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折 错落缘合,求败显胜

「……这下子没别人啦。」


耿照拖着步子踅下丹墀,一把跳入老胡对面的长背太师椅,跷腿揉踝,活动活 动筋骨。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看来才像是一名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年,全然想像不出他刚 统合了东海最负盛名的几大邪派,即将在江湖上掀起偌大风波。


「话憋久了,难受得紧,你赶紧说罢。」


胡彦之哈哈大笑。


「哎呀呀,盟主大人说得什么话来?明明是你留我。那厢怕要放饭啦,去晚了 没有鸡腿饽饽,光想到我心都快碎了。」耿照笑起来,片刻才道:「我觉得,你有话想同我说,从定字部那厢一直忍到了现在。我很感谢你的耐性。」


胡彦之举手打断他。嘴角虽仍维持着死不正经的上扬弧度,眼神却很正经,意 外地散发出慑人的气场。


「我不怪你杀人。我怎么说也算是个好人罢?身上不也背了几条人命,人在江湖,本是如此。况且,你并不是逞一时血勇,滥杀无辜。我可是捕圣弟子,也读过 《建武律》的。」


「建武」是独孤弋登基用的年号,为方便新朝统治,在萧谏纸、陶元峥的主导 下,以碧蟾王朝的旧律为本,废除繁苛无理的部分,应时添新,因地制宜,推出了 一部临时法典,被称为「建武律」。


建武律浅显易懂,为白马王朝的政令推行,起了极大的作用。直到由陶元峥主 持的大典修订完成、孝明帝颁行全国之后,仍有许多偏乡县衙按旧律断案,屡禁不 绝,可见影响深远。


而《建武律》于刑罪上与历朝最大的不同,在于严惩强奸。此前历代,由于女 子地位卑下,强奸罪处罚甚轻,至多判囚一年,还有两造皆罚的荒谬处置,许多受 害的妇人为免遭罚,不敢声张,强奸犯竟是连公堂都不用上的,逍遥法外,一犯再 犯。


独孤弋登基后,加重处罚,强奸犯一律杖责一百,流刑千里,折伤者斩;「折 伤」,是指因奸而致女子受创。


建武律颁布后,乡里间侵凌妇女、乱兵破门奸淫的歪风才渐消止,慢慢有了安 居乐业的太平景象。


耿照在执敬司时读过《建武律》,山下王化四镇偶有纠纷,里正难以调解时, 闹到城主跟前,独孤天威也按建武律处置!—倘若他清醒的话。执敬司的文档库里 贮存了大量的判例文书,耿照在司中地位卑下,哪里肮脏便派他往哪里扫去,打扫 库房乃家常便饭,是以不陌生。


令时暄之妹令雨亭,因奸致命,以「折伤」论处,奸淫者惟死而已。那人落入 官府手里,一且证据确凿,便只能等待秋决,差别仅在于:行刑的是耿盟主,而非 东海臬台司衙门。


至于其他罪人施以鞭刑、断指、十年苦工等,则是「杖责一百,流刑千里」的 折换,各地判例中不乏参酌。胡彦之在平望跟随「捕圣」仇不坏时,也没少看了此 类文档,听耿照随口发落,略一转念,便知其背后依据。


「要我说,你的处置已经相当精准,算是有凭有据,斤斤计较了,随便换个乡 下官衙的老爷,未必能有这般条理。」胡彦之道:「杀人这事,永远都不能习惯,也不该习惯,我不会说你的难受没道理,或许 那便是『好人的证明』。须考虑到受害者的心情,你能原谅凌虐你的人,那是你宽 宏大量;要求所有人都这样,只怕就过于傲慢了。


「禁道那边能以死一个人收场,在我看来,已是难能可贵。这事怕还没完,两 边你都得留神;仇恨这种东西,没这么容易的。」


耿照听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点头道:「多谢你了,老胡。」


胡彦之伸了伸懒腰,嘻皮笑脸道:「不过,我也不是没话问你。既然大伙一块 儿喝茶这么巧,不如你告诉我,我那作恶多端的兄长,人在何处——」


耿照同样举起手来,制止了他的提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能知道的理由,正如你不能知道。我只晓得他被妥善 处置,再不能出来害人,这样一来面对你时,我便用不着说谎。」


「这不够。」老胡摇头。


「谁都听得出来,这代表他还活着,被囚于某处,死人的行踪是毋须隐瞒的。 我母亲不会善罢干休,她会找到你,就算你真不知道,她会从你身上撬出知情者的线索,循线找到兄长。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


耿照摇了摇头,平和、但坚定地反骏他。


「她会先找到你。无论鬼先生身在何处,都不能再继续领导狐异门了,她需要 一个合适的人选,继承你父亲的声名与基业。我想不到比你更好的,是我就会这么做。」


胡彦之目光炯炯,双掌交叠在颔下,拱背如岳,直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 展颜一笑,懒惫耸肩。


「看来我们都有麻烦了,对罢?」


谁知耿照却无笑意,依旧摇头。


「是狐异门有麻烦,不是我们。『姑射』与鬼先生接头,乃至将他纳入组织, 我以为有双重意义:能动用鬼先生,等于就有了他背后的狐异门势力,鬼先生将金 环谷羡舟停、『豺狗』等携入东海,出钱出力;一旦成功,堪称是无本生意,可万 一失败了呢?」


老胡不禁哂然。


「既是无本生意,何失败之有?是狐异门当了冤大头,背后支使之人,啥屁损 失也无,顶多看戏看累了,眼酸脖子疼而已。世上冤大头所在多有,死之不尽,没 了东家找西家,吃完上家吃下家,愁什么?」


耿照缓缓摇头。


「冤大头忒多,找上狐异门,靠的是抓阄么?」胡彦之笑容凝住,被反诘触动 了心思,双罾砠胸,顿陷长考。


耿照续道:「在幕后操纵『姑射』的那一位,决计不是无端端找上狐异门。以 其滴水不漏的布计,令妖刀于江湖掀起如许波澜,却无一丝形影泄出,周密至此, 我以为连失败都在他的考较内;即使狐异门受挫,他仍能从中得益,说不定所得还 胜过了成功——如此,才符合那人的一贯风格。」


胡彦之眉目一动。


「你知『古木鸢』的真面目了?」


「『古木鸢』背后,尚有他人,他们管叫『卖平安符的』。」耿照沉声道:「妖刀乱世、流民攻上阿兰山,乃至将魔掌伸向七玄,几于神不知鬼不觉间,混一 了东海邪派……这人做了忒多,你我却只知有古木鸢,几乎以为一切阴谋的源 头,亦止于古木鸢。这,还不够可怕么?」将藏身于祭殿密室时,透过慑影镜投窥 见鬼先生等人交谈一事,择要说明二一。


胡彦之抱臂沉吟着,眉头越皱越深。


耿照续道:「我认为姑射之中,分成两拨人马,古木鸢是一拨,卖平安符的也 是一拨,双方目的不同。按目前掌握的线索,此番妖刀现世,应是古木鸢所为,三 乘论法、七玄大会也都是古木鸢策划的行动,古木鸢自是希望成功的,另一方便要 他失败。


「三乘论法会上,曾有一名戴著『空林夜鬼』面具、驱使流民杀上山来的神秘 人,按其武功身形推断,我有七成的把握,应是血甲门的祭血魔君无误。他的搅局 几乎使古木鸢和鬼先生的盘算落空,我想,他该是平安符那边的人。」


「所以……姑射六人中,空林夜鬼也是平安符那边的?」


「他不是真的空林夜鬼,」耿照提醒他。


「空林夜鬼另有其人。重点在于:混一七玄若是古木鸢谋划,成功于他最为有利,使之失败,才是平安符要的。


「此非村里童蒙赌气闹别扭,看竞争对手一事无成,就开心得拍手大笑,而是 精密布计、明争暗斗之下的结果。你的兄长一败涂地,狐异门挹注东海的诸般心血 付诸东流,正是平安符一方所欲。」


「要这么说,满街都是卖平安符的了。」老胡苦笑道:「狐异门的对头遍布东海,我的母亲、兄长,以及他们手下的那些『豺狗』, 多年来按着一份仇家清册杀人,数量之多,牵涉之广,说出来能活活吓死几个安善 良民。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哪天被人知道了,倒打一耙,我是一点儿也不觉得 奇怪。」


耿照微微一怔,会过意来,摇头道:「我没想过这事。我想的,比较像铁锤打 钉子、钉子入木头之类,从脉络上能梳理出来的部分,是『怎么做』,而非『为什 么』。」


胡彦之暗忖:「小耿工匠出身,思路异常缜密,极为实际,说不定真能瞧出点什么。」不作无谓坚持,率直点头。「你方才说到,狐异门在东海的失败,才是那位平安符老兄 所欲。摒除线索太少,还猜不着动机,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耿照捤娓说道:「鬼先生失败,无论是重创或丧命,狐异门名义上的领导人已 失,你的母亲虽有实权,仍掌大典,但她始终需要一个符合资格的门主。我猜想她 若能自为,绝不会放权力给鬼先生。」


胡彦之苦笑不绝。牛鼻子师父猜测,狐异门主传子不传女,否则以胤野当年声 势之盛,其父完全可以授与门主的大位,毋须为她招婿继承;兄长敢如此胡为,多 半也是仗了这一点。


「这点我们刚刚讨论过了,我似乎不巧就是那个倒楣鬼。还是你有认识我的什 么远房亲戚、叔伯兄弟,赶紧绍介绍介,我好推出去挡一挡。」


耿照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狐异门要派出多少使者,才能劝得你接受?」


老胡哈哈大笑。


「狐比鬼还精!我若会点头,金环谷也不致被老子搞成这样。我不算了解我母亲,但她肯定亲自跑一趟,就是这样我才头痛—!」忽然闭口,圆睁的双目锭出异 光,呼吸粗浓起来。


「一 一十多年来,没人找得到的『倾天狐』胤野,这便来到东海了。假设她一直 藏身于此间,这下也不得不现身,找她唯一的儿子、狐异门最后的正统继承人,好 好谈上一谈。」耿照沉声道:「盯着你,令堂大人迟早会送上门来。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


——平安符所欲,是母亲!


是他自襁褓中便未曾再见、一 一十几年间于梦中相遇时无有面目,只余一道模糊 淡影的母亲。那个要他决定立场之后,才决定相认与否的……母亲。


胡彦之握紧拳头,冷汗浃背,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我决……决 计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我们既阻止不了敌人,也阻止不了你母亲,这事一定会发生。」耿照身子前 倾,紧盯着他的双眼,锋锐的目光宛若实剑,刺穿他的茫然无措,勾着心绪回到现 实。


「除非我们准备好,才能在事情发生时,将损害降至最低,乃至反客为主,夺 取先机。」


「反……反客为主?」胡彦之毕竟惯见风浪,忧虑不过一霎,旋即恢复冷静, 凛道:「你的意思是——」


「若不现身露面,就无法收割成果。」耿照正色道:「盯紧了狐异门,平安符兄早晚送上门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这道理并不难懂,说穿了不值几文钱。胡彦之不仅是「捕圣」仇不坏的高足, 也曾拜在猎王门下,堪称狩猎的大行家。敌暗我明虽不利,运用得当,有时躲在暗 处、占尽优势的,也可能变成猎物。


现在,他终于能设身处地感受,方才盟议上众人的心情了。


他知道耿照确有成长,没料到竟成长如斯,仔细一想,似乎又不觉得奇怪。耿 照一直都是心思缜密、勇于任事,有着超龄的世故与成熟,而且意志坚定,不轻易 受情绪左右,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会找出最有效的方式,贯彻到底。


在铁匠见习、执敬司弟子,乃至典卫的角色上,感觉不出这些特质,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效果;每当他自觉逾越分际,便立时缩回来,予人别扭之感。与其说身 份局限了他,倒不如说是他局限了自己。


而这些都不再是问题。耿照变了,但其实也没变。


他认可了自己的身份是七玄盟主,将一如既往地贯彻职责,把路走到底好 吧,「要嘛不做,要嘛做绝」这点,多多少少有点慕容柔的风格。毕竟少年人耳濡 目染,从敬佩的典型身上学习经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老胡望着那张年轻的黝黑面孔,忍不住微笑。


「你这么有说服力,我都想加入七玄同盟了。盟主身边还有肥缺没有?」


耿照也笑起来,耸肩道:「带狐异门加入如何?给你留个门主的位置。」


「哇这么黑你也说得出口,难怪外头都叫你耿一 一黑。」


「……我怎么都不知道我有这个外号?」


「越浦城门护栏的把手上贴满各种小道,去看看就知道了,记得问人贴把怎么 走。还有,附近地势低,当心水多。」


「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我明显感觉你说了个笑话!」


「你这么捧场我好感动啊,无量寿佛!」


正自胡闹,胡彦之一抬眸,目光凝锐起来。


「平安符兄是谁,你该不会心里有底了罢?」


「有怀疑的对象,但我由衷希望是我错了。」


胡彦之与他默契十足,一转念便明白其意。


「……武功他妈的高?」以耿照现下的造诣,能让他生出「难以相对」的念头 的,怕不是鬼神般的怪物?


「是他妈杀千刀的高。那厮要认真起来,一招便能杀我。」


那还真不是他妈普通的杀千刀。胡彦之不以为耿照有浮夸的毛病,也没必要在 自己人面前灭威风,他既这么说了,代表情况就有这么严苛。


「你忽然改变主意,来当七玄盟主,是打算万不得已时,靠人命填死他么?」


「……我希望永远不要走到那一步。」耿照掸了掸膝头,撩袍起身。


「既然你知道情况有多糟了,我们得把握时间。我不能在冷炉谷停留太久,今日须有个结果。」


胡彦之与他行出大厅,举掌掩日,苦着脸道:「你不会才说完,就带我去跟魔 王拚命了罢?给点时间写遗书行不?」


「不是今天。」耿照哈哈大笑。「但我保证那天你一定会在。」


「还好还好,还有时间练练字。这会咱们上哪儿去啊,盟主?」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迈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找帮手啊。群殴也讲质量的,咱们去找打得赢那人的帮手。」


◇ ◇ ◇向日金乌帐并未抬往摆宴的悬绮亭,迳回到蚕娘落脚的僻院。


桑木阴之主命随侍的四嫔四僮留外,对伫立帐前的红衣女郎笑道:「这儿没外人啦,有什么话,你进来同蚕娘说罢。」纱影之后,一抹象牙色的 小巧腻白隔空轻动,显是对她热情招手。


染红霞双手环胸,修长健美的娇躯绷紧,不知怎的,有种面对登徒子骚扰似的 防御本能涌起,只觉这事极之不妥,俏美脸蛋摇得波浪鼓似。「不……不用了,晚 辈在这里就好。」


「这么见外呀,别害羞啊,喔呵呵呵。」蚕娘掩嘴:「傻孩子,蚕娘这把年纪了,该瞧的、不该瞧的,什么没遇见过?别拗啦,快 进来给蚕娘摸一把……我是说瞧一眼,看看你的天覆功到什么境地了?」


染红霞正抱紧双臂,忍受着被醉老头当街调戏似的言语骚扰,拚命告诉自己, 前辈之言,定非表面听来的那样轻佻无行,是自己想多了,将每句曲解成另一种意 义;直至最末,才突然凛起,本有些犹豫,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倒没了顾忌,肃然 道:「前辈慷慨赐功,本属万幸,但无功不受禄,我受之有愧,不敢贪恋。况且, 我水月停轩的武功博大精深,是晚辈天资驽钝、用功不勤,难彰本门神功之威能, 不敢另寻高明。


「前辈之功霸道如斯,逐步化去晚辈的本门内力,晚辈不敢欺师灭祖,望前辈收回神功,晚辈九泉之下,才有面目向敝门列位祖师谢罪,求赦辱没之责。」


纱帐里传来蚕娘的轻笑。


「怎么收回?内功又不是菜汤酒水,这个瓶子不盛了,倒进另一只海碗便是。 植入你四肢百骸之内,那是蚕娘的造诣,但要滋养长成,化去你体内的水月内功以 自壮,却非蚕娘所为;靠的,是你那强韧的身子、畅旺的气血,以及坚毅不屈的意 志力。


「若非如此,天覆功的冰霜奇劲早冻结你的经脉,霜气循血络凝成极细极锐利 的冰片,枵穿五脏六腑,将你这一身美艳如花的皮囊,由内割得四分五裂,外表却 看不出有异,非要掀开皮肉,才见得其下的凌迟惨状。」


染红霞听得头皮发麻,光想像表层雪肤一揭,底下全是岔出血脉的细碎冰片, 如结盐晶,将肌理横七竖八、乱刀切成了交错纵横的一道道,血肉模糊,便禁不住 地犯恶心。


这才意识到,此间不是断肠湖不是朱城山,或其他打着正派旗帜,起码不敢明 著杀人越货之处;眼前之人,绝非横疏影、邵兰生,乃至鹿别驾鱼映眉之流,还在意什么江湖声名,而是货真价实的七玄大长老,天下邪人中翘楚,连聂冥途、南冥 恶佛等亦须俯首,乃是魔头中的魔头。


把「植入神功」一事,当作和蔼长者对他派晚辈的善意馈赠,打从一开始便是 误区。


女郎打了个寒噤,却未露出退缩的模样,昂然道:「前辈未传口诀心法,甚且毋须晚辈有知,即将神功刻入,实已远超晚辈之想 像。晚辈……晚辈原以为有什么逆转之法,可将功力悉数归还。看来是晚辈过于无 知,一厢情愿了。」


「是啊,其实还不了呢。反正你也活下来啦,就同它好好相处罢。」一派轻松 的口吻,不知为何特别教人恼火。


染红霞板着俏脸,咬牙沉道:「前辈虽不能收,晚辈却一定要还。功力没了, 重新练过就好;不能修习内功,还有剑法外功可练。晚辈纵然不才,却未曾向前辈 乞功,不是我的,我不能要。」


蚕娘笑道:「有志气!不愧是镇北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方才说了,能成就天覆功劲,就算不是你努力得来,也是你这副身子骨够争气,你自废内功,不过是把自 家所养,一股脑儿扔了,收受与否,都不能叫做『还』,而是『弃』。


「况且武林之中,兼学旁门、博采百家者所在多有,胡彦之那小子,一身旁门 左道的本领串将起来,只怕比真鹄山的山道还长,有人说他欺师灭祖么?你自残经 脉,废去武功,天覆功固然没了,但一个再练不了内功的人,水月停轩要你做甚? 别说自弃所有的傻姑娘,换作普通人来,也教一股脑儿扔了。」


染红霞心中,不信师父会这样功利,比起武功高低,师父更重视弟子的气节, 以及对宗门的忠贞与否。身怀他派内功,决计不是忠贞的表现。


她咬牙切齿,香肩微颤,正要质问蚕娘何以如此,陡地周身气息一滞,一股凝 锐杀气对正眉心,飕然飙至!


在谷中,她不被允许携带兵刃。染红霞手无寸铁,杀气来得既快又凝,便有长 剑,怕也不及擎出;换作旁人,恐是闭目待死,染红霞却被激起了好胜心,訾目凝 神,意念撄出,那股杀气忽然消失无踪,回神才见身前的纱帐缓缓飘落,像是被什 么撩动了似的。


这感觉异常熟悉。


染红霞耙梳记忆,想厘清情况,却听蚕娘怡然道:「哎呀呀,你这手『出离剑葬』帅得很啊,心坚意诚、不挠不惧,有百死无悔 的决心与豪气,只待剑气一成,绝不在昔日的『死魔』盛五阴之下,可喜可贺,可 喜可贺。」


染红霞两眼发直,仔细一想,此法确实是脱胎自三奇谷外、她与灰衣人交手时 所悟,那人也说是「出离剑葬」。


「你师父若连这也不允,除把你这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砸烂,似也没别的法 子了,是不?你别说,以『红颜冷剑』之辣手,她要真这么做了,蚕娘半点儿也不 奇怪。」


染红霞回过神来,肃然道:「前辈尽可教训晚辈不妨,若再有一句辱及恩师,请恕晚辈未敢听闻,即刻便走。」


「不说不说,蚕娘夸奖她,总行了罢?」纱帐里,娇小无比的银发女郎倚着松软的云枕,五枚象牙细签似的指尖梳着银缎般的长发,笑道:「人家都说杜妆怜最会挑徒弟,蚕娘一向不怎么信,到得今日,始知无虚。」


染红霞心思乱极,倔强地紧抿着樱唇,并未接口。


她本以为桑木阴定有一套神奇的功法,能把天覆功收回,怎么来就怎么去,也 没什么好恋栈的;至于被化掉的本门内功,就当是教训,染红霞一向不怕练功,大 不了从头练起,依旧一身磊落,坦荡无欺。


至于蚕娘为什么这么做、何以挑中了她,老实说,染红霞并不以为会有答案。


一句「都是缘法」就能打发的问题,女郎在佛经公案里已读过太多,问是肯定要问 的,然而纠结于此实无意义。


她沮丧地低垂雪颈,赫然发现需要自身内剥离的,远远不止天覆神功,出离剑 葬、五阴大师留在水精内的剑招,还有替耿照谱写而记牢的《霞照刀法》……原来 表示忠贞,是棘手到这般荒谬的难题,但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改变过,何须费心证 明?


银铃般的笑语将她拉回现实。


「说到了底,你是怕杜妆怜责怪,对不?」蚕娘笑道:「那丫头疑心病重,毋须握有真凭实据,光见你学了他人的武功,心里便不痛 快,此后看待你的目光,必与过去不同。你很了解师父的性情,废掉武功、瘫瘫以 终,虽然再无利用价值,起码能得到师父的怜悯……但练了他派的功夫,成就甚至 盖过本门之艺,只会让师父痛恨你而已。」


染红霞悚然一惊。


这些话她没对自己说,连在心里想一想都不曾有过,但从素昧平生的蚕娘口里 吐出,却仿佛被说中心声,若非倔强不肯承认,差点便要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担心了。」


「为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以杜妆怜的脾性,她决计不会跟任何人说。所以你今日听过,放心里就好, 要是说溜嘴的话,蚕娘也救不了你。你师父对任何外派功夫,都没有收纳包容的胸 襟,除了天覆神功之外。」


银发女郎抿嘴忍笑。


「你知不知道,蚕娘当年差点收杜妆怜为徒,将这门她梦寐以求的武功传授给她?」


(第三十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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