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位太太,這已經成了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這樣的單身漢,每逢新搬到一個地方,四鄰八舍雖然完全不了解他的性情如何,見解如何,可是,既然這樣的一條真理早已在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因此人們總是把他看作自己某一個女兒理所應得的一筆財產。


有一天班納特太太對她的丈夫說:"我的好老爺,尼日斐花園終于租出去了,你聽說過沒有?"


班納特先生回答道,他沒有聽說過。


"的確租出去了,"她說,"朗格太太剛剛上這兒來過,她把這件事的底細,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班納特先生沒有理睬她。


"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租去的嗎?"太太不耐煩地嚷起來了。


"既是你要說給我聽,我聽聽也無妨。"


這句話足夠鼓勵她講下去了。


"哦!親愛的,你得知道,郎格太太說,租尼日斐花園的是個闊少爺,他是英格蘭北部的人;聽說他星期一那天,乘著一輛駟馬大轎車來看房子,看得非常中意,當場就和莫理斯先生談妥了;他要在'米迦勒節'以前搬進來,打算下個周未先叫幾個傭人來住。"


"這個人叫什么名字?"


"彬格萊。"


"有太太的呢,還是單身漢?"


"噢!是個單身漢,親愛的,確確實實是個單身漢!一個有錢的單身漢;每年有四五千磅的收入。真是女兒們的福氣!"


"這怎么說?關女兒們什么事?"


"我的好老爺,"太太回答道,"你怎么這樣叫人討厭!告訴你吧,我正在盤算,他要是挑中我們一個女兒做老婆,可多好!"


"他住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個打算嗎?"


"打算!胡扯,這是哪兒的話!不過,他倒要是看中我們的某一個女兒呢。他一搬來,你就得去拜訪拜訪他。"


"我不用去。你帶著女兒們去就得啦,要不你干脆打發她們自己去,那或許倒更好些,因為你跟女兒們比起來,她們哪一個都不能勝過你的美貌,你去了,彬格萊先生倒可能挑中你呢?"


"我的好老爺,你太捧我啦。從前也的確有人贊賞過我的美貌,現在我可有敢說有什么出眾的地方了。一個女人家有了五個成年的女兒,就不該對自己的美貌再轉什么念頭。"


"這樣看來,一個女人家對自己的美貌也轉不了多少念頭嘍。"


"不過,我的好老爺,彬格萊一搬到我們的鄰近來,你的確應該去看看他。"


"老實跟你說吧,這不是我份內的事。"


"看女兒的份上吧。只請你想一想,她們不論哪一個,要是攀上了這樣一個人家,夠多么好。威廉爵士夫婦已經決定去拜望他,他們也無非是這個用意。你知道,他們通常是不會拜望新搬來的鄰居的。你的確應該去一次,要是你不去,叫我們怎么去。"


"你實在過分心思啦。彬格萊先生一定高興看到你的;我可以寫封信給你帶去,就說隨便他挑中我哪一個女兒,我都心甘情愿地答應他把她娶過去;不過,我在信上得特別替小麗萃吹噓幾句。"


"我希望你別這么做。麗萃沒有一點兒地方勝過別的幾個女兒;我敢說,論漂亮,她抵不上吉英一半;論性子,好抵不上麗迪雅一半。你可老是偏愛她。""她們沒有哪一個值得夸獎的,"他回答道;"他們跟人家的姑娘一樣,又傻,又無知;倒是麗萃要比她的幾個姐妹伶俐些。"


"我的好老爺,你怎么舍得這樣糟蹋自己的親生女兒?你是在故意叫我氣惱,好讓你自己得意吧。你半點兒也不體諒我的神經衰弱。"


"你真錯怪了我,我的好太太。我非常尊重你的神經。它們是我的老朋友。至少在最近二十年以來,我一直聽道你慎重其事地提到它們。"


"啊!你不知道我怎樣受苦呢!"


"不過我希望你這毛病會好起來,那么,象這種每年有四千鎊收入的闊少爺,你就可以眼看著他們一個個搬來做你的鄰居了。"


"你既然不愿意去拜訪他們,即使有二十個搬了來,對我們又有什么好處!"


"放心吧,我的好太太,等到有了二十個,我一定去一個個拜望到。"


班納特先生真是個古怪人,他一方面喜歡插科打渾,愛挖苦人,同時又不拘言笑,變幻莫測,真使他那位太太積二十三年之經驗,還摸不透他的性格。太太的腦子是很容易加以分析的。她是個智力貧乏、不學無術、喜怒無常的女人,只要碰到不稱心的事,她就以為神經衰弱。她生平的大事就是嫁女兒;她生平的安慰就是訪友拜客和打聽新聞。


班納特先生盡管在自己太太面前自始至終都說是不想去拜訪彬格萊先生,事實上一直都打算去拜訪他,而且還是跟第一批人一起去拜訪他的。等到他去拜訪過以后,當天晚上太太才知道實情。這消息透露出來的經過是這樣的——他看到第二個女兒在裝飾帽子,就突然對她說:


"我希望彬格萊先生會喜歡你這頂帽子,麗萃。"


她母親氣憤憤地說:"我們既然不預備去看彬格萊先生,當然就無從知道他喜歡什么。"


"可是你忘啦,媽媽,"伊麗莎白說,"我們將來可以在跳舞會上碰到他的,郎格太太不是答應過把他介紹給我們嗎?"


"我不相信郎格太太肯這么做。她自己有兩個親侄女。她是個自私自利、假仁假義的女人,我瞧不起她。"


"我也瞧不起她,"班納特先生說;"你倒不指望她來替你效勞,這叫我聽到高興。"


班納特太太沒有理睬他,可是忍不住氣,便罵起女兒來。


"別那么咳個不停,吉蒂,看老天爺份上吧!稍許體諒一下我的神經吧。你簡直叫我的神經要脹裂啦。"


"吉蒂真不知趣,"她的父親說;"咳嗽也不知道揀個時候。"


"我又不是故意咳著玩兒。"吉蒂氣惱地回答道。


"你們的跳舞會定在那一天開,麗萃?"


"從明天算起,還得再過兩個星期。"


"唔,原來如此,"她的母親嚷道,"郎格太太可要挨到開跳舞會的前一天才能趕回來;那么,她可來不及把他介紹給你們啦,她自己也還不認識他呢。"


"那么,好太太,你正可以占你朋友的上風,反過來替她介紹這位貴人啦。"


"辦不到,我的好老爺,辦不到,我自己還不認識他呢;你怎么可以這樣嘲笑人?"


"我真佩服你想得這般周到。兩個星期的認識當然談不上什么。跟一個人相處了兩個星期,不可能就此了解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不過,要是我們不去嘗試嘗試,別人可少不了要嘗試的。話說到底,郎格太太和她的侄女一定不肯錯過這個良機。因此,要是你不愿意辦這件事,我自己來辦好了,反正她會覺得這是我們對她的一片好意。"


女兒們都對父親瞪著眼。班納特太太只隨口說了聲:"毫無意思!"


"你怎么這樣大驚小怪!"他嚷道。"你以為替人家效點兒勞介紹是毫無意思的事嗎?你這樣的說法我可不大同意。你說呢,曼麗?我知道你是個有獨到見解的少女,讀的書都是皇皇巨著,而且還要做札記。"


曼麗想說幾句有見識的話可又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于是班納特先生接下去說:"讓曼麗仔細想一想再發表意見吧,我們還是重新來談談彬格萊先生。"


"我就討厭談彬格萊先生,"他的太太嚷起來了。


"遺憾得很,你竟會跟我說這種話;你怎么不早說呢?要是今天上午聽到你這樣說,那我當然不會去拜訪他啦。這真叫不湊巧。現在既然拜訪也拜訪過了,我們今后就少不了要結交這個朋友。"


果然不出他所料,娘兒們一聽此說,一個個都大這驚異,尤其是班納特太太,比誰都驚異得厲害;不過,這樣歡天喜地地喧嚷了一陣以后,她便當眾宣布,說這件事她早就料到的。


"你真是個好心腸的人,我的好老爺!我早就知道你終究會給我說服的。你既然疼愛自己的女兒,當然就不會把這樣一個朋友不放在心上。我真太高興了!你這個玩笑開得真太有意思,誰想到你竟會今天上午去拜訪他,而且到現在一字不提。"


"吉蒂,現在你可以放心大膽地咳嗽啦,"班納特先生一面說,一面走出房間,原來他看到太太那樣得意忘形,不免覺得有些厭惡。門一關上,班納特太太便對她的幾個女兒說"孩子們,你們的爸爸真太好了,我不知道你們怎樣才能報答他的恩典;再說,你們還應該好好報答我一番呢。老實跟你們說吧,我們老夫妻活到這么一把年紀了,哪兒有興致天天去交朋結友;可是為了你們,我們隨便什么事都樂意去做。麗迪雅,乖寶貝,雖然你年紀最小,開起跳舞會來,彬格萊先生或許就偏偏要跟你跳呢。"


"噢!"麗迪雅滿不在乎地說。


"我才不當它一回事。年紀雖然是我最小,個兒算我頂高。"


于是她們一方面猜測那位貴人什么時候會來回拜班納特先生,一方面盤算著什么時候請他來吃飯,就這樣把一個晚上的工夫在閑談中度過去了。


盡管班納特太太有了五個女兒幫腔,向她丈夫問起彬格萊先生這樣那樣,可是丈夫的回答總不能叫她滿意。母女們想盡辦法對付他——赤裸裸的問句,巧妙的設想,離題很遠的猜測,什么辦法都用到了;可是他并沒有上她們的圈套。最后她們迫不得已,只得聽取鄰居盧卡斯太太的間接消息。她的報道全是好話。據說威廉爵士很喜歡他。他非常年輕,長得特別漂亮,為人又極其謙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打算請一大群客人來參加下次的舞會。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事;喜歡跳舞是談情說愛的一個步驟;大家都熱烈地希望去獲得彬格萊先生的那顆心。


"我只要能看到一個女兒在尼日斐花園幸福地安了家,"班納特太太對她的丈夫說,"看到其他幾個也匹配得這樣門當戶對,此生就沒有別的奢望了。"


不到幾天功夫,彬格萊先生上門回拜班納特先生,在他的書房里跟他盤桓了十分鐘左右。他久仰班納特先生幾位小姐的年輕美貌,很希望能夠見見她們;但是他只見到了她們的父親。倒是小姐們比他幸運,他們利用樓上的窗口,看清了他穿的是藍外套,騎的是一匹黑馬。


班府上不久就發請貼請他吃飯;班納特太太已經計劃了好幾道菜,每道菜都足以增加她的體面,說明她是個會當家的賢主婦,可是事不湊巧,彬格萊先生第二天非進城不可,他們這一番盛意叫他無法領情,因此回信給他們,說是要遲一遲再說。班納特太太大為不安。她想,此人剛來到哈福德郡,怎么就要進城有事,于是她開始擔心思了;照理他應該在尼日斐花園安安定定住下來,看現在的情形,莫不是他經常都得這樣東漂西泊,行蹤不定?虧得盧卡斯太太對她說,可能他是到倫敦去邀請那一大群客人來參加舞會,這才使她稍許減除了一些顧慮。外面馬上就紛紛傳說彬格萊先生并沒有帶來十二個女賓,僅僅只帶來六個,其中五個是他自己的姐妹,一個是表姐妹,這個消息才使小姐們放了心。后來等到這群貴客走進舞場的時候,卻一共只有五個人——彬格萊先生,他的兩個姐妹,姐夫,還有另外一個青年。


彬格萊先生儀表堂堂,大有紳士風度,而且和顏悅色,沒有拘泥做作的氣習。他的姐妹也都是些優美的女性,態度落落大方。他的姐夫赫斯脫只不過像個普通紳士,不大引人注目,但是他的朋友達西卻立刻引起全場的注意,因為他身材魁偉,眉清目秀,舉止高貴,于是他進場不到五分鐘,大家都紛紛傳說他每年有一萬磅的收入。男賓們都稱贊他的一表人才,女賓們都說他比彬格萊先生漂亮得多。人們差不多有半個晚上都帶著愛慕的目光看著他。最后人們才發現他為人驕傲,看不起人,巴結不上他,因此對他起了厭惡的感覺,他那眾望所歸的極盛一時的場面才黯然失色。他既然擺起那么一副討人嫌惹人厭的面貌,那么,不管他在德比郡有多大的財產,也挽救不了他,況且和他的朋友比起來,他更沒有什么大不了。


彬格萊先生很快就熟悉了全場所有的主要人物。他生氣勃勃,為人又不拘泥,每一場舞都可以少不了要跳。使他氣惱的是,舞會怎么散場得這樣早。他又談起他自己要在尼日斐花園開一次舞會。他這些可愛的地方自然會引起人家對他發生好感。他跟他的朋友是多么顯著的對照啊!達西先生只跟赫斯脫太太跳了一次舞,跟彬格萊小姐跳了一次舞,此外就在室內踱來踱去,偶而找他自己人談談,人家要介紹他跟別的小姐跳舞,他怎么也不肯。大家都斷定他是世界上最驕傲,最討人厭的人,希望他不要再來。其中對他反感最厲害的是班納特太太,她對他的整個舉止都感到討厭,而且這種討厭竟變本加厲,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氣憤,因為他得罪了他的一個女兒。


由于男賓少,伊麗莎白·班納特有兩場舞都不得不空坐。達西先生當時曾一度站在她的身旁,彬格萊先生特地歇了幾分鐘沒有跳舞,走到他這位朋友跟前,硬要他去跳,兩個人談話給她聽到了。


"來吧,達西,"彬格萊說,"我一定要你跳。我不愿看到你獨個兒這么傻里傻氣地站在這兒。還是去跳舞吧。"


"我絕對不跳。你知道我一向多么討厭跳舞,除非跟特別熟的人跳。在這樣的舞會上跳舞,簡直叫人受不了。你的姐妹們都在跟別人跳,要是叫舞場里別的女人跟我跳,沒有一個不叫我活受罪的。"


"我可不愿意象你那樣挑肥揀瘦,"彬格萊嚷道,"隨便怎么我也不愿意;不瞞你說,我生平沒有見過今天晚上這么許多可愛的姑娘;你瞧,其中幾位真是美貌絕倫。"


"你當然羅,舞場上唯一的一位漂亮姑娘在跟你跳舞!"達西先生說,一面望著班府上年紀最大的一位小姐。


"噢!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美麗的一個尤物!可是她的一個妹妹就坐在你后面,她也很漂亮,而且我敢說,她也很討人愛。讓我來請我的舞伴給你們介紹一下吧。"


"你說的是哪一位?"他轉過身來,朝著伊麗莎白望了一會兒,等她也看見了他,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冷冷的說:"她還可以,但還沒有漂亮到打動我的心,眼前我可沒有興趣去抬舉那些受到別人冷眼看待的小姐。你還是回到你的舞伴身邊去欣賞她的笑臉吧,犯不著把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


彬格萊先生依了達西先生的話走開以后,達西自己也走開了。伊麗莎白依舊坐在那里,對達西先生委實沒有甚好感。不過她卻滿有興致地把這段偷聽到的話去講給她的朋友聽,因為她的個性活潑調皮,遇到任何可笑的事情都會感到興趣。


班府上全家上這一個晚上大致都過得很高興。大小姐蒙彬格萊先生邀她跳了兩次舞,而且這位貴人的姐妹們都對她另眼相看。班太太看到尼日斐花園的一家人都這么喜愛她的大女兒,覺得非常得意。吉英跟她母親一樣得意,只不過沒有象她母親那樣聲張。伊麗莎白也為吉英快活。曼麗曾聽到人們在彬格萊小姐面前提到她自己,說她是鄰近一帶最有才干的姑娘;咖苔琳和麗迪雅運氣最好,沒有那一場舞缺少舞伴,這是她們每逢開舞會時唯一關心的一件事。母女們高高興興地回到她們所住的浪搏恩村(她們算是這個村子里的旺族),看見班納特先生還沒有睡覺。且說這位先生平常只要捧上一本書,就忘了時間,可是這次他沒有睡覺,卻是因為他極想知道大家朝思暮想的這一盛會,經過情形究竟如何。他滿以為他太太對那位貴客一定很失望,但是,他立刻就發覺事實并非如此。"噢!我的好老爺,"她一走進房間就這么說,"我們這一個晚上過得太快活了,舞會太好了。你沒有去真可惜。吉英那么吃香,簡直是無法形容。什么人都說她長得好;彬格萊先生認為她很美,跟她跳了兩場舞!你光想想這一點看吧,親愛的;他確實跟她跳了兩場!全場那么多女賓,就只有她一個人蒙受了他兩次邀請。他頭一場舞是邀請盧卡斯小姐跳的。我看到他站到她身邊去,不禁有些氣惱!不過,他對她根本沒意思,其實,什么人也不會對她有意思;當吉英走下舞池的時候,他可就顯得非常著迷了。他立刻打聽她的姓名,請人介紹,然后邀她跳下一場舞。他第三場舞是跟金小姐跳的,第四場跟瑪麗雅·盧卡斯跳,第五場又跟吉英跳,第六場是跟麗萃跳,還有'布朗謝'。"


"要是他稍許體諒我一點,"她的丈夫不耐煩地叫起來了,"他就不會跳這么多,一半也不會!天哪,不要提他那些舞伴了吧。噢!但愿他頭一場舞就跳得腳踝扭了筋!"


"噢!親愛的,"班納特太太接下去說,"我非常喜歡他。他真太漂亮啦!他的姐妹們也都很討人喜歡。我生平沒有看見過任何東西比她們的衣飾更講究。我敢說,赫斯脫太太衣服上的花邊--"說到這里又給岔斷了。


班納特先生不愿意聽人談到衣飾。她因此不得不另找話題,于是就談到達西先生那不可一世的傲慢無禮的態度,她的措辭辛辣刻薄,而又帶幾分夸張。


"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她補充道,"麗萃不中他的意,這對麗萃并沒有什么可惜,因為他是個最討厭、最可惡的人不值得去奉承他。那么高傲,那么自大,叫人不可容忍!他一會兒走到這里,一會兒走到那里,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還要嫌人家不夠漂亮,配不上跟他跳舞呢!要是你在場的話,你就可以好好地教訓他一頓。我厭惡透了那個人。"


吉英本來并不輕易贊揚彬格萊先生,可是當她和伊麗莎白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向她的妹妹傾訴衷曲,說她自己多么愛慕他。


"他真是一個典型的好青年,"她說,"有見識,有趣味,人又活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種討人喜歡的舉止!那么大方,又有十全十美的教養!"


"他也長得很漂亮,"伊麗莎白回答道,"一個年輕的男人也得弄得漂亮些,除非辦不到,那又當別論。他真夠得上一個完美無瑕的人。"


"他第二次又來請我跳舞,我真高興死了。我真想不到他會這樣抬舉我。"


"你真的沒想到嗎?我倒替你想到了。不過,這正是我和你大不相同的地方。你遇到人家抬舉你,總是受寵若驚,我就不是這樣。他第二次再來請你跳舞,這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嗎?你比起舞場里任何一位小姐都要漂亮得不知多少倍,他長了眼睛自然會看得出。他向你獻殷勤你又何必感激。說起來,他的確很可愛,我也不反對你喜歡他。不過你以前可也喜歡過很多蠢貨啊。"


"我的親麗萃!"


"唔!我知道,你總是太容易發生好感。你從來看不出人家的短處。在你眼睛里看來,天下都是好人,你都看得順眼。我生平從來沒聽見你說人家的壞話。"


"我倒希望不要輕易責難一個人,可是我一向都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我知道你是這樣的,我對你感到奇怪的也就是這種地方。憑你這樣一個聰明人。為什么竟會忠厚到看不出別人的愚蠢和無聊!你走遍天下,到處都可以遇到偽裝坦白的人。可是,這可只有你做得到。那么,你也喜歡那位先生的姐妹們嗎?她們的風度可比不上他呀。"


"初看上去的確比不上。不過跟她們攀談起來,就覺得她們也都是些討人喜歡的女人。聽說彬格萊小姐將要跟她兄弟住在一起,替他料埋家務;她要不是個好鄰居,那才怪呢。"


伊麗莎白聽著姐姐的話,嘴上一聲不響,心里可并不信服。她比她姐姐的觀察力來得敏銳,脾氣她沒有姐姐那么好惹,因此提到彬家姐妹,她只要想想她們在跳舞場里的那種舉止,就知道她們并不打算要討一般人的好。而且她胸有城府,決不因為人家等待她好就改變主張,她不會對她們發生多大好感的。事實上她們都是些非常好的小姐;她們并不是不會談笑風生,問題是在要碰到她們高興的時候;她們也不是不會待人和顏悅色,問題在于她們是否樂意這樣做。可惜的是,她們一味驕傲自大。她們都長得很漂亮,曾經在一個上流的專科學校里受過教育,有兩萬鎊的財產,花起錢來總是揮霍無度,愛結交有身價地位的人,因此才造成了她們在各方面都自視甚高,不把別人放在眼里。她們出生于英格蘭北部的一個體面家族。她們對自己的出身記得很牢,可是卻幾乎忘了她們兄弟的財產以及她們自己的財產都是做生意賺來的。


彬格萊先生從他的父親那兒只承繼了一筆將近十萬鎊的遺產。他父親生前本來打算購置些田產,可惜沒有了卻心愿就與世長辭了。彬格萊先生同樣有這個打算,并且一度打算就在自己故鄉購置,不過目前他既然有了一幢很好的房子,而且有莊園聽他任意使用,于是那些了解他性格的人都說,象他這樣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下半輩子恐怕就在尼日斐花園度過,購置田產的事又要留給下一代去做了。他的姐妹們倒反而替他著急,希望早些購置產業;不過盡管他現在僅僅是以一個租戶的身分在這兒住了下來,彬格萊小姐還是非常愿意替他掌管家務,再說那位嫁了個窮措大的赫斯脫太太,每逢上弟弟這兒來作客,依舊象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樣。當時彬格萊先生成年還不滿兩個年頭,只因為偶然聽到人家推薦尼日斐花園的房子,他便來到這兒看看。他里里外外看了半個鐘頭,地段和幾間主要的房間都很中他的意,加上房東又把那幢房子大大贊美了一番,那番話對他也是正中下懷,于是他就當場租了下來。他和達西雖然性格大不相同,彼此之間友誼卻始終如一。達西所以喜歡彬格萊,是因為彬格萊為人溫柔敦厚、坦白直爽,盡管個性方面和他自己極端相反,而他自己也從來不曾覺得自己的個性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達西很器重彬格萊,因此彬格萊對他極其信賴,對他的見解也推崇備至。在智力方面講,達西比他強──這并不是說彬格萊笨,而是說達西聰明些。達西為人兼有傲慢、含蓄和愛挑剔的性子,他雖說受過良好的教養,可是他的風度總不受人歡迎。從這一方面講,他的朋友可比他高明了。彬格萊無論走到哪兒,一定都會討人喜歡,達西卻始終得罪人。


從他倆談起麥里屯舞會的態度來看,就足見兩人性格的不同。彬格萊說,他生平從來沒有遇到過什么人比這兒的人更和藹,也沒有遇到過什么姑娘比這兒的姑娘更漂亮;在他看來,這兒每個人都極其和善,極其殷勤,不拘禮,不局促,他一下子就覺得和全場的人都相處得很熟;講起班納特小姐,他想象不出人間會有一個比她更美麗的天使。至于達西,他總覺得他所看到的這些人既不美,又談不上風度,沒有一個人使他感興趣,也沒有一個人對他獻殷勤,博取他的歡心。他承認班納特小姐是漂亮的,可惜她笑得太多。赫斯脫太太姐妹同意他這種看法──可是她們仍然羨慕她,喜歡她,說她是個甜姐兒,她們并不反對跟她這樣的一位小姐做個深交。班納特小姐就這樣成為一個甜姐兒了,她們的兄弟聽到了這番贊美,便覺得今后可以愛怎么樣想她就怎么樣想她了。

距離浪博恩不遠的地方,住著一家人家,這就是威廉·盧卡斯爵士府上。班納特府上跟他們特別知已。爵士從前是在麥里屯做生意起家發跡的,曾在當市長的任內上書皇上,獲得了一個爵士頭銜;這個顯要的身份使他覺得太榮幸,從此他就討厭做生意,討厭住在一個小鎮上,于是歇了生意,告別小鎮,帶著家屬遷到那離開麥里屯大約一英里路的一幢房子里去住,從那時候起就把那地方叫做盧家莊。他可以在這兒自得其樂,以顯要自居,而且,既然擺脫了生意的糾纏,他大可以一心一意地從事社交活動。他盡管以自己的地位欣然自得,卻并不因此而目空一切,反而對什么人都應酬得非常周到。他生來不肯得罪人,待人接物總是和藹可親,殷勤體貼,而且自從皇上覲見以來,更加彬彬有禮。盧卡斯太太是個很善良的女人,真是班納特太太一位寶貴的鄰居。盧府上有好幾個孩子。大女兒是個明理懂事的年輕小姐,年紀大約二十六七歲,她是伊麗莎白的要好朋友。且說盧府上幾位小姐跟班府上幾位小姐這回非要見見面,談談這次跳舞會上的事業不可。于是在開完了跳舞會的第二天上午,盧府上的小姐們到浪博恩來跟班府上的小姐交換意見。


班納特太太一看見盧卡斯小姐,便客客氣氣,從容不迫地說:"那天晚上全靠你開場開得好,你做了彬格萊先生的第一個意中人。"


"是呀;可是他喜歡的倒是第二個意中人。"


"哦,我想你是說吉英吧,因為他跟她跳了兩次。看起來,他是真的愛上她呢──我的確相信他是真的──我聽到了一些話──可是我弄不清究竟──我聽到了一些有關魯賓遜先生的話。"


"說不定你指的是我喻聽到他和魯賓遜先生的談話吧;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魯賓遜先生問他喜歡不喜歡我們麥里屯的跳舞會,問他是否覺得到場的女賓們中間有許多人很美,問他認為哪一個最美?他立刻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毫無問題是班納特家的大小姐最美。關于這一點,人們決不會有別的看法。"


"一定的!說起來,那的確成了定論啦──看上去的確象是──不過,也許會全部落空呢,你知道。"


"我偷聽到的話比你聽到的要更有意思了,伊麗莎,"夏綠蒂說。"達西先生的話沒有他朋友的話中聽,可不是嗎?可憐的伊麗莎!他不過認為她還可以!"


"我請求你別叫麗萃想起了他這種無禮的舉動又生起氣來;他是那么討厭的一個人,被他看上了才叫倒霉呢。郎格太太告訴我說,昨兒晚上他坐在她身邊有半個鐘頭,可是始終不開口。"


"你的話靠得住嗎,媽媽?──一點兒沒說錯嗎?"吉英說。"我清清楚楚看到達西先生跟她說話的。"


"嘿──那是后來她問起他喜歡不喜歡尼日斐花園,他才不得不已敷衍了她一下;可是據她說,他似乎非常生氣,好象怪她不該跟她說話似的。"


"彬格萊小姐告訴我,"吉英說,"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除非跟知已的朋友們談談。他對待知已朋友非常和藹可親。"


"我跟本不相信這種話,要是他果真和藹可親,就該跟郎格太太說話啦。可是這里面的奧妙是可想而知的,大家都說他非常驕傲,他所以沒跟郎格太太說話,或許是因為聽到朗格太太連馬車也沒有一部,臨時雇了車子來參加跳舞會吧。"


"他沒跟郎格太太說話,我倒不計較,"盧卡斯小姐說,"我只怪他當時沒跟伊麗莎跳舞。"


"麗萃,假如我是你,"她母親說,"我下次偏不跟他跳舞。"


"媽媽,我相信我可以萬無一失地向你保證,我怎么也不跟他跳舞呢。"


"他雖然驕傲,"盧卡斯小姐說,"可不象一般人的驕傲那樣使我生氣,因為他的驕傲還勉強說得過去。這么優秀的一個青年,門第好,又有錢,樣樣都比人家強,也難怪他要自以為了不起,照我的說法,他有權利驕傲。"


"這倒是真話,"伊麗莎白回答道,"要是他沒有觸犯我的驕傲,我也很容易原諒他的驕傲。"


"我以為驕傲是一般人的通病,"曼麗說。她覺得自己的見解很高明,因此提高了談話的興致。"從我所讀過的許多書看來,我相信那的確是非常普遍的一種通病,人性特別容易趨向于這方面,簡直誰都不免因為自己具有了某種品質而自命不凡。虛榮與驕傲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盡管字面上常常當作同義詞用,一個人可以驕傲而不虛榮。驕傲多半不外乎我們對我們自己的估價,虛榮卻牽涉到我們希望別人對我們的看法。"盧家一個小哥兒(他是跟他姐姐們一起來的)忽然說道:"要是我也像達西先生那么有錢,我真不知道會驕傲到什么地步呢。我要養一群獵狗,還要每天喝一瓶酒。"班納特太太說:"那你就喝得太過分啦,要量給我看見了,我就馬上奪掉你的酒瓶。"那孩子抗議道,她不應該那樣做;她接著又宣布了一遍,說她一定要那樣,一場辯論直到客人告別時方才結束。


浪博恩小姐們不久就去拜訪尼是斐花園的小姐們了。人家了照例來回拜了她們。班納特那種討人喜愛的舉止,使赫斯脫太太和彬格萊小姐對她愈來愈有好感。盡管班家老太太叫人不可容忍,幾個小妹妹也不值得攀談,可是兩位彬格萊小姐卻是愿意跟年紀大的兩位班小姐作進一步深交,吉英極其喜悅地領受了這份盛意;可是伊麗莎白看出她們對待任何人仍然很高傲,甚至對待吉英也幾乎沒有兩樣,因此頗不喜歡她們;不過,她們所以待吉英好,看來多半還是由于她們兄弟愛慕她的緣故。只要你看見他們倆在一起,你就看得出他兄弟確是愛慕她的。伊麗莎白又很清楚地看出吉英一開頭就看中了彬格萊先生,不由自主地向他屈服了,而且也可以說是對他喜愛極了。可是她高興地想道,吉英雖說感情豐富,好在性格很鎮定,外表上仍然保持著正常的和顏悅色,那就不會引起那些鹵莽人的懷疑,因此他倆的心意也就不會給人察覺了。伊麗莎白曾經跟自己的朋友盧卡斯小姐談到過這一點。


夏綠蒂當時說道:"這種事想瞞過大家,也許是怪有意思的,不過,這樣提心吊膽,有時候反而不妙。要是一個女人在她自己心愛的人面前,也用這種技巧遮遮掩掩,不讓他知道她對他有意思,那她就可能沒有機會博得他的歡心;那么,就是把天下人都蒙在鼓里,也無補于事。男女戀愛大都免不了要借重于雙方的感恩圖報之心和虛榮自負之感,聽其自然是很難成其好事的。戀愛的開頭都是隨隨便便──某人對某人發生點兒好感,本是極其自然的一回事;只可惜沒有對方和鼓勵而自己就肯沒頭沒腦去鐘情的人,簡直太少了。女人家十有八九都是心里有一分愛表面上就露出兩分。毫無問題,彬格萊喜歡你姐姐;可是你姐姐如果不幫他一把勁,他也許喜歡喜歡她就算了。"


"不過她已經盡心竭力在幫他的忙了。要是我都能看出她對他的好感,而他卻看不出,那他未免太蠢了。"


"伊麗莎,你得記住,他可不象你那么懂得吉英的性格。"


"假如一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只要女方不故意瞞住男方,男方一定會看得出的。"


"要是男方和女方見面的機會很多,或許他總會看得出。雖然彬格萊和吉英見面的次數相當多,卻從來沒有在一起接連待上幾個鐘頭,何況他們見起面來,總是跟一些雜七雜八的人在一起,不可能讓他們倆暢談。因此吉英就得時時刻刻留神,一看到有機會可以逗引他,千萬不要借過。等到能把他抓到手,再從從容容盡量去談戀愛還來得及。"


伊麗莎白回答道:"倘使只求嫁一個有錢的男人,你這個辦法妙極了,我如果決心找個闊丈夫,或者干脆只要隨便找個丈夫就算數,我或許會照你的辦法去做。可惜吉英不是這樣想法的;她為人處世,就是不愿意使心眼兒。而且,她自己也還拿不準她究竟對她鐘情到什么地步,鐘情得是否得體。她認識他才不過兩個星期。她在麥里屯跟他跳了四次舞;有天上午她在他家里跟他見過一次面,此后又跟他吃過四次晚飯,可是總有別人在一起。就這么點兒來往,叫她怎么能了解他的性格呢。"


"事情并不是你所說的那樣。要是她只跟他吃吃晚飯,那她或許只看得出他的飯量好不好;可是你得記住,他們既在一起吃過四頓飯也就是在一起盤恒了四個晚上呀──四個晚上的作用可大著呢。"


"是的;這四個晚上叫他們彼此摸透了一樣性格,那就是他們倆都喜歡玩二十一點,不喜歡玩'康梅司';講到別的重要的特點,我看他們彼此之間還了解很少。"


"唔,"夏綠蒂說,"我一心一意祝吉英成功。我以為即使她明天就跟他結婚,她必能獲得的幸福,比起她花上一年的時間,研究了他的性格、再去跟他結婚所能獲得的幸福,并不見得會少到哪里去。婚姻生活是否幸福,完全是個機會問題。一對愛人婚前脾氣摸得非常透,或者脾氣非常相同,這并不能保證他們倆就會幸福。他們總是弄到后來距離越來越遠,彼此煩惱。你既然得和這個人過一輩子,你最盡量少了解他的缺點。"


"你這番話妙透了,夏綠蒂。不過這種說法未必可靠。你也明知道未必可靠,你自己就不肯那么做。"


伊麗莎白一心只知道談論彬格萊先生對她姐姐的殷勤,卻一點兒沒想到她自己已經成了彬格萊那位朋友的意中人。說到達西先生,他開頭并不認為她怎么漂亮;他在跳舞會上望著她的時候,并沒有帶著絲毫的愛慕之意,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他也不過用吹毛求疵的眼光去看待她。不過,他盡管在朋友們面前,在自己心里,都說她的面貌一無可取,可是眨下眼的工夫,他就發覺她那雙烏黑的眼睛美麗非凡,使她的整個臉蛋兒顯得極其聰慧。緊接著這個發現之后,他又在她身上發現了幾個同樣叫人慪氣的地方。他帶著挑剔的眼光,發覺她的身段這兒也不勻稱,那兒也不勻稱,可是他到底不得不承認她體態輕盈,惹人喜愛;雖然他嘴上一口咬定她缺少上流社會的翩翩風采,可是她落落大方愛打趣的作風,又把他迷住了。伊麗莎白完全不明了這些情形,她只覺得達西是個到處不討人喜歡的男人,何況他曾經認為她不夠漂亮不配跟她跳舞。


達西開始希望跟她深交。他為了想要慢慢地跟她攀談攀談,因此她跟別人談話的時候,他問題留神去聽。于是,有一次威廉·盧卡斯爵士大請客,他這樣的做法當場引起了她的注意。


且說當時伊麗莎白對夏綠蒂說:"你瞧,達西先生是什么意思呢,我跟弗斯脫上校談話,干嗎要他在那兒聽?"


"這個問題只有達西先生自己能夠回答。"


"要是他再這樣,我一定要叫他明白我并不是個糊涂蛋。他挖苦人的本領特別高明,要是我不先給他點顏色看看,我馬上就會見他怕啦。"


不到一會兒工夫,達西又走到她身邊來了,他表面上雖然并不想跟她們攀談,盧卡斯小姐卻不時慫恿伊麗莎白向他把這個問題正面提出來。伊麗莎白給她這樣一激,便立刻轉過臉來跟他說:


"達西先生,我剛剛跟弗斯脫上校講笑話,要他給我們在麥里屯開一次跳舞會,你看我的話是不是說得非常得體?"


"的確說得起勁極了,不過這件事本來就是叫小姐們非常起勁的。"


"你這樣說我們,未免太尖刻了些吧。"


"你這一下反而被別人嘲笑了,"盧卡斯小姐說。"我去打開琴,伊麗莎,下文如何,你自個兒明白。"


"你這種朋友真是世上少有!──不管當著什么人的面,總是要我彈琴唱歌!──要是我存心在音樂會上出風頭,我真要對你感激不盡。可是賓客們都是聽慣了第一流演奏家的,我實在不好意思在他們面前坐下來獻憾丑。"話雖如此,怎奈盧卡斯小姐再三要求,她便說道:"好吧,既是非獻丑不可,只得獻獻丑吧。"她又板著臉對達西瞥了一眼,說道:"有名老古話說得好,在場的人當然也曉得這句話:'留口氣吹涼稀飯';我也就留口氣唱歌吧。"


她得表演雖然說不上奇妙絕倫,也還娓娓動聽。唱了一兩支歌以后,大家要求她再唱幾支。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她的妹妹曼麗早就急切地接替她坐到鋼琴跟前去了。原來在她們幾個姐妹之間,就只有曼麗長得不好看,因此她發憤鉆研學問,講究才藝,老是急著要賣弄賣弄自己的本領。


曼麗既沒有天才,格調也不高,雖說虛榮心促使她刻苦用功,但是同樣也造成了她一臉的女才子氣派和自高自大的態度。有了這種氣派和態度,即使她的修養再好些也無補于事,何況她不過如此而已。再說伊麗莎白,雖說彈琴彈得并不如她,可是落落大方,沒有矯揉造作的氣習,因此大家聽起來就高興得多了。曼麗的幾位妹妹,本在房間那頭和盧家小姐們在一起,正在跟兩三個軍官跳舞跳得起勁,曼麗奏完了一支很長的協奏曲之后,她們便要求她再奏幾支蘇格蘭和愛爾蘭小調,她也高高興興地照辦了,為的是要博得別人的夸獎和感激。達西先生就站在她們附近。他看到她們就這樣度過一個晚上,也不跟別人攀談攀談,心里很是生氣。他心思很重,威廉·盧卡斯爵士站在他身邊他也不知道,最后他才聽到爵士這樣跟他說:


"達西先生,跳舞對于年輕人是多么可愛的一種娛樂!說來說去,什么都比不上跳舞,我認為這是上流社會里最出色的才藝。"


"當然羅,先生;──而且好就好在跳舞在低等社會里也很風行。哪個野蠻人不會跳舞。"


威廉先生笑了笑沒作聲。接下來他看見彬格萊也來參加跳舞,便對達西這么說:"你的朋友跳得很不錯,我相信你對此道也是駕輕就熟吧,達西先生。"


"你大概在麥里屯看見過我跳舞的吧,先生。"


"見過,不錯,而且看得非常高興。你常到宮里去跳舞嗎?"


"從來沒去過,先生。"


"你連在宮里都不肯賞臉嗎?"


"無論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愿意賞這種臉,能避免總是避免。"


"你在城里一定有住宅吧?"


達西先生聳了聳身子。


"我一度想在城里住家,因為我喜歡上流社會;不過我可不敢說倫敦的空氣是否適合于盧卡斯太太。"


他停了一會兒,指望對方回答;可是對方根本就懶得回答。不久伊麗莎白朝他們跟前走來,他靈機一動,想乘此獻一下殷勤,便對她叫道:


"親愛的伊麗莎小姐,你干嗎不跳舞呀?──達西先生,讓我把這位年輕的小姐介紹給你,這是位最理想的舞伴。有了這樣一個美人兒做你的舞伴,我想你總不會不跳了吧。"他拉住了伊麗莎白的手,預備往達西面前送,達西雖然極為驚奇,可亦不是不愿意接住那只玉手,卻不料伊麗莎白立刻把手縮了回去,好象還有些神色倉皇地對威廉爵士說:


"先生,我的確一點兒也不想跳舞。你可千萬別以為我是跑到這邊來找舞伴的。"


達西先生非常有禮貌地要求她賞光,跟他跳一場,可是他白白要求了。伊麗莎白下定了決心就不動搖,任憑威廉爵士怎么勸說也沒有用。


"伊麗莎小姐,你跳舞跳得那么高明,可是卻不肯讓我享享眼福,看你跳一場,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再說,這位先生雖說平常并不喜歡這種娛樂,可是要他賞我們半個鐘頭的臉,我相信他也不會不肯的。"


伊麗莎笑著說:"達西先生未免太客氣了。"


"他真的太客氣了──可是,親愛的伊麗莎小姐,看他這樣求你,你總還會怪他多禮吧。誰不想要象你這樣的一個舞伴?"


伊麗莎白笑盈盈地瞟了一眼就轉身走開了。她的拒絕并沒有使達西覺得難過。達西正在相當高興地想念著她,恰巧彬格萊小姐走過來招呼他:


"我猜中你現在在幻想些什么。"


"諒你也猜不中。"


"你心里正在想,許多個晚上都是跟這些人在一起無聊度過的,這實在叫人受不了,我跟你頗有同感。我從來不曾這樣煩悶過!既枯燥乏味,又吵鬧不堪,無聊到了極點。這批人又一個個都自以為了不起!我就想聽聽你指責他們幾句。"


"老實對你說吧,你完全猜錯了。我心里想的東西要妙得多呢。我正在玩味著:一個漂亮女人的美麗的眼睛竟會給人這么大的快樂。"


彬格萊小姐立刻把眼睛盯在他的臉上,要他告訴她,究竟是哪位小姐有這種妙處使他這樣想入非非。達西先生鼓起極大的勇氣回答道:


"伊麗莎白·班納特小姐。"


"伊麗莎白·班納特小姐!"彬格萊小姐重復了一遍。"我真感到驚奇。你看中她多久啦?──請你告訴我,我幾時可以向你道喜啊?"


"我料到你會問出這樣的話來的。女人的想象力真敏捷;從敬慕一跳就跳到愛情,一眨眼的工夫又從愛情跳到結婚。我知道你要預備來向我道喜了。"


"唔,要是你這么一本正經,我就認為這件事百分之百地決定啦。你一定會得到一位有趣的岳母大人,而且當然羅,她會永遠在彭伯里跟你待在一起。"


她說得那么得意,他卻完全似聽非聽,她看到他那般鎮定自若,便放了心,于是那張利嘴越發滔滔不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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