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顆石頭飛上天

京城是個大地方,住在這兒的人,多少都帶點傲氣。


   天上地下,天涯海角,一個人哪里不好住,偏偏選在天子腳下給人踩?也是如此,來往京畿的商旅都明白,京城百姓並非天生讓人踩著玩的,其實他們也能踩人。要不與皇族沾親帶故,再不便與歷朝英雄有些牽連,總之八百年前登天門,萬萬小覷不得。


   「告訴你們了,咱們王家可是大有來歷,絕非尋常人家。」大清早的,就有京師百姓在說嘴了。說話之人是個少婦,她懷抱小嬰兒,長相頗美,立于陋巷之中,垂眼低目,冷冷說教。


   美婦開口說嘴,四下立時議論紛紛,只見陋巷里擠著大批鄉民,全是北京街坊,瞧來模樣也不大尋常,只見一名大嬸低聲道︰「妹子,你們……你們王家也是韃子麼?」


   听得這個「也」字,眾鄉民心下一凜,紛紛回頭急望,只見那大嬸眼圓眉粗,虎面虎威,宛然便是圖畫里的忽必烈。那大嬸見眾人瞄著自己,悚然一驚,這才發覺自己說溜嘴了,忙縮入了人群,不敢再吭一個氣兒。


   北京歷經異族三朝統治,黑契丹、熟女真,應有盡有。眼看韃子逃了,眾鄉親便又回過頭來,道︰「妹子,到底你們王家有何來歷,莫非是王莽之後麼?」


   姓王的古來沒有皇帝命,就只「王莽」一人稱雄,乃是有名的陰險角色。那少婦臉上一紅,道︰「不是,咱們王家並非帝皇之後,僅是尋常百姓兒。」眾鄉親笑道︰「妹子啊,那你還說什麼嘴?要說祖上是名流大官,咱們銅鑼胡同里還嫌少了麼?」


   這話確實不錯,北京舊稱「薊都」、「燕京」、「中都」,名字多,皇帝也多,什麼金海陵王完顏亮,元順帝貼木耳,到處留種,便天上一塊石頭砸下來,也要壓死三五尾小龍王。至于文人名將,更是數之不盡,看巷口寫春聯的趙大哥,一手瘦金體,街邊賣羊肉的甦五叔,專能牧羊,想來身世也有些典故。


   少婦仰望朝霞,哄了哄懷中寶貝,微笑道︰「別老是帝王將相上戰場……人生又不單是做官發財,想點別的。」眾鄉民微微蹙眉,紛紛打量起少婦的樣貌。但見清晨朝陽,昨晚下了大雪,看這少婦立于晨霞之中,香腮微赤,膚光勝雪,卻似天生帶著胭脂來投胎的,再听她自稱姓「王」,猛听一人吼道︰「我知道了!你是王昭君的玄孫女!」


   那少婦嫣然一笑,掠了掠秀發,道︰「我夫家姓王,娘家卻姓孔。」眾鄉民駭然震驚︰「姓孔?你……你祖上是……是……」


   「好吧,別猜了,我自己說吧。」那少婦哄了哄懷中兒子,含笑道︰「我懷里的孩子,單名一個坤字,乃是北京王家第七世嫡子。他生來有一個使命,便是守護全天下。」


   「守護天下?」眾鄉民目有驚駭,紛紛惶恐︰「他……他是天神投胎麼?」


   「差相彷佛吧。」那少婦懷抱嬰兒,掠了掠秀發,淡然道︰「我兒子王坤的先考太祖呢,便是永樂天師姚廣孝門下第六弟子,王大人諱嚴是也。姚天師歸隱後,便吩咐先祖定居北京,無論發生什麼事,咱們家都不能離開京城,否則天下便要大亂……」


   四下鄰人目瞪口呆,誰也沒料到王家望似平凡,居然還背負著天下氣運。


   「王……王大嫂,這……這麼說來……」一名少年低頭畏縮,寒聲道︰「你們王家老小世居北京,是為了保護天下人了?」


   「你說對了。」少婦閉眼沉靜,道︰「這北京皇城呢,乃是姚天師、劉國師連手所造。當年太祖嚴公曾留下祖訓,他說我王家子孫與天下氣運相連,倘有破敗死傷、遷徙流放,只要一遠離祖地,天下江山立刻動搖,百姓流離禍亡之日,也在眼前。」


   眾街坊驚疑不定,萬沒料到世間還有這等怪事,面面相覷間,猛听一聲怪吼響起。


   「放屁!」一片寂靜中,一名小老頭兒越眾而出,戟指大怒︰「什麼七世祖、八世祖?叫你家六世祖出來!我有話問他!」


   「六世祖不在。」少婦別開了頭,冷冷地道︰「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他出門辦事去了。」


   「不在?」那小老頭兒怒道︰「我偏不信邪。」說著從少婦身邊擠過,朝門里大吼道︰「王一通!他媽的給老子滾出來!少叫你老婆呼攏我!滾出來!」那老漢口不擇言,那少婦也氣了,紅著眼楮罵人︰「跟你說了!我夫君不在!你再死賴著不走,小心我報官!」


   「報官?」那小老頭微微一愣,隨即怒火中燒︰「好啊!居然要報官了?你老公欠我三個月房錢,現下又躲著我,這算個什麼道理?走!咱們這就上官府去!讓青天大老爺評評理,看誰理虧!」說著說,便拉著少婦的玉臂,喝道︰「走!」那少婦哭道︰「不走!」


   大清早的,眾街坊枯站了半個時辰,听那少婦說了半天,總算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原來是收房銀的來了。至于什麼「六世祖」、「八世祖」,通篇只在一句話,大爺不想搬。


   雙方吵得凶,一名好心大嬸行了過來,低聲道︰「老丈,一通哥欠了你多少錢?」


   「三兩銀!」老漢怒吼咆哮,厲聲復述︰「听到了麼?三——兩——銀!」


   三兩銀,多了三兩不保命,少了三兩要人命。眾街坊聞言一驚,頓時向後急退,鴉雀無聲。那老丈氣焰更張,拉扯更緊,厲聲道︰「快付錢!不然把房子還我!」


   「不行!」那少婦急得眼淚直打轉,哭道︰「姚天師有命,要我王家子孫永不離京,否則天下要有大禍!」


   「禍你媽個頭!」那老漢罵道︰「你今日不把三兩房錢給我,老子便要你大禍臨頭!」


   正拉扯叫罵間,突然一名女童直竄而出,喊道︰「娘!」抱住那老漢的腿,狠咬一口。


   啊呀一聲,那老漢痛聲大喊。都說虎父無犬女,看王一通的女兒牙尖嘴利,咬得那老漢呼爹叫娘,淒慘無狀。正啃間,那老漢提起手掌,暴吼道︰「他媽的小刁婦!跟你娘一個模樣!」耳光�出,直望那女童臉上摑去。正要打得她號啕大哭,忽然手上一緊,竟給人拉住了。


   大俠來了!眾街坊微微一驚,回頭急看,只見一名男丁身披棉襖,昂立街中,已將老漢的手掌抓住,听他森然道︰「老頭兒,人家不過欠你個三兩銀,值得這般大呼小叫的?」


   那老漢定楮一看,驚見面前好一張丑臉,嘴歪鼻子斜,眯眼冷冷斜覷,不覺大吃一驚,顫聲道︰「董老五?」


   眾鄉親大驚道︰「董老五!」董老五三字一出,眾街坊聞聲急退,如見凶神。那少婦也是俏臉慘白,渾身發抖,唯有那小女童不識好歹,兀自仰頭來問︰「娘,誰是董老五?」


   天下老五何其多,有王老五、趙老五、錢老五,其中最狠的那個住在花貓巷里,他姓董,行五,人稱「歪嘴邪神」董老五便是。


   董老五好吃懶做,裝死賣乖,偏又生有一生蠻力,日常拉幫結黨,稱霸整條花貓巷,近日魔爪漸漸探向銅鑼胡同,直朝綠竹巷而來。眼看眾鄉親盯著自己,董老五冷笑道︰「看什麼?沒見過壞人麼?」眾鄉親惶惶害怕,急忙低頭望地,不敢多看一眼。董老五嗤之以鼻,斜覷那名老頭兒,森然道︰「老狗,這女人欠了你多少錢?」


   那老漢干笑道︰「三……三兩銀……」董老五扭了扭鼻子,道︰「這麼點錢,值得犯沖?這樣吧,為了街坊安寧,不如我來出這個錢吧,怎麼樣啊?」那老漢顫聲道︰「你……你有錢麼?」


   「錢?」董老五輕蔑一笑,把手一抖,灑下了大把碎銀,道︰「十兩銀……賞你吃飯。」


   那老漢歡喜捧起銀兩,笑容打心坎里出來,道︰「謝恩公。」正要告辭離去,卻給一把揪住,听得董老五道︰「別急著走,來來來,先給人家賠個不是,再走不遲。」


   眾鄉親咦了一聲,看這董老五平時無惡不作,今日卻天良發現了,居然替人家付起了房銀?那老漢哪管這許多,有錢收就成,忙向那母女哈哈陪笑︰「對不住啊,大嫂,適才一時情急,得罪莫怪。」那少婦低聲道︰「不……不打緊……我也有不是之處。」她陪了幾句話,便朝董老五撿衽萬福,道︰「多謝大哥仗義援手。來日待我們手頭一寬,必當致謝奉答。」


   董老五道︰「奉答就不必了,致謝倒是要的。」說著把手攀在那女人的肩上,道︰「走吧。」


   「走?」那少婦愕然道︰「走去哪兒?」董老五笑道︰「進屋子里啊,你不是要謝我麼?我這就讓你謝個夠。」摟著那女人的縴腰,便要將她拖進屋去。那少婦駭然道︰「放手!放手!」


   董老五把手放開了,皺眉道︰「怎麼?還沒謝上一句,又不肯了?」那少婦大聲道︰「把你的臭錢拿回去!你敢觸我的身子!小心我向我丈夫說去!讓他找你算帳!」


   「算帳?」董老五笑了起來,道︰「怎麼?你還不知道那事麼?」那少婦怒道︰「什麼事?」董老五笑道︰「嫂子,跟你說吧,你夫君坐牢啦。」那少婦大驚道︰「什麼?」


   董老五笑道︰「我昨晚親眼目睹,這小子發了失心瘋,居然在紅螺寺里當強盜,現下已給押入刑部大牢,等著問斬啦。」听得此言,眾鄉親全都呆了,不知董老五所言是真是假。那女童害怕驚惶,已然放聲大哭起來。那少婦張大了嘴,寒聲道︰「你騙人……」


   董老五笑道︰「嫂子不信是麼?來來來,咱們進屋子里去,我細細說與你听。」那少婦讓董老五伸手一拉,不由尖叫起來︰「救命啊!快來人啊!救命啊!」眾鄉親傻住了,萬沒料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調戲婦女。一名少年越眾而出,喝道︰「董老五!你放手!」


   有人見義勇為,董老五也不敢放肆了,松開了手,悻悻地道︰「放啦,你待要如何?」


   那少年喝道︰「董老五!你想來綠竹巷逞威,那是打錯了算盤,告訴你,某姓荊,祖上正是天下第一豪俠,名叫荊……」軻字一出,董老五反手一耳光摔出,打得那少年直滾了出去,淡淡地道︰「廢話連篇。你是荊軻,老子便是秦始皇。告訴你,我可是練過的。」


   想當個地痞,第一要緊處便是練武強身。否則要是弱不禁風,哪能干壞事?


   董老五哈哈一笑,眼看鄉民們怕了,便抱住那少婦的肩頭,笑道︰「嫂子,咱們走吧。」


   正說嘴間,忽然肩頭給人重重一拍,董老五回頭一瞄,背後卻來了一條壯漢,正是巷口殺豬的黃姓屠夫。听他嘿嘿笑道︰「董老五?你可知黃某祖上是誰?」


   「黃貓黃狗、黃毛丫頭……」董老五蔑笑道︰「我怎麼知道?」


   「黃巢……」黃姓屠夫目露凶光,森然道︰「黃家後人在此,你練過什麼,趕緊說說吧。」


   「他日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這古來第一凶神,便是黃巢。相傳此人大鬧江南十余省,殺人八百萬,果然後人也是胸長黑毛,肩寬臂粗,年屠八十幾頭毛豬,若要硬拼董老五,恰是剛好。眼看黃巢後人現身,眾鄉親全都喝起采來了,董老五也不禁軟下口氣,陪笑道︰「黃老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有話好說啊。」


   「有話好說?」黃姓屠夫嘿嘿笑道︰「同你這種人說話,我只一個字。」俯身附耳,舉起大醋缽拳,對著肚子便是一記,狠笑道︰「操!」一聲悶哼過後,董老五摔跌在地,捂著肚子打滾。黃姓屠夫冷笑道︰「怎麼樣?還舒服吧?」


   董老五干笑喘息︰「舒服,舒服。」黃姓屠夫笑道︰「舒服就好,咱倆再打過。」董老五喘道︰「不,不了,我得找幫手了。」黃姓屠夫嘿嘿笑道︰「想找兄弟啦?你想找誰?羊市街的貓老大?北城郊的狗腿幫?」董老五搖頭道︰「別猜啦,咱要去東直門。」


   「東直門?」黃姓屠夫眼珠兒一轉,駭然道︰「等等!你……你要上衙門?」董老五嘆道︰「廢話,你沒听說過麼?小人報仇,君子報案,咱又不是流氓地痞,挨了打,當然得找差大哥幫忙啦。」


   以暴易暴、萬萬不可,天下最大的門派,便在東直門。天下官差最痛恨的人,便是私下報仇的俠客,專搶他們的飯碗。董老五拍了拍屠夫的肩頭,淡然道︰「趕緊回家交代遺言,一會兒官差就到啦。」想起這幾年潼關前線極缺人手,黃姓屠夫駭然變色,急急向後退開,再也不敢出頭了。


   「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放聲大笑,拖著那名少婦,便又望門里走去了。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董老五整得垮文秀少年,卻打不過黑臉屠夫,然則黑臉屠夫拳頭再大,又如何贏得了鐵面官差?一會兒幾十人登門造訪,腳鐐手銬,捆手縛腳,還不是成了個大花粽?


   想當個壞人,訣竅便是報官。千百名官差讓你靠著,卻還怕誰?董老五放聲狂笑,正得意間,突然一名老婦奔出,厲聲道︰「董老五!給老娘站住!」


   董老五微微一驚,隨即釋然而笑︰「我道是誰,原來是王伯母來了。」王一通的老母現身了,戟指大罵︰「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別人就不能告你?告訴你!你的狗爪子敢觸到我兒媳婦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爺砍掉你的狗腦袋!」


   听得此言,眾鄉親全都喝起采來了。看這王老太昏庸無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腦袋卻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豈難道別人不能告?


   正統朝律法森嚴,官員若是收賄被捕,往往一刀劃破背脊,從頸至股,當眾剝皮,董老五要想勾結京官,不妨連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聲中,王老太向前一站,戟指大罵︰「董老五!你眼里若還有王法,便快快放開我兒媳婦!否則要你死!」


   「王法?」董老五眨了眨眼,道︰「什麼王法?你們姓‘王’的家法?」王老婦怒道︰「裝什麼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听不懂麼?」董老五哦了一長聲,道︰「原來是這個啊。」


   他點了點頭,嘆息道︰「老夫人,你開口王法、閉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麼名字?」


   王老太茫然半晌,沒想王法還有名字。正嚅嚅嚙嚙間,董老五便打開了隨身包袱,取出一本典籍,昭示鄉人。


   好厚的書,重重一大冊,董老五指著書名,眯眼道︰「來,看仔細,這就是王法。你們讀讀看,瞧瞧王法叫什麼名字?」老太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見書皮上依稀有字,從上至下,應該有六個,勉強讀起第一字,喃喃地道︰「太……太……」


   董老五笑道︰「了不起,還認得個‘太’字,再來,第二字怎生念法?」


   眾鄉親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應當都只認得一個「丁」字。董老五哈哈笑道︰「好啦好啦,這叫太祖刑律要典,不為難你了,來來來……」打開隨身包裹,取出紙筆,道︰「小弟向來帶著衙門狀紙,你們想告我哪一條?自己寫吧。」


   那老婦搶過紙筆,大聲咒罵︰「誰怕誰?畜生!我要告你調戲良家婦女、意圖不軌……」


   接過了筆,凝思半晌,突然回頭向後,茫然道︰「畜生的畜字怎麼寫?」


   眾鄉親全呆住了。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里認大字,找了一通就識字。全巷子里唯一的識字好漢,便是王一通,如今他卻不見了,這卻該怎麼辦呢?


   巷子里好靜,幾十人在這里,卻無人知道「畜生」兩字是何模樣。忽听那文秀少年道︰「等等!我知道畜生兩字怎麼寫!」搶過了紙筆,正想臨摹董老五的肖像,卻讓他一腳踢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仰天狂笑,道︰「是誰目無王法?是我、還是你?告訴你們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規犯戒、犯爹犯娘什麼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談法斗法?放馬過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理法、法理情,想當壞人,第一件事便是好好習字。沒法子,誰要「王法」是字寫成的呢?


   「君子動口不動手」,昔年的壞人舞刀弄劍,操爹干娘,時時誤觸法網;今日的壞人舞文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腳踢不管用,大筆一揮掉人頭,個個都是衙門的座上賓。可憐王一通自投法網後,整條銅鑼胡同門戶洞開,怕是要任人宰割了。


   所向無敵的時刻到來,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筆,胸懷律法,腰中有錢,堂堂正正向前行來。誰敢罵他一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誰敢打他一拳,包龍圖威武升堂。皇帝殺他是暴君,百姓揍他是暴民,那張嘴上能批朝廷,下可罵萬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來第一讀書人!


   董老五終于現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筆,太史董狐。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中國讀書人熬了幾千年,今日終于出頭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婦,正要跨入王家大門,猛然一名小女孩擋了過來,尖叫道︰「放開我娘!」


   王一通的女兒來了,小小年紀,火氣也大。董老五皺眉道︰「怎麼?你想與我斗法?」


   小女孩大喊道︰「對!我就是要與你斗法!」董老五笑道︰「小丫頭,你想拿什麼斗?你有錢?有筆?還是有拳頭?」小女孩淒厲尖叫︰「我有人撐腰!」董老五訝道︰「你有人撐腰?誰啊?」


   小女孩手指穹蒼,豪聲道︰「老——天——爺——」「老天爺?」董老五愕然失笑︰「怎麼?世上還有這個東西麼?」他打了個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頭四望,圈嘴呼叫︰「老天爺,有人叫你吆,你快應聲哪。」喊了幾聲,上天固然毫無動靜,人間也是寒蟬一片。他嘿嘿獰嘴,轉身大笑︰「小姑娘,老天忙得很,沒空睬……」轟隆一聲巨響,煙塵彌漫,沖得十丈高,面前多了一塊驚天大石,長寬十尺,重達千斤,那本「太祖刑律」四散飛舞,慢慢落下地來,董老五卻消失不見了。


   眾鄉親瞠目結舌,顫聲道︰「人……人呢?」話還在口,石頭底下顫巍巍地探出一根手指,朝鄉親的鞋尖點了點,隨即向旁一歪,力盡不動。


   「嚇!」百姓受驚急退。正慌張間,卻听那小姑娘歡容笑道︰「大家瞧!老天爺又顯靈了!」


   眾鄉親呆呆仰頭,只听頭頂傳來「咻」地一聲,天頂又飛過了一顆大石,看那方位,卻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我常問著自己,我究竟是個好人,抑或是個……」


   「壞人?」


   轟地一聲,半空落下一物,卻是一只手掌,拍得桌上震動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門坐了個人,他望來不好也不壞,不美也不丑,當是個神秘人。


   神秘人是個粗獷男,蓄了一臉的虯髯濃須,再看他面前堆滿卷宗,左手處一只火鉗,右手邊兒一只湯碗,碗里盛著滿滿的肉餛飩,當是他的早點了。


   「說我是壞人,天下有一半人不以為然。可若說我是好人,恐怕又有一半人不情不願。」


   神秘人舉起湯匙,舀起餛飩,送入那張神秘嘴中,囫圇地問道︰「你曉得為何會這個樣子?」


   「道理很簡單……」神秘人冷冷一笑,自問自答︰「因為我殺過人。」


   喀喀……喀喀……對座傳來害怕的聲響,那是牙關顫抖聲。「當」地一響,湯匙放落下來,神秘人嚼著餛飩,目光吊起,凝視正前,但見桌案前坐了一名男子,看他雙手放置膝上,面色蒼白,渾身發抖,模樣頗似鼠輩。


   「第一回殺人,我不過十六歲。」神秘人面帶微笑,他嚼著肉餛飩,一邊擦抹嘴上湯汁,含渾說道︰「此後咱殺人如麻,有時一天殺三個,有時三月殺一個。總之咱殺過的人,不計其數。三十六年前後算來,至少上千人。」


   對座鼠輩縮頭垂手,不敢稍動。神秘人笑了笑,兩張嘴皮上下開合,發出了好吃的聲響,又道︰「正因我殺人如麻,與我相熟的親友故舊,沒有不怕著我的,街坊鄉里鄰居,沒有不躲著我的……你想,似我這般凶殘之人,一到夜半無人之時,必當戰栗恐懼,難以自已,對吧?」


   愛人者人恆愛之,至于殺人者,想必人人得而誅之。對座男子怕得沒命了,渾身顫抖中,腦袋上下晃蕩,看來有些像是點頭。


   「錯!」神秘人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嚇得對座男子雙腳一蹬,高高彈起。神秘人伸出手去,捏了捏鼠輩的面頰,冷笑道︰「大大錯了。告訴你吧,咱生平殺人雖多,卻總覺得心安理得。即便夜半鬼敲門,我也照樣蒙頭大睡,毫無懼怕。你可知為什麼?」


   對座男子顫抖害怕,什麼都不知道了。那神秘人嘿嘿一笑,他轉過身去,捧起了厚厚一大迭卷宗,淡然道︰「答案再容易也不過了,因為我這輩子殺的人,全都是……」


   「壞人!」


   砰地一聲,古舊卷宗摔到了桌上,現出了卷宗上的「刑部」二字。神秘人捋起衣袖,露出兩條粗壯臂膀,他翻開其中一本卷宗,讀道︰「景泰五年,南華城郊,發覺了一具女尸,這女子年僅二十來歲,衣衫不整,頸有勒痕,疑似讓人奸殺了。」


   啊地一聲,對座傳來低聲驚呼。神秘人又道︰「這女人姓郭,閨名金花,她死後不久,這案子便給壓了下來,始終沒破。可憐她的五個孩子便成了孤兒,流落街頭。」


   燭光映來,神秘人的臂膀刻著刀痕,見是「郭金花」三字,疤肉外突,形樣可怖。對座男子牙關喀喀顫抖,已然猜到了幾分內情。


   「幾年過去,這樁案子便讓人淡忘了,衙門上下也不理不睬,不過天下蒼生里,還有個人永志不忘……你可知他是誰?」神秘人喝著肉湯,神情豪邁,對面鼠輩顫聲道︰「是……是你麼……」


   「嘿嘿嘿嘿嘿……」神秘人雙手抱胸,裂嘴而笑︰「為了替母親報仇,那孩子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成了一名官差。十年過去,他蒙趙尚書青睞,總算坐上刑部第四把交椅,專責獄中問案。然則不管他怎麼努力、怎生費心,去年直隸省境里,還是有七十八件……」


   砰地一聲,神秘人奮力朝桌上卷宗一拍,森然道︰「命案。」


   室內燒了大火爐,神秘人滿面汗水,漸漸從眼角流下,望來宛如兩行清淚。他擦了擦臉,又道︰「七十八件命案,意思就是有七十八個孩子流落街頭,對不?」


   板桌上的卷宗高高迭起,望來小山也似。對座男子默默垂首,難以作聲。那神秘人淡然又道︰「這些歹徒犯案時,絕不會想到對方也有家人,或便他們想到了,卻也蠻不在乎。更可恨者,每回抓到他們之後,這些人叫得比誰都大聲,好冤、好屈、好可憐,卻沒人听見苦主的哭聲,你說……這荒唐麼?」


   對座男子眼中含淚,點了點頭。那神秘人笑了笑,手持火鉗,朝著一只大炭爐里撥了撥,輕聲道︰「告訴你吧,搶案竊案、命案凶案,其中最讓我深惡痛覺的,便是奸案。我常在想,要是讓我抓到了這幫賊子,我該怎麼做?是要奉公守法,放這賊人好吃好睡呢……還是用火鉗燙爛他的臉,讓他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火星飛出,黑炭翻轉,竄出了火烈紅焰。對座歹徒雙手驚搖,大哭大喊︰「不要!不要!」


   「不要?」神秘人嘿嘿冷笑,說道︰「說這話不嫌晚了麼?你當初強奸那些婦女時,她們何嘗沒叫過這兩個字?你那時怎不停下手來啊?啊?啊!」


   「不要……不要……」火鉗逼近面頰,歹徒竟爾放聲大哭起來。神秘人嘿嘿獰笑︰「哭吧、叫吧,想想你當初是怎麼折磨那幫女子的啊?哈哈!哈哈!折騰你們這批畜生,我怎麼也不嫌累……知道麼?王……王……」他低下頭去,瞧著卷宗上嫌犯的名字,低聲念道︰「一通。」


   嘶地輕響,鐵鉗向前燙出,霎時傳出一股焦味,有東西燒爛了。


   「救命啊!饒命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听得歹徒淒厲哭嚎,中氣頗為健旺。神秘人不覺咦了一聲,緩緩抬起頭來,這才發覺鐵鉗差以分毫,僅僅從賊匪臉旁擦過,燒卷了鬢角,不曾燙燒此人的面頰。


   「運氣不壞啊。」神秘人嘿嘿冷笑,道︰「似你這般斯文敗類,我是見得多了。你老實說吧,西華門、安定門、永定河畔的三宗奸案,是不是你干的?」歹徒哭泣哀號,拼命乞求︰「不是我、不是我。」那神秘人淡然道︰「不是你?既然不是你,又何必怕成這模樣?」


   歹徒啜泣道︰「我……我……怕的是你。」神秘人笑道︰「笑話,你要真怕我,早就招了。來,讓我瞧瞧你有多硬氣,王……王……」低下頭去,再次讀出卷宗上的名字。


   「一通。」嘶地一聲,火鉗向前疾探,頓時燒中了東西,猛听一人淒厲慘嚎︰「救命啊!不關我事啊!」慘叫聲頗為耳生,那神秘人抬眼去看,驚見一名官差抱著屁股,上下縱躍,隨即一跤坐到水桶里,冒出了陣陣水煙。


   嗚嗚啼哭中,王一通那顆腦袋邊哭邊晃,竟又在要緊關頭躲了開來。神秘人誤傷同僚,不覺勃然暴怒,他重重一拳捶在桌上,狂吼道︰「真想死麼?我成全你!」按住王一通的腦袋,提起火鉗,便朝歹徒左眼而去。王一通受驚哭叫︰「救我!救我!快來人救救我啊!」


   「救你?」神秘人哈哈大笑︰「誰還能救你?報個名字出來?說不定我還放你一馬啊。」


   王一通痛哭嚎啕,他曉得自己完了,看他誤觸法網,早成了百姓心中的壞人,官差不屑一顧、俠客不肯相助,普天之下、三界之中,還有誰能明白自己的苦楚呢?王一通怔怔流淚,他仰起頭來,驀地想起了一人,霎時慟聲大喊︰「老——天——爺——」


   「老天爺?」神秘人眨了眨眼,笑道︰「你找錯人啦。這世上真要有老天爺,早該讓你這幫歹人惡貫滿盈,還輪得到我出手麼?」霎時提起火鉗,奮力戳出,喝道︰「受死吧!」


   「你干什麼!」猛听一聲暴喊,一道人影撲來,推開了神秘人,大吼道︰「朝廷三令五申,不許再用刑取供!你怎又來這套了!」


   老天爺真顯靈了,王一通倒地啼哭,抬頭去看救命恩人,卻見此人天生一張老臉,卻是將他押解回來的刑部老官差,萬年獄卒小頭目,「王押司」。


   「混蛋!」神秘人大怒欲狂,又是一掌拍在板桌上,厲聲道︰「直隸省境七十幾起命案,歹徒殘暴好色,無以復加,你為何還要袒護歹徒?」


   「我袒護歹徒?」王押司火冒三丈,罵道︰「這人犯的是搶案!又不是奸案!我袒護他什麼?」神秘人暴吼道︰「還狡辯!你沒听說麼?劫財者必劫色,這小子有種在紅螺寺持刀搶劫,怎會沒膽持刀逼奸婦女?王押司!你實話實說!你為何袒護于他?莫非你也是共犯之一?」


   「放……屁……」王押司平日給人罵豬罵狗,成了共犯倒是頭一遭,一時只氣得七竅生煙,結結巴巴地道︰「董……董老二……你……你少含血噴人……」


   神秘人原來姓董,家中行二,當是個嫉惡如仇之人。听他冷笑道︰「我含血噴人?你連自己的清白都不敢擔保!你敢擔保他沒強奸殺人?你敢麼?你敢麼?你說話啊!」


   董老二嘴巴厲害,手腳更快,按著王一通的腦袋,直望大火爐推去。王押司見狀大怒,一時拳打腳踢,急來搶人,二人下屬也分作兩邊,各自吆喝叫好。只是雙方勢均力敵,鬧了大半天,卻是誰也奈何不了誰。王一通閑在一旁,索性倒了茶水來喝,打算翹腳閑看。


   猛听砰地一聲,董老二重重一拳�在桌上,嚇得王一通跳了起來,听他恨然道︰「算你狠!今日且讓你一回,下不為例。」說著低頭來看卷宗,喝道︰「來人!把這家伙押入……丙六房!」


   王押司怒道︰「什麼丙六房,這天牢里你說了算?」忙低頭去翻卷宗,喝道︰「來人!把他送入丙九房!」刑部下轄數司,一稱「提刑司」,專責審案取供,養有十來名拷官,這「董老二」便是其中之一。至于王押司,則歸「獄政司」管轄,只消人犯受審完畢,跨進天牢,便歸他指派,勢力自也不小。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刑部牢舍極多,誰知有何奧妙?兩位頭目又吵了起來,相互咆哮。王押司怕節外生枝,立時喝道︰「還愣著做什麼!快把人帶走!」大批獄卒高聲答諾,立時沖上前來,將人犯拖走了。


   王押司打贏了一仗,人犯卻也逃過一劫了。董老二恨恨不已︰「衙門里的蠹物,專替人犯說話!對得起百姓的付托麼?」他罵了幾聲,又道︰「方才那人犯住在何處?家里還有什麼人?」


   眾官差翻開卷宗,道︰「那人有個妻子,住在銅鑼胡同……」董老二舔了舔嘴,獰笑道︰「那就好,我現下便去他家里走走,讓他也嘗嘗苦主滋味。」


   眾官差大驚道︰「大人,您……您又要……」董老二儼然道︰「沒錯,咱又要替天行道了,你們要不要一起來啊?」眾官差吞了口唾沫,全數縮到了屋角,只在那兒裝聾作啞。


   董老二蔑聲道︰「去吧,去明哲保身吧,自私自利的東西。」


   時在黎明清早,董老二收拾了公文,步出衙門,但見街上陰森灰暗,不知還窩藏了多少歹徒。他哼了一聲,道︰「老天爺?那姓王的憑什麼喊這三個字呢?他作奸犯科時,心里還有上天麼?老天爺,你要真有眼楮,早該讓這幫奸賊下地獄了!還容得到我來替天行道麼?」說著雙手合十,向天祈禱︰「我說得對麼?老天爺?」


   轟隆一聲,天上掉下了東西,帶得大地隱隱震蕩。


   眾官差本在門里聚賭,听聞無端巨響,不覺相顧愕然︰「地牛翻身?」忙到門外一看,驚見地上好大一顆大石,徑在路中撞出一只大坑,至于董老二,卻已消失無蹤了。想來這人腳程頗快,早已去「替天行道」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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