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中小景

雪花陣陣飄落,山里白霧茫茫。沿山顛望上瞧去,只見一株蒼松橫探深谷,甚是雄奇險峻,雖在漫天大雪,兀自傲然挺立。突然間,狂風吹拂而來,帶得松枝上下晃蕩,似欲斷折,卻見雪霧里有人側過了身,似在樹干上熟睡著,不忘蓋了蓋被子。


   「馬大人……」正揉眼間,身子搖了搖,耳邊听得有人呼喚︰「馬大人……」


   馬人杰醒了過來,他呆呆望著那株蒼松,那人影卻一晃不見了。他揉了揉眼,料想是自己眼花了,便提起拐杖,慢慢行上了石階,一時間甚顯吃力。


   天氣很冷,眼前這道石階卻似通向南天門,又陡又高,看馬人杰瘸了一條腿,沖風冒雪,階梯冰雪滑溜,顯得既艱難、又危險。兩名將官急忙趕來,道︰「馬大人,咱們負你上去吧。」


   正要出手攙扶,幾名隨扈卻已攔了過來,輕聲道︰「別多事,忘了他是誰麼?」


   兵部尚書馬人杰,眾將官心里閃過這幾個字,莫不心下一醒,忙躬身退開︰「是,是。」


   風狂雪大,吹得漫山遍野一片瑟縮。只見山門下排列兵卒,數達千人,個個身穿精鋼甲,旗號既非「勤王」、亦非「正統」,而是「金吾」、「府軍」、「虎林」、「羽林」,不消說,此地正是紅螺山,正統皇帝行駕所在。此時馬人杰冒雪而來,正是為了求見當今。


   當今者,皇帝也。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又說「煩惱只為強出頭」。馬人杰打進朝廷的第一天,無一日不煩惱,也沒有一日不強出頭。可他的官卻越做越大,先是開陽知縣,其後是大同知府、戶部主事,最後升上了兵部尚書。不過就在他登上南天門的那一日,他的人生之路突然崎嶇起來,因為他瘸了。


   馬人杰是個直性人,心里有話、向來直說,為此曾多次觸怒正統皇帝。不過他從未挨過打,也因此他變本加厲,越發敢說,終于因此惹上了大麻煩,四十刑杖打下來,斷送他的一條腿。可馬人杰並沒有白白挨打,如同本朝的先烈,他越打越強,越打越旺。他每倒下去一回,爬起來時名氣就大了幾分,如今聲望之高,直追死于獄中的前兵部尚書顧嗣源,普天之下,莫不敬重。


   與景泰朝不同,正統朝沒有江充、劉敬這些元凶巨惡,卻有「紙糊三閣老」、以及「泥塑四尚書」。在這幫紙人泥人面前,馬人杰太顯眼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些大臣妒嫉他,私下譏他是「沽名賣直」、「升官專靠打屁股」。馬人杰听完之後,總是一笑置之,然而他的門生總是冷冷回問︰「來吧,挨板子那麼容易,不如你們也挨上一頓吧?」


   當年打著板子,馬人杰哭聲之慘,里許外都能听見,許多文人譏笑他沒種,嬌生慣養,一打就哭。馬人杰也無力反駁,那天他被家人抬了回去,兩條腿從此長短不一,脊骨也因此得病,終生不能仰睡,只能側睡。每到天寒時,他更痛得渾身顫抖,坐不能坐、站不能站,連躺著也痛,彷佛時時刻刻都置身于刀山油鍋當中,而他年僅四十四歲。


   人生百年,彈指即過,然而對身處地獄的人來說,卻顯得太長了些。不過馬人杰不是沒有機會登上天界。受刑前一夜,他曾做了一個夢,夢到修羅王降臨,問他是否要求庇蔭。


   馬人杰坦然拒絕,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又說︰「今日才挨打,我已無顏面對天下人」。


   馬人杰很早就知道,他一定會挨打。甚且可以這樣說,他如果不挨打,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也因此,他並不恨正統皇帝,甚且不恨西北叛軍,可他無法忘記一群人,一群自命清高、自以為是、總是不忘各打五十大板的「清流名士」。他們永遠袖手旁觀、永遠冷言冷語……看著前頭的人一個一個倒下去,卻還哈哈笑著……


   地獄里最下面的一層,留給袖手旁觀的人。馬人杰心里明白,等他倒下後,正統朝也要結束了。因為「修羅王」即將從天界啟程出發,接管人間的一切。那一刻,天下會化為一個安安靜靜的煉獄,自此六道噤聲,再也听不到一點聲音……


   正想間,兩旁隨扈附耳道︰「大人,小心腳下。」馬人杰抬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已然行過了階梯,踏入了「紅螺寺」。


   紅螺寺又稱「護國資福禪寺」,每逢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朝廷定在寺里連辦三日法會,祈福求雨,盼望來年風調雨順。不過今年有些不同,祈雨法會尚未辦完,洪水便已淹沒了京城。馬人杰低頭嘆息,慢慢行入了大雄寶殿,四下僧人早已听到他的咚咚拐杖聲,便一一致意問安。


   一路走過,慢慢來到了祖師殿,尚未行入大殿,便已听得轟轟擾響。凝目望去,只見門里文武百官群聚,一如往常的模樣,又在交頭貼耳,竊竊私語。


   紅螺寺一如尋常佛院,分為「天王殿」、「大雄寶殿」,至于「祖師殿」,只因皇帝移駕來此,這幾日便成了百官議事之地。


   俗語說︰「朝中無人莫為官」,又說︰「本地麻雀幫手多」,馬人杰雖是兵部尚書,卻因這條瘸腿,平日知心朋友不多,百官若非走投無路,絕少與之來往。他站在殿前,遲遲不見同儕過來招呼,不免有些寂寥,左顧右盼間,忽見遠處院里停了百來輛車,放滿輜重財物,另有家人在那兒看顧。忙問隨扈道︰「這是誰的車?」


   「回大人的話……」眾隨扈躬身來答︰「最大的那幾輛,是宰輔何大人的座車。後頭小點的,都是陳二輔的車。再來是張三輔、牟四輔、刑部趙尚書……」馬人杰怔怔看著,忽見車旁站了名公子,正指揮家丁搬運家當,忙道︰「此人是誰?」隨扈道︰「是何大人的二女婿。」馬人杰又道︰「他身旁那位小姑娘呢?」隨扈道︰「那是何凝香,何大人最小的女兒。」


   何大人一家到齊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全上了紅螺山了,不忘帶滿家當,這是什麼意思呢?


   馬人杰深深吸了口氣,游目四顧,只見院里輜重都來自文官家里,至于「正統軍」、「勤王軍」的家眷,卻沒見到一個。他輕輕呼了一口氣,道︰「很好,咱們進殿吧。」


   提起拐杖,正要進去,卻听一名隨扈道︰「大人,‘提刑按察司’洪銘沖求見。」


   馬人杰回頭去看,卻見一人緩步行來,正是北直隸的總捕頭洪銘沖,遠處另有幾人低頭說話,卻是旗手衛都統、另有都察院、大理寺的差頭。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加上了「旗手衛」,便是京城官差的總兵力。只是看那洪銘沖腳步遲緩,馬人杰不由啊了一聲,心里已然有數了。


   若是好消息送來,這群差頭必定腳步輕快,亢奮不已。若有危難將至,必也是狂奔呼叫,面色驚惶。如此這般有氣無力,自己得做出最壞的打算。


   一片沉默間,洪捕頭慢慢來到身邊,只是愁眉苦臉,欲言又止,馬人杰便替他說了︰「失手了?」洪捕頭低聲道︰「是……城里急報,我方在城西遭遇那廝,卻讓他順利突圍而出,現今隊伍分崩離析,各方好手跑的跑、逃的逃……那廝卻已不見蹤影……」


   馬人杰早已料到此節,自也不會暴跳如雷。便道︰「很好,辛苦諸位了。」


   眾人呆了半晌,互望一眼,他們本還等著挨上一耳光,豈料馬尚書竟還開口致謝了?


   洪捕頭低聲問道︰「大人,那咱們……咱們還要圍捕‘那廝’麼?」馬人杰緩緩伸出了手,制住了說話,道︰「再來的事情,不歸我管。」洪捕頭喃喃地道︰「那……那卑職該去找誰?」


   馬人杰道︰「誰也不必找。你們各自回家去吧。」眾人瞠目結舌︰「什麼?回家?」


   馬人杰道︰「你們也累了一晚,趕緊回家歇歇,多和妻兒們聚聚。明日一早,自有聖旨下達。」


   眾人辦事不力,早感不安,一听要頒聖旨了,更是魂飛天外︰「皇上要……要降咱們的罪麼?」馬人杰笑道︰「放心,有罪的人可多了,哪輪得到你們?再說皇上便真要降罪,怕還得先回家照照鏡子,不是麼?」


   馬人杰又狂言犯上了,眾人寒毛直豎,不由得朝他的瘸腿瞧了瞧。馬人杰道︰「不說了,我先進殿去了。」洪捕頭忙道︰「大人……到底現下該怎麼辦,您……您說清楚啊……」


   眾人還想多問,馬人杰卻不會多說一個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再來的事,得看「上面」的意思。倘使連「上面」也不行了,那「上面」後頭還有一個人,等著出面收拾殘局……


   行入了殿里,卻听四下笑聲轟然,遠處還有絲竹笙樂,奏了首「北正宮」,喜氣洋洋。殿里官眷官員聊的聊、說的說,人人都有歡容,彷佛還在過年。


   一路走去,眾人有聊姨太太的、有談風水的、有祝賀升官的,甚且有議論八世子大局、猶在謀劃大位的,此情此景,恰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只不知十殿閻王立不立太子,可想收這些人當幕賓?


   大殿里人擠人,寸步難移。馬人杰一路默默低頭,忽听一人道︰「賀兄,您南京的房子還空著麼?」、「空著,擠個百來口人,勉強還能湊合湊合……」


   終于有人看眼前了。北方土話說︰「老娘家的狗、吃完了就走」,現今北京戰事未定,這批人的算盤便已打到了南京,稱得上是高瞻遠矚。只可惜正統皇帝也不是傻瓜,臨走之前,總得留幾個人給餓鬼殺。想來便是他們了。


   百官言笑歡然,各有各的打算。馬人杰則是一臉平靜,好似事不關己。正低頭走著,忽然迎面走來了一人,看他面色鐵青,惶惶不安,卻是刑部尚書趙大人。


   真正的官場高手來了。一品仙鶴、二品錦雞,看朝廷以百獸為秩,官員們自也如蟲鳥一般,性情各有不同。這趙尚書歷「正統」、「景泰」、「武英」三朝而不倒,靠的是一個先天能耐,他可以預知一切。每逢年號要改,社稷要坍,他便如老鼠上沉船,必然大有感應。


   果然此際百官嘻笑,猶在夢中,這人卻已如喪考妣,想來又預知了什麼。


   趙尚書是朝廷里的老鼠,這馬人杰卻似朝廷供奉的烏鴉,專來報喪。趙尚書一見他來,抖得更激烈了,馬人杰也不多話,直接了當問了︰「趙大人,皇上呢?」


   趙尚書嘶啞地道︰「皇上……皇上還在禪房午睡……咱們請了幾次,他都起不來……」


   正統皇帝年老力衰,精神不比當年,一旦睡了下去,除非太祖提著威武棍來叫,誰喊得醒他?馬人杰笑了笑,淡然道︰「沒事,我一會兒去叫他。一定喊得醒。」趙尚書牙關喀喀,眼楮瞄著他的右腿,卻是完好無缺的那只。馬人杰微微而笑,又道︰「皇後娘娘呢?」


   趙尚書低聲道︰「這你得問瓊國丈,他老人家沒來,誰敢過去叨擾……」


   皇後娘娘天生愛美,時時在房里換著衣服,若有什麼不長眼的闖入,皇帝一旦發覺老婆讓人瞄了,便蜈蚣也給打瘸了。馬人杰笑了一笑,還待要說,一名婦女卻急急行了過來,拉住了趙尚書直嚷︰「老爺!方才家丁來報,說有人送了棺材到咱們家,這是誰干的?」另一名女子喊道︰「是啊,七十五口棺材,和咱們家人數一模一樣,真是晦氣!」


   眼看趙尚書低頭不語,身上抖得更激烈了,想來他又預知了棺材價錢,這便忍不住出手了。


   馬人杰實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頭,這便轉身離開。正要去找伍定遠的蹤影,忽見面前又圍了一堆人,劈劈啪啪之聲不絕于耳,卻真打起了算盤,听得一人道︰「七十二萬除一千萬……」、「不是一千萬,是一千二百四十一萬。」


   馬人杰眼光一撇,見到了宰輔何大人,立時停腳下來。只見這老先生伸長了脖子,只在看另一名老者撥算盤,那人卻是「鴻臚寺」的黃寺卿,一旁尚有「牟四輔」、「張三輔」,都是本朝首腦人物。


   若以百獸為喻,伍定遠是牛,專替主人耕田,馬人杰則是烏鴉,專來警告不祥,至于何大人這幫老臣,卻如大戶人家飼養的孔雀仙鶴,雖無害、亦無益,專能妝點門面。是以百姓尊其為「紙糊三閣老、泥塑四尚書」,官場功力之高,已至化境,有時連馬人杰也看不懂。


   難得「紙糊閣老」撥算盤,好似做起了正經事,馬人杰便也小心挨了過去,靜听說話。


   那黃寺卿的算術不怎麼高明,撥了良久,方才道︰「好了,算出來啦。七十二萬除一千二百四十一萬……可得十七又二分三厘六毫一秒一忽……」張三輔道︰「一秒一忽免計,不好算。」陳二輔道︰「是了,就算十八吧,殺一個要多少時光?」


   馬人杰微微一驚,不知他們怎會用上這個「殺」字?正猜疑間,卻听何大人道︰「老夫在西域見過一回,殺一個約莫一柱香。」黃寺卿皺眉道︰「一柱香是多久?」


   這一問卻把何大人問倒了,看他平日里不求甚解,只知感慨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卻不知一柱香究竟多長,喃喃便道︰「這……大概是半個時辰吧。」陳二輔道︰「一柱香沒那麼久。說精確些。」何大人道︰「要精確,你得問欽天監的人……」牟四輔道︰「欽天監監正五品官,沒資格進祖師殿。」張三輔沉吟道︰「那去找五經博士吧,不然春官正也行……」


   正議論間,卻見殿外奔入一名少年,十五六歲年紀,一把拉住了黃寺卿,嚷道︰「爹,我要下山,寺里不好玩!」黃寺卿安撫道︰「別急,等爹忙完了,一會兒帶你去賞燈,好不好啊……」


   黃寺卿老來得子,對兒子自是孝順異常,何大人私生兒女生得多了,卻是看得煩。他轉過頭來,猛一見到馬人杰,頓時大喜道︰「哎呀,馬尚書來了,快快快,跟本官說,一柱香是多久?」


   眾人聞聲轉頭,果然也見到了馬尚書,自也曉得此人是少壯能臣,精明干練,無所不知,紛紛追問︰「是啊,馬老弟,你快說、一柱香是多久?」


   馬人杰咳了一聲,道︰「一柱香為一刻。」眾臣沉吟道︰「一刻又是多久?」馬人杰道︰「一刻為百分,一分為百秒。一刻便是一萬秒。」張三輔滿面愕然︰「什麼秒?有這玩意兒麼?」


   馬人杰道︰「秒之為用,起于開國。蓋洪武十七年甲子歲為元,歲周三百六十五萬二千四百二十五分,四分之為一象,二十四分之為一節,以日周為萬分,每十八萬二千百七十分一十八秒為一閏。是稱大統閏應。」


   馬人杰號稱精通「奇門遁甲」,果然深諳天元歷法,說得頭頭是道。這何大人卻是不求甚解,仍是一臉迷惘︰「這……听你說了好大一篇,到底一柱香是多久?」馬人杰道︰「一柱香便是一萬秒。八萬秒約為一個時辰,總之一個時辰大抵可以燒八柱香。」


   何大人總算懂了,忙道︰「快快快,八柱香就是一個時辰,殺一個一柱香,殺十八個要多少時辰?」那黃寺卿撥了撥算盤,喃喃地道︰「兩個時辰又兩刻……」眾大臣本還緊張著,霎時如釋重負,笑道︰「這麼快就殺完了,那還怕什麼?走走走,大家去賞雪吧。」


   那牟四輔道︰「別急著玩,咱們去找伍定遠,把數目報給他吧。」何大人道︰「對對對、定遠平日太辛勞了,咱們多少得替他分點憂……」眼看眾人離開了,馬人杰目光一轉,只見殿里角落放了張凳子,其上坐了一員大將,果然是「正統軍大都督」伍定遠。


   那黃寺卿腳步急急,正要隨行過去,卻讓馬人杰拉住了,听他道︰「黃大人,你們究竟在算些什麼?可否讓下官知曉?」黃寺卿笑道︰「原來你還不知道啊,哪,這七十二萬呢,便是正統軍,這一千二百四十一萬呢,便是……」一旁兒子笑著接口了︰「我知道,那是餓鬼!」


   馬人杰張大了嘴,才知他們算計的是這個。黃寺卿拍了拍兒子,示意嘉許,笑道︰「看著啊,七十二萬除一千二百四十一萬,約得十八,所以正統軍要殺光千萬餓鬼,每人僅須殺十八只,殺一只一柱香,要殺十八只呢,那就是……」兒子接口又笑︰「兩個時辰又兩刻。」


   咚地一聲,拐杖落地,馬人杰竟已摔到隨扈的懷里去了。那黃寺卿愣住了,還待過來察看,馬人杰卻已掙扎起身,喘道︰「快,帶我去見伍定遠,快。」


   「借光,勞駕借光。」殿里都是達官貴人,左右隨扈自也不好推擠,只能勉力前行。


   馬人杰也是滿頭大汗,提著拐杖向前擠,猛听一聲怒吼︰「住口!」


   當瑯一聲,一只茶碗砸到了地下,摔了個粉碎,大廳靜了下來,人人凝目去看,只見羅漢像旁站起了一條大漢,雙眼怒翻,正是伍定遠。看他給何宰輔、張三輔等人圍著,想來起了口角。眾老臣愕然道︰「伍老弟,你……你凶什麼?咱們是好心給你出主意,你發什麼脾氣啊?」


   伍定遠坐了下來,抱頭不語。高炯、岑焱全趕了上來,都在低聲安撫。馬人杰眼光一掃,卻沒見到首席參謀鞏志。


   伍都督舉止有異,眾人自都不好再說。何大人卻與他相識經年,打「制使」時便識得了,也是自恃輩分,便道︰「定遠老弟,你別亂發脾氣,好好听咱們說。」陳二輔也道︰「是啊,你不可妄動無明。咱們給你算過了,你把七十二萬正統軍全數調回北京,只消兩個時辰又兩刻,便能解京城之危……」張三輔道︰「是啊,若再加上勤王軍,那便連一個時辰都不要,何樂而不為?」


   「住口!」伍定遠突然仰首大吼,聲如雷震,整間大殿便又靜了下來。眾老臣受了驚嚇,有的摔倒在地,有的颼颼發抖,何大人駭極而怒,大聲道︰「伍定遠!你……你這是干什麼?咱們的計策哪里行不通?你說!」伍定遠氣得微微發抖,嘶啞道︰「你們……你們殺過人麼?」


   眾人面面相覷,料來他們手無縛雞之力,連後廚也沒進去過,哪里殺過人?正支支吾吾間,忽听牟四輔道︰「沒殺過又如何?咱們忠君報國之心,與你無貳。」


   眾人喝起采來了,伍定遠則是低頭撫面,說不出話來,眼看眾老臣還要糾纏,高炯便道︰「幾位大人,不如讓小人反問你們一句吧,你們可知殺人前得準備什麼?」黃寺卿正要說話,一旁兒子便替他笑答了︰「刀啊,殺人不得準備刀麼?不然還要什麼?」


   燕烽道︰「錯了,殺人前得準備一柄鏟子,一包石灰。」黃寺卿茫然道︰「鏟子?那是做什麼的?」岑焱行了上來,朝黃寺卿打量一眼,喃喃地道︰「要殺一個像您這般高的人、至少得掘一個這麼大的坑……」說著朝地下比了比,道︰「把尸首扔入之後,還得灑上一層這麼厚的石灰,否則不出十日,便會鬧出瘟疫。」張三輔皺眉道︰「怎麼?不能用燒的麼?」


   高炯冷冷地道︰「張大人,你曉得要把你燒成灰,得用多少斤柴?」張三輔大怒道︰「放肆!本官怎會知道?」高炯也不怕他,徑道︰「要燒一斤水,得用半斤柴,那還是燒水。倘若燒的是尸首,火頭還得全旺,否則只會焦臭,卻燒不成灰。」


   牟四輔捋須微笑︰「原來殺人還有這些學問,你們放心吧,本官一聲令下,你們要多少煤、多少炭、多少石灰鐵鏟,一日內便能備妥……」正說得高興間,忽听一人道︰「牟大人,你以為咱們要殺的是多少人?五個、十個、百個、千個?」


   眾人回首望去,卻是馬人杰來了。他環顧群臣,靜靜地道︰「請恕本官直說吧。你們要殺的是千千萬萬的活人。不分男女、不問老少、格殺勿論,請問你們,世上有誰狠得下這個心?」


   殺人最要緊的,既非鋼刀,亦非煤炭,而是人。沒有劊子手,誰也殺不了人。


   一片寂靜間,眾大人面面相覷,眨了眨眼。忽听劈劈啪啪之聲響起,黃寺卿又撥起了算盤,道︰「設若燒一具尸首用五十斤柴,燒一千兩百四十一萬具尸首,得用六億七千八百萬……」正算間,一旁兒子又來吵鬧︰「爹!我不要留在寺里,我要下山去玩!」陳二輔笑道︰「這不是小元麼?都長這麼大了?還認得我是誰啊?」


   世間共分六道,看那少年肥嘟嘟、胖呼呼,兩只臉頰紅通通的,倒像一尊小彌勒佛。眼見陳大人發起了紅包,少年也是笑逐顏開,便稱謝接下,可憐馬人杰說了半天,卻如對牛彈琴一般。一旁何大人走了上來,勸道︰「定遠老弟,非是我等鐵石心腸,實在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快下令吧,把你七十萬正統軍召回來……」


   正說間,卻見伍定遠離座起身,道︰「何大人,請你去調別人的兵馬,伍某的弟兄不干這種事。」何大人皺眉道︰「為什麼?」伍定遠道︰「他們將來還要做人。」


   張三輔拂然道︰「怎麼?保家衛國,那就見不得人了?」伍定遠背向眾人,竭力壓抑怒火︰「大人您可知曉……殺人漢的眼珠是什麼色的?」張三輔道︰「什麼色?難不成是綠的麼?」一片笑聲中,官袍一緊,腳跟竟離了地,只見伍定遠垂首虎望,雙眼滿布血絲,喘息道︰「跟我說……殺人漢的眼珠……是什麼色的?」張三輔駭然道︰「紅……紅的……」


   「是……殺過人之後,你眼里見到的東西,全是紅的……」倏忽之間,伍定遠探出冰冷鐵手,握住那少年的頭顱,嘶啞地道︰「等你殺了這般年紀的孩子後,那就不只眼珠紅了……連心都紅了……眼前一切盡皆染血,一輩子也變不回來……等你滅人滿門之後……」


   那少年怕了起來,一時大聲哭叫,只想掙脫伍定遠的鐵掌。黃寺卿慌道︰「爵爺,您這是做什麼?快放開犬子吧……」岑焱、高炯也上來了,忙道︰「都督、快松手了。」


   眾人急急來勸,伍定遠卻是不知不覺,只听他低聲喘氣︰「我的弟兄打了十年仗,有朝一日還望能解甲歸田、養兒育女,重新做個平凡百姓,你們誰想逼他們做劊子手……」


   反手一掌,重重朝羅漢像拍去,厲聲道︰「伍某立時殺了他!」砰地一聲,降龍尊者像斷成了兩截,上半身撞破了照壁,飛了出去。滿場官眷見了,頓時高聲尖叫起來,黃寺卿嚇得魂飛天外,連拖帶帶搶地奪回了兒子。伍定遠卻還余怒未消,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又朝伏虎尊者�打。


   砰!砰!砰!伍定遠發狂了,打爛伏虎尊者後,便又撲向了五百羅漢像,淒厲大叫︰「五百尊者!快快現身!即刻殺死我!」馬人杰拉來了隨扈,低聲道︰「快去請楊大人過來,快。」


   大都督發瘋了,看他宛如一尾狂龍,殿里官眷哭叫吶喊,都在四散奔逃,幾名隨扈沖出殿去,都要去尋楊肅觀。奈何遠水救不了近火,高炯怕上司誤傷無辜,只能與岑焱、燕烽一齊上前擒抱,三人合力,卻如蚍蜉撼大樹,難動分毫。


   眼看便要搗毀殿中一切,卻听嗤地一聲,一只手掌半路橫出,竟然接下了伍定遠的重拳。


   「一代真龍」身負不世勇力,縱是怒蒼五虎上將在此,也不敢搦其鋒芒,這人卻憑單臂迫其停手,非有千斤神力不可。眾人一發靜了下來,不知是否楊肅觀來了?四下靜悄悄的,人人轉頭去看,面前卻站了一名老者,白須白發,兀自垂著兩道長長的白眉,望來不知有幾百歲了。


   彷佛是「降龍尊者」下凡塵,那老者手掌抬起,望下制壓,似欲逼得「真龍」跪下?


   四下一片駭然,伍定遠卻是嘿嘿一笑,左拳後撤,陡然間仰天狂嘯,鐵掌劈出,渾身氣力也如排山倒海而來。那老者二話不說,反手抽出一柄木劍。瞬息之間,眾人眼前一花,但覺眼前景物一邊高、一邊低,天空竟似讓人切了開來。


   轟地一聲,一股氣流反激而出,伍定遠被迫撤回鐵掌,護住了門面,余人眼中一陣刺痛,紛紛閉上了眼。眼看來人武功之高,天下罕見,高炯大吃一驚,也是怕老板吃了悶虧,忙抽出腰刀。正要將對方逼開,卻听「嗡」地一聲,刀鋒一緊,高炯的佩刀竟讓人兩根指頭捏住了,隨即一股大力發來,竟將他拖倒在地。


   岑焱、燕烽駭然不已,正要上前救援,卻听伍定遠森然道︰「都讓開。」


   伍定遠要下場了,看他悶了整天,腦袋已經不大對勁,難得來了個絕世高手,棋逢對手,自是求之不得,一時滿身燦爛紫氣,莊嚴盛大而來。兩邊正要動手,一名中年人急忙擋到伍定遠身前,大聲道︰「且慢!且慢!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面向那名老者,陪笑道︰「師叔,這位便是威武侯,當今正統朝第一高手,伍定遠伍爵爺……」


   眾人凝目來看,這中年人卻是個熟面孔,卻是峨嵋掌門嚴松。此人執掌「虛陵太妙洞天」,與少林、武當、崆峒、九華並列,乃是正教諸大首腦之一,沒想那白眉老者竟還是他的「師叔」?


   何大人大感驚奇,忙道︰「這位老先生是……」嚴松道︰「這位便是我山隆慶年間第一高手,人稱‘無劍之劍’白雲天白老爺子便是。」


   那老者垂下臉去,兩道白眉遮住了目光,自也瞧不出喜怒如何。他持著高炯的佩刀,食指微一屈彈,那刀好似活了一般,嗡地一聲,從眾人面前彈過,穩穩插回了高炯腰間鞘里。


   來人武功之高,遠在嚴松之上,見了這手功夫,眾大臣瞠目結舌,霎時之間,殿中便爆出一聲采,久久不息。那嚴松卻不多話,只附到那老者耳邊,低聲道︰「師叔,世子來了。」


   眾人回過頭去,只見一名孩童緩緩行上,看他一身白衣,似服重喪,行到那老人面前,忍淚道︰「外公。」


   徽王世子載允駕到,眾人見他身穿喪服,不由為之愕然,那老者卻不多話,只攜了載允的手,一老一小便一齊離殿。眾人滿心茫然,紛紛轉頭去望,赫然間,只見殿外立了一面大 ,正是「勤王」軍旗,大批兵士白衣白甲,全身服喪,護送了一座靈柩,轉朝偏殿而去。


   張三輔一臉駭然,忙拉住了嚴松,顫聲道︰「怎麼?誰死了?」嚴松嘆道︰「大人還沒听說消息麼?今早徽王殉國,薨于西郊,萬歲爺接到噩耗,便命世子護送遺體上山,以供瞻仰。」


   听說徽王爺死了,眾老臣自是震驚不已。何大人低聲道︰「方才那是載允吧?他怎麼喊那老人做外公?」嚴松道︰「白老爺子的女兒嫁給了徽王爺,二人乃是翁婿。他此番出山,本是為了外孫的東宮大業而來,孰料……唉……」


   深深嘆息間,便也不再多說,只朝伍定遠拱了拱手,便朝殿外而去。眾人全傻了,都沒料到徽王居然中道薨逝?伍定遠卻是無話可說,只管掉頭離殿,起駕離開。


   這徽王爺本是「臨徽德慶」四王之首,又是「勤王軍」大都督,向與伍定遠不對頭,如今沒來沒由的死了,一會兒萬歲爺動怒查問,伍定遠恐怕討不了好。心念于此,眾人便又交頭貼耳,都在議論朝廷局勢的消長,少不得又猜起了東宮大位花落誰家。


   馬人杰嘆了口氣,他本要與伍定遠會商軍情,豈料讓大學士們一擾,什麼也談不成。


   他明白伍定遠即將面聖,正要尾隨而去,眾隨扈卻自後趕上,附耳道︰「大人,找到楊大學士了。」


   馬人杰忙道︰「他在哪兒?」一名隨扈道︰「他去了紅螺塔。」馬人杰微微一凜︰「紅螺塔?他到那兒做什麼?」那隨扈道︰「听他的手下人說,他去听故事了。」


   馬人杰呆了半晌︰「听……听故事?」那隨扈咳道︰「是。他手下是這般說。」


   紅螺塔乃是佛界浮屠,供奉了紅螺天女,此外空無一物,卻不知楊大人要听誰說故事?


   莫非世間真有鬼神不成?馬人杰自知猜想不透,搖了搖頭,把拐杖向地一踫,便也一拐一拐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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