌撞撞,已被盧雲硬扯了出來。


   那人翻著白眼,面容僵硬,宛然便是個瞎子,盧雲無暇思索,只管死命拖拉,但听啪啪連聲,盧雲全身上下無處不挨打,可他就是抵死不放這條黑索,心里一個念頭,他縱然破不了陣法,至少也得抓到一個人,霎時奮起生平氣力,這水瀑里十年勤修苦練的內力發出,卻要那瞎子如何承受得住?腳步蹣跚,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正要將他擒下,突然間樹海搖蕩,入眼所及,林間黑衫黑影,滿場黑衣人居然都被迫現身了。


   陣法開始轉動,盧雲也是心下一醒,當此一刻,他總算看出了端倪,知道該如何破解這個「六道大陣」了。


   這六道陣彷佛便是天下國家,之所以能互為奧援,萬眾一心,其實所仗便在各人的方位,陣中人都得各司其職,各盡本分,上下左右,任一人的方位都不能動,一旦動了,便是牽一發動全身,人人都得隨之而動。


   越是精密的東西,越禁不起拆解。盧雲明白了,正因這「六道」精微巧妙,存乎一心,要使這龐然大物倒塌,便得使其自亂陣腳,唯有使陣中人各存異心,各作打算,這「六道大陣」便要轟然坍塌,再也凝合不起。


   一尺、兩尺、三尺,那瞎子離自己越發近了,一眾同伴拼命來救,狂抽狠打,陣法反而越見散亂,盧雲吐納丹田,搬運內力,正要一股作氣抓住那人,突然間滿場黑衣人奔回了原位,不再朝自己出招,盧雲微感詫異,暗道︰「他們……他們認輸了?」


   轟地一聲,眼前那瞎子突然把手一抽,盧雲不由「啊」地一聲,竟被對方硬生生拖了過去。


   盧雲大驚失色,不知對方哪來這等巨大氣力?放眼望去,卻見林里的黑衣人再次坐定,諸人黑索相連,結成一個又一個大蜂巢,已將數百人的力道灌注于那瞎子一人身上。盧雲啊了一聲,暗道︰「對了……這就是天訣……」


   團結天下的心念,便是「天訣」,樹林里的黑衣人眾不再彷徨,不再叫嚷,他們各守本分,團結出一股豐沛雄偉的神力,便如一只神佛大手,將小小的盧雲捏于掌中。


   六道陣再次發動,此時此刻,「六」即天數,「六」即天道,當年秦始皇登基之日,便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輿六尺,以六尺為步,乘六馬,故說「六」就是王者之道,引領天下的不貳大法。在這股大力之前,伍定遠的真龍體、盧雲的正十七,俱都渺小無用,畢竟區區一個生靈,要如何與整個天下國家相抗?


   盧雲害怕惶恐,好似來到了咸陽城、見到了始皇帝,突然之間,兩道黑索纏來,鎖住了他的喉嚨,已使他舌頭外吐,轉眼之間,盧雲已是吸不進氣、說不出話,胸腔彷佛要炸裂開來,腳下更是漸漸發軟,已要跪倒下來。


   眼前情勢,彷佛是重回白水大瀑一般,水瀑滔滔,滅我頂兮、絕我魂兮,想要向蒼生哭喊呼救,卻見不到一個人。盧雲眼前一黑,正要俯身跪倒,驀地想到了生平志向,霎時伸出手來,搭住了黑索,胸腔一個鼓氣,嘶聲怒吼。


   「我不服!」盧雲仰天哭叫,那嗓聲好似忠臣哭嚎,聲聞數里,別說伍定遠、滅里、銀川公主,說不定連正統皇帝都听到了哭聲。但見他須發俱張,左右兩手各抓了一條黑索,猛力所過之處,整片樹林如海濤搖晃,「六道大陣」受力劇蕩,已近崩坍。


   千錘百煉出深山,盧雲開始反擊了,神智不清間,他彷佛回到了白水大瀑,手上內力一波接一波、如排山倒海,就是要死守住瀑布上的這座小小孤島,留得清白在人間。


   彷佛真是與天下國家相抗,盧雲一直哭、一直叫,他就是不服,他就是不要屈從于六道之力,那掙扎之力好生淒厲,一點一滴,看似微弱渺小,卻又如此激憤頑強。


   盧雲武功所強在于兩者,一是「正十七」,可卸一切臨身外力,再一個就是水瀑里練就的內力,他曾以此抗擊過白水大瀑,從神佛手里撿回了一命,現今身臨死境,盡拋所有,盧雲要以平生之修為,迎擊楊肅觀親手布置的六道大陣。


   盧雲手上氣力加大,六道陣式已被迫縮小,只是黑衣人眾卻不畏懼,哪怕陣里來了個妖魔,他們仍是咬緊牙關,不怕死、不畏難,須臾之間,索上傳來的力道竟更大了十倍不止。


   盧雲錯了,「六道陣」不會倒,也不能倒,此陣相互統御、彼此共濟,一旦想憑外力推倒它,以一己信念橫加其上,便犯了它的大忌。外力屈辱,只會使它更加堅毅團結,絕不退讓。


   兩邊氣力越發驚人,在場黑衣人萬眾一心,共抗外侮,畢生榮辱都放到了陣上,盧雲也是瘋狂嚎叫,生死許之,猛听「嘎」地一聲,那黑索已然裂了。


   這黑索不知什麼質料所就,堅韌牢固,始終不破,如今卻讓兩邊扯裂了,又听「繃」地一聲,清脆響亮,黑索斷成兩截,盧雲也是啊呀一聲大叫,身子撲天而起,從樹林里飛了出去。


   砰地一聲,盧雲由高處墜落,這回摔了個四腳朝天,大批黑索正要包抄而來,卻見盧雲衣襟敞開,露出懷里一塊金牌,上書︰「鎮國鐵衛之令」。咻地一聲,六道黑索同刻回縮,回入了樹林。盧雲也倒在地下,力盡難動。


   盧雲內力枯竭,倒地喘歇,只听不知名處傳來古琴聲,卻也沒人再來壓迫自己,他想爬起身來,手腳卻沒了氣力,撐了幾撐,跌回地下,慢慢眼皮漸重,睡意漸濃,眼看便要昏睡過去,忽听一名女子道︰「夫人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這女人咬字帶了揚昆腔,卻是南方口音,盧雲听在耳里,自是雙眼大睜,暗道︰「是……是倩兮?」此刻雖已近昏暈,但心上人就在身邊,怎能躺著不動?霎時雙腿灌力,奮然站起,正要過去察看,突然間腳下一滑,好似踩到了什麼陡坡,便一路滾了下去。


   此時百哀齊至,不單筋疲力竭,腦袋偏又插到了雪堆里,正悲鳴間,樹林里又傳來了嘆息聲,听得一人道︰「其實你也別自責了,當年我把阿秀托付給你,現下又怎會怪你什麼……我看他要不多久,便會乖乖回家了……唉,倒是害得你兩夫妻爭執……我真是過意不去……」這嗓音帶了一抹嫵媚,字正腔圓,說不出的好听,盧雲听著說話,一時心下震動,暗道︰「這……這是七夫人?」


   阿秀的生母,此刻便在林中說話?心念于此,盧雲滿腔熱血,不知多少話想問她,幾番想撐起身子,偏又爬不起來,待想張嘴吶喊,滿嘴都是雪塊,什麼聲音也發不出,又听七夫人嘆了口氣︰「楊大人現下就在塔里,你真不去見他?」


   顧倩兮的嗓音平平淡淡,道︰「他真想見我,自會過來找我。不是嗎?」七夫人道︰「你倆是夫妻啊,你都不問問他在塔里做什麼?」顧倩兮道︰「他在和一位公主說話,對嗎?」


   聞得此言,盧雲雙眼圓睜,方知銀川真在左近,眼看天下美女都到齊了,霎時奮起生平余勇,一個運勁吐納,昂然起身,果見樹林里站了兩個女人,一個身穿道袍,未施脂粉,另一個容貌清麗,神情隱帶憔悴,不是顧倩兮,卻又是誰?


   一直以來,盧雲都沒打算現身,此刻卻是拔腿直奔,只想用力抱住她,突然間腳下再次踏空,便又咚隆隆地滾下了土坡,隨即撲通一聲,摔到了一處池塘里。


   水花四濺,轟然巨響,顧倩兮微微一驚︰「這……這是什麼聲響?」腳步微動,正要靠近察看,七夫人卻拉住了她,低聲道︰「別過去,方才林子里嚷得響,說是有刺客。」


   腳步聲一頓,顧倩兮沒作聲了,可憐盧雲泡在水塘里,神智漸失,身子怕都快結冰了,又听七夫人嘆了口氣,道︰「你別嫌我多嘴,其實有些事情……你不能全怪楊大人,他也是身不由己的,就好比那位公主吧,她執意要見楊大人,說是要講個故事給他听……卻要他怎麼推托……」


   顧倩兮淡然道︰「還有這等事?她想說什麼故事?」七夫人道︰「說是叫小泥鰍。」


   「小泥鰍……」盧雲疲憊之至,話到口邊,身上再無一分氣力,便慢慢閉上了眼,好似化為一具凍泥鰍,順流而下,卻不知要飄向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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