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折:长街血战,无可救亡

「赤乌角」刀如其名,乌沉沉的巨大刀身隐泛血光,所指之处,令人不寒而傈。


但耿照清楚知道,这不过是岳宸风施压的手段罢了。


换作是他,现场只有一人,是必须优先打倒的对象——狞恶的血光乌芒「呼!」一声映日回风,前一刻岳宸风还手按腹间,身子微佝,眨眼人已不在原地,黑翼般的披风旋作一团,挟着无匹刀劲卷沙扬尘,径取护着薛、冷二人掩退的宝宝锦儿!


尽管只余三成元功,符赤锦却是在场唯一一名未曾负伤,行动自如的宝贵战力,未免横生枝节,必须先予摘除——便以薛百胜,冷北海等人的老练,易地而处,只怕也是如此作为。


「宝……宝宝锦儿!」


耿照几乎忍不住吐气开声,起身援护,但这也正是岳宸风所盼望。


身为最后的反击希望,耿照若于一刻间调息完功,尚能与负伤的岳贼一斗:袭击符赤锦除了断绝后患,更是岳宸风「攻敌之必救」的险恶心计。假使耿照沉不住气,这着不仅要取符赤锦,甚能将冲动上前,未及调复的耿照一并杀除,一石二鸟,远比直取耿照更加上算。


符赤锦非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心知无幸,嘴角浮露一丝微笑:「便是老天收我,也要拉你岳宸风同行!」末及闪躲双手一扬,将薛、冷向后一推,身子不动,昂然迎向岳宸风!


岳宸风一凛。「莫非……这仍是计?」忽生犹豫,这十拿九稳的一刀为之一挫,乌氅落影遝形,赤乌角刀的乌锋停在符亦锦身前,距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过三尺,劲风刮得柔鬓逆飞,飘下几缕发毛。


四周既无伏兵也无陷阱,符赤锦却不闪不避,饱满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俏脸上掠过一抹夷然无惧的清冷蔑色,银牙咬碎,朱唇轻启:「鼠辈!」抿嘴而笑,满是鄙夷讥嘲。


岳宸风怒道:「找死!」忽听一声虎咆,一抹白影窜出屋墙,足不沾地,顷刻已至岳宸风身后,两只兽爪压风刨影,绞得衣布粉碎,鲜血点点,宛若漫天黑蝶血雨,四散而出!


众人这才闻到湿臭的兽毛气味,见白额煞翻腾旋绕,出爪迅捷,竟无一丝间隙:岳旋风料不到他重伤之下,还有这等惊人速度,回身已被欺入臂围之内,赤乌角刀连着一条右臂竟无用武之地,只出得左掌相对。


白额煞不唯指爪尖锐,足趾亦生作弯钩状,色泽黄如角骨,攻击时四肢齐上,杀得性起,还频频呲牙咆哮,挟着爪下骇人风压,便似一头攀着猎物瘟狂撕咬的大猫,奇伟雄躯竟不落地,牙爪间不住刨出鲜血碎布,令人瞻寒。


武功卓绝的高手或可击杀虎狼,然而一旦遭遇武功卓绝的凶兽,人兽间的力量差距,反应速度等,立时便分出高下,亘古以来人不如兽者,皆源于此。岳宸风虽以招架,以左臂护住头脸,运起不足八成的「金甲禁绝」勉力抵御,动作完全跟不上兽一般旋绕电转的白额煞。


经伊黄粱的诊断,岳宸风这两日不运内气自疗,只服用些温补药物,果然吐血怪症下再复发,伤势渐有起色,心知伊黄粱所言非虚,更不敢妄动真气。


即使遭逢突袭,也仅用五成功力御敌,避免催发体内针劲,使异创复萌:但白额煞的速度委实太快,爪劲又强悍难当,五成功力的「金甲禁绝」恐难抵挡,不得已催谷到七成顶峰。临界八成,只觉五内翻腾,真气所经处无不隐隐作痛,仿佛下一刻异创便又要爆发。


(若能使八成真力,岂容……岂容这班跳梁小丑猖狂!)


在出发前往莲觉寺之前,岳宸风已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伊黄粱的能耐无庸置疑,接下来,只是如何取舍而已。


——把这身遇合神奇,万中无一的绝顶功力通通舍弃,只为求一个重头练起的机会?岳宸风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若非伊黄粱严正警告不得妄动真力,他很想不顾一切,上街杀几个人来泄愤。


若未遇慕容柔,恐怕终其一生,他都不会考虑如此荒谬的提议。但如今,已到了不能逃不能避,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境地,江畔那无名老渔夫的出现,不过是再次提醒他罢了。岳宸风整夜睁大眼睛无法成眠,回忆着那难以忘怀的一夜。


那时,他方归入将军麾下一月有余,被破格提升,晋身武僚诸首。


镇东将军府不比权力早被架空,纸糊老虎般的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有兵有粮,有权有势,难得的是慕容柔书生掌兵,居然半点武功也不会,出门乘车坐轿,比迟凤钧更像文臣。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鸠占鹊巢,移花接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乌城山虎王祠不唯武功,基业,连岳氏宗脉都被他连根刨起,变成了自己的东西,五绝庄爵勋盖世,何等尊贵!


还不是教他手到擒来,成了养兵授徒的基地?更别提高手如云的五帝窟……


慕容柔手无缚鸡之力,一枚雷丹种将下去,此后他岳某人便是君临东海的地下将军,手握十万精兵,休说称霸武林,便要问鼎天下五道,谁敢说他没有帝皇之命!


那一个多月里,他连睡觉作梦都会笑。当年师父说他「无有道心」,威胁要将他驱逐下山时,可能想过那个瘦弱青白的小徒弟,有朝一日乘云化龙,将成逐鹿天下的霸主。


岳宸风一向谨慎,幕容柔威震东海,压得朝廷,武林喘不过气来,为防这书生将军还藏有什么手段,岳宸风夜夜以「蹑影形绝」溜进将军的起居内院监视,看他是否诈伪欺人,实则身负绝学:结果令人非常满意。慕容柔非但不懂武功,更早与千娇百媚的年轻妻子分房,沈素云号称「三川第一美人」,容貌身段均是一等一的上货,岳宸风见她走路时身姿挺拔,昂颈直背,分明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不觉暗忖:「莫非慕容柔身有隐疾,不能人道,才能忍住不染指这样的美人?」


顿时色授魂消,更觉心痒,就近挑了个乌云蔽月的夜晚,准备让慕容柔毕生难忘——除了被种入雷丹的剧烈痛苦,岳宸风还打算在他面前,将娇柔尊贵的沈家大小姐剥得赤条条的,狠狠替她开苞,恣意蹂躏,直到尽兴为止。当然这香艳淫靡的精彩过程,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将军相公绝不能错过,他会用削尖的竹签撑开慕容柔的上下眼脸,教他淌着血泪好生欣赏自家妻子的淫姿……


他潜入内院时,下身已硬得发疼。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岳宸风心想。


慕容柔不近人情,严禁下属应酬,将军府每日戌时一到,大门便即深锁,谢绝外客,非军情急报不得叩入,违者军法处置。影响所及,靖波府内连歌楼舞榭也早早关门,街上亥时不到便罕见行人,堪称是东海一大奇事。


慕容柔一如往常,摒退左右,独自待在书斋,偌大的屋里仅得一盏豆焰,别无其他——很少人会说慕容柔吝啬,实因他律己之严,远胜过对别人的疾厉苛烈,常人自问难以做到,至少在这事儿上谁也不敢妄加批评。


岳宸风伏在对面的檐瓦上,轻拗指节活动筋骨,强自按下奔腾色欲,正欲一掠而入,书斋忽传出慕容柔的声音:「是你么,岳老师?」


岳宸风悚然一惊,差点从檐间滚落。以他当时的形绝造诣,莫说是不懂武功的书生将军,便要在满座武僚之前无声来去,自问也非难事。慕容柔……是怎么发现他的踪影的?


他硬着头皮一跃而下,俯跪阶前。「属……属下参见将军。」


「你来这里做甚?」慕容柔声音一冷,隐约透着一股诧然。


岳宸风绝不能说「我来暗算你,还打算在你面前奸污你夫人」,心念电转,俯首道:「属下见有人影出入府邸,担心将军安危,故来一窥究竟。」书斋内沉默半晌,慕容柔才轻道:「你说谎。」


忽听另一人大笑:「自是说谎,何须你看!我要出入此间,谁人能见?」


岳宸风不由得浑身一震,惊愕莫名:「书斋之中……竟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笑道:「喂!我说你啊,该不会是想找他来对付我吧?」听他的口气,仍是对慕容柔所说。岳宸风猛然起身,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潜入将军府邸!」


本欲掠进书斋,忽觉有异,霍然回头,赫见树下似有条人影,随手攀枝,笑道:「不坏,你居然看得见我。」正是方才书斋里那人。


岳宸风却连他何时出来,又如何而出亦不知晓,掌心不觉生汗。


那人越过他的肩头,径对屋里笑道:「慕容柔,除开刀侯府那红毛老不死的,你总算找到个像样些的了。」岳宸风自出道以来,从未受人如此调侃,又想借机为自己的擅入之罪开脱,把心一横,纵身往树下扑去,双掌击出:「刺客看掌!」


喀啦啦一响,碗口粗细的槐树干应声而断,树下哪有什么人影?


岳宸风心中骇异,余光瞥见一抹流辉,徒手虚劈一刀,正是七式「杀虎禅」里的极招,谁知依然落空。那人的声音由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恍然:「原来如此!」


来人的身法之高,实是平生未见,岳宸风不敢稍稍滞留,施展形绝向前极跃,凌空运起十成碧火真气,禁绝护体,杀绝诱敌,凝绝照定黑暗中一抹流光,转身并掌,雷绝轰然而出——谁知身前仍空空如也,蓦地双目一暗,两根指头按上眼皮,那人笑道:「原来你是追着我的真气而动,好厉害的眼术!」刹那复明,岳宸风眨了眨眼,那人仍是站在街荫深处,双手拢于袖中,平平垂落,形貌俱融于幽影之间,只在微笑的一霎才见得齿间雪亮:「现在,你还见得我的气脉运行么?」


果然看不见。


原本如流萤飞舞的真气光晕,如今点滴不存。岳宸风排除了「破视凝绝」突然失效的可能性,恶念陡生:「你刻意不动真气,岂非任我宰割?」心念一动猱身扑至,掌劈刀掠绝学尽显,招招欲取其命!


那人双手并拢,画圆似的一一接下,次序井然,应对分明,身子连晃都没多晃半点,忽然笑问道:「你从靖波府施展轻功入京,最快须得几日?」


若不歇息,最快三至五日——岳宸风自不会开口回答,只是被冷不防一问,语声方过,脑中已浮现答案,迅辣一如手底之招。那人露齿一笑:「我一夜间便可来回。在我眼里,你慢得乌龟也似。」忽觉无趣,反掌一压,按得岳宸风跪地俯首,与前度一般无二。


岳宸风直到额面触地,犹不相信自己落败,忆起方才已是竭尽全力,再打一次也断不能更占上风,一时难以接受,腑首喃喃道:「刀……我的刀……若赤乌角在手,我必定……必定……」


那人恰然走过他身畔,笑道:「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被打趴在地,挨的还是拳头。给你刀也没用,你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术,内力,硬功……集六门绝学于一身,常人自是打你不过。然而顶峰争胜,刀不够刀,掌不够掌,没一门顶用,若能重新练过,你挑一斗潜心钻研,当胜大锅同炒。」


(重……重新练过?)


岳宸风跪俯在地,连汗水滴落阶前的声响亦清晰可闻。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来,上一次被这般澎湃如潮的恐惧淹没是什么时候的事。


喀喀两声,书斋前的镂花门扇被推撞开来,那人并未顺手掩上,只是随意而入,仿佛信步闲庭,间或传出极细极微的「匡当」轻响,清脆如铃甚是动听。透过书桌顶上的豆焰微光,岳宸风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


他身量不高,一身锦衫绣袍、粉底鳞靴,装扮华贵,却披散一头及腰黑发:缀金边的蟒纹栏袍下摆不时掠过乌金暗芒,两踝间竟藏着铁链脚镣,直如天牢里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为,岳宸风简直不敢想像取下脚镣之后,这披发怪人的武功将是如何可怕。锦袍怪客径行坐落,翻起几上瓷杯自斟自饮,连尽几盅,才长长吁了口气,笑顾慕容柔:「喂,他是你的人,要杀要剐你自己决定,不干我的事。话先说在前头,接下来的事若教这厮听了个全,你别指望我杀人灭口。」阶下岳宸风闻言一惊,汗湿背衫:「将……将军要杀我!」


却听慕容柔淡然道:「不妨,我没什么怕人说的。倒是你,既已认罪服刑,能这般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么?」那人哈哈大笑:「你不服气,派人抓我啊!」俯仰之间,袖里一阵风铃般的叮咚细响,显然腕上也戴了一样的刑枷。慕容柔闻言不禁莞尔:「若真有这么个人,你还想跑?我肯定让他逮你回去。」「那有什么关系?」那人嘻皮笑脸:「再逃就是了。你的人不用吃饭拉屎么?」


慕容柔又气又好笑,凤目一睨:「再逃,我让人打你板子,打到你再不敢逃!」


「呸,好个酷吏!」


「乱世用重典啊!」


两人相视大笑,片刻笑声沉落,气氛才又渐渐凝重起来。


「我只有一句话问你。」沉默半晌,终是那人先开了口:「人,是你杀的么?你知我一向不聪明,推敲了这么些年,内贼只想到你一个疑犯。那年京城方圆百里,我以为只有你有胆子有能耐下手。」


「怎说不聪明?普天之下,就你看穿了这事啊。」慕容柔低头微笑:「我也只有一句奉答。对,是我,人是我杀的。」


那人说翻脸便翻脸,一拍桌顶,霍然起身:「你……乱臣贼子!」


屋外岳宸风只觉劲风刮面,檐下整排花树应声一摇,刹时竟如土龙翻身、天地震动:骇异不过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静立如旧,静夜之中连风都没来一丝一纹,显然那人的修为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浑气劲迸出,却能在伤人及物前硬生生收回。


比这份绝顶造诣更惊人的,是书斋里仍持续进行着的对话。


慕容柔面对如此武功,连一丝惊惧也无,抬起锐利的凤目,微一冷笑:「这四字从你口中吐出,当真是再讽刺不过。」锦袍怪客顿时语塞,悻悻然拂袖落座,怒极反笑,森然道:「我怎比得过慕容大将军?你这个弑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气居然比他还冷,闲之不寒而栗。


「你,难道就没弑君么?」


锦袍怪客微略一怔,摇头道:「我不算。我可没动手杀二哥,那晚我只是坐在御榻边,凑近脸静静瞧他。他吐的气可比吸进去的多,脸颊凹陷,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像人……对,你也见过的,我差点儿忘了。」


「他差太监去唤人,我趁空档溜下梁,坐在榻边瞧他。约莫人快死了,知觉变得灵敏起来,他眼皮子簌簌几颤,还没睁眼,张嘴便唤:「慕容……」得意了罢?忒多顾命大臣,他头个念的还是你。」


慕容柔低垂眼帘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


只有从睫上栖蜓似的一颤,才能窥见他心中的云波浪涌。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心目中如许重要,对孤高冷傲、无友不群的镇东将军该是莫大的宽慰吧?


「他睁眼一见是我,吓得气都停了,整个人比干参还僵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本想,看见许久没见的麻烦弟弟,能吓成这样?忽会过意来:他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已死之人的鬼魂。」


锦袍怪客轻笑起来,笑里却不带丝毫笑意,令入毛骨悚然。


「那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那表情已足够说明一切。这么多年来,我们疑心韩阀、疑心应无用、疑心南陵诸国、疑心魔宗余孽,甚至疑心是异族派来的刺客,却忘了谁才是真正从这事里得到好处。我们都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当然不会回答。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顾自续道:「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清醒过来,端起架子,板着脸斥喝我:「你……你不在东海好好思过,来此做甚?谁……谁人让你进宫的?」我当时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一句话都不想同那厮说,只叉手抱胸,望着他发笑。」


他突然笑起来。


「那厮吓死了,全身发抖,又骂又叫的,稀里呼噜鬼扯一通。」


慕容柔倏然抬头,眼中精光暴绽。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新国家,从前朝的残垣断瓦中站起来,乃至有今日之繁荣,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卖儿鬻女,十里之间必有炊烟,家家户户能安生度日,遑论兴学教化……」


「真奇怪。」锦袍怪客耸肩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这话跟他当夜说的像极啦,一模子倒出来也似。这些浑话是有本的么?」


「你——」


「我不懂什么朝廷教化,说不定你们真是对的。我只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东西,想坐龙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骗、去哭、去赖,要不就学我造一造反,多的是门路。用卑鄙手段谋杀兄长,那不是人,是畜生!」


锦袍怪客抬起头。「你从以前就是个怪人,慕容柔,我不怪你。但我饶不了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样?假使他当真开口讨大位,说不定老大真会给——老大做得多不情愿,你比谁都清楚。」


——陶元峥也这么说,但其实他根本无所谓。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做了皇后与定王妃,不管最后谁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胜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维系相府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险赌上身家。


(那首鼠两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峥是对的。武烈根本不爱做皇帝,也不会是称职的好皇帝。他爱打架、爱热闹、爱醇酒美人,冲动莽撞、不太负责任、对敌人和下属同样大方,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半点心机……


慕容柔忍不住闭上眼睛。


无论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处,他清楚知道杀死武烈更多的是为了「那个人」的私欲,而非是天下黎民。这是丑恶的、赤裸裸的谋篡,无一丝大义名分可供开脱。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遗憾。


若非从他弟弟手里夺走了这么多却犹不自觉,独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锦袍怪客抬眸凝视,仿佛揪紧这稍纵即逝的一抹负疚。


「你们连表情都像。那晚他骂了很久,虚张声势,直到气力用尽仍不肯停,我静静看他,最后只说了「畜生」两字。他听得两眼发直,白纸似的瘦脸突然胀红,再连一个屁字也辩驳不出,张嘴喷出一大口血箭,把永宁宫的粉壁都溅得满目殷红,这才断了气。」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宫时,太宗孝明帝已然驾崩,谁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身后的时局变化,连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慕容柔也难以掌握,事隔多年,才知其中有如许周折。


岳宸风伏在阶下动弹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难以遏抑。


以他之精明,对话方至一半,便已知来者是谁:话里那些高来高去的「那厮」、「他」、「兄长」又各自代表什么意义……


这个秘密充满腥风血雨,稍有不慎,因此丧生的人当以千万计。


什么武林争霸、问鼎江湖,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无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没听过这些。现而今,他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书斋里寂然良久,这回却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贱,这条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长,可我并不怕死。只是现在还不行。我还不能死。」


这话近乎求饶,但锦袍怪客并未出言讪笑。书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慕容柔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终非得承认:我和你二哥其实是对的?」


锦衣客「嗤」的一声,摇头道:「丧尽天良之事,永远都是错的。」


「就用你的眼睛亲自确认,如何?」慕容柔淡淡一笑:「只消看够了,又或有一丝受骗上当之感,随时来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无一处能拦得住你。


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为止,或心有定见不再犹豫时,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在此之前,让我先进行我的工作如何?」


锦衣客闻言一怔,凝然许久,不禁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个怪人,慕容柔。若不是你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个懒腰,带着叮叮当当的金铁轻击声迈出厅堂。走下阶台时微一停步,撩袍蹲下来,抚着岳宸风的颈背笑道:「他的命是我的,你记好了。


想与我一斗,以你的资材,废功重练专于一门,十五年内不是没有机会。但你眼里现成写个「贪」字,料你此生绝无机会,一窥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


说完倏地不见,风里连衣袂都不闻半点,遑论缭铐的敲击。


◇◇◇那一夜,岳宸风肝胆俱寒。


除了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压制住对手的慕容柔。锦袍怪客离开后,阶顶一阵窸窣,熏香徐徐,一双鳞纹金靴映入眼帘,慕容柔缓步而至,在他身前蹲下来。


岳宸风突然明白,为何武功盖世的锦袍客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无。


因为他的眼神清澈锐利,丝毫无惧。不惧怕死亡、不惧怕负疚,不惧怕双手染满血腥:不惧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将为万世唾骂……岳宸风不由打起寒颤。


比起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残忍嗜虐的摄杀二奴简直幼稚到了极处,他们的「恶」在他眼里如家家酒一般,连轻蔑都显得多余。


慕容柔轻拍他的脑袋:回过神时,岳宸风才发现自己竟不觉缩了缩颈子,仿佛还在山上那脾气暴躁、动辄虐打道僮的师父跟前。他不惜代价想摆脱这种感觉,偶一忆起便狂暴得想杀人,几难自抑。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慕容柔凑近他耳畔低声道,目光凝于头顶虚空,仿佛自言自语。


「你还在这里的唯一理由,只因为我用得上你。」


「谁挡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谁。为此,我杀过你无以想像、永难企及,远比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强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让你扎扎实实死上十次。龙若化身人形,不过也就如此。」慕容柔说得很轻,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带着嚼碎内脏似的沉烈。「你要想办法让自己一直合于我用,知道么?」


「属……属下……」他还在试着平抑颤抖、想答得不那么卑微时,慕容柔已然起身离去,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从那天起,岳宸风就变了。其中的反复,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他可以选择成为一个甘居于慕容柔这般、即使弑君也要贯彻己道的「大恶人」之下,放纵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恶人:比起慕容柔之恶,他的恶道一点也不扭曲乖张,如虎食人、强凌弱,犹在天理之中。为此,他尽心为将军办事,不敢违拗,成为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超越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杀害的「那人」,一如初衷?


为此,他开始打探明栈雪的下落。当初那女人不告而去时,他着实松了老大一口气: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内丹,或许不必走上「废功重练」一途——但这四字却如附骨之蛆一般缠上了他,不断透过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前晃悠,背后仿佛能看见老天充满恶意的讥嘲。明栈雪将那本黄旧的小册子交给他时,只说:「里头全是废话,若非书皮上也有个「绝」字,我差点随手扔了。」说着明媚一笑,直将人心魄勾去。


那时他形绝、禁绝已有小成,才刚掘出《破视凝绝》的古册不久,而最重要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册修习,颇有进境,明栈雪突然拿出这部只题着「命绝」二字的古书薄册,说是在岳宸风——当时这名字还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从装帧、用纸,甚至抄录的字迹来判断,当是《虎箓七神绝》之一无疑。


「但名字不对。」他装出抚册沉吟的模样,暗中观察她的表情:「已知的前六绝皆是四字命名,连杀虎禅刀法的原谱都要题上文诌诌的《虎禅杀绝》四个字,这本就只题了「命绝」两字,岂不是……岂不是怪异得很?」


明栈雪瞟了他一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该绝》好了,采头也好些。」说着「噗哧」一声,掩口笑起来,斗室之中乍如春花淀放,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丽色当世无俦,无人能抗拒,他却从此不再信她。


这本《命绝》出现时机未免太巧,内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几页,翻来覆去净是「大道无为」、「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的陈腔滥调,非但没有只字片语提到七绝合一,还暗示要弃绝内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证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书页一角送与名工相验无误,他几乎将这部《命绝》当作赝品。


但理应载有七绝合一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却充满要人「舍弃既有」的隐喻,让他渐提不起兴致追索遗缺的那本《虎禅杀绝》,阿傻因而保住一条小命,仅被废去两手筋脉而已。


《命绝》的怪异提示是一回,锦袍怪客之言是一回,伊黄粱的诊断又是一回,如今,老天又将这充满恶意的玩笑第四度带到他面前,以一种不死不休的嚣狂姿态——(可恶!)


岳宸风握紧缠着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护住头脸,苦苦撑持着供输不足的「金甲禁绝」,任由周身的痛楚渐次麻木,还在等待白额煞动作一慢、回臂出刀的逆转机会。脑海中突然掠过锦袍怪客的话语。


——给你刀也没用。


——刀不刀掌不掌,没一门顶用。


——若能重新练过……


但他无法舍弃赤乌角。


「岳宸风」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这柄稀世名刀。他所拥有的……是什么呢?


是再也无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针劲封住内力的残破功体,还是在月夜阶前,接连向两个人跪地俯首的惊怖与惶惑?


「可……可恶!「一声狂吼,岳宸风松开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着尘沙倒落,尚未坠地,右掌忽窜出紫电,宛若雷车动地、迳奔一线,轰然击中白额煞!


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白额煞身如柳絮,远远飞了开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摇鼓,凌空连打几个劲旋,重重摔落地面!


岳宸风仰天喷出一口血箭,「登、登、登」连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维持不倒。


白额煞将地面撞出一处陷坑,周身电流窜闪,毛孔中飘出缕缕烟焦,似将血沸。


他在坑中痛苦惨嚎,连起身爬出亦不能够,勉强支膝跪立,忽将两只爪子插入腹间,再抽出时只见指爪间耷黏着两团焦油也似的异物,兀自滚窜着耀目电蛇,分不清是烧烂的脏器抑或血肉:腹间大洞不住窜出血雾飞烟,半晌雷劲消失不见,才慢慢淌出鲜血来。


岳宸风见他竟亲手将体内雷劲潜伏的血肉挖出来,骇异之余,不禁蹙眉:「此法就算能将雷劲的影响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异于自戗?」果然白额煞嘿嘿两声,大股鲜血自口中涌出,身子缓缓坐倒,头颈低垂,再不稍动。


符赤锦哭叫道:「二师父!」


岳宸风猛然转头,邪笑道:「急什么?下一个便是你了!」咽下涌上喉头的一口鲜血,正欲扑向前去,蓦地「啪!」一声,一道影弧迎面扫至,他举起左臂一格,飕飕几声,鳞皮响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韝上缠绕数匝,皮革被锐利的鞭风划开,裸露的暗褐肌肤掠过一抹乌金暗芒,连一丝血痕都未留下。


岳宸风运劲一夺,冷北海已无相持的气力,鞭柄脱手,虎口迸出鲜血。


「你抢着先死么,冷北海?」岳宸风冷笑道。


「说不定是你先死,岳贼。」他苍白的瘦脸浑无血色,兀自抿着一抹冷傲蔑笑,仿佛重伤无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黄岛死敌。


岳宸风罔顾伊黄粱的警告,妄动十成真力,吐血怪症不定何时爆发,他才是一刻都不能再耽搁之人,足尖一挑,重握赤乌角刀,猱身扑向向冷北海!


谁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着一动也不动,赤乌角加上岳痕风的身法劲力,铜牌铁楯也挡不住,况乎血肉之躯?巨大的刀头「噗!」拥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兀自不停:岳宸风飞步推送,转眼巨刃贯出逾半,血染乌锋,滑顺如涂抹膏脂一般,几乎令他撞进冷北海怀里,不禁放声狞笑:「你还没死透么?冷——」语声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锐痛穿入左眼,视界倏地黑去一半,岳宸风这才意识到已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脑,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后一仰!


一根沾满血珠的发丝拉出眼眶,积垂饱腻,随风散红。


发丝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着一口真气不散,任由刀锋透体,算准距离贯劲于发,柔软乌丝顿成钢针,待岳宸风将双目送上针尖——「千耀蛇珠」本就是一部独特的运劲法门,是他自「守风散息」中所悟。将柔丝每隔一尺绑上鞭身,挥动之际灌注功劲,鞭索上如缀钢针,隔空伤人于无形,堪称防不胜防。巨刃透体,冷北海身子一颤,心知性命将尽,飞快拔下另一根鬓发,忍死刺向仇敌!


为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并不知道,读书不多的冷北海后来几乎翻遍了藏经阁内的文武典籍,遇到训话、字书之类的艰深古册,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译解释,想穷究这四个字的意义,以不负神君亲自为鞭法所取之名,才发现「蛇珠」


还有另一层意义——蛇珠雀环,指的是报恩。


从那天起,执拗的青年便暗自发誓,要以性命来回报男子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他在每一次的任务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总是选择万无一失的方式来达成任务,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一死的机会,直到今日。


岳宸风的左眼珠几被刺穿,针尖只差分许便要入脑,料不到冷北海尚有余力,完全无法招架,咽喉一瞬间被刺,发丝却软绵绵地一折,冷北海身子抽搐,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丝内息忽然消散,撮指空击他喉头,手上已无劲力,恨声道:「皇天无眼!」心犹不甘,一口鲜血喷出,如无数铁珠砸碎在岳宸风面上!


岳宸风脸上热辣辣的一痛,双目难视,踉跄跪倒,慌乱中摸到他腹间刀柄,运劲一夺,将冷北海拦腰砍成两段!


腰斩最残酷之处,在于使人不能速死。冷北海上身坠地,剧痛下一股死力忽涌,可惜半身已失,无由使出「发剑」绝技,断气前右手拇指扣住食指一弹,「啪!」血淋淋的指甲翻折弹出,飕地没入岳宸风肩头,劲力之强,竟刺得护身金芒迸散,插进肉中!


岳宸风吃痛运功,握拳一挺,碎裂的指甲激射而出。他急忙舞刀护体,一边伸手抹开目间的温黏,狂性大发,睁开仅窝一只右眼咆哮:「我杀尽你们这帮贼厮乌!」


身起刀落,斩下冷北海眢目圆睁的苍白头颅,犹不解恨,回身又劈向盘坐的耿照!


他发狂后动作更快,谁都不及出声,赤乌角已自耿照脑门劈落。耿照尚未调均气息,千钧一发之际翻身滚开,真气大乱,前功尽弃,岳宸风回臂一刀,耿照虽及时以神术刀挡架,「当!」一声巨响过后,却被轰得平移尺许,口鼻溢血。


岳宸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交握刀柄,居高临下劈落,短短三尺距离,似将风雷压缩已极,呼啸入耳无声,却令尘沙激扬,刀罡之下毛孔溅血,竟是全力一击!


耿照连抬臂都嫌吃力,百脉之内空空如也,连三岁孩儿轻轻一指都能将他推倒,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奋力举刀,迎向盖顶而来的巨刃赤乌角!


两柄宝刀轰然交击,地上一圈黄尘爆起,气劲所及,两人踏地处塌陷寸许,踉跄倒退的竟是——岳宸风!


他连退三步犹不能止,又退了三步,屈膝半跪,赤乌角「铮!」倒拄于地,借力散去余劲,手脸肌肤殷红一片——显是对击之间毛孔受不住巨力,居然爆裂沁血。尘沙簌簌落地,战团的中心只余一人独立,耿照手持神术刀微微喘息,全身真气流转、沛然莫御,腹脐间隐隐透出一团莹然光晕,连衣布腰带也遮掩不住。


(是……化骊珠!)


这颗珠子上的莫名巨力耿照还不能控制自如,然而命悬一线的当儿,化骊珠却不能任由宿主被害,陡地释放力量,耿照仿佛凭空得到另一枚元力充沛的内丹,彼消此长,居然反客为主,一刀将岳宸风击成重伤。


良机稍纵即逝,他一扬豪光耀目的雪刃,迳朝岳宸风冲去。


「岳贼一死来!」


岳宸风咬牙举刀,神术、赤乌角二度交击,岳宸风被轰得倒飞出去,全身真气岔走,新伤旧创交迸,只觉眼眶中疼痛欲裂,这异样的痛楚蔓延至颅中各处,仿佛一把尖刀生生将脑白刮将出来,痛得他抱头打滚、惨叫不绝,蓦地一跃而起,拖着巨刃狂奔而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正要追赶,忽然丹田里的奇力一撤,但身形业已离地,整个人不由得向前仆倒,抱头连滚几圈,神术刀差点卸下自己的手腕。


原来危机一去,化骊珠的奇力供输登時断绝。他俯卧在地,以仅存的一丁点内息刺激化骊珠,宛若轻轻摩挲,果然片刻神珠又呼应似的吐出些许奇力,要催动方才那的大杀着虽不能够,做为调息敛气的根本已绰绰有余。耿照运起混合了化骊珠奇力的內息搬运一周,持刀一跃而起,不及细数伤亡,卻听宝宝锦儿急道:「快!他往那边去了……是莲觉寺的方向!」耿照反应飞快,闻言记起往莲觉寺的路上有将军夫人的车队,面色丕变:「不好!」顾不得众人伤亡,提刀追了过去。


岳宸风一路发足狂奔,仿佛只有奔行间冷风灌脑,才能使肿胀的稍稍稍稍得缓。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体内正经历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甚至超过伊黄粱的诊断。


妄动十成内力的后果,使得体内的碧火真气失控乱窜,被五道奇异针劲切削之后,澎湃的内息成了肆虐的洪流,不分敌我的在各处冲撞,溃堤在即。


施展「蹑影形绝」,疯狂奔跑,只是加速这个崩溃的进程而已,但此刻他已无法思考,只觉胸中积郁欲狂,远比此生任何一刻都想杀人——念头忽起,熟悉的人马轮廓映入眼帘:熟悉的戎装、熟悉的铠仗、熟悉的云盖车顶,还有车中人玲珑曼妙的背影……沈素云那既压抑又矜持、既高贵又稚嫩的模样浮现脑海,除了血红杀意之外,色欲也是另一扇宣泄的明窗。


岳宸风嘴角歪斜,露出一抹扭曲狞笑,捣着头挥刀杀入车队,赤乌角所经处血柱冲天,断首、残肢此起彼落,人马均无例外。车队还不及停下,已自后方裂开一道血色缺口,惨叫哀号不绝于耳。两百名调自谷城大营的精锐铁甲队,转瞬间竟被砍倒了一半,漫起的浆血盈至马蹄,受惊的马匹胡乱践踏,踩得一地炼狱光景。


带队的任宣一拉马辔,忙奔回夫人车旁,拔刀大叫:「别慌!保持队形!保护夫人!枪队在前,弓队……」


眼前黑氅一卷,风压过处,胯下的爱马齐颈两分!


任宜乃靖波府色目刀侯亲传,未动念刀已至,佩刀本能往腿腹间一拦,「驼钤飞斩」一刀五劲七变化,虽是顺手一挡,却爆出连片的铮踪密响,钢刀「铿!」


应声断碎,堪堪免去腰斩之厄。向后旋飞的马头撞得他身子一歪,连人带马侧倒,几百斤的马身重压落地,几将他一条左腿压断。


他痛得眼前发白,总算坚毅过人,咬牙不晕厥过去,半截断刀如回雁般掷出,可惜未能命中岳宸风:奋力挣扎了几下,马尸仍纹丝不动,黏腻的马血喷涌如泉,漫过了贴地的头颈一侧。


发狂的岳宸风巨刃一挥,把将军夫人的香车连马匹拦腰砍断,半截厢盖被刀风掀翻开来,车内一抹窈窕娇躯蜷在横座之下,若非沈素云机警躲避,与香车一齐腰斩的决计不只两匹健马而已。


同乘的迟凤钧早不见踪影,连同城尹梁子同出借的五十名衙役也溜得一干二净。


沈素云面色白惨,缩在横座间不住发颤,浓厚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中人欲呕,她咬着牙维持清明,一双明媚杏眼尽管充满惊惧,兀自直视鬼神降临般的披发狂汉,一点也不示弱。


岳宸风头颅痛极,才一停止杀人,额际便汗出如涌,唇面皆白,见得车中小美人的倔强神色,益发恼怒,咬牙道:「你……你与那帮贼厮鸟合谋,想……想来害我,是不是?」


沈素云魂不附体,脑中掠过一念:「耿大人……符家姊姊……莫非都已遇害?」


鼻酸难禁,却不肯在恶人面前落泪,咬牙颤道:你。……你这恶贼!我家将军……定不放过你!」


一提起慕容柔,岳裒风狂态益盛,双目赤红,说话间白沫飞溅,已有几分不似人形:「今曰连神佛都难救你,遑论你的将军丈夫!」赤乌角刀一搠,猛地插入沈索云裙面凹隙,恰恰贴着两腿间搠入车板,若非她雪腻的腿根腴润已极,并之不拢,这刀便要削下两片腿肉来。


沈素云一声惊呼,岳宸风兀自不罢休,松开刀柄捏她的肩头,「喀嚓」一声,竟生生将右肩关节捏脱。


沈素云几曾受过这种剧痛?登时晕死过去。岳宸风抓着她纤细匀称的身子一提,「嘶!」裙裳滑过竖起的刀背,裙筒顿时撕裂开来,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细直美腿。


她足上鞋袜犹在,更衬得双腿浑圆笔直、肌肤细腻,无一分骨瘦硬突,无比诱人。


岳宸风捏着她的肩关不放,未几沈素云又痛醒过来。他狞笑不止,捏小鸡似的把她一顿,锐利的刀锋直抵腿心,沈素云身子顗抖,岳宸风却怪笑道:「你若不自己将腿打开,我便用刀将你剖开来,瞧一瞧将军不用的销魂洞儿生得什么模样。」


沈素云心想:「他怎……怎知相公没碰过我?」不禁气苦,倔强地闭上眼睛,眼角却不禁淌下泪来。岳宸风头痛欲裂,理智荡然无存,双手抓着她便往刀上一摁,失控的手劲大得吓人,又将她左肩捏脱。忽听身后一声断喝:「且慢!」岳宸风猛被喝得颅内一胀,似有什么自内里炸裂开来,忙舍了玉人双手抱头,状似极痛苦。


沈素云「砰!」被重重摔回车板,刀锋几乎埋入腿间玉谷,距粘闭的玉蛤不过分许,森森寒气在雪白的大腿内侧激起一片细悚,赤乌角刀吹毛可断,她倒落时微一扬尘,刀刃两侧飘飞几缕级柔乌卷,衬与明肌雪腻,分外惹眼。


岳宸风甩了甩脑袋,汗泪齐出,焦灼狼狈之中透着一股难驯野性,似亡群兽铤,回见远处一人持刀奔来,正是随后赶至的耿照,哑声切齿道:「又……又是你!老坏我好事!」不思退敌,反伸手去裤腰,露出一抹狰狞诡笑:「我……我先干个透,教你捡破鞋!」揪住沈素云的衣领肚兜一扯,「嚓!」一声裂帛劲响,里外几重一齐撕裂,将军夫人一身华服就像剥开的葱皮两分,露出衣内黑白分明的绝美胴体来。


沈素云被扯动伤处,又差点痛晕过去,直是羞愤欲死:「我的身子竟被这恶人瞧见,岂有脸面苟活?」倔强脾气一上来,美眸倏睁,见岳宸风竟未投以注目,只不住喃喃回顾:「他来啦,他来啦!怎地这么快?怎地这么快?」抚额抹汗、涕泗横流,宛若疯狗:目光忽寒,露出残忍之色,拔刀叫道:「老子不干啦!教你们也没得干!」乌芒一闪,迳朝她颈间劈落!


沈素云闭目转头,只听铿铿一阵绵密交击,身上、脸上劲风猎猎,刮得她赤裸。乳肌连片娇悚,一双敏感的尖翅椒乳不由贲起,细小如花蕾般的娇挺乳蒂隐隐生疼。


这感觉既可怕又刺激,她半身酥软,腿心竟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腻润感,身子乍暖,已被人用大氅裹起,氅内满是熟悉的男子气息,嗅之心安,一睁眼,果被耿大人拥在怀中。他舞着那柄光华灿灿的大刀与岳宸风过招,她虽不懂武艺,也知抱着人与疯子对打是要吃亏的,耿大人边打边退,终被那乌沉沉的大刀子扫倒,却背转身子遮护她。


「耿……耿大人!」


岳宸风拧笑挥刀,蓦地刀锋被飞来的一团白影撞开,那物事应声碎裂,岳宸风不由倒退一步。耿照趁机搂着她飘退丈余,横刀当胸,重新摆出防御的架势。


清脆的响声过后,岳宸风看似头疼不已,两边鼻翼不住用力空歙,仿佛要将流出的脑汁汲回颅中一般,忽然转头怒目:「又是哪个贼厮鸟捣乱?出来!」


远方一人身背竹架、白袜布履,儒袍里外数重,穿得规矩严实,却戴了一顶店小二似的滑稽布帽,从道上快步奔来,身形看似颇眼熟。


沈素云惊魂甫定,心念一动,凝眸往地上瞧去,却见档下赤乌角刀之物,竟是一尊四分五裂的玉观音。来人转眼即至,长髯并着垂落的八字眉逆风飘拂,冲她躬身一揖:「夫人安好,我送你的玉器来啦。正所谓「良玉挡灾」,这观音乃是夫人心中的本相,如应此劫,亦是缘法。」


耿照、沈素云齐声惊唤:「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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