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折 群姝无首,岂子独伤

历来八部斗争,无论心计多么险恶、手段何其激烈,总能维持表面平和,罕有闹出人命的。料不到两人一上来便以命相搏,在场诸女不由惊呼,却是谁也来不及插手。


被称为「盈幼玉」的白衣女郎惊于郁小娥之托大,复感对方视己如无物,怒上心头,银牙一咬:「废你一只右掌,教你学个乖!」旋腕疾刺,便要挑飞那五枚葱芽似的细嫩柔荑!


郁小娥咯咯笑着,棉花似的掌心一按剑脊,同样腕旋如纺轮,剑刃弹扭之间,竟自她掌底偏开,「嚓!」刺入鼓如风帆的棉袖,旋又裂布而出。


夏星陈、孟庭殊等一眼即看出,两人所使皆是本门「洗丝手」,差别在于一个用剑一个用爪,剑若游信爪似钩镰,比的是谁带着谁转;两两偏开看似势均力敌,考虑到白刃与空手的差距,却是郁小娥略胜一筹。


郁小娥裸着一只雪腻的膀子与剑刃交错而过,五指变幻不定,藕臂忽自指影间穿出,迳取盈幼玉咽喉!


盈幼玉蓦觉颈间奇寒,胸口泛起大片娇悚,眼前一花,郁小娥小小的手掌已充盈视界,掌心蕴着骇人青气,咫尺间避无可避,把心一横: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藏什么?」剑尖偏斜,自郁小娥脑后旋扫而回,方位奇诡不说,要真转了一圈,不唯郁小娥,连她自己的脑袋也要一并削断,完全是败中求胜、伤敌自伤的打法。


总算郁小娥见机极快,急俯螓首避过剑锋,易锁喉的狼爪为虎爪,由上而下,改袭她饱满坚挺的胸脯。盈幼玉胸腹一缩,齐齐让过剑爪,忽然拧腰,由「懒睡牙床」


转「回头望月」,曼妙更胜舞姿;虽将背门卖与敌人,反勾的右足却踢正郁小娥腹间,亦是于绝难扭转的险势中出手,伤敌于意料之外。


郁小娥避无可避,只得硬吃这一蹴。


盈幼玉但觉踢中一团又软又韧、革囊也似的异物,郁小娥顺势飞出,落地时并无踉跄,「呼」的吐出一口浊气,面上青气几度闪烁,终于褪去,只余嘴角阴恻恻的冷笑。


心知再斗下去也讨不了好,盈幼玉挽了个剑花,裙下绣鞋尖儿一踢,横地的空鞘旋上半空,笔直坠下,「锵啷!」套于剑身,彷彿她周身是眼,毋须抬头便已照得稳妥。四部诸女先一愣,继而爆出如雷采声,气势稳压定字部。


但盈幼玉心头浮现的,却只有两字。


——输了。


郁小娥在招式上与她无分轩轾,然而最后硬吃她反足一勾,却是毫无花巧,纯以内力顶住,要不然早该气海受创,口吐丹红。若是易地而处,盈幼玉没把握能接得这么轻松惬意,两人间孰高孰下,毋须赘言。


要在三个月以前,谁说郁小娥有这份能耐,除了冷笑,盈幼玉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反应。定字部那只会钻营的郁小娥?给内四部提鞋都不配!只有在外四部的荒田里,才教这等货色当上迎香副使!


天罗香教门内,凡干部皆呼「教使」,教使之上尚有护法,但护法并无明文的职掌,更近于表彰用的荣衔。


权领一部的教使称「织罗使」,退下来的织罗使若功勋卓着,便能受封为「护法」。有的护法隐于冷鑪谷中心的半琴天宫,罕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也有在教门中十分活跃,辅佐门主处理各种事务的。如手揽大权的「代天刑典」蚳狩云姥姥,便是天罗香三代内最负盛名的护法长老,尽管门主历经更迭,她却始终参赞中枢,未曾旁贷,护法一职的权力疆界,在她手里可说是拓展至极。


织罗使以下,织罗副使、迎香使、领路使与谷外各分舵的正副主事,地位大抵相当,都是「教使」一衔因应不同的职务需求,为避免混淆而生的别称,并无明显的从属关系。除掌理八部禁道、终身不得出谷的领路使外,这几个职务间经常交叉轮调,升降未必限于一部之内;但,能当上该部织罗使的,几乎都是本部出身,则为教内历代延续的不成文规矩。


而「迎香副使」虽有使者之名,实际上却仅是教使见习,亦无实权,因着部司不同,地位上也有微妙的差异:在内四部被选拔为迎香副使,即为教门重点栽培的菁英,武功、识见均有过人处;自同侪中脱颖而出者,日后便能在教门内挣得一席之地。


外四部的迎香副使则未刻意施以英才教育,而是从一群即将送出谷外分舵任事的弟子当中,挑出较机灵或听话的来担任。到了各舵,也要老老实实办差建功,得分舵主事青睐,才能一步步爬上干部之位;有没有这个「迎香副使」的名衔,其实半点也不重要。


早在郁小娥补上外四部的副使之前,盈幼玉便已是内四部的重点培育对象。在几乎不用剑器的天罗香,她的剑法是由姥姥亲自传授,也是唯一获准佩剑行走、到哪儿都毋须解兵的菁英。


若非天外飞来那姓明的女煞星,杀得教门内外几无长者,定字部怎么算,都轮不到郁小娥这贼贱丫头来作威作福。


看来传言是真了,盈幼玉心想。


郁小娥肯定将姥姥的禁令抛到九霄云外,以腹婴功的双修秘术,尽情自男子身上汲取元阳内力,以图速成!为此,这丫头片子才将手下的绿林盗匪聚集到定字部密道口附近,方便一一临幸,侵吞其功力以自壮……


盈幼玉想像她在那些个肮脏粗俗的虬髯大汉身上驰骋的模样,不由一阵恶心,彷彿与她置身一处、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污秽不堪,忍着反胃,以剑镦一指郁小娥,厉声道:「你适才用的,是什么武功?我不记得本门有这样的指爪功夫!」


原本骚动的内四部诸女突然安静下来,错愕、疑惑、不安……种种情思翻腾激荡,最后汇成了清清楚楚的敌意,连定字部的人亦惊疑不定,回望着首领。只夏星陈、孟庭殊等寥寥数人并不意外,美眸中迸出锐芒,专等郁小娥给个交代。


郁小娥所使,乃脱胎自狼荒蚩魂爪的一式「青狼噬颈」、白虎催心爪「剖腹开膛」的半个变招,而封住丹田要害,接下盈幼玉一蹴那着,却是五帝窟秘传「解蚹蜩翼爪」的起手。


蚹者,蛇蜕也,乃蛇脱下来的半透明鳞皮,而「蜩翼」则是蝉翼。


这路爪功连五帝窟之人都未必知晓,百年来无有倚之成名者,由秘阁所藏的寥寥数页难知其深浅,唯一的价值在于「出手无形」四字上。郁小娥在飞足逼命的瞬间回臂,以掌心挡住要害,接招处疼痛欲裂,却骗过在场众人的眼睛,连盈幼玉都没发觉。


这零散的几招不成套路,便是集恶道、游尸门,乃至帝窟之人亲至,也不能尽数认出,经那「主人」贯串后却自成一路,头尾兼顾、毫无扞格,威力远胜各自施为。


郁小娥练得精熟,于木棚中无声无息取四名衙差之命,靠的也是这套新学。万料不到在那败中求胜的怪异剑招之前,连末着血甲门的「蠍虎爪」亦不及使出,即遭迫退,也算是练成以来首遇的挫折;考虑到对手是武冠群芳、被师长捧在手心里的盈幼玉,说「失败」就未免太苛了。


郁小娥捏紧了背在腰后的左掌心,望向眼前的白衣丽人,细细品味着孤身一人与内四部诸多菁英分庭抗礼的成就感,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希望这一刻太快结束。


(就让她们再多怕点儿。)


郁小娥忍着笑意,满是衅意的杏眸乜着倒持长剑的盈幼玉,彷彿望着一面镜,可以从她的屈辱与不甘中加倍看清自己的强大。


盈幼玉那稜角分明的瓜子脸蛋有几分像猫,颧骨立体、下巴尖细,光洁的额头略嫌高耸,分开看实称不上美丽,合起来却异常顺眼,衬与一对炯炯有神的明眸、笑起来洁白齐整的贝齿——虽然她几乎不笑——不唯男子动心,连八部中亦有不少倾慕者,各种吐露爱意的书信礼物满坑满谷,从来是章字部的麻烦事。


她足足比郁小娥高了一个头,非是身量出挑,而是脸蛋小得出奇,「巴掌大的小脸」在她身上竟不能算作夸饰,而是实打实的白描。以盈幼玉之娇小,却半点也不显玲珑,鹅颈匀直、腿长逾半,细腰丰胸,身段无比骄人,远看即是名比例完美的高??


丽人,在教门内素有「小蠨祖」之称。


在美女如云的半琴天宫,盈幼玉纵非姿色第一,也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她自小习惯了周遭的耳语注目,走到哪儿都能掀起一片蜚议喁喁,在她身后品头论足,与种种梦幻传闻的相印证。


无论鳞族传统或央土风尚,东海女子素以雪肤为美。正所谓「一白遮三丑」,出身越高贵,肌肤便越是白皙。


盈幼玉一反常态,拥有一身琥珀也似、淡细匀称的麦色柔肌,且与烈日曝晒而出的黝黑不同,不仅毫无污浊,更有某种难言的致密通透,手感较浅肤的东海本地少女更加细滑,彷彿表面浑无毛孔,直与烹熟的蛋白无异。


「这是南陵皇室的血统。」


她三岁入得半琴天宫时,姥姥便如此断言。


「只有神鸟族嫡,才能显现出这样浓厚的血裔特征。」就这样,虽无朱襄、烈山等五大姓加身,「南陵神鸟族之后」的标记却从此跟定了盈幼玉。不管到哪,总有好奇的小女孩想摸摸她与众不同的麦色肌肤,或好奇她胁下背后有无羽毛,会不会哪天突然一纵,就这么飞上青天,再不复返……


有很长一段时间,盈幼玉恨极了任何形式的肢接,厌憎所有惊奇的目光,更不喜自己一身糖化也似的莹润麦肌。


她迫不及待接受姥姥的安排,拼命习武练剑,不仅要比同侪出色,更要出类拔萃,早早跻身章字部的迎香副使,拥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一个人洗浴,毋须与任何人挤在一面镜子里,直面那不言可喻的鲜明差异——在懂得打扮之前,盈幼玉排斥一切如月牙、葱色之类的浅色衣料,直到发现即使是深沈如夜的黑绸,也不能让自己略显白皙。


而青春就像分绘于团扇两面的鸟与笼,自由与否,原本只在一念间;想通的盈幼玉遂成为天罗香新一代的风云儿,宛若骄傲的琥珀色孔雀,永远昂首走在众人之前,欣然接受周围的仰视,无论其中所蕴含的是善意或恶意,都再伤不了她。


像今日这般,与她眼中的番鸭野鸡对峙,甚至屈居下风,对盈幼玉不啻是莫大的羞辱。


郁小娥将她的切齿看在眼里,「咯」的一声,从容笑道:「盈幼玉,你自个儿使的,才不是本门的剑法!要不要这么心虚,做贼的喊抓贼?」一句话戳中夏星陈等人的心病,目光不约而同转投盈幼玉这厢。


须知本门至高武典《天罗经》虽包罗万有,想来也是有剑法的,然而教门百年来罕有倚剑成名者,天罗经里到底有几门剑术,没人讲得出名堂来。


盈幼玉被姥姥看出练剑资赋高人一等,遂将本门的洗丝手、玉露截蝉指等化入剑中,悉心培养,据信绝不在水月停轩的「蝶舞袖香」任宜紫、指剑奇宫的「九月霜」


叶幔色等新一代的红颜名剑之下。那毕竟仍是本门的武功,尽管只有她一人练得。


适才盈幼玉所使决计不是本门的路数,夏星陈等同为内四部菁英,造诣不同余人,须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况且长年以来,盈幼玉的武功始终高出同侪一截,一样是腹婴功、洗丝手,怎地拣了偏门来练的,硬是压倒规规矩矩练拳脚内功的?说未兼淑外学,恐难杜悠悠众口。


姥姥及一干护法教使尚在时,这事谁也没敢多想,想了也没胆子说,谁知居然在这样的场合,由郁小娥这白眼狼当众质疑。比起郁小娥使得什么武功,恐怕夏星陈、孟庭殊等更想知道盈幼玉用的剑法为何。


盈幼玉没想到被倒打一耙,左右的沈默更令她恼怒,杏眸一烈,咬牙道:「我的剑法是姥姥亲授,谁想一试?」夏星陈离她最近,首当其冲,只觉她眸光凛若实刃,剑气隐然成形,心怯之下,本能往后小退半步;想起盈幼玉心高气傲,此举恐将加倍激怒她,不及细思,顺手去拉她衣袖以示亲暱:「幼玉,我不是——」


一旁的孟庭殊俏脸微变,欲挽已迟。盈幼玉肩颈微缩,「啪!」猛将夏星陈挥开,动作之大,打得她踉跄倒退,才想起盈幼玉从小就不爱抚触。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值惨绿,同侪间关系亲暱,并头喁喁、搂搂抱抱本是常事。以内四部之竞争,一旦被选为教使见习,身份便与旁个不同,端端架子保持距离,才符合师长心目中「行不踰方」的期待。夏星陈粗枝大叶,一时犯了盈幼玉忌讳,然而众目睽睽,不免下不了台,脸色也不好看。


孟庭殊挽着她权作安抚,慢条斯理地开口缓颊:「幼玉,你莫受那小浪蹄子挑拨,她是成心——」


盈幼玉暴怒起来,猛然打断她的话头。「谁才受了她的挑拨!你说是我么?」孟庭殊惯充和事佬,鲜少被拉上风尖浪头,更遑论当众受人斥喝,俏脸微沉,便要反口。却听一人幽幽叹了口气,喃喃说道:


「郁小娥,你闹了半天,却有个老大破绽,不知自己发觉了没?」语声温婉,略显倦慵,难得的是不带一丝烟硝火气,却是玄字部的代织罗使林采茵。


她较夏、孟等还大了几岁,今年芳龄廿四,模样却与这班少女相仿,看如平辈一般,同样是说话慢条斯理的,还不及孟庭殊老气横秋。


比起外型稜角分明、揉合了精致的五官与鲜烈轮廓,令人一见难忘的盈幼玉,林采茵毋宁更贴近东海水乡里养出来的美女,白皙丰盈、柔若无骨,稍稍使劲便能捏迸了似的,笑起来眼如弯月,衬与颊畔一粒浅浅梨窝,说话总是好声好气,十分招人喜欢。


「玄」字部居内四部之首,人才济济,与她同时入门的弟子,有当到迎香使乃至织罗副使的;对比之下,林采茵从十四岁获选为迎香副使,十年来铁打不动,仍是半琴天宫一名教使见习,连平日欢喜她的护法教使,拔擢时都没考虑过这人,按说注定此生碌碌,再无出头之日。


岂料那明姓女子自横里杀出,设谋使计,几将教门主心骨扑杀一空,八部损失惨重。被打入冷宫达十年之久的林采茵,做为双十世代硕果仅存、资历最深的迎香副使,终于以超越同侪的惊人幅度,一气从见习升上玄字部代织罗使,成为既讽刺又可叹、矛盾得发人深省的励志典范。


林采茵的老底人尽皆知,谈不上威信,一路随夏星陈等进来,也没怎么开口。总算她人缘甚佳,比起闻风舞袖的孟庭殊,大伙儿还是爱听「林姐」说话些,这下倒也镇住了场面,人人禁不住想:郁小娥到底留了什么破绽,怎连她自己都不知?


难得有个内四部的郁小娥自来便看不起,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努了努嘴懒惫一笑:「是么?林姐有甚见教,小娥洗耳恭听。」


林采茵把玩着左胸前的蓬松发辫,抿嘴道:「哎哟,瞧你说的!哪能有什么见教。自家姐妹,斗斗口不伤和气,违犯教规就不好啦。有件事儿我得问问苏合薰,你请她出来罢。」


郁小娥一怔之间,忽明白她的企图,暗骂:「贱婢,耍这等心机!」却见林采茵瞇眼含笑,连唤道:「合薰、合薰!」像在叫心爱的小猫小狗一般,只差没做出双手圈嘴的娇憨神态,众人都笑起来。


郁小娥未及相阻,一抹窈窕乌影掠出禁道,长杖一顿,杖头叮啷有声,正是适才通知郁小娥的定字部领路使。定字部诸女见她现身,齐齐敛衽:「苏姐。」郁小娥心里颇不是滋味,那名唤「苏合薰」的领路使却不理旁人,迳对她行礼。


「见过代使。」


郁小娥心底冷笑:「人家一唤便来,婊子争露脸么?」念苏合薰到底通知了自己,不好当内四部的面搧自家人耳光,忍着一腹酸水,摆了摆手。「林代使有话问你,你且仔细听,想清楚了再答。」刻意将「代使」二字咬得字正腔圆,谁都知道她话里意有所指。


天罗香诸教使中,「领路使」堪称是最奇特的一门。她们掌管着绝大多数的天罗香弟子终生无缘知悉的出入之秘,能在冷鑪谷盘根错节、密如蛛网的山腹中来去自如,与黑暗、幽影、回音、石乳……等融为一体,乃天罗香最后的防线。


据说在禁道之中,一名合格的领路使能独自格杀数百乃至上千名身负武艺的外敌,靠的就是她们几乎牺牲了身而为人的一切,与冷鑪禁道朝夕相处而得的种种异能。


最初的领路使绝对是菁英中的菁英,天罗香所倚恃的天险壁障,完全是靠这些人的牺牲才得以维系。失去领路使,谷外诸分舵与半琴天宫之间再无法交流;万不幸失去了领路使的隐密传承,则禁道之秘不免外流,天罗香的屏蔽亦不复存。


但这样的代价并非谁都付得起,或自愿承担的。


综观天罗香的历史,领路使是荣衔,有时也是惩罚;可能是处置失势竞争对手的藉口——伴随着瞽目聋耳之类的残酷刑罚——也是英雌老去、静待终末的人生归宿。


在不似人力所为的复杂甬道中,据说有库房、祭庙、庭除乃至墓室,有终年供水不绝的地底水道,也有上下盘绕,宛若楼阁中庭的广阔空间……密道以外的人们凭着想像力与残缺不全的流蜚耳语,罗织着近在咫尺、紧密相关,却又一无所知的神秘世界:在地底,有个大得难知究竟的蜘蛛巢城,放弃了地面生活的女郎们披上黑衣,佩带引路的长杖腰索,于此展开另一段人生。无论快乐或苦痛,她们都不得说与任何人听,直到下一名被选上的领路使者到来。


尽管领路使的传说充满小女孩床边故事般的迷离梦幻,但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确实存在。譬如:无论在谷中何处呼喊,领路使都能听见——林采茵便是利用了这个众人耳熟能详的哏,才引来一片笑声,缓和紧张的局面。


在姥姥主政的时代,领路使能保有她们的眼睛和耳朵,并不意味着人人都想钻到地底去,弃美好的人生不顾,在黑暗中腐烂而亡。


苏合薰一定是犯了什么错,才会当上这个差使,但一如其余七部的领路使者,她们的过往是不允许被公然讨论的。在御下尚称宽和的天罗香里,这是为数不多的重惩之一。


苏合薰毕竟不是七老八十的待死之人,过去俱被抹灰如残烬。身为八部中最年轻的领路使,她今年虚岁才廿五,冷鑪谷内外认识她的人还很多,譬如与她同期进入半琴天宫、还晚了几年才当上迎香副使的林采茵。


看着昔日样样不如自己的垫底同侪,阴错阳差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一部之首,还混得风生水起的,要说心里没点疙瘩,简直是圣人了……没这种人!越能忍的,恨就越深!郁小娥拿眼角瞟着脸蒙黑纱、依旧掩不住那股子苍白的女郎,不无恶意地揣想。


林采茵恍若不觉,天真地把玩左胸前蓬松的鱼骨辫,瞇眼笑道:「合薰,咱们好久没见啦。我最近常梦见你,梦里总是出现以前的事。」


苏合薰的深色头纱不只遮住口鼻,连双眼都裹了几层,看不清眸向,只满满地透出纱底的白。那是像在冰种翡翠上涂覆乳脂,自底下渗出青来的苍华,一层一层地交叠着雾丝,最终连剔莹都变得混浊不堪,难以望进。


她沈默地端立不动,很难想像是出于冷漠抑或其他。


连白痴都知道,讨论领路使的过去或未来毫无意义。她们的余生就只有地底的蜘蛛巢城而已,忆及过往只会让黑暗中的岁月更加难熬。


尴尬持续了一会儿,林采茵才露出恍然之色,吐舌道:


「哎呀,这也是不能说的,你瞧我这个记性。咱们言归正传罢,郁代使适才说啦,是姥姥让她携外人入谷的。姥姥久未露面,咱们一时也不知上哪儿问去,只能来问问你,有没有接到姥姥的手谕?」视线越过她裹着紧身水靠的浑圆香肩,冲郁小娥笑道:


「没有姥姥的手谕,领路使是不能放外人入谷的。合薰你能不能把手谕拿出来借我们看一下,安安姐妹们的心?外人入谷非同小可,大伙儿都吓坏啦。」


她说得温情款款,却是一步似退实进的杀着。苏合薰就算要替郁小娥作伪证,一时也变不出手谕来,唯一的法子就是乖乖吐实,将郁小娥往刑架上推。当然,要是她脑子糊涂了,妄施恩于郁小娥,不过死成一双罢了,结果并无不同。


果然苏合薰冷冷道:「没有手谕。姥姥也没唤过我。」


夏星陈与孟庭殊喜动颜色,连霜着一张俏脸的盈幼玉都挑起柳眉,正欲开口,岂料苏合薰接道:「……本门典规明载,各部教使经门主授权,得于非常时掌理出入之禁。按此条陈,便无姥姥手谕,我亦不能拦阻代使。」


「有……有这条么?」夏星陈睁大美眸,鼓胀的圆脸如花栗鼠一般,不敢相信又教郁小娥钻了空子。天罗香教下规矩甚多,详载门规的三规五典更是迎香副使晋升考核中必有的科门,只是未到考较之前,谁去温习这些东西?顿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林采茵被问矇了,温柔的笑意凝在面上,忍不住抓起垂于右胸前的一绺卷发,慌乱的目光不住乱瞟——比起夏、孟这些为了当上教使挤破头的后辈,她荒废教典便没十几也超过三五年了,当年就不是文科武举的抡元之才,眼下怕只有更生疏而已。


孟庭殊高兴不过一霎,眼见己方连遭反制,顿生不耐,懒与林、夏二姝缠夹,排众而出,慢条斯理道:「就算真有这么一条,你……」


「是有这一条。」盈幼玉不顾她蹙眉乜眼,冷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要说这些都是门主让你做的?证据在哪?」


众所周知,门主雪艳青是武痴,对外战无不胜、功无不克,却不曾管过门里大小事,天罗香系于姥姥一身,这也是何以莲觉寺战后姥姥突然隐居,再未出现于众人面前,冷鑪谷便乱作一团、郁小娥之流得以藉机弄权的缘故。


郁小娥自己当然清楚,无论门主或姥姥,谁都没给过她这样的权限;经苏合薰一提点,立时抓住了关窍,怡然笑道:「门主交代我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的,装什么蒜哪。」转头扬声道:「方先生,你同我这几位疑心病重的好姐妹说一说,你入谷为的是什么?」


方兆熊双眼蒙起,自出禁道便取下塞耳的布条,听力完好无缺,淡然道:「我来下战帖。门主说过,方某虽是她手下败将,任何时候想一雪前耻,她绝不避战。今日请圣使带我入谷,正为挑战而来。」


他当夜一败大彻大悟,立誓打败雪艳青,亲手讨回武者的尊严。其后费尽千辛万苦,循天罗香越浦分舵投帖搦战,两度约斗,结果仍是一败涂地。


雪艳青感于他对武道的执着,许他结庐谷外,让定字部就近照管,凡他有意再战,无论晨昏昼夜,皆不可推拒,必得速速来报,约定战期——这话在方兆熊三度落败时,在场诸人俱都听见了的。盈幼玉、夏星陈等当时以代织罗使的身份随侍门主左右,没想到却被郁小娥曲解,成了引方兆熊入谷的「口谕」。


「这都能算,乾脆打开大门,让他们自行出入不是更好!」


夏星陈怒极反笑,睁圆了明亮的大眼睛,气虎虎地瞪着郁小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郁小娥,你莫以为姥姥不在,冷鑪谷便没人作主啦。你这般任意胡来,眼里还有其他人么?」


「姥姥不在?」郁小娥咯咯笑:


「哪个说的?我以为姥姥一直都在天宫里休养身子,就算几天没露脸,大伙儿还不是照着三规五典,老老实实过日子?夏星陈,你说出这等话来,莫不是别有用心?



夏星陈简直气坏了,尖声道:「你才别有用心!是谁带外人——」


「我带方先生入谷的理由,你要是耳背没听清,一会儿我再给你说过。但夏星陈你给我听好了——」郁小娥猛然打断,气势汹汹:


「我手底下光是大东川七堡八砦九联盟就有几千人,还没算上定字部所属的其他势力。我要开门引入外敌,不会挑你睡如死猪时为之,还等你侵门踏户,聚众前来滋事?


「若真如此,以你夏代使的美貌,此刻已是任男人狎玩淫辱的肉娃娃,镇日欲仙欲死的,怕没闲功夫烂嚼舌根。我还在这里同你废话,任你内四部将我定字部当自家庭院,高兴时便来耀武扬威,正是我遵循教规,谨守门户的结果!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此欺人!」


夏星陈被她喝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突然嗅出其中露骨的裹胁之意,不由背脊发寒,小退半步。


天罗香迅速扩张,收罗东海游离的绿林势力为羽翼,也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内四部只拣看得上眼的如骆天龙之流,勉强周旋,大部分的联系工作还是落在外四部头上,此际终于显现出实力上的巨大落差。


如掌管定字部还不到一个月的郁小娥,亲身接触笼络之下,能任意调动的谷外人马已达数千之谱。若无声无息放人入谷,趁夜掩杀,休说弭平内四部,便教半琴天宫一夕易主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郁小娥说她没做的每一件事,背后的真正含意是「我能做」,甚且是「我随时都能这么做」——大东川各寨驻扎于密道出口附近,正是宣示实力、蠢蠢欲动的征兆。


夏星陈突然发觉:并非是内四部包围了郁小娥,而是她们自蹈险地,才带上这么点人,未做好战斗廝杀的准备,就这么轻而易举踏上他人的地盘,随时可能有上千名武装暴徒从禁道杀出,发动一场密谋已久的喋血夺权……思虑至此,不由打了个寒噤。


「郁小娥,算你说得有理。」接口的居然是孟庭殊。


夏星陈转过头,见她神态虽与前度无异,面色却略显苍白,显也想到了一处。「但门主尚未出关,连我等都见不上一面,这姓方的既无要事,尽快送他出谷罢。改日门主要见,自会派人召他,用不着你多事。」云袖轻拂,终于吐出夏星陈最想要听的那句话:「……我们走!」


内四部诸女不管知与不知,纷纷簇拥着自家教使,撤出定字部内院。只一人倚剑不动,襟袂飘飘,逆光看来,宛若一尊瑿珀雕成的天女像,正是章字部代织罗使盈幼玉。


「幼玉——」夏星陈虽恼她当众令自己难堪,担心终究盖过了不忿,忍不住出声。


孟庭殊拉了她一把,淡然道:「她武艺超群,轮得到你来操心?别到时候她一纵身消失不见,反倒留下了旁人。」夏星陈省觉,举目四望,早已不见了林采茵踪影,暗骂「林姐」机灵,再无犹疑加紧脚步,连那担架上的红衫女郎都未及带走,率众迳出院门。


盈幼玉的武功在天罗香年轻一辈当中无有比肩者,定字部诸女不敢大意,仍是散成个大圈子,不松不紧地围着。郁小娥哼道:「都下去罢,她也不敢怎的。你们在这儿给她硬充人场,莫害盈教使心头太欢,得意个半死。」众人这才散去。


郁小娥也不避忌,媚眼一抛,对方兆熊腻声道:「少时我亲自送方先生出谷,先生稍等片刻。」不顾属下面露惊恐,命人将他领至内院。盈幼玉知她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冷冷皱眉,终未多置一词。偌大的白玉阶台上,又只剩下了默然相对的两人。


「你要再同我练那套『姥姥在哪』的废话,就少陪啦。」


郁小娥满不在乎地说。「你们怀疑外四部挟持了姥姥,我们怀疑内四部把人藏了起来,你说没有我不信,我说没有你也不答应。只有夏星陈那蠢女人,才老把这种没谱的笨问题挂嘴上——」忽然噗哧一声,掩口道:


「我劝你也别信她,笨成这样儿,说不定是装的。实话说,我不只疑心你们,慧、观、止三部的我同样信不过。你要真信了夏星陈,可比她蠢上一百倍不止。」


盈幼玉不理她的讥讽,冷冷道:「你方才使的指爪功夫,是从哪学来的?老实说!」


「不错呀,好的开始。看来你比夏星陈聪明多啦。」郁小娥耸了耸肩,懒惫一笑。「不如咱们交换罢?我拿这个问题的答案,同你换一个有答案的问题。你方才用的剑法……」


盈幼玉忽露不耐。


「我说过了!是姥姥教——」


「……叫什么名目?」郁小娥不愠不火,怡然道:「姥姥教的,大伙儿都知道啦,用不着一说再说。我只好奇,这剑法能不能在本门三规五典中见得,还是姥姥她违反教规,私传了门外学给你?」


「郁小娥你————!」


「别那副吃人的模样。你虽生得标致,这么横眉瞪眼还是挺吓人的,莫说我没提醒你。」


郁小娥一踮而起,一屁股坐上白玉雕栏,轻拂裙膝,好整以暇道:「盈幼玉,这是我从你们内四部的人身上学到的。人生于世,只能靠实力说话,谁有了实力,说的、做的全都是对。至于实力怎么得来,是外学或本门的武艺,其实一点儿也没相干。



盈幼玉面露鄙夷。「所以你不顾姥姥的禁令,擅自与那些绿林匪徒苟合,如今乾脆将人带进来,这就是你获取『实力』的手段?」


郁小娥也不生气,笑嘻嘻道:「你们内四部得天独厚,有玉具可用,练一年抵我们三五年。咱们外四部爹妈不疼的,既没玉具这种好东西,也只能用男人的阳具练功啦。」


她口中的「玉具」,乃采撷希罕的万年寒玉制成,其质玄异,极是养阴。这种寒玉对修练腹婴功的裨益甚大,天罗香遂觅巧手匠人,将寒玉碾成拇指粗细、长近四寸,形如男子阳物的辅器,教内皆以「玉具」呼之。


玉具天生神异,通体莹润不说,还会沁出滋润的石露。女子蹲坐其上,以尖端抵住玉门徐徐坐下,石露使洞口的那圈薄膜变得奇软奇绵,像化开了似的,容纳玉具全入而不坏贞操,不但滋养元阴,更能以完璧之身修习媚术,实是女功的无上圣品。


然而万年寒玉数量稀少,玉具有限,自轮不到外四部使用。如盈幼玉、孟庭殊等菁英,自小便是坐玉具练的内功,毋须牺牲完璧汲取男子元阳,武功已凌驾同龄的外四部诸女。外四部无此良器,像郁小娥这样的少女早早即抛弃处女身,以媚术做为主要武器,双修什么的倒还是其次。


以她们修为之低下,找的对象内功太高吸不了,能吸到手的又腹笥有限,还不如原始的肉体来得顶用,久而久之,便成「外四部精于媚术,内四部武艺高强」之势。


两边互不待见,亦与长久以来分配不均的陋习脱不了干系,故被郁小娥拿来说事。


盈幼玉未料她如此直白,不由得胀红俏脸,怒道:「无耻!你……你淫荡!」


「你这一骂可骂尽了本门列位先贤。」郁小娥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练得不是腹婴功、不用靠双修蜕变功体,一辈子都不打算给男人碰一碰似的。你是水月停轩的贼尼,还是观海天门的道姑?」


盈幼玉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示弱,怒道:「我等内四部与男子交合,须经姥姥考核批准,若非忠诚勤勉、功勋卓着,等闲还没这个机会!双修之对象,更是教门精挑细选,阴阳和合、水火相济,无不讲究,才能使功体蜕增,如蝶蛹化!岂是与你一般不知羞耻,专找那些个低三下四的土匪野合!」


「……说得好!」


郁小娥拍手叫绝,露出佩服的表情。


「要是姥姥再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没消没息,你盈代使还能不找个男人来要好,就当是我郁小娥犯浑,我给你磕三个响头认错,叫你一声祖奶奶。」她笑得不怀好意:


「盈幼玉,你也快二十了罢?练了十几年的玄阴内功,不要钱似的大啖滋阴补药,又用上玉具那种厉害的玩意……啧啧,好不容易撑到二十岁这个关头,遇上一个元阳雄烈的好男人你可美啦,吸乾他一身的纯阳内力,顺利地蜕增功体,从此内力翻个几翻,变成真正的高手,这可是咱们外四部作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盈幼玉知她没安什么好心,听这话时却不觉一凛,触动了心底的隐忧。


内四部的菁英们享尽资源,极力修练纯阴功体,就是为了在大成之时夺取足以匹配的男子元阳,使阴阳交泰,内力突飞猛进,才能驾驭《天罗经》里的绝学。然而天地造化,孤阴不长,这种极度修练阴功的方法并非毫无风险,相反的,在与男子交合、夺取阳功之前,阴功练得越强,越容易受其反噬,必须适时补充阳气,方能持盈保泰。


为此之故,谷外各分舵经常劫持年轻力壮、健康俊美的童贞少年,送入半琴天宫,由姥姥从中挑选出合适的,以其阳精为少女们补充阳气。


郁小娥见她神色有异,趁热打铁,正色道:「骆天龙那种骗三岁小孩的白痴故事,只合去矇那些个精液上脑的土匪头子。说白了,谷外的男人就同鸡猪牛羊没两样,养肥了就该洗剥落肚,不吃好了长膘,养牲口做甚?」


盈幼玉长到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赤裸裸地与人谈论这事。半琴天宫里的教使乃至护法虽都经过这一段,却不是谁都爱拿出来说。


据说外四部在这方面开放许多,但盈幼玉从小便是菁英中的菁英,自是无缘得听。


她心思飞转,一时有些紊乱,不觉喃喃:「你这身功力……便是这么来的么?从那些……那些人身上汲取而来,能追上我们多年苦修?」


郁小娥微微一怔,突然会意:原来她将自己挡住那一脚的「解蚹蜩翼爪」,误以为是运气护体一类的内家功夫,故意不说破,神神秘秘一笑:「也不是哪个都行的。


像那方兆熊生如熊般,指不定是外强中乾的货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也有天生元阳丰沛、极是补人的,像我那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闭口。


这突兀的动作自逃不过盈幼玉的眼睛。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冷然道:「你做这些事,不怕姥姥或门主哪天突然回来,治你个欺师灭祖的死罪么?还是你就这么有把握,姥姥决计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套话就不必了,盈幼玉。你也不是蠢人,怎就这么想不开?」郁小娥冷笑:


「有实力才能守护教门,这点姥姥比谁都清楚,她一直就是这么做。我现在做的或与既往不同,但从未偏离姥姥的宗旨:持续不断地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等姥姥回来,且看她是惩罚你还是惩罚我?」


她其实并不记得对话是怎么结束,又是由谁结束的。郁小娥的话一直回荡在她脑海里,比那贼贱丫突然拥有足与自己匹敌、甚至犹有过之的功力,更让盈幼玉感到震撼。


这是她初次觉得自己败给了一个外四部养出的娼妓——在她看来,她们甚至不能算是天罗香的一份子,不过是打着教门旗号沾沾光、背地里以龌龊淫行招致恶名的婢仆罢了。有这些人,「天罗香」在黑白两道间永远无法摆脱妓馆娼寮的印象,走到哪儿都被人看不起。


——她凭什么这般振振有词,俨然以姥姥的后继者自居?


明明……明明我才是姥姥的直传弟子啊!


盈幼玉拖着疲惫的步伐,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月门,匾上书有「定势如恆」四字的汉白玉牌坊已近在眼前。冷鑪谷内的分布,像是月亮四周环绕着八颗星辰,慧观定止四部在一边,玄元章华四部则在另一边;走出定字部,迳行穿过中央的半琴天宫,是回到章字部分坛的捷径。


但现在的她并不想去那里。


原本她们打的主意,是请方兰轻方护法作主,自百里外的昌义分舵调回另一名同为定字部出身的主事,迅雷不及掩耳撤换郁小娥,以防她日益猖狂,擅引外人入谷。


可惜方护法在写下手谕前即已断气,盈幼玉带着坏消息回来,本想先制住郁小娥、拿下定字部再做打算,没想到连武力上都没占着便宜,满盘皆空。


天罗香最后一名能主持大局的耆宿已逝,没人知道门主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姥姥是死是活,冷鑪谷由此刻起再无权威秩序可言,随时可能发生动乱。


而她不管是武功、器量,乃至判断局势的目光与决绝,通通输给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郁小娥,简直愧对姥姥十数年来的心血栽培。


「……有实力的人才能守护教门,姥姥比谁都要清楚。」


不断积累实力,不惜一切代价。这才是姥姥的传人该做的事!


盈幼玉停下脚步,余晖将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前,孤独而寥落。定字部分坛的院落没见有人走动,四处悄静静的,兴许是郁小娥下了严令,不让女郎们任意出入,以免撞破自家代使的丑事。也可能这位定字部的新头头将得力手下全送出谷「增进实力」


去了,适才盈幼玉匆匆扫过人群,不见了几张熟悉的旧面孔,担心之余,不禁浮想翩联。


静谧的院落给了她可乘之机。盈幼玉并没有迟疑太久,杏眸一眺,看清四下无人,忽然跃上庭树,藏身树冠观察形势,片刻才飘然落地,掉头反掠往密道口的方向。


郁小娥留有一个巨大的破绽。她让两名大东川的土匪抬担架,将那名身份不明的红衫女郎携入谷中。问题是:一床担架哪需要四人抬?另两名空着手的土匪显得无比突兀。


那贱婢不会聊做无益之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担架本该有两床,而非众人所见的一床而已。盈幼玉发现她谈论吸取男子元精时,无意间说漏了嘴,提到:「像我那个……」又赶紧闭口,目光却不自觉瞥向密道。结合刻意藏起担架的行径,答案已呼之欲出——郁小娥在禁道里,藏了个元阳丰沛、极是补人的男子,是她功力突飞猛进的关键!


—(欲知后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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