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子

正月十六,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瓊芳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此時她好似有所覺悟了,只提起裙擺,自在院子里搖曳閑晃。


   過去瓊芳總覺得很怪,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雞啄米,東張西望,現下換上了花裙,她總算也明白道理了。


   「呃。」花叢揪扯,勾住了裙擺,瓊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來了。她心頭火起,喀啦一聲,整株花木從中扯斷,殘花敗柳便附在裙角上,如獎品般跟著主人走。不多時,又有玫瑰伸手攔道,一旁還有花草急于糾纏,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瓊芳無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擺,學起了蓮步細碎。


   大搖大擺十幾年,平日砍砍殺殺,無所不為,此時若要學人家游園驚夢,不免邯鄲學步、力不從心。正辛苦搖晃間,不巧院中一人迎面走來,卻是毒嘴阿秀。瓊芳心下一驚,正想掉頭逃跑,哪知阿秀卻也魂飛天外,低下了頭,見鬼似的發足奔逃。


   華山劍法有分教︰「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先動」。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經書,定有見不得人之事。瓊芳便又喝道︰「哪里走!」將裙腳提至膝間,奮力一縱,便將他逮個正著。


   阿秀慘叫道︰「瘋婆子!放開我!」正掙扎間,忽然抬頭一看,見到瓊芳的俏臉,竟是咦了一聲,小臉微見發紅。瓊芳見他目光呆滯,冷冷便道︰「看什麼?沒見過漂亮女人麼?」


   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聲,運起一口膿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間耳朵給人提了起來,不覺慘叫道︰「你干什麼?」瓊芳不似娟兒那般好說話,誰惹惱了她,向來吃不完兜著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嗎?快啊,老娘等著看哪。」


   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開我。」瓊芳松開了手,拍了拍他的臉頰,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聲,再次運起一口膿痰,正要吐出,耳上卻又火辣起來。正要加力扭轉,阿秀已是大驚大笑︰「哈哈!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娘在後廚,一會兒要吃午飯啦。」


   瓊芳皺眉道︰「早飯不才用過,又要吃午飯啦?」阿秀摸著紅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會兒有客人要來,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後,京城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于吃的是早飯午飯,誰也弄不明白。瓊芳松開了手,道︰「好啦,帶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聲道︰「芳姨,你沒地方去了麼?干啥一直賴在我家啊?」這話敲中了瓊芳的痛處,大喝道︰「就沖著你這句話,老娘賴定了。」朝阿秀背後一推,大聲道︰「走!」


   瓊芳最愛欺侮弱小,阿秀讓她這麼一推,不由哎呀一聲,撲地倒了,大迭書本便落了下來。瓊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領,右手上抄下攔,便將書本一一抄入手里,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傳的「飛雲手」。她拿起書本一看,卻是本三字經,頷首道︰「看不出來,你還挺用功啊。」


   阿秀哼道︰「現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話還在口,耳朵又讓人提了起來,忙陪笑道︰「姊,快把書還我吧。」瓊芳卻不急著還,她捧起書本,細細察看,只見開頭一本是「三字經」,望下察看,不覺愣住了︰「又是三字經?」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聲︰「還是三字經?」


   一連三本,全是三字經,翻了翻內頁,盡為手抄,一刻一劃,字跡端整,可紙頁卻泛黃了。翻到末頁,卻見到一處小玉寶章,正是「少林靈吾」。瓊芳滿心納悶,道︰「這是什麼啊?」


   阿秀低聲道︰「這是手抄的三字經,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瓊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干啥收藏三字經?」阿秀道︰「他喜歡手抄的書,說讀來別有滋味,芳姨,你家里可有麼?我一本五文錢向你買。」瓊芳上下打量阿秀幾眼,頷首道︰「當然有,十本夠不夠啊?」


   阿秀大喜道︰「夠了!夠了!快帶我去拿吧。」瓊芳哈欠道︰「不巧得緊,我送人了。」


   阿秀大驚道︰「你送人了?送誰啦?快去偷回來啊!」瓊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


   「孟夫子?」阿秀皺眉迷惑,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驚道︰「等等!難道你……你也是……」瓊芳淡然道︰「還沒猜到嗎?告訴你吧,孟夫子的開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


   眼見大師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駭然,久久吭不出氣了。


   人之初、性本善。這孟夫子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間辭官之後,便開始廣招弟子。第一個收的學生便是瓊芳,其後伍崇卿、伍崇華也先後拜入門下,直可說是桃李滿天下。


   光陰荏苒,當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閣主,伍崇卿也長成一條大蟲,現今卻輪到阿秀受害了。尤其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顧嗣源,家里還收藏他的詩文。為了這份情由,對阿秀總是加倍嚴厲,每回抓到因頭,總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盤,似想送他上西天會外公了?


   時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兩個時辰,便算八臂哪 現身,八枝毛筆一起幫著抄書,怕也來不及了。阿秀泄氣頹喪︰「可惡啊,害我白白高興一場,唉……」想起命懸人手,更感悲戚,低聲便問︰「芳姨,你……你以前讓孟老頭打過麼?」


   瓊芳淡淡地道︰「那是數之不盡了。當年他還沒這般老,抽起藤條是又快又準,若是改練起劍法,沒準比傅師範還強些。」阿秀訝道︰「誰是傅師範啊?」


   念及傅元影,便想到甦穎超,瓊芳不由嘆了口氣,揮了揮手,便沒應聲了。


   阿秀低聲又問︰「芳姨,你挨打時會哭麼?」瓊芳傲然道︰「哭?等下輩子吧,管他孟老頭怎麼打,我都當笑話看。」阿秀驚道︰「當笑話看?真的假的?」


   瓊芳把秀發一掠,淡然道︰「告訴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點‘珠璣’、‘懸殊’兩穴。待得雙手麻木後,無論孟夫子如何抽打,都似搔癢一樣。」阿秀震驚道︰「有這種事?」瓊芳提起左掌,展示傷處,道︰「瞧,這是我爺爺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斷了六根藤條,我都還笑著。若非你娘執意替我擦藥,我還懶得理哪。」


   眼看瓊芳皮開肉綻,卻似沒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駭,忙道︰「芳姨,您……您能把點穴功夫傳給我嗎?」瓊芳淡然道︰「這得瞧你的誠意了。」


   一听此言,阿秀立時趴到腳邊,如孫兒隨祖母,又似愛犬遇恩主,直把瓊芳當成活佛供奉。瓊芳自是儼然傲笑,至于是否真有這門點穴功夫,怕只有天知道了。


   一路來到了主屋,卻听笑聲不絕傳來,瓊芳停下腳來,只見花廳里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兒談笑。瓊芳招來了師弟,道︰「阿秀,這些人是誰?」阿秀忙道︰「回師姐的話,說話那個是大舅公,抖腳的是二舅公,那個女的是他女兒,叫做‘淑林’,那三個小的是她兒子……」


   瓊芳道︰「怎麼都是你奶奶的親戚?你爺爺那兒沒人來麼?」阿秀喔了一聲,正待答話,卻听一名女子冷冷地道︰「先姑父楊遠公是獨子,並無兄弟。」


   瓊芳心下微凜,便與阿秀一齊回頭,但見背後立了一名美女,三十來歲,身穿彩服,其上繡了一尾黃鳳。遠處更停了一頂華轎,轎前站了八人,想來都是她的轎夫。


   來人排場不小,看這女子又是黃袍在身,又是八人大轎,不免讓瓊芳微微一奇。想她瓊家是帝王姻親,衣冠上也僅以火鳳為飾,莫敢繡黃,這女子如此大膽,不怕宗人府追究?


   正起疑間,忽听院子里傳來叫聲︰「徐王爺駕到!」禮樂聲大作,又是一頂官轎抬入庭院,轎簾掀開,行出一名胖壯男子,手上牽了兩名孩童,一概身穿玄黃袍,飾以染靛天龍。


   瓊芳點了點頭,心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阿合到了。」


   這「徐王」名喚朱合,過去逢得爺爺壽宴,他必然備妥禮品,到府祝賀,乃是爺爺嘴里的「阿合」,只沒想他平日謙恭有禮,私下排場也這般浩大。正瞧間,卻听花廳里傳出喊叫︰「王爺!您可來啦!」官轎一到,廳心里的老老小小全迎出來了,瓊芳側眼打量,只見方才那位「淑林」拉住了鳳袍美女,滿面堆歡,幾名舅舅也圍著那胖壯王爺,高聲談笑,那「淑林」的幾個兒子也不落人後,只簇擁著徐王的兩個孩子,又跳又笑。


   「啊,淑寧,一年不見了,你一樣美啊……」、「淑寧打小就美,咱們幾房女兒里,誰及得上她?」那鳳袍美女原來便是徐王妃,名叫「淑寧」,也是「淑」字諸女之一。她給親戚們簇擁著,卻無一分笑意,只冷冷地道︰「大姑媽呢?在廳里麼?」那「淑林」忙道︰「大姑媽昨晚沒睡好,還在房里歇著,先來坐坐吧。一會兒再向她拜年。」、那淑寧听了說話,卻未應聲,只行上幾步,來到阿秀面前,冷冷地道︰「你娘呢?怎不來迎接我?」听得此言,瓊芳微起茫然,不知所以。阿秀卻低下了臉,躲到自己背後,不肯出來。


   瓊芳暗暗猜想,料知阿秀定是闖了什麼禍,這才怕著淑寧。當下護在他身前,淡然道︰「顧姊姊人在後廚,你有什麼事麼?」那「淑寧」壓根兒不睬瓊芳,只管凝視阿秀,不言不動。


   瓊芳越發納悶了,不知這女人何以沖著阿秀來?想著想,驀地心下一醒︰「啊呀,我可傻了,這女人和顧姊姊有仇啊!」


   這「淑寧」貴為王妃,阿秀卻是個稚齡孩童,彼此能有什麼過節?想當然爾,自是恨其母而怨其子,殃及池魚了。正想問個明白,主屋里卻奔出了一人,氣喘吁吁︰「哎呀,哎呀,我的王爺表姊夫!我的美人淑寧姊,您倆過府怎不先差人打聲招呼,楊二有失遠迎啊。」


   解圍的到了,看楊紹奇滿頭大汗,背後還跟著「淑琴」、「淑怡」兩姊妹,當真是如影隨形。看他滿頭大汗,搶到淑寧面前,搓手陪笑︰「姊夫,姊姊,你倆快請里頭坐吧,外頭好冷哪。」


   那「淑寧」陰沉著臉,仍在打量阿秀,眼看楊紹奇猛使眼色,瓊芳心領神會,便帶著阿秀走開,免生捍格。淑寧見阿秀走了,便道︰「大姊,陪我進廳,一會兒去瞧大姑媽。」


   那淑林堆著笑,招來了「淑琴」、「淑怡」,姊妹們一路簇擁著王妃,便朝廳心而去。


   場面略顯尷尬,徐王爺咳了一聲,眼看楊紹奇還在那兒陪笑,便道︰「載儆、載信,還不喊表舅?」兩名男童齊聲道︰「二表舅。」楊紹奇自也識趣,取出了紅包,一人發上一個。兩名男童稱謝接下,隨手交給背後隨扈,看也不看上一眼,想來紅包收得多了,心里煩。


   那徐王呵呵笑道︰「紹奇,你大哥呢?」楊紹奇干笑道︰「我哥出門去了,還未回來。」


   正說話間,屁股卻挨了一拳,不由哎呀一聲,叫了出來。徐王拉過了一名男童,瞪眼道︰「載儆,不許胡鬧。」楊紹奇白挨了一拳,卻只能陪笑道︰「沒事,沒事。」俯身下來,道︰「載儆,听說你練成了少林神拳,是不是啊?」那男童嘿嘿一笑︰「你領死吧。」提起拳頭,便朝楊紹奇屁股去打。楊紹奇則是「哎呀」、「哎呀」幾聲叫,任他嬉鬧玩兒。


   瓊芳躲在暗處瞧著,心中便想︰「我說阿合怎麼了起來,原來有這寶貝兒子撐腰。」


   這「載儆」身分重大,便如「載志」、「載允」、「載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英雄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