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驥伏櫪

西郊阜城門,飄揚了一面替天行道的旗幟,那是面「怒」字旗。


   噠噠……噠噠……清脆的馬蹄聲從沙地傳來,馬背上坐了一個人,紅盔紅甲,像是燒起了一團火。他的馬兒卻是黑的,黑得像是從地獄里冒出來的。


   嗩吶息了,鼓聲止了,敵方單槍匹馬,兵臨城下,距離北京城門僅僅十里,正統軍上下自是如臨大敵,情勢前所未見。那廂勤王軍四王會集,也在帥帳里緊急備戰。只听德王爺微微喘息︰「這廝當真猖狂!一個人便要挑倒咱們百萬大軍?大哥,你去和伍定遠說一聲,我要遣我驃騎營第一勇士出陣,便算傷不到他,至少也要挫他一點銳氣!」


   慶王爺怒道︰「不必陪他玩!這廝既然單槍匹馬而來,咱們何必和他客氣?」轉身喊叫︰「來人,調出兩萬兵馬,分四路包抄,務必生擒此人。」手下接令而去,傳出大批兵卒,正要出陣。鞏志、高炯已駕馬趕來,急喊道︰「幾位王爺,把你們的人馬撤下去,千萬別來壞事。」


   慶王爺大怒道︰「誰壞事了?本王是要生擒他啊。」鞏志勸道︰「慶王爺,您若心存此念,小心自己反被生擒。」德王、臨王相顧愕然,慶王爺不驚反笑︰「生擒我?那好啊,他想單槍匹馬殺進來,咱們剛好來個甕中捉鱉,豈不快哉?」


   雙方強弱懸殊之至,朝廷這廂百萬勤王軍坐鎮,尚有十萬正統軍幫襯,名將如雲、猛將如雨,豈懼敵方區區一人?正叫罵間,卻听徽王道︰「老四,听話,把你的人撤下去。」


   慶王心下拂然,大聲道︰「二哥,你……」話聲未畢,卻听徽王道︰「老四,拿起你的遠筒,瞧瞧陸孤瞻。」


   慶王微微一凜,忙望向遠方,提起遠筒一看,這才發覺「陸匪」早已遠遠避讓,回到了餓鬼人海當中。徽王爺道︰「陸孤瞻武功如何,天下有目共睹,你想他為何不替怒王助陣?」


   眾人心下一凜,卻也猜到了幾分內情。自知「那廝」極為自負,不許旁人插手戰局。


   以此看來,此人當有十二萬分把握沖撞城下百萬軍。


   這徽王爺雖說兵敗霸州,其實為人甚是精明,否則也不會受正統天子器重,總管勤王軍四大營。眼看慶王嚅嚅嚙嚙,卻也不敢堅持了,鞏志又道︰「徽王爺,我有個不情之請,盼您應允。」徽王爺道︰「鞏師爺有話直說不妨。」鞏志道︰「我希望四位王爺即刻回城,暫避鋒頭。」


   臨王爺愣住了,大聲道︰「什麼?為何要咱們閃避?」高炯道︰「王爺,您若不想撤入城里,便要有戰死的準備。」慶王爺又驚又怒︰「放屁!放屁!他……他只有一個人啊!」


   去過潼關的將領都明白,這「怒王」早年出身朝廷,效命于征北大都督麾下,每逢北疆出征,動輒單槍匹馬、深入敵營,直是個亡命賭徒的作風。中年後他重建怒蒼,行事風格更加詭譎難測,每回大軍野戰,必遣單騎先行,縱使嚇不退朝廷萬軍,也要重挫敵方銳氣,最是厲害不過。看他此番親自上陣,一會兒飛騎沖殺,突施暴手,必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鞏志一片好心,徽王沉吟半晌,毅然道︰「此事休得再提。我等總管勤王軍,倘使臨陣逃脫了,軍心必亂,豈不反中那廝的奸計?」


   徽王此言亦有道理,畢竟怒王背後尚有千萬餓鬼,倘使勤王軍動搖,他定會趁勢攻殺。以此人作風之辣,一會兒攻勢必如排山倒海,絕非陸孤瞻領軍所能望其項背。听得此言,其余三王頻頻稱是,鞏志、高炯卻對望一眼,咳嗽道︰「王爺,不瞞您說,咱們希望您……您能交出兵符,讓我等接管勤王軍。」徽王大吃一驚,其余三名王爺則是勃然大怒︰「鞏志!你欺人太甚!」刷刷數聲,慶王、臨王都已摯劍在手,高炯也手按刀柄,正要抽出兵器,卻听一人道︰「都退下。」


   眾人一發轉頭,只見人群里行出一員大將,正是「正統軍大都督」到了。


   萬眾注目之人,姓伍名定遠,號曰國之干城。今番秦仲海提刀汗馬而來,也只能仰仗他出面克敵了。臨王爺怒道︰「伍定遠!你……你也要奪咱們的兵權麼?」伍定遠道︰「王爺請莫多心。一會兒我出陣會敵,倘若不幸戰死,我正統軍上下從此听徽王一人號令。」


   眾參謀大驚道︰「都督!您怎說這喪氣話?」伍定遠道︰「我心意已決,你們不必多說。」


   伍定遠有開山裂海之能,出陣入陣,勢若萬鈞,如今卻預先囑咐了後事,說話間更將兵符解下,正要交出,卻听徽王爺道︰「且慢。」把手一揮,大聲道︰「來人!取酒水來!」


   左右親兵送上酒水,徽王爺親奉一碗,朗聲道︰「伍定遠,你乃國之大將,豈可輕言生死?本王且以此杯水酒,預祝你旗開得勝。」听得徽王並無覬覦之心,眾參謀都愣了。伍定遠也不多話,躬身便道︰「謝王爺賜酒。」接下酒碗,喝下一大口,雙手奉還。徽王也不忌諱殘酒,便一口喝干了,另依著軍中習俗,將碗砸到了地下,為伍定遠送行祈福。


   正統、勤王兩軍不睦已久,雖不至見面即殺,卻坐不到一張凳子上。如今國難當頭,兩大首腦盡釋前嫌,只是旁觀眾人反而更加不安,隱隱覺得此戰不祥,恐有將星殞落。


   一片寂靜間,伍定遠已要出陣了。兩旁兵卒牽來了戰馬,道︰「大都督,沖陣馬已到。」


   眾王凝目去看,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見這匹戰馬左眼已瞎,老邁消瘦,走起路來更是一拐一拐地,別說與千里神駒相較,看這瘸腿老態,怕比騾子還要不如。


   怒蒼名駒無數,本寨有「赤兔馬」、「玉獅子」,雖不知怒王騎乘何等神物,總之不在「雙英三雄」之下,可伍定遠卻只騎了一匹龍鐘老馬,三羸五駑,沒打便輸了八分。德王爺二話不說,當即翻身下馬,道︰「伍都督,你騎我這匹馬吧。」


   德王爺是本朝伯樂,總管「驃騎三千營」,座騎更是萬中選一,號曰「虎影」。此馬不知何故,極為害怕自己的影子,平日只能遮其雙目,否則一旦發覺影藏蹄下,便要發足狂奔,直至擺脫身影為止,時人見其畏影如虎,便戲稱其為「虎影」,競速無雙,足與赤兔馬爭先。


   德王爺鐘愛虎影,此刻卻大方相借,正等眾人感恩致謝,哪知高炯、岑焱等人卻是相顧無言,好似不在眼下。德王爺惱道︰「鄉下人!你們曉不曉得我這馬是何等來歷?」


   岑焱咳道︰「大名鼎鼎的‘虎影’,天下誰人不識?王爺,您這馬太珍貴了,您還是騎著打打獵、春郊游,多好啊?」德王爺心下大怒,沒想自己慷慨借馬,卻得回了冷嘲熱諷,正待反唇相譏,卻听鞏志道︰「大家噤聲。」


   噠噠、噠噠,蹄聲漸漸逼近,距離城下只在五里,突然之間,四下啡啡馬鳴,帥陣里百來匹馬兒惶惶不安,都想脫韁奔逃,兵卒們拼命鞭打,卻還管不住。轉看那「虎影」,雖已遮住雙眼,卻也是颼颼發抖,前蹄不穩,似欲跪下。


   德王爺熟知馬性,卻是生平首次見識這等怪事,忙道︰「怎麼回事?」鞏志道︰「異獸將臨。」眾王愣住了︰「什麼意思?」高炯提起了遠筒,道︰「王爺自己看吧。」


   德王爺接過遠筒,急來遠眺,眼里登時見了一名武士,身穿紅甲,低沉臉面,當是傳聞中的「怒王」了。他微感駭然,不敢多看,忙朝敵將的座騎瞧去。


   從遠筒里望去,眼前現出一匹丑馬,黑底雜毛,頸短腿粗,甚且大腹便便,應驗了馬經的「五駑之相」,以此看來,此馬絕非良駒,卻不知怒王何以選它為座騎?


   正茫然間,卻听高炯附耳道︰「王爺,請細看這馬的眼窩。」德王凝目細看,只見這匹馬眼下生了白毛,好似垂著淚水,不覺驚道︰「承泣?」鞏志道︰「正是承泣。」


   「承泣」為馬經術語,意指馬有旋毛于目下。傳聞此相大凶妨主,能害死主人,便如當年劉皇叔的座騎「的盧」一般,佔曰︰「奴乘客死,主乘棄市」。


   德王大感錯愕,沒料到怒王的座騎如此不祥,他凝目去看馬尾,卻見馬尾散亂,彷佛狗尾巴,不由駭然道︰「等等,這……這是‘犬尾’……」高炯道︰「王爺請再看馬腹、馬蹄。」


   德王喃喃忖忖,提著遠筒眺看,只見馬腹生滿亂毫,蹄上帶了雜紋,愕然道︰「腹有旋毛,四蹄顛反如倒履……那豈不是……」鞏志接口道︰「負尸餃禍,倒履妨主。此馬全身上下,一身兼具十三凶。」听得此言,徽王、臨王、慶王全都轉過頭來了,人人眼中帶著駭然。


   「龍魚河圖」有言,善相馬者必觀十三兆,頸、脊、尾、首、蹄、足、眉、腋、嘴、齒……十三處中只消一吉,便成千里神駒,反之若有一凶,便成「承泣」、「的盧」,萬萬騎乘不得。


   慶王爺驚道︰「十三凶?這……這馬豈不是全身不祥了?」鞏志道︰「沒錯,這馬出生時便有異象,從頭到腳,共十三處不祥,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徽王爺沉吟道︰「這馬如此不吉,還能騎麼?」鞏志道︰「當然可以。十三凶齊備之後,它就成了另一樣東西。」


   德王爺熟讀馬經,心念微轉,霎時失聲道︰「你……你說的是‘馬見愁’?」鞏志頷首道︰「萬馬中神,馬王馬見愁。」


   德王張大了嘴,滿心駭然間,竟然說不出話了。


   馬首馬頸、馬尾馬吻、馬腹馬蹄,各有凶象,這些凶兆若得其一,便成了妨主凶馬,禍害人間,豈料十三凶齊備之後,卻能脫胎換骨,成了「萬馬中神」、「馬王馬見愁」!


   余人听得對答,無不相顧茫然,不知「馬見愁」是什麼東西?正待要問,卻听慶王爺喊道︰「看!大家快看這些馬!」眾人急忙轉頭,不覺都是一愣,只見營里寂靜無聲,滿營馬匹趴伏跪倒,一只只都是戰栗發抖,似要迎接什麼東西。


   眾人愕然道︰「這……這是……」德王爺苦笑道︰「馬神已臨。」


   父老相傳,馬中有神,號為「馬見愁」。此馬若論腳程,遠比不上日行千里的「赤兔」、「虎影」,然而真到道上競速之時,卻沒一匹馬跑得過它,因為「馬見愁」一旦現身,便如馬神降臨,萬馬嚇得跪地不起,屎尿俱出,路都走不動了,遑論與之競賽爭道?


   德王爺嘆了口氣,自知怒蒼有「黑象大驪」、「赤兔天馬」,皆是人間珍寶。這些神駒或隱藏深山,或日行千里,過去朝廷千方百計,卻都誘捕不到,誰知怒蒼卻有法子捉回養馴。過去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見了「馬見愁」,方知其中道理。


   「馬神」逼臨,已至陣前三里,「驃騎三千營」首當其沖,全營馬兒盡皆跪伏。莫說赤兔馬日行百里,便算日行千萬里,一樣讓人牽回家去。


   慶王駭然道︰「什麼玩意兒?這馬凶成這模樣,誰還敢騎?」鞏志道︰「相傳馬見愁只能負重二兩一,再重就負不動了。」徽王沉吟道︰「二兩一?什麼意思?」


   「馬有旋毛,人有斷掌……」正問話間,陣後卻傳來伍定遠的嗓音︰「相傳能乘馬見愁之人,八字不能重過二兩一。」眾人心下一凜,方知「二兩一」是命理之意。


   秦仲海也是個不祥的人,他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上從業師,下至好友,六親全數克光,如此「鬼見愁」,無怪能騎「馬見愁」,狂人騎凶馬,兩凶相克,恰是剛好。


   話聲未畢,猛听蹄聲大作,眾人回首去望,只見一馬越眾而出,伍定遠騎于瘸馬之上,手提鐵槍,正從屬下手中接過了軍旗。听他「駕」地一聲,瘸馬人立起來,啡啡高鳴,顛撥搖晃間,便已奔出陣去。若非伍定遠身手矯健之至,恐怕早已摔下馬去。


   慶王爺猛吃一驚︰「這……這瘸馬是何來歷?為何不怕馬神?」高炯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眾王茫然道︰「什麼意思?」鞏志道︰「十年前正統建軍,朝廷撥下數萬匹戰馬,如今十年大戰下來,當年的馬兒盡數戰死,只余下它一匹孤單存活。」


   眾人啊了一聲,方知這匹瘸馬打過一場又一場的大戰,也一次又一次從戰地尸堆里走了出來。現今它的同伴都已離開了人間,只剩下它瞎眼瘸腿、孤零零地活在這塵世上。


   「生于藏武、死于北關」,這碩果僅存的最後一匹戰馬,歷經千錘百煉,見證過無數死難,也使它超越了一切凡馬,足與「馬神」匹敵。如今「老驥伏櫪、志在千里」,這垂垂老矣的沖陣馬,今將再次背負「五軍大都督」,前去迎戰「萬馬中神」。


   轟隆隆……轟隆隆……沖陣馬出征了,大地卷起一道塵煙,只見伍定遠手舉軍旗,一路高展正統軍威,直朝陣前飛馳而去。看這沖陣馬雖是又瘸又瞎,卻顯得倔強凶狠,奔馳之速竟不亞于名駒。雙方越逼越近,約莫到了百尺開外,沖陣馬突然人立高鳴,聲響悲切,如同哭泣。眾人心下一凜,都知道它見到了「馬見愁」。


   兩軍首腦終于照面了,沖陣馬好似放聲大哭,人人听在耳里,眼眶不自覺都紅了。伍定遠拉停了韁繩,容情也甚沉郁。雙騎相距百尺,遙遙相望,霎時之間,敵方總帥深深吐納,將手中「怒」字旗向地一摜,插入沙地之中。伍定遠也舉手奮勁,將「正統」大旗釘于地下。


   兩面旗幟對峙飄揚。東方是京師,西方是餓鬼,兩邊陣地相隔十里,城上城下一片寒寂,盧雲也靜下心來,凝視兩位故人。


   天下矚目之戰,秦仲海發動千萬餓鬼而來,伍定遠也率正統軍迎擊,現今雙方主將單騎赴會,已將面對面,堂堂正正的一戰。


   正月本該清寒,今早卻是日頭熊熊。眾將極目眺望,依稀可見來人足跨黑馬,身著紅甲,只是陽光太過刺目,照得馬背上的人影模糊不清,瞧不清楚五官。唯獨一身紅盔紅甲反照火光,望之神威凜凜,霸氣懾人。


   一片寂靜間,伍定遠提起鐵槍,指向西方,提聲吶喊道︰「秦將軍——」。「秦——將軍——」、「秦——將軍——」伍定遠內力渾厚,「披羅紫氣」運氣更有獨特法門,一時聲傳四野,隱隱回聲,宛如悶雷,滿場將士听在耳中,莫不又驚又佩。


   十年下來,伍定遠聲名鵲起,威望無人可及。每年與蒙古比試的「魁星戰五關」,正道人士莫不趨之若騖,早將他視為國之干城,如今駕臨戰場,氣勢自也大為不凡。只見他從馬鞍旁取下一只皮囊,朗聲又道︰「秦將——軍,還記得柳侯爺否?」


   盧雲低呼一聲,萬沒料到幾萬雙眼楮盯著,伍定遠卻會當眾提及柳昂天之名。其余阿秀、胡正堂、正統軍、勤王軍兵卒听入耳中,卻多半一臉茫然,想是不識柳昂天之故。


   聞得「善穆侯」之名,怒王沉默以對。伍定遠則是高舉酒袋,朗聲道︰「秦將軍!你我相識經年,系出同門!本該是知交契友,豈料世事難測,今日只能陣前為敵?念在柳侯爺的情份上,我且以水酒相邀,請你上前把盞,共謀一醉,再做廝殺如何?」


   伍定遠甘冒朝廷之大不諱,陣前邀敵共飲,四王听在耳里,莫不為之一愣,上從校尉,下至軍勇,人人議論紛紛。連胡正堂稚齡孩童,也忙附耳來問阿秀︰「秀哥,伍伯伯要和這壞人喝酒,不怕皇上生氣嗎?」小孩嘴里討實話,听得此言,盧雲不由低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自十三年前天絕神僧圓寂以來,怒蒼朝廷開啟戰火,天下就此一分為二。朋友變仇人、仇人變朋友,楚河漢界、涇渭分明,縱以伍定遠地位之高,一旦想跨越這道界線,少不得也要引發一陣猜疑。


   秦仲海是個豪邁之人,豈料伍定遠邀了幾聲,卻是動也不動,好似轉性了。伍定遠毫不氣餒,朗聲又道︰「秦將軍!你我戰場爭逐,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不願與我飲酒,那也罷了。然而伍某這里請教你一件事,這數年以來,無論戰況何等緊急,伍某何曾加害過你的親人家小?何曾以他們為質相脅?將軍何妨捫心自問,為何伍某這般義氣?」


   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微微一奇,連盧雲也留上了神。秦仲海身世之慘,天下知聞,當年他父親造反,母兄皆遭朝廷屠戮,以致今日六親骨肉皆冰炭,卻還有什麼家人故舊留下?


   伍定遠點到為止,並不多加解釋,只見他提起皮囊,咕嘟嘟地飲落酒水,豪聲道︰「將軍!公義也!非私仇也!你我戰場交鋒,所為乃天下大義!故伍某從不以私加害!可我反問你一句,你為何要發動災民來京?你該知我軍的能耐!伍某一聲令下,便要讓千萬人血流成河!這些百姓死有何辜?你又于心何忍?秦仲海!你若還是當年那條好漢,今番便給我一個答案!」


   說到激憤處,將酒囊捏得破碎,酒漿崩出,落得滿臉盡是酒水,望來如同流淚一般。


   曠野間靜如深夜,伍定遠不再多說,百萬大軍也在等候答案,究竟秦仲海有何要求?


   他為何要發動千萬餓鬼來京?莫非真要大鬧天庭不成?


   伍定遠義正詞嚴,對方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是心下有愧,抑或故作不聞。伍定遠眼中漸生殺氣,沉聲道︰「秦將軍,我言盡于此,伍某只是不願殺人,並非不能殺、不敢殺。你若要做個了斷,那便放馬過來!本將在此相候便了!」


   喊了幾聲,對方還是不理不睬。伍定遠怒火更增,「駕」地一聲,提起韁繩,竟要率先出擊了。眾人心下惴惴,正等著敵方拍馬迎戰,卻听沙地上傳來噠噠蹄聲。眾將咦了一聲,驚見怒王的座騎面向前方,蹄下卻不住後退,整整退避十丈之遠,還在不住後退。


   秦仲海逃了。這「馬見愁」甚是神駿,雖說倒退行走,腳程卻快,轉眼已過百丈,想來逃命法子很是不同。勤王軍上下轟然大笑,城上的盧雲卻是心下一凜,看秦仲海生性跋扈,血氣方剛,最受不得激,豈會無故向後退讓?莫非有什麼算計不成?


   城下的伍定遠微感驚疑,四大參謀也是面面相覷,慶王爺卻譏諷道︰「什麼侵掠如風,殺人如火?全是空名虛譽。見了伍大頭,還不是抱頭鼠竄?哪,且讓本王激他一激。」當下清了清嗓子,放聲高喊︰「秦——仲——」話猶在口,諸王震恐,參謀變色,人人均盼出言阻止,卻還是遲了一步。


   「海!」啪!韁繩一抖,魔神好似听見了呼喚,霎時左手橫刀,「馬見愁」已然化為一道雷霆黑電,全速向城下沖來。


   魔名本禁忌,萬萬呼喚不得。想人家伍定遠與他系出同門,也是客客氣氣叫一聲「秦將軍」,這慶王爺卻隨意開口召喚,果然引得怒王怒火中燒,立時做了回應。


   轟隆隆!轟隆隆!塵聲煙勢,如海嘯撲面而來。從本陣遠遠瞧望,怒王的身軀裹于濃煙之中,彷佛成了一個丈高巨人,馬頭火眼,極是猙獰可怖。慶王爺嚇得面無人色,大聲道︰「來人!快來保護本王!快啊!」陣前忽有異變,伍定遠貴為正統朝第一武將,自也不來怕。他深深吐納,功力到處,鐵槍幻出陣陣紫光,正是天山真傳的「披羅紫氣」。


   「秦仲海!有種沖著我來!」大都督鼓動胸腔,縱聲狂嘯,大肆挑釁。對方也抽出了腰刀,陽光照亮刀鋒,閃出一片精光,只見馬背上的火影彎腰俯身,蹄聲更見激昂,轟隆轟隆之聲不絕于耳,直朝伍定遠座前撞來。


   十年之前,秦仲海便已得「火貪刀」真傳,號稱「嗜血成貪,殺人何用第二刀」,最是厲害不過。十年之後,他的武功高到了什麼地步,恐怕只有伍定遠知道了。


   轟隆隆!轟隆隆!前方沙塵飛揚,「萬馬中神」來勢險惡,已至面前十丈。十丈便是百尺,百尺雖為一箭之地,但以「馬見愁」的腳程,只消四足輕輕發力,便能撲至面前。


   煙塵飛得通天高,好似真是妖魔撲面而來。「沖陣馬」微微喘鳴,伍定遠也不禁掌心發汗,他壓低了座騎,附耳低聲︰「別怕,伍某在此,天下沒人傷得到你。」


   伍定遠明白對方武功太高,絕不能失落先機。他暗凝臂力,將鐵槍在掌中拋了拋,只待敵騎逼近,第一槍便要朝「萬馬中神」射去,只等敵方勒馬急停,他便要撲縱上前,將之硬拖下馬,屆時兩人肉搏摔跤,以力較力,自己斷無吃虧之理。


   京門大戰開打了,雙方退無可退,即將正面遭遇,伍定遠深深呼吸,正凝神間,突然風砂襲卷而來,打在臉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一時間眼里全是沙土,什麼都看不見了。伍定遠驚怒交迸,當下急轉鐵槍,改轉直刺為橫掃,轟地一聲,便朝馬腿攔擊。


   這一掃奮盡全力,槍頭破空,便在半空中帶出一片電光。猛听「啾」地一聲,那「馬見愁」仰首長嘯,聲響之怪,似如鷹隼獅虎,後蹄一個發力,竟已四肢騰空、離地飛了起來。


   伍定遠張大了嘴,他呆呆看著半空,只見「萬馬中神」宛如騰雲駕霧一般,徑從自己的頭頂飛躍而過。踏地一聲悶響,「馬神」落下地來,隨即馬蹄隆隆,再次向前沖鋒。帥營後方傳來慶王爺的驚喊︰「怒王來了!怒王來了!」


   伍定遠心下大驚,這才曉得自己中計了。看秦仲海將自己引到陣前,看似要單打獨斗,卻原來是調虎離山,真龍一走,他便直闖敵陣之中。以此人騎術之精,武功之高,一旦深入帥營,幾招內便能斬殺四大郡王。屆時勤王軍各營四分五裂,京城恐怕也要淪陷了。


   伍定遠不及掉轉馬頭,便已提氣長嘯︰「鞏志!擋下他!」鞏志急忙喝道︰「正統軍!上前組陣!快!」話聲才畢,一股狂風襲擊陣中,眾將士一齊掩上了臉,同聲驚喊︰「啊!」


   遲了,怒王已經來了。便在鞏志面前,「萬馬中神」闖進陣中,如一道黑電般狂奔而來。


   可怖的「馬見愁」,看它兩眼發紅,黑漆漆的短毛之中,間雜無數灰白蜷毛,說不出的古怪可怕。再看馬背上的騎士紅盔紅甲,宛若一團怒火,當真是「馬是馬見愁、人如鬼見愁」,人見人怕、馬見馬哭。剎那之間,不知是誰率先哭叫起來︰「秦仲海來啦!秦仲海來啦!」


   軍營中最忌哭聲,一聞哭叫,萬軍皆哭。在全場的驚恐注視下,只見怒王握緊刀柄,猛听「鏘」地一聲,刀光揚起,一個駕馬飛過,瞬將「日月旗」斬為兩段。


   「日月」二字墜入塵埃,彷佛天子殞落、國家已亡。霎時間士氣崩解,兵卒們相互踐踏,群馬受驚奔逃,滿場將士淒厲哭叫︰「救命啊!不要殺我們啊!不要啊!」


   這就是怒王,區區單騎前來,聲勢卻比得過千軍萬馬。一舉手、一投足,都能奪魂懾魄,嚇得將士夜不成眠。徽王爺救起了日月旗,提聲吶喊︰「勤王軍!別怕!快快出手還擊!」


   听得徽王喊話,怒王立時掉轉馬頭,轟隆隆的鐵蹄大響,直朝徽王斬殺。正統軍急于救援,奈何殘兵敗卒到處奔跑,竟給撞得陣式大亂,遲遲過不去。鞏志提起了火槍,砰地一聲,朝「馬見愁」射了一槍,卻只能阻它片刻,一眨眼間,仍朝徽王直撲而來。


   伍定遠駕馬急追在後,喊道︰「勤王軍!速速結陣!保住你們的主帥!」聲聲吶喊中,兵卒們卻是相互推擠,哭叫不休。那慶王爺先前放話搦戰,此刻更是轉身就跑,一路逃到阜城門下,拼死拍打鐵門,哭道︰「快開門啊!有人要殺本王啊!」


   敵騎猖獗,火影左沖右突,所向披靡,城下滿是慘叫,伍定遠便算喊破了喉嚨,又有誰听他們的?眼看徽王性命危急,天幸高炯還在陣中,當下率領了北關死士,人人手持鋼盾,聚為一道鐵牆,喊道︰「徽王爺!快躲到咱們背後!快!」徽王爺畢竟是勤王軍首腦,不肯自己逃命,反而搶先拉住大哥、三弟,大聲道︰「都過去了!快!」


   臨王、德王自知性命堪虞,顧不得臉面難看,一個個又滾又爬,逃入了正統軍中。那慶王卻如發狂一般,只管狂拍城門,淒厲叫喊︰「怎麼還不開門?快啊!快啊!」


   徽王爺驚怒交迸,顧不得危險,親身追上,怒道︰「老四!別鬧了!快回陣中!」慶王爺叫聲淒厲,宛如一個活靶。果然「萬馬中神」听音辨位,再次找到了人,便朝城門狂奔而來。慶王淒厲害怕,正欲發狂間,突听嘎地大響,阜城門竟已微微開啟,眾逃兵齊聲歡呼︰「快開門啊!快啊!快啊!」


   城門下擠滿了人,又是脫隊兵卒,又是逃難王爺,人人爭先恐後,向前推擠,城門受了阻礙,反而更難開啟。馬蹄隆隆,越逼越近,直撲城門而來,隨時會將兩位王爺斬殺。


   高炯見狀不妙,霎時提聲傳令︰「勇士們!組肉牆!」


   眾兵卒發一聲喊,抽出腰刀,奮然站起,排做了血肉人牆,等著與來騎硬踫硬。


   風塵浪起,一片黃砂撲面而來,陣地已給風砂淹沒。當先兵卒咬牙忍受,正等著鐵蹄踏上頭頂,忽然間煙塵破開,一物向天飛起,眾將士不約而同仰起首來,大喊道︰「秦仲海!」


   萬軍注視下,那「馬見愁」再次撲天而起,飛過了層層人牆。敵方大將人在馬背,低頭下瞰,眾將士也是奮然抬頭,便與「怒王」面照面了。


   春分雪晴,陽光耀眼,眾兵卒呆呆看著,只見馬背上的秦仲海不似傳說那般粗豪。他紅衣紅甲,腰懸長刀,一雙眸子晶中帶火,瓜子臉蛋,白膚雪嫩,宛然便是個大美人。


   漫天砂雨落下,打得滿場將官灰頭土臉。人人卻還張大了嘴,久久回不過神來。


   轟地一聲,黑馬越過人牆,已然落下地來,便朝城門方位狂奔。慶王爺大驚道︰「快開門!快啊!快啊!」情急之下,轉身扯住徽王爺,將他推向背後,當作肉盾牌用。猛听「鏘」地一聲,馬上乘客亮出了長刀,預備將之收下。


   「讓開!全都讓開!」徽王性命難保,陣地後方立時傳來怒吼聲,一道麟麟紫光閃過,一員大將從馬背上縱身而起,凌空飛越萬軍,直朝城門方位撲來。


   「大都督!」四下群起歡呼,看來人身手快絕,臨危不亂,果然是伍定遠親自到來。


   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情勢太亂,伍定遠須在三招內拿下敵將。他深深吸了口真氣,提起長槍,便朝怒王座騎射去。


   「全軍伏地!」鞏志放聲一喊,四下不分職級高低,盡皆伏倒,鐵槍夾帶一股烈風,飛越萬軍頭頂。「馬見愁」不待主人指揮,前蹄放低,但听一聲巨響,那柄鐵槍竟已釘入了城牆,深達五尺,幾欲穿牆而過。


   伍定遠一擊不中,敵將立時出手反擊,只見兩道精光離手脫出,竟有暗器襲來。伍定遠渾無懼意,反而撲將過去,卻見這兩枚暗器方位古怪,並非朝自己射來,而是望「德王」、「臨王」的背心射去。


   伍定遠又驚又怒,自知若不從中阻攔,兩位王爺不死即傷。情急之下,回過鐵手,抄下了兩枚暗器,卻于此際,阜城門終于轟然開啟,慶王爺呼天搶地,率先沖了進去,萬頭鑽動中,殘兵敗卒一發涌入,猛听「轟隆隆」、「轟隆隆」,蹄聲大作,那「馬見愁」竟也隨勢闖進城門,轉眼間絕塵而去。


   城內一片大亂,放眼望去全是殘兵敗卒,守城軍官全力阻攔,卻擋不下人潮。鞏志等人喝喝喘息,紛紛摔倒在地,力竭難動。德王、臨王也都驚出了一身冷汗,顫聲問道︰「伍定遠!怎麼辦?那廝闖入城里去了!」伍定遠搖了搖頭,道︰「放心,那人不是秦仲海。」


   兩位王爺愕然道︰「是嗎?我看就是他啊!」秦仲海鷹鼻蜂目,容貌凶惡,乃是一條粗漢,馬背上那位卻是個女人。兩位王爺牝牡驪黃,雌雄不分,伍定遠自也無心辯解,只召集四大參謀,遍詢查問︰「各部死傷如何?」


   諸人回報道︰「都督放心,勤王軍死傷不大。我軍毫發無傷。」


   伍定遠松了口氣,正要再說,卻見一名兵卒驚慌上前,附到伍定遠耳邊,急道︰「都督,快來!」眾參謀皺眉道︰「又怎麼了?」那兵卒低聲道︰「徽王爺死了。」


   眾人一顆心好似停了下來,反身奔向城門,只見擔架上躺著一名黃袍男子,滿身腳印,卻是讓殘兵敗卒踐踏至死。德王、臨王听說手足慘死,便也趕了過來,撫尸痛哭。德王大哭道︰「這……這是怎麼回事?方才伍都督不是救下他了麼?」


   那兵卒低聲道︰「方……方……才慶王急于入城,便將徽王爺推倒在地,後頭的兵卒又在城門口推擠逃命……便將他……將他……」鞏志嘆息道︰「慶王爺人呢?」那兵卒道︰「早逃進城里去了。」


   岑焱譏笑道︰「了不起啊,不愧是勤王軍……」話聲未畢,臨王、德王轉過頭來,眼中滿是悲恨,似要噴出火來了。岑焱嚇了一跳,忙縮到高炯背後,不敢胡說了。


   臨徽德慶,普天同慶,這慶王爺本是前鋒營統帥,孰料臨陣脫逃,竟然害死自己的堂兄。鞏志知道茲事體大,不願卷入事端,便道︰「兩位王爺請先節哀,現今大敵當前,正是上下一心的時候。我先派幾個人運送徽王遺體入城,咱們再做打算……」


   德王不去理他,自管抱起兄長的遺體,放聲大喊︰「鳳翔師!」號令一下,大批鐵騎匯聚而來,看旗號正是「鳳翔」。德王垂下淚來,低聲道︰「送徽王回京。」哀戚之下,竟然翻不上馬,臨王爺在背後使勁一推,便將三弟送上馬背,由他扶靈入京,自己則召集殘部,轉回本陣。


   眼看事態嚴重,正統軍上下自是忐忑不安。燕烽低聲道︰「都督,事情會犯到咱們頭上麼?」伍定遠搖了搖頭,道︰「別怕,有什麼事情,伍某一肩扛。」


   這勤王軍又稱「天子親兵」,乃是皇帝的心腹兵馬,偏偏與正統軍不睦,滿朝皆知。此番「徽王」朱祁又死于正統軍中,伍定遠本已難辭其咎,倘使朝廷里還有流言蜚語,恐怕更是雪上加霜了。


   此時餓鬼們並未散去,僅退到城外三十里,坐地暫歇,陸孤瞻也未下令攻城,料來是要休養生息了。岑焱忙道︰「都督,方才那女人究竟是誰?」


   伍定遠張開鐵手,遍示眾將,看他掌心里卻是兩枚飛鏢,藍澄澄的,好似喂有劇毒。


   霎時間人人恍然,齊聲道︰「是她!」


   難怪駕得住「馬見愁」,原來是這苦命女人出馬了。只是說也奇怪,秦仲海卻上哪兒去了?怎地讓一個女人打起了先鋒?岑焱沉吟道︰「怪了……昨夜不是有個百姓見到那廝了?他為何還不現身?」燕烽恨恨地道︰「還不是想里應外合?等城內一亂,他便要趁機攻城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伍定遠卻不曾說話。他面露疲倦之色,道︰「燕烽、高炯,你倆替我坐鎮帥帳,我要上紅螺寺一趟。」


   岑焱等人聞言一驚,都曉得大都督要面聖了。想起徽王已死,眾人無不大為忐忑,鞏志喚來一名傳令,附耳吩咐︰「持我令牌過去都督府,就說軍中有事,請夫人速至紅螺寺一趟。」


   眾將士氣大振,險些便欲歡呼起來,伍定遠卻似不知不覺。燕烽怕他不高興,偷眼來看,只見大都督眉目深鎖,只顧低頭把玩一柄劍,孤鋒無鞘,卻不知是從何處拾來的。


   鞏志行上前來,輕聲道︰「都督,事不宜遲,咱們該出發了吧?」


   伍定遠醒覺過來,當下取來一塊油布,將長劍裹在其中,隨即翻身上馬,朝城內進發。


   「救命啊!餓鬼上門啦!萬佛涅盤啦!」


   卻說阿秀人在廢城,猛見餓鬼襲城、官軍反擊之狀,自不免嚇得魂飛魄散,他大呼大嚷,拉著胡正堂,便欲奔下城頭。


   這段廢城乃是前代古城,年久失修,地又濕滑。也是阿秀奔得急了,胡正堂又是笨手笨腳,兩人相互扶持,卻成了拉拉扯扯,听得啊呀一聲,二童腳步放空,竟然一同摔落城下。


   城高十數丈,地勢陡峭,這一摔之勢,怕要了兩個孩子的命。正淒慘大叫間,阿秀突覺身上一輕,隨即腳踏實地,睜眼急看,驚見自己好端端地站在地下,卻是毫發無傷。


   二童張大了嘴,仰頭向上,但見廢城高聳在上,實不知是如何逃過劫數的?二童面面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阿秀渾渾噩噩,邊看邊走,忽然腳下一絆,身子撲倒,便又要摔個狗吃屎。


   哎呀一聲傳過,阿秀低頭一看,不覺咦了一聲,只見自己又好端端站著,這一跤竟沒摔成。


   阿秀傻住了,想他打小別的不會,專能摔跤,一天跌個十來次,膝破血流,哭叫罵人,稀松平常,豈有摔之不倒的道理?他眨了眨眼,自問胡正堂︰「我……我方才怎麼了?」胡正堂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你……你好像摔倒了,可身子又立了起來……」


   听得怪事接踵而來,阿秀自是一臉驚奇︰「是啊,方才咱倆從城上摔下來,也是平安沒事,真怪啊。」適才見了餓鬼攻城,驚魂未定,豈料又有怪事上門了?阿秀暗暗害怕,卻听胡正堂大驚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誰在暗中保護咱倆了!」阿秀駭然道︰「是誰?」


   胡正堂激動道︰「是土地公!我昨晚做了個怪夢,夢到土地公伯伯,定是他暗中顯靈庇佑。」


   阿秀皺眉道︰「土地公?這般小神有啥法力?哪能救得了咱倆?」


   胡正堂茫然道︰「那……那是誰顯靈了?」阿秀反復踱步,沉吟半晌,猛地雙手一拍,大聲道︰「沒錯!我叔叔說得沒錯!我果然是真命天子,有天命護身啊!」


   胡正堂大驚道︰「你……你是真命天子?」阿秀激動道︰「你沒听說過麼?要當皇帝的人,打小就有神明暗中保護,就怕你走路跌倒、吃飯噎到啊!」說著雙手合十,向天祝禱,朗聲道︰「玉皇大帝!你放心把百姓交給我吧,我定會當個好皇帝的!」


   傳說天界投胎之人,足有祥雲,身有丁甲小神圍繞,只是自身見不到而已。阿秀越想越是亢奮,本想餓鬼圍城,天下大亂,誰知自己無意間找到了天命,想來天意如此,億萬生靈都有救了。


   正興奮膜拜間,胡正堂卻狐疑道︰「是這樣嗎?我覺得是土地公保佑啊。」阿秀冷笑道︰「都跟你說有天命護身了,你還不信?不然你打我一記耳光試試,看看能否傷得了我?」


   胡正堂搖頭道︰「我可不敢,你會報仇的。」阿秀笑道︰「放心,我擔保絕不生氣,快打吧。」


   胡正堂嗯了一聲,朝掌中吹了口氣,隨即揚起手來。但听「啪」地一聲大響,這記耳光竟是抽得結結實實,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轉,眼冒金星,險些滾跌在地。


   阿秀氣憤之至,暴吼道︰「混蛋!你為何打我?」胡正堂愣道︰「是你叫我打的啊?」


   阿秀怒道︰「要你打,你便打,那要你吃屎,你吃是不吃?」


   眼見地下真有塊狗屎,便揪住了胡正堂,直朝地下按去。正打斗間,卻听一聲咳嗽,一人靜靜地道︰「小弟弟,你們在這兒做什麼?」二童微微一驚,撇眼來看,背後卻站了名男子,身穿褐衣長袍,模樣頗為窮酸。阿秀懶得理會,正要毆打同伴,那人卻道︰「小弟弟,城內情勢有些亂,你們快快回家吧,別在這兒玩耍了。」


   阿秀怒道︰「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管老子的事?滾一邊去!」那人咳道︰「小弟弟,莫說粗口。來,跟叔叔說,你倆住在哪兒?讓我送你們回家吧。」胡正堂大喜道︰「好啊,我還擔心路上亂呢,我家住在……」


   「別說!」阿秀遮住他的嘴,上下打量那人幾眼,猛地心下一醒︰「啊!是剛才城上那個怪人!」適才自己曾在城頭撞見一名怪人,見了欽差也不下跪,其後還朝城下亂扔東西,豈不便是眼前這男子?他心下暗驚︰「不得了,這人腦袋不大對勁,千萬別理他。」也是擔心這人要拐帶兒童,便拉住了胡正堂,轉身便行。


   走了幾步,那人始終駐足不動,只任憑自己離開。阿秀心下警戒,撇眼回望,卻見那人也在凝視自己,眼中帶了一抹親切,好似認得自己。


   那人約莫三四十歲年紀,模樣與私塾教師頗為相似,都是溫溫厚厚,臉上含笑。阿秀越看越怪,忍不住咕噥幾聲,正要轉頭離開,猛見那人腰間縛了一只劍鞘,形若黑木,長約四尺。阿秀不由跳了起來,大驚道︰「對啦!我的寶劍呢!」


   昨晚元宵遇鬼,妖孽作祟,阿秀慌張之下,便從書桌底下找出那柄黑木劍,預作防身,此刻見得那人的寶劍,便也想了起來。他心下擔憂,忙伸手來摸腰間,這一摸之下,腰上卻是空無一物,寶劍竟已不翼而飛了?阿秀大驚失色,自知這柄劍是娘親的寶貝,到時她追問起來,自己卻該如何交代?情急下只能奔了回去,大吼道︰「小偷!」


   那人本還在含笑佇立,見得阿秀怒目回奔,自是微起茫然,不解其意。阿秀大聲道︰「你腰上的東西是打哪來的?」那人醒覺過來,當即手撫腰際,嘆息道︰「這是昔日友人的贈物。」阿秀哼道︰「贈物?不是偷來的麼?」那人笑了笑,搖頭道︰「當然不是。」


   阿秀哼了一聲,心道︰「好賊子,不認帳啊。」正想著如何奪回寶物,胡正堂卻走了回來,訝道︰「怎又不走了?」阿秀盤算計策,猛地把手一揚,駭然道︰「看!天上有烏龜!」


   那人果然是個傻瓜,連胡正堂也曉得這是騙人,他卻面露驚訝,仰頭望天。阿秀見機不可失,忙飛奔而去,奪下了黑木劍,掉頭便跑。


   胡正堂茫然道︰「秀哥,你跑什麼跑啊?」阿秀罵道︰「笨蛋!我當街搶劫了,你還不跟著跑!」胡正堂啊了一聲,這才曉得自己是共謀了,忙與阿秀手拉著手,聯袂鼠竄而去。


   二童腳步才動,阿秀忽覺手上一緊,那劍鞘竟爾黏住了手,隨即一股暗勁傳到,將他扯了回來。阿秀大驚道︰「怪事!這劍好黏手!」胡正堂哭道︰「你也好黏人啊!」


   兩個孩子黏成了一團,腳下踉蹌,正欲摔個狗吃屎。那人提起劍鞘,朝阿秀肩頭一搭,便又讓他穩下身形。胡正堂大驚道︰「不關我事,不關我事!是他搶你的東西!不是我!」


   阿秀被出賣了,卻也不來怕,罵道︰「我搶的又如何?你過來!讓本少爺會會你!」


   正搦戰間,那人卻笑了笑,奉上了劍鞘,道︰「小弟弟,喜歡什麼,只管開口說,可不能下手搶。」阿秀張大了嘴,愣得呆了,喃喃地道︰「你……你要送給我?」那人含笑頷首,道︰「是,喜歡便拿去吧。只是你得答應叔叔,這輩子都不許再偷東西了。」


   阿秀瞠目結舌,卻也不伸手接,只與胡正堂對望一眼,隨即破口大罵︰「你好大方啊!這明明是我的寶劍,你偷走了也罷,居然還假作大方送給我?做賊的喊抓賊!你要臉不要!」


   那人啞然失笑︰「小弟這話可不是了,這劍鞘明明是在下之物,怎能是你的東西?」


   「放屁!放你娘的狗屁!」阿秀暴吼道︰「這明明是我的東西!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了?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人!」那人嘆道︰「小弟弟,不可以說粗口,你娘听了會傷心的。」


   「我娘?」阿秀斜目怒視,罵道︰「你好端端提我娘做什麼!想佔我便宜麼?告訴你!老子先操你親娘!」听得小孩子滿嘴污穢,那人終于不高興了,當下伸出食指,沉目警告︰「小弟弟,我真認得你娘,你再言行無狀,小心我去找她告狀。」阿秀怒道︰「你少放屁!你認得我娘?那為何我沒見過你!」


   那人仰起頭來,臉上現出一抹滄桑,嘆道︰「你當然見過我,只是你記不得了。」說著垂手比了一比,道︰「你還這麼高的時候,我便親手抱過你了。」阿秀最恨人家說他矮,一時心頭更怒,把手放得更低,罵道︰「放屁!你還這麼高的時候,老子便親手打過你了!」


   胡正堂躲在一旁偷看,眼見那人性情溫善,阿秀雖然出言無狀,也只諄諄告誡,不見生氣,料來是個大好人。當下膽子大了幾分,便道︰「這位叔叔,你姓什麼啊?」那人道︰「暫且不能和你們說。」阿秀哼道︰「為何不能?你是壞人麼?」


   那人嘆了口氣︰「我是個無用之人,此生一事無成,如今年紀也老了。你娘若是知道我回北京來了,怕要惹得她傷心掉淚,那又何必呢?」阿秀呸了一聲,胡正堂卻是微微一驚︰「什麼?我娘會為你掉淚?你……你和她很好麼?」


   那人先是一愣,隨即忍俊不禁,放聲笑了起來。他彎下腰來,左手拉阿秀,右手攜正堂,道︰「別說這些了,來,叔叔送你倆回家吧。」阿秀大聲道︰「誰要你送!快把劍還我!」


   那人也真大方,便將劍鞘奉了過來,含笑道︰「來,拿去吧。」


   阿秀急忙接過,看那柄劍黑黝黝的,真與自家收藏的寶劍一模一樣,哼道︰「還說不是我的劍?明明就是我家的東西……」待要抽劍察看,卻發覺黑木劍僅剩了一個空鞘,劍身卻不見了,大驚道︰「等等,劍呢?」


   那人道︰「扔掉了。」阿秀哇哇大叫,適才親眼所見,這怪人真把長劍拋到了城下,這可怎麼辦?情急之下,沖上前來又打又踢,喊道︰「賠我!賠我!」


   看阿秀好生大膽,真是下手不容情了。正糾纏拉扯間,那人額發散開,露出了眉心,胡正堂忙扯住了阿秀,驚道︰「秀哥!秀哥!你快看他的額頭……」


   阿秀定楮一看,驚見那人雙眉正中有一道痕跡,望來細小狹長,宛如一只天楮佛眼。


   胡正堂顫聲道︰「秀哥,這人是……是……」


   父老相傳,壞人生有三只手,神明卻有三只眼,專看人間是非,面前這男子卻是什麼人呢?二童呆呆對望,正感毛骨悚然間,突然屁股一痛,讓人抽了一記,听得一人喝道︰「兀你兩個小童,不回家去,卻在這兒干啥?」


   阿秀回頭一看,卻見了一匹大馬,馬背上坐了武將,手持馬鞭,正朝自己斜覷。阿秀大驚失色,慘叫道︰「秦仲海來啦!」拉住了胡正堂,拔腿狂奔,一路竄到街邊巷里,逃個無影無蹤。


   適才餓鬼里奔出一匹妖馬,在萬軍之中殺進殺出,目下更已闖進了京城。是以阿秀一見兵將,不免草木皆兵,卻沒見到馬上人物身穿官兵服飾,全副武裝,卻是個「正統軍」。


   那軍官在廢城下巡邏一圈,左右探看,眼見並無怒蒼細作躲藏,便也駕馬離開。听得馬蹄漸漸遠走,城下陰暗處也走出了一個人影,正是盧雲來了。


   先前城外大戰,盧雲始終在廢城上看著,其後見兩名小童受驚墜城,便將他們救下。


   只沒想生平第一回與阿秀說話,這孩子卻是污言穢語,粗魯不堪,真不知是打哪學來的?


   此時阜城門大開,「正統軍」絡繹進城,遠遠已能見到「威武侯」的旌旗,想來大都督便在左近。盧雲不願與伍定遠朝相,便閃身進了巷子,尾隨阿秀而去。畢竟兵凶戰危,盧雲總要瞧著這兩個孩子平安回家,方能放落心事。


   那阿秀跑得好快,撿著小巷東拐西繞,不多時,便已逃到了長安大街。正要俯身直沖而去,卻听胡正堂喊道︰「秀哥!你慢點,我追不上啦!」阿秀回首痛罵︰「沒用的東西!跑兩步就喘了!要是秦仲海在後頭追著?你逃得掉麼?」


   胡正堂年紀幼小,加之痴呆已久,自然耐不住久奔,忙抱住了他,喘道︰「秀哥,你……你別生氣嘛,方才……方才那人是誰啊?居然生了三只眼?該不會是妖怪吧?」阿秀微微一驚,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額上的玉佩緞子,嚅嚙地道︰「搞不好真是……」


   元宵方過,便已怪事連連,先是餓鬼圍京,現下又是妖怪現身,胡正堂心下害怕,低聲道︰「秀哥……餓鬼真打來了……咱們……咱們現下該怎麼辦啊?」


   阿秀醒覺過來,趕忙左右張望一陣,卻見路上行人神色如常,料來此地距阜城門頗遠,百姓們猶在過年,怕還不知餓鬼圍城一事。忙豎指唇邊,低聲道︰「先別嚷嚷,要是讓別人知道餓鬼來了,到時人擠人,道路不通,那咱們就逃不掉了。」


   胡正堂醒悟道︰「對啊!總要留幾個笨蛋給餓鬼吃,咱們才容易逃掉。」阿秀儼然稱贊︰「看不出來,你頗有見地啊。」胡正堂得意洋洋︰「這是咱們胡家的真傳,厲害吧。」


   阿秀本就機靈,稍稍思索半晌,心里便有了主意。只听他低聲囑咐︰「听好了,餓鬼打來了,咱們越早逃命越好,一會兒我們各自回家收拾東西,帶些吃的喝的,中午去北門破廟會合。」胡正堂顫聲道︰「真要逃了?那……那咱們下午還要不要上學?」


   阿秀罵道︰「蠢材!餓鬼都闖到家門口了!還去什麼學堂?難不成要死在那兒麼?」


   听得不必上學,胡正堂自是大喜過望,可高興不過片刻,卻又擔憂起來︰「等等,咱們要怎麼逃啊?要是用兩條腿跑,那我寧可死。」阿秀破口大罵︰「混蛋!還沒逃便嫌腿酸!世間有你這種人?」胡正堂也氣了,回罵道︰「你了不起?每回春郊爬山,你哪次不喊腿酸?什麼壞事都賴我!」阿秀煩道︰「好啦好啦,我一會兒去弄輛馬車來,不就成了?」


   胡正堂又驚又喜︰「馬車?你……你上哪兒借車?」


   阿秀傲然道︰「傻子,我家那麼多馬車,還怕弄不到一輛麼?」


   胡正堂歡呼起來了,想起可以和阿秀同車出游,這份樂子不必說了,正手舞足蹈間,突又想到了華妹,忙道︰「等等,咱們逃走了,那華妹怎麼辦?」


   這話倒提醒阿秀了,看昨夜自己出門搭救正堂,卻把華妹舍了下來,不知她是否還等著自己?


   抬頭望了望天空,眼看天光大明,華妹他們多半已自行返家了。倒也不必多慮,便道︰「這樣吧,華妹那兒我去通知,其余弟兄就讓你通報。吃過午飯後,大伙兒到北門破廟會合。」


   胡正堂喜悅蹦跳,想起下午眾小童搭馬車、吃點心、游山玩水,真比過年還開心幾分了,正高興間,卻又想到了爹娘,忙道︰「秀哥,咱們自己逃走了,難道不跟爹娘說麼?」


   阿秀咦了一聲,倒沒想過這事,正要說話,忽听遠處傳來淒厲哭喊︰「我的兒啊!」


   胡正堂寒毛直豎,轉頭去看,驚見一名婦人哭叫奔來,豈不是親娘現身?他嚇了一跳,這才發覺自己已離家門不遠,正待轉身逃亡,身上一緊,已給娘親一把抓住,大哭道︰「正堂!你跑哪去啦!娘找你一整晚呀!」激動萬分,將愛子擁入懷中,緊緊抱住。


   胡正堂呼吸艱難,小臉轉為青紫之色,嘶啞道︰「娘……先別抱我……咱們快逃吧……」那婦人听得愛子言語如常,竟是喜極而泣︰「小寶貝!你會說人話了!靈音大師說得沒錯!你的病真好了!」狂喜之下,雙臂更是牢牢鎖緊。可憐胡正堂玉帶圍腰,舌頭外吐︰「娘……先別抱我……你听我說……城外……城外來了好多好多鬼……」那婦人松開了手,驚道︰「什麼?」


   「鬼啊!」胡正堂焦急道︰「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正喊叫間,那婦人驀地又哭了起來︰「又來了!正堂,你的瘋病就是斷不了根哪……」將愛子夾于腋下,直奔回府,吶喊道︰「來人啊!來人啊!快請針灸大夫來!照靈音大師昨晚那般扎針!扎好為止!」


   「娘!」胡正堂大哭大叫︰「真的有鬼!我沒騙你!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還待哭叫示警,娘親卻置之不理,一路將他拎回家中,便給囚禁起來了。


   阿秀躲在一旁看著,心道︰「傻子一家,就是這德行吧。」想他眼捷手快,適才一見瘋婆現身,立時藏身路邊,可憐胡正堂稍慢一步,便讓人五花大綁了。他搖了搖頭,心道︰「算了,這家人命當該絕,救不得了。」轉念又想︰「除了華妹,我該帶誰逃走?」


   餓鬼逼臨京城,百姓猶在夢中,自己若要逃走,自然不能驚動太多人。他算了算馬車空位,姨婆坐一個、娘親坐一個、華妹坐一個,叔叔平日待自己還算不錯,不妨留個位子給他,數著數著,忽然想到了爹爹,不由「咦」了一聲,心下大感不祥。


   從小到大,阿秀還沒見爹爹皺過眉頭,好似天塌下來也能只手頂著。以此看來,他便算听說餓鬼來了,八成也會勸大家放心,上學的上學、上工的上工,絕不許誰來胡鬧。


   想到上學,阿秀突然小臉鐵青,這才想起自己習字帖一字未動,竟是發起抖來了。


   三字經抄寫十遍,差一行、打一下,這是過年前孟夫子親口交代的。本想昨夜火急抄寫,天亮前豪邁竣工,誰曉得大半夜地鬧鬼,先是胡正堂讓鬼抓走了,其後自己過去追人,卻又莫名其妙地昏了過去,待到醒來之時,竟已天光大明,百姓們都起床喝豆漿了。看中午走進學堂,來到孟老頭跟前,兩手空空,卻是個什麼樣的下場?


   落入孟老頭手里,比讓餓鬼吃掉還慘。阿秀牙關顫抖︰「不行,我得趕緊找娘說,她要不肯逃,那我自己走吧。」娘親聰明果決,斷事素來明快,一听京城遭難,必會安排全家上下逃命,爹爹縱想阻攔,也是慢了一步。


   心念于此,阿秀更是發足飛奔,定要比爹爹搶佔先機。


   阿秀狂奔在前,卻不知巷里還有個身影悄悄尾隨,正是盧雲來了。他跟在阿秀背後,沿途凝望街景,尋思道︰「這下好了,真要打仗了。」


   昨夜自己本還挑著面擔,等著離開京城,一了百了。孰料幾個時辰內,先是遇上了胡媚兒,其後又撞見顧倩兮,最後去了一趟萬福樓,便與「義勇人」見了面。當時「琦小姐」親口預言,說盧雲只消離開水井,便會改變心意,應允其所托。果然今早一看,怒蒼竟已兵臨城下。


   短短一日夜,京城天翻地覆,回思方才城前一場大戰,伍定遠下手之重,宛如凶神惡煞,只是那位怒蒼主帥卻不是秦仲海。盧雲居高臨下,把情狀看得一清二楚,那人唇不涂丹,頰無貼花,僅僅腰懸長刀,身穿火甲,正是昔年見過的「紅粉麒麟」言二娘。


   盧雲曾兩度投上怒蒼,自也認得這位言家大姊,曉得她是怒蒼老將,與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沒想這女子膽大包天,竟然單騎赴京,直闖禁城當中,當真勇冠三軍。只不知她又為何要闖入京城?莫非也是為秦仲海而來?


   其實不只言二娘來了,連秦仲海也已現身京城。昨晚萬福樓里群雄匯聚,伍崇卿與「鎮國鐵衛」搶奪一柄寶刀,大打出手,秦仲海便趁亂現身,其後與「大掌櫃」打得天崩地裂,兩人從天上打到了地下,一起消失無蹤。


   只是說也奇怪,這幫災民究竟是怎麼來的?莫非真是秦仲海引來的不成?


   目前朝廷並未處于下風,憑著伍定遠的「正統軍」,餓鬼絕難越雷池一步,只是怒蒼那廂卻還留了一手。看秦仲海神龍見首不見尾,始終只讓陸孤瞻出面擔待,自己卻遲不現身,以他領導萬軍的本領,一旦親臨前線,振臂高呼,千萬餓鬼涌向北京,正統軍能抵擋到幾時?


   這一局是天下之局,一方是朝廷、一方是怒蒼,只消還活在人世間,哪怕是閑雲野鶴、販夫走卒,誰都躲不開、避不掉。盧雲縱能逃出城去,一走了之,可顧倩兮、二姨娘,乃至千千萬萬的百姓,卻該如何自處?


   事出必有因,餓鬼們究竟想做什麼呢?想當然爾,他們要找吃的。可天下食糧夠不夠吃呢?這盧雲就不清楚了。只是他心里明白一件事,不論老天交下了多少食糧,都輪不到餓鬼吃。要想填飽肚子,便得擊破整個正統朝,否則一切都是休想。


   按「義勇人首領」所言,正統朝的根基不在正統皇帝,甚且也不在城外的「勤王軍」、「正統軍」,而是在于一個人,那便是「楊肅觀」。


   楊肅觀是始作俑者,他是「鎮國鐵衛」的大掌櫃,隱身于朝廷之中,高居王者之上。此人一天不死,朝廷一天不倒,否則便算殺光了文武百官,正統朝也不會垮。也是為此,韋子壯、靈智方丈等人才找到了自己,請他來演這出「荊軻刺秦王」。


   心念于此,盧雲不由怔怔惘然。自出水瀑以來,朝廷怒蒼打得難分難解,他不知有多少心事想說,可他能對誰說呢?靈智方丈城府深藏,帖木兒滅里新識不久,均非推心置腹之人。可回頭去找老友們,現今伍定遠欲殺秦仲海、秦仲海欲殺楊肅觀,按義勇人的說法,楊肅觀卻又挾制了定遠,總之一個壓一個,當真一塌糊涂了。


   情勢如此,自己須得找人商量。只是自己能問誰呢?這人一得是舊識,二得無涉朝廷怒蒼之爭,否則斷然無法指點迷津……為自己、也為天下人找到一條活路。


   盧雲嘆了口氣,低頭走著,卻見前頭的阿秀左拐右跑,突然鑽入了一條窄巷。盧雲渾渾噩噩,正要尾隨過去,卻又心下一凜,停下腳來,怔怔望著門前的四字金匾,卻是「楊守正府」。


   想起來了,世上還有一個人,不涉朝廷、不涉怒蒼,她非但與自己相識,還曾與自己相戀相愛,自也能傾听他的心事訴說。


   怎麼辦?要進去麼?盧雲仰望大學士府,忍不住苦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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