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折: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且慢!」


五岛之主淡淡一笑,垂眸道:「鬼王绝迹江湖久已,兴许不知:妾身也好,五帝窟也罢,一向不管他门他派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集恶道在莲觉寺之中翻天覆地,也与本门无关。鬼王千错万错,独独不该杀了我手底下人。」语声温婉,笼发的乌纱长曳到地,衬与一身白衣如雪,便如观音一般。


漱玉节已非妙龄少女,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却不及那霜雪精淬之后如冰魄般醉人的绰约。她垂着一双剪水杏眸,随手掠了掠发髻,笼雪似的云纱袖管滑落肘底,几只杯口粗细的掐金镯子叮啷啷一碰,润白修长的腕子竟比手镯更加纤巧。


玉人温雅,吐露的清音却是一派宗主的威严,丝毫不容轻慢。


鬼王勒马回头,阴眸微乜,寒光森然,片刻方冷笑:「本王已说啦,杀人偿命,最是容易不过。」绿袍大袖一舞:「杀人者谁?」


身后,四盏碧油油的幽冥鬼火飘出行伍,提灯之人白靴白袍,头戴毡笠、腰系褡膊(行旅时用的长方形布袋,两端开口可贮物,多系在腰间当腰带,或搭在肩膊上),俱都是微带青惨的一色白。四人头脸均密密缠着白布条,直至颈间襟内,连一丝可供视物的眼缝都不留,模样十分诡异。


阴宿冥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你四人且将性命,还与漱宗主!」


白衣人一齐抽刀,横颈抹去,鲜血仰天喷出,随风飘落如红雾。四盏白骨提灯内的碧磷鬼火旋即熄灭,随着白衣白笠的无面主人一同倒落尘土。


死士漱玉节看多了,她亲自训练的黑岛精锐「潜行都」虽清一色是女子,危急时亦能慷慨一死,绝不退缩。但要死得如这四名白衣人般整齐划一、波澜不惊,连瞬息间的犹豫也无,恐怕是人都不易做到。


「那是集恶三道之中,地狱道独有的鬼卒,名唤「白面伤司」。」薛百胜微凑近她耳畔,低道:「夺五感、去心欲,剥皮除面,将人折磨到了极处,意志崩溃麻木不仁,便成这等不死不活的怪物,供其奴役驱策。」说罢踏前一步,纵声长笑:「这种东西再死一百个、一千个、也不抵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阴宿冥,你这「鬼王」比起你那不知是师尊、父兄还是祖爷爷的先人来,可说是小气家家;打肿脸充胖子,却端出这等寒碜菜色,岂非笑煞人也!」


众小鬼听他对鬼王出言不逊,纷纷鼓噪起来,夜风里一阵嘶呱尖啸,此起彼落,宛若魑魅夜行。薛百胜怪眼一吊,抱胸冷笑,只等那「鬼王」应付。


瘦马背上,阴宿冥却只一笑,耸了耸驼峰般的双肩,淡然道:「薛老神君此言差矣!数百年来,世上便只有一个「鬼王」阴宿冥,超脱六道,不入轮回,及至老神君与宗主百年后,鬼王阴宿冥仍长存于世,绝不消灭。」袍袖一舞。


「两位暂别!来日七玄大会上,本王恭候大驾!」


数不清的鬼火簇拥着瘦骨嶙峋的乌骓马朝院外行去,将穿出洞门的一瞬间,忽听一声爆响,一道极长极快的风压扫过,四名脸涂油彩的小鬼脚下一踉跄,还来不及开口,斗大的头颅迎风一歪,扑簌簌地滚落地面。


长风呼啸着荡尽大半个院落,所经处群鬼辟易,碧磷鬼火摇散一地,十分狼狈。风索似的长鞭余势不停,鳞角相叠的鞭梢屟屟怪响,昂奋如蛇,朝鬼王阴宿冥卷去!


长逾三丈的响尾鞭完全展开、居高临下一扫,势极重而极锐,鞭梢所带拍没有百余斤的巨力,鞭风偏又锋利无匹;一旦击实了,连贱马都拦腰扫成两截,更何况是人?薛百胜料不到顷刻之间以至这等逼命时刻,阻值不及,暗中提劲运功,待长鞭一击中的,便要抢先狙杀鬼王身旁六鬼。


老谋深算的白帝神君余光一瞥,见漱玉节身姿不动,凛秀如梅,玉一般的白皙柔荑却悄悄按上腰间的「玄母」长柄,冷笑之余,亦不免微露赞许:「事到临头,整日拜佛的柔弱妇人也有吞噬狼群之心!」内堂中一人悄悄穿出,闪至门边,手按剑柄蓄势待发,却是弦子。


眼看避无可避,连人带马将被鞭风扫成两截,阴宿冥不慌不忙,掣出腰间的降魔青钢剑横里挥出,连着铁鞘迎风一击,凭空「啪啦」一声,震得众人气血翻涌,功力稍低的都不禁退了一步,还有自口唇、耳鼻溢出血珠的。


鳞皮响尾鞭被那青钢剑一抽,竟而倒甩回去,当中毫无转折消停,千钧巨力瞬间消弭无形,飕飕一阵旋绕疾响,才又缠回主人臂间。


一人悄立在屋脊上,冷然道:「索命求偿,应由敝门亲收,不劳鬼王费心!」


阴宿冥还剑于腰,驻马抬头,忽然开口:「你是何人?」那人冷道:「黄帝神君座下、土神岛四使之一,人称「奎蛇」冷北海便是。」


阴宿冥点头:「好本事!本王记住你了。」遥遥冲漱玉节一颔首,笑道:「宗主座下,果无虚士!待此间事了,本王再行领教。请。」


群鬼拾起鬼火青灯,簇拥着地狱道的冥主策马而出,转头一阵山风忽来,不只是前头引路的青蝠血灯笼应声熄灭,就连浮在虚空中的碧磷鬼火也都消失不见,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留,仿佛适才的群鬼尖嚎只是一场骇人噩梦,真假难分。


冷北海跃下房顶,青白的瘦脸上神色淡漠,低着头径朝黄岛诸人处走来,模样极不显眼,当真是稍一闪神便要错失其所在,若非亲眼目睹,随也料不到方才是此人露了一手「迎风断手」的绝技,为五帝窟挽回颜面。


杜平川知神君一向不好杀生,凑近何君盼耳边:「此际需好生慰问,切莫寒了家臣之心。」何君盼「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并未接口。


冷北海走到她跟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按膝,低道:「小人未得神君的指示,擅自出手,请神君责罚。」也不看漱、薛二人一眼,仿佛满堂之上,只有何君盼是自己的主人。漱玉节神色自若,仍是一派优雅,温婉的姣好玉容看不出喜怒,倒是撤入内堂的几名潜行都女卫忿忿不平,怒上峨眉。


杜平川正盘算如何与宗主交代,浑没料到冷北海竟有这么一着,趋前一扯他衣袖,低声道:「快快起来!宗主在此,莫要添乱。」冷北海面无表情,竟来个相应不理。


早在岳宸风控制五岛前,漱玉节便饱受「得位不正」的流蜚所苦,各岛在台面下斗得乌烟瘴气,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岳宸风来了之后,漱玉节也拿不出解决的法子,只能带头「忍辱负重」,像冷北海这样心有不服者,四岛中所在多有。这回伏击耿照一行的任务,就属土神岛损失最惨,四位敕使之一的曹无断左手成残,一身艺叶废去大半,在五里铺、龙口渡头折损的也都是黄岛的人马,身为帝门之主的漱玉节却姗姗来迟。冷北海不满已极,闷了几日,终于在今晚爆发。


杜平川暗叹:「在这当口,你闹什么意气!」心知劝他不住,面上不动声色,趁宗主一垂眸,抬头望了薛百胜一眼。


须知岳宸风贪得无厌,别说是十名血统纯正的美貌处女,再献上一百名他也不嫌多。那红岛的符赤锦,昔日也是从夫守节、规规矩矩的嫁妇,岳宸风硬是用强霸占了她,五帝窟的一众高手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谁也阻止不了。


倘若得罪了漱玉节,难保她不会献出何君盼,做为巩固其宗主宝座的祭品,换取岳宸风的加倍信赖。虽说此例一开,少主漱琼飞、乃自漱玉节自身都有危险,证诸其过往的厉害手段,这点却不能不防。


大敌当前,决计不能闪失斗!


这就是杜平川牢牢把持的原则,一贯如此。


只可惜冷北海之心热,便与他鞭梢、脸面的冷厉同样极端,毫无遏抑。


薛百胜垂着稀疏的银眉,正要开口缓颊,忽听一把银铃般的清脆喉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细语喁喁,不紧不慢,竟是何君盼。冷北海一愣,以为神君没听清,又重复一次:「小人未得神君指示,擅自出手……」


「不是这样的。」


见冷北海愕然抬头,何君盼顿了顿,正色道:「你的忠义,毋庸置疑。但你鞭挥鬼王之时,可有想过万一得手,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众人闻言一怔,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屏息以待。


何君盼这才省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脸不禁一红,定了定神,细声道:「依我猜想,纵使失去首脑,集恶道之人也一定不会一哄而散,为了替鬼王报仇,势必奋力反攻;倘若鬼王侥幸未死,也将拼命还击……」


「无论结果如何,紧接下来,必定是一场恶战。」


众人尽皆无语。冷北海口唇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眼睛,惨白的面色益发青冷。


何君盼道:「鬼王离去之后,我才发现只有宗主、薛公公,还有弦子做好了迎战的准备,连我自己都傻了好久,不知所措。倘若鬼王不幸中你一鞭,恶战骤起,本门最终是赢是输,又或要牺牲多少人马,实男逆料。这,才是你所犯的最大错误。」


冷北海听得汗流浃背,俯首贴地:「小人……小人知错。」


何君盼点了点头,缓缓道:「念在你回护了本门的脸面,又为宗主心爱的弟子们复仇,本该责罚你在「吞鹿阁」面壁三年,但你将为本门立一大功,两相折抵,便改罚一年。」回顾杜平川道:「这样,会不会罚的太轻了?我见宗谱上说「愈际者服」,是指逾越本分的人最多罚近三年,便与守孝服丧一般,是么?」


杜平川躬身道:「神君判刑量度,有本有据,属下等心悦诚服。」


何君盼展颜一笑,不觉缩了缩粉雕玉琢似的修长鹅颈,终于泄漏出一丝少女的天真,旋即收敛神容,袅袅趋前施礼:「我御下不严,几酿大祸,请宗主责罚。」漱玉节笑道:「你处置得很好,何罪之有?是了,方才说冷敕使将为本门立一大功,是指什么?」


何君盼道:「冷北海精擅「守风散息」的奇功,与鬼王对过一招,便知其武功特性,下次相遇,也好准备。」


薛百胜喜道:「如此甚好!冷北海,你若能助老夫透析那鬼王的武功深浅,合该是大功一件。」见何君盼抿着红菱似的唇瓣浅浅一笑,眸中略过一丝慧黠灵芒,忽然醒悟:「莫非她早已看穿,我有意激哪去阴宿冥出手未果?这个丫头,还真不能小看了她!」


冷北海领命起身,将适才一交击间所测得的阴阳动静、奇正刚柔等细说分明,并向薛百胜出示收鞭而回时,臂上被余劲震出的瘀痕。漱玉节见老神君神色出奇凝重,未敢惊扰,半响才问:「怎么?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薛百胜沉吟道:「方才那一剑,他用的是镇门神功《役鬼令》里的一试「山河板荡开玄冥」。这招三十年前我在当时的阴宿冥手里见识过,以掌法施展,威力决计胜过降魔宝剑的剑鞘,显然他等了整晚,便是在等这个机会,要向老夫证明他是货真价实的地狱道冥主阴宿冥。」


「这就叫欲盖弥彰。」漱玉节淡然一笑。「所以,这个鬼王是个假的?」


「不,恐怕是真的。」薛百胜指着冷北海臂上的瘀痕,娓娓解释道:「《役鬼令》是极为刚猛的武功,至阳至烈,毫无花巧,才能镇得住集恶三道里的那些个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威加于群邪之上。他一剑荡回百余斤的鞭劲,修为就算不及当年的鬼王阴宿冥,起码也有七八成火候。若是单打独斗,宗主与老夫都未必能讨得了好。」


漱玉节也知他姜桂之性,好胜要强,决计不会无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由得沉吟起来,片刻才道:「鬼王既然是真,光是他手中的地狱一道便极不好惹,更况且还有狼首、恶佛未出,万一……万一角这些个妖魔鬼怪盯上了,那才不叫冤枉。」


薛百胜「哼」的一声,却未反驳,只说:「非是此时之敌也,未必便不能敌。」


「老神君高见。」


漱玉节顺着他的话头,凝着一双妙目环视众人,朗声清道:「打今日起,没有我的号令,不许任何人出这王舍院一步。各岛人马须妥善编制,至少两人一组,切莫单独行动;遇集恶道徒众,须先行回避,勿惹事端。如有违者,绝不轻饶!」瞥了琼飞一眼,森然道:「便是各岛神君敕使、甚至少主,都不能例外。」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鸦雀无声,现场好不尴尬。


那「鬼王」阴宿冥的镇门神功《役鬼令》再厉害,也不过便与冷北海斗个旗鼓相当;「奎蛇」固然是黄岛有数的高手,论武功却还远不及四岛神君之能,真要杀将起来,五帝窟未必就输给了集恶道,岂有一味龟缩忍让的道理?


漱玉节神色自若,含笑不语,倒是琼飞按奈不住,抢白道:「娘!那捞什子鬼王再狠,也狠不过岳宸风。岳宸风握有辟神丹也就罢了,凭什么我们连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也怕!这不是教人瞧扁了么?」


漱玉节料不到竟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抢先发难,笑容一凝,睁眼轻叱:「说过你多少次了,不得直呼主人的名讳,你总是不听!」琼飞被骂得委屈,性子一来,怒道:「他又不在这里,怎么说不得?他若没有九霄辟神丹,谁怕他来!」


漱玉节不想与她瞎缠夹,忘了周围一匝,朗声道:「你们都是这样看的?我帝门怕了集恶道群鬼,这才龟缩不出,是么?」众人无语。她收回了冷冽的目光,回头微笑:「君盼,你也是这么想的?」


何君盼想了一想,摇头道:「鬼王若有十足把握对付五帝窟,毋须杀人还头,无端打草惊蛇。他今夜前来,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摸样越是张狂,代表心中越不踏实,杀人威吓不过是假象。此为兵法中的「示假引真」,疑兵之计。」


「宗主命众人一径示弱,严守不出,鬼王以为计谋得逞,必定开始松懈;届时,我等便能探知集恶道一干人的实力虚实,进可轻取、退可自保,这便是兵法中所谓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依我看,这是上上之策。」众人恍然大悟,尽皆叹服。


漱玉节微微一笑,命各岛人员分配停当,各自散去,毫升歇息。


冷北海硬接了一记至刚至猛的「山河板荡开玄冥」,鞭劲悉数反弹回来,震伤了五脏六腑,起身时脚下微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齿缝间及时咬住一口鲜血;蓦地一条结实的臂膀横里伸出来,稳稳将他挽住,来人面冷如铁,波澜不兴,黝黑的肌肤亦如冷铁一般,正是「铁线蛇」杜平川。


「啧,管什么闲事!」


面色青白的瘦削汉子挥臂一挣,拨开扶持,一抹殷虹溢出嘴角,曝雪般的倒三角脸上益发白惨。「好生配神君走去!你是上过几日学堂的,不比我们这些粗鄙之人。咱们用性命伺奉神君,你得用脑子。」


杜平川面无表情,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卑不亢。


「我的脑子,已比不上神君啦。也该是时候,用性命来侍候神君了。」


「是么?啧啧。目光如炬、手腕灵活的铁线蛇,不想也有这一天哪!」


两人并肩而望,何君盼窈窕的背影正与漱玉节、薛百胜相偕,一齐步入后进,左右侍从只敢远远环绕三人,不敢走到足以听清三人谈话的距离;那是神君与岛民之间无可逾越的差距,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冷北海眯眼看着,忽然一笑。


「怎么, 被罚面壁一年很欢喜么?」杜平川些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不,是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


冷北海「呸」的吐出一大口血污,伸手一抹嘴角,大笑道:「原来黄岛早已有了一位称职的主人,我却老当她是个小女孩儿。你和我、岛内和岛外……这十几年的辛苦,总算不枉啦!」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二人正盘膝而坐、四掌相抵,用功到了紧要之处。


明栈雪催动功力,持续帮助耿照易经拓脉,打通了两关心魔,不知不觉已过了两个时辰。


两人全身气脉相接,明栈雪的内息如温水般淌过耿照周身经脉,以她对碧火神功了如指掌,修为更远远超过了耿照,此番打通关障,可说是循序渐进,一切都在明栈雪的掌控之下。耿照只觉浑身气滚如沸,汗出如浆,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精神却越来越畅旺,丝毫不见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栈雪缓缓撤去内力,低声道:「歇会儿。」耿照会意,将内息逐一收聚丹田之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明栈雪幼嫩软滑的右掌心扔与他的左掌相贴,左手捏了个如意法诀,随意搁在膝上,闭目垂颈、娇躯放松,宛若假寐。


耿照不敢惊扰,也学她捏诀盘膝。半个时辰之后,明栈雪才睁开美眸,促狭似的一笑,勾着白嫩的尾指轻刮脸蛋儿道:「学人精!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乱学一气。」


耿照黝黑的面上一红,伸手摸了摸光头,讷讷道:「我见姑娘打坐,也……也学着打坐。」


「来,教你个乖。」明栈雪笑着说:「你可知道,要精进拳掌器械等外门功夫,什么法子最快最有效?」


耿照笑道:「我幼时与一位长辈砍柴戏耍着玩儿,多砍多练也就是了。」明栈雪摇头:「这么老实巴交的答案,也只有你能答得出来。错了!」耿照连猜几次她都大摇螓首,挥手道:「错了、错了,你这人忒也无趣,听得人差点打起瞌睡来。」稍顿了一顿,笑得神神秘秘的:「连拳脚器械、 攻守拆解,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想」。」


「想……想?」耿照不由得一愣。


「对,用脑子想。」


明栈雪伸出纤细修长的左手食指,轻点额际。


「寻常门派修习内功,除了打坐吐纳等入门基础,首先要学的便是「存想」想象「气」在体内诸穴诸经脉间运行;想得久了,便能生出感应,真正察觉到体内之气。」


「你学的碧火神功是内家至宝,收效极快,短短数日间便能感应内息,换了别家的内功,最快也要存想个三年五载,才能察觉体内气息的流动。内息如此玄奥之物,都须依赖存想才能连得,外家的拳脚武功如何不能?」


「存想」的功夫耿照是初闻,他所领悟的「入虚静」境界,便是存想、内视的极高之境。只是万料不到,坐着冥想也能增进拳脚外门,听明栈雪之意,收效竟还在日夜勤练之上,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明栈雪道:「你可会梦见自己整夜被人追赶,明明是梦,醒来后却是全身疼痛,仿佛真跑了一夜?」耿照点头。明栈雪笑道:「那你可知道,人在睡眠中发梦,无论梦境多么漫长,实际不过是眼珠转得几转,片刻即逝?」


耿照听得一愣一愣的,摇了摇头。


「四肢百骸,由心主之。这里的「心」,便是你思考、感觉、发梦之处;心间一瞬,足以令你在梦中跑上一整夜,明明你彻夜未动,肌肉骨骼所累积的痛楚、所锻炼的程度,却胜过你踏踏实实跑上一整夜——如许捷径,你缘何不要?」


耿照听她说得似模似样,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忍不住问:「按姑娘之说,若有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整天想象自己修习武功,想得时日久了,难道也能「想」出一身高明的功夫?」


明栈雪笑道:「对,也不对。常人无法靠空想练就武艺,是因为想的东西不对,身体就算依想象的发生了改变,那也是无用之变。倘若你将拳脚套路熟练了,并且一一记起拆解对练的感觉,于虚静之间存想一遍,身体就会依招式所演发生改变;这样的变化,即是有用之变。


如一命居住在高山上的,不断存想自己潜入深海,倘若他有过如水的经验,熟知身体在水中的五感变化,如此存想了十余年之后,纵使他不会再碰一碰海水,也能练就一身高明的深浅之术。盖因身体为存想所改变,犹胜过讨海十数年的渔人。」


「但若他对泅水一无所知,所想无益真正的潜水,那么,纵使身体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当然还是不懂水性。这种以内修外的法门,便叫做「思见身中」。」


耿照若有所悟,一时无语。


明栈雪续道:「真正的高手练到了极处,往往难觅一名旗鼓相当的好对手。正所谓「不进则退」,为了维持巅峰、突破境界,便以「思见身中」之法自我修习;对敌不限时光、场域,一身可战万马千军,往来极冷极热之境,出入极险极恶之间;毕生所敌随时光再现,拳掌器械、内息外功,均可于方寸之间反复为之……如此,才能精益求精,更上层楼。」


耿照听得悠然神往,正要开口,忽见觇孔外灯火一暗,刮进一阵森冷阴风,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里碧磷磷的一片,无数鬼火拥着一杆白骨红灯飘荡如魂,回荡着「喀答喀答」的马蹄响,一名肩如驼峰、油彩涂面的绿袍判官策马入殿,腰胯一柄铁鞘青钢剑,晃摇的模样充满着森森鬼气,令人不寒而栗。


「明姑娘!」耿照转头低呼,明栈雪玉指抿唇,示意他噤声,姣好的樱唇无声翕动:「集恶道!是「鬼王」阴宿冥!」


殿外传来一阵嘶嘎怪叫,一把令人牙疼的刺耳嗓音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孽,还不速速来见!」


耿照定睛一瞧,果然前边的白骨红灯之上绘着一头狰狞青蝠,大张的恶口畔溅出一滴殷红血珠,獠牙尖锐、黑翼箕张,与绢上的阴刻拓印相仿佛。


数不清的鬼火涌入殿中,在弥勒像前分列左右,蓦地绿焰冲天,原本拳头大小的幽冥鬼火都成了燎天之炬,碧莹莹如烧化青璃的诡丽焰色不改,益发璀璨,将整座大殿里照得青芒熠熠,群鬼俱都现出了身形。


绿袍补脚的「鬼王」阴宿冥驻马居间,威风凛凛,宽大的袍袖一舞,喝道:「因果业报,森罗殿前;降魔剑下,儆——恶——除——奸」牵着乌骓追风马的大头鬼上前两步,扯开嗓门大喊:「鬼——王——升殿,罪——魂——拘前!」


油彩涂身的诸「鬼」们怪叫起来,六龟之一的含冤鬼跳脚而出,展开手中金卷,摇头晃脑、大声唱名,众6小鬼们用整串铁链拉着一干僧人鱼贯入殿,个个神情茫然,如中迷烟,连步履都踩不甚稳,却都是法性院里的兰衣弟子,为首的正是衡如。


只听含冤鬼道:「尔等罪魂,自报前愆,如有隐瞒,尸骨无存!」一旁负屈鬼抖手中红罗,恒如便摇头晃脑,梦呓似的喃喃自语起来,目光呆滞,宛若活尸。


耿照识得恒如,初时见他落入集恶道之手,多少有些不忍,甚至动过出手相救的年头,岂料越听越是心惊;恒如所说,都是某年某月诱奸越城某富商之妻、如何与师兄弟们「赐子」前来祈孕的妇人等等,显然这是寺中行之有年的勾当,如字辈弟子人人有份,司空见惯。


偶尔含冤鬼打断他的喃喃低语,或问他现居何职、如何行事等细节,恒如一一回答,毫不隐瞒。等他交代完毕,鬼王一挥袍袖,冷道:「比丘干犯淫戒,当处剥衣亭寒冰地狱之刑!」刑、问二差齐声唱喏,抬来一只覆满厚霜的钉铁木箱,以二色哭丧棒翻开箱盖,箱中滚出一大蓬浓烈霜气,殿中气温骤寒。


拘、锁两名阴差押着恒如凑近那大木箱,寒气扑面而至,什么迷药也都解了,摇了摇混沌的脑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惊叫:「你们做甚……」话没说完,面孔已被按入箱中。


只听「嘶」的一声寒烟飞窜,阴差们双双松手,恒如猛抬起头了,惊叫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这是何处……」冰飙散去,赫见他整张脸皮早已不见,露出血汩汩的鲜红肌肉;原本挺直的鼻梁处只余两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了眼睑的眼窟里骨碌碌地转着两颗黄白眼球,说话之间面颊的肌束还不住地抽动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几欲作呕,却见含冤鬼把手一招,唤来一名布条裹脸、白衣白笠的鬼卒。那白衣鬼卒脱下毡笠,解下面上的雪白布条,同样露出一张无皮之脸,只是伤口痊愈已久,被剥去脸皮的裸肌呈现一片凹凸斑驳的黯淡赭红,恍若夹霉微腐的陈年卤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双手扶着箱缘一埋头,又是「嘶」的一声冰销烟窜,再抬头时却已覆上一张新鲜面皮,虽然神情呆板、肌色微青,却依稀是恒如的模样。而真正的恒如这时才开始疼痛起来,不禁跪地惨叫;大头鬼随手一挥,「喀啦!」将他的脖颈扭断,命人拖到殿后丢弃。


「那是传说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狱』,又称『凿混沌』。而那白衣白笠的则是地狱冥主的贴身死士,名唤『白面伤司』。」明栈雪目不转睛的窥视着,一边小声解释。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问:「他们……为什么要夺走恒如的脸皮?」明栈雪嘴角微抿,冷笑道:「还能怎地?移花接木,换日偷天。」


大殿之上,鬼王的审问持续进行。这批兰衣弟子的下场全都一样,被摁上「凿混沌」夺走面皮,身份便由白面伤司顶替。其中几人被剥去脸皮之后并未惨呼,而是直接晕死了过去,反倒因此保住了一命,被小鬼抬入偏殿。


耿照本想开口询问,蓦地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起来:「晕过去的人,说不定是抬去炮制成『白面伤司』,用以补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兰衣弟子全由鬼卒顶替,泰半都成了断颈的无脸尸,小鬼们终于用七八条杯口粗的铁链拉进最后一人——来人身形魁梧、体魄强健,贲起如铁的肌肉几乎鼓爆袈裟红褂,虬髯鹰目,容貌威武,正是法性院首座显义和尚。


显义眉目低垂,似也中了迷魂药物,盘膝坐在青石地板上,浑身上下均被异常粗大的铁链捆得严实。含冤鬼转身行礼,恭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院首座,奸淫妇女、横征暴敛之事,自是这厮领的头,这便不用问了罢?」


「慢!」阴宿冥挥舞袖袍,沉声道:「此人本王亲自审问。用过『平等幡』之后,你等且先退下。」扶着鞍头一跃下马,扶剑走到了显义面前。负屈鬼朝着显义面上一抖红罗,掀起一层薄薄的胭脂粉雾;显义浑身一震,口中唔唔有声。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有违背,纷纷退出殿门,连大头鬼也牵着如骨架般枯瘦的乌骓追风马、刑问二差抬着冰狱铁箱,俱都出得阿罗汉殿。锁着显义的七八条铁链被牢牢固定在柱上,每条都蹦成笔直一线。


阴宿冥扶剑趋近,躬身低问:「本王问你,莲觉寺中可有隐秘的囚牢地窖?」


显义面无表情,片刻才摇头:「没……没有。」


阴宿冥咄咄逼人:「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显义顿了一顿,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答复极不满意,但考虑到在「平等幡」的迷魂奇效之下,断无敷衍塞责、刻意隐瞒之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对;略一思索,继续问道:「就你所知,莲觉寺内可曾囚禁过什么人,又或是限制过什么人的行动,令其不得自由?」


显义摇头晃脑,便如酒醉一般,嘴里咕哝一阵,才道:「有……有一个人。」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难道鬼王竟是来寻人的?」果然阴宿冥闻言大喜,又急急追问:「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知……知道。」


「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那人在法性院。他是……」越说越迷糊,语音逐渐低了下去。


「你说什么?」


阴宿冥扶剑倾耳,李敖衣又趋近些个,冷不防显义一声断喝,猛将七八条缚身的粗铁链一齐震断,毛茸茸的黝黑铁臂夹着破裂的袈裟、迸碎的铁链「呼!」轮扫而出;阴宿冥手挎剑柄,腰后的铁鞘斜斜指天,危急间不及拔出,双掌忙往身前一并,被扫得倒飞出去,直至飞两丈开外方才落地。


显义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间还缠着半截残链,直如巨灵铁塔,神威凛凛。


「那个人,就是老子给软禁起来的法琛老秃驴!他老得脑子都糊涂啦,整日张嘴呆坐,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馊水也照吃不误,一双脚已踏进了棺材!」他全身罡气流转,黝黑的肤色下隐隐透出红光,放声狞笑:「你要找的,就是这等痴呆的老东西么?」


殿外群鬼见状,便要蜂拥而入,却被阴宿冥挥手阻止。他低头吐出一口血唾,雪白的袍袖一抹嘴角,左颊下半边的油彩被袖布抹花一片,露出青白如纸的肌肤,旋又覆上一层血染残红。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绘面脸谱失了神秘诡异,却多了几分狠厉。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到肘间,冲着显义一竖大拇指,半截白臂细如烧净的牛胫长骨,与驼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称,却益发诡异。


「人说赤尖山『十五飞虎』中,以老八『黑虎』鲜于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火云横练』内外兼修,号称西南无敌。若非镇南将军府号召南陵诸封国发兵镇压,赤尖山到今日仍不免为『十五飞虎』所盘踞,奸淫掳掠、烧杀搜刮等无所不为,是为南陵一恶。」


显义狞笑道:「老子亡命东海十余年,改头换面,躲避官军追杀。不想今日,竟能再听到『十五飞虎』的万儿。既然漏了底,说不得,只好通通将你们杀了,依据后患。」口里说得无奈,神情却是跃跃欲试,竟颇有几分瘾头发作、终得纾解的兴奋模样。


阴宿冥不觉失笑。


「我地狱一道倾巢而出,精锐尽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杀了』么?」


显义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细,可曾听过:『黑虎』鲜于霸海在赤尖山下泼血岗一役,独自一人斩杀了两百名官军?单打独斗,你还不够老子过把瘾!」呼的一拳,直捣阴宿冥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毫无征兆,虽是偷袭,却是全力施为,比起震断铁链的潜劲运化,不知强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远,都觉劲风压面,暗自心惊:「明姑娘说得对,这人果然是棘手角色!」


谁知鬼王却不闪不避,仿佛为报适才一击之仇,也是攒着一只捋高大袖的右拳正击而出。显义足足高了他一个头有余,拳头大如瓦钵量斗,相比之下,鬼王之拳不过一枚鹅卵石大小,浑圆青白的模样也相差仿佛;两人全面相接,「啪!」一声劲风爆裂,显义突然一震,面露痛苦之色,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抱着右掌蜷缩颤抖,再也无力起身。


「记住,我不是两百名南陵官军。」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说道:「我乃九幽十类之主,统领集恶三道的『鬼王』阴宿冥!」


他这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虽是掌法,以拳头使将出去,依然刚猛无双,难以抵挡。显义整条臂骨被枕得粉碎,绵烂如软虫,傲视十五飞虎的护身硬门『火云横练』被他一拳击破;余劲所及,连丹田气海也被毁去,就算不死,此生也成了武功尽失的废人。


阴宿冥看着他颤抖呻吟的惨状,有如看着一条挣扎的蛆虫。


「你既然无法提供我要的情报,留你何用?」缓缓提掌,运起「役鬼令」的至阳罡气。


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诀,非是家剑鞘或圈式而为之的变体;便只一瞬,尖长的五指之间金霭浮动、阳气大盛,掌心如绽初阳,在绿焰映照的大殿中看来,直如华光万道,沛然莫之能御。殿外群鬼无不闭眼低头、五体投地,发出敬畏痛苦的呜呜哀鸣。


「且慢!」


一条黑衣劲装、黑巾包头的高瘦人影由梁间跃下,阴宿冥不由凛起:「此人何时到来,我竟无有知觉!」心知来人乃平生罕见的大敌,连忙撤去镇门神功「役鬼令」的先天罡劲,以免群鬼受制于阳气动弹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降魔青钢剑,冷笑:「竟敢在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双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还藏有若干秘密,恐与赤炼堂、浦商等有所牵连,杀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问,才能发挥此人最大的价值。」说着缓缓抬头,射来两道入刀似剑的怪异目光,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况且,他对你并非毫无贡献。他终于还是带你找到了我。」


阴宿冥强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这才发现黑衣人有双妖异的眼眸,眸色似黄似绿,闪烁着狞恶的光芒,仿佛充满了恶意的讥笑与嘲弄,又有一丝野兽般的冷静和残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失声脱口:「原来是你,『照蜮狼眼』聂冥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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