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生離死別

白雲飄渺。


  蘇櫻倒在樹下,痴痴的望著這飄渺的白雲,眼淚早已流盡了。因為她的生命和靈魂,她的情人和夫婿,此刻正在這飄渺的白雲間,在和別人作生死的決鬥。她卻連這決鬥的結果都不知道。小魚兒現在究竟是勝?是負?是生?還是死?……


  蘇櫻揉了揉眼睛,告訴自己:「我為什麼還要關心他?他和我還有什麼關係?」


  她想站起來,振作自己,怎奈她不但心已碎了,整個人都似全都碎了,那裡還能站得起來。忽然間,樹後有一陣悲慘的哭聲傳了過來,彷彿有個人已撲倒在這棵樹的另一邊。這棵樹三人合抱,所以她並沒有發現樹後的蘇櫻。


  蘇櫻卻已聽出她就是鐵心蘭。心中忖道:「鐵心蘭為何到這裡來?為何如此傷心?難道那一場決戰已結束,難道小魚兒和花無缺之間已有個人死了?可是,死的是誰呢?」蘇櫻掙扎著爬起,繞了過去。


  鐵心蘭猝然一驚,失聲道:「你也在這裡?」


  蘇櫻緊緊拉著她的手臂,道:「他……他已死了?」


  鐵心蘭黯然點了點頭,又痛哭起來。蘇櫻只覺頭腦一陣暈眩,整個人都似已崩潰。她的人還未倒在地上,也失聲痛哭了起來。


  兩人對面坐在樹下,對面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鐵心蘭忽然問道:「小魚兒沒有死,你哭什麼?」


  蘇櫻怔了怔,抽泣著道:「小魚兒沒有死?死的難道是花無缺?」


  鐵心蘭道:「嗯。」蘇櫻又驚又喜,但忽又大聲道:「我不信,小魚兒是絕不會殺花無缺的。」


  鐵心蘭道:「不是他殺死了花無缺,而是花無缺自己殺死了自己。」


  蘇櫻道:「他殺死了自己?為什麼?」


  鐵心蘭嘴唇都已咬得出血,顫聲道:「因為……因為我求他莫要殺小魚兒,他答應了我,自己只有死……」


  蘇櫻吃驚的張大了眼睛,望著她,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人似的。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明知花無缺只有一死,還要求他莫要殺死小魚兒?」鐵心蘭全身似已痙攣,痛苦的咬緊了牙。


  蘇櫻道:「花無缺明知如此,還是答應了你?」


  鐵心蘭痛苦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溫柔之色,道:「他本就是世上最偉大的人。」


  蘇櫻道:「但你為了小魚兒,而不惜要這最偉大的人死?想不到你對小魚兒的情感竟如此深厚……」


  鐵心蘭忽然大聲道:「但我真心愛著的並不是小魚兒。」


  蘇櫻道:「不是小魚兒,難道是花無缺?」


  鐵心蘭流淚道:「不錯,我……我愛的是他,全心全意的愛他,你永遠不知道我現在愛他有多深,沒有人知道我愛他有多深。」


  蘇櫻道:「但你卻要他死!」


  鐵心蘭抱面痛哭道:「不錯,因為我已決心要陪著他一齊死。」


  蘇櫻望著鐵心蘭,像是也怔住了。過了半晌,才長長嘆了口氣道:「你這是為了什麼呢?」


  鐵心蘭痛哭著道:「因為我愛上了花無缺,花無缺也愛上了我,我覺得我們都對不起小魚兒,所以我們只有死……只有以死才能報答他!」


  蘇櫻長嘆道:「我還是不懂,雖然我也是女人,卻還是不懂你的心意,難怪男人都說女人的心比海底的針更難捉摸了……」突見鐵心蘭身子一陣抽搐,全身似將縮成一團。


  蘇櫻失聲道:「你怎麼樣了?」


  鐵心蘭緊閉眼睛,滿面俱是痛苦之色,但嘴角卻露出了一絲微笑,這微笑看來竟充滿了愉快和幸福之意。她一字字道:「現在他已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們立刻就要相聚,世上所有醜惡殘酷,痛苦的事,再也不能傷害到我們。」


  蘇櫻拉著她的手,道:「胡說,你不會死的。」


  鐵心蘭凄然笑道:「我已服下世上最毒的毒藥,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


  現在,小魚兒和花無缺已鬥到第七百招。兩人的武功都宛如長江大江之水,滾滾而來,永無盡時,奇招妙著,更是層出不窮,簡直令人目不暇接,不可思議!


  但這一戰卻已顯然到了尾聲。這並不是說兩人內力已竭,而是兩人都已不願再打下去了。他們正如一對孔雀,已開過了美麗的屏花。現在,他們已是死而無憾!


  蕭女史不住搖著頭嘆息道:「可惜呀,可惜!這兩個孩子都是百年難遇的武林奇才,無論誰死了都可惜得很。」


  彌十八也不禁嘆息著點了點頭,道:「這就叫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別人的心情又何嘗不和他們一樣,就連燕南天都不禁對花無缺起了憐惜之意,他固然希望小魚兒能戰勝,卻也不願眼見花無缺這樣的少年慘遭橫死。卻不知這兩人根本就沒有誰能活下去。


  只有憐星宮主知道這秘密,她蒼白而美麗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了激動之色,在心裡喃喃自語:「我怎能讓這兩人死?花無缺是我從小帶大的孩子,小魚兒不但救過我的命,而且也保全了我的顏面,我怎麼能眼看這兩人死在我面前!」


  她忽然衝了出去。在這一剎那間,她已將二十年前的仇恨全都忘得乾乾淨淨,只覺心裡熱血澎湃,不能自已。


  她忍不住大聲道:「住手,我有話說。」只可惜她的聲音已嘶啞,而大家又全都被眼前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所吸引,並沒有留意到她在說什麼。


  而邀月宮主卻留意到她了。她一句話方出口,邀月宮主已掠到她身邊,出手如電,拉住了她的手臂,扣住了她的穴道,厲聲道:「你有什麼話說?」


  憐星宮主流下淚來,道:「大姐,二十年前的事,已過去很久了,江楓他們雖然對不住你,可是……可是他們如今連屍骨都已化為飛灰,大姐,你……何必再恨他們呢?」


  「你難道想饒了他們?」邀月宮主的臉色又白得透明了,道:「你難道想要在此時此刻說出他們的秘密?」


  憐星宮主道:「我只是想……」


  她忽然發現邀月宮主的臉色,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邀月宮主一字字道:「從你七歲的時候,就喜歡跟我搗蛋,無論我喜歡什麼,你都要和我爭一爭,無論我想做什麼,你都要想法子破壞。」她的臉色越來越透明,看來就宛如被寒霧籠罩著的白冰。


  憐星宮主臉色也變了,顫聲道:「你……你莫忘了,我畢竟是你的妹妹。」她身形急轉,想借勢先甩開邀月宮主的手,但這時已有一陣可怕的寒意自邀月宮主的掌心傳了出來,直透入她心底。


  憐星宮主駭然道:「你瘋了,你想幹什麼?」


  邀月宮主一字字緩緩道:「我並沒有瘋,只不過,我等了二十年才等到今天,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來破壞它,你也不能……」她每說一個字,憐星宮主身上的寒意就加重了一分,等她說完了這句話,憐星宮主全身都已幾乎僵硬。她只覺自己就好像赤身被浸入一湖寒水裡,而四周的水正在漸漸結成冰,她想掙扎,卻已完全沒有力氣。邀月宮主根本沒有看她,只是凝注著小魚兒和花無缺,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緩緩道:「你看,這一戰已快結束了,江楓和月奴若知道他們的孿生子正在自相殘殺,一定會後悔昔日為何要做出那種事的。」


  憐星宮主嘴唇顫抖著,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呼道:「你們莫要再打了,聽見了麼?因為你們本是親生的兄弟!」


  邀月宮主冷笑著,並沒有阻止她,因為她雖然用盡了力氣在呼喊,但別人卻只能聽到她牙齒打戰的聲音,根本聽不出她在說什麼。憐星宮主目中不覺流出了眼淚來。數十年以來,這也許是她第一次流淚,但她流出來的眼淚,也瞬即就凝結成冰。


  她知道小魚兒和花無缺的命運現在才是真的沒有誰能改變了,因為現在世上知道這秘密的人已只剩下邀月宮主。而邀月宮主卻是永遠不會說出這秘密的,除非等到小魚兒或花無缺倒下去,那時所有的事便已到了結局。這一段錯綜複雜,糾纏入骨的恩怨,也唯有到那時才會終止。這結局實在太悲慘,憐星宮主已不願再看下去。事實上,她也已無法看下去。


  ※※※


  鐵心蘭倒在蘇櫻懷中,喘息著,掙扎著道:「我……我們總算是姐妹,現在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蘇櫻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頭髮,柔聲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只管說吧。」


  鐵心蘭道:「我死了之後,希望你能將我和花無缺埋葬到一齊,也希望你告訴小魚兒,我雖然不能嫁給他,但始終是他的姐妹,他的朋友。」


  蘇櫻揉了揉眼睛,道:「我……我答應你。」


  鐵心蘭凝注著她,緩緩又道:「我也希望你好好照顧小魚兒,他雖然是匹野馬,但有你在他身旁,他也許會變得好一些的。」


  蘇櫻幽幽嘆息了一聲,道:「他會麼?」


  鐵心蘭道:「嗯,因為我很瞭解他,我知道他真心喜歡的,只有你一個人,至於我……他從沒有喜歡過我,只不過因為他很好強很好勝……。」


  蘇櫻顫聲道:「我知道,我全知道,求你莫要再說,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鐵心蘭嫣然一笑,緩緩闔起眼簾。她笑得是那麼平靜,因為她已不再有煩惱不再有心事。蘇櫻望著她,卻已不禁淚落如雨……


  ※※※


  花無缺的手已漸漸慢了下來。他知道時候已到了,已沒有再拖下去的必要。


  無論任何事,遲早都有結束的時候,到了這種時候,他心情反而特別平靜。嫉妒、愛憎、好勝、炫耀……這些世俗的情感,忽然之間都已昇華,這種情感的昇華正是人類至高無上的情操。


  他只希望小魚兒能好好的活著,鐵心蘭能好好的活著,所有他的朋友和仇敵都好好活著,而且活得愉快。他當心著小魚兒的出手,等待著機會。


  等待著機會死!


  他準備讓小魚兒「勝」得光光采采,既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出他是自己送死的,更不希望被小魚兒自己知道。所以他既不能故意露出破綻,更不能自己撞到小魚兒掌下去,他要等待小魚兒施展出一著很奇妙的招式時,再故意「閃避不開」!


  只見小魚兒身形旋轉,左掌斜斜劈下,右掌卻隱在身後。花無缺知道他這左掌本是虛招,隨在身後的那隻右掌才是真正殺手,對方招架他左掌時,他身子已轉過,右掌就會忽然自脅下穿出。這一招虛虛實實,連消帶打,而且出手的部位奇秘詭異,本可算得上是江湖罕見的絕招殺手。


  但小魚兒卻似已打暈了頭,竟忘了這一招他方才已使出過一次,花無缺方才避開他這一招時雖曾遇險,可是現在卻已對這一招瞭如指掌。


  這正是花無缺的「機會」到了。他手掌自下面反切上去,直切小魚兒脅下,只因他知道等他這一掌切到時,小魚兒身子已轉過,他這一掌就落空,那時他「招式已用老」,等小魚兒右掌穿出時,他便要立斃在小魚兒掌下。所以他這一招看來雖也是連消帶打的妙著,其實卻是送死的招式。


  誰知小魚兒這一次身形轉得竟比上次慢了好幾倍,等花無缺一掌切到他脅下時,他身子竟還沒有轉過去,脅下軟骨,本是人身要害之一。花無缺本已成竹在胸,故意將這一掌招式用得很老,所以等他發現不妙時,再想收招變式已來不及了。


  只聽「砰」的一聲,小魚兒已被他打得飛了出去!


  四下驚呼聲中,燕南天一掠七丈,如大鵬般飛掠了過來。軒轅三光等人也驚呼著趕到小魚兒面前。只見小魚兒面如金紙,氣若遊絲,已是奄奄一息,再一探他的脈搏,亦是若斷若續,眼見生機便已將斷絕。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是萬萬活不成的了。


  燕南天已不覺急出了滿面痛淚,跺腳道:「你……你明明可以避開那一招的,你……你……你……」


  小魚兒悽然一笑,掙扎著道:「我本想用這一招故意誘他上當的,誰知……誰知他……」


  他急劇的咳嗽著,嘴角已泌出了血絲,喘息著又道:「這只因我……我太聰明了,反而弄巧成拙……弄巧成拙……」


  他將「弄巧成拙」這句話一連說了兩次,聲音越來越微弱,眼簾漸漸闔起,喘息漸漸平靜……


  他似乎還想再張開眼來,對他所留戀的這世界再瞧最後一眼,但無論他多麼努力都已沒有用了。他的眼睛再也張不開來。


  ※※※


  花無缺木立在那裡,心神已完全混亂,眼前卻變成了一片空白,什麼都不能思想,什麼都已看不到。


  小魚兒竟死了!小魚兒竟被他殺死了!


  他只希望這件事不是真的,而是一場夢,噩夢!他的眼淚都似已枯竭。


  燕南天忽然怒喝一聲,反身一掌向花無缺劈下。花無缺卻站著動也沒有動。


  邀月宮主正在檢查小魚兒的脈搏,此刻忽然一掠數丈,將花無缺拉出了燕南天的掌風中。


  邀月宮主悠然道:「方才我拉開了無缺,其實卻是救了你!只因世上誰都可以殺他,只有你是萬萬殺不得他的!」


  燕南天道:「為什麼?」


  邀月宮主目中閃動著一絲殘酷的笑意,道:「你可知道他是誰麼?」


  燕南天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邀月宮主忽然瘋狂般大笑起來,指著花無缺道:「告訴你,他也是江楓的兒子,他本是小魚兒的孿生兄弟。」


  ※※※


  這句話說出,四下立刻騷動起來。燕南天卻怔住了,怔了半晌,才怒喝道:「放屁!」


  邀月宮主大笑著道:「我等了二十年,就是在等今天,等他們兄弟自相殘殺而死,我等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才能將這秘密說出來,我實在高興極了,痛快極了!」


  燕南天狂吼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連一個字都不相信?」


  邀月宮主格格笑道:「我知道你會相信的,一定會相信的,你仔細一想,就會發覺他們兩人有多麼相似,你再看看他們的眼睛,他們的鼻子……」燕南天雙拳緊握,已不覺汗出如漿。


  邀月宮主大笑著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逼著他們兩人動手?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花無缺親手殺死小魚兒?……你們本來一定想不通這道理,是麼?現在你們雖已明白,卻已太遲了,太遲了……」


  這秘密實在太驚人,宛如晴空中忽然劈下的霹靂,震得所有的人全都呆住了,心裡雖然激動,卻反而連絲毫聲音都發不出來。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邀月宮主瘋狂的笑聲。


  大家想到花無缺和小魚兒以前的種種情況,縱然想不信邀月宮主的話,也是萬萬無法不信了。大家心裡也不知是驚訝,是憤怒,還是同情……也許這許多情感都有一些,但畢竟還是憐憫和同情多些。


  只見花無缺臉色發白,望著地上小魚兒的屍體,身子漸漸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到後來抖得連站都站不住了,全身縮成一團。


  燕南天望著這一生一死兄弟兩人,岩石般的身形竟似也要開始崩潰,在這一剎那間,他才真正變成了個老人。他心裡充滿了悲哀和痛悔。


  「我為什麼也要逼著他們兩人動手?為什麼不阻止他們?」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仇恨!他現在也已知道仇恨並不能為任何人帶來光榮,仇恨帶來的只有痛苦,只有毀滅!但現在他才知道已太遲了!他甚至已悲痛得連憤怒的力量都失去,非但沒有向邀月宮主挑戰,甚至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


  邀月宮主卻在看著他們。她目光中的笑意看來是那麼殘酷,那麼惡毒,瞪著花無缺冷冷道:「你自己殺死了你自己的兄弟,你還有什麼話說?」花無缺以手掩面,全身都縮到地上。


  邀月宮主獰笑著道:「你莫忘了,你身上還有一柄『碧血照丹青』,你現在總該相信這是柄魔劍了吧。無論誰得到它,都只有死!」花無缺霍然抬起頭,「碧血照丹青」已在他手上!


  碧綠色的短劍,在夕陽下散發著妖異的光芒。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卻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無論誰落到這種地步,也都只有死,非死不可!


  邀月宮主一字字道:「現在你的時候已到了,你還等什麼?」花無缺反手一劍,向自己胸膛刺下!


  忽然間,一隻手伸過來,奪去了花無缺掌中的劍中之劍。要自花無缺手上奪劍,本不是件容易事,但現在,花無缺已幾乎完全崩潰,他抬起頭,瞪了這人很久,才顫聲道:「你是誰?為什麼不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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