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議和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會打仗的蒙古人,叫做「也先」。


   也先是瓦剌大汗,脫歡太師的兒子,一生下來就懂兵法,雖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但成吉思汗的後裔卻沒一個打得贏他。可惜這位用兵奇葩還是輸了,在他縱橫漠北十年後,他不幸慘敗于中原,被迫狼狽退走,他的對手既非岳飛、也非楊業,他的對手姓「北」,叫做「北京」。


   「嘸——嗚——」、「嗚——嘸——」嗩吶吹得震天響,遠遠傳來喊話聲︰「前方沒有路!前方沒有吃!前方只有……」


   「死!」喊聲一畢,又是幾萬只嗩吶高鳴︰「嘸——嗚、嘸——嗚——」


   面前是座大城,高高的、寬寬的,城門口布置了十萬兵馬,人人手持大刀,看來善于肉搏。城邊兩翼另有援護軍馬,分做騎兵、炮兵、步兵,共計一百二十萬,加上那厚達數丈的城牆,任憑也先可汗想破了腦袋,也沒法子攻破這座城。


   不想可知,也先可汗逃走了,可惜面前這個人不能逃。他姓「陸」,雙名「孤瞻」,現下他坐在帥帳,听得一個嘹亮的嗓音道︰「陸先生,您可知咱們這北京城,為何又叫‘八臂哪 城’?」


   這話滿是威嚇之意,陸孤瞻當然不會應聲,那嗓音便自問自答了︰「相傳京城地底九幽之下,潛伏了一條怒龍,東入夢海、西起天山,時時為惡,故而北京初建時,便依姚廣孝之意,將之建為八臂二足之形,盼借哪 之形,駕馭地底之怒龍,以傳萬世于不移。」


   陸孤瞻抬起眼來,道︰「潛伏地底之怒龍?那是什麼?」那嗓音道︰「或可稱之為‘潛龍’。」


   听得此言,帥帳里傳出低呼聲,只見兩名番女手按腰刀,目不轉楮,都在注視帳內的一人,看他白面玉淨,身穿白鷳朝袍,當是朝廷兵部派來的使者。陸孤瞻笑道︰「尊使大人,我怒蒼左軍師,人亦稱‘潛龍’,尊使語多影射,莫非是譏諷之意?」


   那使者道︰「小可不敢。只是京城居于龍脈之上,乃天下王氣所在,昔年也先包圍京城,眼見那京師城牆之高,不能以丈量,城牆之厚,不能以尺計,王氣沖天,直上雲霄,故而悻悻退去。想那也先可汗以舉國之力、精銳之師,尚且不能攻破京城,您如何能辦到?」


   陸孤瞻道︰「尊使,我有我的憑仗。」那使者哦了一聲︰「什麼憑仗?」


   陸孤瞻道︰「來人,掀開營帳。」嘩地一聲,兩名番女掀起布幔,只見帳外幾名髒孩子張大了嘴,頓時呼爹喊娘,拔腿便跑,卻原來都蹲在門邊偷听了。兩名番女罵道︰「又貪玩!不怕挨陸爺爺打麼?」孩童邊逃邊笑,大聲道︰「才不會呢,陸爺爺人最好了!」


   放眼望去,帳外全是人,漫山遍野、無止無盡,陸孤瞻凝視遠方,輕輕地道︰「天下將亂,仁義充塞,故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而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食人也’。率獸以食人、人亦相食,是故……」那使者接口道︰「孔子懼,做春秋。」


   陸孤瞻哦了一聲︰「大人也讀過聖賢書?」那使者欠身道︰「卑職與陸爺一般,都是孔孟門生,故雲︰‘人皆可以為堯舜’。」陸孤瞻撿起腳邊的大銅鞭,微微一笑︰「這位大人,北京有一樣東西,比城牆還厚,您可知那是什麼?」嗖地一聲,銅鞭掃下,將木幾砸得稀爛,厲聲道︰「你們這些當官的臉皮!」


   陸爺動怒了,那使者立時低下頭去,不敢作聲。陸孤瞻道︰「回去告訴馬人杰,想要和談,別再派蝦兵蟹將上陣。拿點誠意出來。」那使者咳嗽道︰「陸爺是……要馬大人親來?」


   陸孤瞻道︰「刀斧下的魚肉,陸某見之何用?我要見的人只有一個……」頓了頓,輕聲道︰「皇上。」那使者嘿地一聲︰「陸爺這是強人所難了。皇上金玉之軀,豈能為爾等出城犯險?」


   陸孤瞻微笑道︰「不見便算了,你可知我軍儲糧,最多能撐上幾日?」眼看那使者答不出,便道︰「三日。你回去告訴馬人杰,三日之內,請皇上降尊紆貴,出城與百姓們一敘。否則不必等你們開戰,陸某便要發動總攻。」袍袖一拂,道︰「送客。」


   兩名番女大聲道︰「還不滾!」朝那人背後一推,大聲吆喝,那使者卻不肯走,道︰「陸爺,請別拒人于千里之外,下官來此之前,馬大人曾托我攜來一樣物事,盼陸爺務必笑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只瓷盒,打了開來,須臾之間,帳內滿是清涼之氣,卻原來是一盒膏藥。


   陸孤瞻哦了一聲︰「這是送我的?」那使者道︰「正是。今早城門大戰,兩軍相交,馬大人听說陸爺不幸負傷,便命卑職帶來此藥,當作見面之禮。」


   都說笑里藏刀,又說兵不厭詐,今早陸孤瞻與伍定遠正面交鋒,讓人打得遍體鱗傷,如今站不能站、坐不能坐,渾身上下無處不痛,現下那使者送了藥來,看似是豪邁大方、為敵療傷,實則是勸陸孤瞻三思而後行,以免自誤。兩名番女怒道︰「誰要你假惺惺了?滾!」刷地一聲,拔刀出鞘,卻听陸孤瞻道︰「明兒、阿青,不許無禮,把東西收下了。」


   兩名番女忙道︰「陸爺,這藥里一定有毒……」陸孤瞻道︰「馬人杰是朝廷忠臣,豈能如此下作?把藥收下。」那使者單膝跪地,拱手道︰「陸爺英明!朝廷怒蒼是和是戰,還仗陸公從中斡旋。我家大人惟恐陸爺有失,豈有絲毫加害之意?」


   這話說到了要緊處,陸孤瞻是君子儒將,仁厚大度,倘若無端死了,朝廷便得面對怒王,個中利害得失,不言可喻。心念于此,兩名番女便也不多說了,只接下藥盒,呈了上去。


   陸孤瞻把玩手上的瓷盒,道︰「使君,我這兩個丫頭都是西域人,一個叫‘阿青罕’,一個叫‘明兒罕’,脾氣剛烈,適才言語若有得罪,還請莫怪。」


   那使者道︰「兩位女將揚威京師,萬軍之前,射落我軍帥旗,脾氣若不如箭法一般犀利,反倒讓小人失望了。」陸孤瞻哈哈一笑,兩名番女則是仰首高哼,頗感得意。


   先前兩邊說得僵了,此刻氣氛緩和了許多,那使者總算也留了下來。陸孤瞻微笑道︰「尊使,我看咱們也別作什麼虛文了,這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您此番前來,究竟是極峰授意呢?還是馬兵部的意思?」那使者道︰「這是馬大人的意思。眼前伍大都督正在請旨,我家大人便先遣卑職過來,听听貴山的退兵條件。」


   陸孤瞻微笑道︰「這麼說來,馬大人是‘擅自’遣使密談了?」那使者忙道︰「陸爺此言差矣。現今聖意未裁,朝廷里分作了兩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這和戰之間,尚有可為,下官此番代表馬大人前來,正是為雙方和局盡一份心,請陸爺務必成全。」


   陸孤瞻听他說了偌大一篇,卻是不置可否,只低頭嗅了嗅膏藥,道︰「難得、難得,這是百草仙的化淤膏?」那使者咳嗽道︰「陸爺淵博。馬兵部脊骨有病,唐王爺听說了,便請百草仙尋來這帖靈藥,他自己舍不得用,便請卑職轉贈陸爺。」


   陸孤瞻微笑道︰「是了,我差點忘了,馬人杰受過刑杖,背脊有傷,是吧?」那使者默然半晌,卻也點了點頭。陸孤瞻含笑道︰「尊使,照你看來,咱們這個皇上……是堯舜?還是紂王?」


   那使者凜然道︰「我朝天子,睿智超卓,聖意所及,豈是臣下所能妄議?」


   這話彎來拐去,兩名番女自然听不懂,陸孤瞻卻是儒將,豈不知弦外之音?頓時哈哈笑道︰「好口才!好口才!就沖著你這顆聰明腦袋,咱們便給你個面子吧,馬人杰希望陸某怎麼做?」


   那使者道︰「貴方現今的處境,不能攻,不能守,進不得、退不得。為今之計,便是低頭。只要怒蒼願意退兵,馬大人將調集百萬斛食糧,以供沿途需用。」陸孤瞻道︰「那吃完糧食之後呢?再來怎麼辦?」那使者欠身道︰「那是貴山的事了,有勞陸爺多費心。」


   陸孤瞻微笑道︰「說得好,這就叫眼不見為淨,是嗎?」那使者搖頭道︰「陸爺,馬大人是有心人,請你別為難他。若是主和派失守,主戰派居于上風,您也知道後果如何。」


   陸孤瞻笑了幾聲,喝了口熱茶,又道︰「尊使,听說朝廷要立太子了,是嗎?」那使者咳嗽一聲,道︰「是。」陸孤瞻道︰「照我看來,立儲還是緩一緩為上。」


   那使者搖頭道︰「陸爺此言差矣!當今天子統御天下,一言九鼎,如今八王世子立儲在即,事關天下人心向背,豈容誰來反復?」陸孤瞻微笑道︰「尊使,沒有八王了,你忘了嗎?」


   那使者心下一凜,這才想起今早一場大戰,徽王爺已然戰死。陸孤瞻淡淡又道︰「老弟,咱們今早稍稍較量了一場,你說是你贏了,還是我輸了?貴我雙方若要兵戎相見,你道陸某還真是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嗎?」


   東方是京師,西邊是餓鬼,這兒有城牆,那兒有人海,究竟誰淹得了誰、誰壓得住誰,怕是誰也不敢冒然一試。眼看那使者啞口無言了,陸孤瞻又道︰「我這兒只有一句話,勞你傳回去,就說我等臣民不遠千里而來,所求不過是見皇上一面,只要今聖願意出城探視,一切都好談。」


   那使者道︰「倘使聖上不肯呢?」陸孤瞻淡淡地道︰「他不肯出來,咱們只好進去。」


   那使者深深吸了口氣,凜然道︰「陸爺,當年也先可汗以舉國之兵來攻,尚且敗于城下,憑你的烏合之眾,也想闖進京城?」


   陸孤瞻笑道︰「陸某不是也先可汗,帳外這些百姓,也不是韃子瓦剌,也先干不成的大事,咱們未畢不能。倒是我心里有些好奇,這秦始皇也干不出來的髒事……」指著帳外的百姓,厲聲道︰「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麼下得了手?」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邊已是談無可談,明兒罕大聲道︰「還不滾!」那使者嘆了口氣,道︰「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兩名番女驚得呆了︰「什麼?還敢罵人哪?」正要動手打人,陸孤瞻卻攔住了,道︰「且慢。」


   兩名番女退了開來,听得陸孤瞻輕輕地道︰「你還知道什麼,全都亮出來吧。」


   那使者點了點頭,取出兩張紙條,雙手奉上,道︰「明暗明、長短長、白金紅。請陸爺過目。」明兒罕搶過了,大驚道︰「這……這是咱們怒蒼的烽火令!你……你是從哪偷來的?」


   那使者道︰「實不相瞞,這兩道烽火令怪異無比,兵部上下雖已破出了內文,卻還是看不懂玄機,下官只能奉命來向陸爺求教了。」明兒罕冷笑道︰「做夢,軍機密聞,誰會告訴你?」


   那使者道︰「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明兒罕氣得跳了起來︰「又罵人?」正要過去打人,卻听陸孤瞻嘆了口氣︰「算你們有本事,這第二道烽火令呢?兵部也解出來了?」


   兩名番女呆住了,這才听出了玄機,原來這句粗口並非罵人,而是那堂堂的怒蒼烽火令。


   那使者咳嗽道︰「回陸爺的話,這第一道令已然怪誕難堪,可第二道令更加不雅了,我得先請兩位姑娘回避則個,以免讓人責罵。」那明兒罕怒道︰「回避什麼?你只管說?」阿青罕也道︰「是啊,什麼粗口沒听過?快說!」那使者道︰「勤王軍出,少主……」


   棚里靜了下來,听得「少主」二字,人人呼吸加促,只听那使者低聲道︰「少主嫖妓去了,還沒回來。」全場愕然間,猛听回回語連珠炮似的響起,兩名番女破口大罵︰「什麼嫖妓!這哪里是烽火令!你胡謅騙人!」


   那使者苦笑道︰「陸爺您自己看看吧?卑職曉得這定是要挨罵的。我看還是請怒王他老人家親自出來解釋解釋,不知可好。」陸孤瞻道︰「怒王不會見你的。」


   那使者笑道︰「是了是了,瞧我這記性,少主嫖妓去了,還沒回來啊!」此言一出,帳內眾人莫不咳嗽一聲,全都沒聲音了。


   不論這道烽火令如何荒唐,都已點明了一件事,怒王不在陣中,不管他去干了什麼,總之他老人家就是不在家。陸孤瞻輕輕嘆息,道︰「尊使,亮你的底牌吧。」


   那使者微笑道︰「既是如此,那下官也不客氣了。馬大人曾說,在朝廷眼里看來,貴山鋒銳得如同一柄刀,雙英三雄四招撫,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絕無破綻,可要有人撂擔子不干了……」笑了笑,便從懷里取出了一塊布,卻是朝廷的日月旗,道︰「我家大人已開出退兵條件,貴方若是應允所請,便請豎旗在此,馬大人自會遣使拜見。」


   眼見陸孤瞻默默無語,居然拿起了日月旗,兩名番女驚怒交迸,大聲道︰「陸爺!您……您千萬別听他的……秦將軍一會兒就回來了!這人是朝廷派來騙咱們的……」


   正焦急間,陸孤瞻卻已將布旗扔入了火爐,道︰「回去告訴馬人杰,不必勸降,也別再派使者來,除非皇上出城相會,陸某絕不再見任何人。」兩名番女松了口氣,那使者卻是嘿地一聲,道︰「陸爺!千萬人的性命在您肩上,可萬萬不能意氣用事啊。為了這次和談,我家大人甚且壓住這兩道烽火令,以免主戰派得勢。此間用心,望您深思……」


   還待勸說,卻听帳外腳步焦急,一名兵卒奔了進來,急急稟報︰「啟稟陸爺!這使者帶來的護衛不知怎地,居然和咱們的人打了起來,您快出來看看吧。」


   眾人聞言一驚,各自起身出帳,卻見千名災民手持棍棒,團團圍攻一批官兵,卻都是這使者帶來的護衛軍馬,已被打得頭破血流。陸孤瞻淡淡地道︰「明兒、阿青,要他們住手。」兩名番女奔上前去,急急喝阻︰「住手!都住手了!」


   眾災民憤然不已,竟都不听指揮,那使者自行奔出了帳外,一路來到災民前,兩手張開,大喊道︰「打得好!打得好!快快打死這些官兵吧!死活豁出去了,反正朝廷里的奸臣早想找個理由殺你們!快打吧!把咱們這些使者都打死!那奸臣們就贏啦!」


   這話甚是有力,眾災民听入耳里,立時有人咦了一聲,放下了棍棒,不少悍勇之徒還待要打,也讓一旁同伴拉住了。陸孤瞻微微一笑,道︰「大家都退開。」


   眼看陸爺來了,眾災民聞聲退卻,空出了一大片地方,轉看場里官兵,卻是狼狽不堪,都讓人狠打了一頓。那使者忙道︰「大家還好麼?」眾官兵含淚低頭,待見四下敵眾虎視眈眈,卻也不敢作聲。陸孤瞻道︰「明兒、阿青,護送這些人出去,別讓人為難他們。」


   兩名番女大聲道︰「還不快走?」這批官兵並非正統軍,亦非勤王軍,全是兵部直轄的堂官,哪里禁得起這般驚嚇?一時腳步蹣跚,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那使者卻不急著走,只嘆了口氣︰「陸爺,您終究是不肯賣馬大人這個面子了?」陸孤瞻道︰「這叫人各有志,勉強不來。」那使者默然半晌,拱了拱手,正要隨眾離開,卻听陸孤瞻道︰「尊使,且慢一步。」那使者面露喜色︰「陸爺回心轉意了?」


   陸孤瞻微微一笑︰「適才听尊使入帳時自報姓氏,可是姓楊?」那使者拱手道︰「卑職正是姓楊,不知陸爺有何指教?」陸孤瞻道︰「指教不敢當。只是看尊使這等膽色口才,必是朝廷第一等人物,但不知兵部這幫文員里,哪位有此能耐?」


   那使者拱手道︰「兵部最不入流的郎中,楊紹奇。」陸孤瞻啊了一聲,道︰「原來是楊二爺!龍兄虎弟,果非虛傳。」兩名番女茫然道︰「楊二爺?他……他是……」陸孤瞻道︰「這位楊二爺,便是中極殿五輔大學士楊肅觀的親兄弟,楊紹奇。」


   兩名番女吃了一驚,先前見這人唇紅齒白,形貌瀟灑,早已覺得惹眼,豈料這人還真是楊肅觀的親兄弟?那阿青罕反復打量著他,低聲道︰「你……你就是正統朝第一美男子?」


   楊紹奇拱手道︰「豈敢、豈敢,放著家兄在前,在下焉有爭先之理?」阿青罕噗嗤一聲,正要笑出,明兒罕卻推開了妹妹,大聲道︰「別讓這人騙了,看他這模樣,想必也是個鎮國鐵衛吧?」楊紹奇微微一愣︰「什麼衛?錦衣衛?」


   明兒罕冷笑一聲︰「明知故問,你兄長便是大掌櫃,我看你就是二當家吧!」揪住衣襟,正準備逼問,陸孤瞻卻已攜住楊紹奇的手,道︰「賢佷,還是讓陸某送你一程吧。」


   眼看陸孤瞻親自護送,餓鬼紛紛讓了開路,再無人過來為難,眾官兵縮手在前,如俘虜般低頭疾走,兩名番女則似放羊牧馬一般,只背負弓箭,遠遠跟在一旁監視。那楊二爺倒是坦然自若,只陪在陸孤瞻身旁,神色鎮定如常。


   陸孤瞻打量著楊紹奇,微笑道︰「令兄很舍得啊,居然答應讓你出城為使,難道不怕咱們為難你?」楊紹奇嘆道︰「這叫趕鴨子上架啊,舍佷中午時走丟了,我本想上街找他,沒想兵部主簿來府,突然把我強押刑場,險些被那個‘明兒罕’煮成了熟鴨。」那阿青罕跟在身旁,听得此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旁明兒罕暴怒道︰「你笑什麼?」


   陸孤瞻微笑道︰「賢佷,我這兩個丫頭沒見過世面,今日屢番得罪,還望包涵。」


   楊紹奇笑道︰「好說、好說,看在是美人兒的份上,我便不計較了,但不知這兩位是誰的夫人?」陸孤瞻道︰「我有個手下,姓解名滔,箭法還算上得了台面,幾年前入了教,便娶了這對姊妹為妻。」楊紹奇長嘆一聲︰「好福氣啊!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火眼狻猊’吧?」


   陸孤瞻點頭微笑道︰「十多年前,還是景泰朝的時候吧,他曾與令兄在神鬼亭外較量一場,對令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楊紹奇笑道︰「這事我也听家兄提過,都說解將軍神采飛揚,楊二也是久仰大名了,但不知他現下可在營中?卻能讓小弟拜見英姿?」


   陸孤瞻哈哈一笑,自知他在刺探怒蒼的陣容虛實,便只拍了拍他的肩頭,不再言語了。


   兩人揀著沒要緊的事說著,慢慢已行到陣地之外,正統軍早已在遠處等候,一見楊紹奇到來,便放聲大喊︰「楊大人!快出來!快啊!」一眾護衛兵宛如喪家之犬,一見友軍,更是加快腳步,向前疾奔。明兒罕提弓搭箭,怒道︰「急什麼?都給我安靜些!」


   正統軍大怒不已,提弓搭箭,听得「嗡」地大響,射來了一箭,卻是釘到陸孤瞻腳邊,怒吼道︰「兀你那雌兒!別太囂張了!」明兒罕怒道︰「什麼東西!欺負人欺負到頭上了?」取出一排箭羽,拉滿了弓,但听「當」、「當」連聲,火光四濺,前排兵卒的鐵盾竟都挨了一箭。


   兩邊劍拔弩張,各自戟指叫陣,只怕議和未成,卻要啟戰了。陸孤瞻不願節外生枝,淡淡便道︰「賢佷,今日良晤,十分盡興,你請自便吧。」交代了場面話,正要離去,卻听楊紹奇輕聲道︰「陸爺,臨別在即,咱倆可否交換點消息?」


   陸孤瞻笑道︰「怎麼?方才談的還不夠?」楊紹奇壓低了嗓子,道︰「陸爺,方才那些話,是說給皇上听的,您若信得過小可,我有幾句真心話相告。」


   陸孤瞻搖頭道︰「賢佷,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我看這些心機詭詐,還是免了吧。」正要離開,卻听楊紹奇道︰「陸爺,您可曾想過,文楊武秦也許要私下議和了。」


   陸孤瞻雙眉一軒,停下腳步︰「你……你說什麼?」楊紹奇目望前方,面帶微笑,道︰「陸爺,現下家兄手上有一樣東西,是秦仲海要的,只等死對頭來討。秦仲海手上也有一張大牌,只等賣個好價錢,眼下他們兩家各有所求,各取所需,這和戰之間……您不可不防。」


   文楊武秦一旦私下議和,這千萬餓鬼哪里還有活路?只怕要被人賣得一乾二淨了。陸孤瞻深深吸了口氣,道︰「賢佷,慎言。」楊紹奇笑了笑,便蹲下身去,整理著鞋襪,道︰「陸爺,我冒死前來,其實只為一句話,倘使秦仲海真要走,你怒蒼還有什麼牌?」


   眼看陸孤瞻沈眉斂目,不言不語,楊紹奇咳嗽道︰「陸爺,給點消息。沒壞處的。」


   陸孤瞻沉默半晌,忽道︰「流水倏忽陳年事,春物依稀有舊情。」


   楊紹奇大喜道︰「這言二娘……還是回來找秦仲海了?」


   陸孤瞻仰望天際,雖未點頭,卻也沒搖頭,算是露了點口風。楊紹奇大大松了口氣,正要再說,護衛兵馬卻再也按耐不住,發一聲喊,便已逃向了陣外。明兒罕怒道︰「跑什麼跑?連你們的頭兒也不要了?都站著!」刷地一聲,射出了一箭,正統軍喊道︰「賊子動手了!大家上!快快搶回楊大人!」


   「殺啊!」眼看正統軍闖入了陣地,楊紹奇自知不能再拖,便向前走了幾步,低聲道︰「听好了,這話我只能說一遍。三日之內,朝廷中樞將有大變。請陸爺請傳話給青衣秀士,要他約束各部,別再使什麼陰謀詭計,否則國賊未滅,你我反要兩敗俱傷。」


   陸孤瞻心下一凜,道︰「你說什麼?」楊紹奇拱手笑道︰「陸爺留步,咱們戰場再見吧。」行出陣地,喊道︰「大家向後退開!我平安出來了!」


   「楊大人!快來!快!」大批軍馬上前接應,一時沙塵大起,只見正統軍提起盾牌,結陣後退,一路保著楊紹奇,便向北京方位退卻。


   眼看楊紹奇走遠了,那阿青罕便又走了上來,低聲道︰「陸爺,這人到底想干什麼?陰陽怪氣的。」陸孤瞻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必管他。」搖了搖頭,沈聲道︰「陶清!」


   听得一聲諾,人群里走出了一人,短頸矮身,好似一只烏龜,听得陸孤瞻道︰「止觀那兒……事情辦得如何了?」陶清道︰「請陸爺放心,軍師說過了,只要止觀能把信交出去,數日之內,京城便會自行落陷。」


   听得此言,兩名番女都是低呼一聲,陸孤瞻沈吟道︰「軍師……真那麼有把握?」陶青道︰「軍師說了,這是他份內之事,請陸爺不必多問。總之數日之內,我方便有內援。」陸孤瞻道︰「很好,你持我手諭,即刻進城去見軍師,把方才楊紹奇來訪之事告訴他。」


   陶清接令而去,明兒罕低聲問道︰「陸爺,您說……咱們這場大戰……真能打贏麼?」


   陸孤瞻輕輕地道︰「此戰沒有退路。咱們不打則已,若要打,便只能勝、不能敗。」說著轉過身來,望向那漫山遍野的餓鬼,忽道︰「只是……只是秦將軍那兒……」


   兩名番女不約而同靜了下來,听得陸孤瞻長嘆一聲,搖頭道︰「盼我是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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