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

其实他的感知并非如此具体。


碧火神功增强了耿照的五感,但危机交感并非依靠耳目。他不是真听到或嗅到了什么,距离没有近到可以藉由五官察觉,然而这种感应又真实得无法忽视不理,甚至救过他许多次。


篷车里逼命似的偷欢方起了个头,耿照欲火稍解,还未有泄意,碧火真气的微妙感应一攫取他的注意力,顿觉危机四伏,自是欲焰全消。符赤锦却已小丢了两回,紧绷的娇躯一放松,登时手足酸软。


膣里热辣辣的刨刮感犹在,昂藏的巨物退将出去,她那较寻常女子更窄小的玉门旋即闭起,肉圈似的酥红嫩指耷黏起来,便如一条密缝,却觉有什么还嵌在身子里,又粗又硬,烫得怕人,柱儿似的形状宛然,连余韵都美得隐隐生疼。


符赤锦极是好强,咬牙整好衣发,也不吭声,撑坐之际身子一软,才意外露出娇疲。耿照正系着裤腰,及时伸手搂住:心疼怀中玉人,低声道:「下回我再轻些。若还弄疼了妳,宝宝锦儿一定要同我说。」


符赤锦又羞又喜,咬唇垂眸,声音轻细细的,烘暖的吐息带着兰花似的温香。


「我受得住。狠……狠些也挺美的。」


耿照凑上樱唇深深一吻,反手将神术刀插入腰后,低声道:「我们去瞧瞧。」符赤锦本想劝他别管闲事,陡被吻得心尖儿一抽,浑身晕陶陶的,不由叹息,莫可奈何道:「小心点!莫惹麻烦。」


「嗯。」


山边斜阳几已隐没,抬头能见半空星子,约莫再迟一刻,夜幕便尽垂阔野。


也不见耿照低头搜寻轮辙血迹,或使用地听、嗅风之类的追迹法,信缰而行,漫无目的。符赤锦正自狐疑,他突然「吁」的停车跃下,按刀钻入杂草矮树间。


符赤锦的功力剩不足两成,幸有阳丹供应,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忍着骨酥体乏跳出篷车,快步跟上,突然「啊」的掩口惊呼,圆睁杏眼,讶色仅只一剎便即沉凝,冷静打量着地上的黝黑物事。


那是三具无头尸。


死者俱是男子,身穿夜行衣,颈部的断口平滑,宛若生剖的带骨牛腿肉;三人倒地后,动脉的血才鼓动喷出,均是横向喷溅,溅渍离地不过一尺,不知是刀法绝伦,抑或宝刀锋快。


鲜血在三尸当中流汇成池,土地不及吸收,恍如一洼深色小潭,稍一接近便感其温,似是刚死不久。


符赤锦胆子虽大,但生性好洁,嫌其腥秽,环抱酥胸远远站着,视线四下巡梭,忽低唤道:「是那儿了!」绣鞋尖儿一点,旋在三丈外的草丛驻足,寻树枝挑起了一团浑圆物事,却是枚覆着黑巾的头颅,包头的布上印有牛只泥印子,应是断首后被凶手踢出,沿着飞出的轨迹,依稀可见点点喷渍。


就着余晖悉心找寻,不多时便找到其余二首,以树枝挑回陈尸处,并排着勾开黑巾三二人俱是三十开外,眉眼端正,枭首一瞬的诧异神情被生动地留在首级上,而非是吐舌暴眼的扭曲死状。


「好快的刀!」符赤锦喃喃道。


耿照将尸体一一翻过,扎紧的腰带、襟袖里空空如也,不像被搜过的样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口袋,除了这身夜行衣与手中钢刀,三人并未比初生时拥有更多。他低头合掌轻诵佛号,片刻才道:「宝宝锦儿,妳猜发生了什么事?」


符赤锦沉吟:「天未黑便守在此处,应是埋伏杀人,可惜点子太硬,踩盘不成,枉送了性命。这三个人断首之后,倒落地面才开始出血,这刀快得不可思议。手底下忒硬的主儿,只派三人未免儿戏,我猜他们是斥候,后头尚有伏兵。


「还有,身上没有通牒文书,无法进出越浦城,若是来自外地,也应该有埋伏地点的路观图。我猜若非有人接应,便是将衣衫牒书等杂物藏在某处,待任务完成之后再起出更换。」


耿照由衷赞叹:「妳可真精细!看得几眼,便瞧出忒多事来。」


符赤锦心中欢喜,娇艳无方的佾脸晕红,嘴上却不肯让,咬唇抿笑,水汪汪的明艳眸中满是衅意。「任你夸上了天也没用,有这么好混赖么?来来来,换你说说瞧出了什么。」


耿照指着左首那具尸身。


「他右手背的四指骨节全碎,像是被石磨、铁盾之类的重物所砸。」


符赤锦眼角瞥去,果然那人指背瘀肿一片、红中泛紫,柳眉一挑:「约莫以拳头殴击铜牌铁盾之类,自个儿撞碎了骨节罢?」


耿照摇头。


「既然有刀,若要杀人,何必用拳头?可见挥拳所向,并非是此行的目标。这人掌中生有刀茧,擅使刀而非拳脚,更无对盾牌挥拳的道理;拳头是用来打人的,所向处必是肉身。」


他迈开步伐绕行现场,一边以手臂为度量,比划方位距离。


「敌人有两名以上,而且不是预期的目标。其中一人持有那柄锋锐无匹的快刀,另一人则是空手,练有金钟罩之类的横练功夫。


「双方遭遇之后,左首这人想赶走不远之客,但刀锋染血后无处擦拭,势必影响任务,于是改用拳头。这一拳用上了全力,不料对手练有极厉害的硬功,或穿有铁衣之类,反而撞碎了他的手骨。此时——」手刀一挥,比出镰割之势:「另一名不远之客拔出宝刀,一口气割下三人之头,蹴鞠似的将头颅踢出去。」


符赤锦在心中试演一遍,只觉陈尸的方位、颅飞的轨迹无不妥贴,毋须闭目,便能想象那电光石火之间、五人交手的惊心动魄,犹如亲见,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叹息道:「江湖仇杀,无日无之,哪一天哪一处不死几个?我们也不能一一都管了,是不是?」


耿照牵着她棉花似的温软小手返回道上,指着泥土地。「妳瞧。」


陈尸现场外的道路上蹄印紊乱,踩坏了原本的印迹,但杂畓的马蹄印子漩涡般转得几转,最后两两并列而去。这是最后、最清楚的印迹,可以判断是那两名不远之客在此下马,杀人后扬长而去。


其下被踩坏的印子较难辨认,耿照点了火把,她才依稀辨出两道清浅的轮辙与驴蹄印子,还有更浅的细碎脚印——从步幅与大小判断,步行之人应是女子。


符赤锦抬起头来,脸色丕变。


驴子拉着的是女车,随车步行的自是侍女婆子之类,看来便是寻常的进香女客,刚由阿兰山上参拜回来,不小心走上了远路。问题是:这条看似寻常的荒僻小路上,至少有一路夜行伏杀的黑衣刺客,磨刀霍霍,更遑论那两名恣意逞凶、把断首当球踢的拦路煞星!


两人交换眼色,心念俱同,携手一跃上车,奋力追赶。


「砍头的那两人最是危险!」


符赤锦半身探出车厢,小手攀住车座侧柱,迎风叫道。


「嗯!」他用力点头,拼命鞭策拉车的骡子。


纵使是江湖仇杀,一刀断头的作风也不多见。「留人全尸」这条通则对黑白两道一体适用,只有集恶道那种凶狠至极的残毒邪派,又或冷北海之流悬红买命的杀手,才干断头的勾当。


「我们要找的,是两个年轻人!」耿照无暇回头,逆风大叫:「一个体格粗壮,另一个则带着宝刀。两人两骑,并辔而行!」


符赤锦是玲珑心窍,一点就明,连问都没多问一句——树林里的三人都是三十出头,什么样的对手最容易使人大意轻忽?老人、小孩、女子,除此之外,就是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人。


如无意外,年岁大约等同修为,小着十几二十岁的对手,意味着比自己少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最易诱人轻敌。那刺客拳捣来人的鲁莽行径,就是最好的证明。


骡车行出数里,前头炬焰闪烁,两骑分持火把,一前一后夹着一辆小小驴车。


前座的老车夫举火呼喝,像是壮着胆子回护众女客,可惜他年纪太大,身子骨也单薄,实在没什么效果。一名仆妇缩靠在车门外几欲昏厥,窄小的驴车被推得不住晃动;风吹帘卷,只容一人的车厢似挤了两名女子,贴鬓并头,可能是在遇贼之际,车中女主也让丫鬟躲了进去。


骑马包抄的那两人,一个精壮结实,方头阔面,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长相却有些温吞,全不似拦路悍匪;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频频举掌安抚那老车夫,被火光照亮的额头一片油亮。


另一人也不像路匪,一脚跨鞍,一脚跷起盘坐,尖瘦的脸庞有些青白,柳叶形的倒三角眼宛如枣核尖儿,乱发黄燥。他神经质地抖着脚,头也未抬,彷佛一切全与他无关,皮褂毡靴的打扮活像猎户,背了把皮鞘大刀,鞍侧还挂着弓胎箭壶。


二人年纪与耿照相近,方头阔面、乡下人似的壮汉兴许还要大上几岁,应有二十出头,老成的气质也像。黄猴子似的那人则年少得多,至多不会超过十八。


耿照与符赤锦对望一眼,感觉古怪难言。


所有的推测均对应成真,双骑的形貌、被追赶的驴车……无一落空,若有人听得两人之言,怕要当耿照是铁口直断的半仙。虽说如此,但又与原先的预期有着难以书喻的微妙差异。


那老车夫吼得声嘶力竭,耿照唯恐他脱力伤身,一勒缰绳,牵着宝宝锦儿跃下车来,扬声道:「老丈!可有什么要帮忙的?」与符赤锦并肩上前。那拦在驴车之后的壮硕青年掉转马头,蚕眉皱得更紧,就着鞍上抱拳拱手:「这位兄台请了。车里是我家主母,在下正要护送主母回城,请勿多心。」


车座上的老人回过头来,操着一口北地方言,嘶吼:「胡说,滚你妈的!你们这帮拦路匪,再不让开,老子劈了你们!」


耿照一按腰间刀柄,刻意让那壮硕青年瞧见,偕符赤锦绕过他的马前,于两骑之间停步,冲着车厢侧的青布吊帘一拱手,朗声道:「夫人请了。在下官职在身,乃堂堂七品王府典卫,不是什么坏人。请夫人说一句,这两位若非府上家人,谁也不能强要夫人上哪儿去。」说着递出金字腰牌,给靠在厢门上发抖的中年仆妇。


那仆妇如溺者见了浮草,死命抓着耿照不放,彷佛一松开便要晕倒。车厢里窸窣一阵,传出一把清丽喉音:「姚嬷,拿来我瞧瞧。」声音微颤,却十分温柔动人,自有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


被唤作「姚嬷」的妇人好不容易松开耿照,颤着手将腰牌递入,片刻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柔荑,让姚嬷归还金字腰牌,皓腕如玉,臂似鹅颈,腕间一只翠玉镯子,更衬得五指纤长,掌心柔腻,说不出的可人。


耿照有过合体之缘的女子,多是世间极品,于女子胴体的美丑好坏,不知不觉已具备非凡眼光。光看这掌臂便知车中女子定然美貌,非是庸脂俗粉可比。


车中的女子揭起吊帘一角,颔首道:「确是王侯府的金字腰牌没错。旁边这位,是大人的亲眷么?」炬焰投影中,但见她下颔尖细、唇珠小巧,嘴型斯文秀美,编贝也似的皓齿宛若玉颗;未见全貌,端的是人间绝色。


耿照听她语带保留,心想:「我夜里带着一名姑娘上路,恐难取信于她。」回答道:「夫人,这位是内子。我俩上莲觉寺拜佛,正下山寻客店投宿。」符赤锦何等乖觉,羞赧一笑,怯怯低头,确是新婚小妻子的模样。


那女子隔着布帘打量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我等便与贤伉俪一路。这两位自称是我夫君手下,但我从未见过他二人,并不相识。」言下之意,是拒绝与二少同行了。


那温和的壮硕青年神情错愕,翻身下马,抱拳道:「夫人……」


车中女子截住了他的话头,语声虽轻柔宜人,口吻却很坚决。「莫再说啦。你若是我夫君的手下,便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他专心处理公务便了,无须挂虑。我见到他之后,自会为你求情。」隐有几分落寞。窸窣片刻,帘下递出一根金钗,钗上伏了头敛耳舒腿的掐金雪兔,錾工超群。那金兔线条利落、造型洗练,双眼处嵌着两粒血红宝石,模样娇巧生动。


「姚嬷,把钗给了这位壮士。」


「使不得呀,夫人!」仆妇死揪着金兔钗儿,叫道:「这两个拦路蟊贼,杀一百次头也不够,拿了夫人的钗,这钗就当扔水里啦,使不得使不得!」


车中女子道:「他俩若真是大人的手下,没带信物回去,大人要砍头的。人命关天,抵不过一支钗儿么?」对青年道:「你二人拿钗回去复命罢。你们所说若是真,就说我回娘家啦,与兄嫂家人相谈甚欢,不肯回去;若不是真,便拿钗儿兑了金银,做点安生的买卖。大好身躯相貌堂堂,别做这辱没父母的勾当。」仆妇不敢违拗,又没胆子上前,索性将金钗扔青年脚下。


青年一愣,叹了口气,弯腰拾起雪兔金钗。


还待开口,老车夫回过头来,连珠炮似的破口大骂:「滚你妈的小蟊贼!好手好脚的,却来当路匪!你他妈的……」


车前的枯发少年突然抬头,彷佛被吵醒了似的,无神的细目中迸出骇人精光,大吼:「吵死啦!」语声未落身已离鞍,「铿」的一声大刀出鞘,刀光划出一道耀目银弧!


「住手!」


耿照拔出神术刀扑过去,然相距甚远,怕在格住刀锋之前,刀芒已先扫过老人的咽喉——(可恶……差一点!)


「笃、笃」两声,少年与耿照双双刀落,两柄锐锋分斫于一人的左右臂,竟是那名壮硕青年!耿照与少年一齐收刀,青年的双臂却未齐腕而断,仅被劈开衣袖臂鞲,留下雨道血痕;创口虽长,入肉却轻浅,不过皮肉伤罢了。


神术之锐,镂铁都能一击削断,中人岂能是皮肉之伤?青年举臂挡刀的瞬间,破裂的袖中掠过一抹奇异的暗金辉芒,旋即刀刃偏开,如中打磨光滑的青石;但他袖中并无护腕内甲之类,刀过肉裂,立时渗出鲜血。


耿照想起曾于何处见过这种武功,不觉一凛。那青年不顾手臂渗血,回头喝止同伴:「跟你说了几回?下次先问过我!」


「连这种也要问?」


少年咂了咂嘴,横刀就口,伸出血红色的舌头「唧——」滑过刀板,一反先前痴呆,咯咯笑道:「你那一口,也是好杀人的刀!」却是冲着耿照说的。血丝密布的双眼径盯着耿照,整个人彷佛活了过来,周身邪气逼人,如兽欲噬。


壮硕青年撕下衣襬裹伤,正欲发话,忽听远方「呜呜」连响,犹如秋猎时吹动号角,铺天盖地而来,风咆不能掩,闻之惊心动魄。流影城少主独孤峰好田猎,耿照每隔三五日便听一回,但这号似又不同,旷野中听来宛若狼嚎。


壮硕青年与同伴对望一眼,翻上马背,对车中女子道:「夫人!这是大人急号,前方定然有事,请恕小人先行一步!夫人请在此等候,我等稍后即回!」看了耿照一眼,掉头纵缰急驰,片刻与少年没入夜色,再不复见。


老车夫与仆妇都松了口气。吊帘掀起,露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蛋,年纪不过二十许人,还比符赤锦小些,对耿、符二人敛眸颔首道:「多谢大人仗义。请教大人高姓大名,待我回禀夫君,定有重酬。」果然相貌极美,难得的是斯文有礼,令人大生好感。


耿照抱拳道:「夫人客气。在下耿照,忝任流影城典卫一职,因错过了入城的时辰,想在附近寻店投宿,夫人若不嫌弃,同道也好有个照应。是了,敢问夫人是哪位大人的府上?」


女子迟疑片刻,淡淡一笑:「我娘家姓沈,在城里做些买卖,许久未回越浦,竟已不识路途。我家夫君的职讳,恕我不便擅称,请耿大人见谅。」耿照也不在意,拱手道:「不妨,夫人莫放心上。」


沈氏放下心来,露出微笑;犹豫了一会儿,似是鼓起勇气,对耿照说:「实不相瞒,方才那两人我虽不识,狼角却是我夫君平日所用,号角声急,怕是出了什么事。我见大人武艺高强,人又仗义,能否护送我前去看一看,我担心……担心夫君安危。」一瞥他身旁的符赤锦,又道:「大人若不愿亲眷涉险,尊夫人可与我的丫头奶妈在此等候,不会很久的。」双手合握,眸光盈盈,引颈企盼的模样令人难以拒绝。


耿照心想:「荒郊黑夜,总不能教她们一车的老弱妇孺自生自灭。」担心符赤锦恼他,正要相询,她却转过小手,反握他粗厚宽大的手掌,甜甜一笑:「夫人,无论去哪儿,我与我夫婿绝不分开。夫人若放心不下,我们陪夫人走一程。」


耿照低道:「多谢妳啦,宝宝锦儿。」嘴唇歙动,并未发出声音。


沈氏一怔,微微出神,喃喃道:「绝不分开么?真……真教人羡慕呢。」车内小婢伸手轻推,沈氏骤尔回神,连粉颈都红了,低道:「如……如此,有劳二位啦!」


事不宜迟,众人分作两车,循着号角的方向驰去。


驴车窄小,那小婢瑟香与姚嬷只得坐来骡车这厢,耿、符既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的,同挤车座自是不妨。驰出里许,听得杀伐声大作,野地里熏烟四起,烟雾中只见火光点点、刀剑铿然,不时传出惨嚎,竟是有男有女。


耿照远远停车,草丛突然里扑出一条黑影,将他撞下车来。


两人着地一滚,「不退金轮手」劲力所至,来人顿飞出去;定睛一瞧,周围鬼火荧荧,无数人影「飘」了过来,被他抛飞的那人浑身赤裸,只腰间围了条皮裙,绿肤红面,獠牙暴突,竟是一名阴曹小鬼!


车内的瑟香、姚嬷双双惊叫,吓得晕死过去;驴车那厢则无此运气,老车夫被一名小鬼扯下车座,横刀割喉了帐,另几名小鬼则拉开厢门,欲将花容失色、浑身瘫软的沈氏抱出车来。


耿照纵身扑救,一边回头道:「小心,是集恶道!」符赤锦微微颔首,出手点倒一名小鬼。集恶道的鬼卒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倒得一地,耿照刀都没拔,一拳一个打晕了事,将沈氏抢了过来,抱回骡车与符赤锦会合。


他轻捏沈氏的人中,按住她的腕脉渡过真气,沈氏「嘤」的一声悠悠醒转。他低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符赤锦便要驱车。沈氏清醒过来,抓着他的手:「耿大人!那儿……有个人我……我认得,是我夫君的贴身侍卫。我夫君他……


必在此地!「颤抖着伸出玉指。顺势望去,驴车边倒卧着一名武人装束的青年男子,身上不见有伤口,面孔略呈青紫,周围未染血污,确是清晰可辨。


(难道集恶道的目标,竟是沈氏的夫君?)


集恶道自非什么善男信女,将法性院全员剥除面皮,来个偷天换日,玄异邪乎,是他们的作风;袭击朝廷命官却殊为不智,尤在这当口,若引来公门注意,不仅惹上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怕连镇东将军慕容柔也要出手,以一门一派之力对抗十万精兵,五峰三才都不顶用。


况且,越城浦是赤炼堂的地头,邪派更应小心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却是要杀何人?


耿照忽然有股冲动,想杀入阵中找媚儿问个明白,前方又有一团混战卷至。匹练 似的刀光如龙卷扫动,所到之处,断首残肢冲天飞起;持刀之人脚踏泥泞血污,大笑奔杀,若非砍飞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首,都弄不清谁更像集恶道的阴曹本家。


「是那白眼猴儿!」符赤锦眼尖认出,持刀的正是那枯发吊眼的疯癫少年。与他同行的壮硕青年也看到耿照等人,铸铁似的臂膀抡扫,清出一条道路,施展轻功奔了过来。


「典卫大人!」他面上溅满血污,均是敌人所出。连神术刀亦砍之不伤,凡兵于他,实与软铅薄铜无异,随手抓来拧作一团,不费吹灰之力。「大人怎会来此?我家主母呢,她……她可好?」一瞥不远处车夫之尸,脸都白了。


耿照点了点头。


却听车中沈氏颤声道:「壮士……真是我家夫君麾下?」


「是!小人姓李,名远之,使刀的那位名叫漆雕利仁。」青年不敢直视,唯恐于礼有僭,低头抱拳:「我等奉命前来迎接主母,往城外客栈与大人会合,途遇数名刺客,要对大人不利,才想赶到前头示警。冒犯夫人之处,小人万死难赎,恳请夫人勿疑!」


沈氏闭目片刻,才道:「是我太多疑,误会了你们。大人……大人现在何处?」


那青年李远之道:「贼人似是包围了此地,按说大人应在其中,据险而守。我与漆雕正要杀进去,探得虚实,再杀出来回报夫人。」远处挥刀冲来杀去的少年漆雕利仁福至心灵,回头大笑:「喂!你还进不进去?这儿都快杀完啦,我换别处杀。」反手一刀如虎爪扑剪,一具鬼首应声旋起,犹如踢上天的鸡毛毽子,无头的身躯兀自奔前几步,失了方向般前后踉跆一阵,「砰!」倒地之后始得涌血,汨汨有声。


沈氏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娇躯簌簌发抖,雪靥上连一丝血色也无,兀自咬牙振作,忍着不晕过去,低声问:「大……大人身边,为何只有这么少的护卫?衙司呢?


怎无人出城来迎接?「李远之一愣,摇头:「小人不知。大人只吩咐来接夫人。」


沈氏闭目摇头,片刻才说:「我……我也没说是今儿来。」叹了口气,睁眼道:「耿大人,多谢你和尊夫人为我冒险,你们赶快离开罢,我与这两位壮士一同进入。」


不止耿照为之失色,李远之更是摇头:「这……这太危险了!请夫人先与这位耿大人避至安全处,待小人们探了内中虚实,再——」


沈氏挥手打断他,转头对耿照道:「我夫君是为了等我,才到这里来的。他知我厌恶军戎兵甲,也不擅官场逢迎,才没多带官兵,联络衙司。是我不好,口里不说,心中却偷偷与他呕气,才害他……害他身陷险境。」说着泪水涌入眼眶,姣好的樱唇却泛起笑容,双手掩口,含泪注视着符赤锦:「多谢妳,耿夫人。是妳点醒了我,夫妻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够分开,我要回到夫君身边去。妳真有福气,嫁了个妳对他好、他也对妳好的人。」瞇眼一笑,泪水终于滑落面庞。


符赤锦心中一动,握住她的手掌轻轻抚摩,笑道:「夫人的夫君也很有福气,能娶到夫人这样好的女子。」沈氏忍住哽咽,伸手抹泪,定了定神,挺胸坐直身子,对李远之道:「李壮士,劳烦你带我走一趟。」


李远之不愿冒险,还待劝解,忽听顶上风声呼啸,一股沛然掌力兜头盖下:「想走么?作梦!」众人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觉气息将窒,脑门发疼,肩背如负千斤。


耿照料不到亲身放对之时,「役鬼令」的纯阳之力竟如此难当,不由得佩服起聂冥途来;心想这人若在此间,那么战团之中或更安全些,两袖运劲一拂,将沈氏与符赤锦推向李远之,沉声一喝:「走!」


碧火神功力分为二,回身硬接了这倾天一掌,登登连退几步,却也将来人震退开来,豪笑道:「好俊的一手」凭虚御龙落九霄「!」


来人一身绿袍大袖,足蹬粉底官靴、头戴金翅乌纱,手跨剑柄,重彩涂面,霍然收掌旋身,带起一阵烟飞叶卷,正是集恶三道之主「鬼王」阴宿冥!


媚儿的身量本与他差不多,骨架又大,蹬靴戴帽之后,更是足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


她刻意垫肩绘面,压低嗓音,除了耿照与那名异邦老妪之外,恐怕无人知晓「鬼王」阴宿冥是女儿身;耿照却变得不多,毡帽遮去光头,换上威风的武官服色,仍一眼便能认出,更遑论他腰后的神术刀——那本是她缴获的战利品。


阴宿冥「哼」的一声,沉声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和尚!」


耿照一听她的声音,低沈中自有一股磁媚,想起当夜的旖旎销魂,灵光乍现,便依样画葫芦:「我道是谁,原来是妳这小淫……」末尾的「妇」字尚未落下,阴宿冥已咆哮一声,挥掌而来!


正所谓「怒急攻心」,盛怒之中,或可一时气力暴增,远胜平日;然心脉交煎,对运使内家真气大大不利,故高手过招,最忌心浮气躁,与莽夫恃怒暴起的道理全然不同。


当日媚儿被他以「天罗采心诀」混合碧火神功,采走了近一半功力,元气大伤,虽得阳丹补益,功力却无法在短期内复原。


与她一别之后,耿照又有连番奇遇,内外修为不比当时,此际激得她贸然出手,他却好整以暇,运起七成的碧火神功,以薜荔鬼手中的精妙招式相应。「砰砰砰砰」


一轮对掌,他一步也末退,媚儿心急力损,果然役鬼令神功徒具其形,不复惊天动地的威能,还不如伺机而动,凝力一击。两人有攻有守,形势顿成胶着。


这正是耿照的目的。


「妳靠得这么近,」他一边抢攻一边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小声说话啦!要不扯开喉咙嚷嚷,对谁都没好处。」


「你——!」


阴宿冥气得半死,出手如电,这式「暴虎除时跋远疆」声势炬赫,可惜威力只得原先三五成不到。


耿照以「化宫殿手」接敌,速度丝毫不让,看在旁人眼里,二人四臂只余残影,鼓风捣尘,偏又丝丝入扣;过招如此迅捷,却无一拳中的或捣空。众鬼卒矫舌不下,若非碍于鬼王威严,几乎要喝采起来。


她越打越是心惊,只觉小和尚招数精妙,与狼首似是一路,咬牙道:「你是聂冥途的徒弟?」


「不是!我与他只有梁子,无甚瓜葛。」耿照边打边劝:「三乘论法在即,妳在越浦袭击朝廷命官,若教镇东将军知晓,十个集恶道都剿了。还是快快离开,那捞什子七玄大会也莫去啦。」


阴宿冥七窍生烟:小和筒怎似什么都知道,又没知道个十成十?越打越上火,怒道:「关你屁事?你莫以为我……呸!就来管东管西。早晚落在我手里,将你千刀万剐!」


耿照心想:「打斗中尚能开口,看来并无大碍。」不欲缠斗,将她震退几步,弯腰抄起一截粗堪合围的枯干,仰头咆哮,飞沙走石地狂舞起来,打得地动树摇,鬼卒们纷纷走避;双手一松,残干笔直朝媚儿飞去,方位却低了些。


阴宿冥想也不想,点足踏上飞株,三两下便纵跃而来,打出一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耿照作势接掌,整个人倒飞出去,连翻带滚的足有三丈之远,作势一抹鲜血,抚胸叫道:「哎呀,好……好厉害!」转身一拐一拐奔逃,速度却是快极。


阴宿冥看傻了,一下忘了追赶,低头翻了翻手掌:「怪了!我这下分明没用劲,怎地他叫得忒惨?」周围鬼卒却轰然怪叫,忙不迭地颂扬大王神威,顿时士气大振。


耿照一路飞窜,无人可挡,见包围圈里地形错综,林树起伏,杂有墙圮梁塌的痕迹,此地似曾有一处小小聚落,只是久无人迹,远观便似荒丘。丘壑间还有零星的战斗,随地可见陈尸断兵。


转得几转,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土包上矗着几幢倾圮建物,只有居中屋形犹在,小土丘下堆满了木石杂物,显是将所有能拆能丢的都扔出来,堆成阻却进攻的工事,附近尸体尤多,约莫有一、二十具,大多是黑衣模样,形貌服色在夜幕下有些难辨。


中屋里炬焰摇曳,人影幢幢,符赤锦焦急立在门前,一见他来才得笑开,挥手大喊:「夫君,来这边!」耿照不禁露出笑容,张开双臂,任她纵体入怀。两人相拥片刻,才携手入内。


李远之拱手道:「典卫大人武艺超群,挡住鬼王不说,一人一刀便杀了进来,实在是令人佩服。」漆雕利仁咯咯笑道:「我一人一刀也杀得进。喂,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


李远之摇头:「现下不行。」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阵,突然安静下来。


这屋也只剩半边有顶,格局倒像是衙门公厅,耿照在丘下见得一块写有「驿」字的破旧残匾,豁然开朗:「原来是旧时邮驿。车马道废弃了,屋舍施设等便成了草场土包。」屋中只有五、六人,簇拥着一名白衣貂裘、书生模样的苍白男子,男子眉目如画,并未蓄胡,连唇上颔下的青渣都刮得十分干净,相貌端雅,宛若从图中走出来 似的。


此时早春已过,纵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便已足够,根本毋须穿到貂袍御寒。男子面色苍白,薄有病容,显是身子骨单薄,须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只石墩上,靠着柱子,秀气的双手迭在腹间,微微闭目,并不言语。耿照多看了几眼,见他鬓发额间在火光下银丝闪闪,鼻翼、嘴角的痕迹也有些深刻,依然无损其俊美。


沈氏伴在男子身旁,双手交握垂首而立。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如约素,虽作妇人装扮,其实年纪还很轻,没有了婢仆环绕烘托,小动作透着一丝少女稚气,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与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对璧人,两个都生得忒好看。」耿照心想。


沈氏咬咬嘴唇,细声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举起玉琢似的白皙右手,凝思片刻,闭目道:「任宣,放出炮号,让陆供奉他们回来。」一名侍卫恭敬应答:「是。」扶刀而出,不久便响起烟花炮仗的声响。


男子等了许久,缓缓睁眼,那姣美如妇人般的凤眼一开,顿时逸出精光来。他只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转开,但沈氏已觉难当,身子微颤,伸手去扶梁柱。符赤锦上前搀住,沈氏软软靠在她身上,脸色有些苍白。


「妳怎么来了?」


男子口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沈氏眼眶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咬着唇缓过气来,淡淡道:「就是来了。」赌气似的不再说话。


男子转向李远之。


「你师傅呢?」


「启禀大人,家师受了伤,身子不适,遣我与漆雕前来接应。」


「喔?谁能伤他?」男子微露诧异,思索片刻,挥手道:「一会儿听我的号令行事,别死了。」抬望耿照:「你是何人?」


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说萧谏纸的目光锐利如剑,十分难当,男子的凝视便是水银,从眼洞直钻颅中,剎那间充溢全身,将血肉剔得点滴不剩。他应是大有身分之人,领有爵禄封衔,身边的卫士虽作江湖装扮,应对均有爵府宿将的家臣习气,非寻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并不惧怕其目光,只觉相持失礼,一触即避,躬身道:「卑职姓耿名照,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叩见大人。」他不知男子爵衔,恐坠了流影城的声名,故不行跪拜之礼。


李远之愕然回头:「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缓缓抬头,横刀在膝,整个人彷佛又活了过来。李远之低喝道:「不是这儿。现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着刀摇动膝盖,失望道:「又不行?」身子发抖,一双血丝密布的细眼盯着虚空处,彷佛犯了酒瘾,磨牙抖腿、晃脑摇头,一刻也静不下来。


众人皆觉怪异,男子泰然处之,径对耿照颔首。


「居然是独孤天威的人,妙了。一会儿听我号令行事,莫轻易便死,不然我难向你家城主交代。」随侍在旁的一名虬髯大汉禀道:「大人,陆供奉迟迟未回,还是让我前去接应罢?」


男子道:「莫轻举妄动。兵临城下,仍有一搏。」


檐外传来一把清冽的女声:「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飕飕几声,飞入五、六颗人头,沈氏惊叫一声,晕死过去。符赤锦抱着她挪至后墙,以防突袭。


众卫士挥刀拍落,才发现全是同袍的首级,皆目欲裂。


那蚪髯大汉振臂怒起,遮护着男子,吼道:「兀那妖女!妳将陆供奉怎么了?」


语声未毕,一杆烂银红缨枪「咻!」射入庙中,笃的一声钉上破壁。缠了藤条的白蜡杆弹性奇佳,不住上下剧摇,枪尖挂了枚首级,是一名扬眉怒目的老者,缠在枪上的正是其发髻。


「陆供奉!」


虬髯大汉虎吼一声,檐瓦为之震动。耿照发现他双臂套满铜环,一数竟有十二对之多,从腕间迭至手肘,本以为是一大块铜护腕之类,直到他怒极振臂,铜环铿啷一阵响,方知非铸死之物。


「妖女!妳敢杀」跃渊阁「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没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里了么?」


檐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过三川来,当天下便只靖波府么?井底之蛙,何以观天!」耿照心念一动:「方兆熊……是靖波府四大世家的 方门主!」


靖波府乃东海首治,亦是镇东将军府所在,论交通不及越浦,繁华不及湖阴、湖阳,却是东海精兵驻扎之地,政令所从出。「神武校场」、「云都赤侯府」、「腾霄百练」与「跃渊阁」,是靖波府辖内最负盛名的武门四家,虽不比三铸四剑,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势力。


「跃渊阁」擅使缨穗摇头枪,那惨遭断首的老者便是阁中日月双供奉之一的「鱼龙跃月」陆云开,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而臂套铜环的虬髯大汉,则是飞器名门「腾霄百练」的门主方兆熊,人称二八臂天盘「。


「腾霄百练」以流星索、飞挝等掷兵闻名,虽是隔空取人,却非飞镖弹子一类细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称飞器。方兆熊腕臂上的十二对袖圈名曰「子母鸳鸯环」,毋须绳索(百练)操控,被誉为飞器之首,在靖波府声誉极隆,门徒众多。


耿照背诵过东海武林名人录,陆、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见,陆云开陆老英雄已是一具断首,心中一动:「这人叫得动」腾霄百练「门主、」跃渊阁「月字供奉,却是什么来头?」


须知神武校场之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已死在冷北海的响尾鞭下,貂裘男子要做古老爷子的儿子,也稍嫌老了些;云都赤侯府则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色目武士后裔,「云都赤」即北关方言中的「刀」,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个个都是卷发色目的虎狼之师,男子文质彬彬,自是半点不像。


「六臂天盘」方兆熊既是在场辈份最高、名声最大的武林人物,自当发声领群,他强抑怒火踏前一步,大声道:「妖女!快快现身来见。要打要杀,爷爷奉陪!」话才说完,身旁一阵狂风掠过,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跃出:「这个个总行了吧?这个总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声中,一团雪耀刀光窜出屋檐,朝发话的女子扑去!


「不可!」


李远之失声惊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运气,双臂绽出暗金辉芒,纵身追了出去!这一下连符赤锦都看清了,口唇歙动,无声吐出「金甲禁绝」四字;耿照遥遥点头,以指头示意她不可轻动。


檐外刀风呼啸、喝叫连连,片刻「砰、砰」两声,竟是二少被倒轰回来,背脊狼狈着地。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远之嘴角溢血,两人把臂而起,目光阴沉,膝弯肘臂都有些颤。


方兆熊蔑笑:「我道岳老师的徒儿是三头六臂的人物,真是见面不如闻名。」漆雕利仁吐出一口血唾,冲他咧嘴一笑,牙上染满红渍,转头问:「这个可以么?」李远之摇头:「不行。」


「又不行?呸!」他拄刀而立,不住舔舐嘴唇,赤红混浊的双眼紧盯门外,彷佛又犯上了什么瘾头,兀自苦苦忍耐。


却听门外之人正色道:「你这话说得不尽不实。他二人比陆云开更经打,真要较量起来,你未必是对手。」方兆熊勃然大怒,喝道:「放——」檐前劲风压至,泼啦一声,所有的炬焰一平,他这个「屁」字再也说不出口,硬生生被塞回肚子里,凝神戒备。


一条修长的玉腿跨进高槛来,露趾的硬底鞋撞上青石地板,「叩——」的一声清亮激响。


在摇曳的火光下看来,这条腿肤质滑腻、酥白耀眼,小腿的肌肉结实有力,大腿却极丰润,充满女性魅力,且长得不可思议——不仅是比例,而是这条腿子本身便十分匀长,腿根几与方兆熊的腰际相齐,腿的主人却只较他略高一些,一眼便全望到了她腿上。


身材高大的女子,肌肤通常较为粗糙,这名身披镂甲的高挑女郎却无此缺陷,肌肤吹弹可破,直如鲜切的水梨,肤质爽润,通透处竟似有沁水之感,剔莹白净。


她才迈入一条白生生的右腿,众人便为之摒息,现场声闻俱失,只余一片心跳怦然。


女子趾尖稍一用力,重心前移,小腿随之虬紧,膝弯腿筋拉直,若隐若现的大腿亦绷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宛若雌羚飞蹬……之所以如此清楚,乃因全无遮掩,女子惯着的裈裤、裙袜等,在她身上付之阙如,粉雕玉琢的长腿近乎裸裎。


她并非什么都没穿。


女子之鞋十分殊异,鞋底如一只娇巧的船形硬台,跟高而前低,脚掌平置台上,仅以侧带系起。虽穿了「鞋」,雪白的玉趾、饱满的脚背、浑圆的踝骨,乃至脚跟无 一不露,形同裸足。


小腿腔上覆有一片金甲,长至膝下,同样环以侧带,腿背悉数镂空;虽负重甲,小腿仍与赤裸无异,曲线肌肤一览无遗,令人难以喘息。


女子手持金杖跨过高槛,动人的娇躯终于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她全身装扮,大抵与那双金甲凉鞋相类。虽系肩甲,肩臂却无寸褛;半截式的胸甲与裙甲遮住了私密处,甲下却空空如也,不但露出蛮腰玉脐,胸甲裹起一双盈盈玉乳,连甲弧上堆出的雪白半球都黏人目光。裙甲前后虽有两片裙纱,行走间腿根若隐若现,比裸身更引人遐思。


符赤锦一向自诩胆大,也不禁傻眼,手按酥胸,暗自昨舌:「这甲与镂空的亵衣有何不同?是哪来的妖女,做这等迷惑人心的装扮?」怀中沈氏方悠悠醒转,睁眼一见,又晕厥过去。


男子不为所动,目光冷冽,连汗也没多沁分许。


他昔年任职四方馆使时,会与各国使臣交游,知道这身异域战甲的形制,来自海外一处名唤「索儿莫铁」、全是剽悍女子的部族。传说此族之中全是女子,有自割右乳的习俗,以便挽弓射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


为他述说的使臣,自己也没见过割右乳的索儿莫铁之女,甚至不确定世上是否真有一处叫「索儿莫铁」的秘境,族中女子毋须依靠男子,自行繁衍存续。此说在异邦流传甚广,并无实据,却受百姓喜爱,索儿莫铁「无乳之女」常出现于绘画、雕刻,乃至诗词歌赋,便如东海的龙皇应烛。


当年贡单里就有一尊汉白玉女雕,海外异邦的匠人不讲「秀骨清像」、「服装容曳」等,一味仿似真人,那挽弓的女雕身披重甲,多有裸露,只有一边乳房。太祖武皇帝兴致勃勃地召臣子们来看,酒酣之际聊作谈资,说些粗鄙不雅的荤笑话。


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有笑,定王也是。为了移转尴尬,他专心打量汉白玉雕,从胴体、弓刀看到衣甲,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才知穿在真正的女人身上是这般模样。


女子的衣着胴体太过眩人,容貌反倒失色。


其实她生得堪称秀雅,鼻梁挺直、凤目斜飞,只下颚骨略方,颧额稍平,再加上细眉凤眼,五官便不够突出,仍是美人胚子,并未刻意卖弄风情,甚且有些严肃。


她手中的金杖长逾头顶,顶端有着圆盘也似的八足虫刻,杖底做成尖锋;说是棍杖,更像重戟大枪。女子以杖拄地,肃然道:「今日天罗香只取一物,拿了便走。使君若爱惜性命,趁早献出,雪艳青担保使君平安离开。」却是对男子所说。


他则低头敛目,毫无反应,猜不透在想什么。


方兆熊回过神,兀自胀红头脸脖颈,怒道:「玉面蟏祖!可知妳今日所劫,将导致天罗香满门俱绝?识相的就快些离去,免得日后追悔无门!」


耿照一凛:「原来她是明姑娘的师姊,」玉面蟏祖「雪艳青!」明栈雪于他格外不同,又吃过郁小娥的亏,天罗香在他心中便是七玄邪派的代表,不觉起了敌慨,暂将李远之、漆雕利仁之事放一旁。


雪艳青一派之尊,连追讨《天罗经》这等大事都未必亲与,可见今日欲取,绝非泛泛。耿照见檐外垂落丝索,身穿黑衣水靠、腰缠各色彩绸的妙龄女子攀缘而下,密密麻麻的怕没有一、两百人,想起先前在小丘下所见之尸,怕亦是天罗香折损的攻坚部曲。


雪艳青见男子不予理会,也不生气,一拄金杖冷冷扬声:「使君凭区区二十几名手下,据地坚守,从黄昏战至入夜,若非自行打开阵地,命陆云开引开我的人马,好放这几个人进来,不定还能多守几个时辰,我很佩服。不过行军布阵,只能到此而已,想要生路,须凭江湖的手段。」


方兆熊冷笑。「江湖事江湖了么?好!一句话:撤了妳那些淫毒娃儿,妳我堂堂一决,我若取胜,便任我等自由离开,不许留难!如何?」


雪艳青又等了片刻,终于明白男子不会与自己对话,目光移来,冷冶开口。「堂堂一决?不必。你要是能让我后退一步,」玉面蟏祖「四字,从此自江湖除名!」


方兆熊竟不甚恼怒,咧嘴一笑,扬眉道:「好!君子一言……」


雪艳青接口:「……快马一鞭!」


两人正要动手,蓦地一声清叱:「慢!」 一个穿颅刺耳的破锣嗓音,怪腔怪调念道:「天地栗栗,日月曼曼,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远远来见!」


大片碧磷鬼火穿过包围,由小丘一侧涌至。阴宿冥飘然现身,手按降魔青钢剑,由十数名白面伤司簇拥,自鬼火中漫步而出,冷哼道:「雪艳青!本王未去找妳,妳倒抢上门来啦。妳已有了一把,多拿几把又有甚分别?」


雪艳青缓缓转头,斜乜着此世的新任鬼王,漠然道:「在我看来,这五把妖刀的主人只能有一个,显然不会是你。这柄赤眼妖刀,我要定了!」


阴宿冥哈哈大笑:「婆娘!以为是上街买菜,喊了就算么?这里够资格一战的,只妳我而已,其它不过跳梁小丑罢了,莫管闲事。」有意无意瞥了耿照一眼,又道:「来,妳我划下道儿,一决胜负!还是妳也拿出妳那柄万劫来做彩头,新仇旧恨一并了结,也不须等到大会啦。」


耿照听得满头雾水,心想:「她说什么赤眼妖刀?赤眼在哪里?她们……却要问谁讨去?」


阴宿冥见他露出迷茫神色,忽然明白这小和尚对眼前的一切浑无所知,冷笑道:「本王接获密报,说赤眼妖刀落入岳宸风手里,前几日已献给了镇东将军慕容柔。本王今日前来阻截,便是为了赤眼,谁知这不知廉耻的淫窟黑寡妇,也来蹚浑水!」


耿照益发不解,茫然蹙眉:「镇东将军?慕容柔?」


在他想象里,能节制岳宸风这猛虎一般的人物,就算不是太祖武皇帝般武功盖世的皇者,也必是五峰三才等级的高人……放眼这破屋里,并没有这样的人物。一定是弄错了。谁是莫容柔,哪儿有慕容柔?这里有谁,堪是牢牢箝住猛虎的镇东将军慕容柔?


阴宿冥很想把他的脑袋剖开来看看。何以他知道忒多秘密,却连这种简单的问题也弄不清?不识镇东将军,跑来同人家搅和什么?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之所向,稳稳落在那名貂裘男子身上,正迎着他抬起面庞,神态从容,姣好的凤目绽出锐光。


世无绝路,唯我运筹!那是统率万军的大将才有的眼神。


「就是他。以区区不到三十人的三流武士近卫,在这儿抵挡了一个多时辰,还差点让他逃掉。本王带了百多名鬼卒,天罗香的淫毒婊子只怕还倍数于我……十倍的人马,却怎么也攻不进,本王今日算开了眼界。你走运啦,小和尚,还不来见见太宗孝明皇帝的从龙之臣、东海一道的正主儿,央土大战中硕果仅存的当世名将……」


阴宿冥望着那苍白赢弱、病容却冷漠自若的男子,嘲讽在不经意间已成了敬意:「镇东将军,慕容柔!」


【第十二卷完】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妖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