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是一只公鹦鹉  

   总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没有生存价值。

   既然如此──我就该死。

   我满脑子都是自我厌恶的念头，在车站等电车的期间一直想着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一天下来说过几次「真的很抱歉」和「对不起」了。

   我在等末班车的人潮中不断反思自己的失败，心情十分沉重。

   明天又得去那个职场，那个让我老是挨骂、被丢东西、受尽嘲笑，连努力做出的成果都不被认同的地方。

   我好累。

   好想休息。

   什么都不想思考。

   月台传来广播，通知电车即将进站。

   我冲动地往前踏出一步。

   只要从这里跳下去，所有问题都会消失，至少可以不用再去那个地方了。非常简单，只要心一横踏出去就行了。

   可是等一下，要是我跳出去撞电车，电车当然会停驶，那就会给原本要搭车的许多人添麻烦。

   视情况而定，我也听说过有人被求偿电车停驶的损失。如果真有此事，这样死了以后也会给旁人添麻烦，那可不行。

   我用力踩稳脚尖，在最后一刻打消念头。

   既然都要死，就该尽其所能不造成他人困扰，这或许是自杀者该具备的最低限度的矜持。

   「对不起。」

   走进电车时，我再度道歉。

   回到家后，离下次的上班时间只剩短短几小时了。

   我好困。

   连更衣、卸妆和洗澡都懒得做。

   我在玄关脱下高跟鞋，同时把包包扔在地上，随随便便脱掉衣服后，往在房里等我的床铺一步一步走去。垃圾和没洗的衣服在脚边散乱一地，但我现在没力气也没时间整理。

   将绑好的头发松开，连内衣裤都脱个精光，最后将脸上的眼镜摘下后，我抓着眼镜直接扑在床上。

   要尽量休息久一点，就必须早点入睡，但我越想越睡不着。

   我辗转反侧，早晨逐步逼近，可我依旧难眠。

   彷佛被明天要挟般的时间继续流逝，让我心跳加速。强迫自己闭上双眼，却又想起公司发生的事，使我难以喘息。

   我为什么老是给别人添麻烦？连自己都觉得可悲至极。

   结果今天的我依然心存懊悔，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

   一早我就被响个不停的手机通知声吓得弹起身子。

   我急忙确认，生怕是工作上的联络，结果是妈妈传来的，我才松了口气。妈妈传的讯息通常没有急迫性，我勉为其难地确认内容，结果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比如工作顺不顺利，有考虑结婚吗，邻居某某某家里生了第二个孙子，某某某的女儿得了什么大奖。

   最后补上一句「拜托你振作点」。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认真回覆了。

   妈妈从以前就很爱把「真丢脸」这句话挂在嘴边。

   她的所有评价都会归结成「丢不丢脸」这个标准。

   我无意归咎于此，但我对于「被别人嘲笑」这件事到了过度敏感的程度。

   为了逃离妈妈的监控，也想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我离开老家选择就职。

   但现在的我毫无出息，展开独立生活后，我才发现妈妈每天都把家事做得尽善尽美，我就只会上班下班。

   上班让我好忧郁，干脆辞职算了。

   可是如今这个时代，如果在大学毕业就进入的公司中途辞职，未必能顺利找到下个东家。没工作也会失去经济来源，根本活不下去。

   但我也没办法回老家，因为太丢脸了，连老家寄钱或东西来的时候都觉得可耻。

   一无是处的我，或许该从这个世上消失。

   我冲动地走进厨房。

   难得买了一整套，却因为没时间完全没用过的厨具整齐地排成一排，其中也有菜刀，于是我拿起菜刀反握。

   要生存就得工作，也需要花钱。

   但死了就能一了百了。

   我可以不再痛苦，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丧葬费用应该也能用存款解决。

   我将手上的菜刀抵在胸口准备施力，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现在的住处是承租物件，只要我在这个家里死了，不管是用什么方式了断都会给房东带来困扰，房仲也一样，邻居的心情也会很差吧。

   我对这个社会毫无贡献，虽然很丢脸，但这是事实。

   无法提供贡献的人，至少该努力让自己不扯后腿。

   我缓缓将手上的菜刀放回原位。

   但心中浮现的寻死决心却无法轻易消除。

   至少在最后一刻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完美收场吧。

   于是我开始拟定杀死自己的计画。

   真不可思议，决定寻死之后，我每天都过得神采奕奕。

   因为马上就要死了，不管在公司被骂得多惨我都不介意。反正都要死了，睡眠时间变得不再必须，我也越来越不在乎妈妈的反应。

   以死为目标后，任何事都不会再折磨我了。

   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在网路上收集各式各样的情报。

   第一个该决定的是如何杀死自己。

   比如痛不痛苦、准备的步骤等等，有很多选择的基准。

   我最重视的是后续处理的部分。如果用太夸张的方式死亡，我死后就会给他人添麻烦。

   网路上有值得信赖的情报，也潜藏着怎么看都很诡异的情报。

   其中勾起我好奇心的是「孤独的羊」这个占卜APP的传闻。

   听说这个APP里有个黑羊角色，可以实现所有愿望。

   我学生时代也常用「孤独的羊」。

   网路上的情报指出，长时间开着比较容易找到黑羊，于是我持续开着APP寻找黑羊。

   没想到找到第五天，黑羊就直接出现了。当时我心想反正也睡不着，干脆花一整个晚上来找，或许是这个方法奏效了。

   在APP上找到黑羊后会跳出填写愿望的输入栏，由于没有字数限制，我尽可能地写得十分详细。

   包含自己的现状、烦恼、为什么决定自杀，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最后输入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想用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方式死亡。」

   我对黑羊提出如此要求，但APP过了一周都没有反应。

   看来传闻就只是传闻。

   我还是得靠自己想出自杀的方法。

   除了手段以外，地点也是自杀需要考量的相关问题。

   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杀。有没有忽然出现尸体也不会造成他人困扰的地方呢？

   我利用通勤时间挑选了几个地点。

   空地、废弃大楼、垃圾场。

   不行，每个地方都有地主，不能给那些人添麻烦。

   我想起之前在网路上看过自杀的首选是公园。公园的所有权基本上属于县市、国家或公务机关，不会造成个人的困扰，如果早点被发现，后续处理应该也不会太麻烦。

   我从公司窗户往下看着附近的公园。

   可能因为是白天吧，有一些爸妈带着小孩来玩，看起来很开心。

   如果我死在那里，那些孩子就失去玩耍的地方了，他们应该不想在有人死掉的公园玩吧。果然还是不适合。

   所以我的自杀计画又触礁了。

   我想尽量选个不会造成他人麻烦的方法和地点自杀。

   难度似乎比想像中还要高，要自杀也不容易。

   但毕竟都是最后了。

   我还是该追求完美的自杀方式，不能有任何妥协。

   我递了辞呈。

   结束两个礼拜的交接工作后，我就要死了。

   这段时间我也完成了自杀的事前准备。

   我先依序处理掉手边的东西，这种时候二手拍卖APP就很方便，只要拍照上架就会有人下标。

   我用这些钱买了品质好一点的衣服。

   用昂贵的化妆品打扮自己，买了学生时期向往的品牌鞋款，最后还预约去发廊染头发。

   我想选工作时绝对不能染的发色，设计师就帮我染了超级亮眼的粉红色。第一次染发让我有些不安，但看到成果后心情很好。

   我的强项就是朝一个目标不断努力。

   我从小就学会这种生存方式，为了考一百分，为了考上好学校，也为了进好公司上班。

   如果有人替我订下简单易懂的目标，我就能努力完成。

   遵从他人指示至少不会觉得丢脸，做错事我也不必负责，因为是下指示的那个人的责任。只是听话照办的我并没有错，可以用这个借口开脱。

   但我在上班地点找不到这种目标，需要自己动脑、要求行动力的机会越来越多。爸妈只会要我「振作一点」，公司也总是逼我自己思考。

   我不擅长自己作决定，因为失败会很丢脸，做错事也得独自扛下所有责任。

   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反正都要死了，就算受尽嘲笑也只要咬牙忍过就好。因为我可以做自己喜欢的打扮，可以选择自己决定的手段。

   我无法将「活到明天」当成目标。

   但「明天赴死」却成了我的心灵支柱。

   没想到光是决定要自杀，每天就能过得如此充实。

   自杀当天。

   我认为天气晴朗的日子很适合自杀，冷天又比热天好，总之我的结论是：舒适晴朗的天气是最适合自杀的好日子。

   我换上这辈子最美丽的装扮，离开再也不会回来的家。

   我带着通勤时无法体会的爽快感走过城镇，随着和以往不同路线的电车摇晃约两个小时，在海边的无人车站下车。

   我被海风气味和拍浪声吸引，缓缓朝沿海的悬崖走去，展开人生最后的散步时光。途中竖立了好几道告示牌，全都是奉劝不要自杀的警语。

   最后我决定仿效前人选择最保险的方法。

   从以前就有很多人在这里跳崖自尽，还被冠上「自杀圣地」的名号。讽刺的是，竖立在这里的告示牌足以证明这里最近依然很多人自杀。

   如果是这种地方，找到我的人应该也作好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并将我视为众多自杀者之一来处理。

   我的结论是，湮没在无名的泛泛之辈当中，是最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死法。既然有其他跟我一样的人，我也无须羞耻。

   而且这里很美。

   虽然有路途崎岖难行这个问题，但景色相当美，周遭没有高耸建筑，感觉天空高远又辽阔。

   今天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冰凉海风让人心旷神怡。

   眼前一望无际，我已经多久没看到水平线了呢？

   十足的开放感让我不禁张开双臂，心情甚至好到想哼歌。

   所以发现眼前有东西在动时让我大惊失色，忍不住发出惨叫声。

   「啊啊，抱歉吓到你了，我在拍海的照片。」

   在悬崖旁站起身的是一名少年，看起来还是国中生。他原本似乎蹲在悬崖附近，手上也确实握着手机。

   「这里风景很漂亮，我偶尔会来拍照。」

   少年这话有点像借口，我则耗尽全力用尴尬的微笑回答「这样啊」。

   「啊，我当然不是要跳崖喔，是跟朋友一起来的，拍完照我就得马上回去了。」

   看来少年真的是来拍照。

   太好了，如果连这种少年都想自杀，这个世界未免太悲惨了。

   安心感与好奇心促使我继续和他对话。

   「什么样的照片？」

   「这附近每年夏天都会举行祭典，届时会在海上放烟火，在这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真的很漂亮。所以我想把这里看到的天空和海景照传给妈妈和妹妹。」

   我对自己的大意感到后悔。

   这里对大部分的人而言是自杀圣地，却也是这孩子无可取代的回忆景点。如果有人在这里自杀，这孩子会怎么想呢？一定会造成他的困扰吧。

   但我先前的准备就是为了今天来这里寻死，事到如今也无法停手。

   该怎么办才好？

   正当我内心纠结想不到答案时，少年忽然抛出一个惊人的问题。

   「大姊姊，你是来这里自杀的吗？」

   我对这超乎预期的问题哑口无言，少年却若无其事继续说道：

   「会打扮得漂漂亮亮来这种地方，我一看就知道了，因为我妈妈寻短的时候都会装扮自己。」

   少年用双手揉揉脖子上的红色围巾调整位置。

   「我也知道这里是自杀圣地，所以别担心，我不会阻止你。」

   「但我在这里自杀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吗？这里对你来说是拥有珍贵回忆的地方吧？」

   「是没错啦……」

   少年吞吞吐吐似乎有些困惑，随后又勾起一抹微笑。

   「完全不在乎周遭观感的人才会选择自杀，像大姊姊这种在乎旁人心情的人，可能不太适合吧。」

   「但我活着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至少死的时候不要造成他人困扰，我想认真做到这一点。」

   「这样啊，但我觉得死时不给他人添麻烦，跟活着不给他人添麻烦一样困难。」

   少年将手机收进口袋，对我微微低头致意。

   「一直打扰你也不太好，那我先走了。要你『留意脚边』好像也怪怪的。」

   少年踏着谨慎的步伐走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下来说：

   「啊，对了，如果你改变心意，明年夏天可以来看看烟火，在这里看真的非常漂亮。」

   说了「再见」后，少年这次真的离开了。

   终于如愿变成自己一个人后，我听从少年的忠告往海的方向走去，也小心不让自己摔倒。

   我从悬崖边往脚下看，海浪在遥远的下方拍岸，激出剧烈声响后碎散成白色飞沫。尖锐的岩石堆张大嘴在下面等着，看上去就像怪物的巨腭。

   我转头往后看，崎岖难行的岩石堆后方那条通往陌生城镇的道路彷佛迷宫，不知另一头藏着什么，感觉有点恐怖。

   还是死了比较好。

   虽然会给最低限度的人添麻烦，我还是该完成这件事。如今就算回头，我既没工作又不能回老家，积蓄也几乎掏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目标。

   但我还能回头。

   既然都要添麻烦，也可以像少年说的那样继续活着。我现在虽然没有任何贡献，往后说不定有能力为某人带来幸福。与其现在死在这里，继续活着或许不会再给别人添麻烦。

   因为想不出答案，我始终无法决定该前进或后退。

   索性交给其他人作决定好了。

   父母、陌生人，谁都可以。

   那个人要我去死，我马上就会跳下去，要我继续活着，我就会回头。我一个人哪里也不能去。

   所以不管是谁都好，拜托来替我作决定吧。

   这时传出一阵微弱声响，让我浑身为之颤抖。

   原来是我的胃在喊饿，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这么说来，今天还没吃东西呢。看来这种时候也会肚子饿。

   我觉得很好笑，不禁轻笑出声。

   于是我往自己认定是前方的方向缓缓踏出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