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死兩難

鐵萍姑和胡藥師已護送著李大嘴遺體走了。臨走的時候,鐵萍姑似乎想對小魚兒說什麼,但幾次欲言又止,終於什麼話都沒有說。小魚兒卻知道她是想問問江玉郎的下落,而她畢竟還是沒有問出來,可見她對江玉郎已死了心。


  這實在是好幾個月來,小魚兒最大的快事之一。


  臨走的時候,胡藥師似乎也想對小魚兒說什麼,但他也像鐵萍姑一樣,欲言又止並未說出。小魚兒也知道他是想問問白夫人的下落,但他並沒有問出來,可見他已將一片痴心轉到鐵萍姑身上。


  這也令小魚兒覺得很開心。有情人終成眷屬,本是人生的最大快意事。


  小魚兒面帶著微笑,喃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想不通這兩人怎會要好的,這實在是件怪事。」


  蘇櫻柔聲道:「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們是在患難中相識的,人的情感,在患難中最易滋生。何況,他們又都是傷心人,同病相憐,也最易生情。」她嫣然一笑,垂著頭道:「我和你,豈非也是在患難中才要好的麼?」


  小魚兒朝她皺了皺鼻子,道:「你和我要好,但我是不是和你要好,還不一定哩!」


  蘇櫻笑道:「你莫忘了,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呀!」


  小魚兒笑道:「你少得意,莫忘了你的情敵還沒有出現哩,說不定……」他本想逗逗蘇櫻的,但是提起鐵心蘭,就想起了花無缺,他心就像是結了個疙瘩,連話都懶得說了。


  蘇櫻的臉色也沉重了起來,過了半晌,才嘆息著道:「看來你和花無缺的這一戰,已是無法避免的了。」


  小魚兒也嘆了口氣,道:「嗯。」


  蘇櫻道:「你是不是又在想法子拖延?」


  小魚兒道:「嗯。」


  他忽又抬起頭瞪著蘇櫻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你怎麼知道?」


  蘇櫻嫣然道:「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甜蜜的笑容剛在她臉上掠過,她就又皺起了眉,道:「你想出了法子沒有?」


  小魚兒懶洋洋的坐了下來,道:「你放心,我總有法子的。」


  蘇櫻柔聲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可是,就算你能想出個比以前更好的法子,又有什麼用呢?」


  小魚兒瞪眼道:「誰說沒有用?」


  蘇櫻嘆道:「這次就算你還能拖下去,但事情遲早還是要解決的。移花宮主絕不會放過你,你看,她們在那山洞裡,對你好像已漸漸和善起來,可是一出了那山洞,她們的態度就立刻變了。」


  小魚兒恨恨道:「其實我也早知道她們一定會過河拆橋的。」


  蘇櫻道:「所以你遲早還是難免要和花無缺一戰,除非……」蘇櫻溫柔的凝注著他,緩緩道:「除非我們現在就走得遠遠的,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再也不見任何人,再也不理任何人。」


  小魚兒沉默了半晌,大聲道:「不行,我絕不能逃走,若要我一輩子躲著不敢見人,還不如死了算了。何況,還有燕大叔……我已答應了他!」


  蘇櫻幽幽嘆道:「我也知道你絕不肯這樣做的,可是,你和花無缺只要一交上手,就勢必要分出死活!是麼?」


  小魚兒目光茫然凝注著遠方,喃喃道:「不錯,我們只要一交上手,就勢必要分個你死我活……」他忽然向蘇櫻一笑,道:「但我們其中只要有一個人死了,事情就可以解決了,是麼?」


  蘇櫻的身子忽然起了一陣戰慄,顫聲道:「你……你難道能狠下心來殺他?」


  小魚兒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蘇櫻黯然道:「我知道你們這一戰的勝負,和武功的高低並沒什麼關係,問題只在誰能狠得下心來,誰就可以戰勝……」


  她忽然緊緊握住小魚兒的手,顫聲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小魚兒笑了笑,道:「你求我娶你作老婆?」


  蘇櫻咬著嘴唇,道:「我只求你答應我,莫要讓花無缺殺死你,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死!」


  小魚兒道:「我若非死不可呢?」


  蘇櫻身子又一震,道:「那麼……那麼我也只有陪你死……」她目中緩緩流下了兩滴眼淚,痴痴的望著小魚兒道:「但我卻不想死,我想和你在一齊好好的活著,活一百年,一千年,我想我們一定會活得非常非常開心的。」小魚兒望著她,目中也露出了溫柔之意!


  蘇櫻道:「只要能讓你活著,無論叫我做什麼都沒關係。」


  小魚兒道:「若是叫你死呢?」


  蘇櫻道:「若是我死了就能救你,我立刻就去死……」她說得是那麼堅決,想也不想就說了出來,但還未說出,小魚兒就將她拉了過去,柔聲道:「你放心,我們都不會死的,我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望著窗外的天色,忽又笑道:「我們至少還可以快活一天,為什麼要想到死呢?!」


  一天的時間雖短促,但對相愛的人們來說,這一天中的甜蜜,已足以令他們忘去無數痛苦……


  ※※※


  深夜。


  四山靜寂,每個人都似已睡了,在這群山環抱中的廟宇裡,人們往往分外能領略得靜寂的樂趣。但對花無缺來說,這靜寂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幾乎所有的人都已來到這裡,鐵戰和他的朋友們、慕容姐妹和她們的夫婿、移花宮主……


  花無缺只奇怪為何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也許都不願打擾花無缺,讓他能好好的休息,以應付明晨的惡戰,但他們為什麼不說話呢?他現在只希望有個人陪他說話。但又能去找誰說話呢?他的心事又能向誰傾訴?


  風吹著窗紙,好像風也在哭泣。


  花無缺靜靜的坐在那裡,他在想什麼?是在想鐵心蘭?還是在想小魚兒?無論他想的是誰,都只有痛苦。


  屋子裡沒有燃燈,桌上還擺著壺他沒有喝完的酒。他輕輕嘆了口氣,正想去拿酒杯,忽然間門輕輕的被推開了,一條纖弱的人影幽靈般走了進來。是鐵心蘭!


  在黑暗中,她的臉看來是那麼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可怕,就彷彿有一股火焰正在她心裡燃燒著。她的手在顫抖,看來又彷彿十分緊張。這是為了什麼?她難道已下了決心要做一件可怕的事?


  花無缺吃驚的望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鐵心蘭輕輕掩上了門,無言地凝注著他。她的眼睛為什麼那麼亮,亮得那麼可怕。


  良久良久,花無缺才嘆息了一聲,道:「你……你有什麼事?」鐵心蘭搖了搖頭。


  花無缺道:「那麼你……你就不該來的。」鐵心蘭點了點頭。


  花無缺似已被她目中的火焰所震懾,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剛拿起酒壺,又放下,拿起酒杯來喝,卻忘了杯中並沒有酒。


  突聽鐵心蘭道:「我本來一直希望能將你當做自己的兄長,現在才知道錯了,因為我對你的情感,已不是兄妹之情,你我又何必再自己騙自己呢?」這些話她自己似已不知說過多少次了,此刻既已下了決心要說,就一口氣說了出來,全沒有絲毫猶疑。


  但花無缺聽了她的話,連酒杯都拿不住了。他從未想到鐵心蘭會在他面前說出這種話來,雖然他對鐵心蘭的情意和鐵心蘭對他的情意,兩人都很清楚。可是,他認為這是他們心底的秘密,是永遠也不會說出來的。他認為直到他們死,這秘密都要被埋藏在他們心底深處。


  鐵心蘭凝注著他,目光始終沒有移開,幽幽的接著道:「我知道你對我的情感,也絕不是兄妹之情,是麼?」她的眼睛是那麼亮,亮得可直照入他心裡,花無缺連逃避都無法逃避,只有垂下頭道:「可是我……我……」


  鐵心蘭道:「你不是?還是不敢說?」


  花無缺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也許我只是不能說。」


  鐵心蘭道:「為什麼不能?遲早總是要說的,為什麼不早些說出來,也免得彼此痛苦。」她用力咬著顫抖的嘴唇,已咬得泌出了血絲。


  花無缺道:「有些事永遠不說出來,也許比說出來好。」


  鐵心蘭悽然一笑,道:「不錯,我本來也不想說出的,可是現在卻已非說不可的時候,因為現在再不說,就永遠沒有說的時候了。」


  花無缺的心已絞起,他痛苦的責備自己,為什麼還不及鐵心蘭有勇氣?這些話,本該是由他說出來的。


  鐵心蘭道:「我知道你是為了小魚兒,我本來也覺得我們這樣做,就對不起他。可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了,這種事是勉強不得的,何況,我根本不欠他什麼。」


  花無缺黯然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錯……」


  鐵心蘭道:「你也沒有錯,老天並沒有規定誰一定要愛誰的。」花無缺忽然抬起頭望著她,他發現她的眸子比海還深,他的身子也開始顫抖,已漸漸無法控制自己。


  鐵心蘭道:「明天,你就要和他作生死的決戰了,我考慮了很久很久,決心要將我的心事告訴你,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意,別的事就全都沒有關係了。」


  花無缺忍不住握起了她的手,顫聲道:「我……我……我很感激你,你本來不必對我這麼好的。」


  鐵心蘭忽然展顏一笑,道:「我本就應該對你好的,你莫忘了,我們已成了親,我已是你的妻子。」


  花無缺痴痴的望著她,她的手已悄悄移到他的臉上,溫柔的撫摸著他那已日漸瘦削的頰……一滴眼淚,滴在她手上,宛如一粒晶瑩的珍珠。


  然後,淚珠又碎了……


  ※※※


  風仍在吹著窗紙,但聽來已不再像是哭泣了。


  花無缺和鐵心蘭靜靜的依偎著,這無邊的黑暗與靜寂,豈非正是上天對情人們的恩賜?愛情是一種奇異的花朵,它不需要陽光,也不需要雨露,在黑暗中,它反而開放得更美麗。


  但窗紙終於漸漸發白,長夜終於已將逝去。


  花無缺望著窗外的曙色,黯然無語。他知道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段幸福時光,已隨著曙色的來臨而結束了!光明,雖然帶給別人無窮希望,但現在帶給他的,卻只有痛苦。


  花無缺悽然笑道:「明天早上,太陽依舊會烈升,所有的事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鐵心蘭道:「可是我們呢?」她忽然緊緊擁抱著花無缺,柔聲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總還在一起,比起他來,我們還是幸福的,能活到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了,是不是?」


  花無缺心裡一陣刺痛,長嘆道:「不錯,我們實在比他幸福得多了,他……」


  鐵心蘭道:「他實在是個可憐的人。他這一生中,簡直沒有享受過絲毫快樂。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到處被人冷淡,被人笑罵,他死了之後,只怕也沒有幾個人會為他流淚,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壞人……」她語聲漸漸哽咽,幾乎連話都說不下去。


  花無缺垂下頭望著鐵心蘭,──小魚兒這一生中本來至少還有鐵心蘭全心全意愛他的,但現在……


  鐵心蘭也垂下了頭,道:「我……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花無缺勉強一笑:「我怎麼會不答應?!」


  鐵心蘭目光茫然凝注著遠方,道:「我覺得他現在若死了,實是死難瞑目,所以……」她忽然收回了目光,深情的凝注著花無缺,一字字道:「我只求你莫要殺死他!無論如何也莫要殺死他!」


  在這一剎那間,花無缺全身的血液都似已驟然凝結了起來,他想放聲呼喊:「你求我莫要殺他,難道你不知道我若不殺他,就要被他殺死?!你為了要他活著,難道不惜讓我死?!你今天晚上到這裡,難道只不過是為了要求我做這件事?!」


  但花無缺是永遠也不會說這種話的,他寧可自己受到傷害,也不願傷害別人,更不願傷害他心愛的人。


  他只是苦澀的一笑,道:「你縱然不求我,我也不會殺他的。」


  鐵心蘭凝注著他,目中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同情和悲痛,甚至還帶著一種自心底發出的崇敬。但她也沒有說什麼,只輕輕說了句:「謝謝你。」


  ※※※


  太陽還未升起,乳白色的晨霧瀰漫了大地和山巒,晨風中帶著種令人振奮的草木香氣。


  小魚兒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低頭喃喃道:「今天,看來一定是好天。在這種天氣裡,誰會想死呢?」


  蘇櫻依偎在他身邊,見到他這付垂頭喪氣的模樣,目中又不禁露出了憐惜之意,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正想找幾句話來安慰安慰他。


  突聽一人沉聲道:「高手相爭,心亂必敗,你既然明白這道理,就該定下心來,要知這一戰關係實在太大,你是只許勝,不許敗的。」


  小魚兒用不著去看,已知道是燕南天來了,只有垂頭道:「是。」


  燕南天魁偉的身形,在迷濛的霧色裡看就宛如群山之神,自天而降。他目光灼灼,瞪著小魚兒道:「你的恩怨都已了結了麼?」


  小魚兒道:「是。」他忽又抬起頭來,道:「但還有一個人的大恩,我至今未報。」


  燕南天道:「誰?」


  「就是那位萬春流萬老伯。」燕南天嚴厲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暖意,道:「你能有這番心意,已不負他對你的恩情了,但雨露滋潤萬物,並不是希望萬物對他報恩的,只要萬物生長繁榮,他已經很滿意了。」


  小魚兒道:「我現在只想知道他老人家在那裡?身子是否安好?」


  「你想見他?」


  小魚兒道:「是。」


  燕南天淡淡一笑,道:「很好,他也正在等著想看看你……」


  小魚兒大喜道:「他老人家就在附近麼?」


  燕南天道:「他昨天才到的。」


  ※※※


  蘇櫻也早就想見見這位仁心仁術的一代神醫了,只見一個長袍黃冠的道人負手站在一株古松下,羽衣飄飄,瀟然出塵,神情看來說不出的和平寧靜。小魚兒又驚又喜,早已撲了過去,他本有許許多多話想說的,但一時之間,只覺喉頭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萬春流寧靜的面容上也泛起一陣激動之色,兩人一別幾年,居然還能在此重見,當真有隔世之悲喜。


  燕南天也不禁為之唏噓良久,忽然道:「已將日出,我得走了。」


  小魚兒道:「我……」


  燕南天道:「你暫時留在這裡無妨。」


  他沉著臉接著道:「只因你心情還未平靜,此時還不適於和人交手。」


  萬春流道:「但等得太久也不好,等久了也會心亂的。」


  燕南天道:「那麼我就和他們約定在午時三刻吧!」說到最後一字,他身形已消失在白雲飛絮間。


  萬春流望了望小魚兒,又望了望蘇櫻,微笑道:「其實我本也該走開的,但你們以後說話的機會還長,而我……」


  小魚兒皺眉道:「你老人家要怎樣?」


  萬春流唏噓嘆道:「除了想看看你之外,紅塵間也別無我可留戀之處。」


  小魚兒默然半晌,忽然向蘇櫻板著臉道:「兩個男人在一齊說話,你難道非要在旁邊聽著不可?」


  蘇櫻眼珠子一轉,道:「那麼我就到外面去逛逛也好。」


  萬春流望著她走遠,微笑道:「脫韁的野馬,看來終於上了轡頭了。」


  小魚兒撇了撇嘴,道:「她一輩子也休想管得住我,只有我管她。若不是她這麼聽我的話,早就一腳將她踢走了。」


  萬春流笑道:「小魚兒畢竟還是小魚兒,儘管心已軟了,嘴卻還是不肯軟的。」


  小魚兒道:「誰說我心已軟了?」


  萬春流道:「她若非已對你很有把握,又怎肯對你千依百順,她若不知道你以後必定會聽她的話,現在又怎肯聽你的話?」他微笑著接道:「在這方面,女人遠比男人聰明,絕不會吃虧的。」


  小魚兒笑道:「我不是來向你老人家求教『女人』的。」


  萬春流道:「我也早已看出你必定有件很秘密的事要來求我,究竟是什麼事?你快說吧,反正我對你總是無法拒絕的。」他目中充滿了笑意,望著小魚兒道:「你還記得上次你問我要了包臭藥,臭得那些人發暈麼,這次你又想開誰的玩笑?」


  小魚兒想起那件事,自己也不禁笑了。但他的神情忽又變得很嚴肅,壓低了聲音,正色道:「這次我可不是想求你幫我開玩笑了,而是一件性命交關的大事。」


  萬春流也從未見過他說話如此嚴肅,忍不住問道:「是什麼事關係如此重大?」


  小魚兒嘆了口氣,道:「我只想……」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絕代雙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