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吾皇萬歲萬萬歲

眼前有座長廊,滿是莊嚴之氣,只听遠處佛音裊裊,傳來誦經之聲,長廊北面是座花圃,地下更有紅毯,想來是供大官行走之用。


   「噗」,紅毯上多了一口痰,卻是從花圃而來,只見花叢里站了兩人,一大一小,身子打著哆嗦,身旁更冒起了陣陣熱煙,兀自交談不休︰「小子,你……你站過去些,別尿到我鞋子上了……」、「是你那兒地勢低……選的地方不好……」


   俗話說︰「三朝媳婦婆引壞、月里嬰兒娘引壞」,意思是說學壞最易、改過最難,看阿秀便是個例子,今日進紅螺寺以來,已然小解三次、大解一次,吐痰無數次,此外搶劫也搶了,妓院也去了,還把贓款藏入紅螺寺的香積房,等著回家的時候去拿。


   正抖著褲子間,一名僧人從花圃旁行過,見得這幅模樣,不由停步下來,大怒道︰「你倆是干什麼的?這般怪模怪樣,是在干啥?」話聲未畢,已見一名御前侍衛轉過頭來,道︰「公務,無可奉告。」那僧人怒道︰「什麼公務……」正要吼罵,突然兩人目光相接,身上便也打起了冷顫,忙擠到了花圃里,三人一排,自在那兒打著哆嗦。


   熱煙漂蕩,花圃里臭烘烘的,秦仲海尿也尿過了,便又濕淋淋的爬上長廊,望紅毯上擦了擦手,阿秀也蹲在那兒,有樣學樣。


   玩了一整天,興頭才剛起,阿秀低聲嘻笑︰「大叔,你到底要找崇卿哥哥干什麼啊?」秦仲海道︰「我要向他借點東西,一會兒你便知道了。」


   這長廊是條必經要衢,連通西苑與大雄寶殿,要等伍崇卿自投羅網,自然是個好地方。只是此刻賓客多半去殿前廣場了,游人稀稀落落,長廊里自也安安靜靜。


   這正統朝號稱「大佛國」,對佛門上下極是禮遇,放眼望去,只見長廊里掛滿了天竺佛畫,工筆精繪,或畫了菩薩、或畫了羅漢,立地丈許,莊嚴肅穆,引得來往賓客駐足禮拜。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眼看伍崇卿還沒現身,一大一小便走到畫前,自在那兒探看。秦仲海伸長了腦袋,眼見面前佛圖上繪了一個神明,面貌猙獰,高達十二尺,比自己還高了兩個頭,一時嘖嘖稱奇︰「這是什麼神啊?好大一個?」阿秀哼道︰「這都不知道啊?這叫夜叉十二神,又稱為藥叉,還叫藥師,說是和十二生肖對應著……」


   秦仲海哦了一聲,轉頭一看,真見牆上掛了十來幅巨圖,五彩絢爛,各持法器,不由訝道︰「看不出來,你小子挺淵博啊。」阿秀哼道︰「那還要說?年年祈雨法會,年年看著,三歲開始便會背啦!」秦仲海低聲道︰「怎麼,這祈雨法會很無趣麼?」


   阿秀嘆道︰「那還要說?這法會最悶了,不只我煩,連我奶奶年年也想跑,可我爹硬要她來,她也沒法子。年年和我爹大吵哪。」秦仲海哦了一聲︰「怎麼,你奶奶脾氣很壞嗎?」


   阿秀嘆道︰「其實我奶奶很慈祥的,對我很好很好。每回我爹要打我,奶奶都會和他吵架。」


   秦仲海笑道︰「這倒是奇了,你奶奶不疼你爹,反倒疼你?」阿秀低聲道︰「大叔,我跟你說個秘密喔,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和別人說。」秦仲海忙道︰「快說吧,我擔保不會上街喊的。」


   阿秀放下心來,左顧右盼,低聲道︰「我覺得我爹不是我奶奶親生的。」秦仲海愣了半晌,隨即啞然失笑︰「有這種事?你哪兒听來的?」阿秀細聲道︰「我奶奶很恨我爹,有時候會拿東西砸他,花瓶啊、碗啊,筷子啊,什麼都扔過。」


   秦仲海啞然失笑︰「這倒是新鮮,還好老子是石頭里蹦出來的,沒個老娘砸夜壺。」


   阿秀嘻嘻一笑,正要胡謅,突然又念起了母親,不由心下一酸,低低嘆了口氣。秦仲海罵道︰「他媽的,你一天到底要想多少次家?煩不煩啊?」阿秀臉上一紅,怒道︰「你他媽的,我哪里想家了?」秦仲海冷笑道︰「那你嘆什麼氣?」阿秀罵道︰「我愛嘆氣,不行嗎?」飛身起跳,暴吼道︰「我嘆!我嘆!我仰天嘆!我低頭嘆!」


   兩人邊走邊吵,沿途走馬看花,正鬧間,忽見阿秀臉色一變,「咿」的一聲,躲到秦仲海背後,秦仲海訝道︰「干什麼啊?」阿秀遮著臉,指著牆上的畫,道︰「你看那個。」秦仲海轉頭一望,不由嘿嘿一笑,舔舌道︰「他奶奶的,地獄圖啊。」


   眼前真是張地獄圖,繪著牛頭馬面,串人而燒,拔舌為刑,剖腹開胸,看那地獄之中滿布血腥,淒厲怪誕,駭人莫名。阿秀捂著小臉,低聲道︰「大叔,快走吧,這圖我可不敢看。」


   秦仲海笑道︰「怕什麼?天牢里真的都見過了,還怕這假玩意兒?」


   阿秀听他說得豪邁,便又偷偷看了一眼,猛見鬼卒割肉剝皮,將一名男子倒吊而起,不由又噫了一聲,道︰「快走、快走。」那秦仲海卻哼著曲兒,挖著鼻孔在那兒細細看,阿秀頭皮發麻,只得掩面狂奔,一路奔過了幾十尺,忽見前方站了個女人,俯身低頭,正自細細觀看地獄圖。


   阿秀心下發顫,不知哪來這般大膽的瘋女人,居然敢看這可怖圖畫?他心里有些好奇,上前走了兩步,突然間咦了一聲,暗道︰「是娘!」


   面前正是顧倩兮,只見她孤身站在地獄圖前,神情專注,不單是觀看,甚且伸手出去,輕撫畫里受苦受難的罪人們,似想看清楚這些罪人的五官樣貌。


   阿秀嚇了一跳,他真沒見過娘這幅模樣,只見她怔怔望向地獄里的斷體殘肢,那模樣並無恐懼、亦無幸災樂禍之意,而是神色痴痴,似在尋找什麼。


   突然間,阿秀身子大震,卻也已經明白了,娘正在地獄里找人,因為那兒有她深愛的人……她的父親、她的母親……也許,還有那失蹤不見的小阿秀……


   阿秀眼眶濕紅,一時縮手低頭,悄悄繞到娘親背後,他很想上去抱住媽媽,可念及白日里的種種事情,卻又不願再擾她,自己說好要回天上去了,便該讓娘一個人清靜。他咬住了牙,把心一橫,正要轉身去找鐵腳大叔,卻見長廊里空空蕩蕩的,秦仲海居然不見了?


   阿秀張大了嘴,呆呆看著長廊彼端,心道︰「他……他走了?」


   鐵腳大叔走了,他把自己還給了娘?心念于此,阿秀突又慌張起來,正要過去找人,猛听一聲嬌喊︰「阿秀!」長廊里腳步飛快,奔來一名小姑娘,從背後抱住了自己,正是華妹來了。


   阿秀啊呀一聲,正想掙脫懷抱,面頰卻已被輕柔撫摸,轉頭去看,身旁蹲了一名女人,仰頭含笑望著自己,臉上卻有著淚水,不是娘又是誰?


   阿秀低下頭去,嚅嚅嚙嚙,只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顧倩兮卻搖了搖頭,示意他什麼都不必說,母子倆默默相望,阿秀突然哎呀一聲,後腦勺已被華妹打了一記,听她笑喊道︰「阿秀!你好大膽!居然逃學了!」阿秀對娘沒法子,對華妹卻有滿身本領,便哈欠道︰「誰逃學了?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已經發財了,至少有三千兩白銀身家……」


   華妹做了個鬼臉,拉住顧倩兮的手,嬌嗔道︰「師父,你快罵阿秀,他又在騙人哪。」顧倩兮微微一笑,道︰「好,師父一會兒罵他。」牽住了阿秀,掌心卻微微一緊,再也不放了。


   流浪了一天,終于回到娘的身邊了,阿秀望著母親,轉頭看了看華妹,這一切當真再熟悉不過了。他轉過頭去,望著空蕩蕩的花圃,卻再也看不到那個高大豪邁的背影了。


   不知不覺間,阿秀淚水盈眶,慢慢低下頭去,那股莽莽蒼蒼的身世感又出來了。


   心里有個預感,鐵腳大叔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位七十萬叛軍的大元帥,「怒王」秦仲海……他已經看過了自己,從此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阿秀低頭掉著眼淚,他很想再看鐵腳大叔一眼,再和他說說話,正哭間,手上卻多了一條手帕,正是顧倩兮遞來的,一旁華妹驚道︰「阿秀,你……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哭幾次啦你?」


   阿秀驚道︰「我……我這是流鼻水,哈嗤!哈嗤!」正要表演隨地吐痰,忽听長廊彼端笑聲盈盈,好似又有人來了,撇眼去看,卻見了一群官家婦人,有說有笑,正簇擁一名美婦向前行來。那華妹歡呼起來,便又嬌喊奔回,喊道︰「娘!快來啊!」


   艷婷來了,看她長裙及地,頭戴鳳釵,行走時雙肩凝正,裙腳不起一分浪波。如此風華,真無愧是本朝最美艷的一品夫人,她抬頭一看,卻也見到了顧倩兮,便笑道︰「姊姊,怎麼一個人在這兒?」顧倩兮微笑道︰「妹子不也來了?」


   艷婷陣仗很大,雖只是廊中閑走,身旁卻有七八名婦女陪伴,個個精妝巧扮,想來唯侯爵夫人馬首是瞻。再看她背後還跟著一名武將,卻是鞏志。


   阿秀呆呆站著,仍在望著長廊彼端,忽然身旁飄來一股濃香,轉頭去看,那伍伯母已然含笑低頭︰「小鬼,又在發什麼呆?」阿秀心道︰「我在想宜花院的事呢。」只是娘親就在一旁,哪能胡說這個,便只嚅嚅嚙嚙︰「伍伯母……你……好久不見了……」


   艷婷笑了笑,忽然附耳靠近︰「我要你和你娘說的事,你提了嗎?」阿秀心下一醒,看中午時伍伯母給了自己一只金元寶,說晚間要和娘親喝茶,托自己傳話,卻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眼看艷婷還望著自己,低聲便道︰「你……你反正都來了,難道自己不能跟她說啊?」


   眼看艷婷瞪了他一眼,阿秀忙改口道︰「好、好……我……我等會兒和她說……」


   正說話間,眾官婦已和顧倩兮見過了禮,只是彼此都是淡淡的,並不熱絡。艷婷便又走了回來,行到顧倩兮身邊,替她梳攏秀發,笑道︰「許久不見你了,怎不來殿前話家常,卻一個人來這兒看圖?」顧倩兮道︰「左右無事,便想一個人走走,順道想想事情。」


   艷婷笑道︰「也好,那咱們姊妹一齊走走。」眾官婦見頭兒來了,便又分花約柳、說說笑笑,連華妹也入了行,只在那兒呵呵嬌笑。阿秀則是默默走在最後,神色落寞。


   此番相逢,好像是做夢一樣,一眨眼之前,自己還和秦仲海在一塊兒玩耍,一眨眼過去,夢就已經醒了。正要垂下淚來,突然腦袋咚地一聲,讓人扔了東西,阿秀惱了,瞪眼去看華妹,卻見這傻丫頭還擠在老娘腳旁,料來不是她干的,正疑心間,腦袋又挨了一記,阿秀突然心跳加快,急急去看花圃,猛又見到了一個骯髒男子,自在那兒招手偷笑。


   阿秀大喜欲狂,飛奔上前,秦仲海卻做了個噤聲手勢,朝鞏志指了指,阿秀心下一驚,趕忙裝得躡手躡腳,慢慢靠向了長廊邊上,那鐵腳大叔從花圃里爬了來,低聲道︰「乖乖的,好好跟著你娘,我一會兒再來找你。」阿秀顫聲道︰「你……你還會回來嗎?」


   秦仲海微笑道︰「放心。你便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來找你的。」阿秀眼眶一紅,居然嗚嗚哭出了聲,秦仲海愣道︰「干啥啦?我又沒打你?」阿秀心里好高興,卻也不能說,一時破涕為笑,道︰「大叔,你……你還要去找湯圓姑媽嗎?」


   秦仲海頷首道︰「當然,老子這趟來北京,就是為此而來。再不見她,我可要憋得炸了。」阿秀愣道︰「憋什麼?」秦仲海臉上一紅,沒想自己話多,居然說漏了嘴,阿秀心里好奇,還待追問,卻听腳步咚咚,華妹奔了過來,嬌喊道︰「阿秀!你在干啥啊?」


   秦仲海低聲咳嗽︰「哪,你媳婦兒來了,我先走了。」阿秀忙道︰「等等,你……你一定會回來找我?」秦仲海微笑道︰「放心,我說話算話。」正要離開,阿秀卻拉住他的手,低聲道︰「等等,咱倆先畫個押。」伸出大拇指,朝他的拇指一對,算是立過了契約,彼此便不能再反悔。


   正忙碌間,背後卻響起了華妹的喊聲︰「阿秀,你趴在地下干啥啊?」阿秀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發覺華妹已在身後,轉頭去看鐵腳大叔,卻早已消失了,當下松了口氣,便道︰「我在練武功,看,四海游龍。」當下拿出蝌蚪的模樣,自在紅地毯上蠕動,正要鑽到華妹的裙下,卻听走廊傳來驚喜聲︰「阿秀!你可回來了!」


   抬頭一看,走廊里多了個俊美公子,丹唇秀目,身穿白鷳朝袍,正是叔叔楊紹奇。看他身旁攙扶了一位年長婦人,五十出頭年紀,行走時氣喘不已,不消說,正是奶奶來了。


   華妹家教嚴明,一見楊太君到來,不必誰來吩咐,立時撿衽為禮,喚道︰「楊奶奶。」


   阿秀也是個機靈的,一見奶奶現身,立時上前跪地,抱住了她的腿,哭道︰「奶奶!想煞孫兒了!」楊太君雖在喘氣,卻還是被逗得笑了,喘道︰「昨兒……昨兒不才見過……怎又想煞了?」阿秀正要解釋,楊紹奇已向他使了眼色,阿秀心下一醒,想來奶奶還不知午宴時自己和載儆打架的事情,自是少提為妙。


   想到那個載儆,阿秀心里還真有些掛心,就怕這小子真有性命之憂,自己不免要被扭送官府了,正擔憂間,卻听叔叔附耳道︰「你到底去哪兒了?我到游樂園找你,都不見人?」


   這阿秀平時最愛的去處,正是城南天橋的游樂園,果然叔叔聰明過人,第一步便找到他的地盤去,遠比娘親厲害。只是叔叔再怎麼未卜先知,卻也料不到他遇上了秦仲海,兩人游蕩了一天,還在城西鬼屋里打了個翻天覆地,只怕已是威震武林了。


   楊紹奇見他神思不屬,便道︰「怎麼了?有事瞞著我?」阿秀嚇了一跳,看叔叔眼光著實厲害,一眼便瞧出自己神色不對,忙道︰「沒……沒事……」


   阿秀平日有什麼心事,都會與叔叔說,兩人無話不談,極是親近,可事涉秦仲海,卻是萬萬說不得,口風一漏,說不定便會害死他,可把話憋在心里,卻又有些難過,自覺欺騙了叔叔。


   正嘆息間,眾官婦已然轉了回來,畢竟楊太君在此,誰也不敢失禮,便一一上前拜見,那顧倩兮便攙住了婆婆,自為眾人引薦。


   這些官婦少說都有三十歲了,大半都與艷婷年紀相仿,見得楊紹奇在此,當真心花怒放,登時唧唧聒聒,說個沒完。楊紹奇雖想多問阿秀幾句,卻被纏得不能分身,眼看阿秀又在那兒東張西望,顧倩兮便道︰「阿秀,過來扶著奶奶。」


   阿秀本還想去找鐵腳大叔,听得吩咐,只能喔了一聲,乖乖過來了,母子二人合力扶著老太君,奈何老人家身體真有不適,走不數步,便已氣喘吁吁,阿秀怒喊道︰「叔叔,你別只顧著玩女人,過來看著奶奶啊!」眼看眾官婦望著自己,楊紹奇微微一窘,忙道︰「你們等等啊……」溜溜轉了回來,猛見娘親面色蒼白、呵呵喘息,忙道︰「不行,又發了,還是找老蔡來吧。」正要再次轉身,忽听一名女子道︰「老太太又犯哮喘了?」


   眾人回頭一看,這會兒卻是艷婷來了,眼看顧倩兮替老太太捶背順氣,便取出一只小瓷瓶,來到老太太身邊,柔聲道︰「太君,這是我九華山的仙散秘方,治哮喘最是管用……我過年時特意請百草翁帶了幾味草藥,專程為您調制了……」


   眾官婦笑道︰「哎呀,老太太好大的面子啊?讓都督夫人親自為您調藥哪。」


   艷婷笑道︰「別嚼舌,去。」這九華山向以醫術聞名,百草翁卻是采藥名家,兩家合力,這仙散怕真只有神仙用得起了,正要送藥過來,楊紹奇卻笑著阻攔了︰「別了,勞駕大都督夫人出診,要咱們楊家如何敢當?到時家兄知道了,怕要罵我哪。」


   艷婷笑道︰「你少拿你哥說事兒,去去去,一邊晾著。別礙著我給老太太治病。」說話間倒了些藥散在玉指上,便朝老太太鼻端送來。那楊太君原本垂首向地,病懨懨地不發詞組,猛見艷婷朝自己鼻端伸手,不覺驚叫一聲,喊道︰「紹奇!紹奇!娘要被毒死了!」


   听得這麼一喊,眾官婦莫不張大了嘴,那艷婷更是滿面尷尬,玉指停在半途,當真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楊紹奇苦笑幾聲,便扶住了母親,勸道︰「娘別多心,伍夫人是好意。」


   場面難看之至,華妹自也驚得呆了,顫聲道︰「楊奶奶……我娘不會害你的!」正要過去解釋,卻讓阿秀拉住了,附耳道︰「別管這事,我奶奶只信我娘和叔叔,別人的藥都不吃。」


   眾人紛紛來勸,那楊太君卻似听而不聞,喃喃喘息間,便縮到顧倩兮背後去了。楊紹奇苦笑幾聲,頻頻致歉,便又回首喊道︰「老蔡!老蔡!」走廊里腳步聲響,趕來了一名老者,正是楊府的管家,楊紹奇低聲道︰「拿點藥來,老太太走不動了。」


   艷婷勉強一笑,將指上藥散拍掉了。還想著該如何下台,鞏志卻走了來,便替她緩頰了︰「看來老太太真是身子違和,事不宜遲,還是趕緊過去拜見皇上,早些告假回府。」


   听得此言,楊紹奇便是一聲長嘆︰「難啊,每年到了這時候,哪家不是人仰馬翻的?這祈雨法會也就罷了,我看今年又遇上立儲,皇上一定不準假。」


   在場眾人頻頻嘆息,看這祈雨法會儀式冗長,每年又放焰口,又做法事,幾個時辰下來,似楊太君這般年紀的,最是苦不堪言,再看今年還多了個立儲大會,說不定得要站到半夜。


   正嘆息間,阿秀心中卻是暗笑,心道︰「伍伯母快忍不住啦。」果不其然,只听艷婷淡淡地道︰「我看這樣吧,一會兒我陪著太君,當面向聖上說去。萬歲爺一定準假。」


   眾官婦齊聲笑道︰「哎呀,干女兒來求,還有不百靈百應的嗎?」听得艷婷出馬,楊紹奇自是千恩萬謝、諛辭如潮︰「說得是啊,這別人去告假呢,準不準,我不敢說,可要是咱們艷婷姊出馬,我娘今晚這覺便好睡了。」眾官婦笑了起來,艷婷卻又擺起了譜,淡然道︰「楊郎中這麼說,我可不敢當了,我看還是讓你自己哥哥說去吧。別老是讓外人說我的閑話。」


   楊紹奇笑道︰「咱們這姓楊的啊,名字上帶了個木字邊兒,皇上一見就上火,找家兄說去,何如在紅螺寺里打地鋪了?」顧倩兮微微一笑,望向了艷婷,道︰「妹子,有勞你了。」


   別人求爺爺告奶奶不管用,顧倩兮開口來求艷婷,卻似一帖萬靈丹,果听這都督夫人換上了笑臉︰「這事不要姊姊說,我也會做的,只是急急紹奇罷了。」跟著又挽了顧倩兮的手臂,笑道︰「可還有一件事,你今晚得請我喝茶。」


   眾官婦又笑了起來︰「哎喲,喝茶不找咱們?大家一塊兒去吧……」一時唧唧聒聒、嗯嗯啊啊、哼哼哈哈,自又在那兒東家逛西家、王家戰李家,東南西北,廢話連篇,阿秀正感昏昏欲睡間,忽听華妹道︰「阿秀!你看這個神,好奇怪呀!」


   听得有好事來了,阿秀仰頭來看,眼前卻是一片佛暈大光明,環繞一位神只,看他三頭六臂,第一雙手為掌,第二雙手持拿日月,最後一雙手則挺持刀劍。


   眼看這神明法相特異,阿秀不由也咦了一聲︰「唉,這神是新來的,以前沒見過。」華妹也道︰「是啊,這神模樣好怪,可是剛成佛的麼?」便回頭問了︰「娘,這是什麼神啊?為何有那麼多雙手?」艷婷笑道︰「真是,華妹不是隨楊伯母學畫圖麼?該問你師父才是。」


   眾人望向了顧倩兮,卻見她搖頭道︰「這可考倒我了,我少讀佛經,不解釋門之事。」眾官婦笑道︰「大才女客氣了,你不都讀破萬卷書了?怎麼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啊?那可真稀奇了。」


   听得官婦們意在諷刺,阿秀怒道︰「誰說我娘不知道?這連我都知道的事!她只是不想賣弄罷了!」眾官婦笑道︰「怎麼,那照楊少爺說,這位是何方神聖?」


   阿秀觀察半晌,心里早有定見,立時道︰「這是歡喜羊神!」眾官婦心下一奇︰「真的嗎?為何叫歡喜羊神?」眾官婦信以為真,楊紹奇卻深暗此子性情,忙道︰「他隨口編的,別听他的。」


   阿秀怒道︰「我哪里編了?真是這名字哪,不信大家看。」當下兩手舞動,唱道︰「三三六只手,左摸摸、右偷偷,順手牽羊真歡喜……」也是怕大家看得無聊,便望叔叔褲帶使勁猛拉,瞧瞧是否牢靠。


   眼見眾官婦滿面好奇,無不伸長了脖子,楊紹奇心下大驚,作勢欲打,阿秀則是嘻笑奔跑,卻又讓顧倩兮拎了回來,嘆道︰「阿秀,別玩瘋了。」


   阿秀哼道︰「誰玩了,明明是歡喜羊神啊,還不信哪……」正要再加編造,忽听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神明之前,莫可褻瀆。此神居于須彌山下摩婆帝宮,世稱修羅之王。它曾與帝釋天長年交戰,又名非天。」眾人轉頭去看,卻見走廊里來了一名老僧,面相慈和肅穆,艷婷微微一笑,便拿著華妹的手,合十道︰「弟子艷婷,並同女兒崇華,拜見達摩院首座靈音大師。」


   那老僧忙道︰「豈敢、豈敢。伍夫人卻是多禮了。」說話之間,又見了楊太君、顧倩兮等人,趕忙見禮道︰「小僧靈音,拜見太夫人、夫人、楊郎中。」


   兩邊合十為禮,眾官婦有的認得靈音、有的不識,一時便圍攏議論︰「啊,這位大師傅就是楊大人的師兄?」、「人家是少林神僧,武功很高的!」、「是嗎?大師你好瘦啊!」


   場面熱鬧起來了,靈音乃是得道高僧,猛一下陷到了女人堆里,不免有些進退不得,正要一一回話,忽听一旁傳來咻咻哮喘,轉頭去看,驚見楊太君面色慘白,鼻孔弛張,好似身染重病。靈音啊了一聲︰「太君不舒坦麼?」舉手過來,便要替她診脈。


   眼看又來了個送死的,鞏志便行了上來,自朝靈音耳邊說了幾句話,想來這兩人非但相識,只怕交情還不淺,這便讓靈音省了一場尷尬。


   看這楊老太太平時不出門,一年只露面一兩回,以靈音與楊肅觀的交情,居然也不知她這些僻性,無怪艷婷會栽了個斗。眼看靈音還在低頭念佛,一名官婦笑道︰「大師這回上山,定也是替徐王的兒子打天下吧?」靈音合十道︰「阿彌陀佛,化外之人,豈敢過問廟堂之事?」


   話一說到立儲案上,場面便又熱鬧了,听得一名婦女笑道︰「哪兒的話,听說徐王世子武功練得高強哪,今晚御前比武,定是要力壓群雄了。」又一人道︰「不對啊,我方才見了載儆,怎麼頭上綁著繃帶……」另一人道︰「對對對……听淑寧私底下說,載儆像是讓人打傷了。」眾人齊聲驚道︰「什麼?載儆讓誰打傷了?誰這麼大膽?」


   大膽的就在旁邊,阿秀心下惴惴,忽然屁股挨了一記打,楊紹奇附耳道︰「一會兒少提這事,要是萬歲爺問罪,自有你爹替你扛。」阿秀內心不安︰「可是……可是……」說話間,顧倩兮已伸手過來,把阿秀安到了自己身旁。


   艷婷向來耳尖,一听眾人說話,早已留上了神,再看阿秀神氣古怪,便挽住了顧倩兮,笑道︰「姊姊怎麼了?愁眉苦臉的?」顧倩兮搖了搖頭︰「沒事,阿秀,去扶著奶奶。」


   天下最厲害的探子,便是這幫官家婦人,日常捕風捉影、加油添醋,一只耗子從房門奔過,也能看出里頭有幾個男女偷情,此時顧倩兮如何能漏口風?便只陪在太君身旁,滿場唧唧呱呱間,眾女邊走邊說,熱鬧非凡,忽听華妹笑道︰「大師傅,這位又是什麼神啊?」


   眾官婦抬頭去看,但見面前滾動條繪了一名挺拔男子,腳踩雲朵,背有七個龍頭,左掌叉腰,右手持劍當胸,光明偉大,極見神聖之象。一時紛紛贊嘆︰「好威武啊,倒像是伍大都督一樣。」華妹歡喜道︰「是啊!這神真的好像我爹哪!」


   阿秀嗯嗯頷首︰「是啊,可惜臉蛋畫得不夠方,不然就更像了。」華妹惱瞪一眼︰「你說什麼?」正要找他算帳,卻听靈音道︰「阿彌陀佛,這位神明便是難陀龍王,是為守護世尊的八大龍王之一。增一阿含經有載,此龍可吐清淨之水,又稱‘歡喜龍王’。」


   眾官婦細望龍王的面貌,但見眉目深鎖,極見悲苦,不由笑道︰「他看來不甚開心哪,怎能叫歡喜龍王呢?」靈音忙道︰「夫人們誤會了。龍王之所以稱為‘歡喜龍王’,並非因自身縱欲而喜,而是為了順應眾生,調節風雨,這才深得世人歡喜,故而得此真名。」


   眾官婦笑道︰「這可怪了,大家都喜歡他,那他又為何愁眉苦臉的?」靈音咳嗽一聲,正要解說,卻听一人道︰「這是因為他深明世人難以討好,故而心生茫然、這才面露痛苦之狀。」眾婦女回頭去看,無不啊了一聲,阿秀也是心下一凜,暗道︰「是崇卿哥哥!」


   背後來了一名青年,黑衣紅帶,身長九尺以上,目光恁煞凜然。他來到艷婷面前,抖開黑袍,下拜道︰「孩兒拜見母親。」又朝楊太君、顧倩兮、靈音等人一一叩首,執禮甚恭。


   伍崇卿總算現身了,只是看他對長輩們必恭必敬,倒與平日的叛逆模樣大不相同。阿秀瞧著瞧,便又左顧右盼,心頭怦怦直跳,等著半空飛來一只鐵腳,將他一把抓走。


   正期待間,崇卿哥哥卻已見到了叔叔,只見他頭低低的,裝得不認識,向旁繞了開,叔叔卻報以一笑︰「老弟,好久不見啦。」伸手出來,便朝崇卿的臂膀拍了拍,示意親熱。


   手掌輕拍,伍崇卿突然臉色大變,腳下發力,立時向旁縱開一大步,也是避得急了,眼看便要朝官婦們撞去,便讓靈音伸手抱住了。一股紫電傳來,靈音不由「嘿」地一聲,下盤搖晃,居然一齊摔倒了。


   阿秀大感驚奇,看崇卿哥哥天不怕、地不怕,豈料走路還會摔跤?華妹驚道︰「哥哥,你怎麼啦?」正要上前攙扶,崇卿腳下發力,已然翻身跳起,便又伸手去拉靈音,這老僧也不賣弄功夫,便老老實實讓他扶起,合十嘆道︰「阿彌陀佛。英雄出少年,伍施主好深的功夫。」


   听得靈音夸贊,眾官婦哪會錯過機會?便又笑了起來︰「還不是娘親調教得好?你們這一家啊,真是羨煞人啦!」阿秀一旁瞧著,心中便想︰「好怪啊,崇卿哥哥昨晚不是和叔叔踫了面,怎麼叔叔說很久沒見他了?干啥說謊啊?」眼珠兒一轉,突又想到「盧雲」二字,一時心下駭然,什麼都想起來了︰「對啊!昨晚叔叔要崇卿哥哥別去找那‘盧雲’,還有、還有,伍伯母也說要找一個賣面的,也說是姓盧!這……怎麼大家都認得這個三眼大叔哪!」


   越想越是驚疑,忙來到娘親身邊,拉了她的衣袖,抬頭道︰「娘!你認不認得一個三眼大叔……」顧倩兮俯身微笑︰「什麼叔?」阿秀提起腳跟,正想說「盧雲」二字,卻听背後傳來大聲說話︰「崇卿!」


   阿秀回頭張望,卻原來是艷婷在罵人了︰「你昨晚上哪去了?怎麼一晚沒回家?」伍崇卿咳嗽一聲︰「孩兒昨夜有事,睡在朋友家里……」還待解釋幾句,猛听華妹驚道︰「哥!你……你的脖子……」話聲才出,眾官婦也都驚呼出聲︰「這……這傷口好深啊!」


   阿秀咦了一聲,真見伍崇卿的頸子上有道猙獰傷口,讓人用針線縫了起來,黏紅腫脹,望來很是可怖。艷婷惱道︰「又打架了?」伍崇卿道︰「不是打架,這是走路摔傷的。」


   艷婷也是習武之人,如何能信這鬼話?正要疾言厲色來罵,一名官婦挽住她的臂膀,低聲勸道︰「妹子別生氣啦,這兒都是外人,你當眾罵著孩子,不都讓人听去了……」艷婷橫了她一眼,大聲道︰「怎麼?我管著我家孩子,還得先問你的意思?」把手一掙,甩脫那婦人。


   那官婦啊了一聲,這才曉得自己開罪了人,其余官婦都是識相的,便從她身邊穿了過去,人人嘴上掛著笑,卻無人再正視她一眼。


   阿秀看出興趣了,正要仔細觀察,卻也讓娘親拉住了手,道︰「走,到前頭去。」阿秀讓娘拖著走了,心中卻想︰「怪了,鐵腳大叔怎麼還不來?」四下顧盼,找不到鐵腳蹤跡,遠遠又听艷婷罵道︰「看看你,今兒是立儲大會,弄傷了不說,還穿了這身衣服來?你的官袍呢?」


   伍崇卿淡然道︰「拿去當了。」此言一出,眾官婦無不低頭忍笑,腳下走得更快了。艷婷則是氣得臉色發白,大聲道︰「啾啾。」


   話聲一出,長廊彼端腳步快急,行來了一名老嬤嬤,道︰「奴婢在。」阿秀不由「啊」地一聲低呼,暗道︰「又是她!」看這「啾啾」裝扮雖老,容貌卻一點不老,素妝素衣,手持拂塵,望來艷光照人,比那幫官婦們還漂亮些。艷婷道︰「車上可有老爺的衣裳?」


   那啾啾忙道︰「有件斗篷,還有一件正統軍的官袍。」艷婷道︰「好,你把袍上的補子拆了,替他縫個獐鹿的上去。別讓他這般出去見人。」啾啾忙道︰「是,婢女這就去。」


   眼看啾啾轉身走了,一旁華妹又滿面擔憂地來了︰「娘,別生氣了,難得大家都來了……」這話提醒了艷婷,霎時嗓子又拉了開來︰「對了!你倆見到你們娟姨沒有?」伍崇卿耳朵不好,問了幾聲,也沒應答,倒是華妹低聲說了︰「沒……沒有……我沒見到……」


   看這娟兒乃是九華新任掌門,可天色已黑,面聖在即,卻還是不見人影。艷婷嘆道︰「唉……這一大家子,全沒一個象話……」當下也不再多說,挽住了伍崇卿,邁步便行,華妹則是憂心忡忡,小心陪在身旁,好似個小小宮女,服侍太後出巡。


   阿秀看得暗暗好笑,正想過去胡鬧,忽然眼角一轉,見了大批官婦在那兒指指點點,好似又有什麼精彩的,忙奔了過去,卻見長廊的凳子上坐了一名女子,看她雙眼紅腫,好似剛哭過,不是那瓊芳,卻又是誰?


   阿秀咦了一聲,看這芳姨平日我行我素,專能欺侮小孩,什麼時候哭成了紅鼻子?正想過去問問,楊紹奇卻拉住了他,附耳道︰「別搗亂,讓你娘過去。」


   顧倩兮早已看到人了,便迎上前來,道︰「妹子。」瓊芳抬頭來看,見到了顧倩兮,卻只別開臉去,連招呼也沒了。顧倩兮低聲道︰「怎就你一個人在這兒?娟兒呢?」


   瓊芳仰起頭來,欲言又止間,便又低下頭去,淚水卻從臉頰上滾落下來,此時楊太君早在廊凳上坐下了,阿秀一旁替奶奶捶背,見得芳姨當眾落淚,心下卻是一驚,官婦也是議論紛紛,正想圍來說話,卻听一名女子笑道︰「哎喲,少閣主今兒換女裝啦?」


   眾人回頭一看,卻是艷婷來了,阿秀心下暗叫不妙,知道這女人定會招惹瓊芳,可這瓊芳又豈是好惹的?當下便躲到奶奶腳邊,免遭池魚之殃。


   瓊芳向來身穿儒裝,威嚴有勢,豈料今日卻似沒了牙的老虎,只是哭。艷婷含笑凝眸,彎腰打量著她,微笑道︰「少閣主啊,你過年時不在北京,真是急壞了皇上呢。一會兒趕緊過去問個安吧。」正要伸手過來,瓊芳卻撇頭過去,沈聲道︰「別踫我。」


   看這瓊芳脾氣真暴,第一句話便翻臉了。艷婷柳眉一軒,沈下臉來,眾官婦心下暗驚,就怕她要發作了,哪知艷婷又換回了笑臉,溫言道︰「唉,少閣主有什麼心事嗎?來,跟姊姊說吧。」玉手伸來,牢牢握住瓊芳的手掌,大有一付「你且奈我何」之意。


   別人怕瓊家的權勢,艷婷可是一點也不怕,瓊芳越不要別人踫她,她偏要踫。瓊芳壓根兒無心應酬,自也生氣了,伸手急揮,便想掙脫掌握,哪料到艷婷握得極緊,內力更是細致陰柔,消解了她的力道,硬是不放。


   瓊芳內力不如艷婷、應酬功夫也不及人家,這便落入她的掌握中了。卻听一人道︰「妹子,你起來,我看你的裙腳好像真短了些。」顧倩兮還是來了,這話一說,便讓瓊芳脫身了,偏偏艷婷還是不放手,笑道︰「怎麼?這身裙裝是姊姊裁的?」


   顧倩兮頷首道︰「是。瓊姑娘昨晚在我那兒住了一宿,我便替她換了身衣裝。」艷婷笑道︰「真不容易,天底下多少人想讓她換回女紅妝,都沒一個成事,就你面子大。」說著說,總算放開了手,好容易脫離了掌握,瓊芳正要轉身離開,一眾官婦卻又圍了過來,笑道︰「少閣主,恭喜你啊,要做新娘子了。真羨煞人了。」


   正所謂哪壺不開提哪壺,看瓊芳淚眼潸潸,連阿秀都發覺了,這幫女人卻能有什麼好心?果然這話又提醒了艷婷,笑道︰「對啊,看我差點忘了,這甦穎超甦大俠呢?都要做新郎官了,怎還不來和大家熱絡熱絡啊?」


   听得此言,瓊芳眼眶不自禁的一紅,嘆了口氣,便又轉身避開,眾官婦何等眼尖,立時眉來眼去,料知小兩口有些不對,雖想過來問問,卻又怕瓊芳翻臉,那艷婷卻沒這個顧忌,便笑道︰「唉,又吵架啦?看你們年輕人哪,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也罷,一會兒姊姊替你說說甦少俠去,這都要做新郎官了,居然不懂得憐惜咱們少閣主……」


   說著說,便又伸出手來,勾了勾瓊芳的下巴,瓊芳猛地提手揮掌,便要架開她的手,艷婷輕輕巧巧一讓,反手一扣,便又再次制住了瓊芳。微笑道︰「怎麼啦?我到底是怎麼你啦?」


   瓊芳收起淚眼,慢慢沈下臉來,怕是要大發作了,可艷婷老娘又豈是好惹的?拳腳也好、官場也罷,都督夫人全都奉陪。


   少閣主火並都督夫人,伍崇卿早已避得老遠,自在那兒納涼,阿秀與華妹對望一眼,各吞了口唾沫,也是怕被波及了,便又賞起了佛圖,听那華妹顫聲道︰「阿秀,這……這畫上是什麼神啊?好像又是個新來的。」阿秀干笑幾聲,仰頭來看,便胡謅道︰「這你都不認識?這叫咬龍鳥神。」


   場面不大對勁,楊太君卻只坐在長凳上喘氣,誰也不睬,可听得這「咬龍鳥神」污穢不正經,卻是笑了出來,一時又咳又罵︰「阿秀……老是不學好……天天說粗話。」阿秀忙道︰「奶奶別罵我啊,真是‘咬龍鳥神’,不信你自己瞧唄。」楊太君咳咳笑笑,便也仰起頭來,瞧瞧什麼是「咬龍鳥神」。


   一望之下,陡听一聲淒厲尖叫劃過長廊,驚得眾人一齊回轉頭來,齊聲道︰「怎麼了?」


   這聲驚叫正是老夫人所發,她滿面驚恐,手指頭頂畫像,尖叫道︰「又是他!又是他!紹奇!紹奇!快帶娘逃走!快!快!」眾人听她叫得淒厲,俱都朝楊紹奇望去,待見楊二爺面色嚴肅,便也一齊仰望這圖畫。


   圖上依例彩繪一位神明,背負雙翼,鳥頭人身,腳下揪抓了幾十尾小蛇龍,兀自舉手仰頸,作勢欲吞一尾大龍。一片寧靜中,艷婷、顧倩兮、瓊芳也都抬頭來看這張佛圖,一時都感驚訝,忙道︰「這……這是什麼妖魔鬼怪?」


   靈音飽讀佛經,向知神佛之事,便解釋道︰「諸位施主,圖上這位神明,便是迦樓羅金翅鳥。」眾人泰半听過「金翅鳥」之名,一時議論紛紛。靈音雙掌合十,又道︰「觀佛三昧經有言︰‘金翅鳥,名迦樓羅,業報應食諸龍。于閻浮提之中日取一龍王與五百小龍,周而復始八千載,須食龍族億萬……’」


   還待要說,忽听楊太夫人喘息道︰「不是……才不是……才不是迦樓羅、才不是迦樓羅……」楊紹奇听得母親自言自語,深怕她再次失態,正要攙扶離去,卻听她淒厲哭喊道︰「紹奇!你還看不出來嗎?它‘鉗’住什麼了啊!」


   眾人大吃一驚,慌忙去望那幅金翅鳥,但見魔鳥低飛,千里寶翼全展,那魔爪牢牢擒撲,卻已鉗得腳下飛龍扭身掙扎。


   「鉗」龍、「鉗」龍,「鉗」得栩栩如生,讓人心頭大有異感,眾人听畢楊老夫人的說話,一時你望我,我望你,全都沒了聲音,華妹面色蒼白,更已奔到母親身邊,乞求庇護。


   華妹雖說年紀幼小,卻也知道爹爹有一件御賜四爪金龍袍,更曉得爹爹的道號是「一代真龍」,她好害怕,世間若有大鵬金翅鳥,它會「鉗」住爹爹麼?


   楊太君發聲驚喊,走廊里腳步聲大作,那老蔡又趕來了,急道︰「怎麼啦?老夫人又喘了?」顧倩兮點了點頭,低聲問道︰「昨晚老太太病發,可也是看到這張圖了?」老蔡低聲道︰「這我不清楚,可……可她昨晚開始喘,正是在這座廊子里……」眾人面面相覷,都猜是這張圖作怪了,一片寒寂間,忽听伍崇卿道︰「大師,我听說這鳥吃了龍神之後,好像自己也會死,是嗎?」


   靈音道︰「阿彌陀佛,伍施主所言不錯。佛法之中,有業就有報,傳說迦樓羅鳥食盡諸龍,死前便承受大苦難,焚盡殘軀,僅留一心于金剛山頂,色如琉璃,號為如意明珠。」


   伍崇卿道︰「那就好,有業就有報,佛祖總算明理,省得還要我出手。」說了幾句,便已邁步離去。艷婷深深吸了口氣,牽住華妹的手,道︰「我們走。」


   經此一鬧,眾人誰也沒心思玩兒了,便也各自告辭離開,楊紹奇使了個眼色,便與老蔡一同扶起了母親,卻听那楊老太口中仍在喃喃自語︰「鉗……龍、鉗……龍……」


   長廊里走得一乾二淨,瓊芳卻還站在那兒,顧倩兮便道︰「妹子,你若沒事,今晚可否陪著我?姊姊有些事想請教你。」正想牽住她的手,瓊芳卻已默默搖頭,正要離開,顧倩兮忙咳嗽一聲,阿秀頓時領悟,忙在一旁哭喊︰「芳姨!救我!救救我!我打了徐王的兒子,怕要被殺頭了!你定要出面救阿秀啊!」


   也是怕人家看得無聊,便滿地來滾,正忙碌間,瓊芳總算破涕為笑了︰「小壞蛋,你下午溜去哪兒了?我和你娘到處找你呢。」阿秀見逗笑了她,忙挑了精彩段子來說︰「我告訴你啊,咱下午遇到了幾百名高手,對我拼命圍攻,後來天邊便飛出一個大魔王,當當地敲鐘……三眼大佛也躺在樹上,不停念佛……」瓊芳笑了起來︰「真是胡說八道。」


   阿秀忙道︰「真沒騙你啊……不信你回頭看看,魔王就躲在這廊子里哪……」


   靠著阿秀胡纏亂攪,瓊芳便被拉著走了,顧倩兮是個明白人,自知瓊芳一定遇上了什麼事情,卻也不好在此多問,只攜著她的手,追上了老太君。


   走出長廊,面前已是殿前廣場,放眼望去,廣場里滿滿的全是人,又是官、又是眷,還有數不完的武林俠客,想來都是八王邀來的賓客,足有數百人之多。


   人海在前,艷婷卻是分毫不怕,看她率兒領女,一路排山倒海而去,幾名侍衛必恭必敬,趕緊將她接引入席,看位子卻是在唐王爺的棚架後,算來離御座金台最近,轉看老太君,卻是又咳又喘,只擠在人群之中,寸步難行。


   顧倩兮道︰「紹奇,咱們該坐哪兒?」楊紹奇忙道︰「你們等等,我去問問。」老蔡嘆道︰「二爺又鬧迷糊啦,還是老朽去問吧。」正要移步,卻听拐杖聲響起,來了一名大臣,拱手道︰「下官馬人杰,見過楊老夫人。」


   眾人抬頭一看,只見來人瘸腿持杖,身穿大紅朝袍,正是當今兵部尚書,馬人杰駕到。


   楊紹奇咳嗽一聲,抖開了官袍,拜道︰「卑職楊紹奇,叩見本部堂官。」這楊紹奇是兵部郎中,說來馬人杰正是他的頂頭上司。只見這兵部尚書點了點頭,目光一轉,見到了瓊芳,不由微微一奇,道︰「這……這是少閣主?」一旁楊紹奇附耳道︰「瓊大姊,馬大人和你說話。」


   瓊芳嗯了一聲,別開頭去,仍是不想應酬,馬人杰便咳嗽幾聲,作了一揖,又朝顧倩兮看了一眼,輕輕地道︰「夫人,半年沒見到你了。」


   顧倩兮嗯了一聲,低頭扶著婆婆,卻也沒應聲,氣氛又有些怪了。阿秀一旁看著,只覺得這個馬大人應該認識母親,正想偷听幾句,卻听馬人杰吩咐隨扈︰「帶著老夫人和少夫人過去席上,我與郎中有事要談。」


   那隨扈行了過來,躬身道︰「幾位夫人,請隨卑職來。」阿秀眨了眨眼,眼看母親、瓊芳都走了,正要隨行而去,忽听馬人杰道︰「郎中,事情怎麼樣了?」楊紹奇咳嗽道︰「這兒人多,說話不方便。」一听說話不便,那就非听不可,阿秀立時駐足下來,蹲在地下挖鼻孔,又听馬人杰低聲道︰「順道知會你一聲,皇上已經派兵包圍了紅螺山,今晚怕要出大事了。」


   阿秀咦了一聲,大驚道︰「什麼?今晚要出大事了?」二人低頭一看,卻見一名小童還站在身旁,伸長了耳朵,正是阿秀在那兒偷听了。


   馬人杰咳嗽幾聲,道︰「不說了,本部侍郎、各司郎中都在雲會茶堂里議事,你一會兒也來吧。」提起拐杖,拿出主官的架子,便又一拐一拐的走了,阿秀追了過去,大喊道︰「別走啊!皇上為何要包圍紅螺山啊?」


   這喊聲實在大,好似打雷一般,四下賓客莫不咦了一聲,全都回頭來看了。楊紹奇拉住了他,責罵道︰「不許胡鬧,快去陪著奶奶。」阿秀只想去找鐵腳大叔,便呻吟道︰「叔叔,人家想小便,好急啊……」楊紹奇責備道︰「還想玩?你可知你娘下午到處找你,急成什麼樣了?不許去!」當即喊道︰「老蔡!老蔡!」那老管家急急來了,忙道︰「二爺,又怎麼啦?」


   楊紹奇取出令牌,道︰「去找個侍衛來,記得挑個武功高的,仔細看著他,絕不許他再亂跑。」阿秀見自己要被囚禁了,不由大驚道︰「叔叔!你……你干啥啊?」


   楊紹奇攜住阿秀的手,自向老蔡道︰「還不快去!」老蔡急急去了,阿秀掙扎不依,哭道︰「不要!不要把我關起來!」楊紹奇正色道︰「阿秀听話!今晚真不能玩笑!」親自拖著阿秀,便要去尋家人,卻听一人喊道︰「紹奇!我們在這兒!」轉頭去望,見了一座棚子,旗幟上是「壽春王」三字,轉看棚子後方,顧倩兮早已扶著老太君坐下,瓊芳卻還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眼看楊紹奇押著阿秀來了,顧倩兮便迎了過來,道︰「怎麼了?你們部里有事?」楊紹奇嘆道︰「是,今晚太亂,我得過去一趟。我已要老蔡找人來看著他,絕不能再讓這孩子走丟。」


   顧倩兮道︰「好,你去忙你的吧,這兒有我。」說著挽住了瓊芳,柔聲道︰「妹子,坐吧。」跟著又伸長了手,將阿秀拎了回來,不顧他還哭著,便已押到了椅上,就差手鐐腳銬伺候了。


   此時伍家、楊家都已坐定,座席相距極遠,伍家人坐在唐王的棚子後,離皇帝最近,楊家卻遠在壽春王這棚,離金台最遠,當真是天涯海角。阿秀卻是低頭流淚,什麼也不管了,心里就只掛記著鐵腳大叔,看適才伍崇卿現身,也沒見他來,說不定又自己走了,正啜泣找人間,卻听遠處傳來喊聲︰「壽春王到!」


   「韃靼國小王子到!」、「帖木兒汗國太子親王到!」「魯王爺!魯王世子到!」陣陣呼喊中,一員又一員貴賓抵達,聲勢一個比一個浩大,山門銅鑼當當響起,兵卒們忙里忙外,奔跑不休,太監們也是到處端茶倒水,就怕怠慢了一個。


   申牌盡、酉牌初,四下都是王爺入場,阿秀這里自也有一個,人潮簇擁中,當先行來了一名瘦小孩童,和自己差不多年記,居然便是什麼「壽春王」了。看他衣服上還打著補釘,好像是個窮光蛋,行到棚前,深深做了一揖,眾賓客一齊起身,紛紛說道︰「拜見壽春王。」


   那小王爺道︰「列位請坐,今日有幸與諸位嘉賓同席,小王不勝之喜。」


   這「壽春王」年紀與阿秀相當,說話卻是老氣橫秋,倒比阿秀懂事了幾百倍。眼看廣場里越發熱鬧了,四下武林人物紛紛進場,什麼少林寺、真武觀、峨眉山……當真是應接不暇,阿秀左瞧右望,本該是興高采烈,可此刻沒了鐵腳大叔,什麼都沒了滋味。正垂淚間,卻听隔壁棚子傳來說話聲,一名侍衛唱名道︰「杜得秈、馮得誥、葉得開、侯得璋……」


   听得話聲,瓊芳不由「啊」了一聲,立時引頸眺看。阿秀也擦拭淚水,撇眼去看,只見隔鄰棚子飄揚一面旗幟,正是「川王」兩個大字,唱名之中,一個又一個弟子上前答諾,各領一條緞帶,綁到臂上,又听那侍衛道︰「呂得禮、呂得義……大伴習,陳得福。」


   眼看掃把福現身,阿秀自也「咦」了一聲,這才明白瓊芳在看些什麼,原來是華山派來了。


   兩邊棚子咫尺相鄰,那兒是「川王」,此地卻是「壽春王」,看此時川王世子尚未駕臨,甦穎超自也還沒現身,那瓊芳便又低下頭去,好似發起了呆,一旁顧倩兮便握住她的手,自在她耳邊說起了悄悄話。


   兵荒馬亂的,大家都在找人,阿秀也只東張西望,到處去找鐵腳大叔,卻听那侍衛的聲音遠遠傳來︰「都坐好、都坐好……把刀劍拿過來……」取出封條,一一貼到弟子們的兵器上,又道︰「記得,前方高台是皇上坐的,帶著刀劍的,絕不許靠近那兒三丈,不然滅三族……一會兒萬歲爺來了,記得跪得端正些……不然滅十族……別放屁、別打嗝、皇上沒賜座,你就得站著……不然滅你媽七十九族……」一名弟子喃喃地道︰「為什麼是滅七十九族?」那侍衛冷笑道︰「沒湊整數,你不高興是吧?對你這小子,保證滅千族。」


   阿秀听著話聲粗魯怪異,急忙凝目來看,霎時心下狂喜︰「是鐵腳大叔!」


   看這秦仲海好生本事,不知怎麼領到了差事,居然還在這兒點名唱名,煞有介事,阿秀高興極了,就怕他沒見到自己,正想大喊大叫,引人注目,卻听娘親道︰「怎麼了?」阿秀忙道︰「我……我肚子餓了……」娘親信以為真了,居然從小包袱里拿出了肉包子,先派給了老奶奶,又給了瓊芳兩個,居然還替阿秀藏了三個,含笑附耳︰「小心些,廟里不可以吃葷,別讓大師傅見到了。」正說話間,川王那棚子又喊了起來︰「大家小心!妖犬又來啦!」


   阿秀低頭一看,只見瓊芳腳邊多了條黑狗,正是那「掃把福」的死敵,看它激動擺尾,也不知是認得瓊芳,還是認得包子,只管歡撲蹦跳,到處亂竄,宛如瘋狗一般。


   時在酉牌初,算來已是晚飯時分,各棚里都有人在吃著東西,想來今晚非熬到半夜不可,正吃著包子間,忽听老蔡道︰「夫人,我找了一名侍衛來,您看著合不合用?」


   阿秀回頭一看,只見一人壓低了官帽,自在那兒躬身,豈不就是鐵腳大叔?


   阿秀心下狂喜,正所謂請鬼拿藥、引狼入室,看這老蔡誰不好找,居然請來了魔頭看小孩?眼看娘親咦了一聲,只在上下打量鐵腳大叔,阿秀心下一驚,也是怕她看出了破綻,忙大哭大喊︰「娘!你趕走他!這人是壞人!阿秀不要他跟著!」


   此言一出,娘親果然心神微分,握住阿秀的手,柔聲囑咐︰「乖,今晚真的不能亂跑了,忍著點,好嗎?」阿秀哭嚷不依,眼角卻偷偷後瞄,只見老蔡走到鐵腳大叔身旁,低聲陪笑︰「差大哥,這孩子有些頑皮,勞駕您多費神,把他看緊點。」說著取來一張板凳,道︰「坐吧、坐。」


   阿秀興奮起來了,看鐵腳大叔就在背後,娘親又在身旁,此刻真是什麼都不缺了,他心情大好,立時轉頭道︰「大叔,你不是要找伍崇卿……」娘親听到了說話,不由微微一愣︰「什麼?誰要找伍崇卿?」此時棚子里瘋狗亂竄,賓客們也是高聲談笑,吵得不可開交。阿秀忙道︰「沒……沒什麼……棚子里好吵……」還在想著如何傳送消息,耳中卻傳來嗡嗡鳴響,听得一個嗓音道︰「小心點,你娘認得我,只是還沒想起來,可別太招搖了。」


   阿秀心中怦怦一跳,趕忙點了點頭,又听那嗓音道︰「咱這是傳音入密,外人听不到。你若听到了說話,便挖一挖鼻孔。」阿秀壓低了嗓子,細聲道︰「要挖左邊還是右邊?」


   娘親听到了怪話,不由又是一愣︰「什麼?」阿秀臉上一紅,只得雙手挖入鼻孔,正想朝瓊芳身上去擦,娘親卻又取出手帕,道︰「拿著。」


   阿秀擤起了鼻涕,只想著向鐵腳大叔傳話,可娘親一旁監視,自己又沒了紙筆,卻該如何是好?撇眼去看,忽見瓊芳低頭撫著小狗,眼里好似閃著淚光,霎時靈機一動,忙道︰「芳姨,你……你還好嗎?」瓊芳默然嘆息,道︰「不好。」


   阿秀皺眉道︰「不好啊……那你去找伍崇卿談心吧,他不是等著你嗎?」瓊芳皺眉道︰「我要找伍崇卿談心?誰和你說的?」阿秀茫然道︰「是你昨天和我說的啊,你說要進樹林子里,便得先找伍崇卿借東西,怎麼他來了這麼會兒,你又不去了?」


   瓊芳疑惑道︰「什麼樹林?借什麼東西?」阿秀嗯嗯敷衍,忽道︰「你等等,我听不清楚。」側彎著腰,皺眉苦思︰「什麼?說大聲點。」瓊芳惱了︰「你到底在干什麼?」阿秀低聲道︰「我在听傳音入密,你先別吵。」正專心間,瓊芳已湊過頭來,大吼一聲︰「哇!」


   阿秀掩著耳朵,疼道︰「你……你干什麼啊?」瓊芳白了他一眼,不再理會,卻于此時,耳中卻真的傳來了嗡嗡聲,道︰「小子別急,方才錯失了機會,現下已經過不去了。」


   阿秀咦了一聲,有些听不懂了,便又拉住了瓊芳,拼命騷擾︰「等等,你說錯失機會是什麼意思?可否解釋清楚些?」


   瓊芳滿肚子心事,只想靜靜地坐著,可三番兩次讓這小鬼打擾,實在也是氣惱了,把袖子一甩,正要起身離棚,顧倩兮忙道︰「妹子別動氣,來來來,咱倆換個位子……」正要起身換位,卻听場里腳步聲大作,來了一批又一批兵卒,全數守在廣場兩旁。


   眾賓客全都轉過頭來了,待見這批兵卒來人並非金吾衛,亦非羽林衛,卻全數攜帶火槍。人人都覺得不對勁,阿秀也是吃了一驚,不知這批兵卒所為何來?莫非是發覺了鐵腳大叔?正害怕間,卻听那嗓音道︰「別怕,這不是來抓我的。」阿秀喃喃地道︰「那……那這是……」那嗓音道︰「向你娘借面鏡子。」


   阿秀喔了一聲,道︰「娘,有鏡子嗎?」眼看娘不理睬自己,便又大哭大鬧︰「要鏡子!要鏡子!」瓊芳怒道︰「你能不說話嗎?」娘親也伸手來打︰「沒半點樣子,坐好。」


   阿秀滾倒在地,叫得如殺豬一樣,附近一名官婦道︰「我……我這兒有鏡子。」取出了小圓鏡,送了過來,阿秀大喜接下,正要舉鏡自照,鐵腳大叔又吩咐了︰「朝背後屋頂去照。」阿秀嗯了一聲,提鏡上仰,猛見屋頂上趴了幾個黑影,便在華山棚子的正後方。阿秀心下大驚,耳中又听鐵腳大叔道︰「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可這些人是為華山而來。」


   阿秀呆呆望著鏡子,只見屋頂上的黑衣人專心守志,真是在盯著華山門人,可他們究竟在找什麼人呢?正迷糊間,忽听場里傳來喊聲︰「威武侯、正統軍大都督、伍定遠……到!」


   場里傳來嘩嘩腳步聲,金台前行來一員國家大將,那鞏志已然上前迎接,艷婷、伍崇卿、華妹也都起身了。阿秀心下一醒,才知是伍伯伯來了,正要收起鏡子,忽然咦了一聲,只見黑衣人後方又奔過了一道影子,悄沒聲息,如同鬼魅,非但黑衣人沒發覺,連鐵腳大叔也沒知覺。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阿秀滿心駭然,不知是何方神聖到了,只見那影子來到了自家棚子後方,突然凝身不動,這便讓阿秀眼里看得明白,來人竟是那「三眼大叔」!


   阿秀驚疑不定,還不知該不該通知鐵腳大叔,卻于此時,肩頭上讓人拍了拍,阿秀轉頭一看,不覺魂飛天外,看這人唇上蓄著短須,不是讓自己嘴里叫老子,心里罵孫子的「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大駕光臨?


   阿秀嚇得魂飛天外,正要逃竄,身旁的瓊芳卻搶先一步,轉身欲走,楊肅觀卻伸手拉住了她,附耳道︰「沒事,這兒有我。」眼看瓊芳面色蒼白,身上微微發抖,阿秀茫然不解,不知是怎麼回事,卻听殿門口傳來喊聲︰「英國公、上賜行走干清宮、國丈瓊武川……到!」


   天王殿里行出了一排儒生,當先走了一名郡王,雙手高捧一只紅盤,盤上放了一只龍頭鋼鞭,隨即來了一排家臣,左方一排全數佩劍,正是傅元影、呂應裳等華山劍客,右方一排手持玉如意,卻是紫雲軒儒生,其中一人手上牽了個孩童,正是那「川王世子」朱載志。


   廣場里靜了下來,天王殿里慢慢行出了一名老者,身穿火鳳大紅袍,喘息低頭,跨過了門坎,傅元影等人急忙搶上,低聲道︰「老爺子,小心腳下。」


   國丈抵達會場,四下卻無人上前問候,因為人人都知道,後頭有個更要緊的人物來了。


   當當鑼聲敲響,大雄寶殿傳來腳步聲,行出了一名老太監,正是當今「掌印太監」,東廠總管房萬年到了。看他手捧一只玉盤,來到了庒榻御台,俯身跪倒,卻將玉盤托過了頭頂,全場賓客眼里看得明白,那盤里放著一只碧油油的方印,正是「正統之寶」。


   傳國玉璽到了,一時之間,八棚里八王八世子盡數起身,滿場賓客也一發站起,阿秀呆了半晌,還不知該當如何,卻也讓爹爹拎了起來。


   「皇上——駕到!」霎時之間,全場無分僧道、不分老幼,人人面向紫微北極,齊聲下拜,喊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籟俱寂間,遠遠的、陰陰的,從大殿方位傳來了腳步聲,阿秀呆呆抬頭,只見遠遠來了一名老者,看他身穿龍袍,左手抱了一只貓,右手提了只拐杖,緩緩步上了金台,道︰「房萬年。」


   那房總管急忙跪下,尖聲道︰「奴才在。」那老者淡淡地道︰「皇後娘娘還沒到?」房總管低聲道︰「小福子……小福子已去請了。」那老者坐了下來,從懷里取出了一道奏章,啪地一聲,扔到了御榻上,說道︰「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笑了笑,俯身向前,低聲道︰「你們說這句話……有沒有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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