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把我取名为「天使」。

   每次她一喝醉就会笑着跟我说：「因为你出生的时候散发着圣光，看起来真的好像天使，所以你的名字就是天使喔。」

   妹妹的名字则是「妖精」，似乎是因为娇小可爱，看起来耀眼夺目才这样取名的。虽然对妈妈有点不好意思，但其实很难启齿。

   「哥，好冷喔。」

   「那该出发了。」

   我尽可能让妹妹妖精穿暖一些。因为是拿妈妈的围巾和手套，尺寸不太合，但总比什么都没穿温暖多了。我替四岁妹妹围上大人用的围巾，让她变得跟雪人一样臃肿。

   出门前我留了一张字条给妈妈。

   妈妈很爱操心，回到家发现我们不在一定会吓坏吧，所以我把写着「我们去图书馆，傍晚就会回家，不用担心」的字条放在明显的地方。

   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有时是早上，有时是半夜，有时会天天准时回家，有时也会一个多礼拜没回来。

   我心想：不管她跟谁在一起，只要有好好吃饭就行，毕竟饿肚子感觉很悲伤。

   走出公寓后，我牵着妹妹的手往图书馆走去。

   早晨的阳光在路边积雪上反射出耀眼光芒。虽然已经被上班上学人潮的脚印踩得硬邦邦，妹妹还是非常兴奋。我紧紧抓着她的手，以免她滑倒。

   我们走了五分钟左右就抵达图书馆。这里总是开着空调，夏天冬天都很舒适，而且还有很多书，妹妹也不会无聊。

   「哥，待会见。」

   「嗯，小心点喔。」

   妹妹往儿童阅览室走去。为了选自己要看的书，我也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

   图书馆基本上很安静，总能听见脚步声和翻书声，但偶尔也有不安静的时候。

   今天有个跟妹妹同龄的孩子抓着母亲哭个不停，儿童阅览室经常有孩子像这样又哭又闹。

   这么一想，就觉得妹妹妖精很乖巧。

   我一直很烦恼该不该用「好孩子」这种词来形容她。

   妹妹听话又懂事，确实让我十分省心。

   但如果妹妹因此压抑自己，我会有些难受。

   「常常看到你呢，你喜欢看书吗？」

   身边忽然有个人这么说，但我隔了一会才意识到那人在跟我说话。

   找我攀谈的是个陌生女子，她穿着围裙，所以我知道她是图书馆管理员。

   「唉，可以跟你聊聊吗？」

   虽然问得十分委婉，但她应该觉得我很可疑。

   除了星期二休馆日之外，我们每天都会来。虽然会暂时回家吃午饭，但我们会在这里待到闭馆为止，难怪会被盯上。

   「跟妹妹一起就可以。」

   这不是什么必须隐瞒的重大秘密。

   既然都被盯上了，就算避开这个人，也只会换其他人上前问话，那还不如早点解决。而且我总觉得这个人很温柔。

   「谢谢你，那我们去讨论室吧。」

   我把在一楼的妹妹叫过来后，和管理员一起走向讨论室。

   妹妹很怕生，所以一直躲在我背后避着管理员。

   「对不起喔，不用害怕，我只是想跟你们聊聊。」

   管理员相当和蔼可亲，但还是有点受伤。

   「你可以玩这个，乖乖在这边待一会吧。」

   我把妈妈以前用的手机拿给妹妹。虽然已经没有通话功能，但图书馆可以连免费网路，还能充电，在这边可以当玩具来玩。

   接过手机后，妹妹就打开她喜欢的APP，可以收集五颜六色的小羊，我记得上面写的名字是「孤独的羊」。因为是直接把妈妈以前用过的手机拿来玩，所以我不太清楚。

   妹妹心情好转后，我再次转头看向管理员。

   和陌生大人说话让我好紧张。

   可能因为我的表情很僵吧，管理员语气温柔地说：

   「那个，希望你不要误会，来图书馆是一件好事唷，我也很开心，但想先确认一下你们的监护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有留字条，所以应该知道，虽然妈妈暂时不会回来。」

   「啊……这样啊。」

   光听我的解释，管理员就发现某些端倪了吧。

   还以为她会继续追根究柢，幸好没有，这样我就不必说出自己没上小学跟父不详这些事了。虽然我无意隐瞒，但也不想主动提起。

   后来管理员转而聊起书的话题，问我们喜欢哪一类的书籍。

   管理员的说话方式很温柔，总是面带微笑，感觉很好聊，所以我先跟她确认最重要的事。

   「我们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当然可以，图书馆是开放给所有人使用的空间。」

   「太好了。」

   要是不能再来图书馆的话，妹妹就要在公寓里受冻了。

   家里虽然也有暖气，但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尽量不开。毕竟开暖气很花钱，会让妈妈伤透脑筋。

   「有问题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喔，我会尽我所能帮忙。」

   「姊姊，你好热心喔。」

   「对不起喔，总觉得你跟我朋友好像，让我放不下心。」

   「那个人也常常待在图书馆吗？」

   「不是。」

   管理员把音量降低，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以前会被爸爸家暴。明明每天都会跟他聊天，但我直到警方介入才发现这件事。」

   「那个人怎么样了？死掉了吗？」

   「别担心，他还活着。虽然经历很多事，现在也在努力工作喔。之前我们还一起去钓河童呢。」

   「河童？有钓到吗？」

   「完全钓不到，但是很好玩。啊，我还有拿到抓捕许可证喔，下次带来给你看。」

   原来抓河童需要执照啊，虽然我在图书馆看了很多书，但似乎还有很多未知的领域。

   「下次再聊吧，妹妹也是。」

   离开时管理员挥挥手这么说，我猜她是个很善良的人。

   但我对现在的生活并无不满，虽然觉得妹妹很可怜，但也仅限于妈妈不在的时候。

   至少我不觉得不幸，这应该就算幸福吧。

   入夜后。

   跟妹妹睡同一张床的我，听到公寓大门的吱嘎声响醒了过来。但因为还很困，我身体保持不动，只是微微睁开眼皮。

   随着冷空气一起走进家门的正是妈妈。

   妈妈出门时总是穿得漂漂亮亮，带着精致的妆容，假如回来时仍维持这么美丽的姿态，表示她很开心。

   但如果回来时发型凌乱、妆也花了，通常都是伤心欲绝，一看就知道她跟心上人有争执。

   这种时候出声关切的话，妈妈反而会顾虑我的感受，明明很难过却说「我没事」，所以我决定继续装睡。

   妈妈像孩子一样啜泣，放下闪亮亮的包包，脱下沉重大衣。她偶尔会用大拇指揉抹眼角，妆花了以后，眼睛周围变得黑漆漆的。

   我知道妈妈缓缓朝我走来，我还是闭着眼。

   「对不起。」

   我听到妈妈用小到快要消失的声音这么说，也知道她轻轻往我身上压。

   她用手抓住我的脖子，长长的指甲嵌入皮肤。我快要不能呼吸，但还是勉强忍了下来。

   比闭上眼时还要漆黑，如同深夜的幽暗逐渐将我吞噬。

   但妈妈忽然放松力道，将我拥入怀中。

   她哭着说对不起。

   这是第几次了呢？

   妈妈只要一悲伤，就会像这样带我或妹妹一起去死。

   但妈妈太软弱，看到我露出痛苦的表情就会松手，泪如雨下地跟我道歉。

   看妈妈这个样子让我很痛苦，所以我会尽可能装出不难受的样子，但还是很难。不管如何努力，被人掐着脖子还是很难受。

   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发出宁静深沉的呼吸，留在脖子上的指甲痕迹十分刺痛。

   等哭累的妈妈就这样昏睡过去后，我缓缓从床上钻出来，妹妹似乎还没醒。

   替妈妈盖上棉被后，我来到洗手台照镜子，发现手指的抓痕还清楚留在脖子上。但现在是冬天，可以藏在围巾里，真是万幸。

   妈妈发出微弱的呼吸声，看到她脸上还有泪痕，我不禁悲从中来。

   我从妈妈身上学到一件事：温柔的人会活得很辛苦。

   既然妈妈这么辛苦，真希望她别把我生下来。

   以前的男友知道妈妈怀孕后曾劝她不要生，但妈妈不愿意，最后和男友分手了。

   而且妈妈当时未成年，周遭的人都对她恶言相向，她跟父母吵架后离家出走，结果独自把我生下来扶养长大。

   换句话说，我的诞生让妈妈变得不幸。

   如果怀着我的时候选择堕胎，妈妈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吧。这么一想，让我觉得好愧疚。

   怀上妹妹时似乎也发生了一样的事。

   男友劝她不要生，妈妈却坚决反对。比起会赚钱的男人，妈妈选择了既花钱又费力的孩子。

   跟自己的幸福相比，她把对我们的爱摆在第一顺位。

   这就是我们的妈妈。

   从妈妈这些转述来看，这个世界似乎有很多人不乐见孩子诞生。会为我和妹妹的诞生献上祝福的人，就只有世上唯一的妈妈而已。

   妈妈既软弱又善良，被各种坏人利用，受尽伤害，无时无刻都在吃苦。

   但善良的妈妈依然爱着我们，现在她也用尽全力在抚养我们，软弱却坚强。

   尽管如此，妈妈偶尔还是会撑不住，想带我们一起去死。因为一次也没有成功，我们才能像这样活到现在。

   如果妈妈再自私或不负责任一点，就能活得更幸福。我试着想像后，就觉得她好可怜。

   可是我好喜欢软弱又善良的妈妈。妈妈舍不得丢下我们，我能做的也只有全力爱她。

   但真的是如此吗？

   我又隔着镜子看了自己一次，就看见毫无防备熟睡的妈妈。妈妈的脖子很细，好像稍微用点力就能轻易折断。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妈妈太可怜了，所以让我替她完成吧。我虽然没办法让妈妈幸福，至少能帮忙一起自杀。

   因为我体内也流着抛弃妈妈的男人的血，所以一定能轻轻松松杀死全家人。

   想到好主意的兴奋感，让我再无睡意。

   早上醒来后发现妈妈回来的妹妹，开心地跳了起来，一早就黏着妈妈不放。

   妈妈也说「今天一整天都不用工作」，决定待在家里。她昨晚虽然很悲伤，今天早上似乎平复了些。

   妈妈把图书馆借来的绘本读给妹妹听。这种书她一个人应该也能看，但在妈妈怀里看书的感觉好像比较特别。

   早上大家一起吃之前买的面包，中午妈妈做了蛋包饭给我们吃，三个人一起吃饭感觉特别美味。

   妹妹正在睡午觉，妈妈为了把她哄睡，结果也跟着睡着了。我把她们留在家里独自出门，并仔细围上红色围巾，以免被别人发现脖子的伤痕。

   外头下着雪，吐出的气息都变得雪白混浊。

   我很久没有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了，虽然有点寂寞，但偶尔有这种机会也不错。

   来到图书馆后，我先确认那位管理员在不在，却没看到当天来关心我们的那位别着「野村」名牌的管理员。她今天休假吗？那这样正好。

   无论什么样的知识，只要用心找都找得到，这就是图书馆的优点，不管是自杀或尸体都能找到相关资讯。

   妈妈是个大美女，所以我想让她尽量死得好看些，如果死状凄惨未免太可怜了，而且也不能死得太痛苦。

   在我调查的范围内，我认为制造有毒气体这方法不错。与其搜寻自杀或全家殉死的方法，参考实际发生过的事故或案件纪录更浅显易懂。

   我觉得越早执行越好，于是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大卖场。

   我用妈妈给我当成生活费的钱包买齐了必需品。虽然妈妈教我不能乱花钱，但死了应该也用不到钱，所以没关系。

   为了隐瞒这件事，我顺便买了晚餐食材。我也多少会做一点料理，但还是赢不过妈妈做的蛋包饭。

   「哥，你回来啦。」

   「天使，你去哪了？我很担心耶。」

   醒来的妈妈和妹妹温柔地迎接我回家，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我忘却外头的寒冷与黑暗。

   「我只是去买晚餐的材料。」

   「对不起喔，天使，老是让你这么辛苦。」

   妈妈总把抱歉挂在嘴边，我又没做什么需要她道歉的事。

   最后的晚餐也顺利完成了。

   妈妈和妹妹都直呼好吃，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炖菜。

   妈妈喝着之前买的酒，又笑着说起我跟妹妹的取名由来，以及过去遭遇多么悲惨，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妹妹吃饱后也马上进入梦乡。

   从头到尾只有我还清醒。

   无眠的夜晚漫长又无趣，唯独此刻是我的一大助力。

   我尽可能静悄悄地着手准备，将制造有毒气体的材料备齐，再来只要用胶带封住窗户和通风口，以免气体外漏。

   「哥……？」

   准备到一半时，床上忽然传来声音吓了我一跳。只见妹妹坐起身子。

   「抱歉，吵到你了？」

   「没有，我要去厕所。」

   太好了，厕所还没用胶带封住，睡迷糊的妹妹应该不会起疑。

   妹妹上完厕所回到床上后，我摸摸她的头，握着她的手直到她入睡。

   「哥，今天好开心喔，妈妈做的蛋包饭好好吃。」

   「嗯。」

   「下次想跟你们出去玩，还想三个人一起看烟火。」

   「是啊。」

   我摸着她柔软的发丝附和道，妹妹很快又睡着了。

   在这静谧的夜晚，两人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舒服。我悄悄松开妹妹的手，再次拿起胶带展开作业，同时想着妹妹刚才说的话。

   烟火。

   我只有亲眼看过一次巨大的烟火，当时还十分酷热。

   妈妈化了漂亮的妆，约我们「一起去参加祭典」，三人便搭着电车出门。因为机会难得，我跟妹妹都非常兴奋，妈妈牵着我们的手笑得好温柔。

   在祭典摊贩逛了一圈后，妈妈牵着我跟妹妹走上悬崖。我记得当时妈妈说「这里是能清楚看见烟火的秘密景点」。

   我们想尽办法在崎岖难走的路上前进，终于抵达悬崖最高处。

   来到这里虽然辛苦，却看见了美丽的烟火。

   我跟妹妹开心地喊着「好厉害好厉害」，看着美丽烟火的妈妈却泪流满面。起初我以为她是被巨大声响吓哭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悬崖峭壁是知名的自杀圣地，我偶然在图书馆看到的书上是这么写的。

   那天妈妈本想带着我和妹妹一起跳崖。

   可是我们只顾着看烟火，导致自杀以失败告终，所以妈妈才会哭吧。

   回想着那段夏日往事的同时，我也完成了事前准备。

   再来只要混合清洁剂就好。

   我在厨房拆清洁剂的包装时，瞥见流理台的三角架，里头放着蛋壳。

   蛋包饭真的很好吃，如果还有机会，我好想再吃一次。

   妹妹很喜欢烟火，要是能让她再看一次该有多好。

   越是这样想，我的手就越加颤抖，完全打不开清洁剂的盖子，手指渐渐没了力气。

   我对自己的软弱感到震惊。

   这样就跟妈妈一样，在关键时刻总踏不出下一步。

   但因为今天真的好幸福。

   因为妹妹还对未来充满希望。

   因为妈妈还没得到幸福。

   所以我才没有勇气拉全家一起自杀。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软弱。

   我果然是妈妈的孩子。

   这个事实让我既开心又悲伤，直接瘫坐在地发呆到早上。

   隔天早上。

   妈妈出门去超市打零工后，我跟妹妹一起去图书馆。

   我像平常一样跟妹妹在一楼分开，那位管理员马上就来找我攀谈。

   「早安，今天也很冷呢。」

   她面带微笑地这么说，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呀？」

   我觉得还是别把自己在调查自杀的事情说出来比较好，所以回答在看附近书柜里的那些书，企图掩盖事实。

   「啊，那些我以前也看过，是有点恐怖的故事呢。但请你一定要看到最后，你一定会爱上那些书。」

   管理员用手指滑过书柜里那些书的书背。

   「书一定要看到最后才知道结局如何，这一点很棒吧。分隔两地的王子和公主，最后或许会奇迹般地结为连理。邪恶国王可能会洗心革面，被排挤的魔女可能会交到朋友。」

   「但也不一定都是完美结局啊。」

   「那也得看到最后才知道啊，你不这么认为吗？就算过程很恐怖，痛苦的遭遇接二连三，可能也会出现大逆转变成完美结局啊。所以如果每个故事都看到一半就放弃的话，真的很可惜耶。」

   我也认同管理员说的这番话。

   故事进展如何，要翻开下一页才能知晓。这么简单的道理，以前我竟然都没发现。

   我始终深信维持现在的生活就足够了。

   但尝试过自杀无数次的现状，果然还是不太正常。

   我想起妈妈曾胆怯地说「政府机关的人很可怕」。

   现在的我毫无能力可言，只能寻求他人帮助。

   可是这样一来，我跟妹妹或许再也不能跟妈妈一起生活，兄妹俩可能也会分隔两地。

   但就算不能一起生活，还是活着比较好。

   只要还活着，故事就能继续。

   或许就能盼到再次团聚的那一天。

   所以我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请救救我妈妈。」

   一低下头，眼泪就夺眶而出。

   如果我更有能力的话，或许就有其他方法了。

   「──别担心，已经没事了。」

   管理员轻轻抚摸我的背，我的眼泪却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