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就是高光祖的弟弟?」


  牛首山下小校軍場的門口,我和蔣遲相繼從馬車下來,我望了一眼正掀著車簾向外觀瞧的蔣煙,她雲鬢微亂,滿臉慵懶之色。而蔣遲則瞥了一眼在我身後亦步亦趨的高光祖,隨口問道。


  高光祖恭恭敬敬應了聲是。


  聽到高光祖這個名字,蔣煙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了高的臉上,只是她似乎察覺到我的眼角餘光,眼珠自然地轉開,隨手整了整鬢上的玉釵。


  我心下狐疑,卻聽蔣遲道:「高光宗,嗯,這名字好彩頭,好好跟著王大人,少不了你光宗耀祖。」


  高光祖說還要小侯爺多多提攜,蔣遲淡淡回了一聲,旋即拉著我的胳膊,指著校場內忙碌的人群,笑道:「別情,這可是我特意央求我老丈人替你找來的,全是即將流放的囚犯,半個月之內,我要他們給我打造出一個嶄新的比武場,工錢嘛!自然一兩銀子都不必花……」


  順著蔣遲手指的方向望去,整個校場已是面目全非,我上次見到的所有的地面上的物事都已經被拆除了,甚至包括我原本想用來主持茶話會的點將臺。


  校場中央已經挖出了一座長五丈寬三丈深一尺的地基,而且還在繼續向下挖掘。四周,一圈寬幾達五丈卻高不盈尺的青石壘成的牆體將校場團團圍住,只在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四角上留了出口。


  「東山,莫非你是要把今後茶話會的舉辦地都放在這裡?」


  蔣遲得意地點點頭,我遲疑道:「可這是校軍場……」


  「這你不必擔心,日後這裡就是演武場了,正好給五軍都督府轄下的衛所搞個比武什麼的。」


  他指著場地中央的地基:「這裡搭起的就是擂臺,從校場的四面八方都能看得到比武的情景。」他又指了指東面:「那兒準備起上一座閣樓,貴賓和十大門派的掌門自然要好生招待。面子有了,再讓他們掏錢,心情總會愉快些。可惜,這一屆是來不及了,只能臨時搭個棚子將就將就。」


  「不得了啊,東山!」我誠心誠意地讚了一句,所謂三代穿衣,五代吃飯,這世家子弟的氣魄同樣需要幾代才能磨練出來,相形之下,進了官場的我倒有些縮手縮腳,全不似走馬章臺時的放縱自如了。


  「反正這裡不是京城,再不露一小手,連老丈人都要看輕我了。」蔣遲笑道。


  我點頭稱是。環視四周,校軍場叫蔣遲這一修整,擂臺四周俱可以清楚地觀看比武,無形中擴大了可以容納的人數,我默估了一下,四周坐上兩千人不成問題。


  參加上屆茶話會的江湖人共有近八百名,今屆因為獎勵措施的出臺,人數很可能大幅增加,原本我還擔憂場地,而今難題自然是迎刃而解了,甚至座位還能有不少餘裕。


  座位白空著倒是有點可惜,我心中一動,轉頭對蔣遲道:「東山,我倒有個現成的賺錢主意。」


  一聽到賺錢,蔣遲頓時來了精神,忙追問起來。


  「東山,京城裡有錢的主兒平日消遣什麼?不過是喝酒、聽書、鬥蛐蛐、玩女人那麼幾樣罷了,應天府大概也不例外。再好的酒天天喝,再美的姑娘夜夜看,也都生厭了,這時若是有個新奇的玩意兒,勢必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蔣遲眼睛一亮:「你是說,這武林茶話會對外開放,就像天橋的把戲場子,你給銀子,我就讓你看?」


  「對,銀子少了還不成!應天府百萬人口,還怕找不出肯掏銀子的人嗎?」我笑道:「而且,這僅僅是賺錢的第一步。校場四周雖然都能看到比武,可總有些位置視野最好,想坐在這樣的位子,當然沒問題,不過要拿銀子來。而且,這幫人上哪兒都少不了吃吃喝喝的,牛首山下又沒有什麼像樣的飯莊,事先預備些好酒好菜,又是一筆銀子。當然,所有這些銀子加起來,可能都沒有彩金的抽頭來得多。」


  「彩金?」蔣遲聞言,越發興致高漲:「你是說賭比武的輸贏?」


  「豈止。從每場比武的輸贏,到十大最終的排名,只要能分出結果的,都能設賭。事實上,茶話會從第一屆開始,就備受賭徒關注,江南各大賭場都會開出盤口,下注的金額每屆都極其驚人。」


  「丫的怎麼沒聽白瀾提起過,京城也沒見過它的盤口啊?」


  「京城是什麼地方!有盤口也是地下的,何況你又不好賭。」


  「可我知道做莊究竟有多大利益!」蔣遲兩眼放光:「別情,這銀子可不能不賺啊!讓別人白白賺去,咱哥倆不成傻瓜了!這莊一定要做!」


  「英雄所見略同!」我一挑大拇指:「咱們不能阻止人家去賭場下注,但是咱有一批現成的賭客,這些肯花銀子來看熱鬧的人就是應天府最肯花錢的主兒,搞個現場下注,既刺激,又能馬上得到結果,不怕這些傢伙不掏錢。」


  「正是!」蔣遲興奮地道:「你丫再控制幾場比武,弄上幾個冷門,讓外面的賭場賠得只好關門,對咱們可就更有利了。」


  「那可得慢慢來。」我不想打擊蔣遲的熱情,便使出了緩兵之計:「你我無法出面,要找個信得過的人來操辦此事。」我沉吟了一會兒,才道:「東山,你看瑞孚祥的林百川林老怎麼樣?他很識大體,又是你的親戚,交給他的話,正好可以彌補一下他放棄頭領線人的損失。」


  蔣遲思索了一下,大概也想不出再合適的人選,便道:「那就他吧!不過,這人我不熟悉,總不太放心,他又是我長輩,真出事兒了,我不方便說話。新的南直隸頭領線人不是已經找好了嗎?我記得好像還是你的一門遠房親戚,乾脆讓他也參與進去,互相有個牽制。」


  這事兒不必和蔣遲客氣,我點頭稱是。


  事不宜遲,我和蔣遲趕回城中,先和徐公爺打了招呼,得到了他的支援,隨即招來了林百川和化身為我表弟的韓真,商討借茶話會發財的大計,然後四人一同去拜會了負責此屆茶話會安全保衛的神機營統領李國。


  李國已得到了徐公爺的指令,又聽可以分得三成收入,自然是鼎力配合,而林百川得到這美差,不僅對我態度大有好轉,而且熱情高漲,僅僅用了一白天的時間,就已經大致將事情安排妥當。


  「清風比你更心急,你著的哪門子急?」


  聽我說要連夜啟程奔赴九江,蔣遲堅絕不放:「這幾日天天和都督府的那幫武夫喝酒,都快把我給悶死了,今兒你無論如何陪我痛快一回,秦淮河的花船我可是聞名已久了!」


  我無奈,只好應允。


  秦淮河上的風月我是熟稔的,當年鄉試暫居應天,少不了去花船尋花問柳。


  雖然兩年過去,這裡已是物是人非,相識的女子大多風流雲散,不過生活依舊在繼續,鴇兒依舊愛鈔,姐兒依舊愛俏,遇上多金的蔣遲和瀟灑的我,鴇兒高興,姐兒也高興,留香舫又是河上數一數二的畫舫,於是就招來了秦淮河上八大花魁之四,等花船盪到江心,人也入了花心。


  身下的少女很快就沒了力氣,我有些興趣索然地從她身上爬起來。這個喚作林淮的少女據說太半是因為通曉詩文才登上花魁寶座的,平素眼高於頂,並不太知道如何取悅男人。而我也是因為她弱質纖纖,才動了一點憐香惜玉之心,誰知床笫之間她比我想像的還要青澀,幾如替雛兒開苞一般,弄得我既不能大開大闔,又沒有見紅的刺激和快感,自然有些無趣。


  兩側船艙卻都戰事正酣。蔣遲自恃身懷十三經絕技,獨戰一雙姐妹韓霓、韓裳,更是給妹妹韓裳破了瓜,卻沒落了下風;而高光祖也和八大花魁中最年長的俞淼戰了個旗鼓相當。


  聽著淫聲浪語有點心煩,我悄悄走出了船艙,一直在外面偷聽的年輕老鴇喜姐兒笑著問我要不要再找個姑娘,我搖了搖頭,心道,這野花還是不比家花香啊!


  和這個知情知趣的鴇兒調笑了一會兒,上了甲板,放眼望去,往來如梭的花船俱是燈火通明,映在水中,彷彿水面上點了千盞萬盞明燈。


  悅耳的笙歌伴著欸乃槳聲,飄飄蕩蕩的直鑽進人的心眼裡,饒是河上風冷月清,卻讓人心頭湧動著擋不住的春意春情。


  不愧是江南第一等的繁華所在!


  和初次見到秦淮河一樣,我不禁感慨起來,那時我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倏忽兩年過去了,秦淮河依舊是風月無邊,而我的心卻有些老了。


  一入江湖歲月催啊!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回頭望去,只見纖弱的少女林淮似乎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怔怔地站住了,懷裡抱著的大氅都差點掉了下來。


  見我臉上露出微笑,她才俏生生地走了過來,墊起腳尖,羞澀地替我披上了大氅。


  「天涼,河上寒氣重,回房歇息吧!」少女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丫頭,你終於開始學習如何體貼男人了,我心道。


  換作以往,我少說要把少女摟在懷裡,用大氅把兩人緊緊裹在一處輕憐蜜愛一番,可眼下我已經沒那份心情了。


  又一艘偌大的花船載著笑語歡歌從遠處緩緩駛來,船上的歌聲靡靡動人:「……挨著靠著雲窗同坐,看著笑著月枕雙歌,聽著數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


  「……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林淮跟著細聲和唱起來,歌聲倒是婉轉動人,可在床上卻難得聽她一語,就算是被我弄得幾乎昏死過去,也只是在我背上留了幾道血痕。


  「是鳴玉舫的明玉姑娘。」林淮見我饒有興趣地望著她,頓時止住了輕吟,低頭小聲解釋道:「奴家最喜歡她的歌了。」


  「我認得她。」我微微一笑,這丫頭當年還是我給開的苞,而今竟然出落成花中魁首了。


  「好!」「太妙了!」「明大家不愧是八大花魁之首啊!」餘音嫋嫋中,對面船上傳來一片叫好聲。


  「各位各位,」一人大聲嚷道:「聽明大家的歌,三月不知秦淮河的脂香,想來比那『歌仙』蘇瑾也不遑多讓……」


  話還沒說完,就有人鼓譟起來:「希孟,你這話可說錯了,蘇瑾怎麼能比得上明大家!那歌仙的名頭該送給明大家才對,諸公以為如何?」


  「就是就是!」眾人的笑聲遮去了明玉自謙的話語。


  「無知也是一種幸福啊!」我自言自語道。


  林淮沒聽清楚,便問我方才說什麼。


  「林姑娘,人生有很多種幸福……」


  我話剛起了個頭,就聽鳴玉舫後面的一條花船上傳來一陣粗魯的笑聲:「哈哈哈,一群無知的癩蛤蟆,當真笑死人了!想當歌仙?下輩子吧!」


  那笑聲中氣十足,在河面上傳出老遠,顯然說話之人是個頗有些功夫的練家子。


  我知道當是參加茶話會的武林同道,不禁暗罵了一聲,都是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小弟弟來尋歡作樂尚情有可原,可連自己的那張臭嘴都管不住的話,在江湖上行走,離死大概也不遠了。


  「朋友此言差矣!蘇姑娘發聲清哀,蓋動樑塵,得清越之妙;玉姑娘珠圓玉潤,一字一珠,有婉轉之美。兩人正如春花秋月,各擅專場,蘇姑娘當的歌仙,玉姑娘有何當不得?」鳴玉舫上一人朗聲道,聲音雖不算高,卻清晰可聞,附近幾艘花船俱能聽得真真切切。


  這人內功不俗啊!我心頭一怔,江湖上能識字的本就不多,能出口成章的更是極其少見,心頭閃過幾人的名字,卻都被我一一否定。


  「放屁!」那粗魯的聲音再度響起:「你聽過蘇大家的歌嗎?就你這小樣兒,怕是連蘇大家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吧?」


  「臭不可聞!你才是連明大家長的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哪!」鳴玉舫上另一人回敬道。


  方才那人卻勸道:「算了,敬逋,別和這種粗人一般見識了,平白辱沒了我們的身份。」


  「大人,這廝內功不俗,要不要我去探探他的底?」高光祖附在我耳邊小聲道,他大概是聽到兩人的對話,知道附近船上有江湖人,便舍了俞淼,上了甲板,因為起身起得匆忙,到了我近前,他還在系著衣服的袢扣。


  林淮目光落在高光祖的身上,不由得輕聲「呀」了一聲,目光隨即落在我身上,既驚且怯又喜。


  風月場上的姑娘首先練的就是眼力,她自然一眼就認出高光祖那身衣服是九品官員的便服,而他對我又如此恭敬,顯然我的身份不低。


  我和蔣遲都沒有穿官服,蔣遲不想在自己岳丈的地盤上鬧出冶遊的緋聞,讓他老人家臉面無光,他也不想讓別人從我身上猜測到他的身份,於是三人中只有高光祖穿了官服以防萬一。


  為了不惹人注目,高光祖外面還套了一件長袍遮掩住了官服,方才來不及穿長袍,倒讓林淮發覺了我官家的身份。


  算了,我搖搖頭,他若是有意江湖,我們早晚會遇上,而聽他論蘇瑾、明玉,該是個很理智的人,再說透過喜姐兒,很容易查到今晚鳴玉舫上的客人究竟是誰。


  可那江湖客卻不依不饒:「媽個巴子,今兒我還真要看看了,這個明大家玉姑娘的究竟是朵花,還是一棵草!」叫嚷了一通,就聽他吩咐船家把船靠向鳴玉舫,船家起初不肯,那漢子便打罵起來,船家沒了動靜,槳聲卻響了起來。


  鳴玉舫上頓時響起了一片叫罵聲,船速也開始緩慢加快。


  可鳴玉舫是秦淮河上最大的幾艘花船之一,速度自然比不過載著江湖客的那條花船,那花船本落後鳴玉舫七八丈遠,卻很快追了上來,只是掌舵的顯然不是經驗豐富的船家,結果它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鳴玉舫上,自己的船頭固然被撞得幾乎散了架,鳴玉舫的船尾也被扯開了一個大口子,河水毫不留情地湧了進去,鳴玉舫猛烈晃動了幾下之後,船身開始緩慢下沉起來。


  兩條船上的人頓時亂作一團,紛紛跑出船艙上了甲板,幾個情急的只是胡亂抓起一件衣服就逃了出來,男人穿著背子,女人卻披著長衫,甚是狼狽,那咒罵之聲自然不絕於耳。


  周圍船上也響起一片驚叫,動作快的已經開始向兩船靠攏,準備救人。


  留香舫也在喜姐兒的指揮下緩緩靠了過去。船剛啟動,就見和鳴玉舫相撞的那條花船上一陣騷動,三個漢子快步搶上船頭,雙足一點,飛身縱上了鳴玉舫。


  「原來是李非人啊!」我眉頭輕輕皺了一皺。


  離相撞的兩船隻有五六丈遠,那三人的容貌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為首的壯碩漢子濃眉豹眼,高鼻粗髯,正是在上屆茶話會上和我交過手的鳳陽花子幫幫主李非人。


  這廝外表粗豪,內心狡詐,是個難纏的人物。他欺上兩屆的鳳陽府軟弱無能,害怕自己治下出事,指揮著一幫花子強討強要,巧取豪奪,結果短短數年,原本一貧如洗的花子幫便大富起來。


  新知府上任,手腕強硬,他就百般巴結,又助官府整頓治安,討得新知府的歡心,年初更是搖身一變,成了鳳陽府的獄頭。


  「那個什麼明大家的在哪裡?」李非人的手下抓住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厲聲問道。


  李非人的目光卻在船上那些驚惶失措的女人身上逡巡起來,一年不見,他身上少了些匪氣,卻多了些官家的威嚴。


  「放開他!」隨著這聲清叱,從鳴玉舫主艙裡緩緩走出一劍眉星目甚是英俊的錦衣青年,面對幾個粗漢,他臉上並無一絲慌張,從容不迫地指著李非人道:「叫你手下放開我的朋友!」


  「小子,你很神氣嘛!」李非人譏諷了一句,卻示意手下放人,他是個典型欺軟怕硬的主兒,見對方氣度不凡,頓時收起了輕視之心。


  不過,他很快發現了年輕人身後的明豔少女,眼睛一亮:「你就是那個明大家?倒也有幾分姿色。」


  或許是因為雨露的滋潤,抑或是老天爺想把她塑造成女大十八變的活教材,往昔青澀的少女而今已是豔光四射美豔絕倫了。單論容貌,確有和蘇瑾分庭抗禮的實力,只是她嫵媚動人的俏臉雖是風情無儔,卻沒有了惹人喜愛的率性天真,讓我心中沒來由的暗歎了一聲可惜。


  「原來是練公子他們啊!那漢子這下子可是一腳踢到鐵板上了!」喜姐兒走到我身後,一副又有熱鬧好看的模樣,只是看到高光祖的衣服,她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練公子?可是從湖州來的?」聽到這個少見的姓氏,我立刻想到了湖州練家,脫口問道。


  喜姐兒先是搖頭說不知道,隨即沉吟起來:「練公子和兵馬司的馬大人是朋友,那馬大人倒是湖州人。公子,你看……」她指著明玉身邊一個年逾五旬的白胖漢子:「他就是中兵馬司的指揮馬如寶馬大人,眼下就是他管著這十里秦淮哪!」


  那八成是湖州練家子弟了!我暗忖,雖然他的容貌和清風、練青霓大不相同,但這在一個大家族裡毫不稀奇,誰也無法保證,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中的每一個都與父親相像。


  目光從面沈似水的馬如寶臉上移開,重新落到了那位練公子身上,他佇立在明玉身前,擋住了李非人色迷迷的目光。


  「閃一邊去!」


  李非人的手掌看似粗魯地伸向年輕人的肩頭,可我清楚,這一掌包含著兩個相當巧妙的變化,顯然他已經發現自己的對手並不簡單。


  年輕人的目光頓時凝重起來,左手並指如刀疾點而出,正指向李非人右掌掌心。


  李非人接連變換了兩個方向,雖然都被年輕人識破,可已經藉機接近了對手,眼看年輕人的手指離自己只有不足一尺,他突然握掌成拳,狠狠對上了年輕人突出的兩指。


  年輕人反應奇快,手指飛快地收攏成拳頭,只聽一聲悶響,兩人同時哼了一聲,蹬蹬後退兩步,才站定了身形。


  「那個姓練的似乎是剛出道,沒什麼經驗。」高光祖低聲道。


  我點點頭,就像我初次和師傅動手一樣,這個練姓年輕人雖然看破了李非人的花招,卻依然被花招所迷。看上去兩人平分秋色,其實論真正的實力,李非人已落了下風。


  「行啊小子,有兩下子!」李非人是老江湖了,自然不會遇挫即慌,反倒好奇地上下打量起對手來:「你是楊千里,還是彭光?」


  楊千里和彭光都是去年才登上名人錄的年輕俊彥,那楊千里的排名甚至比李非人還要高三位,而彭光的位次雖然已近榜尾,可他正處在長功夫的年齡,一年下來,誰也不知道他武功究竟會提高到什麼程度。


  「著火了!著火了!」這時,從船艙裡搶出一個滿頭金翠衣羅錦繡的風騷婦人,瘋也似的朝李非人撲去,厲聲叫道:「天殺的,我的船啊!你賠,你賠我的船!」


  在被年輕人阻住的同時,她撲通一聲跪在馬如寶面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哀號道:「完了,我的船完了!馬大人,您得給我做主呀!」


  甲板上的眾人聞言回頭望去,卻見船艙裡濃煙漸起,隱現火光,果然是走水了,想是兩船相撞震落了燭火的緣故。


  眾人皆驚,紛紛朝著附近船隻高喊救命,幾個膽小的更是棄船跳入了河中,連一直表現的很鎮定的馬如寶臉上都有了驚容,明玉也害怕地偎進了年輕人的懷裡。


  周圍的幾艘花船聽說鳴玉舫著火了,怕殃及自身,都逡巡不前,倒是喜姐兒眼珠轉了幾轉,偷偷看了我和高光祖兩眼,吩咐將船小心靠近鳴玉舫。


  見惹下了大禍,李非人也心生懼意,打了個暗號給手下,轉身就走。


  那年輕人懷裡抱著明玉,來不及阻攔,便高聲叫道:「李非人!賠過鳴玉舫的損失,再走不遲!」


  被人揭開了身份,已經落在自己船頭的李非人詫異地回頭望了一眼,腳步也遲疑起來,做了官的他想必明白,如果沒個交待,一場必輸無疑的官司可就等著他了。


  猶豫了一下,李非人惡狠狠地道:「不就一條破船嗎?當老子賠不起嗎?!」又指著年輕人罵道:「小子,你認得我?好好好,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我就喜歡你這種孩子,回家好好把屁股洗洗,我可要好好跟你親熱親熱!」


  年輕人臉色一變,正要發作,那老鴇卻搶在了他前頭,不要命地跳到了李非人那條船上,抓住吃了一驚的李非人廝打起來:「你賠?六千兩銀子,你這該死的拿卵子賠呀?你這挨千刀的畜牲……」


  「六千兩?騷婊子你他媽的搶錢啊!」李非人臉色一變,抬腿將老鴇踢開老遠,看自己的衣服已經被她長長的指甲劃開了數道口子,他越發來氣,怒道:「媽個巴子的!想訛人,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誰!好,算你六千一條破船,老子這件衣服值一萬兩銀子,你還要倒賠我四千!」


  訛人本就是花子最拿手的把戲,那老鴇豈是李非人的對手,叮噹兩句被他頂了回來,氣得怒火攻心,一頭栽在了甲板上,不省人事。


  鳴玉舫的姑娘不知就裡,而船艙火勢也越來越大,姑娘們越發慌了手腳,一雛妓嚇得哭了起來,引得眾妓齊發悲音,哭聲頓時連成了一片。


  那練姓年輕人畢竟缺少江湖經驗,面對潑皮無賴一般的李非人,一時也束手無策,不知是該先救人,還是該替老鴇討債。


  倒是馬如寶見慣了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冷笑道:「你叫李非人?那好,明兒一早你帶著衣服去中兵馬司投案自首,本官給你個公道,否則,你就準備一輩子當個逃犯吧!」隨後對那年輕人道:「子誠,救人要緊!」


  「嚇唬誰呀你?老子還是官哪!有事兒跟我上司說去,老子沒空理你!」


  李非人聽出馬如寶身份不低,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怯意,見留香舫已經靠近,兩船之間搭起了船板,他扔了一句場面話,便轉身撥開眾人,上了船板,朝留香舫走來。


  只是行到一半,抬眼突然看見立在船板另一頭的高光祖,神色不由一呆,腳步頓時停了下來。


  高光祖森然的望著李非人,一言不發。他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散發出的強大壓力連我都覺得呼吸一窒。而喜姐兒和林淮饒是躲在我懷裡依舊喘不過氣來,我便擁著花容失色的兩女朝船艙走去,反正惡人自有惡人磨,在惡人堆裡待了十年的高光祖自然有的是辦法對付李非人。


  眼看要進了船艙,就聽身後傳來李非人咬牙切齒的聲音:「六千兩?」


  「六千兩!」


  回頭看去,李非人已經飛快地退回船上,然後縱身上了鳴玉舫,順勢一腳把個書生模樣的客人踢進河裡,歇斯底里地叫道:「滾,滾!都他媽的給我滾下去,老子現在是這船的主人!」


  一會兒功夫,又有兩個妓女被他踢下船去,一見李非人上了鳴玉舫就躲在人群中的明玉便暴露在他眼前。


  他眼睛一亮,搶前兩步,一把揪住了明玉的長髮,把尖聲驚叫的她從人群中拉了出來,閒著的一隻手搭在她狐皮背子的領口猛的用力向下一扯,衣襟頓時大開,露出猩紅的一抹束胸,束胸上繡著的兩朵含苞待放的白牡丹隨著豐滿雪丘的劇烈起伏好似要怒放開來,竟是妖豔之極。


  驟見這旖旎景緻,李非人不由一呆,旋即仰天大笑:「好!好貨色!老子六千兩銀子總算他媽的沒都白花!」說著,大手一把握住一隻豐乳,用力掐捏起來。


  「嘖嘖,還真是個大美人兒哪!」


  外面已經鬧了半天,蔣遲才姍姍從床上爬起,披了件狐裘出來,和我在艙門口匯合到一處。


  他一眼就看見了火光照映下的明玉,眼睛頓時一亮,脫口讚了兩句,才發覺事情不對,一皺眉:「別情,那丫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鳥人,怎麼一點兒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啊?!」


  話音甫落,一道身影躍出留香舫,直撲向李非人,正是剛把馬如寶送到安全地點的那位練姓青年子誠。


  與此同時,一條只比鳴玉舫和留香舫略小一點的畫舫從留香舫側後方緩緩駛了上來,漸漸接近了鳴玉舫。凜冽的河風送來一聲淫褻的輕嘆,那京腔京韻聽著竟是相當的熟悉。


  「嘖嘖,還真是個大美人兒哪!她……就是秦淮八豔之首明玉嗎?」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