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郊試馬

春寒峭料,暖呼呼的被窩里,香香地睡著一個小仙女。


   人生第一爽利之事,便是睡覺。俗俚說得好︰「早早睡、晚晚起,又省油光又省米」。睡覺時啥都甭管、一切免听,要什麼、有什麼,想什麼、是什麼,帝王仙佛,隨心所欲。正因如此,娟兒很喜歡睡覺,她唯一擔心的事,便是夢里太快活了,以致自己一覺不醒。


   「軍師來了麼?」、「噓……小聲些……別吵醒她……」耳邊嗚嗚鳴叫,似有飛蚊叮擾,娟兒恨恨掩耳,轉朝右側來睡。


   「她長得怪可愛的……」、「是啊……軍師的兩個徒兒,就屬她天真……」蚊子如影隨形,轉過了臉,依舊嗡嗡擾響。娟兒提起了棉襖,蓋住了腦袋,奈何顧此失彼,蓋住了腦袋,赤腳便露了出來,感覺挺冷。正縮腳間,突然腳趾熱熱的,像是被叮了一口。


   「嘿……你別摸她的腳……軍師會生氣的……」、「我是怕她著涼……」蚊子騷擾赤腳,又叫又叮,腳趾腳踝無處不叮,似乎頗為興奮。娟兒腳趾掙扎,驀地暴吼一聲︰「喔喔喔喔喔喔!」


   娟兒怒吼了,反手抽出長劍,凌空便是一斬,嗡地大響過去,半空飄下幾叢稻草,悠悠蕩蕩,落到了地下。


   娟兒咦了一聲,卻也清醒過來。只見自己睡在一堆稻草上,身上蓋著絲被,四下卻堆滿了破舊雜物。轉看後方,卻有一座關帝爺的神像,原來自己睡在一處破廟中。轉看廟門外,陽光普照,卻已是正午時分了。


   昨晚是元宵夜,滿城百姓提燈夜游,有的打馬吊牌,有的擲骰子,一個個通宵達旦,不亦樂乎。娟兒卻甚命苦,整夜都在尋訪瓊芳的下落,也是她一路向北,眼看安定門大開,索性便來到北郊試馬,最後還睡到破廟里,一夜好眠,直至日上三竿才起。


   北京別的沒有,破爛廟宇最多。近年天荒地旱,朝廷把錢都拿去打仗了,自是無錢修繕。也是香火錢一年不如一年,和尚道士便掛單到大廟里,以致于大廟愈大、小廟愈破,便讓娟兒多了些棲身之所。


   娟兒二十七八歲了,自也不是第一日闖蕩江湖,平日睡破廟、打野食,自也熟門熟路。


   她伸直了手臂,正哈欠間,卻又听背後傳來細瑣話聲︰「軍……軍師……你來啦?」


   破廟無人,哪來的說話聲?娟兒大吃一驚,不待反身過來,身子向前一滾,長劍後掠,一招「倒卷珠簾」,守住了背心要害,隨即使開「飛濂劍雨」,劍風嗡嗡大響。正要飛身起跳,卻見背後一座高大神像,正自俯望自己,卻是關老爺了。


   娟兒咦了一聲,左右瞧望,沒見到人影,料來是自己睡迷糊了,眼看關老爺還在望著自己,忙還劍入鞘,雙手合十,虔誠拜道︰「關老爺在上,弟子娟兒昨夜在此借住一宿,感謝您的照護。」


   她盈盈拜倒,只想許幾個願,偏偏腦袋不好,想了半天,也不知該祝禱什麼。正呆傻間,忽見廟柱刻著一幅對聯,正是「青燈讀青史,仗青龍郾月;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風」。


   一見「赤兔」二字,娟兒歡容起跳,喊道︰「大紅臉!大紅臉!你在哪兒啊?」拎起了地下絲被,急忙奔出殿外。正喊間,忽見一處破爛廂房,門窗已落,滿地的木屑稻草,里頭卻躺了一只「大紅臉」,暖呼呼地睡著。


   娟兒撲了過去,笑道︰「大紅臉!原來你在這兒啊!我還以為你跑了呢。」


   「大紅臉」啡啡駭然,驚嚇睜眼,待見是無知少女來了,便又閉上了眼,呼呼鼾睡。


   娟兒罵道︰「日上三竿!還睡!快起來!快!」揮手拍打,揍兒子似的驅趕起床。听得啡啡苦鳴,「大紅臉」終于起身了,砰地一聲,撞到了廂房門楣。


   大紅臉是一匹馬,高頭大馬,身長並同馬尾,直達十二尺,馬首離地近乎一丈,奔跑起來好似朝霞東升,不消說,這是一匹「赤兔馬」。


   看這「赤兔」無愧神駒之名,尋常馬兒多是立著睡覺,以免猛獸偷襲,走避不及。這赤兔馬仗著腳程快,睡覺時卻是平躺橫臥,咻咻打呼間,不忘把腦袋枕上了稻草堆,十分香甜,無怪會睡迷糊了。


   娟兒昨晚深夜出城,來到北郊試馬,騎的正是這匹赤兔馬。眼看它快逾閃電,大喜之下,便為它選定一個神氣好名,稱作「大紅臉」。娟兒俏臉發紅,興奮道︰「大紅臉,我一會兒帶你去見瓊芳,讓她羨慕羨慕,你到時可得爭氣些喔。」


   大紅臉肚子餓了,哪管瓊芳是誰?便走到院子里聞聞嗅嗅,偏偏滿地荒草,不見蔬果,心情自是苦悶。卻听娟兒笑道︰「貪吃鬼,早曉得你餓了,瞧,這是什麼?」大紅馬懶懶抬眼,驚見娟兒手中紅亮亮的,竟然拿了一只隻果,頓時啡啡歡然。娟兒笑道︰「別急,先馱我回京吧,等到了姊夫家,愛吃多少,就有多少。」


   翻上馬背,將隻果串到了劍上,正要笑吟吟地指向南方,忽然肩膀讓人拍了一記。娟兒回頭一望,驚見背後站了三只鬼,一只青衣鬼,一只短頸鬼,一只暴牙鬼,三鬼列作一行,兀自陰森森地招手,道︰「娟……」


   「鬧鬼啦!」娟兒大哭呼救,忙把長劍向前一揮,喊道︰「快逃啊!」隻果現身,紅馬發狂似地狠追,幾番奮力撲咬,卻都還差了半寸,不知不覺間,便已奔出了數里。


   娟兒天不怕、地不怕,最是怕鬼,豈料夜路走多必踫鬼,竟然真個撞鬼了。天幸自己騎的是追風赤兔,一路騰雲駕霧,隻果也風雷電掣,不住追咬間,兩旁景物倒退而過,連奔十余里,隻果卻還是安然在前,不遠也不近。


   赤兔馬乃是神物,料來鬼魂便會飛翔,也是追之不及。娟兒余悸猶存,喃喃地道︰「方才那是什麼啊?會不會是我眼花了?」正放松間,耳邊卻又听到︰「娟……」


   娟兒俏臉蒼白,回頭去看,驚見樹林里竟飛來一只青衣鬼,不忘朝自己招手,霎時淒厲哭叫︰「怎麼又來啦!」大紅馬本已咬住隻果,正閉目啃嚼間,突然屁股一疼,讓娟兒刺了一劍,吃痛之下,哀聲悲鳴,便又化作了一道紅電,絕塵而去。


   這只赤兔馬天生反骨,要它跑,它便停,令它緩,它偏急,只是無論如何反骨,屁股痛還是知道的。這會兒全速奔馳,但覺風勢狂暴,卷起十丈塵煙,宛如一道旋風,娟兒卻還覺得不足,兀自哭喊道︰「救命啊!鬼來啦!鬼來啦!」


   狂風撲面如刀,赤兔馬全力奔馳,四蹄若飛,不過一眨眼時光,便已來到一片曠野,已距京城不遠。娟兒認清楚了方位,正要朝安定門而去,卻忽然揉了揉眼,咦了一聲。


   放眼望去,北城下一片旗海,「神策」、「神威」、「神恩」、「神德」,營帳層層迭迭,連綿幾十里。正中一座大營,立著一面威武巨旗,紅底金字,上書「勤王」,不知有幾十萬人在此。娟兒自是張大了嘴,滿心駭然︰「這……這是怎麼回事?」


   看昨晚元宵熱熱鬧鬧,百姓夜游,萬戶祥和,豈料一個晚上過去,竟有大軍入城?正呆看間,猛听馬蹄隆隆,百來匹快馬半路截來,喝道︰「什麼人!」


   娟兒不單怕鬼,也怕壞人,大驚之下,忙夾緊了馬腹,側拉韁繩。赤兔馬偏過了身子,頓時斜行避開,蹄下卻仍隆隆飛馳。背後傳來怒吼聲︰「還跑!快快下馬受檢!否則立斬無赦!」


   听得壞人口氣凶殘,娟兒更是俏臉蒼白,霎時連催韁繩,直朝安定門馳去,只消能遇上一隊「正統軍」,那是什麼也不怕了。


   赤兔馬腳程快絕,不過眨眼時光,便已逼近城門口,娟兒高聲呼救︰「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城外有土匪啊!」正喊間,忽听前方嗤嗤連聲,無數箭羽橫空而來,攔住了去路,隨即四面八方涌上了無數騎兵,已將娟兒團團圍住。


   娟兒嚇得花容失色,才曉得城門也被土匪盤據了,眼看退無可退,只能握住了腰間佩劍。哪知手指一觸劍柄,便听「刷」地一聲,幾百柄刀槍指住了自己,直嚇得她雙手舉起,顫聲道︰「不要……」一名兵卒奔上前來,怒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攜帶兵器,在此游蕩?」


   來人凶神惡煞也似,娟兒自是暗暗害怕,低聲道︰「我……我是小老百姓,家住京城,想……想要進城去……」那兵卒喝罵道︰「大膽!下馬說話!」赤兔馬極有靈性,一听主人受辱挨罵,頓時激動不已,啡啡狂叫間,便欲上前沖殺。娟兒忙拉住了它,慌道︰「別動、別動。」


   雙方僵持起來,娟兒不敢下馬,卻也不敢突圍,只縮在馬上發抖,眾兵卒慢慢縮緊了包圍,赤兔馬卻是鼻中噴氣,左蹄連連頓地,只等著沖陣奪路。


   眾兵卒使了個眼色,霎時大喝一聲,一涌而上。娟兒尖叫一聲,還不知該不該打架,城外卻傳來一聲斷喝︰「且慢。」砰地一聲炮響,大批騎兵飛馳而來,簇擁了一面軍旗,號曰「豹韜」,一名校尉策馬進前,淡淡地道︰「姑娘,你這馬很是稀奇,打哪兒來的?」


   娟兒怯怯地道︰「這……這是姊夫贈給我的……」那校尉哦了一聲,道︰「你姊夫?他姓啥叫誰?」娟兒低聲道︰「他姓伍,雙名定遠。」乍聞此言,滿場兵卒都是為之一驚,人人交頭貼耳,議論不休。那校尉深深吸了口氣︰「你……你沒玩笑?」娟兒怯怯地道︰「沒……沒有,我師姐是艷婷。」那校尉越發驚疑了,忙駕馬回陣。過不多時,大軍向旁分開,陣中行出了一員金甲大將,神情一派威嚴,沉聲道︰「你是伍大都督的家眷?」


   俗話說︰「官越大,臉越長」。眼看這人板著一張冷臉,一張臉比赤兔馬還長了幾寸,想來職級必高。娟兒小心翼翼,點了點頭,低聲道︰「是,我叫做娟兒,我……我想進城去,可以麼?」那大將道︰「姑娘可攜有文碟符令?」娟兒茫然道︰「沒……沒有……」


   那大將搖頭道︰「那可不行。便是伍都督親來,也得有令牌驗身。煩請姑娘下馬,隨我回營。」娟兒見他說得威嚴,自也不敢反抗,正要乖乖下馬,卻讓人握住了手。低頭一看,卻是先前那校尉來了,他仰起了頭,微笑道︰「姑娘,讓我抱你下來吧。」


   娟兒低聲道︰「不……不用了……」那校尉笑道︰「客氣什麼?看你的年紀,也不是第一回讓男人抱吧?」娟兒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回話,猛听「啡啡」暴鳴,赤兔馬發怒了,後足使勁一蹬,听得「啊呀」一聲慘叫,那校尉滾了出去,摔得鼻青臉腫。


   「他媽的混蛋!」兩旁兵卒暴怒道︰「正統軍要開戰了!大家上啊!」一時刀光連閃,腰刀長槍重戟紛紛出籠。那赤兔馬卻也不怕,便朝群馬沖撞而去,卻听當當連響,兵器一發蕩開,面前多出了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袍,腰系紅帶,雙手微微握拳,卻是伍崇卿到了。


   大紅臉遇險,小紅臉立時現身,娟兒大喜若狂,正要出聲喊叫,伍崇卿卻舉起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隨即擋到了兵卒前,從懷里取出一張狀紙,淡然道︰「這是兵部簽發的文書,允我等自由進出北門。請軍爺放行。」


   那金甲大將道︰「你又是誰?」娟兒心下振奮,正要為崇卿吆喝姓名,卻見他使了個眼色,道︰「小人姓張,是西域回來的鏢師,馬上這位正是賤內,咱倆要進城辦點事,盼軍爺給個方便。」


   那金甲大將察看狀紙,沉吟道︰「通西鏢局?她怎說自己是伍大都督的家人?」伍崇卿道︰「內子身上有病,腦筋有時不大清楚,請軍爺們不必理會。」


   那校尉苦哼哼地過來了,道︰「瘋婆一個,有病早點去看大夫,知道麼?」伍崇卿道︰「小人知道。」娟兒听這幫男人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自是心下惱火,無奈身處險地,有口難言,也只能悶吞了。


   那金甲大將點了點頭,交還了文書,道︰「管好你那口子。京城里嚴禁快馬奔馳,要是踏傷了行人,少不得吃上幾件官司。」伍崇卿稱是接過,道︰「多謝諸位。」


   金甲大將更不打話,兜兒一聲,率眾向東而去。城門守卒便行上前來,喝道︰「還愣著做什麼?進去了!」城下人潮洶涌,又是人,又是車。伍崇卿默默低頭,一手牽著馬兒,一手推開行人,便領著娟兒進城了。


   一夜過去,京城竟變了一個樣,看城門下人山人海,出城進城都得受檢,自是擠得水泄不通。兩人一馬走幾步,停半晌,舉步維艱。娟兒怕自己惹禍,只能乖乖坐在馬上,不敢吭聲,伍崇卿本就是少話的人,便只默默牽馬前行。


   好容易擠出了北門,已至鐘鼓大街,不復見受檢隊伍。伍崇卿抬頭便道︰「姨,沒事了,下來吧。」話聲未畢,卻听娟兒大怒道︰「什麼沒事了?伍崇卿!誰是你的賤內了?又是誰的腦袋不清楚?你給我交代明白!」


   眼看娟兒發脾氣了,伍崇卿便道︰「姨莫氣。這是權宜之計,方才若不這麼說,咱們恐怕進不了城。」娟兒怒道︰「膽小鬼,看人家是勤王軍,就成了縮頭烏龜!你還算伍定遠的兒子麼?」


   伍崇卿道︰「同是武人,何苦相互為難?」娟兒大怒道︰「什麼武人?方才那人輕薄我,你都置之不理麼?」伍崇卿自知理虧,當即躬身歉然︰「是我不好。姨,我扶你下馬吧。」


   正要攙她下來,娟兒卻冷然道︰「你走開,不許踫我。」


   伍崇卿自知叫不動她,便取出一塊鐵牌,送到娟兒手里,輕聲道︰「姨,記得把這東西收好,一會兒若遇上了官軍,便讓他們查驗。知道麼?」看他年紀雖較娟兒為小,說起話來卻是老氣橫秋,直如大哥也似。交代了幾聲,正要離開,卻听娟兒喝道︰「等等!不許走!」哼地一聲,便從馬背上縱了下來,墜入崇卿的臂膀里,便讓他抱了個滿懷。


   娟兒輕功高強,上下馬背豈須外人攙扶?此時自是賣乖了。她倒在小紅臉的懷里,倚著他的雄壯胸膛,任人勾抱腿彎,兩人目光相對,娟兒忽地俏臉飛紅,想起「賤內」二字,忙掙扎站起,嬌嗔道︰「好你個伍崇卿!方才怎麼會在城門現身的?說!你是不是偷偷跟著我?」


   伍崇卿咳道︰「我有點事,剛巧路過北門,沒想撞見官軍圍人,便過來察看。」听得官軍二字,娟兒也緊張了,忙道︰「對了對了,這些兵馬是干什麼的,怎麼都跑進城里了?」


   伍崇卿道︰「他們沒和你說麼?朝廷正在演軍。」娟兒茫然道︰「演軍?為何要演軍?」


   伍崇卿淡淡地道︰「要談這些軍國大事,趕緊去問我爹吧。他怎麼說,你怎麼听便了。」


   娟兒什麼都談,就是懶得談軍國大事,便又哼了一聲,道︰「別說這些廢話了,快說,你昨晚上哪兒去了?」伍崇卿有些煩了,每回他遇上了娟姨,總要東拉西扯,查案似的糾纏不清,隨口便道︰「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兒心下懷疑,哼道︰「什麼朋友?男的還是女的?」伍崇卿拂然道︰「姨,你吃飽了撐著?每日里打听這些事,不覺得無聊?」


   娟兒大聲道︰「我就是無聊!快說,你和誰喝酒了?」正逼問間,忽見伍崇卿的衣領豎起,遮住了頸子,倒似什麼新奇少爺打扮,頗為新穎。她瞧了瞧,便提起腳跟,掀領來看,卻不覺「啊呀」一聲驚呼︰「你……你怎麼傷成這樣了?」


   伍崇卿傷得不輕,只見他頸邊裂開一道口子,長達兩寸,彷佛一條紅蜈蚣,雖用勾線縫上了,望來仍是猙獰可畏。她又驚又怕,再看小紅臉的手腳,或皮開、或肉綻,竟也滿布傷痕,新縫不久。慌道︰「崇卿!你……你昨晚到底干什麼了?」伍崇卿道︰「我說過了,我和朋友喝酒去了。」娟兒大急道︰「胡說!喝酒怎能喝得一身傷?」


   伍崇卿道︰「喝酒時難免閑聊,閑聊時難免吵架,你說我是狗,我罵你是豬,反正大家一言不和,這便打殺起來了。」娟兒顫聲道︰「你……你又惹事了,可曾打死人了?」伍崇卿道︰「放心,在座有位朋友精通醫術,只消人頭沒落地,他都救得活。」


   娟兒出身九華,門中多有前朝醫書,學都學不完,听得伍崇卿稱贊外人醫道高明,自是不樂意,她哼了幾聲,細細來看崇卿頸邊縫痕,卻見針線細膩,整整齊齊,宛如女紅做工,不覺愕然道︰「你……你這朋友是個女的,對麼?」


   伍崇卿嘆道︰「又來了。」娟兒哼道︰「什麼又來了?我就是要問明白!快說!你的情人究竟是誰?是不是瓊芳?」正追查間,伍崇卿卻打了個哈欠,看他好似一夜未睡,神色困頓,伸手拍了拍大紅馬,突然雙眼圓睜,愕然道︰「赤兔馬?」


   娟兒雙眼發光,大聲道︰「小子,總算發覺啦!」忙摟住了馬頸,歡容道︰「我跟你說吆,我昨晚在羊市大街偷隻果吃,沒想這大紅臉就來乞食了,還一路跟著我,像是認娘一樣,稀奇吧!」娟兒只消高興起來,總是嘮嘮叨叨,沒完沒了。伍崇卿點了點頭︰「這就叫無巧不成話吧。」


   娟兒笑道︰「對對對,姨還要問你一件事,是不是有句話叫人什麼什麼,馬什麼……什麼赤兔的……」這話莫名其妙,誰人能懂?伍崇卿卻似心有靈犀,聳肩道︰「這話別問我,去刑部問吧。」娟兒茫然道︰「刑部?去那兒干啥?那里的人有學問麼?」


   伍崇卿本還要說,聞得此言,忽又默然道︰「說得也是。去了也是白去,不過多灑幾滴淚罷了。」他不再多言,便把韁繩還給了娟兒,道︰「姨,路上小心,我得先走一步了。」


   娟兒皺眉道︰「你要去哪兒?」伍崇卿道︰「我整晚沒睡,得找個地方歇歇。」


   娟兒大喜道︰「好啊,我也正要回家呢,來,咱倆一齊走吧。」拍了拍馬鞍,道︰「上來吧。」


   崇卿小時最愛與娟兒並轡,長大之後,二人還不曾共乘一馬,正要喚他上來,伍崇卿卻是臉色微變,道︰「姨,你等等。」


   喝地一聲,縱上了一座樓房,娟兒暴怒道︰「又逃啦?要你共乘一馬,是要你的命了?」


   看宋通明、祝康每日巴望著摟縴腰,豈料讓崇卿同韁共轡,卻鬧得落荒而逃?她越想越氣,提起裙腳,正要飛身而上,伍崇卿卻又縱落下地。娟兒紅了眼眶,大聲道︰「好啊,有了相好姑娘,便不要姨了!說!你到底和誰好了,是瓊芳、海棠、還是崆峒派的黃巧雲……」


   正吃醋間,卻見伍崇卿四下張望,八成想顧左右而言它,忍不住惱火道︰「我和你說話哪!你究竟在忙什麼?」


   伍崇卿定了定神,咳道︰「沒什麼,只是方才你背後有個影子,像是在窺看你,忍不住便過去查查。」陡听此言,娟兒笑容發僵,臉色發白,身體發寒,驀地縱體入懷,尖叫道︰「鬼啊!」


   伍崇卿咳道︰「姨,快松手。咱倆這樣抱著,讓人看了笑話。」娟兒顫聲道︰「不行,那鬼老是纏著我,得借你的陽氣避一避。」看伍崇卿多管閑事,這會兒便遭殃了。他無可奈何,只得作勢抱了抱娟姨,安慰道︰「別怕,我查過了,屋頂上空無一人。方才八成是我一時眼花,做不得準的。」娟兒膽戰心驚,道︰「真的麼?」


   伍崇卿淡然道︰「憑我的眼力,天下有幾人瞞得過我?不信你回頭瞧瞧。」


   娟兒听他說得神氣,多少放心幾分,當下小心翼翼,回頭張望,果見四下房頂空空蕩蕩,唯有白雪皚皚,哪來的鬼影?她松了口氣,笑道︰「真是活見鬼了,自己嚇自己,差點嚇死哪。」轉過身去,正要夸贊小紅臉,豈料背後道路坦蕩,這少年卻又不見了?


   娟兒狂怒道︰「又跑了?真把我當成傻瓜麼?」二話不說,翻身上馬,喊道︰「伍崇卿!給老娘滾出來!」赤兔馬腳程絕快,雙眼一睞間,便能奔出百尺。誰知伍崇卿真能藏,不知躲到哪去了。娟兒氣憤不過,便提起長劍,自在街上搜查四罵︰「小紅臉,你和瓊芳好了,以為我不知道麼?勸你快些出來,否則我便把這事告訴你爹娘,讓你這輩子永無翻身之日……」


   她沿途叫罵,騎的馬兒又高,四下百姓自是大為驚訝,不知哪來的虎婆在此敲鑼打鼓,尋漢撒潑?正圍觀間,娟兒突覺背後一涼,傳來陰森低喚︰「娟……」


   「鬼啊!」娟兒雙手高舉,大聲哭叫,正要策馬逃難,卻听一人道︰「娟姑娘,你還好麼?」娟兒定楮急看,來人兩尺美髯,形貌清雋,不是「雨楓先生」傅元影是誰?霎時飛身下馬,縱體入懷,大哭道︰「傅師範!有鬼跟著我!救命啊!救命啊!」


   傅元影不似伍崇卿那般魁梧,抱起來單薄些,只是這人脾氣好,樣貌雅,枕在懷里別有滋味。正比較間,卻听四下傳來嘻笑聲,抬頭急看,左右百姓指指點點,八成把她當成了白痴。娟兒臉上一紅,還不及說話,便听傅元影道︰「娟掌門,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听得「掌門」二字,娟兒俏臉更紅,這才想起自己已是一派之長,如此當眾大哭,逢得男人便抱,日後傳入師姐耳中,非殺了她祭祖不可。忙放開了人,嚅嚅嚙嚙地道︰「原來是傅師範啊……你……你要去哪啊?怎麼也在這兒?」傅元影道︰「我剛從北門進來,這便回紫雲軒。」


   娟兒支支吾吾,滿面暈紅,忽又想到一事,忙道︰「對了對了,你找到瓊芳了麼?」


   傅元影道︰「找到了,她在楊五輔家中。」娟兒大喜道︰「她在楊家?她……她什麼時候和楊肅觀混熟的?」傅元影道︰「這就不曉得了。反正楊大人托人傳話,說少閣主昨夜去了他府上,甚是平安。」


   昨夜瓊芳負氣離家,不見蹤影,驚動國丈府的老老小小,听得瓊芳人在楊家,娟兒自也放下了心事,只不知她是何時與楊家上下結交的,倒是值得查上一查。正想間,街上忽又奔過一隊快馬,听得為首軍官喝道︰「讓路!讓路!」


   傅元影拉住了娟兒,將她帶到了一旁,轉看隊伍旗幟,見是「北平」,這回卻是姊夫麾下的「北關四鎮」來了。娟兒喃喃地道︰「怪了,怎麼軍馬都進城了?到底怎麼啦?」


   傅元影道︰「說是演軍,卻也不像。究竟內情如何,你恐怕得去問伍爵爺了。」娟兒嗯了一聲,道︰「傅師範,你會怕麼?」


   傅元影輕輕地道︰「正統朝也有十年了,要垮早垮了,豈能撐得到今日?」


   活在這風雨飄搖的年頭,誰沒見識過一些大事,誰又沒有自己的故事?娟兒難得沉默,她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又听傅元影道︰「娟姑娘,城里有些亂,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府吧。免得你師姐擔憂。」娟兒哼道︰「我師姐多忙啊,老公、兒子、女兒,樣樣要緊,哪來心思記掛我?」


   傅元影笑了笑,道︰「什麼話?似你這般好姑娘,天下誰不記掛?」這話一說,娟兒立時低下頭去,臉上微紅,心里卻甜甜的甚是受用。


   面前的傅元影不是普通人,他是華山門下第一美男子,年輕時與寧不凡、古夢翔、呂應裳並稱為「華山四少」,四人中以他脾氣最好,長得也最俊,不知多少婦女愛著他。只是這人卻也古怪,平日只將妻兒藏在京郊,不見外人。娟兒認得他雖久,卻也沒見過他的妻子。


   二人牽著馬,自在街上走著,娟兒忽道︰「傅師範,你老婆長什麼樣子啊?什麼時候讓我見見?」傅元影笑而不答,徑道︰「娟姑娘,你要回都督府,還是隨我去紫雲軒?」娟兒道︰「我……我想去找瓊芳。」傅元影微笑道︰「也好,那你先和我走吧,吃過早飯再去。」


   娟兒大喜道︰「好啊!」傅元影為人最是周到,當下托著娟兒的腰,將她扶上馬背去了。


   正要替她牽住韁繩,卻不由咦了一聲︰「這是赤兔馬?」


   娟兒最愛便是這句話,一時眉花眼笑,道︰「是啊,我這就是赤兔馬,厲害吧?」傅元影微笑道︰「真難得了。這是伍爵爺贈給你的?」娟兒哼道︰「我姊夫最小氣了,哪會送我東西?」正要出言埋怨幾句,卻又想起了正經事,忙道︰「對了對了,你老婆叫什麼名字,快跟我說吧。」


   傅元影忍不住笑了,搖頭道︰「娟姑娘,內子只是個鄉下人,上不了台盤的。」娟兒更好奇了︰「你老婆是鄉下人?真的假的?她姓啥名誰?你怎麼識得她的?你倆有孩子麼?」


   連珠炮的問話中,卻見傅元影駐足下來,道︰「峨嵋山的人。」


   娟兒咦了一聲︰「什麼?你老婆是峨嵋派的?」傅元影伸手一指,道︰「看那兒。」娟兒順著指端去望,街邊竟倒了幾名漢子,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或趴或躺,身上卻都帶了劍,一柄柄形制狹長,赫然是峨嵋山的佩劍。


   此地已過鐘鼓大街,一無軍卒、二也沒什麼百姓,誰想地下卻躺了幾個峨嵋門人。娟兒驚道︰「這些人怎麼了?被殺了麼?」想起城內大亂,自己又遇鬼,心下立感不安。正要下馬察看,卻听嘔地一聲,一名漢子吐出了大堆穢物,嚇得赤兔馬人立起來,其余漢子聞得臭味,便也一一趴倒在地,開喉傾吐,一時大街上嘔聲此起彼落,蔚為奇觀。


   娟兒張大了嘴︰「這些人喝醉了?」傅元影掩鼻道︰「是。」世風日下,什麼武林敗類都生得出來,娟兒皺眉道︰「這……這峨嵋不是門規森嚴麼?什麼時候這般胡鬧了?」傅元影道︰「昨夜是元宵,想是放縱了些,怪不得人家。」


   峨嵋山分佛道兩宗,佛門便是四大名山之一的「報國寺」。至于武林里慣稱的「峨眉派」,則是位列七十二洞天之一的「虛陵太妙洞天」,掌門姓嚴名松,乃是武林里的老字號,沒想徒子徒孫卻成了這個德行。


   娟兒是九華弟子,傅元影是華山長老,都與峨眉上下無甚交情,看了幾眼,正要掉頭離開。卻听遠遠傳來說話聲︰「賊……廝鳥……你……親爹……」這話聲說不出的怪異,非但不男不女,甚且辨不出老少,嘶嘎粗啞,偏又高亢尖銳,還帶著湖北嗓音。娟兒咦了一聲︰「誰在罵人?」


   放眼望去,卻只見了一排醉漢,嘔吐不止,誰有余力說話?偏偏罵聲不絕傳來,卻又不見人影。娟兒听著听,不覺發起抖來了,顫聲道︰「又……又來了麼?」今日不知何故,始終陰魂纏身,正害怕間,卻听傅元影道︰「來瞧瞧,是這玩意兒說話。」


   「賊廝鳥……你親爹……你親爹、賊廝鳥!」耳听話聲益發洪亮了。娟兒微微好奇,策馬跟上,驚見地下倒了只八哥鳥,搖頭晃腦,歪歪斜斜,一邊掙扎拍翅,一邊罵著粗口,好似喝醉酒了。正驚奇間,傅元影卻又扶起了一名男子,看他手提三節棍,也是個吐得滿身的,卻是湖北高手阮元鎮。


   湖北阮家與華山是世交,這阮元鎮更是弟子們口中的「阮叔叔」,素有「忠義門人」之稱。眼見一人一鳥倒在地下,酒氣沖天,傅元影自也不能置之不理,便拍了拍醉漢的面頰,道︰「元鎮兄,醒醒,我是傅雨楓。」那阮元鎮睜開醉眼,瞧見了傅元影,不置可否,待見娟兒坐在馬上,睜著圓圓的眼楮打量自己,大腿頗為渾圓動人。霎時啊地一聲,撲了過去,捧住娟兒的新靴子,嗯嗯狂吻。


   這阮元鎮俠名在外,豈料醉酒之後,竟成了啃腳狂徒?娟兒花容失色,還沒來得及尖叫,陡听啡啡馬鳴,赤兔馬已是勃然大怒,想自己背上馱的東西,全都留著自己用,竟還有人想分一杯羹?提起前蹄,便朝阮元鎮腦門踩下,娟兒大驚道︰「別亂來,要踩死人了!」


   轟地一聲,地下踩出了一個窟窿,天幸阮元鎮功夫不差,便急急躲開了,傅元影怒道︰「元鎮,你搞什麼?一世俠名都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阮元鎮悵然若失,呆呆望著娟兒的小腳,嘆道︰「一世俠名,百年英名,全都是假的……只有酒色才是真的……」


   「賊廝鳥!你親爹!你親爹!賊廝鳥!」那八哥鳥飛了起來,興奮叫嚷,一人一鳥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了,傅元影道︰「元鎮,你喝醉了,走,我扶你去歇歇。」


   阮元鎮嘆道︰「我沒醉,我清醒得很……雨楓,勸你別再裝大俠了……鬼來了,鬼已經來了,咱們快去嫖妓吧……再遲就來不及了……」傅元影皺眉道︰「什麼鬼來了?」听得這個「鬼」字,滿街峨嵋漢子竟也一個個相偕起身,焦急道︰「快快快!快去嫖妓了!遲了就來不及了。」


   「哈哈哈哈哈!」阮元鎮突然仰天狂笑,拔腿狂奔,余人也追隨在後,一發鑽入了小巷,宛如失心瘋一般。


   娟兒與傅元影都傻了,不知這阮元鎮是借酒裝瘋,還是撞見了照妖鏡,竟然原形畢露了?娟兒暗暗害怕,道︰「傅師範,他……他說什麼鬼啊神的,是什麼意思啊?」傅元影搖頭道︰「誰曉……」話還在口,忽然神色大變,左手緊握劍柄,目光緊盯娟兒背後,如臨大敵。


   傅元影是華山劍士,眼光厲害,看他凝氣動殺,定有所覺。娟兒哭喪著臉︰「傅師範……我……我的背後有……有什麼……」傅元影瞧望良久,便放開了劍柄,道︰「沒事,我眼花了。」


   伍崇卿眼花,傅元影又眼花,世上哪來這許多眼花之人?眼看傅元影掉頭離去,娟兒卻仍憂心忡忡,她低下頭去,理了理花裙,忽見地下影子有些古怪,凝目一瞧,竟然多了一個頭!


   這一驚非同小可,娟兒駭然轉頭,背後卻是空無一人,低頭再看地下,卻又是明明白白的兩個頭,她掩住了臉,慘然道︰「鬼來啦!」


   啊呀一聲尖叫,指甲抓出,痛得赤兔馬啡啡慘嚎,霎時化作一道紅電,隆隆馬蹄中,趕過了傅元影。眼見路盡頭有座大宅邸,府門洞開,便狂風似地撲了進去,颼颼連聲,撞開了竹林竹葉,啡地一聲,躍過假山,娟兒也慘叫一聲,頭下腳上地摔了出去。


   九華掌門,身價在此一刻,只見她半空一個回旋,轉回了頭上腳下,膝間微屈,雙臂略開,便如小仙女般輕巧落地。她提起袖子,擦了擦冷汗,喘道︰「嚇死人了,整日鬧鬼……」


   正害怕間,忽然背後讓人拍了拍,地下影子更又多了一個頭,霎時怒嚎道︰「和你拼了!」拔劍而出,一招「倒卷珠簾」,正要將惡鬼斬為兩半,卻听背後傳來慘叫聲︰「救命啊!」


   刷地一聲,長劍揮了個空,娟兒定楮急看,卻見面前一人手提鐵掃帚,彎身閉眼,啜泣害怕,豈不是華山墊底門生,「掃把福」是誰?


   陳得福,人稱「掃把福」,乃是華山玉清的掃地長工。娟兒定了定神,這才曉得赤兔馬慌不擇路,居然闖入了紫雲軒。


   瓊府是正統朝第一權貴世家,宅邸自是遼闊無際,身處院中,入目所及,盡是松濤竹林,假山泉水深藏林中,若隱若現。可不過一牆之外,便是繁華北京,當真是鬧中取靜。


   赤兔馬沒來過這等好地方,自是東瞄西望,四下尋找仙果來吃。娟兒也不去拉它了,忙道︰「陳……陳得福,沒傷到你吧?」陳得福也是驚魂甫定,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確信並未掉落,方才寒聲道︰「沒……沒事,娟……娟姑娘,你怎麼來了?」


   娟兒不好明說自己撞鬼,便只靠在樹上,擦汗喘息︰「我……我還在找瓊芳……」陳得福嗯了一聲,便也沒多問,他上下打量大紅馬,低聲道︰「這……這是什麼馬啊,個頭好大啊。」心下好奇,來到紅馬臀邊,便想攀上去,卻听赤兔馬鼻中噴氣,後蹄抬起,一招回馬槍,便朝小人物踢去。娟兒大驚道︰「別亂來,會踢死人的。」


   馬眼看人低,這赤兔馬果然驕傲自負,絕不讓猥瑣之人騎乘。眼看陳得福跌坐在地,娟兒便安慰道︰「別難過,我這馬是赤兔馬,性子壞些。不是故意欺侮你喔。」


   陳得福訝道︰「什麼?這就是赤兔馬?」走到大紅馬跟前,茫然張望︰「不像啊。」猛听啡啡暴鳴,赤兔馬人立起來,便要將之踩死,娟兒嚇了一跳,慌道︰「別亂來!別亂來!」


   拉開了陳得福,喘道︰「你……你在竹林里做什麼?」


   陳得福低聲道︰「我的小黑犬不見了。」娟兒訝道︰「小黑犬?那是什麼?」陳得福怯怯點頭︰「我昨晚從紅螺寺撿回一條黑狗,好生活潑,誰曉得一覺睡醒,它卻不見了。我在竹林里叫了它一早上,它都不出來……」說話間擦了擦紅眼,好似無限神傷。


   陳得福人緣不好,日常多與牲口為伍,娟兒自也深知,忙道︰「別難過了,我……我幫你找吧。」娟兒平日樂于助人,更何況此時惡鬼纏身,最須有人陪伴,便攙著掃把福,行入了竹林,放聲高喊︰「小黑犬,你在里頭嗎?快出來啊!」


   竹林黑影幢幢,幽靜深暗,娟兒越喊越是小聲,就怕有惡鬼竄出。突然之間,竹林里傳來之聲,綠影微動,娟兒嚇了一跳,便躲到陳得福背後,顫聲道︰「什麼……什麼聲響?」


   林間傳來低吼聲,竟有野獸悲鳴不止,似垂死、似痛苦,說不出的難受。陳得福顫聲道︰「小……小黑犬……你怎麼了?」撥開竹林,狂奔而入,娟兒害怕發抖,便也躡足隨行。來到近處一看,驚見地下趴了兩只大花熊,下頭那只體型較小,哀哀悲鳴,上頭那只身形巨大,狺狺低吼,目露凶光,不忘咬住同伴的後頸,搖動身子。


   看這兩頭花熊黑白相間,體型肥胖,眼圈似給人揍了一拳,頗為憨厚可愛,誰知竟也學人家猛獸大欺小?娟兒呆呆看著,只見大的那只興奮咆哮,小的那只無助可憐,宛如師姐欺負師妹,一時觸動了自己的心事,忙俯身撿起竹子,厲聲道︰「放開它!」


   大花熊毫不理睬,身子搖得更快了。耳听小花熊悲鳴更烈,娟兒大喝一聲,舉起竹子便打,突听吼地一聲,小花熊竟爾露牙猙獰,咬住了綠竹。嚇得娟兒倒退一步,顫聲道︰「別誤會,我……我這是在幫你啊!」


   大花熊好似煩得很了,斜目瞧了瞧娟兒,轉身走開,小花熊急忙追來,在它身旁苦苦挨磨,似在求懇什麼。陳得福也感覺驚奇了,正要靠近細看,卻听小花熊暴吼一聲,嚇退了陳德福,隨即叼來了大批竹子,放到大花熊面前,二熊悶悶坐下,握住了綠竹,低頭猛啃。


   「好怪啊……」陳德福與娟兒瞠目結舌,看這花熊乃是猛獸一類,誰知居然學起和尚茹素,真不知是何方異獸?正要近看觀察,卻听竹林間又傳來低聲喘鳴,二人急急回頭去看,又見了兩頭梅花鹿,一只體型較小,倒于地下悲鳴,一只頭頂鹿角,傲然壓住同伴,興奮喘息。


   娟兒皺眉迷惑,不知紫雲軒的牲口為何這般古怪?正猜疑間,忽見四下百花盛開,迎風而舞,草地里蝴蝶追逐,樹上小鳥高歌嬉戲。娟兒啊呀一聲,醒悟道︰「春到了!」


   元宵一過,萬物迎春,自也到了草木繁殖時節,只見熊壓熊、鳥迭鳥、花追花,個個滿頭大汗,忙碌不休。娟兒呆呆看著,腳下慢慢進前,忽然身邊傳來哀聲低鳴,她嚇了一跳,急忙回頭去看,這回卻見到了一只鐵籠子。


   堅固的大鐵籠,里頭必然囚禁了什麼東西。凝目來望,卻見了一只美麗大狗,毛光色澤,純白潔淨,抬頭仰望自己,似在求懇什麼。


   「汪!」背後傳來狗叫聲,娟兒咦了一聲,轉頭去看,只見鐵籠旁蹲了一頭小獸,卻是小黑犬來了。


   小黑犬目光發直,口涎橫流,直瞅著鐵籠深處,美麗白狗也是羞澀哀鳴,似想出籠相會。娟兒噗嗤一笑,自知可以做月下老人了,當即道︰「掃把福,快來瞧瞧你的愛犬,真丟人呢。」


   說了幾聲,不聞應答,回頭一看,驚見背後的陳得福目光呆滯,也在痴痴望向自己,眼神竟與小黑犬有些相似。娟兒顫聲道︰「你……你想干什麼?」


   立春時節,萬物迎春,小黑犬尚知節氣循環,何況陳得福一個活人?「掃把福」顫巍巍地走近,娟兒腳步急退,砰地一聲,撞著了鐵籠。霎時籠門不請自開,小黑犬歡撲而上,美麗白犬也是含羞出籠,陳得福更是敞開雙臂,大笑奔來,娟兒大駭道︰「走開!去!去!」


   正驅趕間,猛听一聲霹靂大吼,場內人獸全嚇醒過來。娟兒回頭急看,驚見竹林深處行來兩頭短毛猛獸,長約五尺,足掌粗壯,不由寒聲道︰「這……這是藏獒……」


   獒犬兄弟來了。父老相傳,烏斯藏飼養神犬,名為「藏獒」,雙犬連手,足與獅虎匹敵,最是厲害不過。兄弟倆行經鐵籠,突然見到美麗白狗,頓時目光呆滯,停步不動,美麗白犬則是急忙轉頭,深怕招惹惡犬。


   小黑犬生氣了,猛力吠叫,死命驅趕惡犬兄弟。兩頭獒犬卻是嗚嗚低吼,暗示好狗不擋路。眼看雙犬越逼越近,這會兒便惱起了陳得福,听他大吼道︰「大膽!這是咱們的地盤!」


   反手提起鐵掃帚,就著狗腦袋拍下,猛听「吼」地一聲,藏獒張巨口,咬住了掃把毛,奮力一扯,嚼了幾嚼,當作雞毛般啃著。


   都說狗眼看人低,眼見獒犬目光殘暴,陳得福怕了起來,忙道︰「娟姑娘……救命……」


   正想藏到娟兒背後,卻見一個苗條身影翩然遠走,不是娟兒是誰?大事不好,這下陳得福也只能向愛犬告別︰「小黑犬,性命要緊……你……你自求多福吧……」靠山紛紛垮台,小黑犬悲鳴一聲,自知大勢已去,正要倉皇逃命,卻見藏獒兄弟包圍了美麗白狗,舔舌興奮,不懷好意。


   小黑犬驟然停下,汪汪幾聲,奮勇奔回。陳得福大驚道︰「傻子!不要亂來啊!」汪地一聲,獒犬兄弟露牙猙獰,飛撲而上,將小黑犬咬在地下,當作破布袋啃著。陳得福大驚大悲,喊道︰「娟姑娘!救命啊!」喊了幾聲,卻遲遲不見人影,只能大喊道︰「九華掌門!快救人哪!」


   掌門二字一出,娟兒也紅著臉回來了。想她是一派之掌,與「少林靈定」、「武當元易」、「峨嵋嚴松」同為正派首腦,倘使打不贏一條狗,日後如何在武林里立足?刷地一聲,拔劍出鞘,大聲道︰「大膽雙犬!以為我小時候被狗咬過,便還怕著你們麼?快放開它!」


   獒犬狺狺低吼,目露凶光。娟兒哼道︰「干什麼?比眼楮大麼?告訴你,一會兒我若生起氣來,你們便要被殺了,你倆若是死了,你們的爹爹媽媽豈不傷心?爺爺奶奶又怎不掉淚……」


   眼看娟兒嘮嘮叨叨,滿口廢話,也不知打是不打。陳得福又驚又氣,就怕小黑犬要歸天了,正慌間,忽見竹林里走出一對巨獸,正是花熊夫婦出來了,忙放聲呼救︰「來人啊!救命啊!」


   乍見狗只打架,花熊夫婦頗為好奇,便來駐足旁觀。獒犬兄弟心生不滿,不過低吼一聲,便嚇得花熊夫婦滾跌在地,好似毛球相擁。陳得福嘿地一聲,沒料到又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正情急間,忽見林里擱了幾只大鐵籠,想必養了厲害角色,忙飛奔而去,將籠門一腳踹開,瞧瞧能否起死回生。


   「吼吼吼!」籠中傳出霹靂吼嘯,籠中行出龐然大物,腦袋大如水缸,身長十尺,血盆巨口,腳掌徑如海碗,兀自長了滿頸鬃毛,不正是傳聞中的「佛國猛獅」!


   國丈府里地靈人杰,有仙鶴、有孔雀、有梅花鹿,另有吃竹子的大花熊,都是祥瑞之物,卻不知為何養了吃人獅子?眼看猛獅出陣,花熊夫婦魂飛天外,拔腿便跑,其速直追赤兔馬。娟兒也急急攀上了竹林,一路跳著走,陳得福則嚇得昏暈在地,一問三不知。


   低吼聲中,獅子成群結隊而來,先聞了聞地下的陳得福,又舔了舔鐵掃帚,隨即目光一轉,瞧見了兩頭獒犬,霎時排開陣式,轉瞬將獒犬兄弟包圍。


   全場共有八頭猛獅,一頭公,三只母,另還有四尾幼獅,即使嬰兒年紀,個頭也與藏獒相當。強敵到來,獒犬兄弟卻也不怕,自管放開了小黑犬,怒目而視,獅群也是利爪全開。這兒威武昂藏,乃是佛國神獸,那里卻是驍勇善戰,萬犬之王,雙方相互對峙,各自低吼示威,隨時暴起發難。


   「吼……」、「嘶……」兩邊吼了半天,忽听遠處傳來喊叫︰「小福、小喜,吃早飯了。」


   听得這個「福」字,陳得福睜開雙眼,正要高聲答應,卻听「汪汪」兩聲,藏獒兄弟搖起了尾巴,歡喜掉頭而去。


   獅群獲勝了,此乃不戰而屈人之兵,王者之風也。陳得福大喜過望,正想上前致謝,卻見八頭獅子還盯著兩只小東西,舔舌垂涎,想來也要吃早飯了。


   可憐的小黑犬,甫脫狼吻、又入虎口,以一敵八,情勢竟比適才還凶險。美麗白犬嚇得颼颼發抖,動彈不得。眼見獅群益發逼近,小黑犬咆哮一聲,飛撲而上,美麗白犬則是掉頭就跑。听得「汪」地一聲,獅爪拍出,小黑犬倒飛而出,撞于樹上,如爛泥般摔在地下,再也不動了。


   「小黑犬!」陳得福大驚大悲,也是犬馬戀主,顧不得危險,一個健步奔出,抱住了小黑犬,反身便跑。獅子見獵物竄逃,頓時怒吼咆哮,直追而來。陳得福受驚哭喊︰「救命啊!」


   正危急間,听得馬蹄隆隆,听得一人喊道︰「抓緊我!」抬頭急看,一人胯著赤兔馬,直朝自己奔馳而來,卻是恩公來救命了,陳得福大哭道︰「干娘!」話聲未畢,已讓娟兒攔腰抱起,听她頻頻吶喊︰「大紅臉!快跑!快跑!」


   獅子分頭包圍而來,赤兔馬縱使天生反骨,也知道要逃命了。剎那間邁開四足,一路騰雲駕霧,飛出了竹林。二人一馬正喘息間,忽听一人道︰「搞什麼?居然在院里騎馬啊?」


   娟兒回頭急望,只見身旁有座房舍,一名矮胖老者手上拿著油條、赤足散發,正是華山雙怪之一的「肥秤怪」。陳得福大哭道︰「師伯祖!快來救命!有獅子追著咱們啊!」


   肥秤怪愣住了,隨即放聲大笑︰「國丈府里有獅子?當我是傻瓜麼?」娟兒驚道︰「真的有!就在竹林里!」肥秤怪打了個哈欠,走入竹林,喊道︰「獅子在哪兒啊?快出來讓我瞧瞧吧。」


   吼地一聲,一頭公獅半空撲來,直嚇得他魂飛天外,忙竄入屋中,慘叫道︰「師弟快逃命啊!大獅子來啦!」房舍里傳來算盤怪的笑聲︰「國丈府里有獅子?當我是傻瓜麼?」


   咆哮之中,八只獅子追入了屋中,但听房里轟轟震響,間雜獅群怒吼、雙怪慘叫,料來性命不久長了。


   雙怪人緣不好,死了也是活該。仗著兩個老的投身喂獅,少男少女便脫身了。陳得福抱著愛犬,眼見它奄奄一息,渾身是傷,不由哭道︰「小黑犬,都是我害了你……對不起……」


   娟兒罵道︰「哭什麼?有我這個九華高手在此,還怕沒人治病?藥材收在哪兒?快帶我去找!」


   陳得福愕然道︰「你……你會醫術麼?」娟兒拂然道︰「忘了我是誰麼?我可是九華掌門啊!」


   陳得福嚅嚅嚙嚙,雖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但總之死馬當作活馬醫,也不失為一條生路,忙道︰「西院有座庫房,咱們門里寶貝都收那兒。應有藥材可用。」娟兒道︰「走!快帶我去!」


   二人翻上了赤兔馬,奔過了花圃,已見一片紅磚房,陳得福忙道︰「看,就是這兒了。」


   近幾年西北亂事頻仍,華山上下怕給戰火波及,早將門中珍寶移送京城安放,便就近收于國丈府。娟兒放開了赤兔馬,任它在院里游蕩,自朝庫房奔去,只是大門上了鎖,連推帶撞,卻還打不開。她嘿地一聲,正要提劍斷鎖,陳得福忙道︰「別亂來,後頭有路可以進去。」


   奔到了屋後,只見陳得福踢開木板,現出了一處狗洞。娟兒訝道︰「這洞是打哪來的?」


   陳得福道︰「這是毒腳仙挖出來的。他腳癬爛得厲害,有時晚間發癢,便會來庫房里偷藥。」


   說著說,便自行鑽了進去,娟兒也隨行在後,一路爬了進去。


   鑽過了狗洞,面前真是一座大庫房,櫥櫃層層迭迭,瓶甕雜物,堆滿一地,另有些古舊書籍。陳得福指著木櫃︰「藥材都收在這兒,你……你快替小黑犬治病吧……」


   娟兒見藥材琳瑯滿目,人中白、人中黃、水丁香、太子參,不勝枚舉,也是怕錯用了,忙道︰「等等,我先背背口訣……」深深吸了口氣,雙手合十,低誦道︰「九華醫經第一章、神農百草舍命嘗……靈丹豈在月宮里、青草亦能治百傷……丹桂熬煮紅花果、其效比如人參果……」


   這「九華龍吟閣」過去位于地藏道場,專與冥府作對,號稱天下醫道之最,自開派以來,屢出聖手,或自號「醫神」、或自稱「鬼醫」,歷代無數經書遺下。娟兒接任掌門以來,師姐便也命她背誦經典,以免絕學失傳,至今已背了一大本「神農經」,一小本「黃帝經」,只消想起一條藥方,必能使小黑犬藥到病除。


   譏譏呱呱的誦經聲中,小黑犬氣息漸黯,已要歸西了,偏偏娟兒還在那兒神農嘗百草,從開天闢地時背起。陳得福暗暗咒罵,便自行開啟櫥櫃,打算找些「元神強心散」來用。


   華山過去是「丹鼎八派」之一,門中自有丹藥古方,雖比不上「九華龍吟閣」的手段,卻也有些口碑。如治胃疼的「華雲散」、防傷風的「養陰丸」,都算滋補名藥。尤其這「元神強心散」得來不易,據說是由靈芝、人參、何首烏等藥材熬煮而成,西北大戶人家多有備用。傳說死人服用後,也能復活半晌,分派遺產後才死,小黑犬若能服上一劑,縱給煮成一鍋狗肉,怕也能汪上幾聲。


   翻箱倒櫃中,「元神強心散」不知給收到了何處,陳得福屢尋不獲,眼看腳下有幾只櫥櫃,忙蹲身下來,打開察看。


   一股灰塵撲面而來,陳得福不覺打了個噴嚏,只見櫥櫃里滿是雜物,都是些鍋碗瓢盆,破衣舊褲。好比天隱道人生前用過的筷子,還有他種田時用過的鋤頭,總之破銅爛鐵,應有盡有。


   華山是天下第一古怪門派,當年天隱道人謝世,也只留下一堆破紙,並無一句遺言交代,其後本門高手清查遺物,卻驚覺廢紙里藏了一套絕世劍法,便是威震當今的「三達劍」。長老們震驚之余,也是怕他另有秘笈流傳,便將他的遺物一一收起,不敢扔棄。余波所及,前代一切破爛也都給當成了寶貝,棉褲、臭襪、夜壺,全都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就怕引來外人劫奪。


   武林里便是這樣,什麼破銅爛鐵都有秘密,便扔出一塊狗屎,怕也能引發武林浩劫。


   陳得福捏著鼻子,拿起了一只夜壺,望外倒了倒,咚隆一聲,真滾出了一團黃屎,雖已數百年了,仍是臭氣燻天,卻不知是天隱道人的遺物,抑或是哪位高人所為?


   陳得福暗暗咒罵,不知自己前輩子干了什麼好事,竟然投入了華山門下?忙將黃屎一腳踢開,正要再尋丹藥,卻听「汪」地一聲,小黑犬突然張開了嘴,咬住了黃屎,低喘滿足。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小黑犬命在旦夕,依舊不忘本性,陳得福嘆了口氣,摸了摸小狗的腦袋,自知這是它最後一點心願,便也不忍阻止了。


   正難過間,忽听門鎖輕響,竟似有人進來了。陳得福嚇了一跳,自知庫房乃是禁地,不得擅闖,便抱起了小黑犬,藏到櫥櫃後頭。待要提醒娟兒,她卻還在背誦經書,好似傻瓜一般。正焦急間,屋內腳步細細,慢慢走進了一人,低聲喚道︰「若林、若林,你在這兒麼?」


   「若林」二字是呂師伯的號,再听這嗓音帶了濃濃的廣南腔,豈不是呂家三兄弟的老娘「謝嫣嫣」到了?


   這謝嫣嫣出身廣東鴛鴦門,使一對判官筆,外號「廣南一枝花」。據說她學武天資極高,少女時便威震廣南,擊敗過不少成名高手。不但武功遠在父兄之上,連呂應裳也自愧不如。若非當年出嫁生子,斷了修行,說不定早就與寧不凡、卓凌昭等人並肩,成了天下第五大宗師。


   當代女宗師現身,隨時大開殺戒,陳得福心下大驚,正等著娟兒失風被捕,屋內卻遲遲不聞喝問打斗聲。偷眼去看,卻見屋角多了一只大竹籠,想來娟兒情急生智,提起竹籠望自己身上一罩,打算掩耳盜鈴一番。


   都說傻人有傻福,謝嫣嫣若有所思,居然便讓娟兒蒙混過去了。她朝屋內走了幾步,低聲道︰「若林……若林……你在這兒嗎?我不生你的氣了……你快出來啊……」


   眼看謝嫣嫣脂粉未施,外頭草草罩了件棉襖,好似整夜未睡。她喊了幾聲,不聞應答,想也知丈夫不在此間,便又嘆起氣來︰「怎麼搞的,到底去了哪兒……難道在避著我麼……」


   嘆著嘆,忽又發起嗔來︰「好,你不肯回來,那就一輩子別回來!不然看我怎麼對付你!」


   要作神仙眷屬,先作柴米夫妻。只不知呂師伯又干了什麼好事,居然惹火了師伯母?


   正呆看間,忽听腳步聲響,大門里又走進了一人。那呂伯母頓時嬌聲哭喊︰「若林!」正要飛身相擁,卻听門口傳來訝異聲︰「小嫣嫣?你怎麼在這兒?」


   陳得福躲在櫥櫃後頭,雖沒見到來人的面孔,卻也曉得是瓊府的家臣許南星,否則呂伯母這般歲數,誰敢稱她為「小嫣嫣」?


   謝嫣嫣見來人不是丈夫,便又幽幽嘆了口氣,細聲道︰「是你啊……許大哥……」許南星皺眉道︰「小嫣嫣,你來庫房做啥?」謝嫣嫣忍淚道︰「人家在找若林。」


   許南星訝道︰「什麼?若林還沒回來?」謝嫣嫣哽咽道︰「我等了他一整晚,都沒見到人。翻來覆去睡不著,眼皮又一直跳……總覺得有鬼……」听得這個「鬼」字,屋里竹籠微微發抖,天幸謝嫣嫣心有旁騖,許南星又沒練過武功,自也無人發覺。听得許南星笑道︰「你多心啦。若林昨晚是和官差一塊兒出門的,哪能生什麼事出來?」


   呂伯母嘆道︰「許大哥,清早嗩吶吹得好響,西郊那兒還有鼓聲……你都沒听到麼?」


   許南星爽朗豪笑︰「放心,那是演軍,我早問過啦。」呂伯母哼道︰「是麼?那何大人為何帶著家當出城?」許南星咦了一聲,道︰「何大人出城了?這……這我倒不曉得……」


   自黎明以來,京城異象頻傳,又是西郊響嗩吶,又是大軍過街頭,稍有見識的,莫不大感驚疑。只是世人千百種,有先知先覺者,亦有後知後覺者,至于不知不覺者,便屬娟兒、許南星這類人。縱使京城大火,怕也以為朝廷放了煙花,美不勝收。


   正說話間,突听門口一聲輕響,這聲音來得無影無蹤,之前全沒听到半點腳步聲。陳得福心下一醒,暗道︰「傅師叔來了。」


   門口有人現身,謝嫣嫣便也察覺了,霎時激動哭喊︰「若林!你可來了!」這回不顧一切,縱身入懷,緊緊抱住了門口男子,嗚嗚哭了起來。卻听那人道︰「嫂子,你認錯人了,我是雨楓。」


   謝嫣嫣抬頭一看,發覺自己枕在傅元影的懷里,一時反而哭得更響了,只縮在人家的懷里,哽咽嗚噎、挨挨磨磨,想來是將錯就錯了。


   好容易鼻涕擤了個干淨,謝嫣嫣總算也放手了。許南星迎了過來,道︰「雨楓,你可回來了,找到少閣主了麼?」傅元影嗓音略顯疲憊,嘆道︰「她在楊大人家里。」許南星微微一愣︰「楊大人?哪一位楊大人?」傅元影道︰「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


   听得楊肅觀三字,謝嫣嫣頓時低呼一聲,趕忙轉過身來,料來有些興趣了。許南星低聲又問︰「少閣主還好麼?」傅元影不願多說,徑道︰「她很好。倒是國丈呢?起床了麼?」


   許南星嘆道︰「他整晚都沒睡,就是念著當年那些事……唉……我怕他病倒了,便趕緊找龍精散來啦。」


   「龍精散」是道家聖藥,相傳是蛇精虎鞭所提煉,延年益壽、調養氣血,最有神效。料來國丈昨晚打了瓊芳,自己也甚懊惱,以致一夜未眠。


   眼看許南星唉聲嘆氣,還在為這對祖孫擔憂。傅元影便道︰「許爺莫憂心,我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了玉瑛,她會出面調解的。」許南星訝道︰「怎麼?你昨晚出門,卻是去見玉瑛的?」傅元影道︰「是,穎超在她那兒。」許南星愕然道︰「穎超去了紅螺寺?」


   傅元影欲言又止,便搖了搖手,示意他莫來多問。許南星察言觀色,已知他有些難言之隱,料來與甦穎超有關,正想如何套話,謝嫣嫣卻又啜泣起來了。


   傅元影道︰「嫂子,今兒起得早啊。」謝嫣嫣哽咽道︰「什麼起得早,人家也是整夜沒睡。」


   昨夜人人忙碌,不只呂應裳夜半受詔,傅元影也是深夜出門,個個焦頭爛額。他點了點頭,不置可否,謝嫣嫣忍不住哭嚷起來︰「雨楓,你都不問我為何睡不著麼?」


   傅元影脾氣向來溫和,便道︰「大嫂何故不眠?」謝嫣嫣忍淚道︰「朝廷昨晚來了好多官差,把若林請了走,我看他整夜沒回家。心里好怕……雨楓……你……你可知道他去了哪兒?」


   傅元影搖頭道︰「對不住了,我昨夜人在紅螺寺,沒見到師兄。」謝嫣嫣埋怨道︰「你倒好,又去巴結皇後娘娘了,自己的嫂子,你都不理不睬……」跺了跺小腳,轉過身去,悄悄拭淚。


   眼見謝嫣嫣亂使小性,背身拭淚,只等著男人過來安慰。陳得福看得寒毛直豎,許南星也是呵呵干笑,那傅元影卻是個好脾氣的,便道︰「嫂子莫要多慮,若林是我華山大師兄,武功智謀,都是天下一流,縱有什麼大事生出,他也能全身而退。」


   謝嫣嫣哽咽道︰「那……那要是他出事了呢?我該怎麼辦?」傅元影安慰道︰「嫂子放心,師兄若真出了什麼事,自有我來照顧你們母子,此節不必多慮。」謝嫣嫣淚中含笑︰「你……你可不能食言。」竹籠子,似有誰在暗暗發笑,許南星也是干笑幾聲,正要說話,卻听庫房外腳步急躁,幾名家丁奔入門來,嚷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許南星驚道︰「怎麼?走水了?」謝嫣嫣則是顫聲道︰「怎麼?我老公出事了?」眾人殷殷切切,家丁們卻答非所問,齊聲喊道︰「獅子跑出鐵籠,咬傷人了!」


   听得東窗事發,陳得福自是心下惴惴,許南星卻笑了起來︰「胡說,這幾只獅子都是朝鮮國的貢品,打小養馴,不會傷人的。怎麼,它們咬傷了誰?」眾家丁忙道︰「華山雙……雙那個仙。」許南星愕然道︰「華山雙怪!他倆又干什麼了?」


   眾家丁道︰「不曉得,只知道獅子溜到他倆的臥房里,咬得房門都塌了。」眾人齊聲喝采︰「咬得好!」眾家丁慌道︰「許大人,您……您不去看看麼?」許南星揮手喝罵︰「看什麼?沒听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麼容易咬死,還叫什麼華山雙怪?快滾了!」


   眾家丁無端挨了一頓罵,只能悻悻離去。傅元影明白雙怪武功不弱,幾只大貓,傷之不得,自也不掛心,便道︰「許爺,這幾頭獅子是貢給皇上的?」許南星嘆道︰「是啊,皇上這幾年心情老是悶,國丈怕他無聊,便請朝鮮國的朋友運來了幾只獅子,打算獻給皇上玩兒。」


   國丈交游廣闊,年輕時游歷四海,自也認得不少海外奇人。傅元影沉吟半晌,又道︰「對了,載志武功學得如何了?」許南星嘆道︰「學什麼?這世子是個紈褲的,趙老五教他武功,都似耳邊風一般,至今還沒學上一招……」


   傅元影道︰「這怎麼行?玉瑛昨晚吩咐我了,說皇上傍晚要召見八世子,恐怕要見識見識他們的本領……」許南星大吃一驚︰「怎地這麼快?不是說月底才要比武麼?」傅元影搖頭道︰「天威難測,皇上心里有何打算,誰也說不準。」


   這幾年大臣一提立儲之事,正統皇帝總是百般拖延,硬是讓東宮大位虛懸著。誰曉得立儲人選真個出來了,皇帝卻又趕鴨子上架,誰也不曉得他打的是什麼算盤。


   屋子里靜了下來,許南星嘆道︰「不說了,不說了,國丈還等著吃藥哪。」開啟了抽屜,自去找那「龍精散」。陳得福大為懊惱,方知丹藥都收在門邊櫃子里,自己卻是找錯地方了。


   瓶瓶罐罐叮叮當當,許南星東翻西找,不由長嘆一聲︰「唉……人老了,吃多少仙丹都沒用,少閣主沒嫁,國丈又老了……咱們這個紫雲軒啊,以後可不知要倚仗誰了……」


   謝嫣嫣道︰「許大哥,你怎麼忘了我兒子得禮啊?等他學成了三達,定會扶持少閣主的。」


   許南星冷笑道︰「等他學成三達,咱們的頭也白�   斃繪替癱├ 潰骸澳闥凳裁矗俊br />

   許南星苦笑道︰「沒事,沒事,你趕緊替你兒子找顆仙丹吃吧,練功可以快些。」謝嫣嫣信以為真了,忙道︰「什麼仙丹?哪里有賣的?」許南星呵呵笑道︰「能在街上賣的,還能叫仙丹麼?」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始終沒個了局,陳得福滿心焦急,低頭去看小黑犬,卻見這小狗頗為耐命,只把頭插在夜壺里,嘴里還含著黃澄澄的干貨,一邊搖著尾巴,頗見心滿意足。正驚訝間,忽听傅元影道︰「誰說世上沒有仙丹了?咱們華山就有一顆‘大金丹’。」


   陳得福心下一凜,謝嫣嫣、許南星也齊聲詫異︰「大金丹?那是什麼?」


   傅元影道︰「相傳天隱祖師來山前一年,我山長老因緣際會,曾按古方提煉出一顆靈藥,相傳此物色澤如金,遂給昵稱為‘大金丹’,以別于太行山的‘小金丹’。」


   听得金丹還有大小之分,謝嫣嫣茫然道︰「你們華山不是練劍的麼?什麼時候改煉丹了?」


   傅元影訝道︰「我山自古名列丹鼎八大派,嫂子難道不知?」謝嫣嫣臉上一紅,過去老公說得口干舌燥,什麼丹鼎宗、隱仙宗,她都當廢話來听,此時自是一問三不知了。


   許南星听得興起,忙道︰「雨楓,這大金丹有何神效?說來听听吧。」


   傅元影道︰「父老相傳,大金丹又稱‘太華金丹’,與‘青城火丹’、‘大別黑丹’並稱為‘道統三丹’,傳說服後可以洗盡凡胎,得一甲子純金丹力。」謝嫣嫣低聲道︰「純金丹力?那又是什麼了?」


   傅元影道︰「這是丹鼎宗的古神功,過去僅見諸于典籍,據說是希夷祖師所傳,威力近于仙法。」听得仙法二字,謝嫣嫣怦然心動,想象三個兒子翱翔無極的模樣,忙道︰「別說閑話了,這大金丹藏在哪兒?咱們快找出來吧。」


   傅元影搖頭道︰「哪還找得到?早讓不肖門人偷走了。」謝嫣嫣驚道︰「不肖門人?是陳得福麼?」陳得福嚇得魂飛天外,正擔心自己偷竊密寶間,卻听傅元影道︰「嫂子多心了。此物失竊,乃是百年前的事情。據說行竊之人是一名童子,只因武功低微,飽受同門欺凌,這才起意竊取大金丹,打算服用報仇。」


   華山別無名產,專出不肖門人,謝嫣嫣哼道︰「該死的孽徒,他讓誰欺凌了。」傅元影道︰「我山流傳幾首童謠,其中一首稱作‘夜壺張’,相傳便是這名童子所做。」


   听得「夜壺張」三字,許南星忙自告奮勇,嚷道︰「我會唱,我會唱,你不凡師兄年輕時也常哼著這首童謠。」當即自哼小調︰「髒夜壺,夜壺張,人家蹲完我來擦,誰叫我是夜壺張。」


   听得歌詞,人人都懂了,方知這童子為何恨極滿山門人,卻原來是這個道理。


   陳得福听著「夜壺張」三字,忽然心念一動,撇眼去看,只見地下倒了一只千年夜壺,夜壺旁睡倒了一只小狗,雙眼緊閉,口吐白沫,身上也漸漸散發金光。正驚疑間,又听謝嫣嫣道︰「原來還有這等怪事,後來呢?那弟子報仇了麼?」


   傅元影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弟子才一偷走靈藥,便讓長老們抓住了。同門逼問金丹的下落,他卻抵死不招,其後長老們翻箱倒櫃,也是遍尋不見,不知他把大金丹藏到何處去了,只能將這名弟子囚禁在後山里。從此這大金丹就成為我山第二大懸案,至今未解。」


   「第二大懸案?」謝嫣嫣茫然道︰「那……那第一大案是……」傅元影道︰「三達之謎。」


   眾人听罷之後,都感扼腕痛惜,沒想好好的靈丹妙藥,就此下落不明,可別是給狗吃了才好。陳得福則是欲哭無淚,捧起夜壺,探頭入內,瞧瞧里頭有無殘存之物。


   听得華山門中還有這許多典故,眾人莫不嘖嘖稱奇。還待閑聊幾句,門口卻又奔來了一名家丁,氣喘吁吁地道︰「許大人,你……你快來……」許南星怒罵道︰「又怎麼啦?老虎出籠來了?」


   那家丁喘道︰「外頭來了幾名軍爺,說要請國丈上紅螺寺一趟,你快出來看看吧……」


   許南星愕然道︰「軍爺?」那家丁道︰「是正統軍的鞏師爺……他說城里有點事,要請文武官員即刻前往紅螺山,共商大局……」許南星咦了一聲,便朝傅元影瞧了瞧,道︰「雨楓,你……你陪我來吧……」傅元影道︰「請許大人先應付一陣,我一會兒便來。」


   許南星見拖延不得,便急急走了,屋里便剩了一個謝嫣嫣,正等著她告辭離開,哪知這女人卻哼著歌兒,自在庫房里搖搖擺擺,不知想干些什麼。


   傅元影咳道︰「大嫂,還有事?」謝嫣嫣嗯了一聲,不再哼曲了,只低下頭去,理了理秀發,似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這下連陳得福也納悶了。他從櫥櫃縫隙里偷看,只見師伯母站在門口,神色幽幽,行徑怪異,費人猜疑。傅元影道︰「嫂子,你若沒別的事,可否請你回避片刻,我有些本門事情待辦。」良久良久,忽听謝嫣嫣低聲道︰「雨楓,我求你的那件事……你……你考慮得如何了……」


   傅元影嘿了一聲,拂然道︰「大嫂,你別再舊事重提,此事觸犯門規,我如何做得!」


   陳得福眨了眨眼,不知師伯母有何請求,卻為何觸犯門規?正迷惑間,那竹籠子卻又微微一動,想來里頭的人有些興奮了,又听謝嫣嫣哽咽道︰「雨楓……你……你這人就是這般古板……你再這般推拒,休怪我找若林說去……」傅元影淡淡地道︰「找誰說都一樣,總之傅某不能答應。」


   謝嫣嫣淚流滿面,大聲道︰「傅元影,你……你好可惡!」嗚嗚哽咽中,旋即轉身狂奔,頭也不回地走了。陳得福心下納悶,還在猜想間,卻听傅元影拍了拍手,道︰「都出來吧。」


   陳得福駭然不已,看傅師叔何等武功,不費吹灰之力,便已發覺了自己,正要爬將出來,卻又觸到那只夜壺,凝目一看,小黑犬卻不見了,地下只留下一攤狗尿,主人翁已不知去向。


   陳得福福至心靈,忙趴到了狗尿旁,正想瞧瞧是否殘留藥性,卻听師叔道︰「得福。」


   眼看師叔還在等著自己,只能乖乖出來,垂首道︰「弟子在……」傅元影笑了笑,道︰「娟姑娘,你也出來吧。」竹籠颼颼發抖,道︰「我……我什麼都沒听到……你……你別找我麻煩……」


   傅元影皺眉道︰「听到什麼?」竹籠寒聲道︰「你……你和呂家嫂子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你放我一條生路吧……」傅元影微微一愣,沉吟片刻,醒覺過來,忍不住失聲而笑。他掀開了竹籠,笑道︰「娟姑娘,沒事多練點武功,別老是胡思亂想的。」


   竹籠里現出一名女郎,正是娟兒了,她俏臉微紅,道︰「我……我說錯了麼?那……那呂家嫂子何事求你?」陳得福忙道︰「是啊,還觸犯門規呢。」


   傅元影笑而不答,提來一只包袱,交到陳得福手里,道︰「別胡說了,來,替我看好這個。」


   陳得福從小打雜,深受長老器重,眼看粗活來了,便伸手接過包袱,忽道︰「啊呀,好沉哪。」手一抖,包袱便已落下。娟兒眼捷手快,忙替他接住了,低頭來看,卻見這包袱以油布裹成,望來頗為眼熟,忙道︰「等等,這……這好像是甦穎超的東西,是麼?」


   傅元影咳嗽一聲,道︰「是。」陳得福驚道︰「什麼?這是掌門師兄的東西?他……他自己為何不收著啊,卻要交給我?」


   傅元影欲言又止,並不來答,只把目光望向娟兒,希望她能自行避開。


   武林中人最重門戶機密,若是尋常江湖人物在此,听得他派隱私,早已遠遠走避。孰料傅元影看了半晌,娟兒卻是一臉茫然︰「你怎麼不說話了?我還等著听啊。」陳得福也道︰「是啊,師叔別賣關子了,快說吧,掌門去哪兒了?」


   眼看娟兒猛眨眼楮,陳得福也是一臉納悶,傅元影斗不過這兩個傻子,只得嘆了口氣︰「好吧,告訴你們也無妨。穎超昨夜出事了。」二人異口同聲,驚道︰「什麼?出事了?」


   傅元影道︰「他從萬福樓跳下來,摔斷了一條腿。」陳得福駭然不已︰「怎會這樣?師叔,咱們快去找他啊!」正要急急奔出,卻讓傅元影攔住了︰「放心,你師兄現在紅螺寺,平安得緊。」


   陳得福喃喃地道︰「紅螺寺?他去那兒干啥?」傅元影道︰「這你就別管了。反正他人在紅螺寺,由玉瑛親自照料。」娟兒最愛多管閑事,便又起疑道︰「誰是玉瑛啊?」


   傅元影自知失言,便只咳了一聲,不再解釋。陳得福卻還連連追問︰「師叔,萬福樓好高的啊,穎超師兄干啥跳下來?可是要試輕功麼?」娟兒呸道︰「傻子,萬福樓多高,連我也不敢跳,甦穎超哪有這膽子?」陳得福茫然道︰「那他為何跳樓?可是喝醉酒了麼?」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便又胡說八道起來。傅元影煩悶道︰「都別說了,總之你師兄受了傷,暫且不會回來,這段時日里,你得替他看好這個包袱。」陳得福听他吩咐得鄭重,自也不敢胡鬧了,忙道︰「師叔,這……這里頭到底放了什麼啊?」傅元影道︰「三達劍譜。」


   陳得福皺眉道︰「三達劍譜……」他喃喃忖忖,突然大驚起跳︰「三達劍譜!」


   智仁勇三劍,謂之「三達」,此乃華山一脈武學之所系,干系重大之至。傅元影斜了娟兒一眼,輕輕作咳,娟兒再笨十倍,也曉得要閉嘴了,顫聲道︰「我……我不會說出去的。若違誓言,教我下輩子投胎變小狗……」還待瞎扯,陳得福卻已跪了下來,慌道︰「師叔,三達劍是本門絕學,弟子武功低微,看不住東西,您……您去找毒腳仙他們吧……」


   傅元影搖頭道︰「不行。這本劍譜除開穎超一人,就只能由你保管。」陳得福愕然道︰「為什麼?」娟兒也急急來問︰「是啊,為什麼啊?」傅元影道︰「這是你師父的吩咐。」


   听得這是寧不凡的意思,娟兒自是吃了一驚。陳得福也是滿面訝異,心念微轉間,不由恍然大悟︰「對啊,這劍譜不交給我保管,卻要交給誰呢?」


   「三達劍譜」博大精深,自現世以來,從不禁門人私下習練。孰料數百年以降,弟子瘋得瘋、傻得傻,都為此物所害。長老們于是定下一個規矩,弟子若非天資過人,絕不許私練三達。只是滿山弟子人人自負,誰肯自認是個笨蛋?甦穎超如此,呂家三兄弟如此,杜得秈、施得興亦復如此,全山上下只有一個認命傻瓜,那便是陳得福。也難怪傅師叔要把劍譜交給他看管了,否則若是落到其它人手中,難保不私下偷練。


   華山是武林第一怪門派,門中怪事自也一籮筐。眼看娟兒還在那兒亂猜,陳得福便也不多說了,徑道︰「師叔放心,得福一定好好收著包袱,絕不讓人翻看。」傅元影甚是欣慰,又道︰「娟掌門,念在同道之誼,此事也請你多多擔待了。」娟兒忙道︰「放心,我……我很討厭練劍的,不會劫奪你們的寶物。」


   天下最不怕外人劫奪的秘笈,便是「三達劍譜」。傅元影笑了笑,便又囑咐道︰「記得,此事千萬別漏口風,若讓同門知道,人人都要找你麻煩。」陳得福慌不迭地點頭,道︰「我曉得。我誰也不說,連小黑犬也得保密。」娟兒忙道︰「放心,我……我也不會和赤兔馬說。」


   娟兒性情嬌憨純良,又是瓊芳的知交好友,傅元影自也深知,否則豈會讓她與聞本門機密?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師佷的肩頭,示意激勵,隨即轉身離開。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陳得福手捧包袱,心里滿是擔憂,就怕會發生什麼怪事。他提起鐵掃帚,左右警戒一陣,卻見四下無人,空屋寂寂,卻是怕什麼呢?正放心間,娟兒便又湊了過來,低聲道︰「陳得福,小黑犬呢?還沒死吧?」


   陳得福忙道︰「它吃到了一顆大藥丸,好像病自己好了,便溜出門去了。」娟兒喔了一聲,道︰「那可放心了。」左顧右盼一陣,低聲又道︰「陳得福,你這包袱挺沉的,讓我替你拿著吧。」


   陳得福不疑有它,便將包袱送了過去,娟兒接了來,便自行解開綁縛,喃喃地道︰「三達劍好大的名頭……我早就想翻一翻了……」


   陳得福大吃一驚,趕忙奪回了包袱,大聲道︰「你干什麼?」


   娟兒拂然道︰「你小氣什麼,不過翻翻劍譜,又不會少你一塊肉。」陳得福生氣道︰「不行!你這女人好壞的心眼!快還我!」欲待阻攔,卻是哎呀一聲,已讓人一把推倒了。娟兒喜孜孜地蹲在地下,正要取出經書,掃把福卻又爬了過來,一把按上包袱,顫聲道︰「等等,娟姑娘,我……我這是為你好……你資質太差,看了會走火入魔,到時成了傻子,那可怎麼辦?」


   娟兒暴怒道︰「什麼?你說我資質差?好!就沖著你這句話,老娘看定了!」正要解開包袱,忽听陳得福駭然震驚︰「娟姑娘!快看你的背後,有個怪影子!」娟兒大驚起跳︰「什麼?」


   正恐懼回望間,陳得福卻奪過了包袱,低頭沖出屋外。娟兒這才曉得被騙了,大吼道︰「陳得福!你連本姑娘也敢詐騙,不想活了麼?」高聲嚷嚷,翻上了赤兔馬,四下搜索追捕。


   陳得福躲在草叢里,眼看娟兒暴跳如雷,卻是越走越遠,心下暗想︰「這女人是個白痴,比我還笨。」松了口氣,又想︰「對了,小黑狗究竟怎麼了,趕緊去看看吧。」


   適才偷听大人們說話,方知華山藏有一顆大金丹,說不定真給小黑犬吃了,若是如此,這狗豈不成了哮天神犬?


   陳得福心頭怦怦一跳,都說「母憑子貴」,倘使小黑犬成了一條仙犬,自己定也能身價百倍,從此一人一犬、行俠仗義,豈不便是一個「神犬少俠」?到時朝廷聘自己為捕頭,加官晉爵,買樓買地,說不定還能娶個漂亮姑娘為妻。人生一切全有了指望。他越想越歡喜,忙溜去了後廚,摸走了一塊鹵豬肝,一會兒若是遇上愛犬,也好有個賄賂。


   來到了竹林,只見鐵籠里一片空蕩蕩,美麗白犬離籠外出,獅群也還沒回家。陳得福怕獅子現身吃人,自是膽戰心驚,忙提著鐵掃帚,蹲到了草叢里,顫聲呼喊︰「小黑犬,你在哪兒啊?快出來啊?」喊了幾聲,不聞應答,只能慢慢爬將過去,誘以美食︰「小黑犬,看,這是鹵豬肝,好吃得咬舌頭,不信我吃給你瞧。」正嗯嗯嘗味間,突听一聲溫柔輕喚︰「得福。」


   陳得福大吃一驚︰「小黑犬會說話了?」轉頭急看,只見眼前多了一雙繡花鞋,足踝縴細。抬眼向上,見到了碧綠衣裙,再望上看,則是豐臀蜂腰、飽滿胸脯。


   陳得福心下狂喜,道︰「小黑犬!」看這大金丹如此威力,竟讓小黑犬變成了仙女。他又驚又喜,正要撲上前去,突見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不覺倒抽一口冷氣,顫聲道︰「師伯母……」


   面前站著一個女人,笑顰如花,正是呂得禮的老娘謝嫣嫣到了。陳得福不知她有何圖謀,自是雙手緊抱包袱,畏首畏尾,謝嫣嫣卻笑吟吟地道︰「得福,你怎麼一個人躲在草叢里?怪里怪氣的?」陳得福低聲道︰「我……我要找小黑犬……」


   「小黑犬……」謝嫣嫣沉吟不解,突然雙手一拍,笑道︰「啊,就是你從紅螺山帶回的那只小野狗啊。我方才見到它了。它同兩只獒犬追著玩兒,興高采烈的。」陳得福驚道︰「打起來了麼?師伯母,它們……它們在哪兒?」


   謝嫣嫣微笑道︰「別急,讓伯母帶你去找它吧。」伸出玉手,攜住了陳得福,神情親昵。


   陳得福嚇了一跳,道︰「師……師伯母,你……你這是……」正迷惑間,忽見謝嫣嫣俯身彎腰,蹙眉道︰「得福,你的褲子怎麼破了?一會兒師伯母替你補一補吧。」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可這慈母卻認錯人了,陳得福臉上更紅,忙道︰「不……不用了……」謝嫣嫣走近幾步,溫柔道︰「師伯母面前,客氣什麼?來,到我房里來,把褲子脫了,師伯母替你補補。」陳得福生到了二十來歲,還沒在女人面前脫過褲子,心念于此,臉色漲紫,顫聲道︰「真的不了……我……我還有事……」


   謝嫣嫣失望道︰「你……你還有事?」陳得福忙道︰「是……是啊,我還沒吃早飯……」


   听得此言,謝嫣嫣玉指豎起,俏眼笑道︰「我就曉得你沒吃飯。來,伯母熬了一鍋廣南魚粥,咱倆一塊兒吃吧。」陳得福越發錯愕了。看這謝嫣嫣最是溺愛兒子,三兄弟平日吃剩的飯菜,寧可倒到陰溝里,也決不讓別人家的孩子沾上一口,誰知她今日一反常態,竟把自己當人看了?


   正茫然間,忽覺一股迷人香氣,飄近鼻端,只見謝嫣嫣雙眼直瞅著自己,竟是滿面母愛。陳得福臉紅過耳,低聲道︰「師伯母,你……你為何待我這麼好?」


   「傻孩子……」謝嫣嫣輕啟朱唇,柔聲道︰「咱倆天生投緣啊……」


   「投緣?」陳得福失聲呆呼。謝嫣嫣憐聲道︰「是啊……師伯母好想收你當干兒子,日日夜夜都想疼你愛你、憐你寵你……」陳得福哭出了聲,大喊道︰「干娘!」正想依偎懷中,惹其愛憐,忽覺懷中包袱微微一動,似給人拿住了。


   陳得福咦了一聲︰「師伯母……你……你這是做什麼?」謝嫣嫣柔聲道︰「心肝寶貝兒,干娘怕你累著啦……看這包袱好沉,來……干娘替你拿著……」


   陳得福忙向後退開一步,害怕道︰「不……不用了……」謝嫣嫣憐聲道︰「乖孩子,別怕羞,快來……」她越靠越近,陡然玉手暴長,直朝包袱奪來。陳得福早已有備,拔腿便跑,謝嫣嫣亮出了判官筆,厲聲暴吼︰「誰敢阻撓我兒子練成三達!誰就得死!陳得福!你納命來吧!」


   「殺人啦!」新年新氣象,元宵方過,陳得福便已身陷絕境了。他狂奔慘叫,一路奔向主宅,眼看不遠處有座精舍,房門虛掩,一時無暇多想,便藏身進去,盼能躲過追兵。


   來到房中,但見室內光亮精潔,清靜高雅,打掃如同寶鏡一般。陳得福心下一醒,才知自己無意間闖入了國丈的「蓮荷精舍」,此地收藏無數古董字畫,價值連城,平日都上著鎖,今朝怎麼忽爾開門了?


   正起疑間,忽听腳步細細,兩名老嬤嬤哼著歌兒,一個手拿雞毛潭子,一個手提水桶,從門外走了進來。陳得福嚇了一跳,眼看一只花瓶立地巨廣,足有八尺,忙藏身在後,掩住身形。


   兩位老嬤嬤頗為勤奮,來到了屋內,各自擦洗打掃,那謝嫣嫣手持判官筆,自在門口瞪眼張望,卻也不敢貿然闖進。


   良久良久,老嬤嬤掃好了地,鎖了門,終于離去了。陳得福也松了口氣,起身四顧,只見滿屋都是古董,當是國丈費心搜羅而來。他滿懷敬畏,正小心觀看間,忽見一件衣裙高展牆上,裁剪古樸,青靛如玉,豈不就是師叔伯口中的「采蓮翠裙」?陳得福啊了一聲,急急走近來看,鼻端聞到一抹千年芳香,隱隱帶了幾分酒香,不覺神思迷惘︰「這……這就是西施的體香麼?」


   李白詩雲︰「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據說寫的便是這件「采蓮裙」。還說當年西施刺殺吳王夫差,穿的也是這件綠裙,其後與範蠡退隱,來到太湖采蓮,穿得還是這件碧裙。無怪國丈醉心賞玩,八成常在屋里聞香。正想學著嗅上一嗅,忽听房門喀喀幾聲,竟給人撬開了。


   陳得福心下惴惴,就怕是謝嫣嫣入室搜捕,便又躲到了大花瓶後頭。還待多做防備,卻見一名小孩兒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帶來了一股酒臭,竟是謝嫣嫣的小兒子呂得廉!


   陳得福驚奇不已,不知這小鬼為何現身此間,莫非也是為三達劍譜而來?正起疑間,只見這小孩打了個哈欠,反手掩上房門,突然掩住了嘴,急急轉身過去,嘔吐起來。


   呂得廉好似宿醉未醒,吐了半晌,總算直起身來,他擦了擦嘴,喘息道︰「下回不喝酒了,好難受啊。」房中滿是珍奇古董,呂得廉卻嘔得滿地穢物,酒氣燻天,一會兒若讓人發覺了,不免鬧出大事。這孩子卻是不慌不亂,嘆道︰「又要擦地了。」便從牆上扯落了綠裙子,先朝嘴上擦了擦,其後扔到地下,一腳踩住,朝地板去抹,將穢物清理干淨。


   陳得福看得全身發抖,這才明白西施裙的香味自何而來。正感駭然,呂得廉又吐了,這回抱住了周公鼎,盡數吐在里頭。


   吐了幾回,呂得廉總算舒坦了。他挖了挖喉嚨,驚喜道︰「內力好像更深了。」說著說,便從牆上取落一只釣桿,笑道︰「好久沒釣魚了。」這只釣桿非同小可,陳得福自也听師叔提過,傳說當年姜太公與文王相會之時,便是手持這尾釣桿,也才有了後來的武王伐紂、三界封神等等事情。只不知呂得廉人在屋中,卻想釣些什麼?


   正納悶間,卻見釣桿一拋,魚鉤竟朝藏身處飛來。陳得福心下一驚,沒想自己已給發覺了,正要伏身閃避,卻見釣鉤墜入花瓶,听得呂得廉哈哈一笑,提手一拉,居然釣出了一只包袱!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陳得福大感驚奇,自沒料到花瓶里居然還藏了東西。卻見呂得廉蹲身下來,打開了包袱,里頭赫然是有木老虎、泥人兵、「金海陵縱欲身亡」上下兩冊,諸般寶物,無一不備。陳得福咦了一聲,暗道︰「珍藏不少啊。」


   珍藏秘本現身,陳得福內心怦怦直跳,自是有些艷羨。呂得廉卻又從褲袋里掏出一迭紅紙袋,其上書寫名字,有葉得開、馮得誥、施得興,其中一只更有「陳得福」三字。陳得福不覺駭然失色︰「這……這不是我的紅包麼?」


   過年前師叔伯發下了紅包,有的出手大方,一給就是一兩銀,有的寒酸緊蹙,只能賞個一吊錢。眾兄弟巴望一整年,好容易攢了點零頭慢慢花,豈料竟落入呂得廉的魔掌之中?


   陳得福暗暗忿恨︰「好小子,平日吃我喝我,現下還拿我,一會兒揍死你。」


   呂得廉不知有人窺伺在旁,兀自拍手笑道︰「東西越來越多了。」從紅包里倒出了幾十枚銅錢,自贊自夸︰「看我多能掙,難怪娘疼我。」


   呂得廉人如其名,為人甚是廉潔勤儉,平日仗著年紀幼小,出門吃喝玩樂,從不付錢,多賴師兄支應,孰料白吃白喝尚嫌不足,索性將師兄們的棺材本充公了?


   看呂得廉一臉快活,不知窩藏了多少珍寶,只將銅板一只只排列整齊,細細點了點,正要盡數收入包袱。陳得福委實忍無可忍,頓時現身出來,大喝一聲︰「小偷!」


   呂得廉嚇了一跳,萬沒料到花瓶後頭躲得有人,他受驚坐倒,呆了半晌,隨即左顧右盼,訝異道︰「小偷?誰啊?」陳得福怒道︰「還問誰?你就是小偷!」呂得廉困惑道︰「什麼?我是小偷?你說話好怪哪。」陳得福指著地下的包袱,怒道︰「看!這是什麼?」


   呂得廉低頭瞧了半晌,疑惑道︰「這是包袱啊,有啥奇怪的麼?」陳得福提起鐵掃帚,當作驚堂木狠狠朝地一拍,厲聲道︰「這叫做贓物!你這個小偷,如今人贓俱獲,還想狡賴麼?走!和我去見趙五師祖!看他怎麼打你!」


   華山方今第一長老,便是趙老五,他執掌門規極嚴,只要抓到了小偷,哪管來人是誰的兒子,總之先抽五十鞭再說。呂得廉听了脅迫,卻是毫無懼色,只是皺眉道︰「你好怪啊,我方才從花瓶里找到這些東西,還想是打哪兒來的,你怎能說是我偷的呢?」


   陳得福怒道︰「胡說!這東西明明是你藏入花瓶的,不然你好端端地,來精舍干啥?」


   這話問到了要緊處,呂得廉不覺咦了一聲,道︰「有道理啊,陳得福,你來精舍做啥?」陳得福為之一怔,喃喃地道︰「我……我是來……來……」呂得廉雙手一拍,醒悟道︰「我知道了!陳得福,這些東西都是你偷的,對麼?」陳得福大驚道︰「不是!不是!」


   呂得廉起疑道︰「可你為何背著一個包袱?你自己看看,這兩只包袱可不是一個樣?」


   說來也巧,兩個包袱都是油布包裹,上頭也都綁了個結,宛如親兄弟一般。


   陳得福大驚大慌,滿頭冷汗間,竟為之辭窮了。呂得廉淡淡地道︰「小偷,總算讓我抓到啦。」拉住陳得福的衣袖,喝道︰「走!跟我去見五師祖,听他發落!」想起趙老五的鞭子,陳得福哭道︰「不要!不要抓我!我是冤枉的!」呂得廉喝道︰「無恥之尤!還敢拒捕!」


   二人拉拉扯扯,也是呂得廉宿醉未醒,腳下一晃,撞到了大花瓶,听得當瑯一響,已然砸了個稀爛。


   二人張大了嘴,陳得福寒聲道︰「看看你……」呂得廉哭道︰「都是你!」


   這玉瓶來歷甚奇,詩雲︰「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乃是大唐越窯秘色瓷,號稱英國公鎮府三寶之首,現下卻成了爛泥一堆,國丈若是見到了,豈不氣得一命歸西?


   二人對泣半晌,都知大禍臨頭了。呂得廉拭淚道︰「掃把福,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了,國丈會怎麼處置咱倆?」陳得福垂淚道︰「千刀萬剮,凌遲處死。」呂得廉哭道︰「知道就好!你快立個誓,絕不能告訴別人這件事,你若說了,便要天打雷劈、萬箭穿心而死!」陳得福啜泣道︰「為何是我先發誓?不是你先?」呂得廉大哭道︰「你年紀大,當然你先。」


   二人爭執不休,都要對方先行賭咒,突然大門打開,走入了一人,正是呂得義來了!


   「二哥!」呂得廉看到了救星,立時撲上前去,哭道︰「陳得福偷東西,又打破了花瓶,方才還威脅著我,說要殺我們全家滅口哪!」陳得福震驚不已,大哭道︰「你胡說!」


   看這呂得義雖只十四歲,身材卻比弟弟高了不少,平日個性陰沉,武功更是深不可測,此刻若要袒護親弟弟,陳得福哪還有活路?他百口莫辯,正悲憤抽噎間,只見呂得義瞄了瞄弟弟,又朝自己看了一眼,道︰「三弟,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已經知道前因後果了。」


   陳得福大哭道︰「恩公啊!」呂得廉則是痛哭流涕︰「二哥!你都不幫我!」


   呂得義果然知義,這會兒便來大義滅親了。陳得福正要叩謝恩德,卻听他淡淡地道︰「掃把福,先別高興得太早,方才打破花瓶,你也得記上一份功勞。我一會兒表上功去,你也知道自己下場如何?」陳得福魂飛魄散,掩面哭道︰「不要啊!」


   呂得義淡淡地道︰「要我隱瞞此事,其實也不難,只要你倆答應一件事,我可以替你們遮掩。」二人並肩跪地,哭求道︰「恩公,你要咱們答應什麼?」呂得義道︰「我要你倆發誓賭咒,終身效忠于我,若有違誓言,你倆會天打雷劈,化為爛泥而死。」


   陳得福听這誓言如此凶毒,自是害怕猶豫,呂得廉卻已大哭道︰「我發誓!我發誓!小人一定終身效忠于您,若違誓言!陳得福必然萬箭穿心而死!」陳得福又驚又氣,趕忙喊道︰「我也立誓!小人要是有一丁點違背您的聖旨!呂得廉全家必然滿門抄斬,死得慘不堪言!」


   二人胡喊亂嚷,呂得義卻也沒留神,只頷首傲然︰「我有兩個奴隸了。」當即道︰「得廉,二哥缺錢用,把你的收藏都拿來。」呂得廉哭泣不依,想他一生辛苦,方有這點兒積蓄,若就這麼交出,日後哪還有一點生趣?呂得義森然道︰「不肯是吧?」推開了門,作勢欲喊︰「來人啊,有人打破了……」呂得廉大驚道︰「等等,等等,我听話就是了!」


   包袱送來,總計四十兩銀,此外奇妙書刊、童玩彈珠,要什麼、有什麼。呂得義頗見滿意,又道︰「陳得福,把你背上的包袱拿下來,讓我瞧瞧里頭有什麼。」陳得福大驚道︰「不行!這是傅師叔托給我的東西!你萬萬看不得。」


   「看不得?」呂得義斜目冷笑︰「我上天下地,無所不看。爹娘上床、丫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英雄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