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何處不相逢

人生如寄,命運兩濟,有時早上還賣著面,下午便改行駕車了,只是近來運氣奇差,好容易在北京拉了第一樁生意,載上兩名漂亮女客,卻又遇上官兵打架,車兒竟讓人駕了走,再不過來守株待兔,等著「楊夫人」現身還車,卻該如何呢?


   別人睡覺夢的是大魚大肉,這盧雲卻是惡夢連連,正夢到落榜逃亡、掉入水瀑、尚且遭遇餓鬼圍京之時,忽听遠處傳來喊聲︰「秦仲海來啦!秦仲海來啦!」一听喊叫,盧雲嚇醒了過來,饒他武功有成,身子還是一晃,重心頓失,便朝深谷墜去。


   「嚇」地一聲,盧雲發出掌中黏勁,穩住了身子,正要攀回樹上,方才那喊聲卻消失了。


   迷迷糊糊間,盧雲也不知自己是噩夢了,還是耳鳴了,他揉了揉眼,心道︰「真是,居然睡著了……」仰望天際,卻見天色朦朧昏暗,細雪紛飛,瞧不太出時辰,便從樹上抓了把白雪,抹了抹臉,振作了精神。


   盧雲累了,昨晚他奔波勞累,徹夜未宿,一早又見到了千萬餓鬼圍城,其後更在城門口遭遇官軍盤查,大打出手,再不抓緊時光小憩片刻,卻是該什麼時候闔眼?正哈欠間,突听樹下隆隆巨響,隨即傳來吼叫之聲︰「讓開!前頭讓開!」


   盧雲吃了一驚,轉頭去望,但見樹下飛沙走石,大批軍馬飛馳而來,正中一面旌旗,上書「勤王」,左右各一面長幡,左是「驃騎營」、右是「德王薊」。正中一名混天都督,正是今早指揮城門大戰的德王爺。


   「勤王軍‧驃騎營」開抵紅螺山,看鐵雜踏而過,至少百騎在此,諸人顧不得佛門清靜,一路馳上山道,已然闖入了山門。如此十萬火急,必是為面見當今天子而來。


   清晨黎明,西郊爆發了大戰,盧雲親眼目擊,無以計數的災民涌向京師,遂在阜城門外與朝廷兵馬推擠,這一仗折掉了勤王軍大元帥,號為「徽王」的大都督朱祁。幸得伍定遠坐鎮城門,方才制住了場面。


   眼見百騎火急上山,盧雲忍不住嘆了口氣,便又想到當今第一大反賊,「怒王」秦仲海。


   城外全是災民、城內都是百姓,這邊是「鎮國鐵衛」,那邊是「怒蒼山」,另還有個添亂的「義勇人」,世道如此,卻該怎麼辦?盧雲仰起頭來,凝視上天,心道︰「老天爺啊老天爺,為何您總是不下雨呢?您是要考驗咱們什麼嗎?」


   天絕死前遺言︰「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旱年」。自離水瀑以來,所見所聞,這個正統朝真已是天荒地旱,草木反背。看紅螺寺今日冠蓋雲集,不又是為來年祈雨而來?然則此刻都已過了元宵,卻還冷得嚇死人,到了立春,沒有雨水,只有霜雪,百姓卻該怎麼播種插秧?


   想到了義勇人,盧雲不由又嘆了口氣,看三日之內,自己便得去見那位「琦小姐」,自己究竟做不做這個「荊軻」,下不下這個苦海,都得拿個主意出來。


   殺了楊肅觀,上天就能下雨麼?那位「琦小姐」自稱為天下卜了三卦,難不成最後一卦便是殺一人以慰上天、血濺項頸以祭鬼神?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心煩意亂間,再也無心歇息了,左右瞧了瞧,眼看四下無人,當即縱身下樹,踏入了「紅螺寺」。


   看這紅螺寺雖大,山門卻只有一個,本想自己只消守株待兔,便能見到顧倩兮,誰知人算不及天算,自己居然在樹上睡著了,說不定倩兮早已入寺,那也未可知,也是別無辦法查證,也只能混進寺里看看,踫踫運氣。


   說也奇怪,這本該警衛森嚴的山道上,這會兒卻是空蕩蕩的,一班守卒竟不知跑去了哪兒。盧雲反正身無長物,一無文碟、二無關防,眼看無人盤問,自也樂得清閑。正哈欠間,忽听路邊傳來啡啡之聲,轉頭一看,卻見了一匹青蔥馬,孤零零站在道邊。


   盧雲心下一奇,走近了幾步,只見這青蔥馬毛色玉淨,四蹄若雪,當是匹好馬。想必是哪個大官的座騎,可不知為何,此刻卻是拴也沒拴,便扔在了路邊,主人也已不知去向。


   盧雲略感納悶,走到馬旁察看,只見馬鞍旁斜掛一只飽鼓鼓的大麻袋,上書「萬寶大銀莊」,想來里頭必定裝有金銀。


   盧雲猛吃一驚,看大筆財物在前,怎會有人棄之不顧?莫非有何意外不成?也是他古道熱腸,忙四處去喊︰「有人在這兒嗎?」喊了幾聲,無人應答,心下更感擔憂︰「莫非有人墮馬了?」


   馬背疾馳,最是費心勞神,稍有顛撥不慎,往往便摔下馬去,輕則斷腿骨折,重則一命嗚呼,盧雲越想越是不對,忙轉身四看,只見山道旁生滿長草,覆蓋了白雪,長得怕有一人高,若有什麼人摔下山谷,怕是十天半月也無人察覺。心念于此,趕忙袍袖一拂,掃開了草上積雪,正想撥草察看,忽然全身涼颼颼的,竟是沒來由的一凜。


   不知不覺間,盧雲向後退開了一步,直覺草叢里藏了一頭猛獸。


   草叢里有虎?有獅?還是趴著一只巨熊?盧雲微感躊躇,看這紅螺寺人煙稠密,應不會有野獸出沒,可四下深林幽暗,若有熊虎窩藏,怕也難說。


   想著想,盧雲便再次去撥長草,哪知手才伸出,突然異感更為熾烈,好似草里藏的不是獅虎,而是妖魔一類。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想他武功已高,便真遇上大貓,也不至來怕,可若是怪力亂神,那就不能不小心了,他向後退開,眼見地下有些碎石,便隨手撿了起來,藏于掌中。


   俗話說「打草驚蛇」,草里既有怪物,便得打上一打,驚它一驚,不愁逼它不出。心念于此,盧雲便是「咻」地一聲,扔出一顆石頭,但听「咚」地一響,石子墜入草叢,無聲無息,自也不見猛獸怪物竄出。盧雲微一沈吟,便又再扔一顆,另加了兩成力。


   當地一響,火光四濺,石頭反彈出來,好似打中了什麼硬物,隱隱還有「哎喲」一聲。盧雲大感詫異,不知草里到底藏了什麼?當下呼吸吐納,運起了劍芒內力,屈指扣石,正要全力激射而出,草叢里嘩嘩聲響,似有什麼東西要爬出來了。


   盧雲微微一凜,趕忙向後退開。可腳下才退,草叢立時安靜下來,野獸似又冬眠了。


   盧雲更驚奇了,暗道︰「這……這到底是……」眼見地下有根樹枝,便提了起來,正想過去抽上幾鞭,卻听山道上車輪大響,又有人來了。


   盧雲本在等候顧倩兮,一听聲響,便感緊張,轉頭張望,只見山門方位駛來一輛大車,兩匹白馬拖行,好似真是顧倩兮。霎時腳步急急,奔到一株大樹後,先把自己藏了起來。


   大車來勢極快,顛撥晃蕩,忽見駕座上一頭虎漢,卻是個江湖人物,哪里是顧倩兮?


   盧雲自知認錯了人,正要搖頭離開,卻听車蓬里傳來老婦的斥罵聲︰「這麼大年紀,車都駕不穩個?可是練功練壞腦袋個?」這老婦是山東口音,恰與盧雲同鄉,便如听娘說話也似,分外親切,忍不住便駐足下來,又听另一名老婦罵道︰「練功壞不了腦袋,喝酒卻難說個,通明!和二娘說!你昨夜又上酒家干啥個?」聞得「通明」二字,盧雲不由微微一笑,果見駕座上那人粗眉大眼,渾身繃帶,滿面是傷,正是宋通明。


   昨夜萬福樓一場大戰,這「小神刀」打了個頭陣,讓黑衣人砍得頭破血流,孰料一晚過去,卻還是一臉晦氣?听得娘親數落,便只搔了搔腦袋,嘆道︰「娘……」


   「娘什麼個?」話聲未畢,車里吼聲大作︰「哪一個娘說清楚個?眼里只大娘一個,便沒二娘三娘四五娘個?枉費拉拔你這麼大個,大姊,這畜生真是你親生個?」


   宋通明辯解道︰「我……」才說了個「我」字,老婦們又吼了起來︰「我什麼個?你心里就只有‘我’個!‘我’個!‘我’一個!就沒旁人個?自私自利!心眼最小個!」


   盧雲沒去過「老神刀」府里拜訪,自也不知他有幾個老婆,總之車蓬里好似坐滿了老婦,罵聲不絕,宋通明難以招架,只能改口道︰「你……」


   「你?」老婦們暴怒起來︰「‘你’個!‘你’個!你什麼個,連娘也不叫個?每日就是你個你個,沒大沒小、目無尊長,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口袋里還沒錢個!你還是人個?」


   這群老婦好似也練過什麼陣法,明明四五人說話叫罵,卻如一人發聲,分進合擊,一時間好似三娘教子,數落不盡。宋通明無法爭辯,便從駕座旁提起水壺,正要咕嘟嘟來喝,眾娘親便又吼道︰「渴什個麼?咱們說了這多話個,都沒哈水個,你渴啥個?你爹都八十歲的人個,你還這麼孤家寡人個,都不替他想個……該死……養你這麼禽獸個……」


   車蓬里伸出手來,十只手輪番拉扯,不忘偷襲耳光,宋通明忍無可忍,猛地大吼一聲︰「干!滾一邊個!」拿出暴漢面貌,操干兩聲,棄車而逃。


   「神刀勁!」身影閃動,五名老婦飛出,抓住了宋通明,扯住四肢,又揪住了發髻,自在那兒奮力拉扯。宋通明力氣也大,頓時怒吼回擊,喊道︰「神刀勁!」震開老婦,向前一滾,匆匆奔逃。眾老婦駕車直追,吶喊道︰「且慢個!」


   女人便是如此,少女時嬌憨可愛,出嫁後喜怒難測,到了老來,卻成了這千篇一律的模樣。盧雲听她們叨念一陣後,心里竟是暗暗害怕,不知不覺間,對顧倩兮的思念居然減了幾分。


   正啞然失笑間,忽又想起那匹青蔥馬,便又回頭過去察看。


   路旁空空蕩蕩的,那馬兒竟然不見了?盧雲愣住了,趕忙回到草叢里察看,反復看了幾遍,卻又不見人影,也不知是馬兒的主人回來了?還是怎地?


   世道衰微,怪事益發多了,盧雲茫然呆立,搖了搖頭,便又朝寺里進發。


   雪勢加大,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盧雲向前行走,約莫過了百來尺,見到了長長一道階梯,寬敞正大,想來直通殿前廣場,正要信步而上,卻又見階梯兩旁各有一條山路,看地下還有車輪痕跡,想來宋通明母子便是從這兒進去的。


   人生就是如此,每逢遇上岔路,一個走偏,往往就是幾十年歲月虛擲。盧雲望著眼前歧路,不免有些遲疑,想著想,便又付之一笑,忖道︰「都罷了,人生都到了這個田地,還有什麼好忌諱的?」袍袖一拂,便沿階行了上去,不多時,便已來到殿前廣場。


   其實這紅螺寺也不是第一回來了,盧雲昨晚還曾來此地賣面,只是昨兒恰逢十五元宵,寺中自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奈何一日夜過去,元宵落影、餓鬼圍城,離京道路全給封住了,寺里自是冷冷清清,除了幾名僧人低頭掃地,余無外人。


   盧雲畢竟沒有官職在身,不便太過招搖,便先藏到了一株樹下,左右張望,心道︰「怪了,這賓客都上哪兒去了?怎麼不見一個人影?」瞧瞧四下無人,便又閃身出來,自在寺里亂走。


   此行盧雲本就無所謂而來,只想找到顧倩兮的蹤跡,至于找到人後要干什麼、是否要當面相認,還是要永遠這般偷偷跟著她,其實他壓根兒沒想過。


   自返京以來,盧雲始終不願露臉,明明顧倩兮就在眼前,他也忍住不現身。其實這也不是第一回了,打年輕時他就是如此。那時他才二十七八歲,寄人籬下,成了伍定遠的馬弓手,明知顧倩兮便在尚書府,卻壓抑了心里的相思,硬是不去見她,有時情思難耐,便躲到她家對門喝酒,就盼上天垂憐,能讓自己遠遠瞧到她的身影,于願足矣。


   十幾年過去了,自己的處境卻依然不變,盧雲仰頭輕嘆,但見漫天雪花飛舞,彷佛便是自己的人生,永遠都是這般淒淒苦苦、進退兩難。


   雪下得益發大了,什麼都瞧不清楚,正尋覓方位間,忽見雪霧里有盞燈,瞧來暈暗暗的,盧雲側耳傾听,已知前方站了五人,正要避開,對方卻也察覺了自己,喊道︰「尊駕!且慢!」


   風狂雪大,盧雲眯起了眼,只見五盞燈籠包圍而來,前方行上一名校尉,左手舉傘,右手提一只孔明燈,大聲道︰「尊駕高姓大名,是哪位王爺的客人?」盧雲原本滿心提防,听他問得客氣,反倒愣住了,那校尉給風雪逼得睜不開眼,便又喊道︰「朝廷有旨,立儲八王的賓客都得到前殿等候,尊駕是哪位王爺的客人?快吩咐一聲吧!」


   盧雲明白自己來錯了地方,卻也不好「徽唐徐豐魯」的亂說,只得道︰「鄙人……鄙人姓盧,山東人士。」那校尉喊道︰「山東人士!那是魯王的客人了!跟我來!」舉傘遮住了盧雲,一手提燈引路,罵道︰「這賊老天,下雨不下,下起雪來比撒尿還多!他奶奶的!」


   這場風雪來勢好急,陣陣狂風呼嘯而來,吹得燈籠忽明忽滅,那人險些給刮倒了,幾次都靠盧雲攙扶,便又笑道︰「爺台武功高強啊!魯王請你做幫手,旗開得勝啊!」


   盧雲不知他在胡說些什麼,只得諾諾稱是,又听那校尉喊道︰「就是這兒了!你入殿後直走,廣場上左手第二個棚子便是。」


   面前是一座朱紅大門,寬正巨廣,兩旁開了側門。只是風雪太大,一時也顧不得細看,只能急急奔入殿中,盧雲解下大氈,舒了口氣,先將身上白雪抖落了,抬頭一看,眼前卻是一座深殿,左右各立神像,魁偉巨大,卻是釋門的「四大天王」。


   此地幽深靜謐,與殿外的狂風暴雪大異其趣,盧雲抬頭瞻仰,只見諸神攜弓帶劍,俯身下望,或猙獰、或莊嚴、或肅殺,讓人不自覺害怕。


   這天王殿又稱「山門殿」,依佛門規矩,供奉了「持國天」、「廣目天」、「多聞天」、「增長天」等四天王。盧雲行到「東方持國天」之前,忽想︰「這天王白面魁梧,倒與陸爺有三分神似。」


   正瞧望間,忽見殿旁還立了一座金甲神像,俊美白皙,一樣是身高十尺,手中卻挺了一柄郾月刀。盧雲微微一愣,又想︰「這神像做得真漂亮,比真人還俊些。」走了上去,正要察看,卻听那神像「哼」了一聲,朝自己斜覷了一眼,隨即行出殿外。


   盧雲駭然張嘴,饒他向來不信鬼神,當此一刻,也不禁戟指發抖,正震撼間,背後又是腳步低響,盧雲回頭急看,卻是一名小沙彌,手托一只玉盤,沒好氣地道︰「施主,領經吧。」


   盧雲心有余悸,忙指向殿外,顫聲道︰「小師傅……方才那……那神像會動!」那小沙彌笑道︰「施主少見多怪啦,方才那位是當今金吾衛統領,游天定游大人,專替皇上看門的。」


   盧雲呆了半晌︰「看……看門的?」小沙彌不耐煩了,把手中的玉盤托了起來,大聲道︰「施主!快領經了!我還有事要忙哪!」盧雲低頭一看,只見那玉盤盛了一本經書,一串念珠,頓時面露茫然︰「這……這是什麼?」


   小沙彌傲然道︰「皇上有旨,各方來客皆須拜領佛具、同與法會。你到底領是不領?」


   盧雲啊了一聲,忙謙恭接過,道︰「謝上賜。」小沙彌儼然道︰「施主念經須心誠,若是敷衍了事,我佛會知道的。」


   子曰︰「不知生、焉知死」,為政之忌,最忌不問蒼生問鬼神,只是看小沙彌一臉正經,盧雲怎能不入境隨俗?便摸了摸他的小光頭,溫言道︰「小師傅放心,看在你的面上,我定會好好念的。」小沙彌咦了一聲,臉上一紅,罵道︰「你干啥摸我腦袋!」正要上前理論,盧雲跑得卻快,早已逃之夭夭了。


   行出殿門,眼前赫是一片大廣場,便在主殿與天王殿之間,開闊異常,兩旁搭滿棚架,左四右四,合計八棚,棚前各有王 飄揚,左側是「徽」、「魯」、「川」、「壽春」等四王,右側是「唐」、「豐」、「徐」、「康」等四王。盧雲心道︰「是了……這就是立儲大會的場子吧。」


   自入京以來,「立儲」二字壅塞于道,盧雲不知听人提了多少回,算來這八王當中,他已于楊府見了淑寧的丈夫「徐王」,又于昨夜萬福樓遭遇了爭風吃醋的「魯王」,加上今早城門大戰見到的勤王大都督「徽王」,八王已見其三,只不知剩下的卻是些什麼人?


   盧雲轉望廣場前方,卻見了一株大松樹,生滿藤蔓,正是紅螺三景的「紫藤寄松」,樹下一座高台,分作三階,最下一階置了五張寬椅,鋪上了珍貴虎皮,其上則是三張凳子,轉看最上一層,卻見到了一座�榻。


   這�榻共分兩席,一席稍低,靠背繡鳳,一席稍高,繡以九龍黃巾,前置一盞香爐,做山河之形,不消說,此處必是正統皇帝的至尊御座。


   盧雲離開朝廷已久,如今再次見到天子�榻,朝廷里卻已人事全非,江充死了、劉敬死了,連皇帝也換人做了,想到顧嗣源之死,不由輕輕一嘆,正唏噓間,忽听背後一人道︰「鄭大人,這金台便是皇上的寶座吧?」另一人笑道︰「這不是廢話麼?這般莊重地方,不是給皇上坐,天下還有誰坐得?」那人笑道︰「這倒是,那台下三張凳子呢?又是給誰坐的?」


   先前那「鄭大人」笑了起來︰「好你個‘伏牛聖手’西門嵩,這朝廷里的事情,你不該比我清楚?還犯得著問我?」盧雲回眸來看,只見廊廡間立著兩人,一個身穿官袍,卻是個文員,另一人手搖折扇,雖在大寒冬日,兀自在那兒�啊�的,想來便是什麼「西門嵩」了。


   這「西門嵩」三字听來有些耳熟,只一時卻想不起是在何處听過,正思忖間,那兩人卻已見到了盧雲,便一齊咳嗽了,各自走開幾步,听那「西門嵩」道︰「鄭大人,快說吧,皇上今日怎麼安排諸臣席次?」


   那鄭大人低聲道︰「中間那張呢,是給瓊國丈的,左首那張呢,是何大人的。至于右首那張呢……嘿嘿……卻是正統軍大都督、‘威武侯’伍定遠的賜座。」盧雲內力深厚,對方雖壓低了嗓子,卻還是听得明明白白,自知內閣首輔、外戚勛臣、封疆大吏,全都到齊了。那西門嵩低聲又道︰「這倒玄了,那楊大人呢?他坐哪兒?」


   那鄭大人伸手入懷,取出一張折紙,察看半晌,沈吟道︰「他坐到了下首,排到了壽春王的棚子後。」盧雲望向廣場,只見那壽春王的棚架位在東首,排到了最末,與行駕金台相隔最遠,正詫異間,西門嵩便也問了︰「怪了,這楊大人不是很受皇上器重麼?怎地發配邊疆啦?」


   那鄭大人低聲道︰「這我也覺得奇怪,往年他都坐何大人身旁……」正議論間,卻听一個冷峻的嗓音道︰「這事有何可議之處?楊大人雖貴為五輔,可年歲還輕,他不坐下首,誰坐下首?」


   二人回首過來,紛紛拱手道︰「聞大人!」盧雲凝目去看,只見廊廡里行來了一群人,為首之人手握一只「玉如意」,頭頂官帽,似官非官、似民非民,官帽正中繡以篆文,曰︰「小天下」。西門嵩忙道︰「不知聞大人到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那「聞大人」冷哼一聲,不與理睬,西門嵩陪笑道︰「聞大人年高德劭,望重朝廷。但不知哪位王爺這般大面子,居然能請出您老啊?」听此此言,一行人全都哼了一聲,面色不豫,想來這話犯了什麼忌諱。那鄭大人忙道︰「西門兄啊,咱們聞大人此番奉了聖旨,特來為世子們評判勝負,哪能和王爺們私交?」西門嵩大驚道︰「哎呀,看看我,鄉野村夫,一開口就惹禍……」


   盧雲听著听,心中便想︰「是了,這些都是玉皇觀的人,專替帝王封禪的。」


   泰山有座玉皇觀,門前第一匾,便是孔子的「登泰山而小天下」,另又掛了詩詞,卻是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群山小」,此觀年代悠遠,也曾威震武林,風光于一時,據說專替朝廷辦著封禪大典,只是景泰朝少有這些繁文縟節,聲勢便不如以往,沒想到了正統朝,卻又再次受了重用。


   既有比武,就有勝負,有了勝負,便得要個公正判官。看那「聞大人」一臉正氣,西門嵩自也不敢多話了,陪笑幾聲,眼看金台下還有幾張虎皮大位,又道︰「鄭大人,底下那五張虎椅呢?卻是給誰坐的?」那鄭大人忙道︰「我看看啊……這椅子是……」


   正要察看紙折,聞大人卻道︰「這位晚生听了,這些是藩國的席位,有朝鮮國、安南國、三齊佛國、蒙古國……還一位是帖……帖……」西門嵩忙道︰「可是帖木兒汗國的喀拉嗤親王?」聞大人哦了一聲︰「你挺淵博的啊?」西門嵩陪笑道︰「不敢、不敢,班門弄斧而已。」


   听得此言,盧雲不由深深吸了口氣,心道︰「看來銀川公主今日也會現身了。」正想間,又听那聞大人道︰「鄭大人,你去通知相關人等,即刻到大雄寶殿議事。一會兒文試之後,便換咱們登場了。」那鄭大人連連稱是,便向西門嵩使了個眼色,隨行離去。


   盧雲守在廊下,只見廣場里冠蓋雲集,上起天子天後,下至五大藩國、八王世子,乃至朝廷內外重臣,一會兒都要一一現身登場,說不定連下一任皇帝也要就此議定,說來自己也算躬逢其盛了。


   正瞧望間,忽听廣場里傳來口令聲,兵卒簇擁之中,一員大將走上了金台,將香爐點燃了,看那人魁偉英挺,面如冠玉,身長至少九尺以上,正是方才見過的「游天定」。盧雲心下暗暗嘆息︰「虧得朝廷找得出這等人材,若非這般俊挺,誰擔當得起天朝國威?」


   一個朝代的興衰起落,單從大門便知其一二。昔年陸孤瞻號稱「萬中選一」,溫文爾雅,身材偏又高壯魁偉,便被選為怒蒼門神,到了景泰朝,倒也有個鞏正儀執掌金吾,如今改朝換代了,這宮門又交給「游天定」看管,單以這份體面而論,還在陸孤瞻、鞏正儀之上,絕不在他倆之下,便算盧雲自己與之相比,怕也要自慚形穢了。


   都說正統朝不得天命人心,既有怒蒼之亂、又有干旱之災,可也少了奸臣為禍,否則那江充若還在台上,豈會有三山五岳的好漢前來投誠?又哪里容得這般英雄人物報效朝廷?


   正喟然間,又听背後傳來驚呼︰「乖乖隆的東,台上那家伙是誰啊?托塔天王下凡啊?」


   盧雲回頭去看,卻又是那個西門嵩,身旁卻不再是那位「鄭大人」,而是幾名賓客,眾人朝金台張望,見得那個「游天定」的儀表,莫不嘖嘖稱奇,倒是那西門嵩不再打听消息,這會兒反成了個包打听,听他低聲笑道︰「什麼托塔天王?這小子道號‘游歪嘴’、又稱‘滿地游’,等會兒一瞧,你們便識破他的廬山真面目啦!」


   盧雲微微一愣,不知「游歪嘴」三字是何意思?還想多听幾句,猛見游天定站起身來,厲聲道︰「抓住那家伙!」號令一下,廣場里便奔出一排兵卒,喊道︰「站住!」


   西門嵩等人禍從口出,大吃一驚,急忙躲了開來,可憐盧雲卻是呆立當場,眼看大批兵卒飛奔而至,還不知該打該躲,卻听砰地一聲,盧雲身邊倒了一人,已讓兵卒們撲倒了,那游天定趕上前來,大喊道︰「又是你!余愚山!」


   盧雲驚出一身冷汗,轉頭來看,卻見地下一人身穿官袍,胸前五品白鷳補子,卻是一名文員,只不住掙扎,大吼道︰「放開我!放開我!本官要見皇上!」游天定怒道︰「余愚山!你要本官說幾次?內閣已經吩咐下來,不許你入寺!快回去!」那官員大聲道︰「憑什麼不準?江山社稷危在旦夕!還容得你們這幾個奸臣欺上瞞下?滾開!本官今日非見到皇上不可!」


   游天定怒道︰「姓余的!什麼叫你們這幾個奸臣?你給說明白!朝廷里誰是奸臣?姓楊姓伍、姓趙姓孫,你趕緊說個名字出來!本官立時替你奏上!」


   「姓游!」那文員光火了,死命去推游天定,奈何這人好高大的身材,一時宛如愚公移山,怎也推不開,正激動間,忽听一名兵卒急急來報︰「將軍,徐王爺來了。」


   「快快快!快把這家伙拖走!」游天定急急下令,便又奔回了御台旁,來個雙手抱胸,其余眾人也各就各位,听得一名兵卒喊道︰「徐王爺——駕到!」


   當當鑼聲響起,殿門口行出了一名隨扈,朗聲道︰「金吾衛統領何在?」砰地一響,山門下站出一員四品神將,巍峨崇高,俊美氣派,淡然道︰「游天定在此,恭迎徐王大駕。」


   話聲一出,四下盡是鐵甲叮當,眾兵卒恭敬相迎,齊聲道︰「參見王爺王妃!」殿門響起笙竹管樂,奏起了「北正宮」,盧雲凝目去看,只見殿門口走出一名胖大男子,正是「徐王」朱合,身邊尾隨一名婦人,卻是午間見過的「淑寧」。


   徐王伉儷現身,廣場里突然奔出了幾十人,大喊道︰「王爺!可想煞小人啦!」、「王爺!祝您馬到成功啊!」滿場喧嘩,人人都在向徐王致意,那王爺心情甚佳,舉手致意,笑道︰「好!大家都好!孤王向諸位拜晚年啦。」


   徐王腳步輕快,仰天豪笑,氣勢非常,那淑寧卻仍陰沉著一張臉,盧雲凝目打量,只見她臉上撲了厚厚的白粉,遮住嘴角淤血,不由大搖其頭︰「阿秀這孩子,下手恁也不知輕重了。」


   頭還沒搖完,又是一名隨扈走了上來,手中抱了名男童,正是世子「載儆」,看這孩子額扎繃帶,隱現血跡,不消說,又是阿秀的杰作了。


   俗話說︰「大姑大似婆、小姑賽閻羅」,這楊肅觀也有大批表姊妹,個個凶惡無比,孰料阿秀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當時楊府家宴,一看淑寧母子羞辱顧倩兮,便已狂性大發,不單揍了淑寧,還提起了凳子,朝載儆腦門去砸,天幸盧雲躲在屋外,一見情狀不對,立時射出銅錢,將板凳擊裂了,否則若真砸實了,這載儆年幼體弱,豈不一命嗚呼?


   看這載儆昏睡不醒,想來傷勢不輕,淑寧腳邊卻還跟著個小的,當是次子載信,母子倆一路走入廣場,那載信猛一見到游天定,不由吃了一驚,忙道︰「母妃,這人是誰啊?個子好大。」


   一旁隨扈忙道︰「這人便是游統領,正統朝第一美男子。」听得「美男子」三字,淑寧微感好奇,轉頭來望,陡見了游天定,不覺一聲驚叫,急急逃到丈夫背後去了。


   面前一人歪嘴斜眼,僂彎腰,說不出的丑惡古怪,偏還口涎橫流,直朝自己傻笑,彷佛龜公攔路一般。淑寧驚怕厭惡,沒料到堂堂的朝廷第一美男子,居然生得如同鬼怪?盧雲也是為之一愣︰「這……這是怎麼了?扭到嘴了?」


   那淑寧嚇出一身冷汗,一時腳下急急,逃入了自家棚架,眼看臉上白粉都掉了,拿出了小銅鏡,正要補妝,忽見鏡中明明白白站了個英俊男子,身材長大,比丈夫高了一個半頭,威嚴俊美、兼而有之,不是方才那「游天定」,卻又是誰?


   淑寧錯愕不已,回頭張望,徐王則是心下大怒,不知老婆又看上誰了,霎時奮力轉頭,卻又見了一名歪嘴男子,自在那兒陪笑。徐王心下一寬,便道︰「游天定。」


   「小的在!」游天定歪嘴歡笑,興奮不已。徐王暗贊在心,自知此人忠直耿介,來日必可重用,捋須便笑︰「萬事自有天定,有你游天定在,本王就不愁啦。」


   盧雲看得目瞪口呆,卻也猜到這「歪嘴游」的嘴因何而歪了。


   「仕宦當為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這金吾衛是朝廷的老字號了,相傳大漢光武帝少年時見了金吾儀仗,心生向往,便曾說了這兩句話出來,足見這只兵馬地位如何。無奈人世間滄海桑田,自從前都統鞏正儀被麗妃緊緊抱住之後,金吾衛上下嚇得魂飛天外,每逢宮中美女靠近,跳水的跳水、撞牆的撞牆,就怕成了美女心中的男子漢,不免被株連九族。


   正因禁宮危機四伏,「金吾衛」慢慢沒了身價,天下好漢莫不視為畏途,于是便成全了此人,他姓「游」,道號「歪嘴」,只因嘴歪眼斜,便榮登「金吾衛」的統領寶座,執掌至今。


   「游歪嘴」人如其名,嘴歪眼也斜,每逢宮中嬪妃路過,他便在那兒扭嘴淫笑,人見人厭,只是宮中美女雖然聰慧,卻沒人知道這是假的,其實「游歪嘴」嘴一點不歪、眼根本不斜,此人打小英俊貌美,丹鳳眼、雲劍眉、立在奉天門正前,又白面、又玉淨,彷佛托塔天王下凡,異國王公見了都大聲夸,否則正統皇帝怎會派他看守宮門,為國家之體面?


   可惜游天定再俊再挺,也只能讓男人看,女人們沒一個見過。每逢宮中美女靠近,游統領立時把嘴一歪,兩眼一斜,腳下更是東滾西爬,比窩囊廢還敗上幾分,美女們駭然走避之余,便又加贈他一個外號,稱做「滿地游」。


   滿地游也好、玉面游也罷,其實全是假的,只有徐王中年發福才是真的,看他挺了個大肚子,滿月臉,迭下巴,頗似大肚餓鬼,與游天定站在一起,好似個提夜壺的。可憐游天定再不東倒西歪、滿地亂游,卻該如何是好?


   眼看游天定歪嘴斜眼,好似成了個天殘,徐王哈哈大笑,正要夸獎幾句,卻听廣場里傳來一聲佛號︰「我佛慈悲……」回頭看去,卻見大雄寶殿處走下了一群和尚,為首僧人手持念珠,正自低頭念佛,那徐王啊了一聲,大喜道︰「法印大師親來相迎?如何克當啊!」


   盧雲心道︰「看來是紅螺寺的住持來了。」凝目來看,只見這「法印大師」約莫五十出頭,鼻梁高挺,劍眉斜飛,雙頰略顯瘦削,竟也是個極英俊的人物。


   盧雲微微一奇,看這正統朝不知怎地,專用這些標致人物,比起當年的景泰朝,體面上了不止百倍。正瞧望間,這法印和尚卻已行到棚架旁,猛見盧雲站在前廊中,好似嚇了一跳,趕忙低頭合十,轉朝徐王走去。盧雲心下又是一奇,暗道︰「這人認得我麼?」


   盧雲向來過目不忘,只消一面之雅,哪怕是十年前見過的甦穎超、還俗蓄發的靈智和尚,都能讓他覺得眼熟,可這看「法印和尚」確是面生,卻為何又避開了自己?正思忖間,徐王已然迎上前去,正要寒暄幾句,那「法印」卻也繞開了徐王,雙手合十,朗聲道︰「阿彌陀佛,貧僧法印率敝寺上下,恭迎聖僧玉趾!」


   听得「聖僧」二字,徐王不免愣了,淑寧卻扯住他的衣袖,附耳道︰「還站著?你兒子的師父來了。」徐王啊了一聲,這才轉向了殿門,盧雲心里納悶,不知又是何方高人來了?正想間,卻听法印說謁道︰「三界之上無名法,六道之間無常法。靈定佛國本願山。」


   靈定二字一出,盧雲也是心下一醒,但听「當」地一聲,金鑼敲響,天王殿里走出了兩排武僧,列隊兩行,四下梵唱大起︰「歸命盡十方,最勝業遍知,色無礙自在,救世大悲者。及彼身體相,法性真如海……」


   佛音梵唱,正是「大乘起信論」,一片莊嚴肅穆之中,山門殿里行出了一名高僧,寶光袈裟、白須飄飄,正是當今少林方丈、靈定大師來了。


   少林方丈光駕紅螺,但見徐王陪同身側,提傘遮雪,金吾衛統領亦步亦趨、當前引路,紅螺寺僧更是恭敬禮拜,彷佛辦起了蓮池大法會。盧雲心道︰「看這靈定大師好大的排場,只怕當年的天絕神僧也有所不及了。」


   正統朝號稱「大佛國」,那楊肅觀又是當朝重臣,靈定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盧雲一旁遠觀,忽見靈定臉上似也撲了白粉,與淑寧一樣,全都在遮掩瘀傷。


   盧雲心下大奇,看淑寧挨了阿秀的揍,不免粉面帶傷,可靈定這般武功,卻是挨了誰人的打?轉念一想,頓時心下恍然︰「是了,昨晚萬福樓的那個赤足巨人,便是他了。」


   昨晚萬福樓一場惡戰,鎮國鐵衛全軍壓境,志在奪回「業火魔刀」,其中一位赤足巨人形如妖魔,打得哲爾丹手無招架之力,看來正是靈定方丈。只沒想他白日當神僧,夜間扮妖鬼,一人分飾兩角,倒是忙得不亦樂乎。


   正好笑間,靈定忽然眼角一斜,好似見到了自己。盧雲吃了一驚,正要退到廊下,廣場里突然又竄出一人,大喊道︰「卑職余升!拜見王爺、方丈、住持大師!」


   眾人嚇了一跳,轉頭來看,卻見地下跪了一人,胸前五品白鷳補子,正是方才那姓余的文員。靈定愣了︰「這位施主是……」那文員道︰「下官姓余,原任陝西右參政,年初奉調進京,升戶部陝西道五品主簿。」靈定與徐王對望一眼,二人心下茫然,還不知該如何接口,卻听淑寧道︰「這位余大人,莫非便是江西的愚山先生?」


   余愚山心下大喜,忙道︰「卻讓王妃見笑了,卑職正是余愚山。」


   眼看妻子人面廣闊、無所不知,徐王便不樂意了,忙擋到婦道人家面前,沈聲道︰「原來是愚山先生,本王也是久仰了。卻不知先生有何大事?」


   余愚山叩首道︰「卑職斗膽,要為西北生靈請命!」


   靈定心下一驚,法印也低頭猛咳,轉看淑寧,早去了棚架里照鏡子,來個眼不見為淨。徐王卻不知好歹,頷首道︰「余大人一心為民,孤王也是好生佩服的,你有什麼本子,只管拿來……」還待要說,靈定卻攜住他的手,道︰「王爺,老衲想為您引薦幾位高人。這位法印大師,方今淨土世界第一高僧,他身旁幾位是法因、法宏、法慈……」


   眼看靈定岔開了話兒,余愚山卻不死心,大聲道︰「方丈、王爺!請听卑臣一言!方今西北大災,干旱叢生!雖說天地不仁,然縱觀朝廷上下府州各道,寧無汗顏之處?今西北餓殍遍地、眾生如墜地獄道、餓鬼道,京城卻是歌舞升平、酒池肉林。此皆因天下富益富、西北貧越貧……」


   說著說,便從懷里取出一份奏疏,喊道︰「這本奏章,乃臣冒死所就,奈何給事中不肯收,要我送去內閣,去了內閣,又要我送去都察院,去了都察院,又要我送回給事中……王爺、大師,上天縱無好生之德,可你們呢?你們豈又忍心見西北百姓……」


   正演說間,兩腳騰空離地,已被游天定等人架了走,聲音漸漸遠去,終至消失無形了。


   徐王呆了半晌,喃喃地道︰「大師,您……您方才說什麼?」靈定忙道︰「我說這位便是法印住持,他身旁是法因、法宏、法慈幾位大師……皆是得道高僧、普渡眾生……」


   徐王醒了過來,忙道︰「久仰、久仰,本王這兒有些香火錢,不成敬意……」說著掏出元寶,正想做為香火錢,法印卻轉過了身,自向淑寧道︰「阿彌陀佛,許久不見女居士了。月前千人抄經祈福,勞您出了大力,功德無量。」徐王微感驚訝,忙問妻子︰「你……你認得他們?」


   淑寧不去理睬丈夫,徑自合十道︰「抄經祈福,一為皇上延壽、二為國家祈雨,都是天下頭一等大事,妾身雖為女子,亦不敢落人之後,幾位大師何須言謝?」眾僧一齊回禮︰「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王妃慈悲為懷,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看徐王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拿了一只破元寶,便想賺買人心,未免把紅螺寺瞧得小了,這會兒便給冷落一旁,反倒是王妃娘娘,上下都已打點過了,人緣自是好上了天。盧雲冷眼旁觀,心中便想︰「看這徐王才大志疏,兒子要想入主東宮,定得瞧母親的作為了。」


   這淑寧是楊肅觀的表妹,便等于有了「鎮國鐵衛」做靠山,仗著表哥的勢力,官場上自是拉幫結黨、無往不利,如今靈定收了她的兒子當徒弟,瞧得必也是楊肅觀的面子,與徐王無涉。


   風雪甚大,眾人說了幾句話,都覺得冷了,那載儆卻始終昏睡不醒,法弘皺眉道︰「世子怎麼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一听此言,淑寧立時淚灑當場,哽咽道︰「他……他跌傷了……」


   眾僧紛紛急問︰「好端端的,怎會跌傷了?」淑寧啜泣顫抖,料有什麼難言之隱,法慈忙道︰「這可不巧了,萬歲爺今晚召見八世子,怕是要文比武較,現今世子跌傷了,這該怎麼辦才好?」徐王忿忿不平,大聲道︰「都傷成這樣了,還比什麼武?較什麼量?幾位大師!我兒子若有什麼萬一,你們定得主持公道!要楊肅觀給我兒子賠命!」


   听得此事與楊肅觀有關,眾人莫不面面相覷,頗感錯愕。徐王憤慨無已,正要說出經過,卻讓淑寧拉住了衣袖,低聲道︰「你少說幾句,打傷載儆的是那野種,不是我肅觀表哥……」


   徐王氣往上沖,大聲道︰「兒子都傷成那樣了,你還替那姓楊的說話?你還配為人母麼?」


   這話說得太重,靈定忙道︰「阿彌陀佛,此事與我楊師弟一家無涉,全是老衲之過,一會兒我那靈音師弟到來,憑他幾十年的針灸功夫,定能妙手回春。」


   這話算是為楊肅觀解圍了,在場無不頻頻稱是,徐王卻不買帳,大聲道︰「怎麼?左手打人、右手治傷,這會兒便沒楊肅觀的事了?大師!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眾人心下暗暗好笑,都覺徐王胡涂之至,想他的靠山便是楊肅觀,吃楊家、喝楊家、如今還不忘罵楊家,若真罵倒了楊肅觀,日後兒子卻能靠誰?盧雲看在眼里,也是暗自搖頭,他嘆了幾聲,便從廊下離開。


   走不數步,忽見花台上有個紙袋,伸手拾起,卻見紙袋里擱了一份奏折,霎時心下一醒,已知便是先前那戶部主簿「余愚山」的上疏,想來讓兵卒沒收了,便胡亂扔到這兒來。盧雲沈吟半晌,心道︰「也罷,給事中不收他的本子,內閣也不肯代轉,便讓盧某人替他呈上吧。」


   盧雲畢竟是儒生,向以天下為己任,何況如今並無官職,內閣管不住他,給事中也攔之不住,憑著一身武功,過去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此時都變得易如反掌了。


   宦海前程,再次出發了,盧雲將紙袋揣入懷里,一時之間,身上微微發熱,好似成了當年那個熱血書生,十年來的種種折磨苦難,當此一刻,竟都算不上什麼了。


   盧雲腳步有些激動,只想看看皇帝身在何處,也好把奏章遞進去。一路沿長廊而去,轉過殿側,來到一處下坡,信步而下,卻又見了一大片空地,放眼望去,四下滿是官轎座騎,卻是車馬停當之處,空地對面另有座建築,上書「雲會茶堂」。


   盧雲心下大喜,自知來對了地方。看各方來客駕車上山,便得到此處停歇,若要尋找顧倩兮的芳蹤,此處正是地方。


   顧倩兮現身,皇帝老兒也得靠一邊去,盧雲腳下急急,行入了空地,便要尋找顧倩兮的座車,當下一頂一頂轎子看去,正忙間,忽听啡啡之聲,轉頭一看,卻見空地邊上拴了一匹青蔥馬,不就是方才山門口見到的那一只?


   想到草叢里的怪事,盧雲微感警惕,便又走近兩步,只見那「萬寶大銀裝」的麻袋不見了,想來已讓人取了走。伸手摸了摸馬鞍,猶有余溫,不消說,主人便在左近。


   盧雲心下一凜,當即游目四顧,只想看看這馬兒的主人是何來歷,為何處處透著古怪?突又搖頭一笑,自忖道︰「盧雲啊盧雲,你管的閑事還不夠多?這點小事情也不放過?」當下不再多想什麼,只在車馬間繞行一圈,眼看顧倩兮確還沒到,便又轉朝茶堂而去。


   這「雲會茶堂」是寺廟招待十方香客的處所,本該是佛門清靜之地,可來到門口一看,卻見四下滿是攤子,有賣香燭的、賣佛經的、賣紙錢素果的,發的全是香客的財。盧雲不覺有些好笑,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走入茶堂,卻見一人迎面而來,道︰「爺台,吃點什麼?」


   盧雲合掌欠身,恭敬道︰「大師傅供的是齋飯、還是……」那人道︰「施主誤會了。小人是茶博士,不是出家人,只因點心做得好,朝廷便讓我在這兒賣茶,招待今日寺里來往貴客。」盧雲點了點頭,便道︰「您這兒有什麼?」


   那茶博士道︰「咱們這兒茶點好吃,龍井、香片、碧螺春,包羅萬象,桃酥、甜糕、馬蹄爽,應有盡有。您要些什麼?」盧雲听這茶博士做起了對聯,卻也笑了起來︰「沏壺茶多少錢?」


   正所謂「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有了昨夜萬福樓的經歷,盧雲自也學了乖,正等著听那皇帝茶、天女價,卻听茶博士道︰「一文錢。喝茶還多送一盤紫藤姜餅,不要錢的。」


   盧雲張大了嘴,忙道︰「來……來一壺吧。」也是怕人家反悔,急急來掏銅板,那茶博士又道︰「您別忙,小店吃完了才會鈔。」說話間便為他斟上一杯熱茶,送到面前。


   國之將亡,京城物價直如打劫,沒料到出城後,卻似返回了景泰朝。盧雲微微一笑,喝了口熱茶,便又斜靠椅背,目望店外飛雪,想著自己的心事。


   一直以來,都以為楊顧二人是天作之合,孰料今日潛伏楊府一看,顧倩兮不單有個古怪小叔楊紹奇,還有大批缺德親戚。一場午宴,竟讓阿秀與賓客們大打出手。想到顧倩兮的淚水,盧雲微起嘆息,又想︰「這楊肅觀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真想把阿秀逐出家門了?」


   阿秀是個血性的孩子,楊肅觀卻是冷酷的人,當時阿秀與載儆打架,他甫一進廳,兩造便先打五十板,最後更將阿秀趕了走。觀其言行,哪像管教十歲孩子?倒似衙門問案一般。


   按那「琦小姐」所言,楊肅觀正是害死柳昂天的元凶,阿秀卻是大都督之子,兩人間藏了血海深仇,可說也奇怪,楊肅觀要真怕阿秀報仇,為何又要將他撫養長大?莫非他自知對不起柳昂天,卻想藉此贖罪?


   不知道,楊肅觀始終把心思藏得極深,便如當年的復闢政變,沒到最後關頭,他絕不露一點口風。盧雲嘆了口氣,正搖頭間,忽又想起了一事︰「對了!怎麼倩兮說她要來見阿秀的生母?難道……難道……」心念一動,不由深深吸了口氣︰「七夫人還在人世?」


   當時楊府大亂,阿秀、顧倩兮相繼離家,盧雲一身不能二用,便請帥金藤起身去追阿秀,自己則假扮馬車夫,將她引上了車,一路不動聲色、暗中保護,路上卻又听她向瓊芳提及,說要來紅螺寺見阿秀的生母,不免使盧雲大感驚疑。


   阿秀的生母不是別人,正是柳昂天的小妾七夫人,那年永定河畔一場追殺,本以為她死了,可听顧倩兮這麼一提,她卻似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尚且還住在這紅螺寺里?


   不對,七夫人若還在世,韋子壯必然知情,可昨夜與他踫了面,自己親口相詢,卻沒听說還有誰活下來,莫非是顧倩兮說錯了,還是韋子壯瞞住了自己?


   這些事不想則已,一旦追究起來,當真疑雲滿布。盧雲坐立難安,偏偏顧倩兮還未現身,自也無人可問,正悶坐間,茶博士送來了點心,卻是一碟姜餅。


   昨夜至今,尚未飲食,盧雲自也餓了,當下把煩惱全拋了,只管取起餅兒,輕咬一口。


   這姜餅鋪了些紫藤花,本就香氣撲鼻,加之烤得酥脆,一口咬下,贏得滿嘴清甜,別具滋味。盧雲吃得歡喜,想起這東西只花了一文錢,更是心情奇好,吃了一口、又是一口,不忘眺看窗外雪景,等候心上人駕車現身。


   返京以來,以此刻最是清閑,該來的都來了,該嫁的也嫁了,想造反的全造了反、想復闢的全復了闢,天下大局已定,自己的天命也已浮現。人生至此,那也不必再費神多想什麼,總之有一天、度一天,偷得浮生半日閑。來日是死是活,吃飽再說。


   窗外雪花驟降,大地一片銀白,盧雲瞧著瞧,一時忽有詩興,便道︰「白雪紛紛何所似?」


   今兒雪下得大,便讓盧雲想起了東晉謝安賞雪的典故。只是此刻百無聊籟,四下盡是凶漢武夫,自也不會有人湊興來答,他寥望窗外,輕聲自語︰「撒鹽空中差可擬。」正要低頭喝茶,卻听背後腳步盈盈,傳來輕柔嗓音︰「未若柳絮因風起。」


   盧雲吃了一驚,一口茶水險些噴了出來,轉頭去望,卻見店外行入了一名溫婉美女,身旁另有兩名婢女相陪,那女子見盧雲望向自己,便又含笑欠身,轉身行上了樓梯。


   這幾句話出于「世說新語」,當時謝安一家賞雪,只因雪飛漫天,謝安興起遂問︰「白雪紛紛何所似」,下句是謝安佷兒所對︰「撒鹽空中差可擬」,粗俗破敗,毫無雅興,佷女即席而改之︰「未若柳絮因風起」。


   盧雲呆呆望著那美女,只見一名茶博士領著她,行入了二樓包廂,想來是有身分的女人,卻不知是何來歷?正呆看間,卻听鄰桌有人低聲談論︰「這女人就是‘玉寧’吧?」


   听得「玉寧」二字,盧雲心念微動,只覺在哪兒听過,回頭去看,說話之人目光痴痴,仍在瞧著那美女的背影。再看他桌上擱了柄劍,形制狹長,當是峨嵋之物,另一人卻是個刀客,笑道︰「瞧你這多情種子,怎麼,真想當駙馬爺啦?」


   那劍客嘿嘿一笑︰「怎麼,我這身功夫名動西南,又沒娶妻,難道還不夠資格麼?」听得「駙馬爺」三字,盧雲不由暗暗驚奇,想道︰「這女孩兒是……是正統皇帝的女兒?」


   天下皆知,正統皇帝未有子嗣,倘使這女子真是當今天子的掌上明珠,不知有幾千名隨扈跟著,哪容她來此間喝茶?正納悶間,又听那劍客低聲道︰「說正格的,這……這玉寧公主到底成親了沒?」那刀客道︰「這得問西門先生,他可是包打听。」


   听得西門二字,盧雲不由咳嗽一聲,轉頭一看,果然見到一個搖折扇的胖子,正是那舌頭最長的西門嵩,不由暗暗苦笑︰「這就叫人生何處不相逢吧?」


   听得眾人左一個「公主」、右一個「公主」,嚷個沒完,那西門嵩低聲便罵︰「少在這兒痴心妄想,什麼公主不公主?單就公主兩個字,你們便叫不得。」眾人忙道︰「為何如此?這……這玉寧不就是公主嗎?怎麼叫不得?」西門嵩道︰「玉寧是誰的女兒?」


   那劍客茫然道︰「這公主不就是……不就是皇上的女兒……」西門嵩冷冷地道︰「哪個皇上?」眾人啊了一聲,全都閉上了嘴,西門嵩低聲責罵︰「懂了吧?景泰皇帝都貶成了王,她還是公主嗎?至多不過是個‘郡主’罷了。」


   听得此言,盧雲雙眼大睜,暗道︰「是了!玉寧!玉寧!她就是景泰皇爺的小女兒!」


   盧雲想起來了,當年護駕西行,銀川公主曾親口告訴自己,她之所以出嫁番邦,正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麼妹「玉寧公主」,她不忍妹子小小年紀、便要跋涉萬里、遠離故土,這才不惜以身相代,嫁入了西域汗國。


   世事難料,那年銀川嫁入異邦,舉國痛惜,誰曉得後來朝廷動蕩、新皇復闢,景泰受貶為親王,如此一來,原本的公主、親王、駙馬、太子,人人連降三級,卻只有銀川一人遠嫁西域,不受波及。可憐這「玉寧」逃得過這關、逃不了那關,如今恰似「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街上喝茶都能撞見了。


   那幾名江湖人物听了說法,總算也曉得厲害了。這公主郡主,看似一字之差,實則天差地遠,想玉寧若是公主,景泰豈不是天下正統?那三十幾年來的謀奪篡位,不也成了順理成章?是以這一聲錯喊,便等于是江充余黨,心懷舊朝,恐怕是萬劫不復了。


   那劍客嘆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這公主……」眼看眾人瞪著自己,趕忙改口︰「郡主、玉寧郡主……至今都還是小姑獨處,是嗎?」西門嵩道︰「她想嫁,怕也沒人敢娶哪。正統元年,皇上起意下詔,命王妃殉節,震動朝野……」


   眾人啊了一聲,齊聲道︰「疑公案!」話聲才出,便又左顧右盼,神色微見忌憚。


   「疑公」者,「遺宮」也。盧雲乍听之下,便也雙肩微動,想到了顧嗣源。


   所謂「遺宮案」,便是要驅散景泰死後留下的群妃,那時裴鄴語焉不詳,豈料正統皇帝竟是要逼前朝的皇後自殺,讓她為王殉葬?想堂堂的皇後尚且不能自保,何況其它?無怪上從群妃,下至公主,人人驚懼恐怖,朝不保夕,直至最後關頭,靠著顧嗣源撞死獄中,震動了朝廷根基,這才保住了這批孤兒弱女。


   眼前這個玉寧小公主,正是顧嗣源以命換命,以自身之死贖回來的。


   盧雲熱淚盈眶,仰起頭來,朝二樓望去,說來也巧,那玉寧公主坐在二樓包廂,窗扉卻未闔起,一雙妙目似有意、似無意,幾次都朝盧雲這桌望來。盧雲「咦」了一聲,微感錯愕︰「她……她這是在瞧我麼?」仰首凝觀,待要細看,那美女卻又別過了頭,避開自己的目光。


   盧雲與景泰一家甚是投緣,不論是皇帝本人,還是大女兒銀川,稍一相會,便得青睞,沒想這小女兒與他一照面,亦生親近之感。凝目看去,只見這「玉寧公主」容貌端麗,與姊姊銀川既有神似、亦各有千秋,幾名客人雖知她是正統皇帝的眼中釘,但國色天香在前,還是不免多看了幾眼。


   想起顧嗣源,盧雲心頭一熱,便想上樓向小公主說會兒話,可自己與她素昧平生,卻該如何自薦?說自個兒是景泰年間的狀元爺,答過她父皇的對聯?還是說是她救命恩人顧嗣源的得意門生?


   怎麼說,都不好。盧雲雖是閑雲野鶴,卻因天性拘束,煩惱也多,看那窗扉遲遲不關,似還在等候自己,卻又不敢冒昧過去。良久良久,總算咬了咬牙︰「說不得,銀川殿下已經歸國了,我怎能不去打听打听?這可是國家大事啊。」


   為了顧伯伯、為了天下百姓,萬不能再拘束了。盧雲昂然站起,稍稍整理了儀容,正想朝樓上行去,忽听嘻嘻一笑,櫃台下似有聲響。盧雲微微一愣,不知誰在發笑,正要察看,突听腳步輕響,似有女子行入店來,盧雲大驚失色,忙提起大氈,望頭上一放,急急坐了回去。


   正擔憂間,門口長袍影動,卻是一名男子步入茶堂,盧雲大大松了口氣,暗道︰「原來是武林好手,可真嚇死人了。」來者並非三寸金蓮,而是一名輕功高手,無怪落地如此輕微。盧雲凝目細看,卻見此人衣裝破爛,雖在大寒冬日,卻露出了大半個胸膛,此外滿面黑泥、通體骯髒,好似是個乞丐。


   世上高人所在多有,亦有喬裝乞丐的,當年自己人在揚州,便曾因此巧遇陸孤瞻。只是這乞丐神氣有些頹喪,一路來到了店里,左顧右盼,慢慢行到盧雲桌邊,似要出言乞討。


   紅螺寺乃是慈悲之地,盧雲為人亦甚好心,忙從懷里掏出了一文錢,正要送將過去,卻听西門嵩咦了一聲︰「這不是霍天龍麼?你也來紅螺寺啦?」


   听這乞丐還有姓名,卻是叫「霍天龍」,盧雲不由愣了,那霍姓乞丐慢慢轉過頭來,嘆道︰「又是你啊,西門嵩。」看這乞丐好似頗有來頭,方才開口,幾名客人紛紛起身︰「尊駕……尊駕就是霍天龍?」那乞丐嘆息道︰「貨真價實,如假包換,‘蛇槍’霍天龍便是。」


   那劍客忙道︰「在下嚴豹,峨嵋弟子,久仰霍先生蛇槍神威了。」又指著那刀客,引薦道︰「這位姓鄧,便是通西大鏢局的總鏢頭,朋友都管他叫‘鄧千歲’……」那刀客忙道︰「什麼千歲不千歲?紅螺寺里敢說這話?霍大俠肯稱我一聲鄧老板,便算給足面子啦。」


   眾人相互見禮,那霍姓乞丐卻不熱絡,只管坐了下來,斟上了熱茶,正要來喝,卻听西門嵩低聲附耳︰「霍公子,此番追捕欽犯,情況如何?」


   那霍姓乞丐斜他一眼,道︰「幸虧有你啊,花大錢向您買來的消息,差點送了我的性命。」西門嵩干笑兩聲,尚未言語,那姓嚴的劍客忽道︰「霍公子,您的蛇槍呢?」那鄧千歲也道︰「是啊,百步穿楊蛇火槍,多大名氣,怎不讓咱們見識見識?」


   那「霍天龍」衣衫破爛,兩手空空,別說什麼火槍了,連乞兒拐杖也不見一根,那嚴豹與鄧千歲卻不識相,只管接連追問,霍天龍笑道︰「想看我的火槍啊?」砰地一聲,朝桌上狠狠一拍,厲聲道︰「走!店外說話去,讓你們看個夠!」


   嚴豹一臉茫然,鄧千歲也咦了一聲,都不知他為何生氣?正要問個明白,店外卻又傳來喊聲︰「霍公子,您走慢些啊!」門外喧嘩一片,涌進了一群男子,帶頭之人是個胖子,人人破衣爛褲、披頭散發,想來都是乞丐無疑。


   眼看乞丐越發多了,盧雲心道︰「這八成是乞兒幫,卻來紅螺寺乞討了。」


   相傳遼金元三代南侵之時,北方漢人多流離失所,家貧瘠苦,便有「乞兒幫」、「蓮花會」之設,只是太祖開國後,百姓豐衣足食,慢慢便見不到乞丐聚集,這些幫會自也銷聲匿跡,沒想百年之後,天干地旱,卻又重出江湖了。


   眾乞丐登堂入室,西門嵩卻也沒趕人,忙道︰「這不是張胖子麼?來來來,這兒坐吧。」眾乞也不客氣,徑自坐下,那「張胖子」不忘從盧雲這桌取走了板凳,問也沒問上一聲。


   盧雲見這胖子養尊處優,吃得十分福態,日子想必寬裕,不過此刻卻是披頭散發、滿身污泥,八成是刻意做出來的,果然那嚴豹也納悶了︰「你們搞什麼?個個都裝成了乞丐?敢情是時興這個吧?」張胖子罵道︰「時你個大頭,告訴你,咱們遇鬼啦!」


   鄧千歲笑道︰「什麼鬼?這可是佛門重地啊,哪來的鬼?」張胖子苦嘆幾聲,正要吐出實情,卻听霍天龍道︰「閉上鳥嘴。光天化日下,別提那人的名字,犯禁。」嚴豹咦了一聲︰「犯禁的名字,難道是秦……」秦字一出,四座皆驚,盧雲也留上了神,張胖子急忙掩上那人的嘴,罵道︰「沒听霍大俠說了?別提那廝的姓名,不怕他從你背後竄出來?」


   「笑話!」嚴豹年少輕狂,不知好歹,拍胸脯道︰「他要真敢現身出來,那是最好不過,咱這柄劍也不是擺著好……」看字一出,肩頭卻讓人拍了拍,嚴豹「嚇」地一聲,正要望張胖子懷里竄去,卻听這胖子驚道︰「百草翁!你也來啦!」


   听得「百草翁」三字,四下香客紛紛轉頭,連盧雲也凝神來看了,只見面前站了個小老兒,矮小邋遢,嘻嘻哈哈,不甚莊重,不過臉面卻呈青綠之色,宛如廟里的神農大帝。盧雲微微一驚,暗道︰「這……世上還真有這個百草翁?」


   父老相傳,神農大帝有個嫡系子孫,便是這「百草翁」,此人真名無人知曉,只知他生來便有神農本事,不僅精于解毒,還善于采藥,什麼千年靈芝、成形人參,只消他出馬,沒有找不出來的,遂讓人尊稱為「百草翁」。只是景泰時仙蹤渺茫,誰也沒見過,沒想卻在這兒現身了。


   八王競逐東宮,連百草翁這等隱士都讓人請出來了,怕是無人能置身事外了。一時之間,只見堂上客人交頭貼耳,連玉寧郡主也探頭出窗,足見此人名氣之響。這小老兒卻是嘻嘻哈哈,不甚莊重,來到西門嵩那桌,忽道︰「唉,這不是張胖子嗎?你那毛病治好了吧?」


   張胖子訝道︰「什麼毛病?」百草翁道︰「大庭廣眾的,我不好明說。」


   眾人臉上含笑,連盧雲都听懂了。玉寧郡主卻把窗扉一關,料來剩下沒什麼好話,果不其然,張胖子破口大罵︰「治好啦!要是沒治好,你娘怎會喊啞了嗓子?」百草翁怒道︰「好啊,二十年前你來長白山求藥,又哭又跪的,現下劈頭第一句就是這個?老子先操你娘!」


   二人污言穢語地罵將起來,一路向上攀爬、禍延祖先,盧雲早已料到如此,自也不感驚訝,只管低頭飲茶,那嚴豹听得煩了,忍不住插話道︰「仙翁,您平日不是隱居關外麼?怎也趕來紅螺寺了?」百草翁嘿嘿一笑,下巴昂了起來︰「你們說呢?我是為啥出山啊?」


   西門嵩笑道︰「八王競逐東宮,仙翁這般本事,哪還閑得住?」百草翁撫掌大笑,卻也不避嫌了,各桌客人則是眉來眼去,想已留意在心。張胖子心里懷恨,便冷笑道︰「怎麼,就憑你這點微末道行,也敢淌八世子的混水?不怕讓人一刀捅了?」


   百草翁譏諷道︰「我一不放冷槍、二不拐賣孩子,夜半敲門心不驚,有什麼好怕的?」


   霍天龍好端端坐在一旁,無端讓人得罪了,森然道︰「你說什麼?」西門嵩忙來圓場︰「大家喝茶、喝茶。」又道︰「仙翁別賣關子了,快說吧,您和哪位王爺結交啦?」


   百草翁甚是得意,呵呵笑道︰「人家皇族龍胎,我一個凡夫俗子,談得上什麼交情?倒是唐王爺出手闊綽,專程把我請出山來,這可讓老朽過意不去啦。」


   鄧千歲笑道︰「怎麼?唐王爺也找你買藥?」百草翁嘆道︰「這回立儲案哪,唐王爺可真用足了心,特意托我找了株老山參,說要貢給皇上。為了這株參啊,老夫上天下地,走遍了高麗女真、關內關外……」正說嘴間,忽听霍天龍道︰「百草翁,你近年還在家里自制人參麼?」


   百草翁讓人放了冷槍,自是臉色大變,忙道︰「這……這是貢給皇上的東西,我……我哪來的狗膽造假?不信我一會兒拿給你瞧,那株參真是非同小可,頭耳四肢俱全,我一路攜回京來,還怕被人劫奪哪。」那張胖子道︰「劫奪不至于,倒是泡水化爛了,不無可能。」


   「哈哈哈哈哈!」眾人狂笑不止,百草翁則是惱羞成怒︰「胡說!胡說!絕無此事!」


   眾人笑了一陣,百草翁已是憤然離去,正所謂「見面不如聞名」,先前的傳說都化為泡影了。張胖子笑道︰「西門老兒,你給兄弟們出點主意吧,現今八王八世子,咱們若想謀個一官半職,您瞧該走哪條路?」西門嵩笑道︰「怎麼,就你這塊材料,還想當關內侯不成?」


   張胖子道︰「那是霍公子的志氣,我這人胃口小,只想撈點錢,弄個小官當當……」西門嵩尚未言語,鄰桌一名客人已然起身道︰「良禽擇木而棲,兄台欲投明主,不如求見唐王吧。」


   張胖子訝道︰「你是……」那客人道︰「在下是唐王的食客,先生若欲求官,只管隨我來。唐王爺出手闊綽,乃是當代孟嘗,絕不會虧待你的。」


   張胖子有些心動了,正要過去結交,又听另一人道︰「什麼當代孟嘗?唐王所仗不過是財,所用盡是奴僕,焉能成就大業?豈不知豐王爺豪杰義氣,折節下交,那才真叫做海納百川。」張胖子訝道︰「你……你又是……」那人道︰「在下漢口沈至善,是豐王爺的幕賓。」


   張胖子沈吟道︰「老兄是漢口人……不知和漢口三俠如何稱呼?」那人拱手道︰「有辱兄台清听,三位不才劣徒,當得起什麼俠字?」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紛紛喊道︰「原來‘三鎮把總’沈老爺在此!來!咱們敬你一杯!」


   看這姓沈的好似是一幫之主,名氣之響,竟不在百草翁之下,那唐王的手下料知不敵,便悄沒聲的溜走了。張胖子見發財機會來了,正要上前拜見,卻讓嚴豹拉住了︰「別听他們的,張大哥要求官做,何必舍近求遠?只管問小弟便是了。」


   張胖子訝道︰「你這小子有啥本領?敢說這話?」嚴豹道︰「張大哥有所不知,家師執掌峨眉,與徽王爺是至交,張大哥欲尋差事,何不隨我去見家師?」張胖子愣道︰「怎麼?嚴掌門投靠了徽王爺?我怎沒听說?」嚴豹嘆道︰「家師吩咐了,這東宮廟堂之事,最忌張揚,要咱們平日不可多說,免得讓人誤會是招搖撞騙之徒。」


   這話指桑罵槐,卻要沈至善如何忍得?听他深深吸了口氣,沈聲道︰「這位少俠,年紀輕不打緊,可要是說話張狂,目中無人,那可要不得啦。」嚴豹淡然道︰「要談年紀輩分,你還能老過咱們峨眉山的白眉老祖不成?勸你一句,少在我面前倚老賣老,裝瘋賣傻。」


   沈至善沈下臉去,道︰「小子,說話口氣不小啊。」話聲未畢,四下已站起了五六人,想來都是他的幫眾。嚴豹低頭喝茶,淡然道︰「你有多少人,盡管叫出來。我山白眉老祖就在左近,他老人家若是來了,你也知道後果如何。」


   這「白眉老祖」不知是何方神聖,那沈至善明明咬牙切齒,卻也不敢冒犯,猛听砰地一響,一名道士拍桌起身,厲聲道︰「放肆!白眉老祖又如何?我武當山‘純陽傳人’業已出世,豈懼你峨嵋一老朽?叫他過來磕上三個響頭,可饒不死!」


   嚴豹大怒道︰「你又是什麼人?」那道士厲聲道︰「武當元善,恭領閣下高招!」兩人一言不和,各自拍桌怒罵,怕是要動手了,張胖子拉來了西門嵩,附耳道︰「西門老兒,你老兄看好哪個王爺?吩咐一聲吧。」西門嵩笑道︰「我看好正統皇帝。」


   眾人咦了一聲,有些听不懂了。那鄧千歲咳嗽幾聲,眼看霍天龍始終不吭氣,便道︰「霍公子,憑你的名氣武功,投誰靠誰,都是一句話,你想玩這一局麼?」霍天龍搖頭道︰「什麼八世子、七公主,我是一點也不上心。要我為幾兩銀子折腰,姓霍的也不來勁。」


   鄧千歲皺眉道︰「那你來紅螺寺干啥?」霍天龍道︰「我是來避禍的。」眾人愣道︰「避禍?避什麼禍?」霍天龍沒多說,只朝西門嵩瞧了一眼,便自低頭喝茶。盧雲一旁听著,心下卻想︰「這姓霍的是個曉事的,把局勢看得極透徹。」


   今早親眼所見,徽王已然戰死西郊,這個正統王朝還有多少氣數,猶在未定之天,現下還奢談什麼東宮太子、西宮娘娘?自是一場春秋大夢了。


   正嘆息間,忽听箏箏聲響,似有人彈起了琵琶。這聲響來得好快,轉眼便近了數十丈,聲調偏又高絕,轉看堂上諸人,卻是一無所覺,盧雲微微一凜,暗道︰「又有高人來了。」行到窗邊,只見對過房頂掠過一人,身穿黑衣,手捧一只鐵琵琶,霎時心下一寬,暗道︰「是帥金藤。」


   說來也是奇事一樁,這帥金藤本是個「鎮國鐵衛」,座次「二十三」,孰料一見盧雲拿著那面「修羅之令」,便一口咬定他是「大掌櫃」,從此開始為他跑腿干活,真是推也推不掉了。


   這帥金藤奉命去找阿秀,這當口必有消息回報。正等他過來會合,哪知琵琶聲卻漸漸遠去,這人居然跑過頭了?盧雲有心出聲召喚,便將手指置于唇邊,留下毫厘窄縫,徐徐吐出,頓時之間,便生出悠悠龍吟。


   此法與「傳音入密」相通,聲沈而能及遠,也因聲音太沈,人耳難聞,唯貓犬可知,想以「二十三」的內力,必能聞聲前來。


   吹了半晌,果然琵琶聲幽幽回轉,帥金藤回應了,盧雲心下大喜,便又吹了幾聲,示意他快快過來。帥金藤也撥了撥琵琶,示意明白。


   兩邊交相呼應,頗見興高采烈,堂上諸人卻還在高聲說話,並無所覺,猛听啪地一響,二樓處傳來耳光聲,听得一人大吼道︰「哪來的臭蚊子?專吵你老子睡覺?」


   听得店里另有高人,盧雲自是微微一愣,那帥金藤不知自己吵了人,兀自琵琶連珠,鏗鏗鏘鏘,那客人耐不住吵,頓時淒厲一聲大叫︰「神刀勁!」轟地一聲,那人拍了牆壁一掌,整間樓房竟是搖搖欲墜,隨即門外闖進了大批老婦,直沖二樓,暴吼道︰「宋通明!躲哪個?」


   那嚴豹本還在與人爭吵,卻讓這幾名老婦推開了,茶博士趕忙上前阻攔︰「朝廷有命,樓上是朝官的歇停處,官不至三品,爵未至公侯,不得上去……」眾老婦怒道︰「咱們正是猴個!」推開了人,一發沖上樓去了。


   盧雲呆了半晌,才知宋通明便在樓上,但听砰地一聲,廂房讓人撞開了,隨即屋內轟轟作響,左一聲「神刀勁」、右一聲「神刀勁」,夾雜操爹干娘的喊聲,可憐玉寧郡主身在隔鄰,不勝其擾,只能打開包廂,遣出了婢女,喊道︰「店家!店家!咱們要到外間坐。」


   廂門一開,滿店賓客都是為之一驚,紛紛站起身來了。


   玉寧郡主出來了。只見她降尊紆貴,一步一步行下樓來,竟似要與凡夫俗子共處一室。盧雲呆呆看著,忽然背後讓人拍了拍,回頭急看,卻是帥金藤來了。看這人腦袋不對勁,一見盧雲,不顧眾目睽睽,便已當眾拜伏,吶喊道︰「屬下二十三,參見大……」


   盧雲掩住他的嘴,附耳道︰「別作聲,此地外人多。」正說話間,郡主娘娘竟朝自己這桌走來,盧雲心頭忐忑,低頭垂手,只見婢女朝自己一指,道︰「小二哥,可否讓我們坐這桌?」盧雲拉住了帥金藤,正要退讓走避,那婢女卻道︰「你倆別動。我們要的是上首這桌。」


   那桌客人正是張胖子、霍天龍等人,諸人本還心頭直跳,待听得人家打發的是自己,心下自感不快,茶博士行上前去,陪笑道︰「大爺們,挪挪位吧。」


   當時男女有別,尊卑之間更是不可不分,以郡主娘娘的身分,常人自是萬萬不可與之同席,眾人不情不願,那峨嵋劍客更是大失所望,西門嵩道︰「大家快起來吧,能為郡主娘娘讓座,那是咱們前世修來的福份,還有什麼不滿?」


   張胖子打了個哈欠,慢慢站起身來,來到郡主娘娘身旁不遠,似有意,似無意,便朝她的身子撞了過去,不忘淫笑兩聲。那婢女驚怒交迸,厲聲道︰「大膽!」雙手一拍,門外行來了兩名帶刀侍衛,道︰「宗人府護衛在此,等候差遣。」那婢女怒道︰「有人驚擾玉駕!你們說該怎麼辦?」兩名帶刀侍衛環顧堂中,怒目而視︰「是誰這般該死?」


   「是他!」全店賓客把手一指,定向了張胖子,直嚇得他抱頭鼠竄,西門嵩驚道︰「誤會、誤會,我這朋友是個瞎的,走路容易撞人。」張胖子頗為識相,立時雙手前伸,哭喊道︰「我的拐杖呢?」慌忙逃出堂外,霍天龍等人也跟著溜了,堂上便空了張桌子出來。


   方今雖是正統朝,可玉寧畢竟是帝王冑裔,誰想趁機褻瀆,都是自討苦吃。宗人府護衛甚是滿意,便向茶博士道︰「好好伺候著,若有一丁點差池,當心拿你的小命賠。」


   茶博士忙道︰「是、是。」正要收拾桌椅,幾名婢女卻道︰「你讓開。」接過了抹布,將桌子擦得縴塵不染,便又點起香爐,仔細再燻一遍,這才在椅上鋪了綢緞,扶侍郡主娘娘入座。


   一時之間,輕煙裊裊,滿室異香,那玉寧氣韻嫻雅,一雙美目望著窗外雪景,掠了掠秀發,眼光微微轉來,猛一見到了盧雲,便又急急轉過頭去。


   眾侍女忠心護主,守護桌旁三方,誰也不許來看郡主娘娘,卻只有盧雲這桌看了個飽,那帥金藤心頭撲通撲通地跳著,細聲道︰「奉上喻……有美女……」正想過去拜見,卻讓盧雲一把扯住了,低聲道︰「找到阿秀了麼?」阿秀二字一出,櫃台下又有異響,好似老鼠打架了。帥金藤呆了半晌︰「找……找到了,他在燈籠胡同等我。」


   盧雲迷惑道︰「燈籠胡同?那是什麼地方?」帥金藤道︰「便是舊朝的胭脂巷。玩女人的地方。」眼看眾婢女臉色一顫,盧雲自也尷尬了,忙壓低了嗓子︰「你……你怎麼留他在那種地方?我不是要你緊跟著他麼?」帥金藤道︰「小少爺脾氣壞,說除非我買到了一本書,不然不隨我走。」


   盧雲皺眉道︰「買書?是學堂用的……還是……」帥金藤道︰「不是那種墊床腳的,少爺要的是本好書,叫做‘金海陵縱欲身亡‧續’。」


   櫃台下的老鼠很怪,一听好書來了,立時激烈奔跑,吵得不可開交,盧雲也傻住了,茫然道︰「那……那是什麼?」帥金藤道︰「那是正統朝第一名著,大儒馮夢龍所作。小人也買了一套。話說大金朝有一昏君海陵王,淫樂後宮,日夜玩弄後妃公主……」正要細細解說玩弄詳情,玉寧卻起身了,一旁婢女大聲道︰「伙計、伙計,咱們要換張桌子。」


   那茶博士滿面苦笑,卻又不便多說什麼,只能指揮客人,自在那兒辛苦挪移。盧雲咳了一聲,又道︰「你……你買到書了麼?」帥金藤道︰「沒有。我跑了二十八家書鋪,人人見我就笑,要我自己去寫一本。小人實在沒法子了,只好到處找您,瞧瞧該怎麼辦?」


   人心不古,每況愈下,如今連小童也嗜讀奇書了,盧雲搖頭嘆氣︰「你啊你,就由得他這麼胡來?怎不用點強?」帥金藤嘆道︰「沒法子啊,小少爺吩咐了,我要是不听他的話,他便自殺了。」盧雲愕然道︰「什麼自殺?」帥金藤嘆道︰「少爺不呼吸了,打算窒息而死。」


   盧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看這帥金藤武功雖高,卻是食古不化,不知變通,無怪江充這幫權臣總是性情暴躁,逢人便打,原來是讓這幫下屬氣出來的,苦笑幾聲,道︰「也罷,他現下帶著錢麼?」帥金藤道︰「有啊,他向屬下強索了一只金元寶,咱半年的俸祿都沒了。」


   外出流浪,第一要緊便是錢,听得阿秀帶得有錢,盧雲心下稍安,自知這孩子玩樂之後,八成會回去找二姨娘,此節倒也不必多慮,正放心間,又听帥金藤道︰「大掌櫃,小少爺拿走我的元寶,您會還我吧?」盧雲咳嗽道︰「這……這個自然……」


   帥金藤安心了︰「那就好,咱雖然為國為民,俸祿還是要領的。」盧雲搖頭苦笑︰「好了,咱們先出去,再做商議。」朝桌上扔了一文錢,結過了帳,便與帥金藤一齊起身,忽听櫃台下吱吱渣渣,似有什麼人低聲笑了。


   笑聲極微,隱帶說話,似又讓手掌掩住了,以帥金藤的功力,竟也不知不覺。


   此時帥金藤已在門外,眼見盧雲駐足不動,便又探頭來問︰「怎麼了?」盧雲制住了說話,道︰「你別進來。」


   盧雲已不是第一回听到聲響,兩次三番,已動疑心,來到櫃台邊,把手置于案上,突覺掌中一熱,心里也是怦地一跳,好似櫃台下躲了一頭大老虎。


   盧雲向後退開一步,提掌護胸,沈聲道︰「朋友,出來相會如何?」帥金藤也是個高手,一見情狀有異,立時提起鐵琵琶,全神戒備。


   堂上客人議論紛紛,那玉寧郡主也朝盧雲瞧來,眼中滿是好奇。盧雲卻絲毫不敢分心,一手護胸,一手按住櫃台,正要將之推倒,突听當瑯一聲,桌上碗筷落了下來,盧雲袍袖一拂,將碗筷卷了回去,卻于此時,櫃台上的紅布飛了起來,便朝盧雲當頭罩下。


   眼看視線被擋住了,盧雲雖驚不亂,立時向前劈出一掌,突然一股火焰般的氣息反燒了回來,盧雲嘿地一聲,運起「劍寒」功力,正要發勁抗衡,卻听砰地一響,門邊傳來重響,竟有人奪門而出了。


   對方聲東擊西,已然金蟬脫殼,盧雲不及扯下紅布,便朝門外撲出,喊道︰「帥金藤!快攔住他!」話還在口,卻听道上馬蹄隆隆,只听帥金藤喊道︰「大掌櫃!快讓開啊!」


   盧雲咦了一聲,急忙扯下紅布,卻見面前飛近一道火光,來勢快絕,帥金藤大叫一聲,飛撲而來,將盧雲一把推開,但听哎呀一聲,這「二十三」竟讓火光撞了個正著。


   盧雲心下大驚,急目來看,眼前卻是一匹高頭巨馬,丹朱血紅,四足駿長,赫然便是一匹「赤兔馬」!


   赤兔馬一現身,帥金藤便已仰躺在地,死活不知。盧雲滿心焦急,正要轉身察看同伴,卻听馬兒一聲嘶鳴,翻下一名姑娘,驚道︰「老伯,你……你還活著麼?」


   盧雲咦了一聲,暗道︰「這不是娟兒麼?」來人果是娟兒,看她鎮日價縱馬狂馳,果然便闖禍了,她急急去搖帥金藤,慌道︰「老伯、老伯,你醒醒啊。」


   帥金藤座次雖只「二十三」,霉運卻是天下第一,這會兒舍身救主,自己便倒地昏迷了。娟兒又驚又急,也是怕撞死人了,趕忙取下發簪,在他身上急找穴道,正要胡亂救治,忽听喵地一聲,一只貓兒跳了過來,娟兒大駭大驚︰「快走開!」


   紅螺寺里有小貓,看這貓兒甚是頑皮,瞧了瞧地下的帥金藤,便拿著爪子拍了拍它,霎時之間,地下死尸雙眼睜開,居然不必俯身屈膝,便已直立起來。


   「救命啊!」娟兒大哭道︰「老伯!不要害我!不要!」僵尸復活了,兀自陰側側地望著自己,森然道︰「奉上喻。」啪地一聲,雙膝並攏,向上一跳,朗聲道︰「我不是老伯!」


   「救命啊!僵尸啊!死人復活啦!」娟兒轉身便逃,大哭大叫,不巧又撞著了一人,抬頭一看,卻是一名馬車夫。娟兒松了口氣,知道遇上了活人,正要躲到那人背後,卻見那馬車夫含笑頷首,好似認得自己。娟兒咦了一聲,便也凝目回望。


   尋常馬車夫衣衫污穢,邊走邊吐痰,這人卻是衣裝整齊,白淨斯文。正打量間,二人目光相對,只見這人不單衣衫齊整,樣貌也頗整齊,鼻梁挺直,生了一雙薄薄的嘴唇,長方臉蛋,豈不就是那姓「盧」名「雲」的……


   「鬼啊!」娟兒尖叫起來,急急跳上赤兔馬,哭道︰「到處都是鬼,快跑啊!」亂抓亂搔,又踢又打,那赤兔馬也真辛勞,挨了幾記狠的,便又死命狂奔,掉頭而去了。


   赤兔馬消失無蹤,那馬車夫自是目結舌,愣道︰「這……這又是怎麼了?」


   來人自是盧雲了,他茫茫然不知所以,忙問帥金藤︰「你……你還行麼?」帥金藤呆呆地道︰「我……我不是老伯。」盧雲也呆了,忙道︰「我知道你不是老伯。來,讓我扶你坐下。」正要伸手攙扶,帥金藤已是大怒拂袖︰「我不是老伯!」


   這帥金藤腦袋本不靈光,現下讓赤兔馬撞擊了,自然更不堪用。盧雲心里卻甚感激,自知他為了自己,不惜舍身相救,當下耐著性子,將他扶回了茶鋪,道︰「來,先坐下歇歇。」


   帥金藤嗯了一聲,坐下發呆,眼看幾名客人經過,突又跳了起來,大吼道︰「你才是老伯!」堂里客人聞言一驚,盧雲忙安撫道︰「乖喔,我才是老伯、我才是老伯。」


   四下嘻嘻哈哈,只見玉寧掩嘴輕笑,其余客人更是捧腹噴飯,想來都把自己當成了傻瓜。盧雲微微一窘,拍了拍帥金藤的肩頭,道︰「你先坐坐,我到外頭瞧瞧,一會兒便來。」苦笑搖頭中,自管行出了店外,左右張望,卻仍在尋找櫃台下的那人。


   適才櫃台下藏了一人,殺氣騰騰,便引來了盧雲探查,沒想雙方才一動手,對方便當頭罩來一塊紅布,先遮住了盧雲的視線,其後又讓娟兒一陣打攪,竟連對方的臉面也沒見到。


   盧雲昨夜曾與「大掌櫃」同場競技,卻被「天訣」打了個出其不意,險些被俘,此時又讓這無名高手聲東擊西、從容脫身,可說連輸了兩場。他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掌心卻還紅通通的,彷佛被怒火燒過一般。


   盧雲微微握拳,心中隱隱有個感覺,方才那人便是「怒王」秦仲海。


   方今世上,只有秦仲海才有這種內力、這種手段、這種心機,只是說也奇怪,現今紅螺寺兵馬雲集,倘使那人真是秦仲海,他卻為何甘冒大險、孤身來此?


   秦盧二人本是莫逆之交,共經無數生死患難,若非當年的一刀,至今都還是知己,是以盧雲深知他的性子,他不來紅螺寺便罷了,一旦現身來寺,必有驚人之舉,八成還是沖著正統皇帝而來。


   想到顧倩兮、二姨娘都在城內,盧雲不由深深吸了口氣︰「這……這事非同小可,我該不該告訴定遠?」腳步才動,忽又想到了城外的百萬餓鬼,卻又讓盧雲怔怔停下腳來。


   「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今早阜城門大戰,盧雲跪听聖喻,已知朝廷對西北災民不聞不見,這些人遠道而來,所求不過溫飽而已,朝廷上下卻視若無睹,自己便再自私涼薄千百倍,又豈能斷了他們最後一點生機?


   左手是朝廷、右手是怒蒼,此刻當真難以決斷,盧雲深深嘆了口氣,又想︰「也罷,方才那人是不是仲海,尚未可知,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江湖之大,無奇不有,說不定方才那人是哪位退隱前輩,那也難說得緊,想著想,便又搖了搖頭,正要走回茶堂,忽听前方傳來啡啡之聲,抬頭一看,卻見前方路上拴了匹大紅馬,渾身朱血,毛色晶亮,卻是適才見到的赤兔馬,馬旁還站了個傻姑娘,連拍心口,顫聲道︰「嚇死人了,整日鬧鬼,一會兒得去廟里燒香了。」


   盧雲心下大喜,暗道︰「又見面了。」便急急上前,預備打個招呼。


   此番能生離水瀑,說來娟兒也有一份功勞。無奈當時盧雲留著長長的胡須,心若死水,自也沒和她相認,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現下連顧倩兮也照面了,卻還忌諱什麼?盧雲心里高興,只想給她個驚喜,當下悄悄來到娟兒背後,正要朝她肩上去拍,這傻姑娘卻陡然向前一跳,來到赤兔馬跟前,憂聲道︰「大紅臉,我……我被鬼魂纏上了,得去買些紙錢,你乖乖在這兒等我,別亂跑喔……」


   正囑咐間,赤兔馬卻是焦急無比,啡啡連聲,又抬腿,又擺尾,全數指向娟兒背後,暗示鬼怪逼近,無奈這傻姑娘不曾開竅,只愣道︰「又要吃隻果嗎?來,嘴張開。」從懷里找出一顆大的,塞入赤兔馬的嘴里,當是要它閉嘴了。


   娟兒低頭而走,不住察看地下影子,頗見提心吊膽。正擔憂間,忽見四周香客過往、陽氣頗盛,便笑道︰「不怕,這兒是紅螺寺,陽氣重,鬼魂不會跟來的。」


   听得自己成了死人,盧雲皺眉搖頭,正要拍拍她,這傻姑娘卻又跑了,只見她縱到了一處鋪子前,喊道︰「老板!這紙錢怎麼賣啊?」一名和尚提起竹籃,笑道︰「您瞧,咱們這兒紙錢分了上下三種,有好的、平常的,還有特品元寶形狀的,您要哪種?」


   娟兒是大而化之的人,哪知紙錢還有這許多講究?眼見竹籃里滿是銀紙,亮晶晶、閃耀新,便隨手撿了一藍,喃喃地道︰「燒這種吧。」盧雲暗自慨然︰「這八成是燒給我的,可真破費了。」


   正感激間,卻听那和尚道︰「姑娘,八錢銀子。」娟兒驚道︰「這麼貴!你算便宜點吧。」那和尚嘆道︰「也有三文錢的,你要麼?」娟兒喜道︰「好啊,有兩文錢的麼?」


   那和尚咕噥幾聲,取出一盆草糞紙,娟兒也掏出了錢包,還沒來得及付帳,卻听「當」、「當」兩聲,兩枚銅錢自空而降,耳邊兀自听得呼喚︰「娟姑娘……別破費了……」


   娟兒牙關顫抖,撇眼去看,驚見背後一頂陰側側的大氈,距離頗近,兀自道︰「別怕……快回頭看看我啊……」盧雲著意放柔了嗓子,卻嚇得娟兒渾身發抖,他有意讓小姑娘安心,便道︰「是我啊……盧雲啊……」眼看娟兒遲遲不轉身,便伸手起來,朝她左肩拍了一記。說也奇怪,這一拍並未用上內力,娟兒卻似讓雷劈了,一時狂奔而出,哭叫道︰「又來啦!」


   民間有迷信,人身三盞燈,總說雙肩兩盞,頭頂一盞,舉凡惡鬼侵襲,必然先拍左肩,再拍右肩,待得雙肩燈熄,隨手再朝腦門一拍,三燈盡滅,便要一命嗚呼了。


   娟兒哭嚷奔逃,沒想和尚在旁,鬼魂卻能當眾出沒,料來僧人不管用,須得佛祖庇護,方是保障。正慌張間,忽見一旁有座小殿,供奉了羅漢尊者,一時頗為慶幸,笑道︰「這可安心了。」來到了神案前,扔了兩文錢到香油筒,正要焚香祈禱,驚見一人雙手合十,早在那神像前躬身禮拜,看那頭戴大氈的幽靈模樣,不是「盧幽幽」是誰?


   盧幽幽畢命成鬼,如今卻公然入廟,法力忒是高強,娟兒花容失色,正要落荒而逃,盧雲情急之下,只能拉住她的衣袖,喝道︰「定神!」


   娟兒大哭大叫︰「別纏著我!又不是我害了你!」一時劍光閃動,九華山的「倒卷珠簾」、「飛雲玉泉」等名招全數施展,勢道竟頗凌厲。盧雲頻頻閃躲,腳下一頓,娟兒卻也了得,三步並做兩步,便又竄入了雲會茶堂,卻是方才盧雲歇息的地方。


   盧雲苦笑不已,沒料到這小姑娘年近三十,卻還如此膽小,他尾隨而入,只見西門嵩等人早走得一個不剩了,至于帥金藤,卻還呆呆坐在那兒,迷糊喝茶,轉看玉寧郡主,卻也是低頭凝思,似有心事。


   店里客人來來去去,那娟兒卻似無頭蒼蠅,只在屋里亂竄,盧雲搖了搖頭,正待喊住她,這傻姑娘竟朝門口奔了回來,大哭大叫︰「可找到你啦!」


   眼見娟兒使開了輕功,直從身邊擦肩而過,對自己這個老鬼視而不見,盧雲不免心下一奇,不知是什麼人到了,還不及轉身來看,卻听娟兒哭喊道︰「瓊芳、瓊妹、瓊娘娘!你總算來啦!」


   陡听此言,盧雲臉色大變,猛地轉身一撲,便竄到了一旁的櫃台里,就地藏了起來。


   店門口立了一名大美人兒,北國英姿,天之驕女,果然是「瓊芳」到來。瓊家少閣主在此,正主兒豈不也要現身?正忐忑間,只見店里姍姍行來一名縴秀婦人,手提小包袱,正是顧倩兮。她倆聯袂駕車,已然抵達北極天子腳下,「紅螺山」。


   二女方才行入店里,忽听一聲輕喚︰「師父。」聞得此言,盧雲不禁心下一奇,雖說藏身櫃台,還是伸長了頸子,不知這聲師父是何人所發?一片訝異中,卻見玉寧郡主迎上前去,來到顧倩兮面前,道︰「師父,你也來了。」


   店中客人一發轉過頭來,全在打量顧倩兮與玉寧。看這郡主娘娘排場頗大,瓊芳早也見到她了,此時又听她稱顧倩兮為師,卻是怎麼回事?顧倩兮察言觀色,便解釋了︰「玉寧殿下隨我習畫,至今已有六年。」瓊芳「哦」了一長聲,才知是學畫的徒弟。


   顧倩兮少女時師承梧桐居士,學了一手好工筆,如今依心寫意,隨筆而就,自有宗師之風。想來近年名氣益發響亮,這些京城里的名媛仕女,自也慕名來投了。


   此時顧倩兮哪兒不好站,便站在櫃台旁,盧雲卻躲在後頭,咫尺之隔,恰如甕中之鱉,若讓人抓了個正著,豈不無地自容?正盼她們趕緊走開,顧倩兮卻攜著玉寧的手,為她引薦了︰「殿下,這位便是紫雲軒的瓊小姐,單名一個……」話到口邊,卻听玉寧淡淡地道︰「師父別忙,我認得她的祖父瓊武川。」盧雲身子微微一動,暗想︰「這郡主說話好直。」


   那玉寧不愧是景泰朝的公主,一開口便直呼國丈之名,似要給瓊芳一個下馬威。瓊芳是正統朝的驕女,火氣豈會小了?心下著惱︰「好你個村姑,瓊武川三字是你叫的?便皇上在此,也不敢直呼我爺爺的名諱,你道你還在景泰朝?」正要反唇相譏,待見顧倩兮還在望著自己,便收斂了幾分,溫言道︰「真是失敬了。原來姊姊收了好些徒兒,這我卻是不知。」


   顧倩兮微笑道︰「我生性疏懶,喜歡畫上幾筆,承蒙殿下看得起,便來隨我信筆涂鴉,倒是貽笑方家了。」玉寧忽道︰「師父畫風自成一格,早已開宗立派,又何必在俗人面前自謙?」


   瓊芳听自己成了俗人,卻是哈哈一笑,正想去搖折扇,衣袖卻讓人拉住了,听得一個傻姑娘道︰「芳妹,你……你別說廢話了,快幫我瞧瞧背後,可有怪影子跟著?」


   那娟兒猶在怕鬼,只死拉著瓊芳,顫聲怕怕,好似三歲小兒一般。听得此言,玉寧、顧倩兮都笑了,瓊芳也是為之莞爾︰「怎麼啦?一個晚上沒見,便撞邪了?」娟兒發抖道︰「別老是笑我,快幫我瞧瞧,我背後可有鬼躲著?」瓊芳拂然道︰「好吧,看你怕的……」


   說話間,便朝櫃台探頭,盧雲大感駭然,就怕兩人照了面,正待破牆而出,哪知瓊芳只是作勢來望,看也沒看,便已縮了回去,哈欠道︰「有啊,櫃台後頭藏了個黑影,你要不要看看?」


   「鬼啊!」娟兒尖聲慘叫,眼看顧倩兮還站在一旁,哇地一聲,便鑽入她的懷中,當作觀音菩薩來抱。


   顧倩兮容色秀雅,瓊芳更是妙齡美女,二女本就引人注目,再看那娟兒又哭又跳,大喊鬧鬼,宛如失心瘋一般,這便引來了茶博士,道︰「幾位姑娘,可有什麼麻煩?」


   顧倩兮回禮道︰「承蒙關照,咱們沒事。」正要把茶博士支開,瓊芳卻道︰「且慢,替咱們找張空桌子,三個人坐。」一听此言,玉寧便道︰「師父,何必另覓地方,快來徒兒這兒坐吧。」不顧身分,親自拉開了木椅,招呼師父坐下。


   玉寧那張桌子還空著,便五個人也擠得下了,偏就不邀瓊芳,好似沒這個人一般,自是故意氣她了。瓊芳暗自拂然︰「哪來這般小心眼的東西?看老娘氣氣你。」便攙住了顧倩兮,故做嬌憨狀︰「姊姊,和人家一起坐吧,人家好無知呢,不學畫不行了。」


   二女又斗起了氣,顧倩兮順了這頭,不免開罪那頭,忍不住笑著搖頭︰「都不坐了。我去買點香燭,一會兒便來。」娟兒顫聲道︰「瓊芳……快來喝熱茶……我……我好冷啊……」


   瓊芳與玉寧處不爽利,早想避開,便拉著娟兒,自去店里找尋空桌,離得玉寧越遠越好。顧倩兮交代了幾句,正要離開,玉寧卻又跟了上來,緊緊挨著師父。顧倩兮低聲道︰「你方才是怎麼了?為何處處和人家過不去?」


   玉寧別過頭去,面帶倔強,顧倩兮見貌辨色,自也猜到她的心情。看徒兒是景泰皇帝之女,正乃「舊時王謝堂前燕」,瓊芳卻是「虢國夫人新主恩」,一個是舊朝烏衣,一個是當朝新貴,彼此如何相容?拉住她的手,柔聲勸道︰「她是你皇伯父的佷女,你該叫她什麼?」


   玉寧不說話,淚水自在眼眶滾動,望之楚楚可憐,顧倩兮取出手巾,替她拭去淚珠,低聲道︰「怎麼一個人來紅螺寺?」玉寧哽咽道︰「朝廷要……要立太子,宗人府要我觀禮。」


   顧倩兮道︰「你那幾位皇兄呢?沒人陪著你來?」玉寧拭淚不答,一旁婢女便道︰「王爺們初五時便奉命返回封地,不許在京逗留,現只公主一人在京。」顧倩兮撫了撫玉寧的面頰,輕聲道︰「孩子,也真生受你了。」將她摟入懷中,點滴呵護,盡在不言中。


   盧雲蹲在櫃台里,悄悄听著她與玉寧說話。心道︰「時光真快,她也是人家的師父了。」


   韶光匆匆,當年依偎「梧桐居士」身邊的少女,轉眼也收了徒弟,成了人家嘴里的「師父」了。


   回憶揚州往事,盧雲不禁感慨萬千,那時顧倩兮每隔數日,便要去梧桐居士家中習畫。一日自己誤打誤撞,居然也登門造訪了一回,只是那時顧倩兮未經滄桑,分毫不知那故做瀟灑的公子爺,其實正是她家里的下人小廝,專為她父親磨墨擦地。


   十年彈指即過,這些事都過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盧雲追憶往事,眼眶不自覺地紅了。顧倩兮渾不知背後躲著人,替玉寧理了理雲鬢,吩咐道︰「這兒龍蛇雜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一會兒早些進場,知道了麼?」听得徒兒答應,便又交代了幾聲,正要離開,忽听玉寧低聲道︰「師父,你人面廣,世面看得多……我……我可否向你打听一個人……」


   顧倩兮哦了一聲︰「什麼人?」玉寧滿面暈紅,欲言又止間,忽然轉過了身,顧倩兮心下一奇,便望向了婢女,目帶問色。那婢女附耳道︰「夫人,您瞧那兒。」順著婢女的眼光,卻見了一張板桌,坐了一名黑袍男子,傻愣道︰「我不是老伯。」


   听得老伯發怪聲,店中又傳來娟兒的驚呼︰「鬼!就是他!就是他!」拿著花生,便朝人家身上亂扔,顧倩兮噗嗤一笑,拉來了徒兒,道︰「你要打听他?」玉寧臉色大紅,用力搖了搖頭,一旁使婢附耳道︰「這怪人有個同伴,方才與他同桌……這會兒卻不見蹤影了……」


   「同伴?」顧倩兮微感詫異,婢女們不敢多言,卻又彼此眉來眼去,一齊點了點頭。


   顧倩兮沈吟半晌,便從衣袋里提起一只鈴鐺,輕輕搖了搖,那老伯茫茫行來,道︰「好熟的聲音啊。」猛見顧倩兮站在眼前,霎時大驚起跳︰「奉上喻!屬下帥金藤!座次二十……」尚未拜見,卻讓顧倩兮攔住了,玉寧細聲道︰「師父,這人是你府上的侍衛,是麼?」


   顧倩兮微笑道︰「自己問他吧。」玉寧矜持自重,不好啟齒,便又別開了頭,一旁婢女便拉住了帥金藤,低聲道︰「老伯,方才有一名公子爺與你坐在一塊兒,那是誰?」


   帥金藤雖已神智不清,美女還是認得的,一時心下大喜,道︰「我不是老伯!」那婢女拂然道︰「你不是老伯,你是傻蛋。快說,你朋友叫什麼名字?」帥金藤茫然道︰「我朋友?他……他不是我朋友,他叫做大……」


   「大」字才出,櫃台後頭飛出一枚銅錢,正中腦門,「嗡」地一響過後,帥金藤雙眼翻白,驚道︰「奉上喻!」婢女茫然道︰「什麼上喻?」帥金藤道︰「屬下帥金藤。」那婢女惱道︰「什麼帥金藤?」帥金藤儼然道︰「座次二十三。」向顧倩兮行了半禮,便又回去喝茶了。


   店里眾人一旁看著,莫不放聲大笑。玉寧嘆了口氣,什麼也不想問了,便道︰「師父,我先走了,你……你一會兒也會進場吧?」顧倩兮道︰「我隨後便到。」玉寧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顧倩兮卻悄悄拉住了婢女,附耳道︰「究竟怎麼回事?」


   那婢女苦笑道︰「方才有位公子爺坐在窗前飲茶,他吟了一首詩的上半闕,郡主對了下半闕,兩人相互打量了半晌……」顧倩兮沈吟道︰「那公子爺生得什麼模樣?」那婢女道︰「那人是個書生,三十歲出頭,像是經過歷練的人……」


   顧倩兮微微一奇,正要再問,一名侍女卻插話了︰「那人才不是書生,我看像個馬車夫,桌上還擱了頂大氈。」先前那婢女拂然道︰「馬車夫能做詩麼?我看那人定是書生,有功名在身。」另一名老嬤嬤道︰「我看也是書生,不過是考不上的那種。」


   群雌紛紛,各抒己見,顧倩兮卻是若有所思,只是一語不發。婢女們爭執一陣,眼看郡主已然走了,便也不多說,自向顧倩兮撿衽為禮,一齊轉身離開。


   眼看顧倩兮還站在櫃台前頭,盧雲自是思緒如潮,從頭到尾,都沒留意婢女們說些什麼,一雙眼只放在她的背影上,心道︰「她……她是不是知道我回來了?不然昨晚在布莊里,她……她為何要取走我的面擔?可我……可我並未與她照面,單憑巷里的一幅面擔,她怎能知道那是我的東西?」


   不知道,盧雲什麼都不知道,他蹲在櫃台里,眼眶微紅,突然間,好希望她能回過頭來,與自己說上幾句話。


   多少往事浮現眼前,從初識之時,到听說她嫁人的那一刻,盧雲就是放不下,他怔怔望著顧倩兮,想要起身說話,卻就是鼓不起勇氣。


   良久良久,顧倩兮腳步微動,想來已要離去了。盧雲心頭黯然,正要低下頭去,突見顧倩兮抬起手來,除下了玉簪,甩了甩一頭長發,便又緩緩髻了回去。


   大庭廣眾的,顧倩兮背對著盧雲,卻當眾理起了容妝,看她提手簪發,雪白的後頸全裸出來了,滿店客人想瞧沒機會,竟只有櫃台後頭那人看了飽。


   盧雲震驚駭然,要知當時男女之防極嚴,女子的後頸實乃婦道尊嚴之處,除開丈夫,豈容外人來看?偏偏盧雲就是轉不開頭,明知這是人家的老婆,名花有主,還是傻傻地看著,不知不覺間,他再次爬起身來,緩緩伸手,便朝她腰上去抱。


   終于要相認了,這一抱之下,十年來的點點相思,一縷寄情,便能有個了局。正淚眼朦朧間,卻听一人道︰「顧姊姊,郡主走了嗎?」


   櫃台旁來了個礙眼的,正是娟兒來了,盧雲皺眉不快,便又蹲回了櫃台,顧倩兮道︰「走了。她過年時沒見到我,便聊了幾句。」娟兒喃喃又道︰「你……你不來喝茶麼?」


   顧倩兮髻上了秀發,心情彷佛好了許多,含笑道︰「不了,我得先去買些東西,一會兒還得去見個老朋友。」娟兒喔了一聲︰「那……那你快去快回。」顧倩兮含笑點頭︰「我去去就來,你們先坐唄。」


   眼看顧倩兮走了,娟兒卻還在那兒怔怔發呆,盧雲心下沒趣,便站起身來,望娟兒腦袋一拍,道︰「娟……」小姑娘眨了眨眼,回頭來望,霎時尖叫一聲︰「鬼啊!」奔到板桌旁,硬與瓊芳擠上一張板凳,抱娘似的發抖。


   滿店客人議論紛紛,瓊芳自也微微發窘,道︰「又怎麼啦?」娟兒駭然道︰「鬼……鬼躲在櫃台後頭。」瓊芳噗嗤笑道︰「大白天的活見鬼,你到底見誰啦?」娟兒害怕道︰「那人死了很久……你……你不認識的……」瓊芳喝了口清茶,道︰「快說吧,那人是誰。」娟兒寒聲道︰「他……他姓盧,叫做盧雲……」話聲未畢,瓊芳已然大驚起跳︰「什麼!」


   瓊芳突吼一聲,自讓娟兒嚇了一跳,那盧雲更是魂飛天外,本還等著去找帥金藤,這會兒便又縮了回去,娟兒顫聲道︰「你……你也認得他麼?」瓊芳明白此事環環相結,一時說之不盡,忙道︰「別說這些了,你說他躲在哪兒?」娟兒寒聲道︰「就……就躲在櫃台後頭。」


   瓊芳二話不說,立時起身察看,盧雲見大事不妙,忙拿出畢生武學,一溜煙來到窗邊,竄了出去,正喘氣間,卻听瓊芳森森冷笑︰「好你個大水怪,還是露出馬腳啦!」


   盧雲微微一奇,從窗邊偷眼去看,卻見瓊芳拾起了一頂大氈,正是自己隨身帶著的那一頂,原來適才情急心慌,居然忘了拿?瓊芳冷笑連連,朝櫃台用力一拍,喝道︰「出來!」


   盧雲如何敢現身?自是蹲在窗外,龜縮不出。娟兒挨了過來,害怕道︰「芳妹……這……這姓盧的死了十多年啊,你……你是怎麼認得他的?」瓊芳道︰「我能通靈觀落陰,夜里專與死人閑聊,你不知道麼?」娟兒駭然道︰「真的假的?」


   瓊芳最能胡扯,拿起大氈,朝娟兒作勢一拋,喝道︰「嚇!」娟兒尖叫一聲,正要東跑西竄,卻讓瓊芳拖回座位,附耳道︰「別嚷,你越怕,他越要纏你,到時鬧得鬼附身,那可麻煩了。」


   娟兒顫聲道︰「那……那顧小姐那兒呢……要不要告訴她?」瓊芳忙道︰「先別說!那姓盧的死得太冤,見誰纏誰,你若告訴了顧姊姊,她心里一定害怕。」


   娟兒驚道︰「他……他會纏著顧小姐麼?」瓊芳淡淡地道︰「這你就別管了。總之我會替你們捉妖,早晚將他五花大綁。」


   盧雲听得憂心忡忡,看這瓊芳好生厲害,早已算定自己定會纏著顧倩兮,到時只消守株待兔,還怕抓他不住?娟兒則是半信半疑,還待再多問幾句,背後忽來一股陰風,低聲道︰「姑……」


   「又來啦!」娟兒尖叫一聲,還不及拔劍亂砍,瓊芳已然大吼一聲︰「大水怪!看你望哪跑?」揪住了人,正要按在地下亂打,卻听那人放聲慘叫︰「別亂來啊!我是賣茶的啊。」


   回頭一看,卻是茶博士來了。瓊芳臉上一紅,這才發覺自己還沒叫東西吃,當即道︰「你……你帶了錢麼?」娟兒忙道︰「帶了、帶了,傅師範給了我好多錢,要我轉給你哪。」說著取出厚厚一迭銀票,雙手奉將過去。


   有道是「一貧一富、乃見真情」,娟兒平日兩手空空,卻不覬覦瓊芳的財物,此時銀票自是一張不少,如數交出。瓊芳細細點了點,見有千兩之多,不覺精神一振,道︰「給暖壺酒來,再配六色涼菜、八迭熱炒……」


   都說有錢好辦事,好容易恢復了少閣主的身分,正要大張宴席,那茶博士卻道︰「姑娘,咱們這是寺廟茶堂,只供素,不賣酒。」瓊芳有些掃興了,便道︰「好吧。送壺香片來,配八色茶點……」娟兒插話道︰「有棗泥糕麼?」瓊芳皺眉道︰「又吃甜了。不才說自己胖了?」


   娟兒素嗜甜食,卻又憂心體廣,不由臉上一紅,辯解道︰「整日遇鬼,再不吃糖壓壓驚,明日就病了……」瓊芳笑道︰「隨你了。」打發了茶博士,一邊留心櫃台動靜,一邊細聲來問︰「對了,你在哪兒遇上傅元影的?」


   娟兒道︰「昨晚先遇一回,早上進城時又見了,他消息好靈通,早就知道你去了楊家……」正說間,眼珠兒溜溜一轉,忽見瓊芳身著裙裝,美得不成話,霎時掩嘴低呼︰「等等!你……你穿女裝啦?」瓊芳有些得意了,一時煩惱盡去,擺了擺縴腰,嫣然笑道︰「漂亮吧?」


   娟兒一見到漂亮衣裳,頓時四大皆空,物我兩忘,正要品評考察一番,忽然肩頭又讓人拍了拍,耳中听得一聲鬼哭︰「娟……」


   「又來啦!」娟兒放聲哭叫,正要撲入瓊芳懷里,背後那人已給瓊芳一腳踹倒,娟兒則是發起狂來,拼死狠踢,那人慘叫道︰「別打了!別打了!再打要死人啦!」


   听得鬼魂討饒,娟兒不由咦了一聲,凝目去望,卻見腳下踩著一名公子哥兒,手持紅纓鐵槍,正是祝康到了。娟兒哼了一聲,收起了縴足,傲然道︰「是你啊。」祝康見這兩個女人眼神凶狠,不由吞了口寒沫,顫聲道︰「是啊……才一出城來,便遇上了你倆……」


   眼看祝康哼哼唧唧,娟兒不由咦了一聲,只見這少爺滿身是傷,嘴角青一塊、紫一塊,手腳更滿是繃帶,忙道︰「你……你怎麼了?」祝康嘆道︰「我昨晚遇鬼啦。」


   听得「鬼」這一字,娟兒大駭道︰「你……你也遇鬼了?可是姓盧的老鬼麼?」祝康茫然道︰「盧老鬼?那是什麼?」盧雲躲在堂外,自是看得暗暗莞爾︰「真是,這世上哪來的鬼神?這小丫頭還真是長不大。」正好笑間,忽然背後腳步微動,一人伸手過來,便朝自己肩頭拍落。


   鬼來了?盧雲微微一驚,隨即听出來人呼吸悠長,不由心下惱怒︰「雕蟲小技,也敢班門弄斧?」肩頭微斜,讓過了手掌,隨即一個反扣,制住那人的脈門,正要將他摔上一跤,卻听一人哀哀叫疼︰「奉上喻……好……好痛……」


   盧雲臉上一紅,才知是帥金藤來了,忙道︰「你可醒了。」帥金藤茫然道︰「誰醒了?」盧雲壓低了嗓子︰「你方才被馬兒撞了,暈了過去,自己不知道麼?」帥金藤驚道︰「什麼?我被馬兒撞了?誰干的?」


   這帥金藤總是神智不清,盧雲也不是第一回見識了,正要再說,卻听店外傳來吼聲︰「康兒!怎又和這妖女纏在一起了?還嫌自己不夠晦氣麼?」轉頭一看,茶堂對過停下一輛大車,下來了幾個女人,一個老、三個少,正是「河北祝家莊」的一門忠烈來了。


   眼見馬車來了,帥金藤二話不說,便要上前索賠,卻又讓盧雲拉住了,正糾纏間,祝老太又吼道︰「康兒!還愣在那兒?快走了!」听得奶奶叫人,祝康只得煩悶回喊︰「你們先走吧!我想在這兒喝碗茶!」祝老太暴怒道︰「還喝!昨晚喝得還不夠?非得讓人打死打殘才甘心麼?」正要進門打人,兩旁媳婦急勸道︰「娘,難得唐王爺約了咱們,快快走吧……可別怠慢了人家……」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瓊芳頭上有個爺爺,娟兒頭上有個師姐,那祝康更不必說了,雖說父祖庇蔭,讓他掛了個「奉武中尉」的虛餃,頭上卻有三個太後,更上頭還有個「太皇太後」,四個女人舉腳踩著,至今還是文不成、武不就,一天成不了真正的爵爺,一天當不了家。


   好容易老太婆走了,瓊芳閑坐一旁,眼見祝康臉上包著繃帶,一臉落寞,微笑便問︰「祝少爺這傷是打哪來的?可是讓老太太抽的?」祝康苦笑道︰「別笑我了,讓我奶奶听了不好……」取出傷藥,正要往臉上來擦,忽見瓊芳手上綁著繃帶,竟也是紅腫帶傷,不由驚道︰「瓊閣主,你……你的手怎麼了?」娟兒悻悻地道︰「她被老瘋狗咬啦。」


   祝康一臉茫然,不知所以,卻听瓊芳不悅地道︰「誰是老瘋狗?」娟兒道︰「誰亂咬人,誰就是瘋狗。」瓊芳沈聲道︰「住口!家祖若是瘋狗,我卻算什麼?」


   盧雲躲在窗外,自是不明究理,撇眼來看,猛見瓊芳左手帶傷,傷處更在掌心,不禁心下一凜︰「這……這是瓊國丈抽的?」看這瓊芳出嫁在即,算來已是華山的媳婦,國丈便要打人,怕還得問問甦穎超的意思,卻不知這姑娘犯了什麼天條,居然在成親前挨了家法?


   正要多听詳情,瓊芳卻不肯說了,便道︰「行了,這是我的家務事,以後你們誰也不許提,知道麼?」娟兒低聲咕噥︰「知道啦,人家又不是罵你。找了你一整晚,還凶我呢。」


   瓊芳曉得她待自己極好,自也有些過意不去,便安撫道︰「好啦好啦,快來喝點茶……」


   娟兒悶悶吃著甜糕,眼看祝康躲在一旁偷笑,便朝桌上一拍,吼道︰「說!你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你奶奶咬的?」祝康本在喝茶,此刻無端飛來橫禍,不由苦笑道︰「唉,還不是宋通明害的……」宋通明三字一出,二樓包廂窗扉打開,露出一雙黑熊怒眼,娟兒卻也沒察覺,只是咦了一聲︰「宋通明?怎麼,你的傷是他打出來的?」


   祝康呸道︰「就憑他?這小子和我相斗,我哪次沒讓他?上回我單用了左手,便連抽他百來個耳光,打得他又哭又叫,若不是可憐他啊……」話聲未畢,一口膿痰直飛而來,噗地一聲,射中了書生巾,祝康卻還不知不覺,冷笑道︰「便十個也殺了。」說著說,彎腰搔了搔腳,頭上便又飛過一張凳子,砰地一聲,砸到了路上。


   娟兒听他罵了半天,還是摸不著頭腦,便又不耐煩了,大聲道︰「撿要緊的說!宋通明昨晚到底干了什麼?」祝康嘆道︰「唉,這畜生說他打听了黑衣人的來歷,便想尋回去年的場子,這就連夜找了甦穎超……」


   甦穎超三字出口,好似發覺說溜了嘴,趕忙陪笑哈哈,正要低頭喝茶,瓊芳卻已留上了神,沈聲道︰「穎超怎麼了?」祝康陪笑道︰「沒……沒什麼……」瓊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是不是有事瞞我?」祝康吞了口唾沫,干笑道︰「沒……沒有啊……」


   瓊芳舉起右手,朝桌上重重一拍,厲聲道︰「說!」看這瓊芳凶得緊,年輕時便似個太後,老來還得了?祝康膽戰心驚,細聲道︰「好……我說……只是你听了之後,可別生氣……」低下頭去,怯怯地道︰「甦穎超他……他昨晚從萬福樓跳下來了……」


   听得此言,盧雲不由大吃一驚,瓊芳也是張大了嘴,一顆心險些停下了。祝康低聲道︰「我是听袁太醫說的……我今早去太醫院里擦藥,他說皇後娘娘一早便召他到紅螺寺,為一名年輕人治傷……據說便是甦穎超……」


   甦穎超名氣極大,一時堂上烘烘吵嚷,人人都留上了神。娟兒听得祝康一說,便也想了起來,忙道︰「對!對!我也听傅師範提過這事!他說甦穎超不知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從萬福樓里跳了下來,弄得摔斷了腿……芳妹,你……你一會兒去看看他吧……」


   眼看瓊芳心神激蕩,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抖,祝康低聲便道︰「少閣主……你們不是二月十七要成親了?這新郎倌卻摔斷了腿……你們這婚期……」話在口邊,瓊芳突然站起身來,便望堂外奔去,娟兒大驚道︰「芳妹!你等等啊!」一時又驚又急,提起腳來,便朝祝康身上踹去,罵道︰「蠢材!哪壺不開提哪壺!」


   正要出門追人,茶博士卻道︰「姑娘,你還沒付帳……」娟兒轉過身來,又朝祝康再踢一腳︰「還不給錢?」祝康低頭苦笑,不知自己怎會和這妖女纏在一起,掏出了腰包,正要付帳,又見娟兒轉了回來,大驚道︰「你……你想干啥?我……我已經付錢啦!」


   娟兒臉上一紅,哼了一聲,將甜糕包入了手帕里,奔出了店外,卻原來是要邊走邊吃了。


   瓊芳、娟兒全都走了,盧雲卻還呆在當場,心亂如麻︰「這……不對啊……我昨晚臨走時,甦少俠明明還好好的,卻怎麼會……」昨夜萬福樓一場混戰,那時伍崇卿帶走了魔刀,自己急于追趕,便也沒分心去照顧甦穎超,沒料到就這麼一個疏忽,他卻出事了?


   一夜過去,天下大亂,看瓊芳出嫁在即,國丈卻沒來沒由把她揍了一頓。其後這瓊芳也是沒來沒由,突然離家出走,甦穎超更是沒來沒由,從萬福樓里跳了下來。是否有誰在那兒挑撥教唆、興風作浪?


   盧雲低頭思忖,想著想著,猛地想起昨晚甦穎超望向自己的眼神,不由全身大震,這才發覺元凶是誰了。眼見盧雲呆若木雞,帥金藤皺眉道︰「大掌櫃怎麼啦?吃壞肚子了?」


   盧雲苦笑幾聲,眼看瓊芳從茶堂後方小徑走了,便也直奔過去,帥金藤忙道︰「大掌櫃!您去哪兒?」盧雲道︰「我去找個人。」也是擔憂瓊芳做了什麼傻事,正要追將過去,突听嘎地一聲,茶堂後門開啟,探出一手,便朝盧雲背後搭去。帥金藤驚道︰「大掌櫃!小心!」


   此地位在茶堂之後,誰料得到竟有埋伏?盧雲聞言駭然,立時飛身起跳,帥金藤知道他躲不過,霎時飛身而起,整個人撲到盧雲背後,砰地一聲,為盧雲硬擋了一招,隨即摔入了門內。


   盧雲人在半空,眼見帥金藤倒了,一時又驚又急,等不及落地,便要反掌後擊,卻听得一聲笑︰「盧大人,小店的東西,可還合您的胃口?」


   盧雲回頭一看,不覺呆了半晌,來人手上提著一只大茶壺,竟是店里的茶博士?他咬牙切齒,正要上前搏斗,那人卻笑了笑,道︰「盧大人,認不出我了?」身子前揖,衣袍上寶光流動,盧雲心下大驚,這才認出了人,來人正是少林昔日的大方丈、今日汗國的座上賓,「林先生」。


   看這靈智和尚相貌全變了,鼻梁塌了,嘴巴小了,想來做了喬裝,盧雲喝了半天茶,居然沒認出他來。眼見盧雲急于說話,靈智微微一笑,便朝門內的帥金藤一指,道︰「放心,我只是點上他的穴道,礙不到性命。」


   盧雲放心下來,這才想起早前靈智分手時的囑咐,說他在紅螺山腳開了一間茶鋪,自己這幾日若遇上了麻煩,便可請他相助。沒想不待自己過去找他,此人神通廣大,便已上山來了。


   這靈智大師武功深湛,僅略遜于楊肅觀、秦仲海,本就是一位武林奇人,看他竟能把一身異象藏得一點不露,這份本事卻又是「文楊武秦」所不及,正要上前說話,靈智卻輕輕地道︰「盧大人,你後頭有東西。」盧雲心下一凜,一時不動聲色,慢慢回眸去看,卻見了一個黑衣人,正趴在佛寺檐檐間,便在自己正後方。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這……這人是……」靈智細聲道︰「先別急,朝左方樹林看……慢慢的……」盧雲撇眼去看,這回卻又見到了一個青衣身影,隱伏林間,藏得極其隱蔽。比方才那黑衣人猶有過之。


   盧雲微微一凜,道︰「這人又是……」靈智附耳道︰「這人便是怒蒼總軍師,青衣秀士。」盧雲全身大震,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靈智微笑道︰「盧大人,請目望前方,別害我泄身分了。」


   盧雲明白此地全是探子,又是朝廷、又是怒蒼,當下裝得與「茶博士」並不相識,一個眺望遠山,一個蹲地燒水,低聲道︰「大師,您此行是來接應公主的?」靈智背對著他,微笑道︰「是。公主便在紅螺寺里。」


   盧雲雖已料到如此,可乍听此言,心里還是怦地一跳,又道︰「大師,今早阜城門大戰,您已知道了吧?」靈智道︰「听說了,好像伍定遠守住了,是吧?」盧雲見他氣定神閑,忍不住咳嗽一聲︰「大師,天下將亂,你們義勇人那兒……可有什麼對策?」


   靈智含笑道︰「義勇人想做什麼,盧大人心里清楚,又何必明知故問?」盧雲嘆了口氣,自知他說的便是「刺楊」,卻還是把難題著落到自己身上。


   爐火旺了起來,火星四濺,靈智�了�扇子,又道︰「盧大人一直躲在此處,可是在等顧小姐?」盧雲嚅嚅嚙嚙,低頭半晌,終于點了點頭,靈智微笑道︰「她已經走了。」盧雲微微一凜︰「走……走了?」靈智道︰「她要見的人,外人不能見。」


   盧雲低聲道︰「你說得可是七夫人?」靈智轉過身去,含笑道︰「快走吧,你已經落後了一步。等秦仲海找到了他的女人,那就什麼都遲了。」


   盧雲如中雷擊,顫聲道︰「什麼?仲……仲海也來了?」靈智不願泄漏身分,一時只是笑容可掬,道︰「記得,眼前這場大戰,戰場不在城外,而在城內。勝負不在男人,而在他們背後的女人。」盧雲呆了半晌︰「大師這話指的是……」


   靈智提起了水壺,微笑道︰「大千世界千萬劫,英雄無女不成佛。七夫人是一個,顧小姐是一個,豈難道公主又不是一個?這一縷痴情、即為人間報應,這三世因緣、即為六道輪回,要想解脫天地的苦難,便得先解開自心的結。」


   愛憎怨,離別苦,這世上的人兒,人人都有自己的心結。顧倩兮也好、瓊芳也罷,甚且那嘻嘻哈哈的娟兒、生死未卜的七夫人,誰不是藏了一段心事,誰又不是滿心隱衷,有口難言?


   盧雲默默望著遠方,忽道︰「大師,弟子身在苦海,該當如何自救?」


   靈智道︰「自身有病自心知,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越早和顧小姐相認,越能解開枷鎖,可你越想閃避隱瞞,反越會害人害己。」


   盧雲明白他話中有話,想到「刺楊」二字,不由搖了搖頭,嘆道︰「大師,我不會拖她下水的。」靈智微笑道︰「放心,沒人要你拖她下水。她也許已在水里了。」拍了拍盧雲的胸膛,趁勢朝他懷里送進了東西,隨即行入堂中。


   盧雲微微一愣,不知他塞了什麼物事過來,伸手入懷,卻取出了一張紙折,凝神一看,卻是紅螺寺的地形布置,上從皇帝的住居禪房,下至馬廄柴房,無一遺漏。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暗道︰「他……他這是要我……」正想間,茶堂後門再次開啟,走出了一名黑衣人,迷惑道︰「這是哪兒啊?我怎會在這里?」眼看帥金藤又來了,盧雲不由微微苦笑︰「你方才昏過了。」帥金藤大驚道︰「什麼?我……我又被馬車撞了?」


   別人家的黑衣人都能飛檐走壁,只有帥金藤老是昏迷,盧雲微微苦笑,自也不敢帶他亂走,便道︰「你……你先在這兒歇歇吧,我去找個人,一會兒便來。」帥金藤喔了一聲,喃喃自語間,突又暴吼一聲︰「我不是老伯!」


   盧雲前腳一走,廊檐間的黑衣身影突然縱奔起來,看方位卻是朝後山而去,卻原來不是跟蹤盧雲而來,而是另有要務,至于那青衣身影,更已不見蹤影,只不知是何時離開的。


   此時不只盧雲在找瓊芳,那娟兒更也是拼了命的來追,只見她腳程飛快,早已搶到赤兔馬旁,焦急道︰「大紅臉!快!快!我朋友又跑得不見蹤影了,咱們得去找她回來!」正要翻身上馬,忽然肩頭讓人拍了拍,听得一人道︰「娟……」


   娟兒怒道︰「祝康!你做死麼?還敢嚇我!」背後拍打加重,拼命來搖,娟兒冷笑道︰「我先警告了,你再敢拍我,小心賞你一劍……」背後那人不死心,搖得更猛烈了,娟兒終于忍耐不住,轉頭去望,驚見背後兩顆腦袋,左首那顆光頭慘淡,右首那顆沒有五官,卻是個無臉鬼。


   「救命啊!」娟兒嚇得魂飛魄散,跳上了赤兔馬,把棗泥糕遠遠扔出,喊道︰「快跑啊!」


   赤兔馬雙眼發光,沖天而起,半空餃住了甜糕,正要閉眼咀嚼,又是一塊玫瑰糕遠遠扔出,霎時四足發力,化作了一道紅電,直追糕兒而去。


   轟隆隆、轟隆隆,馬蹄揚雪,兩旁景物不住倒退,赤兔馬來到了下坡路,跑得更快了,娟兒卻還不忘哭叫︰「跑啊!快啊!」馬蹄隆隆,奔出數里之遠,娟兒還嫌不足,正要再拋甜糕,忽然眼角一轉,發覺自己慌不擇路,居然離開了紅螺山,到了一處深林。


   此地不知是什麼地方,放眼望去,四下幽幽暗暗,人跡罕至,娟兒怕了起來,顫聲道︰「快……快回去……」正要掉轉馬頭,赤兔馬卻不動了。


   樹叢作響,似有什麼人來了,娟兒駭然懼怕,拿出甜糕,顫聲道︰「跑啊,快跑啊。」正催促間,赤兔馬巨大的身軀微微戰栗,突然前蹄放倒,朝樹林方位跪下。娟兒大哭道︰「大紅臉!你怎麼啦?」


   正哭叫間,突然樹林里傳來陣陣噴氣聲,一收一放,似有什麼野獸來了。


   娟兒颼颼發抖,抱住了赤兔馬,偷眼來看,只見雪地里現出了四只獸蹄,望來像是馬蹄,卻未打鐵,蹄子上帶了奇怪花紋,彷佛套上了靴子,卻又穿反了。娟兒更怕了,牙關喀喀作響,順延獸蹄向上去看,卻見到了叢叢亂毛,蓬松下垂。


   奇怪的東西,像是陰間來的,漸漸行到面前,佇立不動。娟兒怕得淚水直流,只管抱住馬頸,閉目待死,卻听一名女子道︰「你就是娟兒?」


   娟兒傻住了,沒料到有人認得自己?她慢慢仰起頭來,先見了那匹怪馬,看它長了一雙老虎才有的眼楮,眼窩卻帶了白毛,彷佛流著眼淚。再往上看,卻見了一名女子,柳葉眉、柳葉刀,端坐馬上,也自低頭凝視自己。


   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腰佩令劍,火盔紅甲,腿上還掛著箭袋,娟兒張大了嘴︰「你……你是誰?」那女子翻身下馬,道︰「我姓言,叫做言二娘。」說著一把拉起了娟兒,道︰「我是小呂布的妻子。」


   「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剎那之間,娟兒張大了嘴,總算明白這赤兔馬是誰的座騎了,她呆呆望著女將軍,忽然之間,背後又有人拍了拍她,柔聲道︰「娟……」


   娟兒不再害怕了,她低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道︰「師父。」


   一夕之間,什麼都回來了,師父到了,怒蒼群雄也到了,當此一刻,娟兒也忽然像是長大了,她顯得很鎮靜、很從容,彷佛等著一刻很久很久了,只低頭撫著赤兔馬,輕聲道︰「被抓到了?」女將軍道︰「是,他現在刑部,等候處斬。」


   娟兒什麼都沒說,只拍了拍大紅臉,從懷里取出了玫瑰糕,打算喂它一口。


   赤兔馬不想吃了,只低頭行到女將軍身邊,啡啡低鳴,好似找到了自己的親人。


   娟兒默默望著言二娘,把甜糕遞給了她,道︰「它愛吃甜,你……你來喂它吧。」言二娘並未回話,只是左手叉腰,右手提刀,娟兒也不多說了,只捧著自己買的甜糕,轉身走到了樹下,默默來吃。止觀附耳道︰「軍師……她這是……」青衣秀士低聲道︰「別擾她,讓她哭。」


   甜糕兒不甜了,它咸咸的、苦苦的……混著淚水咬在嘴里,當真難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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