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折:鼎天剑脉,伐毛洗髓

适才一轮交手,在满场权贵看来,耿照进退如兽,不惟快得肉眼难辨,连遭巨剑轰飞后、以背脊撞裂石阶的强韧肉体也丝毫不象是人,见他抖落烟尘、擎刀搦战的气势,莫不倒抽一口凉气,心想镇东将军威震天下,果非幸致!麾下区区一名少年,发起狂来竟也有鬼神之姿,暗自惊惧。


但在风篁等高手眼中,耿照却是以绝佳的身体条件,迳行无谓之耗损,前两次疯兽般的奔击,连李寒阳的衣角都未沾着,第三度交手时神智略复,藏锋及时圈转,易攻为守,反而挡住了鼎天剑主信手一击。


面对李寒阳这种级数的对手,至多只有一次机会,贻误战机或判断失准,下场非死即伤。他三度击退耿照,不仅是手下留情,更因仓促之间,不算是正式比武,以其一贯的行事风格,面对毫无威胁的攻击,随手挥开便是;若是较了真,便如一剑扫平适君喻等小三绝,绝无反复施为的必要。


情况在他说完了「请」字后,倏然为之一变。


耿照受巨剑冲击,脉内真气如沸,似将破体。然而源源不绝的力量终究没能打破李寒阳的铁壁防御——虽然就形式而言更像攻击——压倒风篁、聂雨色,乃至任逐流等高手的碧火真气,令耿照无数次挫败强敌、逆转得胜的内家至高玄功,在鼎天钧剑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此刻他更需要冷静沉着。


好不容易收摄心神,强抑下体内狂躁的兽血,耿照勉力抬头,不由得一悚。


李寒阳依旧单手提剑,眉眼低垂,半人多高的千钧巨剑在他手里举重若轻,肩臂肌肉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两鬓夹霜的初老游侠平举大剑,剑尖直指,左臂横拦,掌心微张,势如耙风梳云;双足足尖一朝前、一向侧,后脚脚跟与前脚脚弓相对,距离不过尺许,略呈丁字步。


他这么一站,顿如渊淳岳立,傲岸挺拔,散发慑人气势。


耿照于武学之理所知有限,却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与野兽本能,看出丁字步不利移动,直觉便要抢攻;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连成一线的剑尖与足尖自纵轴无限延伸,剑形在耿照的眼中变得极长极巨,倏忽穿过三丈的距离,快疾无声地搠入少年的胸膛——虽是幻象,钢铁贯穿身躯的感觉却异常真实,耿照身子一晃,嘴角溢红,想起李寒阳与黑衣怪客在廿五间园外的对峙。当时双方动也不动,但周遭气滞如凝,连呼吸也有些费力,看来非是高手对决威压迫人这么简单,两人必定进行着一场肉眼难见、毫不亚于实剑铿击的激烈交锋。


(他的眼光……也能杀人!)念头闪过,耿照更不犹豫,忙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开去,落地时瞥见李寒阳身剑略转,足尖与剑尖连成的轴线再次穿过他落脚的地面;目光稍与之一触,胸口又是一阵血沸,如遭巨剑擘开,剧痛直透脊骨。


这回他总算会过意来:「翻腾的动作太大,不及移目!」脚步错落,连变几个方位,使的却是明栈雪所授的天罗香身法。他刻意回避李寒阳的视线,首眼藏于袖臂之间,加上诡异莫测的「悬网游墙」之术,翻搅的衣影间拖曳着一抹血目异光,飘忽难定,说不出的阴森怕人。


李寒阳暗赞:「应变快绝,的是人才!可惜满眼红躁,已呈走火入魔之象。」


巨剑一挥,大喝道:「妖邪异术,岂能胜正!」耿照被一喝回神,踉跄两步,目光对上南陵诸游侠之首,瞬间仿佛有无数剑影飙来,封住了前后左右,巨剑幻象三度贯体,喉头骤甜,仰天喷出大口血箭!


沐、聂二少不禁色变,沐云色低喝:「耿兄弟!」排众越前,正打算冲入场中,李寒阳如电目光扫至,沐云色顿觉周身空间俱被他的视线锁死,更无一处可供腾挪,无论从哪个方位跃出,都不免被巨剑斩落,满腔急切突遭冷水浇熄,不由退了一步,恰被二师兄按住肩膀。


「瞧!」顺着聂雨色尖削的下颔望去,对面人群里也有一条身影停步,身上灰扑扑的大氅逆风激扬,收势不住,倒像他独个儿与旁人吹着不同方向的怪风,模样十分滑稽,却是风篁。


「好厉害的「鼎天剑主」」


沐云色一抹额汗,喃喃说道:「他只用双眼扫了一圈,我却仿佛被他手中之剑斩成两段。这是……这是什么武功?」


聂雨色淡然道:「他的剑势已然成形,有此能为,半点也不奇怪。」


沐云色想起师父说过,剑练到了极处,精神、肉体会记住出剑的一瞬,即使手中无剑,仍能以剑杀人。「从前有位将军箭术通神,某日轻装独猎,及至黄昏,见林间踞着一抹虎影,将军凝神张弓,果然一箭射中了老虎,碍于天色渐晚,料想虎尸不虞丢失,打算明日再唤人来抬取。」


「然后呢?」当时最爱听故事的小沐云色仰着头,一双明亮的大眼闪闪放光。


「第二天将军复来,才发现昨日被羽箭洞穿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虎形大石。他视石如虎,虎虽狞猛,却不能抵挡锋镝,是以能射;后来,无论将军换过多少石的大弓,都无法再将羽箭射入石中,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石头。区区箭镞,又岂能射穿坚石?」


魏无音笑道:「本宫列位前贤里,有高人极痴于剑,每天想着如何淬剑炼神,有一天灵光乍现,悟出一记精妙剑式,狂喜之下一剑挺出,洞穿敌人胸腹,如热刀插牛油,直没至柄,手感无比滑顺。


「待回神时,哪里有什么生死决斗?原来他正在山门外扫地,边扫边想入了神,手中剑不过是柄扫帚,被一剑穿心的敌人,却是山门前的青石柱。」沐云色这才知龙庭山下的两根山门石柱之一,何以留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通心孔眼。


寻常人不知所以然,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实则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并非巧合。「当你挥剑千百万次、悟得通明剑心时,身子将记住出剑的感觉,即使拿的不是剑,运劲、出招,甚至心境却与拿剑时浑无区别,便是区区一根芦苇,也能使出长剑之利。」师父如是说,距那个射虎将军的故事,倏忽又过几年。


少年时期的沐云色十分叛逆,自不能满足于这种答案。


「这不是骗自己么?骗自己是把剑,居然就真成了剑。」


「最难的不是这个。骗自己容易,难的,是骗芦苇它是一柄剑。」


看着爱徒瞠目结舌的傻样子,魏无音抚须大笑。


「连无知无识的芦苇都能让你骗了,何况是人?」


——这就是「剑势」!


难怪师父和大师兄都说境界最难。沐云色阅荡江湖至今,武功、识见已不同少年时,于「欺骗自己」的部分颇有体会,时时锻链不敢松懈,但师父说的「欺骗外物」


却没这么简单,遑论是活生生的敌人。


直到方才李寒阳那宝剑般的一瞥。


沐云色心中微动,似乎触及「剑势」的云中真形,昔日混沌不明的思路忽露一丝曙光。剑势非是隔空伤敌、如巫法咒术般的诡秘方伎,无论何等高手,都不能将内力化为有形有过的宝体,倏忽币中数丈、乃至十数丈外的对手。使李寒阳的目光具备杀伤力的,恰恰是被攻击的对象自身。


就像往水里丢石头,水面必然泛起涟漪;习武之人熟练招式,勤于拆解,甚至练到相机感应的高明境界,以求后发先至,致胜克敌。


然李寒阳双目所视,形同以慑人的气机遥遥笼罩,虽只一瞥,其中却蕴含无数攻守对应,对武者来说,宛若对奕时甫一开局、便有卜数着棋路纷至畓来,步步进逼,环环相扪。心志稍弱之人,神智顿为之一攫,于想象中被巨剑直贯横斩,一霎数式,若受创的幻赀来得太快太急,身子不辨真伪,生出遭受剑创的真实反应,未战便已先败广。


反之,若是身无武功的寻常百姓,这「拔剑无罅」的心境自不能再生出化虚为宝的效果,但以其威慑,却能激发普通人的恐惧本能,内火攻心,受害兴许还在武者之上,一般的不能抵挡。


光是想通这点,已令沐云色受用无穷。聂雨色见他神情一霎数变,嘴角微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了么?离开这鬼地方之后,赶紧找个清静处闭关,若能化入所学,他朝提升境界,一日千里,亦非不可能之事。」


沐云色心下雪亮:「原来师兄早已悟出剑势的奥秘!」想起当日师兄弟五人一起听故事,感伤之余,不禁又是敬佩,又有些惭愧。聂雨色捕捉他面上的细微变化,耸肩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回事。我好歹是你师兄,领先少许也不过分罢?」


韩雪色的动作只比他二人稍慢些,好不容易也挤出人群,恰好听见后半截,似对剑势的精义亦不陌生,表情毫无意外,蹙眉道:「谁有闲心论剑!耿兄弟都吐血了,早晚要出人命。」聂雨色没好气道:「宫主……我是说公子如此神勇,要不去扇那个姓李的几耳光,教他出手有些分寸?」


沐云色急道:「纵使剑势厉害,也顾不得啦!再拖下去,耿兄弟早晚!」忽然闭口,瞠圆了一双疏朗星目,眸中熠熠发光,似是发现什么蹊跷。


聂雨色环抱双臂,嘴角抿着一抹冷笑。


「李寒阳用剑势阻了你,阻了对面的风大头,你们俩有口喷鲜血么?耿家小子的内力强得邪门,比我们仨加起来都厉害,除非李寒阳偷偷攒了飞刀射他,要不相隔三丈有余,哪门子屁内功构得着?他喷得忒来劲儿!」


「师兄的意思是——」


「这决计不是因为李寒阳。」聂雨色微眯双眼,目光重新投入场中。


「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


耿照抹去颔下血渍,拄刀奋起,迎上李寒阳双目的瞬息间,那千刀万剐般的异感又再度攫取了他,一霎眼仿佛有十数个李寒阳同时出招,幽影般的巨剑幻象呼啸着横劈直斩,扫过身子的同时也搅乱了脉中血气,比疼痛更难当的是内息澎湃如潮、只差些许便要漫溢而出的悚栗感。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需要力量么?那就再疯狂一些!


——理智帮了你什么?


——碧火神功、薜荔鬼手、藏锋……不是都没用了么?


——放任自己。不要坚持……


他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如是说,恍如风火连环坞当夜,带着舐爪涎笑的兽拧。


耿照并不知道这就是武学中的「心魔」。面临碧火神功的初障时,是明姑娘以自身绝强的内力修为,助他收摄心神,一举通过了易经拓脉的初关二关;其他武人在面对心魔时,种种天魔乱舞、神为之夺的怪异情境,少年幸运地未曾亲历。


然而此际已无明栈雪。


两人分道扬镳之后,耿照历有奇遇:吸收化驩珠,受驩珠奇力硬拓经脉,功力更上层楼;得符赤锦丰厚的先天元阴滋补,再夺弦子宝贵的处女红丸,帝窟纯血对男子功力裨益之甚,在他身上完全得到证明……这都是明姑娘始未料及之事。再加上从媚儿处汲取来的役鬼令功力,换作旁人,早已承受不住暴增的内息,落得爆血身亡。


但耿照的身体经碧火神功初锻,远较常人坚韧,兼受化骟珠神奇的调节之力,一旦感应内息过于澎湃,便强将力量吸纳一空,以免「容器」难以承载、迳行爆碎,危及自身。


如此反复几次,耿照功力不断攀升,至此体内如岩浆熔炼,过于精纯的碧火真气穿透经脉壁膈,半液半凝,介于形质有无之间,将血、骨、肉、皮等俱都混于一元,几乎无分彼此,其真力运导之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故能硬撼李寒阳数剑而不倒。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同样因为真力的急遽增幅,面对李寒阳的「拔剑无罅」


时,身体的反应也格外激烈。沐云色、风篁等感应剑势,不过是凛然顿止,耿照体内的真力巨浪却与之剧烈共鸣,血骨皮肉应势一晃,立遭重创。


失控的碧火真气就像巨大的漩涡,不断将他向下拉扯;漩涡中心有着难以想象的骇人力量,正是耿照此刻迫切需要的。只要松手,让力量吞噬自己就好……恶魔般的诱人耳语在脑海回荡着,耿照却本能地感应危机,苦苦维系最后一丝清明,不愿轻易屈服——但这比想象中更难。


耿照双手握刀,奇坚奇韧的「藏锋」在绷满蚯蚓般的骇人青筋、肌肤表面胀得赤红的掌中嗡嗡震颤,仿佛周身刮着谁也感觉不到的飓风;他咬牙迎视李寒阳迫人的目光,倔强不肯认输,颤抖的身躯半蹲半跨、放得极低,重心栘后,象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缚紧了往前拖,又像手里正抓着一头嚣拧恶兽,下一瞬便要握持不住,失控冲出……


少年发出痛苦的呻吟,就这样被「拖」着挪前两步、刻轨似的履迹下窜起丝丝烟焦。


风篁目光如炬,瞥见那两道短短的拖印里闪着金芒,沙砾被绝强的内力挟着沸滚火劲压碾,交融产生粒状结晶,据说只在北域绝境炎山方能见得,不禁骇然:「恩师说内功练到了极处,熔石链金不过闲事耳!耿兄弟内力虽高,这……这却是如何能够?」遥见对面人群之中有三张熟悉的面孔,沐、韩神情凝重,聂雨色却是双眼放光;两人视线偶然交会,苍白的黑衣小个子才稍稍收敛,冲风篁一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媚儿初见耿照下场,心中得意冷笑:「还不逮着你!」及至耿照呕血,再也坐不住,千方百计甩掉无头苍蝇般的金甲卫,好不容易抢近围襴,忽见「小和尚」双目血红,恍若风火连环坞被离垢附身的模样,当夜火海燎天的恐怖记忆重又复苏,深怕他突然歪颈垂首,变得傀儡也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起了僵尸步;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后退了些个。


由于耿照的样子委实太过诡异,看台顶端的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时忘了插科打诨,各自探首手握雕栏,看得目不转睛。蒲宝揪着湿透的巾子频频拭额,嘴里不住咕哝:「打不赢认输便了,犯得着撞邪么?」


蓦地耿照身子一颤,仰头「吼——」嘶声狂嚎,地面为之震动,又向前踏出两步!


在场具一定根柢的人已约略看出:他苦苦对抗的并非是手持巨剑的李寒阳,而是某个即将撕裂肉身、从中呼号而出的狰狞异物;每迈前一步,就代表典卫大人的神智清明又有块地失守,距离恶魔挣出牢笼的时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叔叔!」凤台之上,阿妍难掩深忧,回首道:「耿典卫这是……是施展武艺的缘故么?他的样子好奇怪。」任逐流服了御医炼制的内伤药,情况大见好转,却装着凝神运功的模样盘膝而坐,竟来个相应不理。


阿妍连问几回,怕惊扰了叔叔调息,正要放弃,忽听一把动听的嗓音道:「依我看他是走火入魔啦,不用等李寒阳出手,便能送了性命。活该!」尖翘高挺的琼鼻里逸出几声娇腻轻哼,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却是任宜紫。


「你——!」任逐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猛然睁眼,见阿妍柳眉紧锁,一双姣美杏眸投来,心知闪避不得,起身拱手:「回娘娘,我瞧耿家小子双目赤红,浑身内力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的确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阿妍不通武艺,蹙眉道:「走火入魔……会怎样?」


任宜紫抢白道:「也没怎样,轻则全身瘫瘫,重则死路一条。李寒阳光站着也不出手,约莫是在等他自个儿完蛋。」任逐流面色铁青,心里直将水月停轩骂上了天:好你个假尼姑杜妆怜净拿钱不干事,怎么教的小孩儿?居然能这么不长心眼!


阿妍娇容一肃,沉声道:「传旨,不许再打啦。让慕容将军换个人上场。」


任逐流本欲再辩,想起这宝贝大侄女从小就是死心眼,认了的道理就没变过的,心知多言无异,披着外衫拄飞凤剑行至台前,提气大喝道:「慕容柔!娘娘有旨,这场不许打啦。不如罢手,你再换个人来罢。」


慕容柔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这场,便算南陵小乘输了,下一位该是央土大乘的代表罢?」蒲宝「噗哧」一声猛然转头,笑得怒眉腾腾:「慕容将军哪只眼睛看到南陵输了?本镇倒要请教。」


慕容柔怡然道:「论武功,李大侠威震天下,成名既久;论资历辈分,李大侠高出耿典卫一辈不止,身为南陵游侠魁首,地位等同国主,两人交战,本有以大欺小之嫌。如今既未战出结果,那就是平手了,持平而论,该是小辈胜出。」


持你妈的平!蒲宝低啐一口,沉着脸道:「他俩也就比划了几下,粥都还没煲滚呢,这能叫平手?慕容将军,要不打也可以,这场无论如何我吞不下来,大伙儿看着办。」


慕容柔不置可否,朝凤台拱手。「双方战将无损,若无结果,何以止战?谁胜谁负,还请任大人做个公裁。」蒲宝腆着肚子一迳冷笑,毫无退让之意。任逐流拄剑回头,帷幕中但见阿妍无言,只余满目心忧。


对于外界的种种变化,耿照毫无所觉。


他的心识被封闭在沸如熔浆的身躯里,连感官知觉都无法稍稍运作。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若继续放任真气交融下去,当血、骨、筋脉等真正混于一元时,也将同时失形崩溃——耿照抓着最后一丝危机本能不放,不敢让自己顺从渴望,被那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漩涡吞噬,直到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穿入颅底。声音仿佛触动他心底丝丝弦细,过了很久,耿照才依稀辨出是思念、迷惘、忧伤,以及其他诸多莫可名状。


情感凝聚,意识旋即复苏成形。不及辨别关于「声音」的种种,内容已自生意义,一股脑儿钻进识海:「一念不生,万物俱寂……百神存想,忽然忘身……」


若身处寻常,耿照该能立即发现这串心诀与碧火神功之间的关连,但此际他无暇分神,自然而然顺应口诀,慢慢收摄心神,重新将脑识凝聚起来,试图延伸至四肢百骸,一一让失控奔流的碧火真气重回正轨。


只可惜他体内诸元早已「熔」成一片,筋骨皮肉虽不是真被烈火熬炼成一团,但质地奇密的碧火真气不断增幅压挤,早已超越内功玄理所能节制。


这些进一步被凝炼的真气粒子穿透经脉内膈,「漫」入四肢百骸,不惟血中有、毛发肌肉中有,连骨髓深处亦被浸透,可说是无所不在。要将真气重新导回筋脉中,那也得有「脉」才行;对精炼过头的碧火真气来说,耿照体内已无筋脉骨骼的区别,四处通行无阻,如何才能收束?


心念一动,脑中异声诧道:「不好!短短月余,怎能进境如斯?三关「却食」、四关「吞炁」的心诀都已无用……再试试「伐毛」与「去形」两关。」又说了大串口诀。


耿照依言而动,收效仍极其有限,真气兀自在体内肆虐,捭闺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首关「易经」、二关「拓脉」的口诀他当日在大佛腹中已背得烂熟,佐以明师悉心指点,体悟甚深;但开拓筋脉以多纳内息的法门,此际却无用武之地。


三关四关的「却食吞炁」教人如何转外预为内息,充实新拓之筋脉,大幅提升内元运转之能,进一步透析其质,为进阶预作准备;及至五六关「伐毛去形」,则将内息驳杂处以极火炼化,易质锤链,始成精粹。但耿照的情形已逾两诀之范畴,毋须多费力气,体内诸元便将混于一同,早已臻至「伐毛去形」之境。他在行功的过程中,逐渐了解身体究竟发生何种变化,却无助于眼前的困难。


「听好了,」声音的主人不改其优雅从容,曼声道:「七关「洗髓」突破后,能助你还固内息,避免诸元融崩,再借八关「返骨」重塑体内经脉,由此脱胎换骨。然而这两关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且男女有别,我帮不上忙。」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其中情思满溢,透出一丝淡淡愁绪,借由心海投来,格外玲珑剔莹。、耿照的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愁思映亮,蓦地颜腾了起来,前事如影一一闪现,终于认出这声音是谁,脱口唤道:「明姑娘!」


意识归位,耿照骤尔回神,但觉场中烟尘飙卷、飕飕有声,体内仍齐是真力翻腾行将失控,适才一切如梦似幻,不知确有其事,抑或坤醉梦迷,抬眼赫见李寒阳已不在原处;眼前风沙漫至,魁梧的汉子挟着巨剑,倏忽斩蘑而出!


谁也料不到居然是堂堂「鼎天剑主」先出了手。


鼎天钧剑抡扫而来,其势之沉已不容闪避,耿照忙以藏锋一格,不偏不倚系中剑脊棱部,刀剑上两股巨力撞搫,变故又生。碧火真气本就致密,冉经耿照体内反复锤链,凝缩已极,别派内家真炁与之相较,直如竹筛渔网,连李寒阳的阳刚内力亦难抵挡,碧火真气透隙而入,两劲照面对穿,视波此如无物!


鼎天剑主出于凤翼山,一身根柢来自中行氏闻名天下的绝学《三省功》,自非凡夫可比。


这套传自武儒南宗的内功心法,以「易学难精」着称,要练到能发劲运气、应用于拳剑,最少要耗费十到十五年的辰光,儿效极慢,头三年若有荒废逾半旬者,便要从头来过;每日晨昏练功三度,极尽辛苦。中行子弟背地里都管叫「汗脐子」,戏称家中三品以上的高手为「血磨子」,意指此功如非磨得鲜血淋漓,等闲难有成就。


《三省功》大成后,出手亦如分朴宵,并无显着特征,所长不过「雄浑」二字,乃是最纯粹的力量。


碧火真气穿透三杏功劲,孰料剑臂问不过七尺的距离,却仿佛冇千里之长,其问布劲如螨石坚城,解赌相闶,越接近躯干,其致密与碧火神功越相彷沸,刀劲纵使无物可阻,但孤军长驱、深入敌境,终究杂抵斗褓。柒然李寒阳昴然不动,生受了这一记,恍若无饭。


耿照的状况却极不妙。为接此剑,再无余力形制失控的真气,挥刀的间时内总鼓渤而出,若非如潮剑劲随即仃穿身躯、抑住了真气的煤冲,这下五脏六腑便要被自己的内力所「熔」,死得既荒谬又滑稽。


耿照灵机一动,抢先出刀,果然李寒阳挥剑斩至,「铿!」一声刀剑互斫,劲力对穿,宏大的剑劲贯体,虽极为难受,体内真气却大受抑制。耿照的假想得证,遂放开手来一轮猛砍,将新力以斩击释出,再借李寒阳的剑劲抑制增生,以争取应对的时间。


碧火神功的心魔关极其凶险,他初关二关得明栈雪之助,突破得太过轻巧,代价便是疏于掌握自身进境。短时间内功力突飞猛进,绝非好事,就像剑胚淬火,能使剑质益发坚硬,也可能留下伤口,甚至弯曲断裂。


「易经拓脉」、「却食吞炁」、「伐毛去形」等口诀散见于《火碧丹绝》之中,很难判断是明栈雪以传音入密之法面授机宜,抑或只是失神间灵光不眛,忽然涌现。


而眼下最关键的「洗髓返骨」功诀悉数空白,似又落实了想象一说。


(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被碧火功硬生生熔掉!)


「等一下!」剑胎淬火的比喻触动心绪,「熔」字掠过心版的瞬间,耿照忽然想到:「我现在的身体,岂非就像一座烹炼铁水的熔炉?不……根本就是!」


须知熔炉与冶钢用的炒钢炉、铸造力剑的鼓风炉不同,乃沿山坡以砖材砌成的高炉,又称「蒸矿炉」,高逾丈半,内壁敷以黏土,用来将铁矿砂熔炼成铁水,制成生铁。


熔炉一旦点火,便不能轻易停止运行,否则骤然降温,将使炉体受到极严重的损伤,与耿照此刻的情况不谋而合。一味走抑制内息的路子,无异于熔炉熄火,就算免去炉身熔融之危,也将留下难补的龟裂破损;经脉若此,一辈子就是废人了。


(该怎么办?还能……还能怎办?)


铸炼房出身的务实性格,以及从小受七叔严格训练、大小环节都能一手包办的经历,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熔炉之喻给了耿照打破困局的灵感,他借由刀剑交击散去过多的内息增生,用硬挤出来的一丝灵台清明,观视体内诸元;虽只短短一霎,在「入虚静」的通明法门之下,虚识中的一刹那被无限延长,连带将他经历过的铸炼体验、学武进程悉数提取出来,一幅幅图像般悬在空中,用来参照钻研,以求突破。


心识一霎万千,如电如雾,常人可感者,百千中未有二一。每个掠过脑海的绝妙灵感,其实都不是天外飞来,而是得自所钻所闲、所思所想,无数感官知觉的零星碎片在心海中激荡掩击、交融消抵,膺去每一分多余无谐后,所得到的灿烂结晶。


只是旁人于无意之问偶得,耿照却寸利用夺舍大法的「入虚静」功夫为之。


他浮在布满影像的虚空里,不住翻动记忆,来回于每个七叔或明姑娘为他详细开解的当卜,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木凌乱的线头梠互粑梳连结,去芜存簿,最终停在邵句不知是假足真的「截塑体内经脉,脱胎换骨」上;撞击的火沱消逝后,留,卜一个绝妙的点子。


——没有经脉能容纳精练的碧火真气怎办?


邵就造一副全新的、墩身订做的强韧经脉!


心魔障可视为内功练到一定程度后,必须加以突破的瓶颈。碧火神功的初关,即为「易经拓脉」——为使短时间内练得的大量内息能更有效率地被运用,须将纳气的诸脉予以拓展。突破了这个瓶颈,气血的运行将不同于未习武的普通人,即使搁下拳脚刀剑的锻练,内功也无倒退之处。


拓脉的过程不惟痛苦,风险亦卨,稍有不慎,便是筋脉毁损、元功尽废的下场。上乘内功殊途问归,目的不外乎源源不绝的内息,以及更有效率的运用,此非碧火神功独有,各派对「易其经脉」皆有不同的见解,甚至以此做为层境区分,也有为求精进,一再挑战易经拓脉的绝高风险的。


似碧火神功却不走这个路子,易经拓脉只做一次,用以奠基武骨,接下来的三、四关「却食吞炁」并无如此剧变,看似籍由外在干预、大量锻链内息,以充实丹田的单纯过程,背后却蕴含了极为重要的目的,即是「促使修习之人了解内息的本质」,为迎接三关心魔预作准备。


到了「伐毛去形」的阶段,内息被锤炼得更加致密,不受固有经脉限制,用以散入血、肌、皮、骨等周身各处,由真气统合诸元,达到极高的传导效能。到了这个境界,同样只出一成功力,碧火真气不但威力更强,收发的效率也更快,彻底拉开与其他修习法门之间的距离,「内家玄功天下第一」的名头,至此方能无争。


但这仍旧不是碧火神功的真正目的。


经脉本无形质,剖开皮肉亦不可见,唯气血可感。一旦能以真气统合体内诸元,无形无质的经脉与有形有质的人身肉躯,可透过真气产生连结,「重定经脉」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妄之说;须经数度易经拓脉才能拥有的绝顶武骨,自此有机会一蹴而成,故称「洗髓返骨」。


此关看似简单,凶险也不及前七关心魔,单论承受的痛苦,更比不上易经拓脉的煎熬,然而历来修习神功者,有的在突破七关心魔后,须待十数乃至数十年之久,才能挑战八关,也有终生未曾轻叩此关之人,盖因「返骨」最难的不在功力修为,而是眼界。


取得「重定经脉」的资格,却未必能拥有理想的蓝图擘划。


如非耗费数十年时光钻研、会过当世无数高手,身经百战,累积了足够的眼界识见,岂知天下无敌的绝顶武骨,究竟该是何等模样!


但耿照别无选择。碧火神功的速成已骇人听闻,但自有此神功以来,遍数历来修者,却无一能有奇遇如他,内息如斯猛进,等同自戕,即使侥滓存活,也将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重定经脉」已是万不得已的唯一法门!


此时此刻,耿照意外地与创制这门神功的前辈高人思路相叠,俱都想到了一处。


精于锻造的少年学徒,把身体当成了他最熟悉的铸炼房,以沸滚如炽的五脏六腑为洪垆,横冲直撞的碧火真气为材料;以神为锤,以精、气为砧,试图将交融一片的体内诸元一一还原。


每锤落下,便有一束凶暴的真气嚎叫扭动,挣扎着改变形状,原本体内的一片混沌,渐渐被还固成形,仿佛将铁汁凝结成生铁、再将铁片锻打成钢一样。耿照惊喜地发现:被锤链成形的内息,似乎也同时失去了内息的质性,变成更精粹、也更强大的经脉雏形,将四散的内息圈系导引,体内的力量运行正在回复某种规律,虽然离自由运使仍十分遥远。


内息被接连锻化,加速了彼此间的消长,耿照正要更进一步,着手重定影响武学至巨的奇经八脉,才发现并无蓝本可供参照。按原有的经脉重塑毫无意义:眼下爆冲的真气虽被锻化,若维持旧制不变,待内息溢满,难不成还要再「洗髓返骨」一回?就算身体受得了折腾,他也受不了。


(新的经脉……该是什么模样?)


一股强大的异种真气透体而过,阳刚纯正、威力无匹,耿照体内的真气爆冲渐受控制,这下不再连结诸元随之摆荡,更能领略其威。


——李寒阳!


耿照回过神,眼前魁怊的汉子挥动大剑,再度与藏锋交击,剑劲沿刀回溯,穿透这布满辟火真气的躯体。在「却食吞炁」的心诀感知之下,惊觉这一剑布满太阳寒水之气,起自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劲发督脉,内火化气于壬水,以太阳之气兼统水火,故刚而不折。


(就是这个!)


明知不敌,耿照却硬着头皮举刀,「锵!」被轰退了几步,瞬间摄取了李寒阳的督脉导行之法,连足太阳膀胱、手太阳小肠两经亦有所得,若能透析,当仅太阳寒水劲力的奥妙。


李寒阳一剑将他挥开,也不进逼,回头笑道:「看好了,这路《六极剑法》你虔家亦有修习。你父亲教过你口诀没有?」却是对虔无咎说的。虔无咎一见他出剑,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睁得烁亮,怕被他小瞧了,不免有辱亡父英名,沉着小脸大声道:「教过!」


李寒阳点头,见耿照立稳脚跟、调匀呼吸,才又递招将他击退,道:「《六极剑法》以招式论,不算上乘剑术,却是影响武儒南宗最深的一门剑艺,关键在「六极」二字作何解释。


「在中行氏本家,六极两字作「六合」解,意指天地四方,兼容并蓄。我继承鼎天钧剑后,受先帅教导,以精、气、神内三合及手、眼、身外三合为六合,又与本家六合相异。你虔家补剑斋如何解这两字?」巨剑挥洒,随手接了耿照两刀,震得他踉跄倒退。


看台之卜,邵咸尊与邵兰生交换眼色,哈忖:「果然是平湖补剑斋!」


凤翼山中行氏负有守护「天下刀笔令」的使命,严禁弟子闯荡江湖,若有分家,须放弃「中行」之姓。这些分家在南方各地落脚,百余年来亦闯出名号,其中以悦南左氏、凤东佑氏、云山后氏、平湖虔氏四支最盛。


号称「天下剑藏」、包罗万有的《中行九畴》,无疑是中行家最负盛名的武学,但精研剑术的行家都知逍:要把中行氏乃至武儒南宗的剑法研究透彻,《六极剑法》。才是最关键处。这部由昔日沧海儒宗传落的剑谱不过是薄薄一册,但对心决中「六极」的不同理解,却造成中行氏本家与四大分家的剜路分歧,从而迸出无数火花。


虔无咎不愿教他看扁,大声道:「我爹说补剑斋的武功,首重「医剑同流」!六极当作「六气」解,是为阴、阳、风、雨、晦、明。」


李寒阳频频点如,露出满意之色。


「一样的招式,心决不同,威力也不相同,你看仔细了。」拉开架势,截、抽、洗、带,压、棚、点、搅……鼎天钧运使自如,胜似三尺青锋,将六极剑之高低、斜正、曲直、左右、进退、伸缩等诸法一一示演,无视全场几千只眼睛,不惟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磊落处亦令人心折。


六极剑法的图谱于武儒宗脉流传甚广,非是什么秘而不宣的绝学,但凡精研剑论之人,案头没有不放一本《谕南六极图录通说》的。但自鼎天剑主手里一招一式施展出来,兼白心法剑诀,那就不同了。在场如许缁衣、邵咸尊等正道首脑纷纷转头,以免「窥人传艺」的嫌疑,连门人亦不许观视。


萧炼纸是儒脉出身,埋皇剑冢更是持天下剑学之钧枢,望重武林,老台丞甚至亲撰过一部《六极剑诀》,与同样博采百家、人称「白发剑读」的凤东佑氏长老佑云关见解相左,两人为此鱼雁往返,着实打过一场激烈的笔战;然而此际仍须避嫌,索性闭目垂首似是入定,一旁不通剑术的谈剑笏也没敢多瞧。


起初只有蒲宝,孤独天威二人肆无忌惮,或鼓掌叫好,或啧啧摇头,评论这招不够飘逸、那式太过坑爹,如观斗鸡竞狗;末广连蒲宝也笑不出,余下独孤天威一个,这参军戏自然演不下去。


原来李寒阳自初式「皇建有极」起手,依序演至第三十六式「定命靡常」,为使无咎看得分明,不仅动作缓慢,剑上也无甚劲力,其间遇耿照复来,便信手以当式击退。


攻的人固然漫不经心,似是站久了身子难受,才对砍一下舒坦舒坦;挡的人更是虚应故事,专心演招讲武,直忘了正在决斗。蒲宝目瞪口呆,半晌才低啐口,想起李寒阳是南陵代表,还怕被人瞧见,小声咕哝:「你奶奶的!这到底又怎么了?刚才不还打得直脖子吊眼,一副撞邪德行?早知打成这样,不如挂上「中场沐息」的牌子,大伙儿轮流上茅房。」


场中耿照倒是一头大汗,湿透重衫,眼中赤红渐渐消淡,篇地抬头一喝,猱身扑上。


李寒阳还了一剑,似有所感,轩起剑眉对无咎道:「适才是本家所传的六极剑套路,现下你看我的。」臂肌一鼓,跨步旋身,贴额如持香的巨剑划了个大圆,「呼」


的一声抡扫而出,刃上如挟风雷,厚如砖头的长直剑身似被挥出了一抹月弧!


同样一式「皇建有极」,再无半分儒风,李寒阳人剑合一,以全身的力量旋开巨刃,观者无不色变!


「这才象话嘛!」蒲宝双掌一击,不禁眉飞色舞。


而面对鼎天钧剑的惊人声势,耿照竟是舞刀直撼,丝毫无惧。这回的六极剑不再温文守度,李寒阳从初式使到第三十六式,毫无拆解应对可言,每一击都将耿照淼退,稳稳占据主动;末式「定命靡常」一完,又接回「皇建有极」,重新使过一遍。


恐怖的铿击声在偌大的场中回荡着,如铁鎚砸落石板地。没有一个人觉得沉闷无聊。


单调的金属碰撞捶上了耳膜深处的镫骨,连着体内的每条麻筋、每根骨骼反复敲打,敲得人浑身发麻,如坐针毡,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发狂,却被按压在位子上无法动弹,只能继续聆听无休无止的刀剑声……骇人的折磨持续了近半个时辰,当中从未间断。


就在身负内功的武者都将受不住的当儿,耿照亦退到再无可退处,蓦地李寒阳足尖一点,连人带剑冲天拔起,呼啸着自头顶斩落!


形势变化如此极端,耿照的狼狈众人却始终都看在眼里:他连李寒阳信手一击都接不下,况乎全力施为!眼见少年将被劈成两半,不由惊呼。


媚儿没料到满口仁义的鼎天剑主竟痛下杀手,皆目欲裂:「小……小和尚!」


救之不及,脑中「唰」的一白。回神只见黄沙散去,耿照横持「藏锋」,稳稳架住了鼎天钧,细长的直刀衬与巨剑,比竹篾子好不到哪儿去,却毫不显颓势,与持刀烈视的少年相仿佛。


李寒阳这式六极剑的确未曾留力,心法却不是自家的。


「此剑调和六气,乃我与你父亲决斗时悟得,今日还授与你。」虽未回头,谁都知道是对虔无咎所说。男童瞪大眼睛,握拳颤抖,连少年朱五牵起他的手都忘记要甩开,犹陷于目睹极式的震撼。


而耿照终于明白,是李寒阳帮了自己一把。这股剑劲他十分熟悉,与解开韩雪色脉封的尹法极其相似,尽得「医剑同流」之理,在重定经脉的最后阶段推波助澜,完声地贯通了各处淤寒。


体内爆冲的真气被锻化一空,奇经八脉宛若新生,俱纳周身真气而未盈,传导内息的速度更是快的不可思议;剑刃临头,他及时回刀、立稳、卸劲,动作一气呵成,按理绝对接不下的宏大剑劲,一霎倍导引到双脚之下,藏锋的薄刃仅与巨剑相接的一点受力,丝毫无伤。


以李寒阳之能,适才的举动简直是毫无道理,尤其是以自身心法推动六极剑式,往来数回,不厌其烦,明里是临阵传艺,启迪于无咎,却像故意让耿照摸清周身经络似的,为他提供了宝贵的脉行蓝图。


更重要的是,李寒阳的武功与《火碧丹绝》完全不是一路,耿照究其劲力脉行,心知非是自己交了好运,连比武之际,都能侥幸遇上识者指点。


李寒阳究竟是如何知晓,自己迫切需要可供参酌的的脉行?耿照百思不解,却未敢失了礼数,隔着刀剑相交,仰头道:「多谢相助!若非李大侠慨然仲出援手,在下只怕已走火入魔,死于非命。」


李寒阳剑上劲力未减,仿佛为确认他恢复的情况,言谈间鼎天钧剑的分量持续变沉,宛若天坠残峰,见耿照晃都没晃半点,颔首微笑:「我怎么说也是游侠,岂能见死不救?况以一名极有潜力的后起之秀,耿典卫星陨于此,天下刀剑客当同声一哭。」


清澄的眼眸一洗施展「剑势」时的骇人威压,仿佛看出少年心中疑惑,低道:「真正救了你的,是那名以「传音入密」指点你的女子。若无她提供心决,我也个知该从何下手。你等习练的这门内功当真是匪夷所思,今日之前我闻所未闻,遑论想象。」


——那不是幻觉!


(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非是我凭空臆想!)


「明姑娘!」耿照正欲转头寻觅,头顶剑劲一沉,李寒阳喝道:「胜负未分,何由顾盼!」两人合劲抵撞,倏然两分,巨剑泼风抡扫,其间一抹乌影翩然翻绕,游蛇般的刀光宛若活物,上下吞吐,忽隠忽说!


然而不管刀光如何变换,李寒阳总能一剑将其扫出原形,双方绕着偌大的场地不停变换方位,没有片刻消停,渐渐掀起一阵薄薄的黄尘罩子,沿着围襴颤巍升摇,从看台顶望下,仿佛一个巨大的龙卷正缓缓成形,而风暴的中心居然仅仅是两具血肉之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音也无法发出。


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仿佛变了个人,场中绝非是一名初露头角的少年好手挑战成名既久的南疆剑首——这不过是前半场的错误印象罢了。眼前根本就是两名李寒阳在对打,一样强壮、一样迅捷,一样裂地碎石掀尘搅风,一样单人孤刀,即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两人毫无顾忌,放开手狂殴痛击,连杀伐声都仿佛能贯透耳膜,震撼胸臆,众人顿觉自己无比渺小。


但耿照清楚知道不是这样。


重定经脉之后,他体内奇经八脉的脉行与李寒阳已无分轩轾。


李寒阳出身名门,复得诸凤殿之传承,修习内功、精研剑法逾四十五载,距三才五峰的境界只差一步,其脉行非同小可;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运使起来游刃有余,犹如手中神兵鼎天钧。


耿照倚之重塑经脉,最后经李寒阳干坤一定,功成圆满,等于凭空得到他四五载的修炼成果,运功时只觉脉中行气如剑,大招以一缕内息便能推动,鼎重剑轻、运转自如,似能略窥李寒阳的巨剑心法,益发明白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不停变换方位,是为了避免正面交锋,以减轻独对李寒阳的巨大压力。无奈此计虽好,却有一处不可行:比起内功根基的差距,李寒阳在招式、实战经验上更拥有彤倒性的优势,缠斗一长,耿照顿显支绌,只能借位移争取空间。


而「剑势」的威力,在寳战中则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


碧火神功对气机的灵敏反应,此际竟成缺陷:李寒阳的「拔剑无罅」与挥动实剑时所迸发的杀气,在碧火功的先天感应里几无分别,过往料敌机先的无双利器,反而造成致命的混淆。


激战中李寒阳一剑挥落,耿照及时跃起,欺鼎天钧沉重巨大,回剑不及身坠,便要抢先出手,蓦地李寒阳一抬眼,耿照顿觉几处可乘的空隙,俱被他的目光封死,盘算落空,咬牙暗忖:「我只捡一处下手,难不成你有四条手臂!」藏锋还未扎落,心头忽生不祥,本能回刀一封,鼎天钧剑拦腰扫至;适才感应的四路封绝剑势之中,其一竟是实剑。、耿照扎扎实实挨了一记,被雄浑劲力扫出三丈余,滚到围墙边弹撞回来,才得缓手拄起。幸李寒阳并未追击,仅于三丈开外平举大剑,脚踏丁字步,山虱卷尘,吹得披虱邋猎作响。权领诸一殿、号令三千游侠的南疆剑首并不爱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看透了年轻对手的实力及缺陷,明白此际不应抱持期待,决定终结这场无益之战。


而决胜,只要一剑就好。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始。力量不及,招数不及……纵使解决了心魔关大患,耿照发现自己仍距胜利十分遥远。但只剩最后一剑的机会。碧火神功不是李寒阳的对手,连意外突破「洗髓返骨」的八关境界、得到堪比李寒阳的鼎天剑脉,仍无法一举战胜此人。除非另有奥援——化骊珠。


新得的鼎天剑脉,应更能承受骊珠奇力。耿照暗提内元,以一缕气丝轻触脐间宝珠,然后逐步增强力道……强韧的肉体似给了化骝珠绝对的信心,也可能是真气的致密程度终于凌驾奇力,耿照感觉化骝珠的力量稳定输出、增幅着,与碧火真气融为一体。粗粗估算,驩珠释放的力量约莫提升了三成内力,还在持续增加。


鼎天剑哌、神兵利器,突破八关心魔后重获新生的碧火神功,再加上稳定输出的骊珠奇力……


耿照把拥有的一切加总起来,再无保留,拖着「藏锋」向前迈步,双腿交错的速度越来越快,借由奔跑,继续增幅化骊珠提升内力,靴底踏过的地面都被夯成烧瓦似的一片赭黄,拖曳着的刀尖划过产生质变的坚硬地面,爆出成串火花!


李寒阳身姿不动,蓦然抬头,除了剑尖与靴尖连成的纵轴之外,周围的空间俱被「剑势」锁死,一丈之内,无论耿照是左闪右绕抑或伏低跃高,都将被看不见的气机笼罩,甚至会在动作的瞬间产生微妙的停滞,仿佛被他的目光捆缚于空中,旋被巨剑斩落!


唯一无备的,只有居中的纵轴。此间是决膀之地,等待少年的只有闪耀着血暗铜色的巨剑鼎天钧。


「来吧!」初老的游侠双目炽烈,在心中呐喊着:「这一剑将分出胜负!」


「还有什么是可依恃的?」少年俯首飞步,长刀拽得火星嘎响,疾奔中犹带一丝冷静:「碧火神功、化骟珠……我还拥有什么?」、极度的专注令耿照沉入虚空,仿佛又回到索遍枯肠寻找灵感的当儿,虚识中不住翻动的画面宛若书页,直到一小块画面象是要裂开了似的,露出背后他从未见过的爿角——「他在做什么,老二?」韩雪色气急败坏地扳过高雨色的肩膀。「是藏有什么暗招后着,还是想抢在李寒阳出手前闪过巨剑,欺入剑围?」


肴雨色眉头紧蹙。「不可能。剑势所及,绝无生路。」


他不知道耿照在想什么。这一步是死棋,没有这种道理!


风篁握紧刀柄,驼铃「当」的一跳,回神才发现掌里既湿又冷。正面对敌绝不能胜,以李寒阳的功力与鼎天钧的沉锐……没办法广。他一咬牙解下配刀,拼着师父责怪,也要以回旋绝式分散李寒阳的注意力,及时解救耿兄弟——媚儿侧身跃出横栏,没命地朝战团中心奔去。


她没敢开声,唯恐泄漏一丝真气,赶不及在巨剑砍落前将小和尚扑倒。


她从没像这样恨过自己脚程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痛下苦功锻链轻功。或许是小和尚太快了,她跑到胸臆里仿佛再也吸不到一丝空气,却只能望着小和尚的背影心中发冷——耿照没有闪避或伏跃,就这么冲入轴线的尽头,连人带刀撞向鼎天钧剑!「来得好!」李寒阳意兴遄飞,剑光映亮广他的须眉鬌发,铜色巨剑在虚空中留下数个互不相连的残影,倏地斩入耿照左肩!


媚儿连停都没停,身形顿矮,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勉强撑起身来,绸襟娇裹的一双绵乳剧烈晃荡,尖翘腹圆,弹撞之间不住抖落沙尘,更添凄艳。


「小……」她张口欲唤,还没发现喉音既哑,眼角已滚落大颗泪珠;凝眸望去,忽尔一怔。山风呼嘣,久久不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突然爆出零星的掌声,瞬问如点烟硝,转眼炸得了一片哗然。


「好!好功夫、好功夫!」


「这……这饩足太厉害了!」


「这等身手,大开眼界啊!」


媚儿揉找眼睛,终于确定场中二人景况:极招过后,李寒阳的巨剑砍中耿照们膊,却未将他砍成两片。是李寒阳及时止住了手,因为「藏锋」的薄刃自巨剑脊侧斜斜贯出,就像贯穿一片软木似的,刀尖指着李寒阳喉问,只差分许便要见血。


他的剑不得不顿止。


耿照急欲抽刀,以鼎天剑主的造诣,轻轻一转剑柄,便能将长刀折断,藏锋却像融进了巨剑似的丝纹不动,密合之甚,可想见此刀快利,竟是可一而不可再,忽然省悟:「是……是我蠃了。我胜过了鼎天钧剑之主!」左肩的痛楚令他脸色发白,却难掩得手后的心旌摇曳。


「承让了……李大侠。」松开刀柄身子微晃,便要栽倒。


李寒阳以迅捷的手法连刀带剑一扬,随手插落地面,飞快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及时将人接住,爽朗大笑:「赢得漂亮啊,典卫大人。你实在是个处处出人意表的奇人,李某之败,无话可说。」


耿照在鼎天钧剑及体的瞬间,以刀刃贯穿了剑身,抢先指住李寒阳的要害。李寒阳的「剑势」销住他所有的退路,迫使耿照于中轴决胜,而巨剑也的确精准地斩中对手,唯一料不到的,只有口穿神兵鼎天钧的奇刃藏锋。


剑抒本是剑器罩门,藏锋由邵咸尊亲炙,自是天下少有的利刃,以己之强攻敌之弱,致胜的道理似乎并不难想象。然而李寒阳出招时剑上饱注内劲,坚逾玄铁,在场一干武学行家心下雪亮:无论耿照拿的是何等神兵,都不能仗器利刺穿李寒阳手裨的鼎天钧剑;这一币的精、气、神须与李寒阳相若,足以抵消他加诸于剑上的力砍,令刀剑回躲原初的物性,方能以刃利制荇钝,得战果如斯。这可是极高明的武学境界。


只是谁也说步出这是什么武功,除了一名少女之外。


「他妈的!真是绝了。东海这鬼地方,啥事都能有!」


任逐流做梦也想不到,耿照迓能在鼎天剑主手底下取得一胜,乐得眉花眼笑,若非碍于场面,只怕要手舞足蹈起来。回见任宜紫罕苻地蹙起柳眉,若有所思,心想这丫头莫非是吓傻了,居然转了性子,促狭道:「怎么,模样忒认真,看出了什么门道?」


任宜紫欲言又止,片刻才低道:「这招我见过。」任逐流切的一声,只当她信口雌黄,浑没留意侄女默默擎出了随身不离的同心剑,对着剑脊末端发怔。阿兰山的初阳下,剑身近柄处映出一枚针眼般的小孔,居然洞穿了天下知名的碧水纹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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