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折:凝功锁脉,蚁聚蜗争

东海乌城山虎王祠岳家,世代传承着「八荒刀铭」的称号、虎费七神绝的惊世武艺,以及锋锐无匹的名刀「赤乌角」,至岳宸风这代大放异彩,锋名震动五道,为天下知。在南陵,有一口与之相类的罕世宝剑,同样传承封号、武功与荣孀,名曰「鼎天钧」。


当代的「鼎天剑主」李寒阳不但是天下知名的剑客,更是南陵游侠的精神领袖。


「游侠」二字在疆域广衾、封国林立的南陵,非是任何人所能擅称,他们是南方神鸟族之中最尊贵的凤凰一族末裔,拥有等同于诸封国王室的高贵出身,毋须听命封国国主,拥有超然的地位。


千年以来,南陵游侠遵循着外人难窥全貌的古法与戒律,在被称为「诸凤殿」


的古老殿堂集会、议事、进行传承。他们平时散居各地,周游天下,一旦封国间爆发不义之战,游侠便会聚集起来,组成一支奇兵,帮助弱者抵抗侵略。每次央土政榴的南侵战争里,也能看到南陵游侠率众抗暴的身影。


南陵游侠奉行的是一个「义」字,彰显于外,便是「持衡」。为了维持这样超然崇高的地位,一旦在诸凤殿起誓成为游侠,须遵守「不娶妻、不荫子、不封爵、不蓄财」的信条,终生清贫,行走于南陵大地之上。即使如此,游侠在南陵仍拥有极高的地位,各地设有专门供游侠食宿的驿馆;百姓若机会招待游侠一顿食宿,绝对是倾尽所有,视为毕生荣耀。但游侠如非必要,多半还是选择野营露宿,因此他们也往往是极为出色的猎手。


鼎天钧剑在天下剑榜《秋水名监》里的排行,甚至还在年轻时以「早慧」着称的杜妆怜之前,而李寒阳的剑术修为即使在历任「鼎天剑主」中,也被公认是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此刻黑衣人的犹豫便是最好的证明。


李寒阳本身够难缠的了,杀他更是弊多于利,不但将惹上诸凤殿、南陵诸国,最最棘手的还是凤翼山中行氏。


中行家之人虽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重责大任,决计不能轻易离开凤翼山,然而以李寒阳与当代四平爵主的关系,他的死将引起轩然大波。届时,那柄当世无匹的「天下第二剑」一怒出山,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自现身以来趋避如鬼魅、制敌毋须二合的黑衣人,初次凝立不动,原本看不真切的朦胧身影像被定注了似的,宛如怙木,休说投气,连一丝活物的气息也无,重剑鼎天钧上所凝的杀气顿失标的。


李寒阳心中微凛:「这是……「凝功锁脉」!」


他平生剑之所向,只一人有这样的修为,能收敛周身杀气近于无,让高手对决时最重要的「气机感应」失去目标,那怕只有一霎,也足以左右胜负。「凝功锁脉」


的效用亦是双向的,对己收敛深藏,对敌则能「锁」住对方的内息,但又与点穴、子午流等手法不同,更玄奥也更有效,动念即成。


「凝功锁脉」并非功诀,甚至不能说是手法,而是境界。与门派、武功无关,境界到了,便能自行领悟——那人是这样告诉他的。当日在凤翼山一别,晃眼又是十多年光景。


「我的剑术未必胜过你。」他犹记得老宅的凤凰木下,沐着飘雨般的澄艳花瓣,那人坐在竹椅上,笑着如是说,刹那间忽生错置般的荒谬之感,仿佛一切都乱了套:从小该是他文文静静坐着读书,那人才是猴儿般爬天纵地的一个,一刻也闲不下来。


命运开了他俩一个大玩笑,恶劣的程度对彼此来说其实无分轩轾。


「……然而生死相搏,你却不能胜我。那怕仅有一步之差,这一步却能于顷刻间分出生死。遇到像我这样的对手,你千万打醒精神,能避则避;等跨过了这步,再回头找那浑球算帐不迟。」


李寒阳不由失笑,摇了摇头。「避得过,那便是无谓之争,自也无所谓算不算帐了。」那人闻言大笑:「你是南陵游侠之首,忒也怕事,那怎么行?有谁肯跟着你混哪?」


「……你是把诸凤殿当成黑道帮会了么?」他被逗得忍俊不住,回神才发现自己笑得孩子也似,居然有一瞬间没再想起肩上的责任负担,还有荣誉公义之类。


「你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平爵府之主,平日说话也这么口无遮拦?」


「那倒不至于。」那人蛮不在乎一耸肩,剑眉微挑,突然装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需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扮你也就是啦。你瞧,像是不像?」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放声笑起来,两张原本就一模一样的脸,除了各自经历的风霜留下不同的痕迹,就像对着镜子一样。


以古月的性子,一辈子被困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寂寞!李寒阳忍不住想,胸口一阵闷隳,似有些揪疼,唯恐对方有所感馊——他们小时候常这愫捉弄大人,只是随年纪增长,心意相通的异能似乎也渐渐消失——赶紧收歛心神,将话题转开:「能练到你这般境界,料想世上无多。总不会忒倒霉,偏教我遇上了罢?」


「他们说算上我,普天之下不过七人。」那人正色道:「不过你也知道,江湖传闻,放屁居多。草莽间多有能人,我想至多也就十来个罢。」李寒阳忍笑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也不谦虚啊,中行爵主。」


那人陪他笑了一阵,才轻叩扶手道:「我遇过一个。黑衣夜行,接连放倒了老十五和老廿七,不过就眨眼功夫。要不是那晚我还未就寝,铁令只怕要失守。」


他口里的「老十五」、「老廿七」,都是族内位列三品的好手。中行家的剑法武功以「品」区分高低,九品起算,至高一品,三品以上便有接受外人挑战、为府主守护「天下刀笔令」的资格,可说是凤翼山四平爵府的中坚;便是李寒阳,要打败那两人少说也应在三十合开外,怎么也不能于眨眼间得手。


李寒阳脸色微变。


当年颁布令牌的金貔王朝,早已消失于历史舞台,三百乡申来,「天下力罾令」


俨然成为一种精神象征。上山讨令之人或为扬名立万,或为中行氏这「天下第二剑」


的响亮名头,真个想拿了令牌召开武林大会、号令天下门派的,一千人里都未必有一个,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偷一块已失实效的铁令,就像拿了过期的灯谜谜底,若不能光明正大压过四平爵府这块匾,一切都毫无意义。


偏生有人黑夜阗山,试图无声无息窃走令牌。


他隐约嗅到阴谋奸宄的气味,却无法进一步廓清。从小到大,脑筋动得飞快、满肚子鬼灵主意的,从来就不是他。


「会是谁……」话才出口,李寒阳心头似有感应,垂眸正迎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会过意来。虽然他们再无法传递彼此的心绪,清晰得像是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交谈,但他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手足」二字在两人身上,不仅仅是比喻形容而已。


「好在可疑的人不太多,是不?」那人露出狡黠的笑意,虽是乍现倏随,微罾鱼尾的眼角却掠过一抹孩子似的淘气。就像小时候那样。


「最多也就十来个?」


「我倒洧望是六个。」那人微笑道:「如果不算我的话。」


李寒阳从浮光掠影中回神,目光倏冷。


「距今十五年前,阁下去过凤翼山么?」


黑衣人动也不动,宛若槁木死灰,周身浑无破绽。


李寒阳观察黑衣人的反应,握住巨剑剑柄的手掌亦不动摇,黑衣人的沈默既不令他感到意外,甚至没能激怒他,沈静的心湖上仍旧是一片宁定,随时都能够发出雷霆万钧的一击。


——棘手。


李寒阳与凤翼山上那人有着某种共通的特质,尽管他们的性格半点也不相像。


黑衣人非常憎恶那种特质,无论心底有着多少痛楚忧伤、独行过何等幽暗冰冷的荒原,都无法使他们堕入深渊,迷失于恐惧与欲望之间。


黑衣人犹记得那独坐于扶轮竹椅,一剑将他迫退的男子,比剑光更霜亮的眸里透着少年般的桀惊不驯,或许还有一丝自负、讥嘲与愤世嫉俗,感于人生百无聊赖,却没有丝毫动摇。


那双眼看过真正的、深沈的黑暗,历劫而还,心上再无一丝间隙可乘——黑衣人不由揣想。或许他们同样注视过来自远古洪荒的恐惧本源。


这样的人完全无法利用。


李寒阳与黑衣人的对峙十分短暂,但看在场边的耿照、风篁等人眼里,这已是不可思议的相持。聂雨色伸手入怀,掏出所有号筒一齐施放,风云峡独有的龙形烟花在白日自难望见,但硝石燃迸的声响却轰隆震耳,惊动了附近的民居,推开窗格门牖的声响此起彼落。


「喂!」风篁掏了掏被炮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没好气道:「这附近还有你们的人么?好歹也是硝石火药,对着那蒙面王八蛋放不好么?浪费!」


聂雨色冷哼。「横竖轰他不死,那才叫浪费。这下震天价响,北门卫所的那些个官兵还不死过来?」风篁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好心计啊,聂二侠。只消北门卫所不是一群吃闲饭的懒汉,援军转眼即至。」


聂雨色淡然道:「懒汉也有懒汉的用法儿。真要不来,咱们便放火烧民房,总有人推水龙来救火。」风篁一时接应不上,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心底发凉:「指剑奇宫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教出这等样人!莫三、沐四在江湖上也算歴有侠名,这聂二是从哪儿绷出来的怪胎?」


号筒齐放的声势十分惊人,不消片刻,远方马蹄隐隐,「让道」的呼喝声不绝,看来北门卫所的官长绷紧了皮,唯恐辖区内生出什么事端,丝毫不敢慢怠。


聂雨色师兄弟、风篁稍得喘息,纷纷把握时间运功调复,扶壁起身,眼看形势对黑衣怪客越发不利。


仍旧动也不动的,仅有场中二人,仿佛连轰隆的号响都被隔绝于外,难近周身方圆。蓦地一股风压四散迸开,众人眼前一花,再聚焦时黑衣人已不在原处,聂、风、沐三人各自转朝不同的方向;只耿照心头微动,不受耳目所惑,捕捉到一抹自墙头逸去的残影。


「锵啷!」一声滑钢利响,李寒阳将拔出三寸的巨剑推送入鞘,握持剑柄的掌底俱被冷汗所濡。古月说得一点也没错,与像他们那样的人生死相搏,或许顷刻间便会失去性命。十五年来,他将这式「雷霆一击」反复锤链,舍弃多余动作,不留丝毫后着,更借冥想苦行来淬练心神,不教「凝功锁脉」有可乘之机,谁知临敌仍是慢了一步。


那「分光化影」的极速身法亦是三才五峰境界的特征之一,古月曾示以出剑,果然迅捷无伦,超越已知的快剑手法,却因双腿之故,无法为他试演轻功,今日总算长见识了。


值得欣慰的是:他花在鼎天钧上的心血并未白费,换作十五年前的自己,方才这一剑便已击出,再无转圜,黑衣怪客极可能改变抽腿的打算,拧身将他格杀。


苦心练剑十五载,终至「拔剑无罅」之境,攻防浑如一体,就像最训练有素的劲旅,才能够退而不溃,在疾风怒涛般的敌势下保全自己。


一旁的少年不禁咋舌,喃喃道:「那人……怎地忽然不见了?是……是我眼花了么?」浪人重新负剑上肩,温言道:「不是眼花,是那人的轻功太过高明,你的眼力追之不及,以为凭空消失。」


奔尘卷至,蹄声顿止,嘶嘶马鸣间,一名军官翻身下鞍,辨済墙边诸人,惊逍:「典卫大人!」左右见李寒阳身背巨剑,最是可疑,团团围住,十余枚明晃晃的枪尖对正浪人与少年。李寒阳回臂遮护少牢,扬声道:「诸位官长!这位小兄弟乃安善良民,可否请诸位高抬归手,先让他离开?」


少年摇头。「你……你又没做坏事,他们干嘛为难你?我不走,我给你作证,打伤人的是方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蒙面怪人,不是你。」


李寒阳目露赞许:「你倒是讲义气。别担心,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亮出一面五彩斑斓的金字牌,朗声道:「这是朝廷特颁的通行令牌,可证明我的身份。


请官长过目。」


那领兵的统领见牌上「同诸封国主」的字样,认出是客省颁布的使节令,许在国境内行旅交通、贸易互市,不受各地衙司管辖;无论所犯何事,刑律皆不及身,乃最高层级的使令,不敢去接,赶紧撤了包围,连声致歉。


耿照将阿妍交与沐云色看顾,趋前拱手:「在下流影城典卫耿照,久闻「鼎天剑主」大名,多谢李大侠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李寒阳剑眉微挑,亦还礼道:「原来是耿大人!我此番北上,多闻耿大人的事蹟,烧毁风火连环坞一事,尤快人心。」


耿照赶紧澄清:「风……风火连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恐怕传闻有误,与事实多有不符。」李寒阳并不在意,微笑道:「那也无碍于典卫大人的仁义侠风。


我听说大人为镇东将军驱赶流民之时,下令「勿伤百姓」,有别于赤炼堂之横征暴歛,亦是一椿美谈。」


黑衣人去得无影无踪,两人皆松了口气,谈话的气氛轻松许多。然而耿照不欲泄漏奇宫诸人的身份,李寒阳也挂着廿五间园与那意图行刺梁公子的少年朱五,俱都无意深谈。韩雪色被黑衣人封了穴道,聂、沐三少试过诸般解穴手法,连风篁也跳下掺和,始终难以成功,回头叫唤:「耿兄弟!」


耿照匆匆告罪,快步往赴。「还是解不开么?」


「韩宫主的脉里像给打了桩子,」风篁信手在他胸腹间比划着,蹙眉道:「真气一到这几处便再也渡不过去,冲又冲不开、绕也绕不过,简直像插了几枚牛毛针,弄得我都想挖开来瞧瞧了……世上真有这种见鬼的手法么?」


耿照试着推血过宫,渡入真气,却完全不起作用,果然韩雪色体内与他先前被黑衣人所制时如出一辙,只是耿照仗有碧火真气护体,那实物般的「桩子」被削弱几分,得以硬冲过去,不比韩雪色丹田内空空如也,毫无反抗的机会。


耿照运起内力,欲助他突破禁制,片刻韩雪色曲红如血,汗湿重衫,脸现痛楚之色;耿照小心控制内劲,仍是徐徐渡入真气,更不稍停,谁知韩雪色喉头一搐,饱满殷红的血珠汩出嘴角,沿着下巴淌下。阿妍惊叫一声,泪水溢满秀目。


「不行。」耿照颓然收手。他已竭力控制真气入体的轻重急徐,然而力弱则无以破封,但对于筋脉的损害仍在;照这样下去,在碧火功冲破禁制前,韩雪色的筋脉将行鼓爆。口吐丹朱便是赤裸裸的警兆。


「让我来罢。」李寒阳按住韩雪色头顶的「百会穴」,动作轻柔,蓦地掌劲一吐,韩雪色如遭雷殛,「啊」的一下吐气开声,睁开眼睛。聂雨色将宫主接过,喂以化瘀的丹药,运功助他调息。


迎着众人诧喜的目光,李寒阳不卑不亢,拱手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告辞了。请。」携少年离去。北门卫所的统领察言观色,本要下令留人,耿照对他摇了摇头,李寒阳二人走出官兵包围,沿着廿五间园外的黑瓦白墙,一路朝地平线的彼端行去。


「宫主!」沐云色、阿妍双双趋前,见韩雪色除了嘴唇苍白,面色已尽复如常,稍稍放下心来。耿照为他号了号脉,聂雨色并未阻挡,适才众人为韩雪色运功时,耿照所用时间最长、耗费功力也最多,虽说功败垂成,聂雨色毕竟看在眼里,不是毫无所感。


「怎么样?」风篁见他微露诧色,不觉殷问。


「他一吐劲便震开了禁制,其力精纯,快、猛远超过我的想象;力量大到如此境地时,的确有可能摧毁禁制而不伤筋脉的。」耿照赞叹道:「我原以为李大侠是用了什么神奇奥妙的手法,不想道理如此简单,毫无花巧。」


风篁亦是武道大行家,听得连连点头。「纯以力胜,乍听似乎蛮横,然非经十数年的精纯淬炼,绝不可得。这可不是什么莽夫的手段,正所谓「一力降十会」,鼎天剑主威震南陵,果非泛泛。」


见识过黑衣人的恐怖武功,奇宫方诸人对耿照之言再无异议。休说此际伤疲交迸,便是三人状况奇佳、于巅峰之际联手,也非黑衣人之敌。那人的目的不只是碧转绡,连阿妍姑娘亦想染指,若还坚持单独行动,简直是羊入虎口了。


耿照调集卫所军士,与驻扎城外的三十名巡检营弟兄会合,由领头的队副渡新做前导,一行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向阿阑山出发。


◇◇◇广场之上,受邀参加论法大会的来宾们接连入席。


右首高台的顶层,有位居一品的镇东、镇南两位将军,以及一等昭信侯独孤天威等,埋皇剑冢的正副台丞萧谏纸与谈剑笏,亦被安排在此间。其他如本道大小官员、封于东海的公侯爵主,以及地方仕绅等等,则依序往下排列。


此番出钱出力的越浦五大家,被安排在第四层首位,赤炼堂雷家因总舵风火连环坞遭焚,也格外引人注目。此外,半途金援、解了五大家燃眉之急的越浦乌家当主也是首次公开露面,乌夫人黑纱蒙脸,眉眼低垂,一袭宽大的乌缎绸衣掩不住玲珑有致的丰润曲线,现身时看台一阵骚动。


这位「乌夫人」深居简出,甚少涉足商场,乌家药材生意交由几位可靠的大掌柜打理,近年风生水起,隐隐成为越浦第六大势力。据闻乌夫人笃信佛法,众人以为是孀居寡老、鹤发鸡皮,不料却是一名风姿绰约的成熟美妇,未见其啮山真面目,已是韵致动人。


符赤锦见那帮臭男子色授魂销的模样,心中冷笑:「骚孤狸就爱生事。弄了偌大家业掩饰行藏,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好么?非要出来现眼!」


原来越浦鼎鼎大名的药材魁首乌家,正是五帝窟黑岛的物业,「乌夫人」自是帝窟宗主漱玉节了。星罗海五岛各行其是,此事她原本不甚了了,只稍微打听了一下朱雀大宅的原主儿,以及绮鸳等用作据点的分茶舖子,知是乌家产业,心中顿时有底。


与越浦仕绅在同一层的,还有青锋照之主邵咸尊,以及水月停轩代掌门许缁衣。


两人许久未见,也只得点头寒暄几句,未及深谈,各领门人弟子就座。


左首自顶端以下三层,则以央土僧团、南陵僧团以及诸封国使节为主。


南陵尚佛,虽是小乘,然而风行之盛,却非央土可比,各国挹于佛法上的金银何止钜万,此番北来的动员规模十分惊人,迟凤钧粗粗一算,竟达两千人之谱,各封国使节团的人数又远在僧团之上。


南陵僧阐于说法辩论一项,屡屡受挫于琉璃佛子,对那些上座长老来说,未必真把佛子当成了此世的三乘法王、天佛的继承者,但辩不过他这点总是明白的,「三乘论法」云云不过为人抬轿罢了,自是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


但对南陵诸封国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封国使节在白马王朝境内,是享有交易互市特权的,过往只能借进贡时携本国土产至平望,交换南方缺乏的锦缎、瓷器以及手工艺品;这一来一往间,不仅封国能捞上一笔,连大使、随行的大小官员等俱都荷包满满,可说来平望一趟,后十年都不愁衣食。而东海殷富又非央土可比,此番论法,各地豪商权贵闻风而来,佛子虽然迟未现身,这段期间越浦内外可是一点也不无聊,各种奇珍异宝热闹交易,堪称「盛况空前」。


即使迟凤钧耗费心力,监造了这两座规模宏伟的五层望台,仍不能尽收受邀前来的宾客;排不上座次的,便散于高台两侧,亦将外围挤得水泄不通。现场近万人从天未大亮时便依序进场,至已时才大致就位,迟凤钧里外奔波,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名册上的主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想起还未见佛子踪影,心尖儿一吊:「他若是今儿不出现,这场面该如何了局?」


撩袍匆匆上得凤台,正迎着扶剑而下的任逐流。


「他妈的!」金吾郎捏开官服的襟口想透透风,可惜厚重的紫袍里外层种,终归徒劳,无助于一身汗流浃背。「那粉头小贼秃呢?迟到的是他,要召开大会的也是他……他奶奶的!好的坏的都教他说完啦,让咱们在这儿嗵咸鱼!」


迟凤钧面色一沉,想勉强挤出笑容都办不到,沉声道:「金吾郎,下官连佛子一面都没见着,今儿的曰子还是你让人通知下官的,纵使赶得死去活来,诸般事宜总算也在两曰之内备便。金吾郎问我要人,下官不知该怎生回答。」


任逐流自来东海,还没见过这位身段软极的抚司大人如此光火,心知理亏,摸摸鼻子干咳两声,强笑道:「迟大人,我知道你辛苦得很,我也是心里那个急啊!那粉头小贼……呃,我是说佛子我也没见着,日子是慕容柔派人来说的,看来这笔烂帐得找他对一对。」手跨金碧辉煌的飞凤剑,杀气腾腾往下冲去。


迟凤钧想起适君喻那股子阴沈不忿,金吾卫有意刁难,瞎子都能看出,若教两拨人马撞在一处,还不当场打起来?三步并两步追上,作势一拦。


「金吾郎请留步。依下官看,此事慕容将军亦不知情,不过转达佛子之意罢了。不如……不如请示娘娘,看是否让南陵僧画的上座长老先升坛说法,或由本道名寺僧众诵经祈福,以为开场?」手挽任逐流,迳往凤台顶行去。


任逐流心中「喀登」一响,赶紧将他拉回,笑道:「别!别……这有什么好请示的?娘娘也没见着佛子,到这份上要生一个也来不及了是不?咱们……咱们先想个节目,要长的……越长越好!先他娘的拖上个把时辰,你让莲觉寺的香积厨快些准备,咱们上早粥,塞他们的嘴!你看怎么样?」


迟凤钧哭笑不得。这位金吾郎说话虽不得体,道理却是对的:娘娘既来,论法大会就得照常举行,就算琉璃佛子今日终没出现,此际也喊不了停。所幸央土僧团不乏能言善道的高僧,请他们二升坛说法,料不致冷了场面。他思索片刻,沉吟道:「莲觉寺每日清晨,卯时四刻一过便击钟,长鸣一一〇八响,取众生有一百零八烦恼,以钟声唤醒百八三昧,欲离断烦恼之意。今日为论法大会迎宾,下令全山诸寺禁钟,不如……就由钟声开始罢?」


任逐流本要骂娘,转念一想:「敲他娘一百零八下,谟都泡软啦。这个合适!」


笑道:「抚司大人真是挺有学问,秃驴敲钟你都这么熟。就这么办罢!让他们撞得好听些,切记莫要抽风,这一百零八下要是欲出不出,零零落落,如老头撒尿,那就不好了。」


迟凤钧欲哭无泪,懒与他多说,快步离去。要不多时,钟楼传来一阵霹雳连珠般的急响,场上原本喧闹的人声一刹静止,聆听漫山遍野的清脆磐音:继而钟声一转,变得悠荡绵长,回音空灵旷远,其中掺杂鼓声,紧慢相参,若合符节,竟能辨出风、雨、雷、电等四象之兆,闻之令人胸臆一舒,杂念俱消。


任逐流驻足凤台,直到钟声停止后许久,才回过神来,丝毫不觉这一百零八响耗费如许辰光,整个人像是洗过了舒服的冷水浴,暑气略消,心中暗忖:「东海这帮秃驴倒有些本领,钟敲得这般销魂。哪天不干这无本营生了,想必教坊瓦肆也都去得。」


晨钟响举,香积厨开始传出香粥。要供应近万人吃食,寺后早已关出大片广场,搭起一个又一个的棚灶,由东海各地招募而来的掌杓师传、炊煮班子在香帻厨师父监督下,天没亮便开始备料生火,烹煮素席香粥,再由阿兰山左近各寺支援的沙弥一一送至宾客手中。


每人虽只得小小一盅,滋味却都不同。最顶级的宾客如两镇将军、南陵使节等,与皇后娘娘相同,用的是御厨亲自炮制的首乌三耳竹笙粥;如越浦五大家等,用的是红枣山药枸杞粥。其余人等,则分派到三寳粥、瓜子菜粥、香芹芋艿粥等,傲料虽寻常可见,但经大釜久滚,亦都熬煮得香糯可口,分外鲜甜。


迟凤钧趁着用早膳的空档,亲上左首高台,面见大报国寺的果天大和尚,请他登坛说法。


果天面容瘦削,身材颀长,约莫四十来岁,紧抿的嘴角有着削石般的钢硬线条,即使低垂眉眼,依旧令人感觉傲慢。迟凤钧与他非是初见,不过谈不上交情,游说时见他始终面无表情,心中不无忐忑,以致果天吐出一个「好」字时,抚司大人略微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讲《俱舍论》。」果天冷冷道,依旧是低垂眉眼的模样,而那股子生硬傲慢同样丝毫未减。迟凤钧博览群书,对释教经典亦有涉猎,听得头皮发麻,一瞬间居然有些后悔来找果天应急。


《俱舍论》是释教重要典籍,指的是经过研究、整理过的佛法精义,而非是荦纯记叙佛、僧言行而已,以喻理辨析为主体,又称「殊胜法门」;而「俱舍」二字,乃梵文「齐藏」之意。此书本是上座部经典,而南陵僧团信奉的正是上座部佛法;然而着书的世亲菩萨,其后转向了大乘的路子,影响甚钜,故《俱舍论》也成为大乘菩萨乘的重要经书之一 .


果天挑《俱舍论》来讲,挑衅意味浓厚,但南陵僧团的上座长老们也非是好相与的,《俱舍论》同样是小乘研读再三的典籍,要拿来当作大乘一派攻击的假想敌,此经合是不二之选。攻方虽是有备而来,守方却也是有以待之,这一下子冲撞起来,战况岂能够不惨烈?


迟凤钧读过邸报,琉璃佛子在大报国寺辩倒南陵代表时,独独没提《俱舍论》,事后众人咸以为高明:以此书在上座部的重要性,避而不谈,无异于翦除小乘一只强臂;而连大乘一脉的高僧都说:「其为经也,富莫上焉!要道无由无行,可不谓之富乎?」影响后来的大乘经论,不可谓之不深。贸然援引,难保小乘射团不会借此曲解经义,使观点变得于己有利。


——果天挑《俱舍论》来说,不知心中的对手是南陵潜阖,抑或是琉璃佛子?


迟凤钧才觉其中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果天已然撩袍走下,向皇后娘娘、二镇将军合什顶礼,登上莲台说起《俱舍论》来。


慕容柔静静凝视着莲花台上的中年僧人,不由发笑。无论果天和尚原本希望达到什么效果,最终得到的都只是一片虚无而已。


对面望台甚远,以慕容的目力,无法精准捕捉南陵僧众的表情,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捕捉的。披着异于央土僧伽的岂红两色大法衣、头戴鸡冠尖帽的上座长老们神色漠然,既未被戥中痛处,也无一丝反击的激情,活像一列并排石上晒太阳的瘦瘪老猴,连伸手扪虱子都懒得。


追搫穷寇能激起反抗的意志,已死的尸殍则不会。


南陵僧圃的反抗意志,早在遭遇琉璃佛子时便已崩溃。他们未必放弃了教义,真心服膺大乘教圃,更可能是认清「辩论之上无有能胜此人者」的事实,明快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自段思宗身殁后,继任的镇南将军无一比得上他的才干,对南陵的羁靡也日渐薄弱;政治上的影响力尚且不及,何况宗教?


南陵僧伽大会的实质领袖、释阳国涅盘寺的毘昙昭通长老乃绝顶聪明之人,慕容柔青年时见过一次,罕见地完全无法「读」出此人的心思。以毘昙昭通的睿智,能说服上座长老们采行放弃对抗央土僧团的顺服姿态,可说是半点儿也不值得惊讶。


其他人等对冗长沉闷的说法也同样没有反应。果天似已习惯,依旧以高亢却无半分激昂的宏亮声音,反复说着「绿豆乌豆之辩」、「饥寒饱暖之喻」,以阃明「观苦超拔」的道理……


突然一人举起手来,百无聊赖的人们目光一亮,若蝇黾竞奔烛焰,纷纷被吸引过去,竟是镇南将军蒲宝。


果天大和尚在平望都升坛讲经,开口就是一个时辰,其间不容发问,须得说到一个段落,才让人提问释疑,架子极大。但镇南将军可不是一般文臣武将,蒲齐虽是天下四镇中唯一名实不符的,但托三位同僚之福,谁也不敢轻易加辱。果天面色铁青,顿了一顿,才扬声道:「将军有何见教?」


蒲馎拦宵不客气地接口:「大和尚说了半天,重点也就一个:大乘普渡众生,小乘独善其身,故三乘之中,当以大乘菩萨乘居首。我没听错吧?」众人一听登时炸了锅,场内一片骚动,就连始终沈默如槁木的南陵僧团也有反应,上砠员豸,交头接耳,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凤台上原本站着打瞌睡的任逐流一下全醒了,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胖子发什么鸡瘟,来闹老子的场!」沉着脸掀帘而入,正要走下梯台教训教训蒲胖子,忽听一声清脆笑语:「叔叔别忙,大和尚说话闷死人啦,瞧胖子弄什么花样。」


正是身穿大红凤袍、头戴金冠的任宜紫。


她虽与姊姊面貌相似,毕竟年纪颇有差距,纱帘内除了扮成宫女贴身保护她的金钏银雪外,余人都被赶到下层,若无「娘娘」召唤,等闲不得上来。任宜紫嫌凤袍闷热金冠又沉,却也舍不得褪下,索性踢掉金丝凤履、除去罗袜,裸着雪腻莹润的小脚卧于胡床,窝热了织锦垫褥便翻过一侧,反复几回,大红礼服的裙裾被揉得绉极,退至膝上,一双细直美腿露出大半,隐约可见大腿酥滑,竟有一股诱人野媚。


任逐流皱眉道:「没规矩,快坐好!你现下是你姊姊的替身,是当今的皇后!


腿子都教人瞧尽了,成什么话!」任宜紫吃吃笑道:「哪个不该瞧的瞧见了,我一剑串下他两颗眼珠子!给叔叔看倒是不妨,叔叔疼我。」


任逐流脑袋都快炸开,被她一说,不禁多瞧了两眼,居然有些耳臊,益发不耐,挥手道:「去去去!别添乱。叔叔先办正事,找个隐密处揍那蒲胖子几拳,好教他安生些。」扶剑快步走向梯台。


任宜紫美眸滴溜溜一转,故意叹了口气,幽幽道:「这儿好无聊,大和尚说话无聊,和尚敲钟无聊……什么都忒无聊。我不玩啦,我回断肠湖去。」摘下金冠往楼板一扔,「哗啦」一声缀珠相击,梯台下响起内侍着急的尖亢噪音:「娘娘……娘娘怎么啦?娘娘!任大人!」


任逐流急急应答:「没事!我踢了尿壶……不,是水壶!再……再拿些冰镇乌梅酿来,娘娘口渴啦。」下巴作势一抬,金钏赶紧下得阶梯,旋即捧上一只盛了水精壶盅的银盘来。


「丫头!你待怎的?」任逐流沉下脸来,故意装出凶靳蕲的口吻。可惜他这招任宜紫三岁上便看得通透,此后再也不怕,笑嘻嘻地啜广口透心凉的冰镇乌梅汤,怡然道:「我想听胖子说什么。有个人插科浑的,也不无聊」任逐流莫可奈何,两害相檷取其轻,右手食指连连比她却说不出话来,摸了把脸,又跨剑回到凤前。


莲坛之上,果天的脸色倒没有想象中难看——至少比被贸然打断时好得多——昂然对着蒲宝道:「贫僧适才所说,并无这个意思,不过是解经而已。」众人正放下心来,不料冷言冷面的壮年住持又补上几句:「然将军之言亦是。佛有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以世间法为权假,以出世间法为究竟;出世间法则分为大、小两乘,以小乘为权假,以大乘为究竟。合当统领三乘、度化众生者,唯大乘而已。」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众人或惊骇或愕然,俱都说不出话来。南陵僧团的长老们停止交谈,几十道阴沈的目光齐齐射入场中,有人低诵佛号,也有人暗自摇头,更多的是凿山雕岩般的无言坚冷。毘昙昭通长老并未亲至三乘论法大会,倘若人在此间,将如何应对如此粗鲁的挑衅?


蒲宝对他的回答似不意外,嘿嘿笑道:「大和尚真是爽快!圣上推行大乘佛法,正是心系百姓、普渡众生的慈悲胸怀。依我看,这「三乘法王」又何须推选?


当今天下,唯有圣上当得!」


这话虽是马屁腴词,却是此际唯一的妙解,恁是宗派教义之争,也大不过平望都的天子。此话一出,众人皆笑,纷纷点头称是,前一霎的凝重肃杀消弭于无形,变化之快,令人不由称奇。


凤台里的「皇后娘娘」十分失望,探出胡床的窄细腰肢猛跌回去,怒道:「这算什么?满口腴词的混蛋胖子!」任逐流笑道:「蒲寳那点肉馅别人不知,我还不清楚么?当年他还没做捞什子将军前,每回上酒楼喝花酒,还得挂叔叔的帐!


他能说出什么人话来,那才真是奇了。」


任宜紫努了努小嘴,俏脸上满是鄙夷。「我那皇上姊夫也真是,这样的货色也配做镇南将军!」任逐流「噗哧」一声,低声道:「仔细说话!这人是你阿爹举荐,用来恶心代巡公主的。你也看到啦,光以恶心论,只能说是效果奇佳,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他口里的「代巡公主」,指的是段思宗的女儿。


段思宗掌管镇卤将军府时,呦呦借兵助封国平乱,仲裁纷争总能败到公正持平,又引进央土的农姘、灌溉技术,大利民生,在南方各国间威望极高,太宗皇帝更因此封他为一等靖南侯。


段思宗在声望最盛之时,果断地将女儿嫁与绎阳国主,而非嫁往平望,重臣、甚至皇室结为亲家,当时被讥为「鼠目寸光」,咸以为是乡下县丞出身的段思宗不敢高窣,自满于南方小国婿翁,后来证明他手段之高,丝毫无愧于「策士将军」


美名。


闺名「慧奴」的段家小姐颇有乃父之风,嫁入蟫阳王室短短三年间,朝政为之一清。段慧奴搅权却不滥权,令释阳国在十年内脱胎换骨,隐然成为南陵的霸主候选,兵强马壮、仓瘰殷实,四邻皆惧。她利用宗室结亲的手段,对一向与蟫阳处于竞合关系的穷山、孤竹等国施压,甚至介入王位继承等大事;对内则大力支持僧团,不计一切代价,将毘昙昭通等长老拱上僧伽大会的权力核心,扩大蟫阳在封国间的影响力。


崞阳国主薨后,段慧奴迁出王宫,纤手扶植的新主为她建造了一座广邸,称「代巡府」。「代巡」二字来自她的父亲——南陵人习惯称段思宗为代巡大人——而「公主」则是慧奴自小就有的称谓,虽然她与白马王朝独孤家的宗室毫无瓜葛,也不曾得到过任何正式册封。


对南陵人来说,国主的女儿就是公主。代巡大人甚至比国主还要伟大,他的女儿天生便是公主!谁敢说她不是?


段思宗被召回平望后,太宗剥夺了他的官职封号,软禁起来。据说太宗畏惧段思宗纸笔间平定南陵的本领,府中不供笔墨,某日雨惊午寐,段思宗见窗外芭蕉清新,以指于叶上题诗:「瘿床闲卧昼迢迢,唯把真如慰寂寥。南国不须收薏苡,百年终竟是芭蕉。」太宗听得眼线回报,竟教人将段府中的芭蕉树悉数砍了,以免被用作联络的暗号。


段思宗被软禁在平望都,却活得比太宗更长。朝廷始终不敢杀他,除了忌惮他在南陵的影响力,恐引起诸封国反弹,更因为「代巡府」在南方的活跃,封国之间遇有纷争,多请代巡府仲裁,代巡公主本人不但是各盟会必邀必与的贵宾,甚至就是几个关键大盟的核心。无论平望都指派什么人接掌镇卤将军府,最终都高不过段氏父女。


直到朝廷弄了个无赖过来。


不管怎么说,自蒲宝掌将军印,代巡公主的确是少出现在押脚供横的场合了,好歹图个清静。此番三乘论法更是蒲宝一大胜利:执僧团牛耳的毘昭通长老没来,蟫阳方的诸国使节也来得三三两两,与崞阳针锋相对的穷山、孤竹等国则大张旗鼓,给足了镇南将军面子,要说台面下没有蒲宝的运作奔走,怕是谁也不肯信。


果然蒲宝一使眼色,对面的穷山国使节立刻起身,大大附和了一番,邻近诸国使者更忙不迭表态,一片奉承天子的高帽此起彼落。果天并未因此露出欢悦的神情,似乎对被打断一事十分介怀,面色极不好看。忽听一把清脆飒爽的喉音道:「圣上固然心怀慈悲,可惜有人阳奉阴违,在掩面下尽做些陷民于死的勾当,有伤皇上圣明,不合大乘的教化。」开口的竟是一头红发的孤竹国伏象公主。


任宜紫见她雪膺花颜、宽肩长身,金缕衣甲掩不住盛乳蜂腰的诱人身段,心中不无妒意,轻啐道:「呸!臭花娘,出来抢什么风头?轮得到你说话!」


任逐流却比她清楚南陵版图的势力划分,孤竹国于王位继承一事上,尚须身为宗主的朝廷大力支持,不可能在这当口与镇南将军反脸,暗忖道:「莫非这也是蒲胖子的暗椿?」


果然蒲宝嘻嘻一笑,立刻接口:「喔?难道公主一路北来,见得什么有伤教化的勾当?」


伏象公主瞧也不瞧他一眼,冷笑道:「我一路北来,见东海处处难民,相扶于道旁,或行或卧,难辨生死。适才果天大和尚说我小乘「独善其身」,但在南陵见有疾患饥馑,虽孺子亦知掬水相就,东海大乘泱泱,何以无视?我十分不解。」


她身姿挺拔,娇媚、英武兼而有之,此番说词直是掷地有声,现场却再度陷入一片静默。谁都知道这话是冲着谁。


蒲宝笑道:「公主这个说法,可有点不大正确。我也听人说东海流民为患,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求教于慕容将军,将军却斥之无稽。既然慕容将军都这么说了,显然是没这个事的;公主古道热肠,兴许是受有心人挑拨,误会了将军。」


任逐流在凤台上都差点帮他敲起小鼓来,心想:「他妈的说得比唱得好听!


这一大套不是你写的本儿,爷爷改姓蒲!」却见那伏象公主冷笑道:「有没有难民,可不是你我说了算。只消问一问……咦?」突然一声惊呼,上身突出望台,整个人似要翻过雕栏,那双浑圆巨硕、连衣甲都箍束不住的傲人乳瓜坠得沉甸甸的,轻晃颤弹,可见其酥绵,对面看台的人眼都直了。


伏象公主却没等众人回神,又发一声喊,缚身冲下台去,连对好的輋词都来不及说完。任逐流一头雾水,身畔任宜紫蹙眉道:「叔叔,她方才鬼吼鬼叫什么?


人家没听清。」


任逐流心想:「你这话没点儿实在,明明最后一声喊得惊喜交迸,说不出的有女人味。适才不冷不热的口气,简直是个男人婆,浪费了这等尤物身段。」懒得同她缚夹,随口道:「我听着像是「小和尚」什么的。奶奶的,阿闾山上什么没有,小和尚比笋子还多!值得大惊小怪么?」


蒲宝见她旋风般跑下望台,挤进台边围观的人群里,差点咬了舌头,没奈何,赶紧接了她没说完的下半段,自顾自道:「呃……公主的意思是有无难民,我们外地人也说不准,须问本地人是吧?这个……很是有理,很是有理!」


任逐流腹中暗笑:「你是从她哪句话里听出了这许多?」却听蒲宝提高声音叫道:「萧老台丞!据说您老人家在白城山下收容了许多难民,舍棉衣陈米,镇东将军却履履刁难,是也不是?」众人目光都聚集到了萧谏纸身上。


谈剑笏坐在老长官身畔,听老台丞忽被点名,不由一惊,心想:「这事能做却不能说。人皆曰慕容将军眼底难容颗粒,真要刁难,别说舍什么棉衣陈米,白城山下怕连人都不见;说是「刁难」,怕也是太过了。」低声道:「台丞,不如让我来罢。推说不知便是,莫惹麻烦。」


谁知萧谏纸伸手一拦,正色道:「不用。又不是做坏事,不用遮遮掩掩的。」


身子不动,抱拳朗道:「诸位,老朽瘫瘫不便,不能起身行礼,尚请见谅。」


回顾蒲宝道:「将军若问有没有难民,白城山下是有的,我尽力收容,亦属事实。


至于慕容将军,我俩于公于私,都不曾讨论过这一件事,「刁难」云云,恐是子虚。」


蒲齐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萧老台丞望重士林,言行均为天下表,慧眼洞见,实为我辈马首观瞻。」


「将军言重。」


「依老台丞之见,慕容将军知不知道这事?」


萧谏纸轻哼一声,似觉无聊,片刻才肃然道:「慕容将军就在此间,将军何不问他?」蒲宝陪笑道:「很是很是,我也只是一时无聊,料想以慕容将军之干练精明,该没有不知的道理。」


众人本以为他转头要诘问慕容柔,不料蒲宝肥胖的身躯微向前倾,却对着下层望台。「青锋照邵家主,本镇听说你在央土东海交界弄了个什么安乐邨,收容满坑满谷的难民。慕容将军不理会你屡次陈情,欲驱逐难民出东海,是也不是?」


邵咸尊起身朝凤台行礼,又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揖,转身道:「草民设置安乐邨,旨在收容央土难民,为朝廷、为家国社稷尽一份棉薄之力。慕容将军日理万机,草民人微言轻,无法面见将军、递交陈情书信,亦是常情,望将军明监。」


蒲宝这才发现在「流民安置」一事上,慕容柔远比他原本想的更谨慎也更难缚。


以慕容柔权倾东海,居然未在处理流民一事上下过任何文书命令,甚至连相关的文牒也未曾过眼,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天,务使在呈堂证供上一片空白,尽可推说不知,谁也逮不到他的小辫子。


萧、邵都受过他的压力,未必不想拉他下马,然而刀笔吏出身的慕容柔精通府衙文书流程,施压得不着痕迹。两人皆是绝顶聪明,既无出手制胜的把握,连一句多余的诽谤都不讲,听着倒像替慕容说话。


蒲宝本想接着叫赤炼堂的雷门鹤,转念一想:「无凭无据,谁会承认自己是将军的鹰犬,专替他干些驱逐流民的勾当?」定了定神,终于转向正主。「看来将军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对流民之事一无所知。不过今日既然知悉,也不算晚,将军千万要把握时间,立即上书朝廷,请求收容流民,以彰显朝廷的教化,皇上的圣明。」


慕容柔怡然道:「将军所言甚是。待今日法会圆满结束,我立即写好奏折,送至驿馆,届时还要请将军多多帮忙,多多担待。」


「帮……帮忙?帮什么忙?」蒲宝一愣。


「联名上书啊!」慕容柔讶然道:「将军大力玉成此事,岂非就是为了百姓?


你我联名上奏朝廷,最好是连镇西、镇北二位一道,待皇上圣裁,再着交户部统筹,如此名正言顺,我等也好办事。将军以为如何?」


蒲宵听得冷汗直流,强笑道:「这……慕容将军所言极是。不过以将屯之怙明干练,将军说东海无流民,那多半……多半是没何广,也不必这个……这么麻烦,是不是?」


慕容柔笑道:「不是说白城山下有一些么?还有两道交界处。」


「这……应该也不是很多,对罢?」蒲宝频频拭汗,干笑道:「既……既然不是很多,我看就算啦。干嘛没事找事?无聊!」


慕容柔笑意一凝,冷道:「将军可曾亲眼得见?」


「这……我也是听说、也是听说!」


「那现在呢?将军觉得,东海还有流民么?」


「没——」


「东海有流民。他们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朝不保夕,将军若不施以援手,如同以刀锯鼎镬杀之。或许,将军之前已杀了许多。」


众人一齐转头。但见旭日之下,一人披着陈旧的连帽白斗蓬,手持木杖念珠,踏着耀眼的万道金光走入山门,一路朝莲台走去,影子在他身前拖得斜长,仿佛自遍地的辉芒中开出一条黑绒大道。


「是你!」莲台上的果天和尚面色微变,脱口道:「……琉璃佛子!」


两侧看台上,人人争相起身,连看台下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往前挤,想要争睹传说中的佛子,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几乎招架不住,几乎将被骚动的人群推倒在地,甚至践踏而过……直到他们听见某种微妙的声音。


「嗡嗡」的怪异声响回荡山间,偶尔夹杂着些许尖亢的马鸣,随即又被异响所淹没。那声音非常熟悉,像方才人群熙扩时,那种嗡然共鸣的沉郁……然而要比现场再多百十倍的人,才能令漫山遍野为之震荡,久久不绝。


但那不是他们自己的声响。广场之上,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人敢开口。


琉璃佛子走到看台下,仰起一张白皙无瑕的美丽面庞,仰望着顶层俯视自己的另一张脸。「东海是有流民的,将军。」年轻的僧人道,面上满是慈悲。


「我把他们,全都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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