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折:皇律清夷,鸟散鱼溃

三十年前抗击异族的那场惨烈圣战,于鹏没来得及赶上:英雄辈出、各逞奇能的央土大战爆发时,他不过是个毛孩,连抢拉民夫都嫌他太小。及至太宗陈兵南陵,于鹏才如愿上了战场。


身为先锋大营的什长,于鹏带领弟兄在初期的几场交锋里都取得了战果。


一如弥漫大营的「预示胜利」气息,年轻的于鹏和他的同僚、长官一样,普遍认?南陵久无战事,军队贪生怕死,往往开打不久阵形?未被突破,后阵已次第撤退,孬得不可思议。


起初,自央土大战存活下来、经验丰富的带兵官们防着是诱敌之计,谨?以对,几次下来终于明白南人胆怯,每战必尽力追击,先锋大营在一月内五度前移,推进到了青丘国的九尾山附近。


历代央土皇朝对南陵用兵,多于九尾山铩羽。此地形势错综复杂,密林如海,一入其间难辨方位,若无向导,数日乃至数十日亦行之不出,堪称北军难越之天险。


先锋大营统帅梁鍞是太祖武皇帝时代的老将,骄悍不驯,不受太祖待见。太宗继位后,军中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反倒是梁鍞留了下来。此番南征是最后的机会,错过这一回,此生再不能出人头地,不如横剑抹脖子算了——据闻他在营中训斥诸将时曾如是说。这人语多不逊,好犯忌讳,也是出了名的。


而上天终究响应了他的妄语,以梁鍞料想不到的方式。


一路未逢敌手的先锋军团在九尾山中了南陵军的埋伏,北军这才知道:南人打起仗来也是好样的,一月五进、摧枯拉朽,不过是规模奇大的诱敌陷阱罢了。直属帅营的五千名「破魂甲」亲兵覆没,梁鍞走投无路,于绝蛊峰的峭壁之前自刎,应了他的犯讳之言。


两万名央土官兵溃散,流入九尾山的峡谷树海,如掬水一抔泼上旱地,眨眼不见踪影。多年后,南陵央土边界仍不时出现蓬头垢面的野人,自称南征溃军,于树海中一路逃窜至今,何时走出的也不知道,逢人便问今夕何夕。


南陵联军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却未发挥预想中的效果,一战击溃北军的士气。


年轻的监军在梁鍞放弃余部、执意以「破魂甲」直捣黄龙后,果断地接手指挥。他纠集残兵突围,贯穿包围网最脆弱的一点,以惊人的效率后撤;与前来接应的中军大队相遇时,集结的残兵总数已超过六千人,甲帜犹存,先锋大营因此免于「全溃」的污名,保住了太宗皇帝的颜面。


中军皇龙大营宣称此役折损军士三千余,杀敌等数,大将梁鍞殉国,先锋军圃一万两千人以皇帝陛下的安危?先,折返护驾。兵部关于此役的各种文文件记录,大抵与这道圣旨相若,上头的数字永远兜不拢,矛盾得令人发笑。


抢回六千先锋军的年轻人一直以来表现亮眼,甚至被誉?是「央土大战的最后一名将星」——尽管他在大战时仅是一名参谋,投入指挥的战役其实相当有限,是太祖登基之后,定王才保举他担任要职的。年轻人有个常被老兵油子嘲笑的名字,「娘们儿似的,就一兔儿爷!」老兵们撇撇嘴面带不屑,或露出猥亵的笑容。


他的名字叫慕容柔。


从那时起,于鹏就跟了将军。


他没见过传说中纵横央土战场的刀皇虎帅、龙蟠凤翥,也没见过赤手空拳、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太祖武皇帝,但他见识过何谓「英雄」——那个披发仗剑,纵马嘶吼指挥的青年将领救了他和弟兄,在大伙心中,那人才是货?价实的大英雄,非是杀人?血以?豪勇的梁鍞之流可比。


為慕容柔做事其实相当痛苦。


要争取表现,就必须夙兴夜寐,拚了命杀红眼,榨取每一丝心神气力;一旦失去拚搏的企图心,将军就不再需要你了。于鹏不能说是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但经历过在阴森恐怖的树海亡命、惶惶然不知所以,他宁可活得踏实,才能感觉自己存在。


这辈子能有的彷徨、惊惧等,彷佛在九尾山便已消耗殆尽,甚至超用了来世的裕度,使他对慕容柔这个人的一切无法产生怀疑,包括他的命令。骁捷营是马军,当用于攻击而非防守,将军安排在阿兰山下,吓阻的意味大于实质效果——这点在适庄主派人来传讯之后,益发显而易见。


谷城大营的部队倾巢而出,布置于越浦与阿兰山之间,适庄主与手下潜下山来,以将军的手谕调集军队,分别压制散布在四周的流民集落。


那些又饥又累、疲病交迫的难民根本无法与东海最精锐的部队相抗,一如将军所料,数量上略少于流民的武装军队迅速控制住场面,几乎没有遭遇抵抗。一头训练有素的猎犬能看住一群羊,遑论是一群狼!


领兵的官长向难民们宣布:奉将军大人之命,载运着柴薪米粮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稍后将于原地埋锅造饭,管大伙一顿餐饱;至于后续的处置,正等着山上大人物们的商议结果,要走要留都不是将军能够作主。


佛子用来要挟将军的武器,此际未必与他站在一边了,形势已于无声之间逆转。


骁捷营是谷城大营的精锐,山道正面这万余人的流民既交由于鹏负责,大营方面便不再增援——他们敢派人来,就算于鹏忍得住不翻脸,副统领邹开肯定动手打人。格老子的!当骁捷营是龟孙子么?


邹开出身狮蛮山,擅使枪棒,拳掌造诣亦深,堪与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比肩。「狮蛮山」非是什么占据山头的门派,而是央土最大的武学堂。「狮蛮」指的是武官的腰带,因门中出过不少统兵的上将,以国之干城自诩,故称「山」而不称「堂」,于朝廷、江湖两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慕容柔不吃人情保举这一套,在行伍中向是「天之骄子」的狮蛮山弟子,在东海跟其他从军的农家子弟无有不同。邹开的副统领之位是自己实刀实枪攒下的,非是靠狮蛮山盘根错节的军中辟系而来:如此认分地由基层干起、不作青云之想的,在自视甚高的狮蛮山弟子之中亦属罕见。也因此于鹏对这位副手十分敬重,愿意容忍他好仗武勇、语多不逊的粗鲁性格,两位主副营之间甚是相得。


纵有武功了得的邹开在一旁,骁捷营的营统心中始终有一丝莫名的焦虑。


于鹏当然不可能畏惧流民,但眼前这批衣衫褴褛、臭气冲天的肮脏乞丐却比他想的要更强壮结实、虽不易一眼分辨男女老幼的比例,他确信壮年男子占了其中的绝大多数——但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想象。


赤炼堂对流民的盘剥他亦有耳闻,环境如许艰困,身底健壮的成年男子会比老弱妇孺更易存活。便是新兵健卒的遴选,都不可能比这场生存考验更严苛了,里头的人若还神智清楚,未被恶劣的命运折磨崩溃的,心志绝对比普通老百姓坚强,上哪儿去拉这么好的丁?洗剥干净、喂几顿好的,于鹏都想替骁捷营补新人了。


而且他们太沉默。连拿不到饷、吃不饱钣的军队都有哗变的危险,这些饥民怎能如此安静?邹开看出他凝肃的眉宇间有事,笑道:「出不了岔子的。是将军千交代万交代说不能打,?要打,咱们还怕打不过?」


于鹏微微一笑。其实该担心的是这个才对,万一发生什么冲撞,老邹出手忒重,只怕对将军不易交代。


他清了清喉咙,策马上前几步,朗声道:「诸位,将军大人有命,载着米粮的辎重队已自谷城出发,少时将在此地生火煮饭,给大伙吃个刨……」流民中忽有一人应了几句,声音虽不甚大,却打断了于鹏的话。


邹开面色一变,于鹏抢先横臂,阻了他出言喝骂。「这位乡亲有什么见教,请上前来说。」


黑压压的流民堆里一阵祟动,秽臭之气如?兽栏,随风掀转。那人从中间挤上前来,倒像被人流旋搅着冲来出似的,畏缩的身影一到战马前更显渺小,嚅嗫着说了句话,依旧是听之不清,只闻嗓音?哑,脏污的兜帽下藏着一张锅底似的黑脸,一双精亮瞳眸向上瞥来,带着兽一般的饥火异光。


邹开火一来,扯开雷响似的嗓门喝道:「统领问你话,说清楚些!」


「老邹!」于鹏扬鞭示意他噤声,忍着重新搅入风中的新?臭气,和颜道:「别怕。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大声些。」


那人像动物一样瞥了他一眼,目光充满警戒,片刻伸出肮脏的手指,指着于鹏身后,哑声道:「……那儿有吃的,我闻到昧儿啦!」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不是大声鼓噪的那种,而是嗡嗡然如共鸣一般,像是一大片无意义地划动腹足的乌?虫。


于鹏听得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一阵恶寒。邹开抢先会过意来,怒喝道:「大胆!」唰的一鞭抽落,那人向后弹开,身子绷紧了一搐,肩上迸血如虹!


「老邹!」


「兀那贱民,不知所谓!」邹开总算记起要向营统交代,策马回头,面上怒意犹未褪尽,咬牙道:「不给他们点儿教训,无法无……」见于鹏面色丕变,一股微妙的战栗感掠过心头,回头时喉际一凉,体内似有什么一股脑儿地冲天而出,视线失速后仰,陡地映满了蓝天——于鹏眼睁睁看着流民群里飞出一团大鹏似的乌影,倏地划开邹开的喉管,快到连出声示警都来不及。邹开还未坠地,那人足尖往马臀上一点,劲风已至面门!


——没有臭味。


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掠过心版的念头,电光石火间他明白自己的预感并非无的,然而觉悟已迟。薄刃划过喉头的瞬间,于鹏看见肮脏的兜帽斗篷下,浮着极其怪异的乌檀鬼面。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光滑的檀木雕磨出女子细致的眉眼、挺翘的琼鼻,微噘的樱桃小嘴有着难以言喻的野性,而狮鬃般的怒发贴鬓飞展,雕工狂野难驯,又与精细的美女假面形成强烈的对比,宛若深林独行的夜之女神……


几乎在同一时间失去正副统领的骁捷营并没有立刻陷入混乱,慕容柔锐意培养的劲旅毕竟非同凡响。戴着乌檀鬼面的斗篷怪客一边在心里赞叹着,一边又杀了几名靠得近的正副指挥、军使、副兵马使等,几乎身影一动便有一人离鞍滚落,骁捷营的指挥中枢山倒一片,空余战马嘶转。


白马王朝军制,马军一营是四百人,通常不会满编,约落在两百五十至三百人之间;每百人?一都,以军使、副兵马使领军。骁捷营的番号虽有个「营」字,实编却是一个军,下辖十个马军营,拨了约一营的驽兵给罗烨、一个营留守,带来阿兰山的有九个营。


鬼面怪客的身形圆滚滚的一团不甚显眼,却似胁下生翅,行动如飞,踏着鞍头马背足不沾地,几个起落之间,负责拱卫于鹏、邹开的两个营已无副兵马使以上的指挥官,连什长都死了几名,无一不是开喉倒首,取命仅只一刀。


骁捷营的弟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个回神的,一名旗手奋力止住马惊,大喊:「休乱了阵脚!给统领报仇——」语声未落即被扯下马来,一人扑前扒开旗手的交襟甲带,张口咬断他的喉管,抬起一张染满鲜血的狰狞面孔,双目精亮亮的射出饥火,正是那被邹开鞭笞的流民。


目睹这一幕的骑军们魂飞魄散。将军说「勿伤百姓」,这哪是什么百姓?简直是吃人的恶兽!


饱受惊吓的官军一见马前有人,立即挺枪掼出,流民纷纷倒地,却有更多红了眼的扑上前;漆黑的人流掀波卷浪,如海啸一般,以血肉撞上顿失指挥的骑兵防线,硬生生将骁捷营的前列撕扯开来,黑浪由突破口席卷而入,惨叫、嘶嚎声响彻山间,宛若人间炼狱。


后面几个营的指挥试图稳住阵形,每每拥旗而出,就莫名其妙地坠马,秩序登时大乱;殿后的九、十两营被逆流的军势冲得七零八落,第十营指挥使夏杼拔出佩剑砍倒几驾掠过身畔的惊骑,回头大吼:「死守阵地!一步也不许——」忽然没了声音。


斗篷怪客踩着他仰倒的胸膛一蹬,半空中双手交叉,蓦地向外一振,左近的副指挥使、军使,甚至几名亲兵身子弹开,胸口突然喷出血箭,彷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爪耙过。数千名杀红眼的流民冲破了骁捷营的最后一道防线,朝半山腰的莲觉寺嘶吼狂奔而去……


从论法大会伊始,横疏影便一直待在凤台第三层,须臾未离。召见云云,不过是种障眼法,她自进得栖凤馆还未见过娘娘,倒是接待的内侍十分客气,兴许是上头有交代,横疏影吃好喝好,住房是亲王内眷的等级,连观礼都被分到凤台第三层,楼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那顶金碧辉煌、夺人注目的精巧纱帐。


「这是……」帐子抬入凤台时,负责迎宾的孙老太监不由一怔,差点忘了端起架子。


「回公公的话,」横疏影低垂着如画眉眼,袅袅娜娜一敛衽,乖巧得令人心揪。


「这是我家城主不惜万金、特聘巧匠打造的「凤仪帐」,献给娘娘避暑之用,孙公公明察。」


这太监孙某是司设监出身,过去在宫里管卤簿、华盖的,多识车辇仪仗,从没见过如此精巧华美之物。他这几日收了流影城不少好处,素闻昭信侯吃用豪奢,冠绝天下,如此费心造作、进献给娘娘的贡品礼物,必是非同小可;只是今日大典,实不欲节外生枝,收下不合内规,不收又恐得罪昭信侯,不免踌躇。


正自為难,忽然留意到「避暑」二字,疏眉一挑;横疏影察言观色,捕捉到这一瞬的微妙变化,低声道:「东海风土殊异,气候不比央土。午时一过,燠热难当,此帐内藏极其珍贵的「冰心石」,卧于帐中,连风吹进来都是凉的,最是享受不过。」


孙太监在宫里打滚多年,与他差不多时间入宫的惠安禛、杨玉除等,眼下都混成内侍省的头儿了,只他孙某人不上不下的。蓦听横疏影一说,触动心机:「谁都不知这东海见鬼的天,我在凤台内找个地方安置了这顶帐,娘娘午后一欢喜,说不定……嘿嘿!」遂让金帐入了凤台,唯恐旁人分沾功劳,刻意疏散第三层的内侍宫女,将贵客都安排到别处去。所幸昭信侯的宠妾不介意一人孤伶伶地待在空旷的楼层里。


横疏影看着耿照出现,看他与李寒阳浴血奋战……手里的帕子都浸透了又给绞出香汗来,她多想和符赤锦、孤竹国的伏象公主一样奔入场中,看看心爱的男儿伤势如何,甚至连裹足于梯台之间的染红霞都比她更接近,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凤台里动也不动。


「「我们是守护他的最后一道关卡。」」纱帐里的女子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带笑的声音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十分受用。「觉得难受的话,妳就这样想好了。万不幸有事,妳能?他做的比谁都多,甚至多过我。」


「……嗯」


横疏影没有回头,只微微颔首,捏紧了裹在帕子里的陶笛。


即使是看尽了人间沧桑的蚕娘,也想不到能支配妖刀刀尸,使风火连环坞、啸扬堡血流漂杵的「号刀令」竟是这般模样。


古木鸢交给「空林夜鬼」的号刀令约莫掌心大小,浑似一只浑圆称手的枇杷果,饱满的腹侧置有四枚活键,恰是单掌合拢时四指所扣。四键一齐按下,枇杷顶端的接茎部位即打开一处吹口,而圆腹底部则弹出一枚两寸来长的锥状钢针,原本像枇杷的号刀令摇身一变,恍若蜂腹针螫,透着一丝诡异之气。


除了号刀令之外,古木鸢还交给她一块陈旧的羊皮拓片,阴刻的图样像字又不是字,横疏影约略瞧得几眼,便知何以古木鸢会说「怕少有人能用得比妳更好」。虽然不尽相同,但横疏影确信那是某种用来记录曲调与指法的暗码,类似弹琴用的减字谱或戏曲的工尺谱。


「这……我看不懂。」从老人手里接下暗谱的同时,横疏影忍不住喃喃道。


「世上没人看得懂。」老人冷冷说道,声音里听不出表情。「但如果谁有机会弄懂它的话,我想也只有妳了。尽快破译这卷图纸,我耐心有限。」


她原本希望神通广大的蚕娘可以告诉她此物的来龙去脉,更重要是它会对耿照造成什么影响,可惜连蚕娘也没见过号刀令。妖刀与魔宗七玄本该有着极深的渊源,但七玄传落的典籍罕有提及妖刀者,彷佛世上不存在这种东西似的。


古木鸢将号刀令交给横疏影,显是要她在耿照身上进行试验,但横疏影不可能这样做。刀尸的成因不明,无法得知号刀令对刀尸有什么影响,横疏影只好听从蚕娘的建议,藉皇后留她在栖凤馆一事暂时避开耿照,两人一同钻研那卷拓印了神秘符号的羊皮图纸。


蚕娘博览百家、胸罗万有,然而说到音律造诣,横疏影怕不只是前辈而已,绝大部分的工作都落在她头上,蚕娘要不挨着她磨磨蹭蹭、上下其手,就是说着「哎呀,我研究下这个印泥的成色痕迹」之类堂而皇之的借口,继续老着脸皮对她腴沃软嫩的傲人乳瓜上下其手,闹了个不亦乐乎。


横疏影一点也不敢小瞧了她。这个看不出年纪、宛若瓷人偶般细致美丽的神秘女子有着惊人的智性,她唯一认?起来的一次——从头到尾也只有那一次——就替她解决了破译号刀法的第一个难题。


陶笛吹奏出来的声音无法被听见。


横疏影精通各种乐器,笛、箫、笙等信手而来,无不曼妙动听,不唯天分过人,更因她在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各项都下了极大的心神工夫,非常人能够想象。当她发觉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号刀令发出声音时,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之不轻。


如非蚕娘想出了办法,恐怕到这时她仍是一筹莫展。


她目不交睫地盯着场中的耿照,一面留心身后金帐,随时等待指示。但蚕娘似是深深了解她的焦虑和忧心,始终保持安静,唯一一次发出「咦」的低呼,却是在耿照刚下场与李寒阳交手之时。


「有动静了?」横疏影难掩焦急,绷紧的语声里透着一丝紧张。


「啊,不是不是,是我不好。」神秘的银发女子掩口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听见了好东西。原来是传音入密啊,?有趣。教傻小子内功的聪明女人就是她么?」横疏影但觉清风拂面,藕纱扬起飘落之间,帐中已然无人。


「前辈……」她强抑不安,生生把轻唤咽下喉底,转头忽见蚕娘挨着自己端坐,一如平日捧茶轻啜,手里却无茶盅。


「我想了想,还别走太远得好。」如仙灵般身形奇小的银发宫装美人轻咳两声。横疏影明白这是她表示歉意的方式。「那丫头精得很,我声息一动,她便立时敛机凝气,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是头狠辣的小狐狸。还是妳乖,蚕娘欢喜。」


「多……多谢前辈。」横疏影紧绷的心情一驰,忍不住面露微笑。


邵咸尊老谋深算,不会让自己在众人面前狼狈不堪,见血犹不在他所能容忍的范畴内,况乎杀伤耿照这样的后生晚辈。看到他请缨下场,横疏影暗自松了口气,总算略微安心,直到耿照突然发了疯似的猛砍邵咸尊。


「前辈!」她猛然回头,见藕纱飘起,蚕娘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事。那东西拚命前挣,小巧的尖吻不住开阖,鼻头歙动,四条短腿儿疯狂扑抓,竟是一头通体雪白、张嘴狂吠却发不出声音的狐狸狗。


小狐狸犬似是天生瘖哑,成年男子抓在掌中,不过一只香瓜大小。但蚕娘体型太过纤小,双手将牠搂在胸前,如小女孩抱着大狗,踮着脚尖身子微向后仰,彷佛一不小心便要连人带狗一起摔倒。


「是「毛」律起调!」蚕娘却无半分嘻笑之意,面色凝重,小手凛凛一舞,低喝道:「以「皇」律应之!」


橫疏影相信?的判豪,「喀」的一声按下键掣,号刀令吹口开?,笛腹弹出寒光照人的尖锥,浑圆的枇把顿时化?狞恶诡异的蜂螫。


她张开湿润的樱唇,含着小巧的吹口徐徐送气,丁香颗似的舌尖弹点着,四指轮按,如奏蛇笛;?细臀圆的丰润背影随着想象中的音律轻扭,腰肢柔若无骨偏又蓄满劲道,与音韵完美结合的律动亦如蛇般,带着危险诱人的魅惑,可以想象被这样一团湿濡紧凑的烘热娇软箍束着来回绞扭时,将是何等的致人于死。


金乌帐中置着一只小巧的掐金篓,横疏影一奏号刀令,篓顶突然一跳,整个笼篓剧烈颤动起来;密密的编篓隙间,有条白影不住翻腾绞扭,竟是一尾比女子的小指还要纤细的白蛇。


人的耳朵听不见号刀令的声响,但动物可以。


当蚕娘一提出这个构想,两人立即着手实验。号称活了百年的神秘高人,出乎意料地豢养了许多宠物,而且清一色都是白子。横疏影身在贵胄之家,惯见珍禽异兽,?孤天威就有专门的兽苑,知道罕见的雪禽白兽自古被视?祥瑞之兆,但生命力特别脆弱,极易夭死;宵明岛上养了这么多祥物,还能带着旅行不怕折腾,桑木阴对维生一道必有过人处。


羊皮图纸上的?字谱不同于寻常的五音六律,无法以宫、商、角、征、羽对应,蚕娘便提议以动物命名,狐狸狗有反应的便是「毛」律,白龟?「介」律,能惊起白乌鸦等飞禽的则是「羽」律。桑木阴毕竟是七玄之一,蚕娘坚持「?」这个字不能与它调并列,故称皇律。


由于时间紧迫,试验的结果?不能自由运用号刀令,只知皇、毛二律似能相互抵销,介、羽二律也有类似的情况,故横疏影由蚕娘保护,携号刀令等在此间,就是?了防止有其他姑射成员在会上以号刀令役使耿照,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


皇律一出,小狐狸狗与白蛇的?动略见平息,但场中耿照依然发狂般向邵咸尊猛砍,青锋照之主一着之差,竟不及拔剑抵御,只能施展轻功不住闪躲;然而耿昭的动作何止快了一倍?邵咸尊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衣襟袍角残碎如蝶,漫天飞舞!


(没有用……怎么办?怎么办?)


「以号刀令制号刀令」的想法毕竟太过粗略。理路?未廓清,岂能轻易反制?


横疏影急得快掉泪,掌心忽被一只软滑微凉的小手按住,蚕娘沉声道:「方法没错,是妳功力不如对手。专心吹奏,我来助妳!」一股绵和淳厚的内力汨汨涌至,?疏影如浸沸水,腹中似有一团巨大热流漫向四肢百骸,浑身充满力量,涨溢至极,难受得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将号刀令当成出口尽力宣泄。


蚕娘不得不催动功力,让横疏影收敛心神,全力专注于号刀令。


再慢得片刻,横疏影便会瞥见金篓里的白蛇动也不动,全身孔窍溢血,眼见不能活了。活蹦乱跳的狐狸狗小白,此际亦伏在榻上不住颤抖,连头都抬不起来,乌溜溜的眼瞳周围开始渗血。


号刀令对刀尸的操纵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蚕娘摒气凝神,澄亮的翦水明眸一一扫过两侧看台,精细捕捉每一丝不寻常的反应,试图找出另一只号刀令的主人。面对桑木阴之主的超卓内力,对方绝不能毫无所动;这局以耿照的心神身体?战场的较量异常凶险,而且代价难测,所以蚕娘只能尽可能地压缩时间,降低伤害。


(必须立刻找到是谁在使用另一只号刀令,然后……)


——杀掉他!


场中舞刀嘶吼的疯狂少年、不住倒退的正道梁柱,在在擭取了众人的目光,以致有人发现风中弥漫着恶臭之时,数千流民已逼近山门。「他们……流民来啦!」偶然目击的宾客忽然惊叫起来,众人纷纷起身,怒斥、哭喊、推挤、盲目奔逃……秩序瞬间崩溃,如洪水冲倒堤防,一发不可收拾。


「保护娘娘!」


任逐流面色铁青,飞凤剑一扬,金吾卫士纷纷冲下楼去,将凤台前后围得铁桶也似,密不透风。「那我们怎办?」两侧看台上的权贵快疯了,失声喊叫:「金吾郎救命!将军大人救命!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罗烨的目力如鹰一般,早早便发现不对,低声对慕容柔道:「属下保护将军与夫人由后山撤离。」


慕容柔神色自若,摇了摇头。


「这里的达官显要别说全死了,便死去三两成,东海从此多事,我不能走。让你手下的弟兄据着高处,两边都要;至白刃肉搏之时,尽乃守住看台,遍他们进入狭口厮杀。只消支持到君喻率军返回,此间无虞矣。」罗烨会过意来,分了一半弟兄给贺新,部署至对面高台。


邵咸尊一生中经历过无数险境,但从未有荒谬如斯者。


他自问对耿照的性格了解透彻,能与他说道理、辨是非,晓以大义,甚至慷慨指点,助耿照突破刀法上的贫?缺陷,攀升境界……一切的提升通通变成此际的逼命砍杀,刀艺更上层搂的耿照难以压制,一着之差,只能狼狈闪躲。


他开始后悔没接过三弟的佩剑。


念头一掠,忽见邵兰生提剑奔来,邵咸尊的面色沉落,变得难看至极。老三总是这样,婆婆妈妈,不识大体!比试闹到这步田地,他日传入江湖,不免要受黑白两道奚落;要是再加上一个「家主、三爷连手取胜」,青锋照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耿照的疯狂攻击虽不如先前精准,但速度、力道提升何止一倍?这种身体条件上的绝对优势邵咸尊十分熟悉,深知非是靠招式精妙,即可弥补当中的差距,早己打定了「游斗」的主意,拖到对手力竭,自可反败?胜。殊不知耿照攻得死紧,竟缓不出说话的余裕;便只眨眼的工夫,邵兰生已抢入场中,「铿!」一声拔出利剑,飕飕飕连递三式!


——万事休矣!


「倚多為胜」的臭名眼看要坐实,邵咸尊面色铁青,心中忽生莫名悚栗,顾不得刀风扫至,拚着长剑被断,硬架这一击;身子一拧,一道薄锐的刃风贴颈而过,杀伤力不逊实刀的气刃只差分许便要划开喉咙,偷袭的斗篷乌影如柳絮般掠过身畔,正是邵兰生的连环三剑迫得来人硬生生一挪才让他得以避过。


「嚓」的一响,青钢剑连着花梨木鞘被长刀分断,截下半尺有余,剑、鞘的断口平滑,削断的声音犹如裂纸,连握着残余剑身的手掌都能清楚感觉刀过剑断时的滑顺手感,令人头皮发麻——这柄绝世奇锋也是他亲手铸造,现在一并被拿来对付自己,分外难当。


邵咸尊还来不及发怒,周围的空间已被黑压压的流民淹过。邵兰生指东打西,用剑脊和剑鞘拍晕几人,回头见芊芊惊叫一声,身子缩进楼梯口,却被杂沓晃摇的人影遮住,看不清究竟脱险了没。


剑术奇?的邵三爷陷入两难:到底要接应身陷危机的兄长,抑或抢救手无寸铁的侄女?忙乱中听邵咸尊扬声叫道:「……刺客!」


邵兰生不及回神,剑尖却快过了耳目心识,回剑三式连环,扎眼的剑光如碎冰流映、火树银花,截住了一溜烟想从身边窜过的斗篷怪客!两人一使剑一挥掌,连珠般的金铁铿击不绝于耳,斗篷怪客竟无法脱身,窜高伏低的怪异身法之间,依稀见他挂着一副傩神似的木雕鬼面,花样却无由看清。


涌入场中的流民只阻了少年片刻,耿照周围片血如飞,人流似遇溪石般分裂,涌向三处高台的入口。这一瞬的余裕只来得及让邵咸尊喊出「刺客」二字,刀光转眼复至,手里的长剑又飞去小半截。


两人身影飞转,邵咸尊被黏得连多退一步亦不可得,残剑寸寸削落,蓦地头顶微凉,一阵锥心剧痛,帽冠连同发髻、?钗被一齐削断,片起小半块带发头皮,散发黏着血渍披落一摇,狼狈如亡命囚徒。


「大哥!」邵兰生急得叫喊,几乎落了斗篷怪客。


邵咸尊又惊又怒,又忍不住想发笑,只觉一切荒腔走板,心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藏的?」将残剩的空锷一扔,右掌画了个圆,呼的一声击向耿照胸口!


【第二十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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