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

阿秀的身世甚是奇怪,過去瓊芳從未想過,為何顧倩兮嫁入楊家不過四五年,兒子卻有十歲?直到今日淑寧等人百般奚落,她方才醒起這事,這孩子絕不是楊肅觀親生,可他的父親是誰呢?為此瓊芳也曾心生奇想,以為阿秀是盧雲的孩子,可如今听顧倩兮一說,阿秀的身世非但與盧雲無關,恐怕也不是顧倩兮親生,這孩子另有來歷。


   此行前往紅螺寺,卻是要去見阿秀的「生母」,眼見顧倩兮低垂鳳目,似在養神小睡。


   瓊芳頗為識趣,自也不會在這當口多問,便也閉眼小歇。


   車向北行,不久便至安定門。突听道旁傳來一聲高喊︰「停車受檢!」


   瓊芳心下一驚,趕忙睜眼來看,但見前方馬蹄隆隆,奔過了一隊兵馬,當前騎兵手舉旌幡,卻是「神策」二字。不旋踵,又是一列步卒快跑而過,人人腰間帶刀,背縛箭筒,還提著又大又重的盾牌,竟是全副武裝。


   瓊芳滿心詫異,忙問車夫道︰「這是怎麼了?怎地有這許多兵卒?」那車夫搖頭無語,想來也不知情了。


   城下人聲喧嘩,似有大批人馬聚集。但見前方道路壅緊,二輪車、四輪車、馬車騾車牛車樣樣俱全,排列長達里許,全等著受檢。守城官差卻是神凶貌惡,逢人便是吼叫。不少車輛不耐久候,都被迫折了回去。一名百姓氣不過,便吵了起來︰「到底搞什麼?永定門、阜城門都封了,連這兒也不讓走麼?」


   「演軍!西郊大演軍!」那軍官提起馬鞭向地一抽,喝道︰「沒有出城文書,誰也不許出入京師!快快折回去!」那百姓也氣了,戟指痛罵︰「折你媽的頭!狗一樣的鄉下團練,也敢來京門作怪!快快報上名來!大爺寫狀子到兵部告你!」那軍官厲聲道︰「速速去告!本將勤王軍前鋒營神策師神策前衛都司段奉節!記好了麼?」


   那百姓愕然道︰「什麼玩意兒,那麼長一串?」一名小兵沖了上來,暴吼道︰「咱是張緣根!連我一起告啊!」一腳踢上馬車,嚇得那百姓急掉車頭,落荒而逃。


   瓊芳心下暗暗納悶︰「怪了,城外演軍了?我怎麼沒听說?」


   近十年天下大旱,民變四起,朝廷怒蒼也為此連年交戰。然而無論前線戰事如何吃緊,京師硬是不戒嚴,後方百姓年照過、酒照喝,硬是比景泰朝還強上幾分。只是眼前軍馬入城,卻又是怎麼回事?瓊芳心下微生警戒,正想找顧倩兮商量,她卻蜷起雙腿,竟然睡著了。


   顧倩兮累了,她昨晚先與瓊芳夜話,其後又照顧老夫人,睡不到兩個時辰,難得可以小憩,自不免倦極而眠,只是車外軍馬往來盤查,卻該如何打發?


   瓊芳是見過場面的人,自也不會因此束手無策。她左顧右盼,忽見城下還開了個側門,想是供大官行走,更妙的是守門的都是官差,不見武將,忙指揮車夫︰「從側門過去。」


   那車夫听命行事,便將馬車駕出了等候隊伍。行不過半晌,听得腳步急躁,大批官差圍攏而來,大聲道︰「兀你這廝!誰要你走這兒的,到後頭去!」還在訓斥間,瓊芳已探首出窗,淡淡地道︰「你們頭兒何在?請他過來說話。」


   那官差微微一驚,凝目來看,卻見到了一個大美人兒,身著新裝,不由冷笑道︰「請他過來說話?怎麼?你肚里孩兒是他的?卻要來認爹啦?」兩旁官差哈哈大笑,瓊芳卻已沉下臉去,道︰「你再多說一字,我擔保你後悔一世。」


   那官差笑道︰「瘋婆子。」待要將她抓下車來,卻見此女目光嚴凜,毫無畏懼之色,似有千百個法子整死自己,不由咦了一聲,改口道︰「您……您稍待片刻……我……我去瞧瞧……」


   天下最怕事的,便是這批官差。正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想人家忍氣吞聲一輩子,所求不過一個「升」字,萬一開罪了皇親國戚,一切辛苦豈不付諸東流?這便慌不迭走了。


   瓊芳傲然閉目,正養神間,車外腳步慌張,來了一個差頭,顫聲道︰「小人來了,敢問是哪一位?」瓊芳斜目一瞧,來人卻是個小捕快,也不知是刑部的,還是北直隸的,她也懶得認了,冷冷便道︰「你職級太小,認不得我,找你‘最’上頭來。」


   那差頭驚嚇不已,便又奔了回去。不多時,來了一個腦滿腸肥的,瓊芳雖不認得這人是誰,但看他體胖過人,想來官位必高。正冷視間,果然那人見得瓊芳的面,先是咦了一聲,之後苦思半晌︰「您……您好像是……」瓊芳淡然道︰「我姓瓊。」


   那官員大驚失色,狂叫道︰「原來是少閣主!下官有失遠迎啊!」咚地一聲,大頭目雙膝跪下,滿場官差自也趴了一地,人人叩首不已。四下百姓自是議論紛紛,竟還有人隨之下拜,八成以為是皇上光臨了。


   瓊芳甚是滿意,淡然道︰「這位大人,我要出城面謁皇上,勞你放個行。可以麼?」


   那官員大驚大喜︰「可以!當然可以!」轉頭暴喝道︰「來人!速放道路!恭送瓊少閣主出城!」剎那之間,面前道路已是空空蕩蕩,通暢無阻,眾官差敲鑼打鼓,奏起了絲竹管弦,為少閣主送行。瓊芳掠了掠秀發,吩咐車夫道︰「還等什麼?走吧。」


   車輪滾動,馬車再次出發了,兩旁官差躬身肅敬,恭送大人離開。堪堪將出北門,卻听一人道︰「且慢。」馬車又讓人攔下了。瓊芳內心不悅,探頭出窗,只見道上來了一名軍官,高坐馬背,冷冷地道︰「出城文書呢?」那官員忙道︰「這位是國丈孫女,免驗文書。」


   那軍官哦了一聲︰「怎麼?這兒你說了算?」那官員顫聲陪笑︰「您……您說了算。」


   那軍官冷冷地道︰「知道就好。我前鋒營奉命鎮北門,便算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繳驗文書。」


   看這軍官似才打過仗,衣甲骯髒,臉上也有血漬,模樣雖說狼狽,卻反而多了幾分殺氣。他喝退了差人,便又駕馬趨前,來到車邊,俯身道︰「姑娘,繳驗文書,不然下車受檢。」


   瓊芳沉下臉來,道︰「軍爺,我不想下車。」那軍官道︰「那也行,你拿出城文書來,那便不必下車。」瓊芳昨夜出門得急,別說什麼出城文書,連文碟都沒帶著,哪來什麼東西繳驗?轉看顧倩兮,卻是鼻息細細,早睡得不醒人事了。她哼了一聲,索性發起蠻來︰「我沒有文書,偏又不想下車,那該怎麼辦啊?」


   那軍官高坐馬背,淡然道︰「那別怪我拖你下車,把你狠狠搜上一遍。」說話之間,把手一招,听得嘩嘩之聲大作,城外奔來了一隊步卒,只等著抓人搜身。瓊芳卻也不怕,只冷冷地道︰「軍爺,你曉得我姓什麼?」那軍官道︰「你姓什麼,得問誰睡過你娘,不必問我。」


   四下兵卒嘻嘻哈哈,竟都笑了。瓊芳心下大怒,砰地一聲,踢開了車門,縱下地來,冷冷地道︰「我乃國丈孫兒,皇後佷女,英國公八世孫紫雲軒少閣主瓊芳,您把方才的話再說一遍,我定然一字不漏,轉呈家姑。」


   眾兵卒笑容僵住了,一發躲了開來。瓊芳瞪視那名軍官,道︰「軍爺高姓大名,可否讓我知曉?」那軍官也知道惹上權門人物了,當即翻身下馬,略作欠身︰「在下姓耿,雙名國珍,勤王軍麾下‘神策師’督師便是。」


   這「神策督師」並非小官,而是天子親軍四品要員,背後倚仗更是「臨徽德慶」四王。只是瓊芳乃是皇親國戚,卻又何必怕誰?心道︰「好你個勤王軍,誰不好惹,卻惹上了我?大家走著瞧,來日我必要報仇。」當下坐回了車上,吩咐車夫︰「沒事了,走吧。」


   車輪才動,耿國珍卻又把手一攔,道︰「且慢。」瓊芳把手重重拍上車門,吼道︰「你說什麼?」耿國珍道︰「姑娘,我前鋒營奉命鎮北門,無論何人在此出入,都得備妥文書,以供查驗。」


   瓊芳冷冷地道︰「然後呢?」耿國珍道︰「沒什麼然後。莫說您是英國公之孫,便算英國公本人在此,也得取出信物,驗明正身,否則休怪我將你的人車扣下,帶回營中搜身查驗。」


   瓊芳氣得炸了,大聲道︰「你要搜身?要不要脫我的衣裳?」耿國珍默然半晌,道︰「如有必要,末將也不會客氣。」


   對方玩真的了,瓊芳深深吸了口氣,想起荊州戰場的處境,總算也知道怕了。她氣餒了幾分,只能搖醒了顧倩兮,低聲道︰「顧姊姊,你……你有帶著文碟麼?」


   顧倩兮睡眼惺忪,揉著眼道︰「沒有。」瓊芳情知要糟,便吩咐車夫︰「咱們……咱們掉頭回去……」那車夫正欲掉轉車頭,卻讓耿國珍攔住了,沉聲道︰「姑娘,西郊正在演軍,情勢非常。你擅闖北門,依法若提不出文書,便得隨我回營,本將不能擅自放你離開。」


   瓊芳每回遇上武人,總有吃不完的苦頭,也是無計可施了,只得軟下了口氣︰「這樣吧,勞煩你去一趟紫雲軒,找一位傅師範……他便有文書給你……」


   耿國珍不耐煩了,沉聲道︰「姑娘,我對你已十分客氣了。我再說一遍,你若有信物,那便早些交出。其余贅言,多說無益。」霎時提氣一喝︰「來人!圍上去!」


   瓊芳無路可走了,卻又不願隨他們回營。看這「勤王軍」乃是天子親兵,將驕兵諂,雖有正統軍的傲氣,卻沒有人家的骨氣,一會兒若給拖入營中,誰知道會生出什麼事來?


   自己一身武功,還能大打一場,可顧倩兮嬌貴柔弱,屆時幾十個大男人圍著她搜索查驗,後果豈堪設想?


   好漢不吃眼前虧,瓊芳心急如焚,只想著脫身法子,她調勻氣息,先讓自己定了定神,道︰「軍爺,我看這這樣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為難我也就罷了,可您曉不曉得我身旁這位夫人是誰?」耿國珍聳肩道︰「我管她是誰?」把手一揮,道︰「把她倆拖出來。」瓊芳厲聲道︰「大膽!她便是當今中極殿大學士五輔楊大人的夫人,你們誰敢動她一根寒毛,便是與楊肅觀為敵!」


   眾兵卒听都懶得听,一發涌上前來,正要將兩個女人揪下車來,卻于此時,背後伸來一只手,搭上那武將的肩頭,道︰「軍爺,請你‘滾’到一邊去,好麼?」


   勤王大軍在前,卻有人公然挑釁,莫非活得不耐煩了?耿國珍怒目回望,眼里卻見到一只黃金指環,自在面前昭然閃耀。


   耿國珍微起錯愕,向後退開一步,定了定神,只見面前站了一個老家丁,滿頭白發,偏偏腰上懸著長劍,模樣甚是古怪。耿國珍冷冷地道︰「你是什麼人?」


   那老家丁不言不答,只緩緩行向車邊,眼見瓊芳怔怔望著自己,便將兩手攏入袖中,藏起了指環,躬身問向顧倩兮︰「夫人要出城麼?」來人恭敬有禮,顧倩兮卻是頭也不抬,只輕輕點了點頭。那老者彎腰致意︰「夫人早去早回,一路平安。」說著向瓊芳點了點頭︰「走吧,有我在此,天下沒人能為難你們。」


   來人正是方才在楊府見到的那名老家丁,瓊芳過去也曾在揚州見過此人,自知他六親不認,遇官毆官、見民欺民,曾一口氣掃平揚州渡口幾百人,直似家常便飯,孰料今日卻成了自己的護法?瓊芳有些哭笑不得,便低聲吩咐車夫︰「趕緊走吧,一會兒我多給你些銀子……」


   那車夫想也怕得很了,低頭縮身,悄悄提起韁繩。大車方才一動,卻听刷地一聲,耿國珍已然拔刀出來,冷冷地道︰「放肆。把他們圍起來。」


   號令一下,大批兵卒便包圍過來,目光凶狠。耿國珍行到老家丁面前,森然道︰「朋友,你官拜何職?敢在這兒發號施令?」那老家丁垂下頭去,輕聲道︰「我不是官。」耿國珍冷冷地道︰「你不是官,那你憑什麼在此說話?不怕我殺了你麼?」


   那老家丁默然半晌,慢慢從衣袋里取出一物,交到耿國珍手里。他低頭一看,手中卻是一塊令牌,陰刻神鷹,雙翼全展,睥睨縱橫,大書「鎮國鐵衛」四字!


   乍見令牌現身,瓊芳雖已明白對方的身分,還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耿國珍更是面色鐵青,微微發抖,一旁兵卒把這令牌瞧入眼里,卻是一頭霧水,人人交頭貼耳,想來不解來歷。


   天下最高的令牌,出于「摩婆娑宮阿修羅王」之手,唯它的使者方有資格佩戴。因非凡間之物,故唯智者能識。老家丁淡然道︰「軍爺,還有疑問麼?」


   耿國珍臉色難看,瞧了瞧車上的顧倩兮,似想問些什麼,良久良久,終于讓到了路邊,低聲道︰「傳令下去,放開道路。」瓊芳暗暗駭異,看這「鎮國鐵衛」威望崇隆,似比帝王權柄還讓臣民們敬畏。眼看老家丁朝自己望來,瓊芳忙拍了拍車夫的肩頭,道︰「走了,走了。」


   那車夫宛如驚弓之鳥,把腦袋縮到衣領里,提韁駕繩,便又再次啟程了,噠噠蹄聲中,已然行至門下。堪堪便要出城,卻听一人道︰「國家……」


   「已經亡了嗎?」兩匹白馬嘶聲驚嚇,竟讓人擋了下來。只見城下慢慢走出了一名軍官,看他征甲凌亂,滿面血污,腰上系了條龍紋紅帶,轉看雙手,赫然卻是一幅精鋼手銬。


   他慢慢來到大車前,低聲道︰「朋友……停車受撿……」


   這人好似是個俘虜,偏又身著戎裝,模樣甚是古怪。瓊芳反復打量幾眼,忽覺此人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見過。正思忖間,兩旁兵卒已嚷了起來︰「熊俊!退下去!這里是勤王軍,不是正統軍!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


   听得「熊俊」二字,瓊芳不由張大了嘴,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年前自己大鬧荊州戰場,便是遇上這個「熊俊」。那時雙方在一座廟里大打出手,鬧得不可開交,如今自己重返京城,偏又撞見這個怪物,委實倒了三輩子的大霉。


   熊俊低垂了臉面,對喝問一概不理,只擋到了車前,輕聲道︰「朋友,停車受檢。」眼看這幫武人前僕後繼而來,彷佛瘋子一般,那老家丁自也笑了。耿國珍怕惹出事來,忙上前相勸︰「熊將軍,人家是朝廷要員,不是怒匪細作,你快快退下。」


   「怎麼?」熊俊別開了臉,慢慢斜吊雙眼︰「國家已經亡了嗎?」


   耿國珍也惱了,大聲道︰「姓熊的!你昨夜大鬧京畿大營,屢次犯上,還嫌不足?快讓開,否則休怪軍法伺候!」熊俊搖頭道︰「老耿,誰觸犯軍法,誰貪贓枉法,你自己心里有數。」看這人也真頑硬,把手一揮,居然推開了眾兵卒,隨即走到車邊,正要將顧倩兮拖下車來,卻見一只蒼斑大手逼近而來,擋住了自己。


   全場都靜了下來,瓊芳也是掌心出汗,老家丁淡淡地道︰「軍爺,還要看我的令牌麼?」


   熊俊低聲道︰「不必,我知道你們是誰。」老家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滾’到一邊去?」


   「怎麼……」熊俊抬起頭來,輕輕地問了︰「國家已經亡了嗎?」


   熊俊的話很少,因為他殺人如麻,所以從不爭辯。至于那老家丁,想他連郡王也打得,又怎麼肯讓?兩邊委決不下,誰也不讓誰,一方是「大掌櫃」人馬,一方隸于伍定遠麾下,恐怕要打起來了。


   朝廷治下最凶的兩頭虎,便是眼前這兩只。瓊芳自離開京城後,先是撞見「正統軍」,其後又遇上「鎮國鐵衛」,一個凶過一個,俱都冥頑不靈,見誰打誰,從不退讓。如今二虎相爭,卻是誰勝誰負?瓊芳心情有些緊張,也是擔心顧倩兮害怕,百忙中抽空來瞧,卻見她解開了阿秀的小包袱,竟然讀起了三字經,好似車外的人全是瘋子,無須縈懷。


   此時不只勤王軍圍觀,連百姓官差也在指指點點。瓊芳深深吸了口氣,自知一切紛爭全是自己惹出來的,奈何情勢如此,縱想出面調解,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良久良久,兩人誰都沒動,熊俊等候半晌,好似知道自己沒勝算了,便轉過身去。眾人松了口氣,突听鐵鏈當瑯瑯大響,熊俊雙手橫擊,手銬鐵鏈一發揮了過來,那老家丁側身閃過,右指隱發寒氣,正中羶中穴。熊俊渾身冷顫,腳下發軟,卻突然暴吼一聲,腦袋直撞了過來。


   砰地一聲大響,熊俊胸前挨了一腳,已然倒飛出去,壓倒了十來名勤王兵卒,想來螳臂擋車,武功大為不及。那老家丁提起熊俊的腳,正要將他拖離城門,耳中卻听得冷笑︰「老狗,你死定了。」眾人定楮一看,這熊俊手中不知從哪兒摸來的十字弩,嗤嗤連聲,射出了一排箭羽,逼開了老家丁,隨即右手暴長,便從兵卒腰間奪過號角。耿國珍大驚道︰「快攔住他!」


   「嘸嗚……嘸嗚……」熊俊提起號角,鼓氣高鳴,聲音三長一短,似在向什麼人求救,聲響遠遠送了出去,剎那之間,遠處也有號角響應。


   「嘸嗚……嘸嗚……」城下響起嘩嘩腳步聲,遠處移來一面火紅大旗,見是「北威」二字,听得兵卒們喊道︰「北關第三鎮開到,哪路兵馬求援?」「荊州三百師在此!」熊俊凜然怒吼︰「弟兄們!速來應援!」轟踏!轟踏!轟轟踏!轟轟踏!數百名兵卒左手提盾,右手舉刀,已然結陣而來。熊俊把號角遠遠扔開,刷地一聲,也已摯刀在手,厲聲道︰「正統軍!向前推進!」熊俊不是江湖好漢,他是武將,所以從不單打獨斗,打一開始,他便等著結陣開打。


   勤王兵卒大驚失色,全數避了開來。熊俊厲聲道︰「著來人下車!棄械投降!隨我回營受審!否則殺無赦!」顧倩兮見此地亂得不成話,心下厭惡,正要下車離開,卻听老家丁喝道︰「瓊小姐,拉住夫人!別讓她下去!」說著說,便從胸前提起了一只笛子,奮力吹了起來。


   瓊芳咦了一聲,只覺耳邊隱隱約約,彷佛傳來幽幽笛聲,頗為悅耳,那熊俊卻已掩住耳孔,痛苦道︰「抓住他!別讓他向外求援!」眾兵卒奔上前來,已要逼近馬車。老家丁護主有責,便也拔劍出鞘,雙方涌上前來,猛听「當當當當」一片脆響,兵卒們的鋼刀盡成兩段,指揮軍官並不慌亂,立時放聲吶喊︰「來人兵器有異,提盾護身!」


   第一排兵卒提起圓盾,護住了臉面,矮身掩近,背後將士卻提起了長矛,從盾牌中刺襲而來。那老家丁深深吐納,提劍斬出,但見眼前金光吞吐,盡是金碧輝煌,長槍如數折斷。只是正統軍盾卻是百煉神鋼,鍛造得既韌且強,金光幾番啄襲,竟都刺之不破。


   步卒們攻守大有章法,越發逼近馬車,听得一名軍官厲聲道︰「第一排舉威武棍!打!」


   馬鳴啡啡,兩匹白馬受驚而竄,那老家丁卻擋到了車前,劍光揮舞,宛如八臂金剛,單劍敵上數百只鐵棍,一舉擋下了大批兵馬。只是敵勢浩大,人數又眾,腳下還是一步一步地退後。眼看馬車便要陷入包圍,卻听四下笛聲大作,城頭上跳落了一個又一個黑影,手持刀械,團團護衛了馬車。


   「鎮國鐵衛」大援已到,老家丁劍交左手,亮出了指上的黃金戒環,沉聲道︰「鎮國鐵衛!听我號令!」黑影們沉默無聲,卻都握緊了兵刃,猛听刷地一聲,老家丁劍尖揚起,厲聲道︰「保住車馬!推進出城!」


   「殺啊!」援兵抵達,來了三十多名黑衣人。霎時雙方殺聲大起,但見幾百只軍棍敲下,此起彼落,黑衣人個個都是武功高手,人人以一擋十,兀自不落下風。


   城門下火光四濺,一方要將顧倩兮、瓊芳抓下車來,一方則要保著她倆出城,雙方正面開戰,誰也不讓誰。只是這場打斗毫無來由,要說是瓊芳傲慢弄權,犯下大錯,不如說是「鎮國鐵衛」托大自負,遇上了瘋狗也似的熊俊,雙方一再錯判形勢,終致于大肆械斗。只不知「威伍文楊」接到消息,卻要如何收拾善後了。


   那勤王軍愣在當場,一來插不上手,二來也不知該幫誰,便遠遠避了開來。百姓們倒是高聲喝采,當成好戲來看。那熊俊甚是悍勇,抄起了單刀,使得瘋虎出柙也似。只是黑衣人個個武功精強,實在拾掇不下,霎時拉長了嗓音,喊道︰「全軍……散開,預備……牛弩……」


   牛弩重達百斤,一發便能將馬車射翻在地。老家丁厲聲道︰「瓊小姐!快上去前座!快!」事已至此,投降也是無用,瓊芳曉得機不可失,便跳上駕座,從車夫手里搶過韁繩,大喊道︰「讓開!前頭讓開!」


   「殺啊!」、「擋住他們!」、「把這雌兒拖下來!」操爹干娘的罵聲中,可憐瓊芳位在前座,彷佛眾矢之的,幾次刀槍斬來,雖有黑衣人為她擋架,仍不免險象環生。她又驚又怕,頻頻抽動馬鞭,喊道︰「快跑啊!」


   兩匹白馬吃痛狂奔,百名將士撲前阻擋,數十黑衣人也一涌而上,漫天漫地全是白晃晃的兵刃,彷佛墜入了刀山劍海。瓊芳嚇得花容失色,捂面慘叫︰「救命啊!」


   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身旁清脆連聲,似有一面大盾牌罩住了自己,瓊芳卻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管閉眼尖叫,拼死抽動馬鞭,就怕馬兒逃得不夠快。但听蹄聲轟然,上下顛撥不止,似已沖出城門,瓊芳卻還是掩面尖叫,怎麼也不敢睜眼來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殺伐聲漸漸遠去,自己喉嚨也漸漸啞了,卻還不敢張眼。猛听喀喀幾聲,車輪漸慢,好似行上了一座土坡,瓊芳總算睜開眼來,喘道︰「我……我還活著麼?」


   一朵一朵雪花落了下來,讓人大感清涼。瓊芳游目四顧,只見自己身在一處小山丘,離城門已有十來里,自己非但闖了出來,尚且毫發無傷。轉看駕座,卻只剩自己一人,那車夫卻已不知去向,想來情勢大亂,早已自行逃命去了。


   瓊芳驚魂甫定,忙翻下駕座,回身來問︰「顧姊姊,你……你沒事吧?」急急去看車內,就怕見到一具死尸,天幸顧倩兮還俏生生地坐在那兒,一邊低頭讀書,一邊拿著包子吃,听得問話,兀自眨了眨那雙鳳眼,驚訝道︰「已經出城了嗎?」


   瓊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適才城門下殺聲大起,鬧得天翻地覆,顧倩兮卻是一派從容,好似車外盡是小孩兒打架,壓根兒不看一眼。瓊芳苦笑幾聲,自也不好罵她,便反身去看來處,瞧瞧適才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望之下,不由微感悚栗。只見城北十里連營,層層迭迭,不知有幾十萬人在此,正中大營上書「前鋒營神樞」。遠處另有一面較小旌旗,紅底金字,見是「北威」,卻是適才入城抓人的「北關第三鎮」。


   看北郊滿是兵卒,正統軍、勤王軍都到了,瓊芳滿心驚疑,暗忖道︰「這……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西郊演軍,為何北郊也聚集了大軍?」


   一晚睡醒,京城卻似天翻地覆,情勢之嚴峻,直追當年正統復闢之時。她不知發生了何事,便想去城西察看,可回思適才的驚險萬狀,卻又讓她打住了念頭。


   方才安定門下一場大戰,若非援兵及時來到,說不定自己和顧倩兮早讓人拖進營中,連衣服也讓人剝光了,何苦還在此自找麻煩?搖了搖頭,便也不再理會了,自管行到車邊,道︰「顧姊姊,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什麼來歷,你知道麼?」


   顧倩兮終于吃完了包子,便收起了書本,道︰「那些人是外子的部屬,住在府里後院。」


   瓊芳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顧姊姊早就見過這批人了,難怪不怕他們。」


   今早在楊府親眼所見,那幫黑衣人對楊肅觀恭敬順服,似把他當成了首領。依此看來,這人若非是大當家,便是二頭目,想起爺爺還自稱是什麼鎮國鐵衛的「三當家」,瓊芳不由微微苦笑,只覺得這個天下好亂好亂,什麼事都弄不明白了。


   此時安定門早已恢復了平靜,看大門處百姓排隊受檢,等候出城,側門邊上卻似歷經了一場大戰。正統兵卒相互攙扶,四下撿拾盾牌,城內的黑衣人也是肩搭著肩,蹣跚離開。想來熊虎相爭,誰也沒壓過誰,便落得兩敗俱傷了。


   正發呆間,卻听顧倩兮道︰「妹子,咱們是不是該出發了?」瓊芳點了點頭,這才想起自己還等著上紅螺山,她返回駕座,執起馬鞭,突然眼光一掃,卻又瞧到了一個人。


   丘下白雪皚皚,覆蓋了一片深林,但見林間藏了一個男子,他頭頂大氈,披掛整齊,卻是方才那位「馬車夫」。瓊芳咦了一聲,心里忽有異感,只見那車夫解下了大氈,朝自己笑了笑,看那長方臉蛋、劍眉入鬢,豈不就是白水大瀑里的那只「大水怪」!


   瓊芳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直至此時,她才曉得那「馬車夫」是誰了,原來盧雲一直隱伏在身邊,護送自己和顧姊姊離城。若非如此,方才是誰替她擋下刀林劍雨?又是誰保得自己毫發無傷?


   兩人遙遙相望,瓊芳滿面通紅,眼眶也微微發紅,只見盧雲朝自己笑了笑,隨即豎指唇邊,長揖到地,當是求她守密了。慢慢的,腳下一步步退後,卻又回入了林間。


   瓊芳怔怔看著樹林,忽然間哽咽出聲,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


   正哭間,背後一人扶住了她,輕輕問道︰「妹子,你怎麼了?」瓊芳吃了一驚,這才發覺顧倩兮來了,趕忙再看盧雲,這「大水怪」好快的手腳,果然又消失不見了。


   眼見顧倩兮凝望自己,一雙鳳眼帶著詢問之意。瓊芳趕忙低頭拭淚,道︰「這兒風好大……砂子……砂子吹進我眼里……」顧倩兮取出了手帕︰「來,讓我替你瞧瞧。」正要替她擦拭眼角,瓊芳卻向後避開,突然失聲哭叫︰「不要了!勉強不來的!」


   眼看瓊芳腳步退後,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顧倩兮便停下手來,道︰「妹子,你來。」


   眼見瓊芳不肯動,顧倩兮又道︰「妹子,顧姊姊請你過來。」瓊芳听她連番叫喚,終于依言轉身了,听得顧倩兮道︰「你心里有疙瘩,對嗎?」


   瓊芳轉望丘下,慢慢擦拭了淚水,道︰「是。」顧倩兮道︰「你想說嗎?」


   顧倩兮看出來了,她知道瓊芳心里有事瞞她,索性單刀直入,把話說開,絕不多一分作態。


   上午晴空萬里,中午卻又天色陰霾,瓊芳怔怔地嘆了口氣,想她本也是豪爽之人,無奈遇上顧倩兮之後,樣樣都不對勁了,非但暴躁易怒,還變得好生計算。她伸出手來,接下天邊飄落的片片雪花,幽幽地道︰「顧姊姊,你不還急著去紅螺寺,非得現下說麼?」


   顧倩兮垂下鳳眼,輕聲道︰「當然。今日不說,以後也不會說了。」


   好一個聰慧女子,難怪世間男子搶著要了。瓊芳心下微起嘆息,她凝眸望著眼前這位「顧姊姊」,心里那分妒意忽然清楚了起來。


   兩人各自無言,誰也沒說話。瓊芳瞧著盧雲的藏身處,也不知這男人躲哪兒去了。她輕輕嘆息,抬起頭來,仰望灰蒙蒙的天際,道︰「顧姊姊,你爹過世那年,你多大年紀?」


   顧倩兮道︰「二十有四。」瓊芳低低嘆了口氣,道︰「那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她頓了頓,低聲道︰「我爹爹是自殺死的。他過世那年,我只有十歲。」


   顧倩兮微微一動,轉過了身來,只听瓊芳幽幽地道︰「那一晚,我躲在家廟外,看著他把毒酒喝下去,然後血就從他的眼楮、鼻子里冒出來……他臨死前看到了我,就放聲哭了起來……」


   這麼多年來,瓊芳首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雖已事隔多年,還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紅。


   她遙望城下的百萬軍,低聲道︰「打那天起,我便學到了一件事……人生一切、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過去了……」她慢慢轉過頭來,凝視眼前的顧倩兮,道︰「所以凡遇上我所愛的、要的,我便奮不顧身去爭它,失手就算了,我也能狠得下心來放下。」


   人生苦短,短得抓不住,故而瓊芳比誰都大膽,一旦抱定決心,便要放手一搏。


   過去瓊芳來到顧倩兮面前,總是裝成了一個小妹妹,挺可愛似的,如今說出了心底話,自也痛快了許多。


   北方冷冽,吹亂了兩個女人的頭發。顧倩兮靜靜望著面前的瓊芳,但見她眼里帶著一抹倔強,雙頰更似帶了一團烈火,天邊雖說飄著雪,卻也要融消了。她情不自禁伸手出來,替瓊芳理了理發稍,輕聲道︰「妹子,你太急了。」瓊芳避開了她的手,沉聲道︰「什麼意思?」


   顧倩兮道︰「人生許多事,都是急不來的。你得耐心等、慢慢瞧,方能等到你要的。」


   瓊芳暗暗揣摩她的話意,道︰「要是等不到呢?」顧倩兮搖頭道︰「不會的。人生一切事,有始必有終,你只要耐心等候,一定會看到一個結果。」


   人生在世,苦多樂少,許多事急也急不來。只消心里存了信心,哪怕路程再艱辛、再遙遠,還是能等到一個結果。瓊芳怔怔思索,忽道︰「錯了,人生不是那樣的。」


   顧倩兮道︰「那是什麼樣呢?」瓊芳伸開手心,展示掌里消融的雪花,道︰「人死之後,那就什麼都沒了,還等什麼?」


   兩人靜了下來,各自望向遠方的京城,誰也沒說話。


   雪勢漸漸加大,山丘上更顯冷清,只听瓊芳道︰「顧姊姊,我實話實說。我昨夜來拜訪你,其實是為了做一個決定。這個決心一下……」她凝視丘下深林,道︰「我的一生就不同了。」


   顧倩兮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事想問我,對麼?」顧倩兮很聰明,什麼事都瞞不住她。瓊芳自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點了點頭,坦然道︰「是,我想請教你幾件事,你若為著我好,便請說實話,可以麼?」顧倩兮點了點頭,道︰「你問吧。」


   話到口邊,瓊芳反而有些緊張了,她反復踱了幾步,方才道︰「顧姊姊,你……你嫁給楊大人之前,還有個未婚夫,是嗎?」顧倩兮道︰「這是誰告訴你的?」


   瓊芳道︰「你別管。反正我就是想知道這人的事。你願意說麼?」顧倩兮折起了手帕,淡淡地道︰「他叫盧雲,是北方人,以前做過我父親的幕賓。」瓊芳道︰「他死了,是麼?」


   顧倩兮掠了掠發絲,神色寧靜,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口中自也沒有應聲。


   瓊芳等了一整晚,終于把話說出口了,自也不會在此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氣,又道︰「顧姊姊,當年你嫁給楊大人,是心甘情願的嗎?」顧倩兮道︰「什麼意思?」


   瓊芳道︰「我心里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邊,你還會嫁給楊大人麼?」


   這話有些冒犯了。顧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頭去,道︰「妹子,你看輕我了。」瓊芳聞言一怔,卻听顧倩兮道︰「我並非蔡文姬、也不是卓文君。我是顧嗣源的女兒,顧倩兮。」


   瓊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顧倩兮卻僅點到為止,不加一字解釋。


   這「蔡文姬」是東漢大儒蔡邕之女,曾三度改嫁,先嫁一夫,後又遠嫁匈奴,最後被曹操贖回,賜給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盡了命運捉弄,故以「悲憤詩」明志。那位「卓文君」卻恰恰相反,她曾為丈夫司馬相如盡棄所有,夤夜私奔,當壚賣酒,只是司馬相如飛黃騰達後,卻又另結新歡,她忍無可忍之下,便以「訣別詩」相贈。


   蔡文姬是無可奈何,卓文君奮力掙扎,卻還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來,顧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擺布,所以壯士斷腕,自行揮別了過去。瓊芳點了點頭,道︰「這麼說來,當年嫁給楊大人,是你自己的決定?」顧倩兮默默望著她,忽道︰「妹子,你知道我哪點強過你。」


   瓊芳斜她一眼,心道︰「這女人真狂。」口中卻道︰「顧姊姊有話請說,瓊芳洗耳恭听。」


   顧倩兮道︰「我這個人有個好處,生平從不抱怨。」瓊芳心下一愣,沒料到她是這個意思,沉吟道︰「不論遭遇什麼事,你都不抱怨?」顧倩兮道︰「是。」


   眼前這女人享過榮華,吃過大苦,得過所愛,卻也失過至親。如今听她自道心事,似對命運起伏已能逆來順受。瓊芳搖了搖頭,輕聲便道︰「顧姊姊,你不該這麼說。當年你父親撞死在獄中,遺棄了你,難道你也不埋怨嗎?」


   這話實在太重,顧倩兮听在耳里,卻未現出忤色,只靜靜地道︰「妹子,你並不曉得,這世上有許多人,他們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也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事。也因此,他們從不抱怨,更不會悔恨,不論結果是甘是苦,他們都會一件一件,把該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瓊芳道︰「即使結果是死路一條,也要做下去嗎?」顧倩兮道︰「是。因為若不這麼做,這一生等于白活了。」瓊芳深深吸了口氣︰「你也是這樣的人嗎?」顧倩兮道︰「是。」


   不知不覺間,瓊芳想到了飛蛾撲火,低聲便道︰「這是你的脾氣使然,對嗎?」顧倩兮道︰「這不是脾氣,這是我的天命。」瓊芳失聲低呼︰「天命?」顧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著後悔,我只能鼓起勇氣,一路向前,直到上蒼賜給我一個答案。」


   瓊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嗎?」顧倩兮低下頭去,便又不做聲了。


   瓊芳呆住了,她本以為顧倩兮是個小婦人,一生無權無勢,至多不過是求個好丈夫、找個好歸宿,故而拿當年婚嫁之事來詰問她。豈料到這位女子懷藏隱志,竟是如此的自負?


   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飛蛾撲火,焚毀殘軀。命運之起伏跌宕,在她不過是場笑話。


   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瓊芳怔怔望著她,忽道︰「顧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麼?你可以告訴我麼?」顧倩兮搖頭道︰「對不住了。一個人的天命,須得自己尋找。」


   知天命與畏天命,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後一關。一個人找到天命後,這一生便不會後悔了。從此便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成為大勇之人。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與聞也」。瓊芳等于被訓了一頓,她輕輕嘆了口氣,便也不多問了,低聲道︰「那楊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麼,你知道麼?」


   顧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瓊芳愕然道︰「英雄?」


   顧倩兮道︰「平心而論,外子確是當世英雄,能夠肩擔整個天下。放眼當今世上,並無第二個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視遠方京城,輕聲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勢下野,我會代天下萬民啜泣。」


   瓊芳驚呼出聲,萬沒料到楊肅觀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氣,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難道也比不上楊大人麼?」顧倩兮道︰「他志不在此。」


   瓊芳道︰「是嗎?那他志在何方?」顧倩兮道︰「你、我。」瓊芳愕然道︰「什麼?」顧倩兮道︰「你與我,我與他,都是兩人之間的事。」


   仁者,二人也,天下眾生億萬萬,其實追根究底,都只是兩人之間的事。瓊芳听她語藏機鋒,好似一語雙關,不由有些錯愕,還想再問,卻听顧倩兮道︰「走吧,我帶你去見如玉。當年發生的許許多多事情,她比我還清楚。」


   瓊芳心下一凜,不知這「如玉」是誰,顧倩兮卻自行上車了,瓊芳明白她不會再說了,點了點頭,正要行上駕座,顧倩兮卻搶先執起了馬鞭,道︰「換我駕車吧,你也該歇歇了。」


   瓊芳怔道︰「顧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駕車麼?」


   顧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別瞧我不起,當年我也是離家出走過的。」瓊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凜︰「是了,她也是操勞過的。」正想間,顧倩兮已提起馬鞭,朝半空輕輕揮打,啪地一響,馬兒醒了過來,霎時噠噠蹄響,便已出發了。


   天寒地凍,瓊芳向手上呵著暖氣,眼角卻向後回望,似在留意背後是否有人尾隨。正瞧間,顧倩兮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冷麼?」


   瓊芳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顧倩兮道︰「坐過來,兩個人暖和些。」不待瓊芳答應,便從車里找來一張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攏了攏。


   兩個女人比肩而坐,望來便如一對親姊妹,親親熱熱的。瓊芳感受到她的體熱,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很是不該,始終都在算計她,只轉開了臉,低聲道︰「顧姊姊,對……對不……起……」


   瓊芳生平少說這三字,不免說得結結巴巴。顧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為何向我道不是?」瓊芳低下臉去,搖了搖頭,口中卻未應聲。顧倩兮也不多問,只提鞭駕車,便向紅螺山而去。


   馬車北上,噠噠蹄聲,頗為悅耳,只是至今沒人想過一件事,她們還沒付車資。


   這輛車所費不貲,馬是白馬,車是新車,雙馬並轡,至少值得百來兩銀子。只是說來奇怪,現下馬車夫不見了,兩個女人卻自己駛走了人家的車子,豈難道不會心存內疚?


   瓊芳心有旁騖,自始至終沒有留意馬車的來歷,自也沒發覺顧倩兮手里的馬鞭刻有字痕,卻是「中極殿大學士,楊府」八個小字。


   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記,以防竊盜。原來這輛車是打楊府而來,想來有人向「中極殿大學士」借了這輛好車,一路載著人家的老婆出門,小心保護,細細照拂,最後還不忘物歸原主,把馬車還給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兒全干光了。


   凡人坐上自家的車兒,便算暈倒車上,也有知覺。顧倩兮手執馬鞭,駕得順手,指尖也該觸到了馬鞭上的刻字,難道就沒發覺這輛車自何而來?


   沒發覺,盡管自家馬車落入外人手,還來街邊拉伙載客,賺錢營生,顧倩兮也是一問三不知。也許是城里太亂了,天氣又太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狀元,想都沒想過。


   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里城外都是亂烘烘的。可此地卻是一片悄靜,听不到一點聲響。


   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濕,阿秀慢慢醒轉過來,睜開了眼,只見眼前昏暗一片,望來朦朦朧朧。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間,摸到了一柄火槍,霎時心下一醒,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龍」的火蛇槍,卻又不幸掉到了地洞里。他害怕起來,正要放聲大哭,突然一只大手伸了過來,掩住自己的口鼻。


   「嗚嗚……嗚嗚……」阿秀害怕無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氣悶,那大手卻還不放。正要張嘴狠狠去咬,腦袋卻又讓人拍了拍,帶了幾分安撫之意。


   那人的手掌很燙,送來了火焰般的氣息,似能把人的紅血燒熱。不知不覺間,阿秀膽氣一壯,心下略寬,眼珠稍稍偏轉,卻見到高鼻鷹目的一張臉,以及額上的「罪」字。


   眼看欽命要犯現身了,阿秀自是嚇得魂飛天外,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里,尚且落入魔頭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卻听地窖上方傳來說話︰「怪了,方才明明見到那孩子,怎又不見了?」


   听得說話聲,阿秀便又靜了下來,自知那「蛇槍」霍天龍還在追著自己。他吞了口唾沫,循著聲音來處去看,卻見頭頂上隱隱有光,正從一處縫隙里透了出來。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對了,是那塊匾額。」自己昏厥前曾見到一面匾額,上書「征西大都督府」。沒想才鑽到匾額後頭,卻意外掉到了這處地洞里,依此看來,那匾額後頭必然有個大洞。


   「他媽的臭小鬼!」正想間,猛听頭頂上傳來一聲怒吼︰「老子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來吃不可!」這嗓子粗魯,想來是那「張胖子」的聲音了。又听砰砰啪啪之聲,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東西泄恨。阿秀嚇得沒魂了,就怕讓張胖子發覺自己的蹤跡,不免要送掉一條小命,正發抖間,腦袋卻又讓人拍了拍,自是魔頭在安慰自己了。


   阿秀心下一寬,自知這兒躲了個大魔頭,張胖子若是沖了進來,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間,卻又想道︰「我高興什麼了?他吃不到張胖子,一會兒便要把我煮來吃了。」


   外有狼、內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麼壞事,竟落到這個田地,一時哽咽流淚,奈何口鼻讓人掩住了,想哭也發不出聲。正悲哀間,頭頂上卻是砰砰大響,想來上頭那幫人還在翻箱倒櫃。那張胖子找了半天,始終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這可好了,蛇槍讓人盜走了,咱們要怎麼做掉那廝?」


   阿秀心下後悔,自知萬萬不該去偷人家的火槍,以致惹上這群凶神惡煞。正悔恨間,卻听霍天龍道︰「不怕,我隨身帶有一柄短槍,勉強湊合湊合,還能應付著,可惜射程不及蛇槍遠……」


   听得霍天龍還有一柄槍,阿秀自是松了口氣,那張胖子也是大喜道︰「早說嘛,瞧我擔心得……」暴喝一聲︰「走了!先辦正事,一會兒再找這小鬼算帳!」


   大吼過後,腳步漸遠,想來一行人已要離開了。阿秀放心下來,卻又怕他們走遠了,一會兒不免要獨自面對地窖里的大魔頭。他又怕又急,只想找個辦法讓這幫壞人同歸于盡。


   正慌間,猛听一人喊道︰「老大、霍公子,你們快來看,這兒有塊匾額。」


   听得藏身處被人識破,阿秀自又嚇得魂不附體。果然腳步急急,眾人轉了回來,那張胖子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憤然道︰「什麼爛玩意兒,砸了!」


   這張胖子性情殘暴,等他一斧頭砍下,匾額破開,把頭一探,卻見到自己在這兒打盹,那是什麼個下場?阿秀颼颼發抖,正等死間,霍天龍卻阻攔了︰「張胖子,把你的斧頭放下,別闖禍了。」


   張胖子拂然道︰「不過砸破一塊破匾罷了,能闖什麼禍?」那霍天龍道︰「瞧瞧匾額下頭的落款。」屋外傳來聲,那張胖子好似蹲了下來,讀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這兒他媽的還有個印章……」霍天龍道︰「說話檢點些。這個章可是天子之寶。」


   阿秀微微一奇,外頭眾人也愣了,紛紛問道︰「什麼?這是玉璽?」霍天龍道︰「懂了吧?這匾額是誰的落款?」張胖子愕然道︰「怎麼?這……這是正統皇帝的御筆?」


   霍天龍道︰「你說對了,今聖御筆,要是讓你隨手砸了,難保不惹上麻煩。」眾人茫然道︰「不對吧,既是皇上的御筆,為何不好好掛起,怎就胡亂扔在這兒?」霍天龍嘆道︰「這就說來話長了。這破屋子本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過無數汗馬功勞。皇上感念他的辛勞,這才親筆賜匾,只可惜天妒英才,這塊金匾還沒機會掛上,這屋子便讓人查封了。」


   眾人訝道︰「為什麼?」霍天龍道︰「御駕親征失利,皇上兵敗被俘,此間主人也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張胖子驚道︰「好家伙,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霍天龍道︰「這宅子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眾人驚呼一聲︰「秦霸先?啊……難怪這匾額掛不得……」


   霍天龍嘆道︰「听說過年前皇上還曾來此間憑吊,見了自己題的金匾,觸景傷情,著實哭了一場。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這匾額移回宮去。只能擱在這兒生灰塵了。」眾人喃喃地道︰「這也難怪了,誰要他生了那畜生……」


   張胖子道︰「瞧不出來啊,看你霍公子年紀輕輕,卻也知道這些前朝往事。」


   霍天龍嘆道︰「我孩提時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這兒叫‘城西鬼屋’。看這屋子破敗了四十多年,如今總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幾聲,張胖子卻無心多听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說這些閑話,說不定咱們說著說著,天狗李那小子卻已去找人啦!」眾人紛紛稱是,正要離開,忽又听一人道︰「等等,這若是秦家的舊宅,會不會秦仲海便躲在這兒?」


   「秦仲海」三字一出,眾人一發靜了下來。阿秀心下也是一驚,就怕那廝也躲在這兒。正左右張望間,卻見身旁還蹲著一個怪人,不由內心大駭︰「這人就是秦仲海麼?」


   阿秀嚇得險些暈了過去,看自己什麼人不好遇,卻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會兒還有性命在麼?他閉緊雙眼,就盼自己能昏厥過去,來個不醒人事,偏偏頭頂上又傳來霍天龍的嗓音︰「這話不無幾分道理。張胖子,你去掀開匾額,查查後頭有什麼。」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阿秀固然心里發慌,頭頂上的眾人卻也靜了下來。猛听嘿嘿兩聲笑,張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當張胖子是第一天出道麼?要掀你去掀,別來支使我。」


   霍天龍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沒听西門嵩說,那廝受了重傷,正午前動彈不得,你卻怕什麼?」張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麼了?」


   阿秀听他們相互推拒,自也曉得這幫壞人心存畏懼,誰也不肯動手來揭。良久良久,猛听張胖子大喝一聲︰「好啦!咱們誰也別動!小徐,你來!」外間傳來牙關顫抖聲,一人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昨兒搬貨,扭傷手了……」張胖子暴吼道︰「放你媽的屁!整日見你摸著女人,也不見手酸,什麼時候扭傷手了?過來!」


   頭頂傳來耳光轟擊聲,隨即又有哀號哭泣。想來這幫壞人沒什麼用,阿秀慢慢定下神來,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這人就是怒蒼大魔王麼?可早上不才有個騎妖馬的進城?那又是誰?」


   阿秀打小愛听鬼故事,自也听玩伴們提過「怒王」的形貌,都說這人身高一丈二,長了三顆頭,左邊長瘤,右邊長角,中間一顆生了大大的獨眼,吃人前還會流淚。可面前這人卻是兩只眼楮一張嘴,模樣不大像,依此看來,說不定是假扮的。


   正胡思亂想間,卻听頭頂傳來喊叫聲︰「老大!老大!快出來!官差已經率隊出發了!」


   張胖子嘿地一聲︰「好個天狗李,總算有點動靜啦!大家快走!」一名漢子道︰「老大,那這匾額還揭不揭……」張胖子罵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讓官差揭!不然你來揭啊?」


   屋里腳步聲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于匾額後有什麼,卻是誰也懶得管了。


   腳步聲漸漸走遠,那只大手總算也移了開來。阿秀一脫桎梏,立時大口呼吸,一邊奮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竄而出,卻听「砰」地一響,龐然大物撞到了牆上,竟是轟然有聲。


   阿秀吃了一驚,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轉頭去看,卻見地下倒了一條大漢,死活不明。


   阿秀咦了一聲,心道︰「不會吧?我打死怒蒼魔王了?」他撿起一顆石頭,朝那人的尸體扔了扔,待見他伏地不動,好似死透了,便又大著膽子走回,俯身察看。


   那大漢打著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後背。阿秀眼里看得明白,這人背上卻有一幅刺花,上頭有只飛天老虎。一旁還有詩詞,低聲便讀︰「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覺愕然道︰「什麼怪詩啊?」


   正茫然間,卻听噗嗤一聲,那大漢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


   眼看死人復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漢卻也沒追來,只慢吞吞地爬起,靠牆而坐,模樣有氣無力。阿秀心道︰「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話雖如此,還是不敢找他說話,一時東張西望,看看有無法子離開此間。


   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處于一座地窖,牆邊有座石階,毀敗大半,想來便是出路了。


   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


   那石階只剩三五級,地窖卻深達數丈,阿秀自是心有余力不足,連跳了十來下,氣喘吁吁。正想再試,猛然腳下一滑,哎呀一聲,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卻又讓人揪住了。


   阿秀回頭驚看,卻是那壞人救下了自己,只見他一雙眼珠卻在自己臉上打轉,似在察看什麼。阿秀心里犯怕,只想叫聲大爺什麼的,猛見那壞人雙眼大睜,伸出指尖,徑朝自己的眉心摸來。阿秀嚇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縮,急急逃開,顫聲道︰「你……你想干什麼?」


   那大漢沒有說話,只反復打量自己。阿秀怕得發抖,便也縮到牆角,不敢稍動。


   兩人對峙不動,誰也沒說話,猛听「哈嗤」一聲,那大漢居然打了個噴嚏,垂下了兩道鼻血。


   尋常人打噴嚏,流鼻水,那大漢流得卻是鼻血,望來紅通通的,隨著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間還隱隱散出火光,望來極為古怪。


   阿秀呆呆看著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麼?」


   那大漢愣了愣,有些听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說不吃果子的人火氣大,天冷就會流鼻血。」正想勸他多吃果子,奈何緩不濟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懷,取出娘親為他準備的小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吧。」


   看那大漢打著赤膊,渾身上下只剩一條褲子,料來是個貧苦人,定沒錢買草紙擦。誰知他瞄著手帕,卻只裂嘴一笑,「嗨」地一聲,運起了鼻血鼻涕,一發吐到了地下。


   阿秀呆住了,沒料到好心沒好報,竟只收回一口痰?無怪娘親平日總瞪著自己,原來是這個心情了。眼見那大漢眼里帶了一抹輕視,好似見到了娘們,阿秀心里暗暗生氣,當下仰鼻吸氣,便也運起一口濃痰,啐到地上,絕不示弱。正得意間,那大漢竟也深深吸氣,嘿嘿一笑間,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濃,氣勢遠勝阿秀。


   阿秀吃了一驚,萬沒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門弄斧是什麼?也是面子放不下,當即仰天啊啊,運起了滿嘴的口水,一發吐到了地下。


   「噗!」、「吐!」一大一小眼瞪眼,面對面,霎時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來。


   吐了半天,阿秀沒了口水,那大漢卻還吐吐不休,料來是他贏了。阿秀呸道︰「算了!讓你一回。」


   眼看壞人大叔閉目養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聲,轉身離開,自在地窖里尋找出路。


   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來放腌菜,有的拿來收藏寶物,若是有錢人家,多半還建有密道。阿秀打小便听叔叔提過這些事,一時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無密道機關。


   正察看間,卻听嘩啦啦聲響大起,臭氣燻天,那大漢竟然脫下褲子,對著牆壁尿了起來,一時間尿水竄溢,便朝腳下漫來。阿秀驚怒交迸,東跳西躲,也是忍無可忍,便罵道︰「你……你尿什麼?」那大漢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個響屁出來,惡臭燻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難道我不會麼?」運起氣力,狠狠一放,這個屁竟是又響又臭,中人欲嘔。


   地窖密不通風,此時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連坐的地方也沒了。那大漢捂著口鼻,想來也覺得臭了,阿秀戟指罵道︰「知道我的厲害了吧?」那大漢並不答話,俯身拾起火槍,低頭把玩,卻是阿秀冒死偷來的那柄「百步穿楊蛇火槍」。


   阿秀躲在遠處窺看,罵道︰「那是我的東西,你別玩。」那大漢不甚希罕,只獰住了鼻頭,哼地一聲,鼻血混了鼻涕,全數噴到了牆上。阿秀看得呆了,這招倒是沒見過,正想模仿間,那大漢隨手把火槍一扔,撲通一聲,卻是拋到了尿水里。


   阿秀終于火了,便沖上前去,朝那大漢踢了一腳,怒罵道︰「操!」


   轟然巨響之中,那大漢竟然仰天倒下,腦袋正撞在石階上,傳出雞蛋破碎聲。


   阿秀嚇了一跳,一沒料到自己這般神力,二沒想到那大漢如此不堪。他躡手躡腳,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漢卻又坐了起來,只見他拍了拍後腦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階受這人的腦袋一撞,竟爾破爛粉碎,那人倒是通體無傷,唯獨鼻孔還滲著血,望來委實古怪。


   阿秀見自己險些弄傷了他,心里略有歉意,嘴里卻還說著狠話︰「活該,這就是欺侮我的下場。」正冷笑間,那大漢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驚失色,哭道︰「不要、不要。」


   噗嚕一聲,那大漢又放了個響屁,隨即枕臂躺下,不忘翹高了腳,在那兒抖啊抖的。


   阿秀呆呆看著,只覺此人怪上加怪,實乃生平所僅見,當下便也大起了膽子,打量來人的面貌。


   天光隱隱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兩道粗豪濃眉,黑白間雜,像是壞掉的毛筆,額間還有一個「罪」字。看他這般形貌,賣米賣面都不好,天生就該做壞人。阿秀心里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龍的說話,低聲便問︰「大叔,你……你到底是誰?該不會就是那個秦……秦……」


   魔名本為忌諱,呼喚不得,支吾幾聲,竟都不敢說出。那大漢也只閉眼翹腳,渾不應答。


   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腳隱隱發光,好似是鐵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長了小手,打算摸上一摸。


   正捏間,那人雙眼忽地睜開,兩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嚇得阿秀慘叫一聲,急急轉身逃命。還沒跑上兩步,卻听那人輕輕地道︰「沒種。」


   陡听這兩個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轉回頭來,咬牙道︰「你……你說什麼?」那大漢閉眼枕臂,對問話不理不睬,阿秀卻已快步奔回,大聲道︰「你方才說什麼?」那大漢眯開眼縫,道︰「我什麼都沒說。」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說了!你……你有種再說一遍!」


   那大漢道︰「我說你真帶種,是條好漢。」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這麼說的。」


   正要揮拳打人,忽見那大漢眼神飄來,隱隱帶了幾分笑意,淡然道︰「小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


   阿秀心下一醒,這才曉得自己中計了,想來請將不如激將,要讓他乖乖回來,便得激一激。


   那人拍了拍身邊地下,道︰「過來坐下,咱倆說說話,認識認識。」


   眼前這人來路不明,十之八九是個壞人。阿秀腦袋一清醒,心里便有些怕他,正欲轉身離開,卻讓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來。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阿秀膽子再大,畢竟只是個十歲小童,正受驚哭嚎間,那大漢已然放開了手,道︰「小兄弟,當我是壞人麼?」阿秀回過頭來,怯怯地點了點頭,那大漢翹高了腳,懶懶地道︰「也好,趕緊逃吧,這般沒種,別讓我嚇死你啦。」


   阿秀一听此言,心火犯上,霎時什麼都不顧了,咚咚奔到那大漢面前,大聲道︰「誰沒種了?你只不過仗著個子大,有什麼了不起?要是你在我這個年紀,還不是成日讓人家打著玩?又有什麼好說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種種委屈,又是淑寧載儆、又是跑堂伙計,一時淚水潸潸,竟已嗚嗚地哭出了聲。那大漢皺眉道︰「好好的怎麼哭了呢?可是有誰欺侮你啦?」


   阿秀低下頭去,淚水一滴一滴落下,卻只使勁搖頭,什麼也不肯說。


   那大漢淡淡地道︰「小兄弟,別哭。江湖風波險惡,哭是沒用的,有人欺侮你,咱們便該想方設法,將來也好報仇。你說是不是啊?」


   一听此言,阿秀渾身便燒起了怒火,大聲道︰「對!我定要報仇!」那大漢笑道︰「是了,就是這幅精神,我在你這個年紀,便已殺人放火了。來,跟大叔說,誰欺侮你了?」


   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們罵我,還……還打我……」說著將自己如何被伙計欺侮,如何請霍天龍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卻掠過自己挨了爹爹的打,離家出走一節。


   那大漢點了點頭,瞧向尿水里的那柄火槍,道︰「難怪那霍天龍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飯家伙,他還能不著急麼?」阿秀大聲道︰「誰要他打我?我告訴你!這世上不管是誰打我、看輕我、欺侮我,我便要恨著他!一生一世都要報仇!」


   那大漢凝視阿秀的眉心,一邊听著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頭,嘴中卻沒應聲。


   地窖里靜了下來,阿秀發泄了一頓,心里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淚水,道︰「大叔,你……你認得那個霍天龍麼?」那大漢微微一笑︰「我不認得他,不過他卻該認得我。」


   阿秀喃喃地道︰「為……為什麼?」那大漢笑了一笑,道︰「那還要說?這姓霍的是個小角色,咱卻是舉手摸得著天的五岳人。」那大漢的嗓音有股說不出的氣勢,听在耳里,誰都要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著他,顫聲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


   那大漢躺于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小兄弟,我若告訴你,我便是那個秦仲海,你會不會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隨即笑了起來,道︰「你騙人。」那大漢愣道︰「我……我騙誰了?」


   阿秀笑道︰「你當我是傻瓜麼?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殺人放火啦,干啥還和我這個小孩躲在這兒?」


   此言甚具說服力,看秦仲海號令萬軍,天下景從,乃是堂堂怒蒼七十萬大軍之主,不說他麾下高手如雲,單憑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動京畿,豈會在此坐困愁城,落得與三歲小孩相顧對泣?那大漢愣了半晌,道︰「這……這話挺有道理……」


   阿秀哼了幾聲,傲然又道︰「大叔,勸你以後別假冒他了,小心讓人扭送官府啦。」


   那大漢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卻又嘆了一聲,搔了搔頭︰「唉……隨你說了,倒是你叫什麼名字,可以說說嗎?」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說出名姓,卻覺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楊二郎。」那大漢訝道︰「什麼楊二郎?怎麼,你哥哥是武大郎麼?」


   阿秀臉上一紅,這楊二郎乃是取意「二郎神」,自也不好明說,便道︰「你管我,你……你叫什麼名字?」那大漢道︰「秦仲海。」阿秀呸道︰「又假冒了,快說,你叫什麼?」那大漢嘆道︰「怒蒼秦仲海。」阿秀打了個哈欠︰「好累啊,遇上瘋子了,先睡一睡吧。」


   那大漢忙道︰「好吧,我……我姓倪,叫做……」阿秀道︰「叫做倪親爹,對不對?我還叫倪爺爺呢,三歲小孩的把戲,虧你拿得出手。」那大漢微微發窘︰「真是,什麼都讓你識破了,這下可沒名字用了。」阿秀笑道︰「誰說你沒名字?我來給你取一個,你就叫……」


   沉吟半晌,驀地雙手一拍,喊道︰「鐵腳大叔。」


   那大漢愣道︰「什麼大叔?」阿秀指著那大漢的左腿,笑道︰「鐵腳大叔啊。你看,你這腳是鐵的,不叫你鐵腳大叔,卻該叫什麼?」


   那大漢哈哈大笑︰「說得也是啊。」他伸手出來,朝阿秀背後拍了拍,阿秀也提起小手,朝他肩膀敲了敲,兩人並肩而坐,竟是相視一笑。


   說也奇怪,阿秀原本怕極了這人,此刻與他相處片刻,卻又覺得投緣了。他嘻嘻一笑,道︰「大叔,你為何躲在這兒啊?」那大漢嘆道︰「這就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吧。我昨晚讓一個高手點了穴道,中午前都不能發怒,實在沒法子,只能藏起來啦……」阿秀茫然道︰「不能發怒?那不是挺好嗎?」那大漢道︰「我練的武功有些不同,心里火氣越大,身上氣力越強。可我的死對頭也真厲害,硬是朝我的心包經里添火。現今咱心脈里藏了一把火,全身經脈灌滿氣力,你想我若再動脾氣發怒,卻是如何下場?」阿秀駭然道︰「會中風嗎?」那大漢苦笑道︰「便不中風、也得驚風,總之七竅生煙、雙目流血、一命嗚呼去也。現下便挨了仇人的耳光,也只能‘你生氣、我客氣,今朝忍他一時氣’啦。」阿秀醒悟道︰「難怪你老是流鼻血,原來是這個緣故了。」那人哈哈大笑,不過這麼一動,鼻孔又垂下了兩條紅鼻涕,便提手擦了擦,抹到牆上去了。


   阿秀呆呆看著他,只覺這大漢武功時高時低,作風忽正忽邪,既不像朝廷高手,也不似怒蒼反賊,委實莫名其妙。他怔怔忖念,忽道︰「大叔,你……你是華山派的,對麼?」


   那大漢茫然道︰「什麼華山派?」阿秀道︰「你是華山三怪之一。對嗎?」


   那大漢嗤嗤笑了︰「小子,你別有眼不識泰山,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換姓,怒蒼秦仲海便……」話還未完,阿秀已打了個大哈欠,道︰「好累啊,又要睡了,真煩。」正要找地方躺平,那大漢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是秦仲海,我……我是他的朋友,以前和他喝過酒。」


   阿秀半信半疑︰「真的嗎?你和他喝過酒?那……那他長得什麼樣?」那大漢想了半天,沉吟道︰「我想想啊,他……他長得很高很大,又英俊,又聰明……」隨即做了個手勢,道︰「兩只拳頭有這麼大,還有還有……」拉來了阿秀,在他耳邊嘀嘀咕咕,阿秀駭然道︰「哪有這種事?那還能穿得下褲子嗎?」


   那大漢興奮道︰「當然可以。你不曉得,女人一看到他啊,裙子就自行掉了下來……」


   正胡說間,阿秀卻搖了搖頭︰「才不是,我听到的秦仲海不是那樣。」


   那大漢茫然道︰「那……那他是什麼樣?」阿秀左右張望一陣,確信秦仲海並未躲在一旁,方才低聲道︰「我跟你說喔,秦仲海有三顆頭,八只手。左邊那顆沒有耳朵,右邊那顆不會笑,中間那顆只有一只獨眼,還會放雷電出來。」


   那大漢呆了半晌,隨即罵道︰「胡說八道,長成那模樣,那還算是人嗎?」阿秀低聲道︰「他本來就是鬼。所以咱們才不能提他的名字,只能稱他做‘那廝’。’」


   那大漢拂然道︰「什麼這廝那廝?講得這般難听。這些鬼話是誰跟你說的。」


   阿秀忙道︰「是管家伯伯說的,他說那廝壞得邪門,要是有人白天提到他的名字,晚間他便會從黑灶里爬出來,將你一把抓走!」那大漢愕然道︰「有這種事?」


   阿秀鄭重囑咐︰「當然有。華妹和我說過,山東、河南每年都發生幾十回,所以平日絕不可說那廝的名字,不然便要失蹤了。」那大漢嗤嗤而笑,道︰「他奶奶的,一群混蛋……可以去說書了……」他擤了擤鼻涕,又道︰「對了,你說的那個華妹,可是伍定遠的女兒?」


   阿秀吃了一驚︰「你……你也認得伍伯伯?」


   大漢道︰「當然,他還欠了我兩本‘肉蒲團演義’。你說我認不認得他?」


   阿秀驚道︰「什麼?伍伯伯也看那種書麼?」那大漢嘆道︰「廢話。他又不是太監,不看那種書行麼?」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地道︰「難怪他搜走我的‘金海陵縱欲身亡’,至今都不還……原來是自己留著看了。」正氣憤間,卻听那大漢道︰「等等,什麼是‘金海陵縱欲身亡’?」


   阿秀忙道︰「就是那種帶圖的啊,四色套印,你都沒看過麼?」大漢喃喃地道︰「沒有,我都是看字的。」阿秀笑道︰「看字的?那可是老掉牙啦。大叔,你一定很久沒來京城啦,現今大街小巷都有賣哪。」


   听得此言,那大漢竟是為之一怔︰「是啊……真是很久很久沒回來了……」他撫了撫臉,露出難得的正經之色,久久無語。阿秀訝道︰「鐵腳大叔,你……你哭了麼?」那大漢醒覺過來,趕忙「嗨」了一聲,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屁,放屁。老子只會笑、不會哭。」


   阿秀與這「鐵腳大叔」相處一陣,只覺得他風趣好笑,不似尋常大人那般嚴肅,不覺多了幾分好感,可這人卻又是個壞人,不可不防。當下壓低了嗓子,道︰「大叔,你……你看來為人不錯啊,為何變成壞人了?」那大漢惱道︰「誰說我是壞人了?」


   阿秀伸出手來,朝他的額頭指了指。那大漢愕然苦笑,摸了摸額間刺字,卻也無話可說了。


   自古惟有身犯重罪之人,方受這鯨面刺字之刑。那大漢嘆道︰「你別把我當壞人,我跟你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早上,皇帝的老娘脫光了衣服,走到老子面前,問我說,大哥,你每日老用那三個字罵著皇上,卻沒有身體力行,今天要不要……」正要胡扯一通,阿秀卻是雙手一拍,大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犯什麼罪了!」


   那大漢茫然道︰「什麼罪?」阿秀低聲道︰「你是一個逃兵。」那大漢呆呆地道︰「逃兵?」


   阿秀忙道︰「你說你認得伍伯伯,還住過北京,所以我猜你一定是個‘正統軍’,對不對?」說著說,便又滿面關切︰「大叔,你……你為何要當逃兵啊?是不是伍伯伯虧待你了?」


   那大漢笑了起來,道︰「也罷,算你說對了一半。咱以前確實是個武人,不過不是在正統軍麾下。」阿秀道︰「那你是勤王軍。」大漢道︰「什麼勤王軍?天女兵?咱年輕的時候,朝廷可沒這套玩意兒。」阿秀茫然道︰「是嗎?那你是什麼軍?」


   大漢坐了起來,俯身前傾,道︰「我效命于柳門,乃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手下第一大將。」阿秀咦了一聲︰「征北大都督?有這個人麼?」大漢皺眉道︰「怎麼?你沒听過他?」


   「沒……沒有……」阿秀茫然搖頭,道︰「那是誰啊?」


   那大漢嘆了口氣︰「他是前朝的老英雄,算是我打仗的師父。我啊,你爹啊、還有你嘴里的伍伯伯啊,都在他手底下辦過事。」


   阿秀咦了一聲︰「什麼?你……你也認得我爹麼?」


   那大漢道︰「當然。你爹少年時是‘征北大都督’的幕賓。我則是柳門的頭牌先鋒虎將,你想咱倆認不認得?」阿秀听他說得煞有介事,不由咦了一聲,喃喃地道︰「好怪啊,都沒人和我說過這些事……」茫然半晌,又道︰「大叔,這個‘柳侯爺’現在住哪兒啊?還在京城麼?」


   那大漢道︰「望西天去了。」阿秀訝道︰「西天?」那大漢嘆了口氣,道︰「死了。」


   地窖里靜了下來,那大漢後背靠牆,默默無言,阿秀也是滿心納悶,不知那大漢所言是真是假。他低頭坐著,便又左顧右盼起來,道︰「大叔,這兒有地方出去麼?」


   那大漢啊了一聲,道︰「你……你要走了嗎?」阿秀道︰「是啊,我想回家找姨婆了。」


   那大漢默然半晌,只是不言不動,好似有些失望了。阿秀心里有些擔憂︰「大叔,你……你不讓我回家麼?」那大漢醒覺過來,忙道︰「不是這樣的,我……我現下功力未復,使不出力氣,等午時一到,自能帶你離開。」阿秀皺眉道︰「你……你不會騙我?」


   那大漢忙道︰「我為何要騙你?你很值錢麼?」阿秀喃喃便道︰「好吧……姑且信你一次,那我便留著吧。」听得此言,那大漢便露出欣慰之色。轉開了臉,自在那兒搔頭。


   那地窖深達數丈,若要一躍而上,自是大為不易。阿秀曉得自己出不去了,便在地窖里巡視一圈,道︰「大叔,我方才在上頭見到一個匾額,叫做……叫做……」那大漢道︰「征西大都督府。」


   阿秀道︰「對對對,這個人是誰啊,怎麼也是個大都督?難道是自封的嗎?」


   那大漢拂然道︰「別胡說。這位‘征西大都督’姓秦,雙名霸先,爵號武德侯。方才那霍天龍說了半天,你都沒听到麼?」阿秀喃喃地道︰「沒仔細听……」左右探看一陣,又道︰「大叔,你為何會躲到這兒來啊?難道你也認得那個秦……秦什麼的大都督麼?」


   那大漢笑了一笑,道︰「他是該認得我的,不過我卻不認得他。」阿秀茫然道︰「為什麼?」那大漢伸手朝地下比了比,道︰「我還這麼小的時候,他便抱過我了。」說著把手望上一提,舉得天高,笑道︰「可我長到這麼大的時候,他卻一命嗚呼了。」


   見得這個手勢,阿秀不由「咦」了一聲,情不自禁想到城頭上見過的那位「三眼大叔」。他心頭怦怦一跳,忙道︰「對了對了,大叔,我想和你打听一個人……你听了可別笑……」


   「哈哈哈!」那大漢笑了幾聲,道︰「好啦,已經笑過了,要找誰便說吧。」阿秀低聲道︰「我……我想找我的……我的……」那大漢笑道︰「怎麼吞吞吐吐的?小小年紀,便想找老婆啦?」


   阿秀臉上一紅︰「才不是,我……我想找我的……」低下頭去,細聲道︰「親生父親。」


   那大漢本還呵呵直笑,聞得此言,笑容便已僵住了。阿秀怯怯地道︰「你……你听了可不能笑。我……我小時候和我娘住,後來她嫁到了人家家里,便把我帶了去……」那大漢撫了撫面,口中並未作聲,阿秀忙道︰「大叔,你在听我說話麼?」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我在听。你娘嫁的便是楊肅觀,對吧?」


   听得爹爹的名字,阿秀忽然眼眶濕紅,嗚嗚地哭出了聲。那大漢道︰「姓楊的待你不好?」阿秀低頭哽咽,搖了搖頭。那大漢道︰「他家里刻薄你了?」阿秀大哭道︰「沒有!他們都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不要跟著他!」那大漢道︰「為何如此?」


   阿秀垂淚道︰「我爹常打我,可他不會無緣無故打我,我曉得他真把我當成兒子看。可是我……我就是不想留在他家里。」那大漢道︰「他的親戚欺侮你了?」阿秀哭道︰「我才不管那些人!大叔,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爹爹為何不要我了!」


   那大漢深深吸了口氣,倚到了牆上,口中卻沒作聲。只听阿秀哭道︰「每個人都有爹,偏我一個人沒有,我住到楊家里,人家暗地里都笑我娘,說她給楊家送了一個便宜兒子……我每回听了這些話,就好想哭,我好想問問我自己的爹爹……他為何不要我?」


   那大漢默然半晌,低聲道︰「也許……也許他不知道有你這個孩子,那也未可知。」阿秀大聲道︰「騙人!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我今早還見到他了!」


   那大漢愕然道︰「你……你見到他了?」阿秀霍地掀開額發,道︰「看這里!」


   那大漢抬起頭來,已然見到阿秀額間那處傷印。他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眉心。阿秀焦急道︰「你瞧,這是咱的天眼,打生下來就有的,我猜我爹爹定也有一個!大叔,你……你要認得誰也生了這只眼兒,定得和我說,我要趕緊去找他……」


   那大漢微微苦笑,嘴中卻沒作聲。阿秀急道︰「大叔,你……你說話啊!你可知道誰也生了這只神眼,便快快跟我說……」那大漢低聲道︰「我……我認得一個人,他也有這只眼兒。」


   阿秀歡容道︰「誰?」


   那大漢嘆道︰「盧雲。」阿秀愕然道︰「盧雲?」一時之間,只覺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兒听過,喃喃便道︰「這個盧雲,就是……就是我爹爹麼?」那大漢輕輕地道︰「我不知道,不過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找他。」阿秀歡喜大喊︰「真的嗎?你可不能騙我?」


   那大漢道︰「放心。我這人向來說話算話。」阿秀欣喜欲狂,一時上蹦下跳,那大漢卻呆呆坐在地下,眼角微紅,若有所思。阿秀本還高興著,待見這幅愁容,不由茫然道︰「大叔,你……你怎麼了?」大漢擤了擤紅鼻涕,擦到了牆上,道︰「沒事,身子不大舒服。」


   阿秀低聲道︰「大叔,你……你自己有沒有小孩啊?」大漢道︰「也許有吧。」阿秀喃喃地道︰「什麼意思?」那大漢道︰「外頭下了種,幾年後冒了出來,誰弄得清楚?」


   阿秀咒罵道︰「壞人。誰當你兒子,都是前輩子造了業。」大漢笑道︰「我哪里壞了?」


   阿秀瞪眼道︰「還不壞?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爹爹也這般待你,你難道不傷心麼?」大漢聳肩道︰「我是無所謂。反正我這輩子沒見過他。」阿秀訝道︰「什麼?你沒見過你爹?」


   那大漢道︰「咱一生下來就孤零零的,親爹老娘,只在夢里見過。連他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秀心下惻然,低聲道︰「那……那你一定很想找他們了?」


   大漢淡淡地道︰「不必咱去找他們,他們便自己找上門了。三十四歲那年,有人揭露咱的身世,把我父母的名字說了出來。結果幾天之內,我便丟了官職,坐到牢里,砍掉一條腿不說,連頭上也刺了字。哪……你瞧……」說著撥開額發,展示「罪」字,道︰「弄到今天四十好幾,還是妻離子散,六親不認,我兒子若是見了我,八成也是冷眼一翻,罵我一聲操你娘。」


   阿秀干笑道︰「那……那還真慘,大叔,你……你是怎麼長大的?靠自己偷東西吃麼?」那大漢嘆道︰「世間涼薄,凡事都想靠自己,那是死路一條。告訴你吧,我有一個師父,待我如同親生。」阿秀興奮道︰「師父!是教武功的麼?」那大漢悻悻地道︰「不然教什麼?嫖妓麼?」


   阿秀一輩子沒見過這般粗魯之人,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又道︰「那……那你師父呢?現下在哪兒啊?」那大漢道︰「咱倆翻臉了。」阿秀愕然道︰「翻臉啦?為什麼?」大漢道︰「我師父當我是壞人,不屑為伍。」


   阿秀低聲道︰「那……那你還有什麼親人?」那大漢道︰「親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對頭戳我一指,我也不會呆在這兒,陪你說這些廢話。」


   阿秀起疑道︰「死對頭……等等,打傷你的人,是不是一個叫‘大掌櫃’的?」那大漢哦了一聲,訝道︰「你是怎麼知道他的?」阿秀嘿嘿一笑,看他先前在酒鋪里偷听說話,這會兒果然便成了包打听。他有些得意了,道︰「我就知道!他們想抓的逃犯就是你!」


   那大漢訝道︰「怎麼,你打听了什麼消息?」阿秀儼然道︰「跟你說喔,我方才在外頭看到一個告示,上頭畫了你的頭,連你這個‘罪’字也貼上去了,說抓到你以後,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漢道︰「官封萬戶侯,領黃金十萬兩,賜鐵券丹書。」


   阿秀喜道︰「對對對,你也知道啦。」那大漢嘿嘿一笑,卻不說話了。阿秀又道︰「現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著抓你,我還听說官差們找了一個‘天狗李’,專來聞你的味道,說不定這會兒便上門來啦……」說著說,不覺微微一驚,忙左右張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門了。


   那大漢笑了笑,道︰「小子別發愁,這事我早就預料了。不然我何必在這屋里撒尿?」


   阿秀錯愕不已︰「什麼啊?那……那味道不反而更大了?人家怎會聞不到。」大漢道︰「我就是要天狗李聞到。味道越大越好,最好三里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會過來。」阿秀茫然道︰「什麼?你……你是說天狗李聞到你的味道,反而會逃走?」


   那大漢微笑道︰「是。這天狗李又不是傻子,朝廷給了他什麼好處?干啥來我面前賭命?」


   阿秀見他雙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氣,不由微微一驚,彷佛這人真是當代梟雄,不可一世。滿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這人的來歷。


   眼前這人甚是古怪,若說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緊,半點不像。可若說他不是,偏又狂得緊,誰也不放在眼里。也是猜想不透了,低聲便問︰「大叔,你……你是不是寧不凡啊?」那大漢哈哈大笑︰「別猜了,你不是說咱是個逃兵麼?那就當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幾聲,也不顧上身赤膊,徑自躺上了冰涼地板,把眼一閉,似想睡覺了。


   阿秀見他這幅模樣,料來不只是個逃兵,八成還竊盜公款,偷拿了不少軍糧,這才引得幾百名官差圍捕。他心里有些擔憂,又道︰「大叔,外頭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難保了,還能帶我去找我爹爹麼?」那大漢道︰「誰說我自身難保了?一過午時,我便能從容離開此地。你想找嫦娥仙子,我也能拖她出來。」阿秀訝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幫官差麼?」


   大漢閉著雙眼,淡然道︰「午時一過,這些人見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誰敢攔我的路?」


   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無敵了,又怎會被那個‘大掌櫃’打傷?」那大漢臉上一紅,忙道︰「那是不小心的,我沒料到他預備了怪招對付我……下回保證不會再犯。」


   阿秀儼然道︰「再犯怎麼辦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漢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癢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只是這人實在髒臭,搔沒兩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還長滿粗硬黑毛,忙縮手回來,不敢再玩了。


   那大漢訝道︰「怎麼?一下子就認輸啦?」阿秀嚅嚅嚙嚙︰「算……算你贏吧。」他聞了聞自己的手,只覺惡臭難當,便苦著一張小臉,一邊在那兒擦抹,一邊問道︰「大叔,到底那個‘大掌櫃’是什麼人啊?武功好像挺厲害的。」


   那大漢嘿嘿笑道︰「這小子確實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沒幾個人打得贏他,若再讓他手持神劍,天下誰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麼是神劍?」那大漢比出拳頭,道︰「那是一顆鐵膽,差不多這般大,大概一兩百斤重,你若用力捏它,便會生出一只劍來。」


   阿秀滿心狐疑,料想鐵腳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問,又道︰「大叔,這人為何叫‘大掌櫃’,可是開飯館的麼?」那大漢哈哈一笑︰「算是吧,這天下幾千萬張嘴,嗷嗷待哺,你要說他是開飯館的,那也真像。」


   阿秀一臉困惑︰「什麼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喂麼?難道……難道這‘大掌櫃’便是皇上?」


   那大漢道︰「沒見識。皇上算什麼東西?堯舜禹湯下台鞠躬,夏桀商紂粉墨登場,這幫丑角兒來來去去、去去來來,沒啥了得。真正厲害的是‘大掌櫃’,這人獨力撐住了整座戲台,他若不死,正統朝不會散。」


   阿秀年紀雖小,卻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輔六部、諸大學士,卻沒听過「大掌櫃」這個官職,茫然道︰「好難懂啊。到底這個‘大掌櫃’是好人壞人?」那大漢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壞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規矩了。」阿秀愕然道︰「什麼意思?」那大漢道︰「你若願意乖乖听話,按他的心意辦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樣樣都給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煩,事事與他作對,那你會恨不得自己沒從娘胎生出,省得受這個活罪。」阿秀呆呆地道︰「這人……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漢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沒錯!還真是像啊!」听著笑聲,阿秀心中卻想︰「這樣看來,那個‘大掌櫃’是個好人。」這位鐵腳大叔雖然風趣,對自己也算不錯,可他仍舊是個欽命要犯,自是壞人無疑。


   看那位「大掌櫃」出手打傷了他,必然是天下壞蛋的大敵,自然算是好人了。


   阿秀喃喃忖想,忽然心下一驚︰「糟了,和壞人為敵的,都是好人。那我變成壞人的朋友,不是成了壞人麼?」正擔憂間,忽然想到霍天龍、張胖子,卻又隱隱覺得不對。


   先前阿秀與張胖子等人狹路相逢,受盡了屈辱,險些喪命。這幫人欺侮弱小,自然是真正的壞人,可他們與鐵腳大叔為敵,難道便能算是好人了麼?


   不對,與壞蛋為敵的,未必是好人。壞蛋的朋友,自也未必算是壞人。阿秀想通了道理,忽然心念一轉,又想︰「等等,壞人的敵人,未必是好人,那好人的敵人呢?是不是該算是壞人?」


   阿秀喃喃忖忖,驟然間心下一驚,想到了伍定遠。


   今早在城頭親眼所見,正統軍凶霸霸的,提刀驚嚇百姓。城外那些餓鬼其實也沒做什麼壞事,他們不過是肚子餓罷了,正統軍憑什麼欺侮他們?欺侮好人的人,還有臉說自己是好人嗎?


   阿秀呆呆想著,只覺得越來越難懂了。好似普天之下全是壞人,說不定弄到後來,連自己也成了一個壞蛋,那可就糟糕了。正呆滯間,卻听那大漢道︰「怎麼啦?為何發起呆了?」


   阿秀忙道︰「大叔,城外來了很多很多餓鬼,你听說了麼?」大漢嗯了一聲,搔了搔頭,道︰「听說了。」阿秀低聲道︰「他們……他們為何跑來京城啊?」


   那大漢懶懶地道︰「那還要問?這幫人沒東西吃,那便跑來京城要飯了。」


   阿秀顫聲道︰「他們……他們會吃人麼?」大漢聳肩反問︰「你呢?你吃不吃人?」阿秀慌道︰「當然不吃。」那大漢道︰「這就對了。你不吃,我不吃,人家為何要吃?」


   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大叔,這些餓鬼是跟著秦仲海來的,對麼?」那大漢吐了口濁氣,道︰「是。」阿秀憂聲道︰「大叔,秦仲海是不是要殺光咱們啊?」


   那大漢搖了搖頭,道︰「不是。」


   阿秀茫然道︰「是嗎?那……那他干啥弄來了這麼多餓鬼,不是想殺光咱們,那是干什麼?」那大漢道︰「不曉得。」阿秀皺眉道︰「大叔也不曉得?你不是什麼都知道麼?」大漢道︰「你沒听懂咱的話,我是說秦仲海自己也不曉得這要干啥。」


   阿秀大驚道︰「什麼?連他自己不知道要干啥?那……那他還造什麼反?」


   那大漢道︰「這你就不懂了。一個人要造反,便沒打算要干正經事。否則他何不去懸壺濟世,耕田織布,造福鄉里,為何在那兒殺人放火?」阿秀喃喃地道︰「不對啊,我听孟夫子說,造反的人都是為了當皇帝,難道……難道他連這個都不想嗎?」


   大漢道︰「老夫子們懂個屁?真正有反骨的人,生來就不受教,他不想讓人管,可你要他管別人的閑事,他也不來勁。正是這樣,秦仲海才立了間山寨,一不讓別人管,二也不想管別人,只想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一輩子打劫維生。誰曉得老天不賞臉,山寨一開,便鬧得天下大旱……」


   阿秀拼命頷首︰「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小到大,只看過幾次下雨。」


   大漢長嘆一聲,道︰「這就是啦。冬日越冷、夏季越干,老天不下雨,有錢人都變窮光蛋了。山寨搶不到錢,反而來了大批餓肚子的,人人哭哭啼啼,硬是說要入伙。那姓秦的給人日夜糾纏,也是煩得發狂了,只好望朝廷狠打,瞧瞧有無食糧掉出來。」阿秀呆呆地道︰「後來呢?打出食糧了麼?」那大漢道︰「食糧是種出來的,不是打出來的。」


   阿秀愕然道︰「那……那該怎麼辦?」那大漢伸手掏了掏褲子,摸出了一團黑巴巴的東西,道︰「小弟,吃過午飯了嗎?」


   眼見這東西是打褲襠出來的,好似一塊黑泥巴,阿秀哪里敢踫?顫聲道︰「不,不用了。」


   那大漢笑道︰「怕什麼?吃給你看。」剝了一塊,呼嚕嚕地嚼了起來。阿秀見他眯眼含笑,一派好吃模樣,不由心生好奇,喃喃地道︰「這……這真能吃麼?」那大漢剝了一塊爛泥,交到阿秀手上,道︰「來,吃吃看吧。」阿秀驚道︰「不要了,我……我吃飽了。」


   那大漢冷笑道︰「沒種。」阿秀見他眼神滿是輕蔑,霎時氣往上沖,張開了嘴,扔泥入口,大怒大嚼︰「怎麼樣?這不是吃了麼?是誰沒種啊?」


   那大漢豎指妙贊︰「好樣的!好不好吃?」阿秀逞一時之快,把爛泥巴吃下去了,正等著作嘔間,忽然嘴里傳出一抹甜香,不覺咦了一聲︰「哎呀,好像不大難吃啊。」


   那大漢笑道︰「豈止不難吃,根本就是好吃。還要再來一口麼?」


   阿秀眨了眨眼,那大漢這回倒真的沒吹牛,那黑泥非但不臭,尚且入口即化,帶來滿嘴蜜甜,比什麼花糕甜糕都好吃。阿秀忙道︰「好,我……我再吃一塊試試。」接過了黑泥,望嘴里又塞一口,猛一下便化開了,他有些不足,便又再要了一口,不覺再來一口,終于贊嘆道︰「這到底是什麼啊!這般好吃!」


   那大漢道︰「這叫做神力草。」阿秀訝道︰「神力草?什麼啊?」


   那大漢道︰「這是怒蒼山的軍師發明出來的。近年天下大旱,地下種不出東西,怒蒼上下便掘泥煮草,弄出了這玩意兒。災民們吃了後,人人都夸贊。」阿秀喜道︰「好厲害啊!以後我每天吃這個吧,不用吃飯了。」


   那大漢道︰「那可不行。」阿秀皺眉道︰「為什麼?」那大漢道︰「這只能騙肚子。」


   阿秀茫然道︰「騙肚子?什麼意思啊?」大漢道︰「神力草是泥土干草煮出來的,吃了以後肚子發脹,感覺像是飽了,其實還是空的。久而久之,你的肚子便凸了起來,手腳卻越來越細弱……」阿秀喃喃忖忖,道︰「肚子凸、手腳細……」不覺大驚道︰「那不是大肚餓鬼嗎?」


   大漢淡淡地道︰「沒錯,吃多了神力草,久了便成餓鬼。」阿秀顫聲道︰「這可不得了,那……那秦仲海還喂他們吃,那不是騙人麼……」那大漢悠悠地道︰「被騙又如何?一天一株神力草,從早到晚心情好,拿來騙騙肚子。心里多少還留了點希望,總強過上吊自盡吧。」


   阿秀喃喃地道︰「原來如此,那……那些餓鬼為何還跑來京城?」


   大漢道︰「神力草吃完了。」阿秀駭然道︰「吃完了?」


   大漢道︰「雖是泥巴雜草,可也有煮完的一天。偏偏老天爺不賞臉,硬是不下雨,卻能怎麼辦?可憐他們煮了十年,終于也把泥巴煮完了,山寨上下听說消息,這便大亂了起來。人人都曉得‘神力草’是災民的寶貝,一旦听說吃完了,勢必上山來鬧。寨上弟兄人人發急,都問怒王有何打算……你想你若是秦仲海,你該怎麼向餓鬼說?」


   阿秀喃喃地道︰「就說實話啊。」那大漢道︰「你還是年紀小啊。常言道︰‘吃菩薩、著菩薩,灶里無柴燒菩薩’,你想餓鬼听說好吃的沒了,還能不把老秦煮來吃了嗎?」


   餓鬼數達千萬,連朝廷也畏之如虎,若要拆毀一座怒蒼山,八成也不是什麼難事。阿秀苦笑道︰「後來呢?秦仲海便打來了?」那大漢搖頭道︰「打是打不贏的。正統朝便似一塊大石頭,敲不破、推不倒。除非能除掉幕後首腦,否則絕無勝算。」


   阿秀寒聲道︰「那可怎麼辦?投降嗎?」那大漢拂然道︰「你便和陸孤瞻一樣沒見識。什麼叫‘天下大旱’?是普天之下盡缺水,又不單是西北一地。你要向朝廷投降,京城這幫死老百姓就肯分你一口飯吃了?到時候還不是悄悄挖個大坑,把人一個一個推下去,死一個、少一個。」


   阿秀听他罵得凶,自是一臉茫然,喃喃又道︰「投降也不成了,那……那秦仲海該怎麼辦?」


   那大漢道︰「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跑啊。」阿秀大驚道︰「什麼?秦仲海他……他跑了?」


   那大漢悠悠地道︰「這幾年怒蒼山上擠滿了災民,每日里又哭又鬧,委實煩人。秦仲海早就想跑了,如今神力草全數吃完,他也走投無路了,再不來個一走了之,難道還要陪他們上吊不成?」


   阿秀顫聲道︰「他……他想跑到哪兒?」那大漢道︰「宜花院。」


   阿秀驚道︰「宜花院!那不是窯子麼?」那大漢道︰「是啊,那兒有吃有喝,還有姊姊妹妹,乃是人間天堂,秦仲海若能鑽了進去,至少能躲他個十年八年……等老天爺下雨以後再出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怒蒼山怎麼辦?他們沒有老大了,不是完了嗎?」


   那大漢淡淡地道︰「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阿秀愣道︰「大叔,你……你干啥罵我?」那大漢臉上一紅,道︰「不是我罵你,是姓秦的罵你。」


   阿秀哼了一聲,也不知自己為何挨罵,冷冷地道︰「算了,不和你計較。後來呢?餓鬼為什麼又來北京了?」


   那大漢嘆道︰「這就叫‘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吧。那廝自造反以來,運氣始終不好,天天都倒霉著。好容易下定決心,打算一走了之。豈料才溜下山去,便讓餓鬼發覺了,于是人人追著他,都要討東西吃,老秦見自己身陷重圍了,只能把隨身干糧就地發散。哪知餓鬼們還是不肯走,反而越聚越多,都要他繼續發放神力草……不然不放他離開。」


   阿秀訝道︰「這……這草不是吃完了嗎?他拿什麼發?」


   那大漢苦笑道︰「照啊。一天一株神力草,從早到晚心情好。這話還是老秦發明的,可他沒了神力草,又無食糧可發,只好掉頭就跑。餓鬼們哪肯放過他,便在後頭追著,他們越追人越多,一時爹招娘、娘招兒,一個拉一個,一村傳一村,最後全西北的百姓都尾隨著他,一路從怒蒼追到了荊州,又從荊州追到霸州,最後全擠上北京來啦……」


   造反者,人必反之,听得「那廝」下場頗慘,阿秀自是目瞪口呆,顫聲道︰「大叔,你……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那大漢苦笑道︰「我是包打听,天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阿秀不大相信,喃喃地道︰「是麼?那……那我叫什麼名字,你知道嗎?」大漢露出了笑容,道︰「當然知道。」阿秀哼道︰「吹牛。我才不信。你說,我叫什麼名字?」


   那大漢微笑道︰「你叫楊神秀,你娘是顧倩兮,外公叫顧嗣源,你小時候住在豆漿鋪,那時還叫‘顧神秀’,對麼?」阿秀張大了嘴,駭然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那大漢道︰「我會算命,只消掐指一算,什麼都知道了。」說著張開手掌,上下抖了抖,做法道︰「嗯,我算算,你上個月還偷看你娘換衣服,對不?」阿秀臉上一紅,低聲道︰「你……你好厲害,真的什麼都知道……」那大漢哈哈大笑,甚是歡暢,正想追問些偷看細節,卻突然止住了笑聲,隨即坐了起來,面色轉為嚴肅。


   阿秀低聲道︰「大叔,怎麼了?」那大漢深深吸了口氣,道︰「鎮國鐵衛來了。」阿秀咦了一聲,不知什麼是「鎮國鐵衛」,忙道︰「是那個‘大掌櫃’來了麼?」


   那大漢搖頭道︰「不是,我現今便像是一個火藥桶,隨時能炸死幾千人。他豈會過來與我賭命?現下來的都是些小角色,無足輕重。」阿秀松了口氣︰「那還怕什麼?」


   那大漢並不多話,只掀開腳下一塊石頭,道︰「小兄弟,過來。」


   阿秀俯身一看,卻見牆邊有處洞穴,那大漢附耳道︰「從這兒出去,可以一路通到後院,你快走吧。」阿秀笑道︰「大叔,你還真壞,有密道也不說,硬把我留在這兒。」鑽入洞里,果然見到一條甬道,長寬二尺,比想象來得寬敞些。他向前爬了幾尺,不見那大漢跟來,便又退了出來,茫然道︰「大叔,你不走麼?」


   大漢搖頭道︰「不了,我出去只有更糟,還是躲這兒好。」阿秀情知如此,便點了點頭,正要鑽入洞里,卻又停下腳來,那大漢皺眉道︰「怎麼不走了?忘了東西嗎?」


   阿秀走上兩步,握住那大漢的手,道︰「大叔,你要答應我,你一定要活著出來喔。」


   那大漢本在擤鼻涕,陡听此言,不覺啊了一聲,露出了笑容︰「你……你希望我活下來嗎?」


   阿秀用力點了點頭︰「是啊,你……你要好好的活著,將來我還要靠你去找我爹呢。」


   那大漢俯身下來,單膝觸地,伸手輕撫著阿秀,輕聲道︰「孩子,你已經找到了。」


   阿秀愣住了︰「什麼啊?」那大漢別開頭去,拍了拍他的屁股,道︰「走吧,別在這兒耽擱。」阿秀嗯了一聲,扭捏地道︰「那……那我走了……」


   大漢不願再看他,只背著身子,不言不動。阿秀也沒再回頭了,只一路鑽進洞里。正爬間,背後洞穴慢慢掩上了,听得鐵腳大叔輕輕地道︰「再見了,阿秀。」


   阿秀咦了一聲,回望來路,想要再看他一眼,鐵腳大叔卻已封住了洞口,再也看不到了。


   一時之間,阿秀心里覺得怪怪的,只想爬將回去,再陪他說說話,可甬道窄小,此時已難回身,茫茫然間,只能一路爬將出去。


   鑽出了密道,一股清涼空氣撲面而來,隨後見了一口大鐘,然後又是幾座羅漢像。阿秀松了口氣,知道自己已經重回人世了。他來到院中,正要找路離開,突听牆外傳來說話︰「前頭停下。」


   阿秀嚇了一大跳,不知誰在喊著自己,正要停步,卻听牆外傳來腳步頓地聲,嘩地一聲,又是一聲,一波接著一波,由近而遠,彷佛無止無盡,牆外不知來了多少人。說話那人又喊道︰「帶天狗李。」後頭又有人道︰「帶天狗李。」


   「帶天狗李……」、「帶天狗李……」喊聲一波接一波下去。阿秀心下大驚,知道追兵已經來了,忙藏身羅漢像後,不敢稍動。


   牆外腳步跌跌撞撞,好似來了一人,听那說話之人道︰「天狗李,此地可有異味?」


   牆外傳來一個害怕嗓音,想來便是天狗李了,听他低聲道︰「有啊,那味道是望城東去了,我方才便聞到了……」說話那人道︰「是嗎?那這兒有股尿臊味,你怎麼沒聞到?」


   牆外傳來聞嗅聲,大隊人馬嗅了幾嗅,紛紛喊道︰「是啊,有股怪味。」不只牆外聞得到臊氣,連阿秀也覺得臭了,心中便想︰「完了,鐵腳大叔撒尿太臭,味道可飄出來了。」


   人人掩鼻喊臭,那天狗李卻似鼻子壞了,只拼命嗅聞,不見其它。過得好半晌,終于改口道︰「嗯,真有一股味道,我也聞到了……來,大家跟我來……這味道是往……」腳步聲響,想來大隊人馬都要隨他離開了。走不數步,猛听一人破口大罵︰「天狗李,你怎麼又望酒鋪去了?」天狗李道︰「那氣味望酒鋪去了啊……你聞……不信你聞……」


   正胡說間,猛听一個冷峻嗓音道︰「天狗李,你一直在兜圈子,以為咱們不知道麼?」


   阿秀听這說話聲好熟,不由心下一驚,已認出這是「霍天龍」的嗓音。天狗李倒也乖覺,便陪笑道︰「那廝……那廝一直跑著,我……我也沒法子……」


   「放你媽的屁!」群情聳動間,大隊人馬喊了起來︰「這小子是怒匪細作!咱們殺了他!」


   天狗李犯了眾怒,已要慘遭圍毆,猛听背後傳來喊叫聲︰「讓路!宋公邁宋老爵爺要過來了!」


   腳步嘩嘩,人群好似分開了。阿秀撇眼去看,牆頭處露出一頂官帽,看這人個頭大得不能再大,帽頭居然高過了牆頂,阿秀微微一驚,心道︰「完了!宋神刀來了,鐵腳大叔死定了。」


   宋公邁名氣很響,京城百姓幾乎無人不知。阿秀自也听過他的故事,曉得這人年輕時和怒匪打過仗,武功很是厲害。喧嘩聲中,非但宋公邁到了,牆外還來了大批武林高手,好些人擠不下,便一一翻上牆來,坐于牆頭歇息,想來輕功都不在那「霍天龍」之下。


   那「宋神刀」嗓音有些疲憊,道︰「幾位差爺,咱們找了一整夜,現下都快中午了,還要再找下去麼?」牆外傳來嚅嚙嗓音,官差們好似慌了手腳,竟都答不上話。良久良久,終于听得一人道︰「宋老爵爺,請您稍安勿躁,咱們就快找到人了。」


   「放屁!一個時辰前你也是這麼說!到底還要找到什麼時候?」、「是啊!好多人都溜啦!咱們為何還要留在這兒?」四下咒罵聲大作,人人都喊了起來。這話倒也提醒了宋神刀,忙道︰「對了,高天威呢?怎麼不見了?」听得一人嘆息道︰「昨晚就跑了,和呂應裳溜去喝酒啦。」


   「禽獸!畜生!貪生怕死的東西!」牆外轟轟吵嚷,什麼三教九流都來了,人人都在破口大罵。忽听一人道︰「師父,峨嵋、點蒼都走了,咱們武當又何必再撐下去?這也走了吧。」


   這聲音平平淡淡,卻蓋住了四下喧囂,話聲送過牆來,院里的大鐘更微微嗡鳴。阿秀心下一驚︰「好厲害!這是誰啊?」正想間,牆外卻傳來輕咳,道︰「楓兒,你別說話。」


   這聲音也很玄妙,明明牆外說話,卻似在耳邊發聲,再清楚不過了。霎時之間,牆外便傳來吶喊聲︰「大家讓條路出來!武當掌教真人元易道長要過來了!」阿秀心下一驚,他雖說年紀幼小,卻也听過武林兩大泰斗,一是少林,一是武當,沒想這位「武當掌教」竟也在隊伍中。


   人群騷動一陣,想來那「元易道長」已到了隊伍前頭,听他道︰「幾位差爺,實不相瞞,咱們今夜還得上紅螺寺面聖,沒法這般無止無盡地找下去,你們給點主意吧,咱們還要上哪去?」


   「是啊!找了一整夜!連個鬼影子也沒有!」、「快說!咱們還要上哪?」


   眾人氣憤大吼,都拿官差們出氣了。幾名差人受逼不過,只得怒喊道︰「天狗李!滾過來!」


   天狗李真可憐,听得腳步聲大作,牆外拉拉扯扯,想來又讓人拖了過來。听得差人們喝問道︰「天狗李!咱們方圓十里內全都繞遍了,你到底聞到味道沒有?」


   「有啊……有啊……跟你說了,是望城東去了……」、「城東?城東便是永定河!難道他跳進永定河里去了?」、「是啊……說不定真是……」


   猛听一人暴怒道︰「臭小子,不給你一點苦頭吃,說不出真話來,來人!用刑!」腳步聲大作,眾官差想來都圍了上來。听那「天狗李」殺豬似的叫了起來︰「饒命啊!饒命啊!小人真已竭盡全力了!別打我啊!」


   一片豬鳴狗叫間,忽听一個老邁的嗓音道︰「鞏正儀呢?還沒走吧。」


   宋公邁又說話了,四下便靜了下來,听得一個怯怯的嗓音道︰「爵爺,小的在此。」這話聲帶了幾分懼意,阿秀雖未見到人,便覺得此人不稱頭。听得宋神刀道︰「鞏老弟,咱們有話直說,餓鬼已經到了吧?」


   乍聞「餓鬼」二字,牆外突然無聲無息,听不到半點聲音。只听「鞏正儀」輕聲道︰「是。餓鬼黎明時已經圍城了。」此言一出,好似點燃了火藥,牆外頓又炸了起來︰「王八蛋!你怎不早說?」、「混帳!難怪西郊一早盡在敲鑼!」、「操!」、「干!」一片吵鬧中,不知是誰喊了起來︰「逃吧!逃吧!京城守不住啦!大伙兒快逃出城啊!」


   「全都給老夫……住口!」猛听一聲狂嘯,其聲如雷,排山倒海,直震得屋瓦喀喀作響。阿秀也急忙掩上耳孔,颼颼發抖。听得宋公邁深深吸了口氣,道︰「鞏老弟,城外是伍定遠的地頭,他守得住、守不住,宋某管不著。我這兒只請問一句,你‘上頭’到底要咱們找到幾時?便這般無止無盡地搜下去?」


   「嗯……這個……這個……」鞏正儀支支吾吾,始終沒作聲。宋公邁冷冷便道︰「鞏老弟,你要不吭氣,老夫現下便走。」過得良久,那鞏正儀總算應聲了︰「回……回爵爺的話,咱們……咱們上頭確實有個吩咐,說客棧弟兄只需找到正午,午時一過,那也不必找了……」眾人愕然道︰「不必找了?」鞏正儀嗯了一聲︰「找到了也沒用……」


   一片驚疑間,牆外人人議論不休,卻又听一聲怒吼傳來︰「鞏正儀!睜開你的昏花老眼看看!你的上頭便是我啊!誰說咱們只需找到正午的?我說咱們得找到晚間!」、「為何是晚間?干脆找到明年元宵!豈不是好?」、「他媽的!你是官、我是官?」


   吵罵聲中,牆外卻又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竟有人械斗起來。阿秀眨了眨眼,這才曉得天下為何會亂成這樣,原來亂源便出在這幫大俠身上了。


   眾人打起了群架,宋公邁卻是平靜如常,道︰「也罷,就听你的。現下什麼時候了?」


   一人答道︰「差不多午時了。」宋公邁道︰「如此也好,等鐘樓敲響,午時一到,大伙兒便做鳥獸散,想逃的便逃,想走的便走,不必在此磨耗。元易道兄、靈音大師,你倆以為如何?」


   听得「靈音大師」也在此地,阿秀心下暗驚,知道這人便是爹爹的師兄,武功高得離奇,一會兒鐵腳大叔若是正面遭遇了,豈有生路?


   他心里暗暗害怕,只想為大叔通風報信,可官差們就在牆外,萬一被人發覺,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正煩惱間,突然牆外傳來追逐聲,听得有人叫道︰「抓住他!天狗李跑了!」


   砰地一聲,有人摔倒在地,隨即傳來踢打聲,听得一人吼罵道︰「想跑?這麼多高手在這兒,你能望哪跑?快聞!這兒有沒那廝的味道?」牆外傳來嗅聞聲,听那「天狗李」低聲道︰「有啊……那味道望大明門去了!」


   「放你媽的屁!方才說是去城東!現下又去了大明門?我還去了南天門哪!」、「操你媽,老子整夜沒睡,先殺你出氣!」耳光抽打之中,「天狗李」哭了起來︰「等等,等等、我聞到了,那味道就在對街……」


   腳步雜沓,大隊人馬認明了方位,便又要開拔了。只見那頂高高的官帽經過了圍牆,隨即微微一頓,听得宋公邁沉吟道︰「等等,咱們經過這廢宅幾次了?」一人接口道︰「從昨晚到今日,已是第六回。」宋公邁道︰「咱們進去搜過幾次了?」此言一出,牆外沒聲音了,想來人人都察覺不對。猛听「砰」地大響,圍牆轟然坍塌,泥沙紛飛中,現出了一名和尚,看他身穿袈裟,雙掌平推,這人阿秀竟也認識,卻是爹爹的師弟「靈玄大師」。不旋踵,牆上又翻過幾人,有似壁虎游牆者,有似飛鳥掠空者,有似螞蚱蹦跳者,各有本領,各懷異能。


   轟隆之聲此起彼落,圍牆坍了一大片,各路人馬全都現身了。阿秀偷眼去看,只見宋公邁當頭走著,背後跟隨無數高手,有仙風瘦骨的道士,有一襲長袍的大俠,更多的是各路衙門的官差。至于那「蛇槍」霍天龍、張胖子,自也隨在隊伍當中,望來並不起眼。


   滿場高手如雲,提拂塵、負長劍、持火槍,全數進駐了後院,威勢非常。只見一名大捕頭跨入院中,凜然道︰「來人!帶天狗李!」背後官差喝道︰「帶天狗李!」


   「帶天狗李……帶天狗李……」喊聲相繼而下。不旋踵,院外傳來喊聲︰「天狗李跑了!」


   「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呼喊接踵而回,一名差人回報道︰「啟稟捕頭,天狗李已經跑了。」那大捕頭暴怒道︰「跑了不會去追嗎?混蛋!」眾官差慌慌張張,正要追人,卻見一人舉手攔住。阿秀眼里看得明白,此人正是宋公邁。听他道︰「不必追了,那廝便在此地。」


   眾人恍然大悟,才知天狗李何以大兜圈子,他早就知道「那廝」藏身在此,故而遠遠避開。


   全場都靜了下來。那大捕頭行上一步,沉聲道︰「諸位大俠!蝗蟲若要起飛,必有一只向導領路!為了千千萬萬的京城百姓,我等務須在此奮戰,雖死無憾!」


   當當當、當當當,遠處不知誰敲起了銅鑼,已然下令開打。宋公邁暴喝一聲︰「元易道長!請你守住後門!靈音大師,請率眾僧過去前門!余人隨我上前!」奮起八十老身,便朝鬼屋走入。豈料走了幾步,背後遲遲听不聞聲息,回頭去看,武林高手們竟是你看我、我看你,鴉雀無聲。


   宋公邁心下惱火,轉身訓斥︰「少壯不負英雄志,俠者之誓,為民除害!你們卻是怕什麼?」


   還待罵人,卻听背後傳來靜靜的嗓音︰「說得好。」眾人凝目急看,宋公邁背後竟多了幾個黑衣人,前後左右各一名,總計六人,藏首蒙面,個個攜兵帶械。


   「魔王來啦!」眾人發一聲喊,正要掉頭逃命,宋公邁急忙喝道︰「且慢!」他向後一縱,拉住一名官差,低聲道︰「鞏正儀,這是你們的人麼?」那官差駝背彎腰,苦著一張老臉,卻原來便是先前說話的那位「鞏正儀」。只見他點了點頭,朝宋爵爺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宋公邁臉色大變,忙退開幾步,深深吸了口氣。余人更是驚疑惶恐,遲遲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元易道長咳了一聲,拱手道︰「幾位朋友,你們若有什麼吩咐,還請示下如何?」


   「奉上諭!」六名黑衣人肅身挺腰,同聲大喝。眾人嚇了一跳,不知他們要做些什麼,卻見一名黑衣人離眾上前,淡然道︰「奉上諭,我等特來轉告一條消息,請諸位同道細听了。」


   傳聞中的黑衣人現身說話,全場自是靜如深夜,誰也不敢作聲。那人藏住了面貌,只露出一雙冷眼,環顧全場,靜靜地道︰「昨夜子時,我方已于萬福樓截獲此人,雙方大戰一場,點子受我軍全力圍攻,業已負傷。」


   听得此言,江湖群豪麪揭ゾ龰@ 巳豪鏌咽且槁鄯追住K喂 醭遼潰骸芭笥汛搜緣閉媯俊br />

   黑衣人道︰「千真萬確。那廝正午之前,經脈癱瘓,武功全廢。爵爺若是不信,只管去問‘大掌櫃’。」話聲一出,人群里竟是轟轟吵響,猛听一名官差喊道︰「朝廷有旨!誰能砍下那廝的腦袋,爵賜關內侯,賞黃金十萬兩!富貴榮華,就在眼前!」


   「沖啊!殺啊!」宋公邁腳步還沒動,霎時各路大俠狂奔上前,反而把他擠到後頭去了。


   落水狗在前,人人爭先恐後,一路殺入了鬼屋中,霎時破屋壞牆,奮不顧身,都在搜捕要犯下落。那霍天龍、張胖子也忙了起來,一個尋找放槍之處,一個磨刀霍霍,只等著坐收漁利。


   俗話說︰「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眾家高手如狼似虎,人人拼了老命,等著當那「關內侯」。阿秀心里擔憂,更加不能走了,便躲在羅漢像後,暗暗為那位「鐵腳大叔」祝禱。


   破屋里人聲喧嘩,宛如鬧市,料來無須片刻,便能找到鐵腳大叔的蹤影。正吵鬧間,猛听「踫」地一聲,地底深處傳來敲打聲,似有什麼東西要爬將出來,眾人嚇了一跳,便又一發逃出屋外,躲到宋公邁背後。


   「砰」地一聲,又是一聲,地底異響頻傳,彷佛魔王將出。人人心跳加快,掌心出汗,那張胖子本還等著撿便宜,此刻也逃入草叢之中,渾身發抖。轉看霍天龍,早已攀到對過屋頂上,誰知是要放冷槍、還是要拔腿跑?


   病死的駱駝比馬大,一片寒蟬間,眾高手誰也不敢妄動。猛听一聲清嘯,一名少年越眾而出,朗聲道︰「武當郁丹楓在此!還請朋友現身相會如何?」


   猛听「轟隆」一聲大響,地下沙塵飛揚,好似竄出了什麼怪物。眾人「啊呀」驚呼,紛紛向後退開,那郁丹楓也不禁雙手護住臉面,雙足向地一點,向後飄開了三丈。


   一陣驚天動地過後,四下卻沒聲響了,唯有漫天沙塵飛舞。眾人驚疑不定,都不知發生了何事,阿秀也是大感駭然。正察看間,肩頭卻讓人拍了拍,回頭一望,驚見一條大漢豎指唇邊,示意噤聲,隨即慢慢爬入了長草堆里,打算一路溜逃。


   阿秀呆住了。看那大漢實在高明,一招「聲東擊西」使出,弄個震天價響,自己卻來個「金蟬脫殼」,打算悄悄逃命。只見他小心爬入草叢,爬不數步,長草嘩嘩,一名胖子卻從中竄了出來,嘴里高聲慘叫︰「壞人來了啊!救命啊!快來人啊!」眾人回頭急看,驚見草叢里蹲著一人,鬼鬼祟祟,背後還滿是刺花,豈不便是「那廝」是誰?


   「殺啊!」幾名道士飛身而上,半空拔劍出鞘,身法精彩之至。那靈玄大師更是雙掌前撐,喝地一聲過後,運起了「大力金剛掌」。其余大批官差、武林耆宿也提起兵器,將敵寇層層包圍。阿秀明白那大漢即將身死,霎時便也掉頭飛奔而去,忍淚閉眼︰「鐵腳大叔,再見了。」


   正要灑下淚來,耳中卻听得狂笑聲大作︰「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阿秀呆呆回頭,只見鐵腳大叔昂首大笑,從草堆里站了起來。只見他魁梧高大,約莫八尺四五,背後更刺了一幅飛虎,其勢豪邁之至,卻也不免凶狠之極,宛如猛虎出丘,大踏步而來。


   「糟了……」眾人怕了起來,原本出招的停手了,原本停手的退後了,至于本就在退後的,則是就地趴下,把自己偽作了一具死尸。一片驚恐間,那大漢昂首闊步,仰天豪笑,一路行向了人群,突然目光一掠,停在了一個高大老者的臉上,嘿嘿笑道︰「宋爵爺,久違啦。」


   四下全是牙關顫抖聲,宋公邁也是臉色鐵青,嘶啞地道︰「將軍……別來無恙。」


   在眾人的注視下,那大漢扭了扭頸子,道︰「好了,廢話少說,你們要輪著上?還是一起上?」


   阿秀暗暗詫異,適才听鐵腳大叔自己提起,明明他正午前武功全失,這當口怎又精力彌漫、主動搦戰?仰頭來看日輪,那太陽躲在雪雲之後,也不知是否升到了天頂。一旁宋公邁自也驚疑不定,其余高手更是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此刻,誰也不清楚是否正午,也沒人曉得「那廝」究竟有無負傷。只知他赤膊上身,環顧場中,透出一身霸悍之氣,雖有千百人在此,竟無一人敢上前應戰。


   萬籟俱寂中,忽听腳步聲響,一名少年步出人群,微微吐納,道︰「老頭,武當郁丹楓在此,陪你玩個兩招。」那大漢目光斜飄,笑道︰「什麼楓?」那人道︰「郁丹楓。」


   那大漢懶懶地道︰「听都沒听過。」那「郁丹楓」怒容大現,正要大步上前,卻讓一名中年道士攔住了,听他附耳道︰「不要輕舉妄動,仔細看看周遭。」


   那少年微感納悶,左右望了望,突然發覺一件事,那六名黑衣人不見了。


   不只黑衣人不見了,連那「鞏正儀」也消失了。此刻不單郁丹楓起了疑心,其余高手也察覺了不對勁。「那廝」若真個負傷了,這幫黑衣人為何不自己上?卻反而把場面交給了別人?莫非「那廝」身上有毒?還是地下埋了一桶炸藥?還是怎地?


   那中年道士便是武當掌教「元易」,他見眾人望著自己師徒,當即一聲清嘯,喝道︰「楓兒!武林里長幼有序,本屬應然。你雖想鏟奸鋤惡,為百姓做番事業,豈難道幾位前輩就不想麼?」把手一擺,朗聲道︰「天下武功出少林!論資排輩,我武當真武觀自該禮讓嵩山少林!」


   眾家好漢聞言一愣,看武當與少林爭雄百年,平日明爭暗斗,這當口卻讓賢了。那「靈玄大師」咳了一聲,便道︰「也好。這場便由我少林打頭陣。」行上前去,正要出手,待見那鐵腳大漢舔了舔嘴,嘿嘿獰笑。靈玄心頭大感不祥,便又退了回來,合十道︰「阿彌陀佛,將軍世之虎將,素有英名,小僧妄圖以一對一,不免有辱將軍盛名。」


   那大漢笑道︰「好啦,廢話少說,你要上多少人?」靈玄默然低頭,背後同門行了上來,齊聲道︰「我等少林十二僧,聯袂向將軍請教!」


   听得十二僧同上,那大漢卻是神色自若,徑道︰「靈音大師呢?也要一起上麼?」一名矮小老僧步出人群,合十道︰「阿彌陀佛,為了京城百姓,貧僧斗膽,也來拜領施主的高招。」說話間微微吐氣,雙手微微向前一推,指節內收,正是了他的成名絕技︰「大悲降魔杵」。


   眼看靈音潛運神功,場內自是一片嘩然,那靈玄也把掌心向上,扎下馬步,拿出了佛門根本掌印︰「大力金剛掌」。


   少林高僧打了頭陣,人人士氣大振。只見霍天龍縱上了對過民房,手持短槍,遠處官差也提起了弓弩,對準了場內,都要為少林僧眾援手。那元易道長卻拉住了徒弟,示意他不可妄動。


   雙方正要決戰,那大漢卻笑了笑,道︰「靈音大師,動手之前,我想請教你一事,可以麼?」


   靈音合十道︰「阿彌陀佛。只消無害于天下萬民,無礙于京城百姓,老衲自當回答。」


   那大漢微笑道︰「你別擔心,我只想請問你三個字……」霎時手指穹蒼,暴吼道︰「何謂佛!」


   吼聲一出,四下滿是回音︰「何謂佛……何謂佛……何謂佛……」


   靈音自也愣了,沒料到他有此一問,正要合十回話,靈玄卻附耳過來,低聲道︰「師兄,這廝善使邪術,定是要擾你心神,千萬不要應答。」


   靈音微見遲疑,欲言又止間,那大漢又道︰「靈音大師,你少林寺里全是假仁假義的賊禿,白日拜佛,夜間宿娼,只有你一個真和尚。你說吧,何謂佛?」


   靈音咳了一聲,答道︰「信心即佛。」那大漢冷冷地道︰「何謂信心?」靈音道︰「佛曰,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那大漢哦了一聲,又道︰「何謂佛心?」靈音雙手合十,道︰「禪是佛心,教是佛語,教則惟傳一心法,禪則惟傳見性法……」


   阿秀一旁偷看,只見那大漢嗯嗯點頭,不住稱是,眼角卻在留意腳下影子,霎時心下一醒︰「好啊!鐵腳大叔要磨耗時光!」


   阿秀雖是十歲小孩,腦袋卻比這幫大人清楚,自知那大漢要東拉西扯,只等熬過午時,便能恢復武功。那靈音卻猶在夢中,兀自長篇大論︰「是故達摩南天竺國,來至中華傳上乘一心法,令汝等開悟,以使眾生得佛性……」說了良久,終于雙手合十,行禮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小僧說法已畢,還請施主賜招。」


   午時未到,佛法卻提前說完了,阿秀滿頭冷汗,正感擔憂間,那大漢卻是笑了笑,道︰「可惜啊可惜,似大師這般得道高僧,死一個、少一個,我倒舍不得動手了。」靈音道︰「人生在世,各有緣法,施主不必客氣。」


   那大漢哈哈大笑,雙手握拳,正要大步行來,忽又道︰「等等,大師適才說到佛心,可否再解釋明白些?」靈音不疑有它,正要再說佛法,一旁靈玄卻已按耐不住,暴喝道︰「兀你那廝!休來戲弄我師兄!且吃靈玄一招!」雙手一晃,運起了「大力金剛掌」,正要劈出,卻听那大漢厲聲道︰「靈玄!你為何要害死天絕神僧?」


   那靈玄大吃一驚,饒他功力深厚,腳步還是向後摔跌,顫聲道︰「你胡說什麼?」


   那大漢冷冷地道︰「靈玄,你們少林長年嫁禍于我,說什麼天絕大師死于我手……」


   嗓音一提,厲聲道︰「你說吧!你為何要害死天絕大師!」靈玄駭然道︰「我……我不知道……」


   那大漢森然道︰「不知道?就憑這三字,你便想騙過自己的良心?靈玄!你明知密謀在先,袖手旁觀于後,任憑天絕大師死于小人之手,卻與你親手所弒何異?你過來吧!殺了我之後,你便能杜了天下人的悠悠眾口!」


   靈玄慌張害怕,竟是語帶哭音︰「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那大漢仰天狂笑,甚是豪邁,正要再加訓斥,突然鼻中一熱,流下兩行紅血,望來直若鼻涕也似。眼看眾人愣住了,阿秀則是心下慘然︰「完了,露出馬腳啦。」


   練武之人,氣血內藏,什麼時候會流鼻血了?果不其然,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霎時全都醒了過來,暴怒道︰「這家伙要磨耗時光!」靈玄氣得牙關顫抖︰「兀你那廝……今番殺不了你,我豈有顏面見我天絕師叔于地下?」


   「為了天下萬民!」元易道長拔劍向天,厲聲道︰「大伙兒——並肩子沖啊!」


   「殺啊!」、「沖啊!」眼看那大漢原是紙糊的,什麼武功都沒有。官差生氣了,張胖子發怒了,連元易道長也拔劍了,人人奔向前來,刀光劍閃,槍戳掌擊,當真無所不為,那霍天龍更是守株待兔,只等著亂軍中射上一槍。


   這下完了,那大漢流了鼻血,已然道出一切秘密。眼看刀劍齊施,隨時都要命喪黃泉,猛听「當」、「當」之聲大作,鐘聲竟已響起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午時到了,大漢雙手叉腰,仰天狂笑,聲勢直上九重雲霄,怕連嫦娥仙女听見了,也要花容失色。


   「媽呀!」眾人放聲吶喊,收招的收招,止步的止步,跑得慢的還摔倒在地,哭爹叫娘。


   午時一過,「那廝」經脈全開,陰陽六經已然龍虎交會,水乳交融,登使他再次攀上天頂五岳,成了當世第一大魔頭。眾人驚惶哭喊,正要竄逃,猛听一人喊道︰「等等!大家瞧那兒!」


   眾人把目光一轉,驚見一名孩童臉色蒼白,手持石塊,站在一口大鐘旁,卻是他在那兒亂敲了。張胖子暴怒道︰「又是這小鬼!」眾官差怒道︰「該死的東西!」眼見鐘聲是打這兒來的,人人都是惱羞成怒,哭叫的拭淚了,拭淚的眼紅了,眼紅的拔刀了。


   「為了十萬兩黃金!」張胖子提起了大斧頭,第一個奔上前去,暴吼道︰「殺啊!」


   「殺啊!」、「沖啊!」、「我的關內侯啊!」眾人連番讓人愚弄,個個奮不顧身,已如發狂也似,都等著將這人五馬分尸。


   那大漢沒救了,這兒是武當高手,那兒是少林高僧,兵刃紛至沓來,棍棒如雨而下,如何還有命在?猛听「踫」地一響,槍聲大作,霍天龍搶先開出了一槍,正要捷足先登,第一個拿下「關內侯」寶座,突然間,槍聲略顯黯淡,遠方傳來了幾聲……


   「當……」、「當……」遠方鐘聲悠揚,當地一聲,又是一聲,帶來了清幽古意。眾人不由為之一愣,轉看阿秀那小鬼,卻只呆坐在地下,離得那口大鐘老遠,並未偷雞摸狗。


   這鐘聲是由北門的「鐘樓大街」而來,這條街上有一口巨鐘,相傳是「永樂大帝」所鑄,高掛城樓,按時報訊,百年如一日,從未誤差。當當巨響之中,眾人吞了口唾沫,還沒來得及開溜,卻听那大漢嘴里喀喇喇地咬著東西,含渾地道︰「該吃午飯啦……」


   噗地一聲,槍子兒從嘴里吐了出來,只見那大漢滿身紅光,微微暈擴,復又收攏,深深一個吐納過後,便上下揮舞著手臂,自朝靈玄大師招了招手︰「老弟,吃過午飯了嗎?」


   靈玄咬牙道︰「我……我……」那大漢學著他的口氣,畏畏縮縮地道︰「我……我……你……你……」呵呵笑道︰「有話想說,去跟天絕老賊說吧。」抓住了靈玄的衣襟,喝啊一聲怒吼,便將他舉過肩頭,咻地一聲,遠遠拋了出去。


   一聲悶哼過後,遠處傳來「啊」地一聲慘叫。阿秀轉頭去望,只見霍天龍從房頂上掉落下來,轉看靈玄大師,卻還半空飛著,不知要墜到何處。那大漢朝掌中呵了呵暖氣,寒顫道︰「怪怪,都正月了,還這麼冷。」他舔了舔嘴,突然望向一名官差,道︰「喂,你,把衣服脫了。」


   那官差全身發抖,還在那兒東張西望。那大漢怒道︰「還看別人?就是你!快把衣服脫了!」那官差哭道︰「壯士饒命!我……我不懂那套……」那大漢厲聲道︰「快脫!」


   怒吼一出,宛如龍吟虎嘯,連阿秀也害怕不已,趕忙遮住雙耳。幾十名官差欲哭無淚,便在大捕頭的帶領下,人人當眾脫衣解褲,蔚為奇觀。那大漢打著赤膊,自在地下挑選合身衣裳,正試穿間,忽听背後呼吸聲有異,听得一人森然道︰「朋友……你把咱們當成什麼了?」


   金光大現中,耳中听到︰「武當郁丹楓……」一人奮起雙掌,厲聲道︰「恭請賜招!」


   砰地一聲大響,那廝身子直飛了出去,堪堪過了兩丈遠近,這才撞上了那口大鐘,隨即滾跌在地。宋公邁見機不可失,忙提了寶刀,飛身過去,厲聲道︰「神刀勁!」


   宋神刀老而靡堅,運起畢生功勁,提刀縱砍,猛听「嗡」地大響,「那廝」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手里竟然提著那口大鐘,擋下宋公邁的寶刀。


   巨鐘嗡嗡大響,震得人人耳鼓發麻。看這口大鐘重逾千斤,卻讓那廝單手提起,天下有這等神力的,屈指可數。滿場駭然間,只見「那廝」提了口真氣,右臂向後,大鐘也隨之後掠五尺,一陣烈風撲面而至,千斤大鐘便朝宋公邁臉上撞來。


   「神刀勁!」宋公邁淒厲怪吼,提刀對砍,正等著刀斷人亡。卻听「當」地巨響,眼前火光四濺,宋公邁身邊多了一名老僧,手持鐵杵,正是達摩院首座「靈音大師」出手了。


   看靈音來得好快,眼看宋神刀難以為繼,當即一個箭步搶上,與他並肩擋下這驚天動地的一擊。只是「那廝」神力驚人,听他深深吐納,全身散發火焰般的氣息,把大鐘一提,再次撞來。


   「當當當當當當!」一連九聲,巨鐘嗡嗡大響,連撞九記,一波未息、一波又至,兩名前輩接得了一招,接不了第二招,虎口早已發麻,腳下更是連連後退,竟連片刻也抵擋不住。


   「神刀勁!」、「神刀勁!」宋公邁仰天大吼,卻是越叫越沒勁。他自知命在旦夕,只能回目向後,盼有同道出手相助,哪曉得一望之下,背後同道或拔腿狂奔、或翻牆而走,義氣點的還來攙扶跌倒的,不忘喊道︰「老張!我倆一起逃!咱絕不會舍下你的!」


   「神刀勁!」宋公邁悲傷吶喊,似成人間絕響,正等著斷送老命,卻听背後傳來怒喝聲︰「老頭別哭!讓我來助你一臂之力!」當地一聲金響,一人雙手張開,架住了巨鐘,厲聲道︰「武當——純陽功!」喊聲一出,內力排山倒海而來,一時間「明堂穴」金光大現,衣袍寶光竄流,仗著天下隱仙第一神功,竟然抱住了巨鐘,壓得大魔頭逐步後退。


   「楓兒!」那元易道長躲得老遠,口中卻還拼命吶喊︰「千萬別淌這混水!快走!」


   初生之犢不畏虎,長了犄角反怕狼。來人正是郁丹楓,也是他血氣方剛,年少沖動,便對師父的喊聲不理不睬,當下拿出了英雄肝膽,便與靈音、宋公邁共御強敵。


   這三大高手各有各的護身絕學,一是八十耆宿,一是少林神僧,還一個是武當不世出的少年奇才,三人成虎,力達萬斤,誰也抵擋不住。郁丹楓深深吐納,自知機不可失,須得趁勝追擊,霎時「喝」地一聲,竟將整口巨鐘舉過了肩,正要拋將出去,背後卻讓人拍了拍,贊道︰「年輕人,力氣不小啊!」


   郁丹楓大駭回頭,只見「那廝」早已放開巨鐘,無聲無息來到背後。轉看「宋神刀」,卻已翻過了圍牆,駭然狂走,身法快得不可思議。至于那位靈音大師,則是低頭念彌陀,好似替自己念起了往生咒。


   郁丹楓又驚又急,正要反足踢出,突然手上一個脫力,整口大鐘落了下來,將他罩到了里頭,只听「那廝」笑道︰「來,送你去見張三豐。」把腳一踢,咚地隆咚,整口大鐘滾出了圍牆,來到了下坡路,轟隆隆地直滾下去,消失不見了。


   「楓兒!楓兒!」那元易道長大驚大喊,也是怕愛徒英年早逝了,忙一路追了過去。


   眼看全場跑得一個不剩,鐵腳大漢哈哈大笑,便又撿起官差脫下的衣裳,自顧自地穿了起來。阿秀膽戰心驚,正要從草叢里悄悄爬走,突然背心一緊,竟讓人一把提了起來,听那大漢笑道︰「小兄弟,咱倆又見面啦。」阿秀發抖苦笑︰「鐵……鐵腳大叔,你……你好啊……」


   那大漢笑道︰「方才謝謝你了。若沒你這小和尚為我撞鐘,恐怕他們真為我送終啦。」


   阿秀陪笑道︰「不謝、不謝,大叔您隨便逛逛,京城很好玩的,我……我先回家了……」


   正要開溜,卻又被拖了回來,大驚道︰「大叔,你……你要干什麼?」


   那大漢笑道︰「別怕,你方才不是說要找你爹麼?咱這就帶你去找人吧。」阿秀此時魂飛魄散,哪還管誰是他爹?顫聲道︰「不……不用了……我……我要去找我娘……」


   「好啊!」那大漢喜道︰「我剛巧也要找你娘,來,咱倆一起去紅螺寺玩玩吧,一會兒找到你娘,便來個合家大團圓。」阿秀寒聲道︰「合……合家團圓?」


   「沒錯。」鐵腳大漢微笑道︰「你每到年初一,不都得去紅螺寺見個人?那是誰?」阿秀大驚道︰「湯圓姑媽?你……你怎麼認得她的?」大漢道︰「宜花院里相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鐵腳大漢仰頭直笑了起來,不顧阿秀還在哭著,便將他夾到了腋下,鐵腳向前一踢,轟隆巨響傳過,圍牆已然倒塌,隨即大踏步走了出去。街上行人見了,莫不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想來明早都要上廟里收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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