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情,你最近太軟了!當初,你可沒把齊放放在眼裡,在他五十大壽的壽筵上,你說屎遁就屎遁,說尿遁就尿遁,那是何等威風啊!」蔣遲勾住我的肩,一邊往書房走,一邊半真半假地笑道。


  「無欲則剛,有欲則不剛啊!」


  「無欲則剛?屁話!沒慾望,丫的你剛給我看看。我想著小鳳仙,才他媽的能剛呢!」他嘿嘿淫笑起來:「奶奶的,小鳳仙算是喜歡死我這剛了。」


  我不覺莞爾,一個多月沒見,我還真有點想念他的粗言俚語,就像想念老朋友似的。


  不過蔣遲話糙理不糙,無欲則剛,剛得鋒利,傷了敵人,也傷了朋友;有欲而剛,卻是剛中有柔,滿足了別人,也滿足了自己,哪個高明,就全看自己的取捨了。


  「小侯爺就光惦記著鳳仙姑娘。」從書房裡迎出一嫋娜婦人,定睛一看,卻是蔣嬤嬤蔣煙,只是換上了一身銀紅色緞子面刺繡白牡丹的裌襖和石榴裙,梳起了江南時髦的鳳頭髻,整個人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竟很有些嫵媚動人了。


  「沒想到蔣大……夫人也來江南了。」


  「郡主才是大夫人哪!」蔣煙眼波輕轉,拈指含嗔的模樣還真有點江南小家碧玉的味道,看得蔣遲色眼放光,不是顧及是在自己的丈人家裡,大概早就衝上去將她摟在懷裡了。


  而我聽蔣煙話裡的意思,顯然已經偷偷嫁給了蔣遲,忙道了恭喜。


  「我那媳婦還不知道呢!」蔣遲解釋道:「蔣煙她來江南本是要去寶大祥學習一段時間的,正好和我同路,嘿嘿,一路上孤男寡女的,你想必也能理解。等回京,還要你幫我說上幾句好話,徐菡現在可是最信你的話了。」


  兩人說笑著進了書房。蔣遲只比我晚離開京城半個月,並沒有多少新消息,兩人的話題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茶話會上。


  「……之所以沒等和你見面就和大江盟達成了協定,是因為我發現李佟的身份有可能會被洩露出去,逼得我不得不盡快結束談判。不過協定的大多數條款無關痛癢,真正實打實的,就是每年要多掏近兩萬兩銀子,如果朝廷不認可這筆開銷的話,只能自己掏腰包了。」


  「兩萬兩?這還真不是個小數目哪!」雖然話語裡有些感慨,可蔣遲似乎並沒有把銀子的事兒放在心上:「大不了日後讓十大均攤一下,一家不過兩千兩而已。」


  「東山,十大中也有苦哈哈的主兒,一年下來怕也賺不上兩千兩銀子。」我提醒他道。


  「嚇,苦的就是你媳婦的春水劍派一個,其餘的,哪個不打著十大的名頭狂收暴斂啊!別說兩千兩,再多一倍叫他們拿,他們也得給我拿──沒銀子還玩個屁十大啊!再說了,那時候該沒有什麼大江盟、慕容世家的出來跟我搗亂了吧!」


  「那倒是。」我心中一凜,明白蔣遲希望我在把掌控江湖的大權移交給他的時候,已經把江南江北的問題解決了,臉上卻擺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東山,你不會想借機發茶話會的財吧?」


  「總該收點辛苦費。別情,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反正春水劍派今年鐵定要退出了,攤派銀子也攤派不到你媳婦頭上。」蔣遲一臉嘻笑,旋即小眼睛一瞇,惡狠狠地道:「奶奶的,錢要到閻王爺的頭上,真是要錢不要命了!這銀子也別讓朝廷出了,你先墊著,到時候我連本帶利一遭給你要回來。這叫什麼來著,對對,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就是這一句了!」


  我沒想到,協定中我認為最難解釋、最難交待的部分,在蔣遲眼中反倒成了敲詐勒索的最佳藉口,於是我好心提醒他江湖風波險惡,小心對手情急之下鋌而走險。


  蔣遲卻笑了起來:「十大都是有家有業的主兒,除非想造反,否則,哪個當真敢和官府作對?兩千兩銀子又不是個天大的數目,動動腦筋,流點血出點汗,很容易就賺回來了,何必大動干戈的?再說了,人活在世上,不都講究個面子嗎?就像大家都是同朝為官,張三在粉子衚衕包了個姑娘,李四就算沒幾兩銀子,也總要去開開葷見識一番吧!在江湖上行走的又不是豬啊狗的,都是一個個的大活人,能不要面子嗎?你少林、武當出得起銀子,我偏偏出不起,這臉往哪兒擱?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混啊!」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古人誠不欺我。」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東山,你還真是把江湖給看透了。」


  心中卻暗忖,蔣遲還真是從骨子裡就瞧不起江湖人。在他的心目中,或許百花樓的龜公還比江湖人強──龜公好歹是良民,江湖人大概已經和強盜畫上了等號。就像他在京城結交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卻偏偏沒有一個純粹的江湖人,難怪高光祖在鎮江目睹蔣遲的行事作風后,權衡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投入我的懷抱。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一趟,我還真長了不少學問。」蔣遲自誇了一番,隨即正色道:「別情,你說你李佟那個身份有危險?」


  我點點頭:「是丁聰丁大人的西席柴俊文,他可能對我比較熟悉,又在京城見過我幾次。記得我曾和你提起趙鑑逛窯子的事兒嗎?幾次都是柴俊文做的東。」


  我藏了個心眼,雖然我沒聽說蔣家和丁聰之間有什麼親密的關係──由於本朝嚴禁外戚干政,蔣家在皇上的皇位尚未穩固之時,行事小心謹慎,自然不會去結交封疆大吏,留人口實──但隨著丁聰投入繼統派,兩者已經變成了同盟,而蔣家對付張後一族也需要外援,兩下很可能一拍即合,我不得不小心從事。


  「浙江藩司丁聰?他的西席怎麼會對你那麼熟悉?聽你的意思,你好像還不認識他,這是怎麼回事?」


  「在京城的時候,我還真不認識他。」我解釋道:「起因是寶大祥一案,當時丁大人對此案十分重視,派人坐鎮杭州府,所派之人就是柴俊文,而我卻是寶大祥的訟師。只是他隱身幕後,我自然沒見過他,也就不認識他。直到這次去杭州,才無意中發現,和咱們頂頭上司一起喝花酒的那個老者就是他柴俊文!」


  「我知道這案子,你小子為了媳婦,得罪了一省的首長,不是桂大人從中說項,大概沒你好果子吃!」蔣遲恍然大悟,可旋即皺起了眉頭:「那個柴什麼的怎麼不在京城揭發你的身份?你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啊!」


  「我怎麼知道!」我一攤手:「或許,他也沒有十成的把握,萬一弄錯了,變成誣告當朝儀賓,就算我想饒他,代王爺也咽不下這口氣啊!」


  「好像哪兒不對!」蔣遲摸了摸自己那張胖臉,琢磨了半天,突然道:「別情,你說趙鑑和丁聰是什麼關係?」


  我心道,我提了兩次趙鑑,你丫總算反應過來了,把自己瞭解的情況說了一遍,道:「如果趙鑑動用刑部的力量,李佟的身份保不了多長時間。」


  「至少在我離開京城的時候,刑部並沒有什麼動作,那幾天我可是天天泡在刑部,再說,調查一個駙馬爺,不可能不讓李承勳知道,而眼下這位李侍郎可是和小爺我推心置腹的。」蔣遲沉吟道:「不過,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那邊可就不好說了,郭槐、廖喜都是趙鑑的得意門生,極有可能越過刑部,私下裡進行調查。」


  他邊說臉上邊浮起了一絲憂慮:「別情,這郭廖兩人可都不是白給的主兒,我真怕他們查出來什麼。哎,我就不明白,當初在沈籬子衚衕的時候,你丫是怎麼跟皇上說的,偏偏弄出個李佟來,這下可好,自己挖坑兒,倒把自己埋了進去。」他想了一會兒,才接著道:「要不,我做個和事佬,你和丁聰講和?」


  我心裡不期然一動,旋即打消了和解這個荒唐的念頭。


  倘若只有寶大祥這一件事,或許我和丁聰還可能拋開恩怨,結成利益之交,但我剿滅了宗設,等於徹底斷絕了和解之路,小辮子抓在我手裡,他不除掉我,怕是寢食難安。


  「東山,和解是萬萬不可的。」我知道為了自己的利益,有必要點撥一下蔣遲了:「宗設一案,你知道吧!當時沈希儀請旨在東南四省禁海,然而宗設依然能夠得到補給,其中最大的補給點就在寧波,可寧波知府朗文同並沒有因此丟官罷爵,只是被吏部記過一次、罰俸一年而已,原因何在?只因為他有丁大人一力擔保的緣故。」


  「你懷疑丁聰涉嫌走私?丫的你怎不早說?」蔣遲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一下子嚴肅起來。


  「我沒證據,豈能胡亂議論一個二品大員?再說,你和丁聰又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


  「但姑姑對丁聰的印象卻很好。」蔣遲苦笑道:「她這回生日,沒幾份禮物合她心意,可對丁聰手書的『清靜經』卻大大讚賞了一番。」


  「啊?」我吃了一驚,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東山,這事兒透著蹊蹺,你不可不查。」


  丁聰書法之妙,當朝幾無敵手,太后欣賞他的字並不奇怪,可他怎麼知道太后崇道?


  這件宮裡的祕密,連我都是因為蔣遲和義父邵元節的緣故才知曉,是丁聰在宮裡布有耳目,還是他揣摩人心的本領已經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皇上極重孝道,為了他的親生父母,他甚至不顧自己皇位未穩,便和當朝權臣楊廷和鬥了起來,倘若丁聰真的討得了太后的喜歡,倒真的是件十分棘手的事情。


  蔣遲一點就透,點了點頭便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才道:「桂大人知不知道丁聰之事?」


  我搖搖頭,心中暗叫一聲僥倖,大概蔣遲以為我和桂萼的關係比和方獻夫更緊密,若是他換個問法,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如果他知道方獻夫瞭解其中的內幕,讓他覺得我對他有所保留,對我可是百害而無一利,眼下我一視同仁,他只會覺得我不過是因為沒有證據,才沒有對他講明此事。


  「你丫倒真謹慎!」蔣遲揶揄了一句,隨即正色道:「倘若丁聰真的走私,那可是件驚天大案,咱們破了此案,就是大功一件,朝中那些唧唧歪歪的老傢伙們這回該沒話可說了。我看,你也先別告訴桂大人了,他那火爆脾氣,一準兒打草驚蛇,咱們私下先調查一番,等查個八九不離十的,再請他彈劾丁聰。」


  一聞此言,我心中暗道:還怕打草驚蛇呢!嘿嘿,我早就把丁聰嚇成驚弓之鳥了。


  可嘴上卻讚道:「高見!不過,丁聰在浙江經營數載,上下早已變得鐵板一塊,潑水不進,偏偏浙江的線人網被破壞的最為嚴重,重建至少需要一年時間。東山,你看能不能想辦法把丁聰調出浙江?」


  「難。」蔣遲搖搖頭:「調他來京?聽說你姑父曾經舉薦他入閣,可費宏不幹,皇上現在很倚重費宏的。更何況,調去別的省,丁聰要幹嗎?他才沒那麼傻!一旦求到姑姑那裡,姑姑雖然不會干涉朝政,可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她大概還不至於推託。」


  蔣遲說著,發起愁來:「別情,這事兒還真棘手,你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別的辦法?倒也不能說一點都沒有。」我故意沉吟道:「東山,我曾經夜探丁府……」


  「啊?!」蔣遲嚇了一跳,隨即眼中露出一絲豔羨之色:「奶奶的,我怎麼忘了,你還是個什麼江湖十大的,飛簷走壁自然不在話下!喂,別情,你說那洞玄子十三經我練了一個月就有小成,有沒有類似的武功祕笈,我練它一個月也能像你一般高來高去的?一個月不行,一年也成啊!」


  「東山你死心吧!我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足足練了十七年才有今天,那苦你沒法兒吃,也沒必要吃,何況你早過了練武的年齡,還是專心練十三經吧!我保你床上的功夫越來越深!」


  蔣遲遺憾地訕笑了兩聲,道:「別情,莫非你是想從丁聰的老巢裡找到什麼證據?」


  我點點頭:「可惜,丁聰身邊有高手寸步不離地守衛,書房則機關密佈,我也無功而返。」


  「哦?如此說來,這廝定有問題!」蔣遲不驚反喜,問道:「他身邊究竟是什麼人?」


  「兩個三十多歲的美貌少婦,該是丁聰的侍妾,至於她們的來歷,眼下還沒有線索。」


  李岐山早就告訴過我,說丁聰身邊有高人,可我還是低估了他。那一對美婦,江湖不見經傳,可身手著實可觀,絕不比解雨、蕭瀟稍差,且六識與蕭瀟一般驚人,我尚在五丈之外,其中一女就發現了異常,好在幽冥步獨步江湖,才躲過了她的搜索。


  我都暗自慶幸,沒有聽從文公達的建議去拜訪丁聰,否則很可能被那兩女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江湖藏龍臥虎,一份名人錄自然無法將江湖所有高手一網打盡,但以我見識之廣,竟也無法認出兩女的武功出處,我心中一直隱隱不安,總覺得暗中似乎隱藏著一個可怕的對手,正對我虎視眈眈。


  「我需要時刻不停地監視丁聰,但因為他身邊有這兩個高手,而宗設本人的武功亦直追十大,負責監視的人手必須是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而且需要相應的身份掩護他的行動……」


  「你是說,借用刑部的名頭?」蔣遲眉頭擰了起來:「誰知道丁聰和趙鑑是什麼關係?人家是『四同』之一,八成親密的很。」


  我一怔:「同鄉、同門、同科、同志這四同,丁聰和趙鑑哪一同也挨不上邊呀?」


  「你這是哪年的老皇曆,還同志哪!」蔣遲哈哈笑了起來:「是一同嫖過娼!這關係比同門同鄉還近呢!特別是在官場上,你能和你的政敵一起去嫖女人嗎?」


  「這倒也對!」我苦笑道,不經意間我竟有點落伍了:「刑部不能動用,那麼只剩下錦衣一條路了,可你我雖是錦衣副千戶,卻無權擅自招收下屬……」


  「不就是要幾個錦衣名額嘛,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蔣遲大包大攬道,蔣家和錦衣衛統領張佐關係密切,塞幾個人進錦衣倒不是什麼難事。


  但我還是提醒蔣遲:「東山,我要的可是空白官文,否則,送京城報批,一來一回,頗耗費時日,容易喪失機會,當然,事後備案自然是少不了的。」


  蔣遲略一遲疑,說若是張佐為難,他就直接和皇上說,就說是他自己要用,想來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又問我說等他回京再辦此事來不來得及。


  「此事不宜久拖,時日一長,易生變化。不過,你若是看完茶話會就回京的話,估計不會有什麼影響。」


  我心中暗喜,有錦衣衛這個護身符,我招攬的幾個江湖好手像李岐山、鐵平生他們行事自然就方便安全多了。


  至於監視丁聰,因為章聖皇太后的緣故,或許有這個必要,但就像方獻夫說的那樣,皇上殺人是不需要證據的,即使需要,現場偽造也來得及,屆時誰敢說那是假的?


  我去丁府,不過是想確認一下,在京城百花樓與趙鑑在一起的那個老者究竟是不是柴俊文,畢竟,李佟身份的暴露對我來說更致命。


  而去一窺丁聰,只是想見識一下,這個一直未曾謀面的對手,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不僅我要回京,你也一樣。邵真人年底要離京回龍虎山,明年二月才能回來,這期間皇上的修煉,就要完全靠你一個人了。」蔣遲眼中閃過一道異彩:「別情,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東山,這可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機會。」我笑道,心中卻叫苦不迭,剛和自己心愛的女人聚首沒多久,就又要分別一段時日了。


  可轉念一想,眼下京城得意居是我最薄弱的環節,寧馨又有身孕,此去京城,倒是可以多照顧她們了,心裡這才好過一些,眼珠一轉,叫苦道:「既然如此,那東山你還是讓徐公爺五軍都督府的八百里加急快馬走趟京城,把錦衣衛的事兒辦妥了吧!否則等到明年二月,啥菜都涼了。」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