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折:鵲巢鳩據,虛室開櫝

视线一黑,耿照索性闭目凝神,神识遁入虚空之境,全身的碧火真气循环自在,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调匀内息,回复元气。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吐出一口浊气,只觉精力饱满,先前的疲惫虚脱一扫而空,忽听几声清脆的「喀搭」轻响,却是自身旁传来,转头倾耳:「弦子姑娘?」


喀啦一声,耳畔掠过一丝风凉,弦子举起右手活动几下,继续专心应付左手的钢缭。


「再等一下,一会儿替你解开。」她口里咬着一根簪钗似的细长钢针,脑后以粉绸紮成马尾的乌浓发束垂落胸前,露出一段白哲雪润的纤细鹅颈,在幽暗中竟微泛光华,分外耀眼。


原来她右腕的皮制臂讲中设有暗鞘,藏着一长一短、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坠入地牢之后,她趁着四下无人,以手指钩出曲针撬开缭锁。这开锁的技能与工具潜行都中人人皆备,弦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逢宫设计的「吸魂功座」固然巧妙,但她心无旁骛之下,不到半刻便撬开了钢锁的机括。


没想到弦子竟有这等巧妙的翱缯(注)活儿,耿照既惊又喜,只可惜地牢光线微弱,四下幽暗不明,不然还真想观摩一下。』开开眼界。正自睁眼探头,蓦地心尖一阵微悚,先天胎息骤生感应,低声道:「有人来啦!」


弦子一怔:「没听见。」兀自喀搭喀搭地转动钢针。


耿照急道:「是真的!有两……不,是三个人!」不一会儿工夫,脚步声由上而下一路盘绕,静止在厚重的地牢铁门前;锁孔中发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尖响,火光随着一霎变宽的门缝透入。


耿照眯眼转头,朦胧中见两个影子1前一后,举火而入,身形模样无比熟悉,正是上官夫人与五绝庄大小姐上官妙语。


母女俩合擎一炬,身后的第二把火却停在门边,执焰之人身量不高,生得肩阔腰窄、臂矫如猿,一身布衫草鞋,蓬乱的额发难掩惺忪睡眼,竟是在丘下骑牛读书的那名少年。


耿照习惯了松枝火把的光芒,目光与少年一对,沉声道:「原来,你也是五绝庄之人!」少年耸了耸肩,仍是眯着一双迷蒙大眼,动作虽似流水随心,却未予人轻佻之感,只觉没什么敌意。


上官夫人回头道:「何患子,你先上去。一会儿时间到了,再下来接我。」


被唤作「何患子」的少年面露难色,上官夫人之女上官妙语却圆睁杏眼,咬牙冷笑:「我母女俩手无寸铁,你还怕我们劫了人去?」上官夫人一扯她的衣袖,低声喝止:「好了!别为难他。」迳对何患子道:「你上去罢。我母女二人不会使你难做的,你该清楚。」言罢拂袖转身,不再说话,虽着粗布衣裳,却自有一股将军夫人威仪,凛然不容侵犯。


那少年何患子神色漠然,微微躬身一揖,低头退出地牢,随手将铁门带上。


这回,他一路盘旋而上的脚步声倒是清晰可闻,彷佛刻意为之。上官夫人竖起耳朵,直听他走远之后,才让女儿将火炬插上石墙,趋前观视二人身上的伤痕。


弦子在那「吸魂功座」坐得端正,右腕处的钢缭看似原封不动、完好如初,让耿照几乎误以为方才钢针开锁一事,纯是出于自己的想像,忍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有相询之意。


弦子却冷冰冰的,也不来搭理他,索性别过头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耿照微微一怔,不禁失笑,暗忖:「说她不通世务也不太对。到了紧要关头,倒是机灵得很,一点儿也不糊涂。」


上官夫人整肃仪容,冲他敛衽施礼,低道:「没想妾身一时糊涂,连累了二位,还请二位恕罪。」耿照动弹不得,急道:「夫人快快请起!折煞我二人啦。」见上官夫人拜了几拜,才由一旁上官妙语搀起。


那上官妙语瞥了他二人一眼,小声道:「我阿娘都拼命暗示你们别进来啦,偏生自投罗网!」上官夫人回头责备:「别胡说!没规矩。那金无求老奸巨猾,两位大人既无防备,怎知有诈?」上官妙语吐了吐舌头,低头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低溜溜地一转,可没半点服气。


耿照忍不住问:「夫人,那位符姓的姑娘与『八荒刀铭』岳宸风素有勾结,乃邪派七玄中人。我听令公子说什么『主人……莫非,现今的五绝庄也听从那岳宸风的号令?」


上官妙语抢白道:「你不知道就别胡说!那人不是我娘的儿子,不是我的哥哥,他……他是假的!「好啦,你少说两句。」上官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两位也知道岳宸风,要说便容易多啦。人所皆知,五绝庄五位当家都是中兴军出身,退隐时年事已高,妻子若非本地少女,便是相从于战乱之中;在此经营数年,五位当家接连辞世,除了小女是先夫的遗腹之外,公孙、何、李、漆雕等四家都来不及怀上孩子,一时之间人丁单薄,堂上便只五名寡妇、一个奶娃,还有一位随将军们退下来的管家。」


老夫少妻,这也是可以想见之事。听到「管家」二字,耿照心中浮现那张浑无表情、宛若狐狼般的青白面孔,脱口道:「是金无求么?」


「正是。」


上官夫人神色一黯,标致的琥珀色面孔倏地僵冷,深吸几口调匀气息,这才恢复平静,继续道:「家父原是本地仕绅,在临澧县东很有人望。朝廷将本县东边的几百户人家封给先夫等为食邑,乡绅、农户多有不豫;先夫逝世之初,我娘家那厢多少顾着情分,安安分份没甚作为;过得几年,见小女日渐长大,怕我们结上一门有力的亲家,便联合起来向臬台司衙门请愿,欲收还地籍,各归地主佃户。「其时,慕容柔入主东海,着意拿先广爷分封的功臣宿将开刀,一时风雨飘摇,我们五个妇人家困坐庄里,惶惶不可终日。里边儿是夫家的祖宗牌位,外边儿却是娘家的父兄母舅,左右为难,生怕一觉醒来家业化为乌有,此生不知还能依靠谁。」


这样的无助,耿照能深深体会。


即使在王化四镇,只要一出中兴军眷的村落,便是孩童也会受到本地人的排挤敌视,认为他们占了故乡的土地,是外来的不速之客。因此龙口村的孩子都很团结,经常联合起来与外村的孩子打架,他与葛五义的同村之谊,便是这样你赞我一块石头、我偷踹旁人一脚,彼此拉拔着培养出来的。


五绝庄位于全是东海本地人的临澧县,除了随五位将军退下来的些许亲兵,院墙之外俱是充满敌意的当地土人,直如孤岛。上官处仁等在世时,尚能挟着余威收租使役、强娶当地仕绅的妙龄女儿;一旦身故,积怨爆发,再难遏抑。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人带了个男童上门,说那孩子叫适君喻,自称是公孙夫人的侄儿。


五绝庄诸夫人中,只有公孙夫人适氏非是东海本地出身。


适家本是白玉京望族,适大人累官至礼部侍郎,是堂堂正四品的京官儿。城破之日,适家小姐与家人失散,被公孙使义所救,两人一路逃到东海,而后更以身相许,从了公孙使义。


「适家姊姊1见那孩子,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是我兄长的孩子没错,生得……生得与我哥哥小时一模一样!』姑侄俩抱头痛哭,我们几个姊妹也跟着红了眼眶。」


从此,那两人便在五绝庄住下。公孙夫人极是疼爱那名唤「适君喻」的男童,直将他当作亲生儿子抚养,心中有了寄托,渐渐不再夜中独坐,或自绣枕泪湿之间惶然醒转,又睁眼直到天明。


「有一天,适家姊姊慎重地召集了四府姊妹,当众宣布,要收适君喻为义子。」


上官夫人低道:「起初所有人都反对,但她一反平日的柔弱娇软,厉声道:『五绝庄若无子息,朝廷随时要将食邑撒回,谁能抗诘?现今是国家初建,律令草草,可知在前朝,三等侯府若无合格之人袭爵,身故之日,门第便等同庶民?』「我们都吓傻了,从没见过她如此声色俱厉的说话,当时我隐约觉得不对,却没敢直说,只劝道:『侄儿虽亲,到底不是姊姊所出。万一……」


「她冷冷截断话头,肃然道:『妹子,妙语是你的女儿,将来却要嫁人的。她嫁了谁,上官家便是谁的,赵钱孙李也好,周吴郑王也罢,家祠之内,未必能有一角给上官家的祖宗牌位。』


「后来众姊妹一想,也觉有理。说也奇怪,自从适君喻那小娃娃入庄后,原本闹得沸沸汤汤的请愿上诉,居然自动平息:渐渐乡人也不再与五绝庄往来,我几次派人捎信往娘家,父亲与兄长却避不见面,久而久之众姊妹也乐得闭门谢客,不再为外事烦心。


「适家姊姊自从得了义子,气色益发娇润动人,神采奕奕,彷佛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妆红抹艳,不再愁眉苦脸。姊妹们以为她是心有慰借,也不以为意;过不久,李夫人吴氏也说要收螟蛉子,那人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小孩来,说是李知命将军在西山道的远亲,取名『李远之』,李夫人居然欢天喜地的接受了,一般的不听人说。


「后来,漆雕、何两家夫人接连收了义子,却都是本地人氏,血脉与漆雕信之、何遵礼两位将军丝毫扯不上关系。「我看不过去,好心提醒道:『各位姊姊,现今五绝庄的家业已无人觊觎,若要收养义子,何不着人返回家乡打听,找些关系近的才好。』不料诸位姊姊只是冷冷看我,道:『你有女儿,自是一点儿也不着急。』渐渐我开始感觉,自己无形中已被摒除在外。她们经常私下聚会,还当着我的面窃窃私语、彼此嘻笑,却不再与我说心里话。」


耿照听得一凛,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夫人,刚才那位何患子……」


上官夫人点头。


「便是何夫人姚氏的义子。他父母我都识得,是我幼年时乡里间的玩伴。何患子入庄时才三岁多,『患子』是小名儿,据说他出生之时连一声也没哭,家人以为是天生的哑巴,才管叫『患子』。」


耿照沉吟片刻,思绪如水银泄地般奔流蔓延,心想这一切绝非巧合,而是有心之人精密策划的结果,而且所用的手法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灵光一闪,抬头问:「上官夫人,请恕我冒昧。敢问公孙、漆雕、何、李等四位夫人,是否在收了义子的两三年之内,便相继过世;死前体力衰竭,缠绵病榻许久,周身却无任何可疑的内外伤,也验不出毒物的反应?」母女二人面面相观。


上官夫人错愕道:「典卫大人是如何知晓?当……当真如此!大人所说,便如亲见。」


「我已知是何人所为。」耿照叹道:「四位夫人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人以采阴补阳的邪术掏空了身子,以致衰竭而死。夫人适才说公孙夫人收养那适君喻之后,变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多半是从那时起,便与那人私通。「这一切,都是带着适君喻登门认亲的那人所谋划。若我所料无差,那人便是如今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上官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这些年来,总算有人知道五绝庄的冤屈啦。当时若有典卫大人这般慧眼,兴许不致到如许田地。」


耿照摇头道:「夫人切莫这样说。那人在别处也有过相同的劣行,一样是处心积虑,占夺他人的祖宗基业。在下碰巧得闻,才有此猜想。」忽觉岳宸风就像是一颈恶鸠,不事筑巢,专去侵占其他禽鸟的窝巢,悍然啄食巢里的鸟蛋摄取营养,以图己身的壮大。


对虎王祠岳家是如此,对五帝窟如此,对五绝庄亦是如此。而从上官妙语、何患子的年岁上推算,这几桩阴谋进行的时机似有重叠。


「上官夫人,」耿照提出心中的疑问:「岳宸风第一次带适君喻登门之时,大约待了多久?期间可曾离开?」


「约莫半年罢。」上官夫人想了一想,回答道:「此后便来来去去,每次至多只待一、两个月。最初我并未疑心是他搞鬼,也是因为他在庄里的时间并不长,怎么都想不到他身上去。」


*便说得通了。


当时岳宸风的身份,还是阿傻两兄弟的义兄,曾经拿了几车的财货当本金,说是南下省亲,顺便做生意,后来还带回了明栈雪;想来便是那次南下之行,他向五绝庄伸出了魔爪,借机登门入室,将五府的寡妇们连同偌大庄园基业化为禁弯。至于他对五帝窟出手,至少是紫度神掌的雷劲大成之后的事,时间上要晚于虎王祠、五绝庄。


(这人……真是可怕!)


该说他是擅于钻营,还是擅于隐忍?观其埋线布局、待时机成熟才一一收割的行事风格,无不是花费数年光景潜伏等待,期间甚至交互布线,不急不缓,要是换了其他歹人,当下看不见的利益便无意追逐,更遑论先投资几年的成本,慢慢等它萌芽茁壮?


难怪以漱玉节之多智、薛百胜之悍勇,五岛之内多有豪杰,仍不得不屈服在岳宸风的淫威下。若无过人的心机城府,他便不是今日的岳宸风了。


「夫人最初怀疑之人,莫非是金无求?」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官夫人咬牙道:「先夫待他恩义备至,那厮却恩将仇报,与岳宸风同流合污。当时庄中仆役还未全换,我多次派亲信出外求救,都被那狼心狗肺的金无求破坏。后来听说岳宸风做了慕容柔的幕宾,连朝廷这条路也没得走了,我们才死了这条心。」


岳宸风手段厉害,却非是施恩大方的人……


耿照蹙眉道:「究竟岳宸风给了他什么好处,才能令一名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离开行伍后仍不离不弃的沙场老兵变节,甘做走狗,反来欺凌旧主?莫非……金无求有什么把柄,又或有亲人儿女在他手里?」


上官夫人淡淡一笑,线条姣好的纤细下颔一绷,无声咬紧牙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岳宸风用整座五绝庄,终于买通了五绝庄的总管。」


「什么?」


耿照闻言微怔,一旁沈默已久的上官妙语却猛然抬头,杏目圆睁,咬牙恨道:「那个上官巧言,就是金无求的亲生儿子!岳宸风教那厮冒顶了我家的门第!」


……


半刻的时间倏忽而过,上官夫人约略提了一下庄中现况、屋舍分布等,其余都难以细谈。


五绝庄的食邑本不算少,这几年在金无求的经营之下仓凛颇丰,庄里养了几拨武装人马,只是近日都派出去了,才显得空空荡荡。


岳宸风让金无求的儿子成为上官家义子,凭空造出一名「上官巧言」,交换的条件就是对上官夫人母女秋毫无犯,每月供白米一袋,有僻室栖身,其余的副食菜蔬还须母女俩自行栽种,多的再与附近乡人交换些日用;日子尽管清苦,比起被硬生生采补至死的四府夫人,已不知幸运多少倍。


「何患子那孩子本性不坏,我会想办法说动他,放二位出去。」


耿照心想:「你若知我的身份,便明白此事绝无可能。」摇头道:「夫人!我二人是无名小卒,何德何能,不值得夫人甘冒奇险。」


上官夫人激动起来,咬牙道:「不!乡里间流传,此次三乘论法大会,朝廷不但派遣琉璃佛子前来,连皇后娘娘的凤驾也将亲临东海。「贵城独孤城主是圣上至亲,恩宠有加,全东海唯有他不惧慕容柔的权势。二位须将五绝庄的冤情上禀城主,请皇后娘娘为上官、公孙等五家作主,如此,我纵死无憾!」


耿照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唯恐她真去拼命,低声道:「夫人勿忧,我自有脱身……之法。今晚请夫人与小姐闭门不出,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如此贵庄的冤情才有机会水落石出。」


上官夫人半信半疑,铁门上忽传几声轻响,门缝拉开一线。


「夫人,时间到了。」何患子的嗓音沙哑而紧绷,显示他所冒的险已至极限。


上官夫人回望了耿照一眼,他冲她微微颔首,澄亮宁定的眸光似鼓舞了妇人。


铁门重新锁上,始终默默无语的弦子飞快夹出钢针,借着壁上火炬光芒,三两下便将缭铐打开,从「吸魂功座」上一跃而起,活动四肢关节。她正要替耿照开锁,耿照摇头道:「不妨!你去研究那门上之锁,看看有无法子打开。我适才说了,我自有方法脱身。」


弦子微一犹豫,更无二话,转身专心应付那门上的锁孔。


耿照经过一轮休息,精神饱满,缓缓沉腰松胯运动内功,果然身下座椅「格格」几声,虽是一阵轻晃,那晃动却巧妙地将加诸于椅身的力道导向支点结构。整张椅子的衔接处便如绞紧的毛巾,椅上之人越是用力,结构便锁得越牢;多余的力量则被导入椅脚,散于地面,想以大力一次震散结构亦是不能。


「好厉害的机关!四明极府的『数圣』逢宫,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心中暗赞,当日在城中目睹「响屦凌波」之妙,以为不过是奇淫机巧罢了,直到此刻才是诚心佩服;若非是对人体的肌肉骨骼、内气运行有着极精深的研究,任凭再巧的手艺、再高的机关术,也造不出这样一把椅子来。


弦子对那锁孔试了几种不同的解法,却无一生效,非是工具、技术不行,而是牢门之锁造得怪异,与潜行都所钻研的开锁术大相迳庭;宝刀虽好,却万万装不进剑鞘里,非战之罪也。


她拭了拭额汗,见松枝即将燃尽,回头道:「这门打不开!我先替你开锁。」


耿照低喝道:「不必!你别过来,退开些!」沉声一喝,鼓劲而出,忽听椅上一阵炒豆似的劈啪细响,所有的关节接点一齐爆开,钢缭、腹筵等从根部连接处弹迸开来,也用不着开锁了。


他朗声一笑,霍然起身,那专锁内家高手、价值千金的「吸魂功座」在身后倏然坍塌,眨眼间解裂成一个个零件,在地上散叠成垒;每个零件均是通体完好,唯衔接处扭曲粉碎,无一例外。


饶是弦子平日心湖如镜、冷若冰霜,此际也不禁睁大美眸,奇道:「你……你是如何办到的?」


耿照活动活动手腕脚踝,耸肩笑道:「这要多谢上官巧言啦。若无他的大嘴巴帮忙,我也想不出办法来。」


原来他试出了吸魂功座的原理,便运起至柔的「白拂手」劲力,待吸魂座按他周身的筋骨运作化消劲力,再逆运至阳至刚的「跋折罗手」功劲,瞬间劲力、走向全然相反;机簧再巧,毕竟是死物,陡地被两股劲力猛然拉扯,相对脆弱的衔接点顿时崩坏。


能做到这点,除了靠碧火功源源不绝的内力,更须「薜荔鬼手」这等有刚有柔、兼容并蓄的功法,否则纵使劲力能分阴阳,发于其外却仍是同一套肌肉筋骨的运用之法,一样骗不过吸魂功座的巧妙机关。


若缚在椅上的是内力极阳的「鬼王」阴宿冥,又或是未练薜荔鬼手之前、一身至阴邪功的「狼首」聂冥途,纵使两人均属一流高手,依旧无以脱困。


*逢宫的设计毕竟是当世一等一的杰作,不幸的只是遇上了身负「火碧丹绝」与「薜荔鬼手」两大奇功的少年耿照而已。


弦子静静听他说完,蹙眉道:「世上立界有这样的功夫?」


耿照笑道:「真的有啊。你若想学,有机会我再教你。」


弦子想了一想,认真点头。


「好。」


壁上的松枝火把焰光渐弱,明明灭灭一阵,发出剧烈的「劈啪」声响。耿照为争取时间,忙解下腰畔的神术刀,以刀柄敲击石壁,斗室里回荡着时而闷钝、时而空洞的奇异声响。


「你在做什么?」


弦子来到他身后,冷眼旁观片刻,双手抱胸,微歪着秀颈问。


「我在找『甬』。」耿照手里不停,口中解释:


「刀剑须时时点油保养,因此护手、握柄,甚至握柄末端的环、鼻等等,都是可以拆解下来的:这些可以自由拆卸的机构,在我们这一派的铸剑活儿里管叫『甬』,即『活动的机关通道』之意。「大型的机关也是这样。活门、掀板、擒纵机括,时不时要上油保养,又或维修清理,机关师会留一处方便进出的通道,免得机关用了几次便不能用了,谁还肯花钱制造?」一指身后壁上:「你看见火把了没?」


「嗯。」


「焰火晃摇,代表有风口。这囚室不大,按理通风口至多三寸见方,不会有这么大的风;我们关了许久,适才上官夫人母女在时,这儿最多有五个人、两支火把,却丝毫不觉气闷,可见通风良好。我怀疑风口与『甬』是做在一起的。」


他敲击片刻,喜道:「是这儿了!」以神术刀插入砖隙,热刀切牛油似的顺着四边划上几匝,砌墙的灰粉簌簌而落。


他平举刀刃,运劲一送,神术刀「噗」的一声直没入柄;沿砖隙如法炮制,不久便将几块石砖的接缝戳穿,双掌一轰,厚逾四寸的青石砖向后塌陷,露出个黑黝黝的洞来,一股潮湿阴凉、隐带霉味的大风扑刮而入,几乎将炬焰吹熄。


弦子露出佩服之色,耿照耸肩笑道:「你刚才开锁的时候,我脸上的表情应该也是这样。走罢!」擎下火把,伸入墙洞,以免有什么瘴厉毒气。


那甬道的宽度不过三尺,只容一人匍匐前进。耿照率先进入,顶着一整片的齿轮连杆爬过一人来长的狭小空间,来到一处宽阔的砌石天井。天井四面都有墙梯,两人爬上梯去,才发现置身于一间无窗的小砖房里,三面墙上有大大小小的拉杆铁掣,下头写着「开」、「闭」、「停」、「升」等字样。


推开门缝一瞧,这间独立砖房的位置正在大堂之后。适才金无求退至后进,「吸魂功座」便即发动,显是由此地所控制。


「看来,这便是全庄的机关中枢了。」


「我要去救人。」弦子回望着他:「你呢?」


耿照打量墙上的拉杆字条,想起爬上天井时,明明四面墙都有梯子,都留了维护机关用的「甬」,按理应有四处机关才是,怎地却只有三面墙有控制杆?微一思索,登时省悟,对弦子道:「我们不出去!要去的地方在下头!」不由分说,拉着弦子鎚下天井,从不设拉杆的那处甬口爬了进去。弦子毫无反抗,柔软凉滑的柔夷任他拉着,随他爬入甬道之中,乖顺得活像是一只美丽的细瓷娃娃,足见对他的信任。


耿照心中感动,暗忖:「我与她相识不久,还曾冒犯过她的身子,难得她如此坦率无疑。」忽觉心如白纸的弦子其实很好相处,只要光明坦然、直来直往即可,有什么就说什么,毋须考虑繁琐的人情世故,反倒自在。


甬道比先前那条长得多,尽头处天地一宽,却布满复杂的机件齿轮,要觅空间置放手脚大是不易。


耿照勉强把自己「塞」了进去,弦子索性趴在甬道里,双臂交叠撑住胸口,探头道:「如果上头那个齿轮转动起来,会不会把你的头轧掉?」


「会!」耿照哭笑不得,胸中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没好气道:「万一它动起来了,麻烦你一定要跟我说一声。」


「好。」


不与她缠夹,耿照抬头四望,片刻才喃喃道:「……果然如此!」将手中的火摺子凑近几处机件结构,一边对弦子解释:「这不是一般咬合开关的擒纵结构,而是十分复杂的套筒与活塞,利用水力来举物,可以拉起数百斤重的铁石门扉。「庄中有三处机关可由砖房壁上的拉杆来操纵,独独此处不能,代表这机关不能由外头控制,连金无求、上官巧言也不例外。上官夫人说岳宸风的居停在庄中东侧,这甬道刚好也是东向;机关若是用来控制密门的开启,则这面墙后,便是岳宸风房里的密室!」


但密门既是以水力开启,墙后也可能是加压用的液室。一旦劈开墙壁水涌而入,两个人便只有活活溺死一途。


耿照回头凝视弦子,正色道:「弦子姑娘,我所知的机关原理,最多便只有这样了,无法判断墙后是密室还是水井。你不用随我冒险,先退出去罢。」


弦子摇头。


「先劈膝下,水来了我们再一起走。」


耿照想想也是,拔出神术刀一斫,「铿!」火花飞溅,削下大片石屑。那神术刀不仅锋锐无匹,刀背又十分厚重,拿来当作斧头原也使得,砍劈石墙亦极称手,不用担心刀口卷曲,又或刀板断折。


耿照劈了几下,一不小心砍断一根连杆,头上的齿轮转动起来,眼看便要碾过他的脑袋,忽听得一声激越的金铁交鸣,弦子及时拔出灵蛇古剑一绞,卡住了齿轮。


「快点!」


她双手握住刀柄,手背的指节绷得青白,细直的手臂微微颤抖。


因为弦子的身体挡住了甬道,耿照已无退路,只好运起十成功力,发了疯似的一轮猛砍,砍得火花喷溅、石屑纷飞,心中暗祷:「墙后千万不要是水井,否则进退无路,左右是个死!」见弦子咬紧银牙,兀自不敢放手,轮轴却开始「咿一呀*」的前后微晃,他奋起余力、肩头往残壁处一撞,「哗啦!」石碎尘飞,整个人摔入一处干燥的空间里;几乎在同时,弦子抽回古剑,齿轮轰隆隆轧过原处,她低头一避,连人带刀缩回了甬道之中。


连杆已断,其余的机括并未随之连动,那巨大的齿轮空转几下,才又慢慢静止。


撞开的墙洞里烟尘渐息,两只靴尖还伸在洞外,隐约可见洞里火光摇曳。弦子还刀于鞘,探出一张俏脸,一本正经的问:「喂,里边有水么?」


耿照的靴尖动了一下,传出「呸呸」的吐唾声。


「没有!你有的话拿点儿给我,我想漱漱口。」


弦子爬下甬道,推搪着他的靴子直往后缩,一路钻进密室。


那密室比天井上的砖房大不了多少,耿照抹去一头一脸的粉尘,以火摺点亮了四壁的油灯盏,赫见居间的石台置着一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扁匣,正是自己当日遗失之物。


(太好了!赤眼……我终于找回赤眼啦!)


至宝失而复得,他伸出微颤的双手捧起琴匣,仔细检查一番,见匣上的锁头完好如初,匣背的铰链也未受损伤,旋即会意:「岳宸风要将赤眼呈给镇东将军,据说那慕容柔心细如发、锱铢必较,若非是原封不动地献给他,不定要惹什么麻烦。」暗自庆幸慕容柔武难相处,才使岳宸风投鼠忌器,格外小心。


若非如此,若教他明白了赤眼刀的异能,不知有多少武林中的美女受害。如水月停轩、天罗香等专收女子的正邪派门,岂非都成了他眼中的娇美腴肉?


他将木匣负起,小心系好皮革系带,只可惜到处都没见修老爷子的那柄宝刀明月环。正四下打量着,忽见弦子怔在当场,目光紧盯着角落里的一物。耿照执火摺趋前一看,不禁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竖起一根黑黝黝的四角方柱,似是精钢所铸,柱顶托着一只约一尺立方的金盒子*说是「盒子」也不太对,那物事虽是立方体,每一条边线却都是圆弧形,通体似方似圆,既像一只盒子,又有几分圆球的模样,总之十分怪异。金盒子的每一面都被切割成横七行、竖七行,共四十九个小小的凸起,每块浮凸之上刻有小小的花纹,似图似字,恐怕要再靠近些才能看清。


然而,最怪异的非是此物的外型,而是它无时无刻不在「转动」。


毋须以双手触碰,也没有兽力或水力推动,仅仅是被一根钢柱托着的圆弧状金盒子,六个面上的凸起浮雕不断自行滑转;有时纵向转动,有时又改为横向,宛如活物一般。


耿照曾听七叔提过,以簧片绞紧机括之后,可以借着簧片所释放的力道,驱动些木偶竹雀之类的小玩意。但他足足观察了金盒一刻有余,发现它的转动几乎是定速恒常,不像簧片力有尽时;转动亦无机簧绞扭的声响,极其安静,彷佛榫接处悬在空中一般。


也不知呆望了多久,耿照蓦然醒觉,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脱口问道:「这……便是『亿劫冥表』,是不是?里头贮装的,便是被岳宸风抢走的『天雷涎』么?」


弦子神情恍惚,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片刻回过神来,兔儿似的雪白贝齿一咬樱唇,低声道:「是『亿劫冥表』没错。」耿照忍不住走上前,心想:「难怪宗主说我一见便能识得,果真是好奇妙的机关!」不敢伸手去碰,转头问道:「这……能用手碰么?」


「不知道。」弦子清亮的眸中掠过一丝迷惘:「我以前没碰过。我……我不能碰。」


耿照大感头痛,绕着钢柱转了一圈,沉吟道:「要不,我们把盒子打开,带走里头的天雷涎就好。反正带着咸大的金盒子,哪儿都去不了。」


他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装着赤眼的乌木匣虽也不小,但琴匣是常见之物,勉强还说得过去;一尺立方、既方又圆,还会自行转动的黄金盒子,要带着到处跑却是难度极高的事。「亿劫冥表」纵使珍奇难得,毕竟不如盒中的涎索紧要,两相权衡,自应舍椟就珠。


岂料弦子却摇头道:「不可能打得关。自有『亿劫冥表』以来,从没有人打开来过。」耿照一怔,又道:「那当时岳宸风如何将『亿劫冥表』带离五岛?」


「他威胁要毁去盒里的东西。」


「那盒子就是可以毁去的了。」耿照抽出神术刀,本想对准盒面上的一条接榫缝隙,谁知那缝隙转得几转,突然又变成横向转动。他一连换了几处瞄准,却迟迟找不到下手的时机。


弦子闪身一拦,以灵蛇古剑架住刀口,叱道:「不行!会伤到里边的东西!」


耿照急道:「天雷涎刀枪不入,宗主说连拉都拉都拉不断,怎会……」忽然明白过来,放下神术,凝着她的双眼:「『亿劫冥表』里装的,不是天雷涎,对不对?宗主骗我的。」


弦子默然,俏美的小脸微微胀红,护卫金盒的姿态却丝毫不让。


耿照还刀入鞘,点头道:「没关系,我不会硬来的,你别担心。你有你的立场,既是宗主的交代,你不能说的就不用对我说,我不怪你。」弦子也收起了灵蛇古剑,片刻才道:「盒里装的,叫『化骊珠』。」


「原来如此。」耿照沉吟道:「既然盒子打不开,当时岳宸风要如何威胁帝窟众人?就算他一刀毁了这『亿劫冥表』,也未必会将盒内所盛的化骊珠一并毁去。珠与盒子既然如此重要,怎能不赌上一睹?」


弦子还是轻摇蚝首。


「那时,宗主房内有杯『长生果饮』,他威胁要倒入盒中。盒上有缝隙,一旦茶水流入盒中,将会毁去化骊珠。」


「长……长生果饮?」


耿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谓「长生果饮」,是将木瓜挖去种子后煮至烂熟,掺蜜捣成泥状,再以姜片煎汤,具有消食止水、增强筋骨的效用。流影城内一到秋冬,每日都要熬煮长生果饮呈送至内眷院里,连横疏影也经常饮用。


一这帝窟三宝之中最重要的「化骊珠」,居然惧怕温补好喝的仕女茶品「长生果饮」?


连番不可思议冲击下来,耿照已有些麻木,思绪反倒清楚起来,大着胆子捧着亿劫冥表,从中空的钢柱上取了下来。


盒子的六面不断在掌心中徐徐转动,触感十分奇妙。他微一用力,试图让盒面的动作停下来,却发现几乎是做不到的,那一枚枚凸起的小方块不住旋转滑动,力道十分沈着稳定。耿照略微按压着小方块,方块似可把下,但真要用力按实,又有股莫名的抗力相阻。


直到他发现方块上雕的不是图样,而是字。


每块方格上都雕着四字,像是篆刻的印信,字体虽然古老,近看却非难以辨别。


耿照拿近眼前,目光追着不停移动的小方块,口中念念有词,眉头越皱越紧,眼睛却越睁越大;片刻才长长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将「亿劫冥表」放回钢柱之上,缓缓回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想,我能打开这个盒子。」


弦子微微一怔,见他说得郑重,点头道:「我能帮你什么?」


「找字。」耿照与她一人一边,合围着亿劫冥表,在不停转动的盒面之上追踪字体。「先找『隐沦变化……浑天应在』两块,找到了同我说。」


弦子凝神细看,片刻伸出纤长皎白的食指,追着一小块凸起一路指到背面。


「『隐沦变化』在这里!」


耿照见那块小方格转了过来,伸指一按,「喀搭」一声轻响方块凹陷下去,整个盒子的转动速度似乎慢了一点点,但仍未停止。「这里……是『浑天应在』。」弦子十分专心,不多时又找到第二块。


两人接连按下「存神驭气」、「虚空飞升」、「生驰虎血」、「履组紫绶」……金盒越转越慢,被按下的方块却不再弹起,转眼六面的方块凸起接连被把,整个盒子似乎缩小了一号。


耿照观准最后一枚「冥室自明」按下,盒子转动片刻,终于静止不动,盒面上的字句也依耿照记忆中的顺序重新组合排好,再无一丝错乱。两人摒息以待,忽见金盒中绽放光芒,一团亮光从方块的缝隙迸射而出,方块随之解体,「喀啦喀啦」的掉落一地。


中空的钢柱上盛托着一枚荔枝大小的白色珠子,皮光盈润柔滑,似裹珠液,散发着淡淡光晕。凑近一瞧,珠上隐约浮露极淡的青色丝络,如人体筋脉一般,若非颜色属青,简直就像一枚血纹明珠。


(原来……心泛便是令五帝窟众人不惜生命、甘受奴役的「化骊珠」!)


耿照回过神来,取手巾将珠子包好,只觉那珠不同一般的夜明珠触手寒凉,反倒有些血温;表面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湿滑,但不曾在掌心留下液渍,摸着竟有些柔软似的,令人想起宰杀活羊时、那嵌在对剖头颅中的羊眼珠。


「我不能碰。」他把布包递去时,弦子却摇了摇头,罕见地双颊微红,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旋又板起俏脸道:「你……你拿给宗主罢。记得把手洗干净。」


「手……洗干净?」


耿照听得满头雾水,不过今日遭遇的莫名之事够多了,没力气再多想。那只「亿劫冥表」金盒解体之后,除了居中的六校支架外,便只地上一大探形状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块,别说机括簧片,连钉子卡榫也没见一根。他随手拾起一块反覆端详,如坠五里雾中:「这盒子……究竟是如何转动?为何盒上方矩刻有《夺舍大法》的不传之秘,而解除机关又须依靠口诀的排列顺序?『亿劫冥表』、帝窟至宝『化骊珠』与指剑奇宫有何关连?」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妖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