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神出鬼沒

只見江別鶴垂首走出了門,身法立即變快,四顧無人,一閃就出了院子,小魚兒眼珠子一轉,也悄悄自屋簷上溜開。


  小魚兒直躍出幾重屋脊,才敢一掠而下,從角門穿出院子,找著廚房,爐火還有餘燼,上面還燒著一壺水。


  他拎起這壺水,才大搖大擺地走回去,那間屋子裡的燈火,果然還是亮著的,小魚兒過去,拍門道:「客官可要加些茶水麼?」


  他一心想瞧瞧這神秘人物的真面目,竟不惜涉險,扮成茶房,也不管這人會不會認得出他,屋子裡竟又沒有應聲。


  他壯起膽子,輕輕推門。門竟沒有拴上,他一推就開了。


  只見桌子上燃著燈,燈旁有個盤子,盤子裡有個茶壺,四個茶杯,茶壺和茶杯全沒動過。


  再瞧那張床,床上的被褥,也是疊得整整齊齊的。


  這神秘的人雖然住在這屋子裡,但卻連動都沒有動這屋子裡的東西,他顯然只不過是借這間屋子來和江別鶴說話而已。


  小魚兒卻喃喃道:「壺裡不知還有茶沒有,我不如先給斟上吧,也免得客人回來沒水喝。」


  他一面說,一面已走進房子。


  一走進門,他才發覺屋子裡竟瀰漫著一種如蘭如馨的奇異香氣,他竟像是一步踏上了百花怒放的花叢中。


  ※※※


  但除了這奇異的香氣外,屋子裡卻再也沒有絲毫可疑的痕跡,這屋子簡直好像從來就沒有人住過。


  但這屋子卻打掃得一塵不染,連床底下的灰塵,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桌子,椅子,衣櫥,都像是被水洗過。


  就連那石板舖成的地,都被水洗得閃閃發光。


  那神秘的人物,既然只不過用這屋子作談話之地,並不想在這裡住,也沒有沾這裡的東西,卻又為何要將這屋子洗得如此乾淨,而且還在屋子裡散佈出如此神秘,又如此珍貴的香氣?


  這神秘的人物,莫非有種特別的潔癖。小魚兒不禁又皺起了眉頭,喃喃道:「這麼愛乾淨的人,倒也少見得很……」


  突聽一人冷冷道:「你是誰?來幹什麼?」


  這聲音竟赫然就是從小魚兒身後發出來的!小魚兒心裡這一驚當真不小,嘴裡卻含笑道:「小的是來瞧瞧,客官是不是要添些茶水。」


  那人道:「你是這店裡的伙計?」


  小魚兒趕緊道:「是。」


  那人道:「白天來的,好像不是你。」


  小魚兒道:「錢老大當日班,小的王三是值夜的。」


  那人突然冷冷一笑,道:「江小魚果然是隨機應變,對答如流,只可惜你出娘胎,我就認得你,你在我面前裝什麼都沒有用的!」


  小魚兒大駭道:「你是誰?」那人又不說話。


  小魚兒霍然轉身,身後空空的,那扇門還在隨風而動!門外夜色深沉,那裡有人的影子!那人莫非又走了!


  小魚兒又驚又奇,剛鬆了口氣。誰知身後又有人冷冷道:「你瞧不見我的!」


  那人竟又已到了他身後!小魚兒連轉五六個身,他身法已不能說不快了!但那人竟始終在他身後,就好像貼在他身上的影子似的。


  小魚兒就算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禁被駭出了身冷汗。


  此人輕功如此,武功可想而知,小魚兒知道自己非但萬萬不能抵敵,連逃都逃不了的。


  他眼珠子一轉,索性站住不動了,笑嘻嘻道:「你若不願被我瞧見,為何要來呢?」


  那人道:「你想不出?」


  小魚兒眨著眼睛,道:「我想,你總不會要殺死我吧?」


  那人道:「你怎知我不殺你?」


  小魚兒道:「一個馬上要死的人,就算瞧見你的真面目,也沒什麼關係,所以你若要殺我,就不妨讓我瞧瞧了,是麼?」


  他已隱約覺出這人的確沒有殺他之意,膽子不覺大了起來,嘴裡說著話,突然一步竄到衣櫥前。


  那衣櫥裡漆本就很新,又被仔細擦洗了一遍,更是光亮如鏡,小魚兒身子往下一蹲,一個白衣人影,便清清楚楚地映在衣櫥上。


  只見這人長髮披肩,白衣如雪,神情飄飄然有出塵之概,但面上卻戴著個猙獰可怖的青銅面罩。


  小魚兒又不禁駭了一跳,失聲道:「你原來就是銅先生!」


  小魚兒只覺他一雙眼睛正狠狠瞪著自己──這雙眼睛的光射到衣櫥上,再反射出來,仍是冷森森的令人悚慄。


  小魚兒強笑道:「那日黑蜘蛛說你武功如何如何之高,我還有些不信,今日一見,才知道他不是吹牛的。」


  銅先生冷笑道:「你用不著奉承我,我既不想殺你,就永遠不會殺你。」


  小魚兒道:「永遠不會?」


  銅先生道:「嗯!」


  小魚兒鬆了口氣,笑道:「我見了你這樣愛乾淨,又弄出這香氣,本來以為你是個女人的……幸好你不是女人,否則你就算說不殺我,我也不相信。」


  銅先生道:「你不相信女人?」


  小魚兒笑道:「婦人之言,絕不可聽,誰若相信女人,誰就倒霉了!」


  銅先生突然怒道:「你母親難道不是女人?」


  小魚兒道:「天下的女人,有誰能和我母親相比,她又溫柔、又美麗……」


  他雖從未見過母親之面,但在每個孩子的心目中,自己的母親,自然永遠是天下最溫柔、最美麗的女人。


  他說著說著,不覺閉起了眼睛,依著他的幻想,描敘起來,他口才本好,此番一描敘,更是將自己的母親說得天下少有,世間無雙。


  銅先生冷漠的目光中,卻似突然燃起了火焰。


  小魚兒也未瞧見,猶在夢囈般道:「世上別的女人,若和我母親相比,簡直連糞土也不如,我……」


  話未說完,突覺脖子上一陣劇痛,身子一麻,整個人竟都已被這「銅先生」提了起來!


  以小魚兒此時的武功,竟無還手抗拒之力!


  只見銅先生目中滿是怒火,冰涼的手掌,越來越緊,竟似乎要將小魚兒的脖子生生拗斷。


  小魚兒大駭道:「你……你說過永遠不殺我的,說出來的話怎能不算。」


  銅先生道:「只因你滿嘴胡說八道,令人可恨。」


  小魚兒道:「我幾時胡說八道了?」


  銅先生道:「你母親是好是壞,是美是醜,你根本未見過,如此為她吹噓,不是胡說八道是什麼!」


  小魚兒道:「你……你怎知我未見過我母親的面。」


  銅先生冷笑道:「我不知道誰知道。」


  小魚兒忍不住道:「我母親長得是何模樣?」


  銅先生道:「你母親跛腳駝背,又麻又禿,乃是世上最醜最惡的女人,世上無論那一個女人都比她好看得多。」


  小魚兒大怒道:「放屁放屁,你才是胡說八道!」


  話未說完,臉上竟挨了兩個耳摑子。


  銅先生這兩掌雖未使出真力,但已將小魚兒臉頰兩邊都打得腫了起來,鮮血不住自嘴角泌出。但小魚兒仍是罵不絕口。


  他雖未見過母親,但只要一想起母親,心裡就會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是痛苦,也是溫馨。


  他平日雖然最喜見風轉舵,所以這「銅先生」若是辱罵了他,他自知不敵,也絕不會反抗還嘴,但辱罵了他的母親,他卻不能忍受。


  銅先生耳摑子打個不停,小魚兒還是罵個不停,他牛脾氣一發,什麼死活都全然不管不顧。


  銅先生咬牙道:「你再敢罵,我就殺了你。」


  小魚兒滿嘴流血,嘶聲道:「只要你承認我母親是最溫柔,最美麗的,我就不罵你。」


  銅先生道:「你……你死也不肯承認你母親是最醜最惡的女人?」


  小魚兒立刻點頭。


  銅先生道:「你……你情願為她死?」他眼睛裡充滿怨毒,語聲卻漸漸顫抖。


  只見這「銅先生」站在那裡,全身抖個不住。


  小魚兒偷偷瞧著他,卻也不敢妄動,過了半晌,才終於忍不住道:「我母親究竟與你有什麼仇恨,你要如此罵她?」


  銅先生竟似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


  小魚兒再不遲疑,縱身一躍,跳出窗戶,轉首瞧了瞧,那銅先生似乎並沒有追出來,小魚兒心裡雖然有許多懷疑不解,此刻卻也顧不得了,展開身法,沒命飛掠,霎眼間便已掠出了客棧。


  突聽身後一人冷冷道:「你還不承認?」


  小魚兒身子剛掠起,又跌下,他知道只要被這人追著,便如附骨之蛆,再也休想甩得脫了,突然大喝道:「你有本事,就宰了我吧!」


  喝聲中,他猝然轉身,雙拳雨點般擊出,但他連對方的人影都未瞧見,背後一麻,身子又跌到地上。


  ※※※


  花無缺本不喜歡喝酒,今夜也不知怎地,竟然自斟自飲起來,而且酒到杯乾,喝得迷迷糊糊地,往床上一倒,便睡著了。


  這時窗外正有人在呼喚!


  「花無缺!醒來!」


  聲音雖輕細,但每個字卻似能送入花無缺耳朵裡。


  花無缺定了定神,便推開了窗子,窗外夜色朦朧,一條白衣人影,鬼魅般站在五六丈外。


  淡淡的星光映照下,這人的臉上似乎發著青光。仔細一瞧,才發覺他臉上竟戴著個猙獰的青銅面具。


  花無缺一驚,失聲道:「莫非是銅……銅先生?」


  那人點了點頭,道:「出來!」


  銅先生已飄上了屋脊。花無缺跟了過去,掠過屋脊,越過靜寂的街道。


  銅先生頭也不回,忽然冷冷道:「移花宮門下,怎地也貪酒貪睡起來!」


  花無缺怔了怔,垂下頭不敢說話。


  只見這銅先生從頭到腳,從未動彈,飛掠卻迅急無比,整個人都彷彿在御風而行一般。花無缺瞧見這樣的輕功,也不禁暗暗吃驚。


  只聽銅先生又道:「你自然已知道我是誰了。」


  花無缺道:「晚輩出宮時,家師已吩咐過,只要見到先生,便如見家師,先生所有指示,晚輩無不遵命。」


  銅先生道:「你出宮時,宮主還曾吩咐了你什麼?」


  花無缺終於沉聲道:「家師要我親手殺死一個叫江小魚的人!」


  銅先生像是笑了笑,道:「很好!」


  他不再說話,也始終未曾回過頭來,只見去路漸僻,漸漸到了個山坡,山坡上有株枝葉濃密的大樹,銅先生身形突然飛掠而起,口中卻道:「你在樹下站著!」


  短短五個字說完,他身子已站在樹梢,滿天星光,襯著他一身雪白的衣裳,看來更覺瀟灑出塵,高不可攀。


  突見銅先生自濃密的枝葉中,提起一個人,叱道:「接穩了!」


  叱聲方自入耳,已有一個人自樹梢急墜而下。


  這大樹高達十餘丈,一個人重量雖不滿百斤,自樹梢被拋下來,那力量何止五百斤。


  花無缺更猜不出他拋下的這人是誰,也沒有把握能否接得住這人的身子,剎那間不及細想,也飛身迎了上去。


  花無缺突然出手,撈住了這人的衣帶,但聞「嘶」的一聲,這人衣裳已被撕破,花無缺也被這下墜之力,帶了下來。


  但等到落地時,下墜之力已減,花無缺口中吆喝一聲,臨空一個翻身,又復將這人身子直拋上去。


  等到這人第二次落下時,花無缺伸出雙臂,便輕輕托住,滿天星光,映著這人蒼白的臉,緊閉著的眼睛。


  這人赫然竟是小魚兒!花無缺雖然深沉鎮定,此刻也不禁驚呼出聲。


  ※※※


  銅先生猶自站在樹梢,冷冷道:「他是否江小魚?」


  花無缺道:「不錯。」


  銅先生道:「好,你殺了他吧!」


  花無缺心頭一震,垂首瞧著昏迷不醒的小魚兒,嘴裡只覺有些發苦,一時之間,竟呆住了。


  銅先生緩緩道:「你若不願殺一個沒有反抗之力的人,不妨先解開他的穴道!」


  花無缺茫然伸手,拍開了小魚兒的穴道,小魚兒張開眼睛,瞧見了花無缺,展顏笑道:「是你救了我?」


  花無缺呆在那裡,一個字也說不出。


  小魚兒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我們是朋友。」


  花無缺也不知為了什麼,心裡只覺一酸,竟扭轉了頭去。


  突聽一人冷冷道:「花無缺,你為什麼還不動手?」


  小魚兒這才瞧見站在樹梢的銅先生,倒抽了口涼氣,轉首面對著花無缺,眼睛瞪得大大的。


  花無缺長長嘆了口氣。小魚兒默然半晌,苦笑道:「我知道你不敢違抗他的話……好,你動手吧!」


  花無缺也默然半晌,一字字緩緩道:「我現在不能殺你!」


  小魚兒一喜。銅先生怒道:「你忘了你師傅的話麼?」


  花無缺長長吐了口氣,道:「我已和他訂了三個月之約,未到約期,絕不能殺他!」


  銅先生喝道:「你的師傅若是知道這事,又當如何?」


  花無缺霍然抬頭,大聲道:「師命雖不可違,但諾言也不可毀,縱然家師此刻便在這裡,也不可能令晚輩做食言背信的人!」


  銅先生怒道:「花無缺你莫忘記,見我如見師,你敢不聽我的話。」


  花無缺嘆道:「先生無論吩咐什麼,弟子無不照辦,只有此事,卻萬萬不能從命。」


  銅先生忽然大喝道:「你不殺他,只怕並非為了要守諾言,只怕還另有原因?是麼?」


  花無缺心裡又是一震,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堅持不殺小魚兒,到底是完全為了要守諾言,還是另有原因。


  方才小魚兒無助地躺在他懷裡,他心裡竟忽然泛起一陣難言的滋味,他瞧著小魚兒的臉,忽然覺得這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已相交多年的親密的朋友。


  他手臂上感覺到小魚兒微弱的呼吸,又覺得這不是他要殺的人,而是他本應全力保護的。


  直到小魚兒跌到地上,這份奇異的感覺,還留在他心裡,再瞧見小魚兒那充滿信任的笑容,他現在又怎能動手!


  花無缺長長嘆了口氣,他自己心裡,卻絲毫不覺和小魚兒有何仇恨,他自己也說不出這種奇異的感覺,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


  這份感覺,像是久久以前便已隱藏在他心底,只不過等到小魚兒的肌膚觸及他的肌膚時,才被引發。


  他瞧著小魚兒,心裡喃喃自語:「江小魚,江小魚,你心裡在想什麼?你想的可是和我一樣?」


  小魚兒也在凝注著他,心裡的確也在沉思。


  銅先生自樹梢瞧下來,瞧見這並肩站在一齊的兩個人,冷漠的目光,又變得比火還熾熱,厲聲道:「花無缺,莫要再等三個月了!現在就動手吧!」


  小魚兒突然仰首狂笑道:「為什麼不能再等三個月?你怕三個月後,他更不會動手了嗎?」


  銅先生嘶聲道:「我怕什麼!你兩人是天生的冤家對頭,你們的命中已注定,必有一個人要死在另一人的手上!」


  小魚兒大吼道:「既然如此,你現在為何還要逼他?你若想我現在就死,就自己動手吧……你自己為何不敢動手?」


  銅先生像是被人一刀刺在心上,長嘯著一掠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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