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不过一夜缱绻,明栈雪借由肌肤相亲间的些许掠影浮光,对耿照性格的掌握却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耿照遇事冷静、观察入里,决断明快,然而在精细的智性之下,却潜藏着如兽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转他的负面观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丢出一个错综复杂、或藏有弦外之音的问题,他就会像一头窥见甘美猎物的野兽,尽管竖起耳朵、望风警醒,最终却无法压抑潜藏的狩猎本能,纵身朝目标飞扑过去。


——明栈雪的提议里本就充满蹊跷。


虽不明白她的伤势有多严重,但以昨晚掷珠杀人、稍触即死的情况看来,明栈雪纵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伤之前,要对付耿照已是绰绰有余,生杀予夺,犯不着与他「商量」,更不须平白饶上一部珍贵的碧火神功秘诀。


除非……修习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疗伤法门。


耿照脑海中掠过「双修」这个字眼,昨夜狂乱的交媾画面又涌上心头,心尖儿一吊,忍不住面红耳赤,但也不过一瞬而已。他强抑心猿意马,微冷的双目炯炯放光,盯着明栈雪不发一语,静待她细说分明。


明栈雪将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信手将裹着结实胴体的外衫拉紧,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坦承相对、公平互惠,一向是我与人合作的原则。我会将我的伤势对你如实说明,关于修练碧火神功一事也会详加解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尽管发问,只要是于此有关的,我都绝无隐瞒。待你弄清楚后,再来考虑我的提议,如此可好?」


耿照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好。」


「那岳宸风的紫度神掌厉害非常,掌中蓄有阴雷潜劲,打在不通武艺的人身上,便只是开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劲便钻脉入体,在五脏六腑、甚至骨内髓中结成雷丹。


「这雷丹缠着筋脉脏腑,以人体血气养丹,滞于体内的时间越久,丹结得越坚实壮大,犹如多年沉痂,难以拔除。雷丹又会与脉中的内息相冲,发作起来极其痛苦,一旦运劲逾越了界限,雷丹便会爆发开来。


「我曾亲见岳宸风习练神掌,将一名死于雷劲的高手剖开腔子,脏腑爆碎如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极为凄惨。紫度神掌在虎录七神绝中号称威力第一,名日『紫度雷绝』,便为此故。」


老胡提过岳宸风掌中蓄有雷劲,但耿照听她娓娓道来,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说了是「紫度雷绝」,何来此问?明栈雪听得莫名其妙,微蹙起两弯形状姣美的淡细青蛾,陡然间才又会过意来,不觉一笑。


「这有什么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俩的内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伯仲间,我即使未因大意轻敌、着了他的道儿,亦当出尽全力,方有胜机。他抛弃尊严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则稍有差池,岂非白忙一场?」


耿照心想:「到底相识一场,如此出手,也未免太过毒辣了。」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说出口。


明栈雪察言观色,淡然微笑:「真要杀我,那岳宸风倒也还舍不得。紫度神掌与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虽未习练神掌,却能以碧火功一点一点化消雷劲,这也正是岳宸风打的如意算盘。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十分耗损内力,纵能保住性命,这一消一长之间,我便再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当作元阴鼎炉,于增进功力大有裨益。」


她见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释道:「『碧火神功』乃道门双修术的无上至宝。当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岳宸风,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册,与我一同研读参详;那时我的武功见识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册里的功夫厉害非常,却不是一人所能练成,须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横,便与他双修那碧火神功。


双修之术,是男女双方互为鼎炉,以精、气、神为药,功法为炉火,从而炼出内丹;结丹之人,不仅身轻体健、精力无穷,更能延年益寿,最终达到不老不死的长生之境。与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属末流。


我与岳宸风合鼎同火,这才练成了碧火功,对彼此而言,从对方身上所汲取的功力最是精纯自然,绝无走火入魔之虞。休说他将我重创之后,便打我功力的主意,今日若换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一有机会,我也必将他吸得点滴不剩。」


她抬起一双盈润动人的翦水瞳眸,抿着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与他两人的功力全汇于一人之身,纵使还要打点折扣,只怕世间也少有敌手了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转念明白过来:「所以你故意引诱阿傻,与你做出败坏德行的逆伦之举,其实是悄悄将碧火功传了给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将他的功力收为己用?」


「阿傻?」明栈雪微微一怔,登时会意,笑道:「你是说海儿么?原来他现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儿。是你给他起的么?」


耿照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他,已经没有名字了。是你和岳宸风联手,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他便只叫做阿傻。」


明栈雪将他紧绷的怒意都看在眼里,笑吟吟的也不生气,掠了掠发鬓,斜着玉颈道:「你别误会啦,我是真欢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欢喜我。我没打算将他吸成废人,他是我精心挑选的元阳鼎炉,要一辈子乖乖陪在我身边,与我修习碧火功,将来练至飞升之境、同成脱俗仙侣的,我怎会害他?」不怀好意地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轻笑:「我猜得没错,你果然识得海儿。」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话,只觉这魔女心机深沉,多待在她身边一刻,又不知要中什么阴谋诡计,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本事低微,学不来你的什么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学。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就此别过,请。」转过身去,便要行出大仓。


明栈雪也不拦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仓门前,才好整以暇地说:「你那匣子落到岳宸风手里,还想不想拿回来?」耿照闻言一震,不由得停下脚步。


「论武功、论心计,当世怕也只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夺将回来,你信不信?」


这话从全身仅裹着一件单薄衫子、并起一双赤裸美腿娇娇斜坐的苍白女子口中说来,却有一股难以反驳的强大说服力,令耿照无法置之不理。


岳宸风之强,就连老胡那样的豪杰都难以抗衡,但自明栈雪出现后,岳宸风每一着都不脱其算计,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创,岳宸风、蚯夫人仍是拿她不住,任她在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徒呼负负……


耿照这才发现:明栈雪虽是浅浅笑语,却不由得自己不信。


——如果是她……绝对能够夺回赤眼!


明栈雪手握交襟,轻倚墙角,垂目拂去膝畔沾着的干草屑,淡然笑道:「当年我与岳宸风修习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飞猛进,除了我二人的资质颖悟之外,更得益于一副珍稀难得的灵丹妙药『玄水云华丹』。那药分雌雄两枚,女子服阴、男子服阳,各有补益,用于男女合修,则效用倍增,进境不可同日而语。」


耿照忽想起那只拈金小盒里的青、赤两丸。昨晚情欲爆发,来得既快又猛,扫落她的衣物时,金盒早已不知遗落何处。


却见明栈雪随手从身下草堆摸出一只黄澄澄的物事,「喀答」一声揭开盖儿来,盒底一碧一红,两丸如滚盘珠般相互吸引旋绕,正是当日明栈雪舍不得服用的丹药。


「看来趁我昏睡之际,她已找到金盒,并且藏了起来。却不知……她还做了什么安排,打得什么算盘?」


明栈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这些年来我费尽辛苦,才又在平望都中寻到了这对『青璃赤火丹』,一样是滋阴补阳的灵药,自然要好生收藏。


原想寻得海儿后与他一起服用,增益修为,无奈中了岳宸风那厮的紫度神掌,为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劲。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难得,更胜过当年那两枚云华丹;而你又根骨奇佳,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尽复旧观,甚至犹有过之。岳宸风不明就里,届时我俩杀他个措手不及,要想抢回你那只木匣,又有何难?」


她的提议极其诱人。


耿照如今是众矢之的,又失了胡彦之这等强而有力的臂助,别说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便只想一路平平安安、顺利抵达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亦难如登天;如五帝窟这样强横的敌人,沿途不知还有多少,凭他现下的能耐,委实是凶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岳二人的内家宝典,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功,阿傻不过与她参研少时,懵懵懂懂间便练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门圆通劲。与明栈雪一同修习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实力,更能获得强力的伙伴——那是犹胜受伤之前,武功、心计均不在岳宸风之下的,状态已臻巅峰的明栈雪!


凝思片刻,耿照纠结的眉头渐渐开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决心。


「你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好了,一点儿也不费力。」明栈雪笑道:「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午后再与你讲解碧火功的心诀。我也要知道你对穴位、筋络了解到何种程度,内功不比外门功夫,须于用心处用功。」


耿照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我不学碧火神功。」


明栈雪一时还以为听错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疗伤,还是不愿学碧火功?你可知道,除非我伤势痊愈,否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助你夺回那只匣子?还是你不相信,我有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这份能耐,所以我不愿学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强功力。」


耿照缓缓道:「世上有一个岳宸风,已是祸非福;我若助你练功疗伤,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药力,不过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计更毒的岳宸风罢了。就算除去了岳宸风,遗患却不在岳宸风之下,我助你疗伤之恶,岂非胜过了岳宸风?」


他伸手指着草堆里并置的两具尸身,浓眉一轩,神情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明姑娘,岳宸风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里,你与他并无差别。」


明栈雪听得微怔,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花枝乱颤,罕见地没有了一贯的温婉娴雅,笑声大胆而放肆,彷佛见到了什么稀奇无比的怪物。耿照冷冷回望,不发一语,直到她慢慢收了笑声,抬起一双炯炯放光的明眸,绝美的容颜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却无笑意。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脸许久许久,才又低垂粉颈,随手拂着膝下,微带透明的纤纤玉指宛若鲜剥的菱白笋尖,不住在枯黄的干草屑间翻滚如搅浪,彷佛五只活生生的雪精,灵动纤巧,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过去,一时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轻咳两声,耿照才回过神来,不觉胀红面颊。


明栈雪便像逗完了猫儿似的,将左手五指缩回衫里,方才一瞬间涌现的尴尬、失望、愤怒、阴狠……俱都一扫而空,彷佛从来不曾有过,又回复成那个雍容温婉、成竹在胸的美丽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头不自量力、却又不知死活的流浪猫仔,全因她的宽容溺爱才得以存活,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来找我。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一抱拳,霍然转身。


「后会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当」一声巨响,一瞬间,偌大的草料仓里空气彷佛全被压挤到了一处,然后才又迸碎开来;远至梁柱仓门、近至脚下地面,彷佛无一物不在震动,巨大的共鸣从里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里的脏腑舌头全都震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然撞击,却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复而消失。很快的,第二声、第三声……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数着这骇人的撞击巨响,心中隐约有了模糊的轮廓,只是怎么也无法与昨夜所见、所闻产生联系。


(是……钟声。)


只有百年古刹的巨钟,才能发出如此宏亮的金铁声响。但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微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见耿照默然无语,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断的性子,没等他回话,自顾自地笑着接口:「如你所闻,方才乃是寺里的晨钟声响。此钟声闻百里,震动三川,全东海仅此一座,别无其它。」


耿照错愕道:「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笑道:「其实你想说的是:『寺院里怎能有婢女出入,还与男子躲入草料仓翻云覆雨,恣意偷欢?』殊不知这寺里不仅有女人,还为数不少,你没听那小婢开口闭口都是『夫人』么?」


耿照心念一动,转头奔至那被称作「庆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从干草堆中拉出尸首,赫见男子顶着一颗青白的大光头,因为趴卧整夜之故,面部已显现出大片红紫尸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仓底的衣衫鞋袜,昨夜于昏灯下看来以为是灰褂白裤的装束,就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详,才知是木兰色的僧人中衣。这衣由一长一短的五对布条缝缀而成,又称「五条衣」,是比丘日常劳动、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时穿在里头的衣物,别处难见。


「怎会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绪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头。「你……动手杀了比丘?你不知残杀出家人,是万恶不赦的无间之罪么?」


明栈雪听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来啦,听说你是中兴军出身的,难怪如此反应。你家里拜的是龙王大明神,还是佛祖菩萨?」耿照面色一沉,怒道:「这与你屠杀僧人,又有什么干系?」


明栈雪也不生气,抿嘴道:「他昨儿可逍遥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时,有哪一点称得是比丘?我杀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罢了,也要去无间地狱么?」耿照为之语塞。


须知在东胜洲全土,东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莲宗身为小乘佛教一脉,主张闻法信受、自求涅盘,曾手绾东海三分之一的势力,与天元道宗、沧海儒宗等分庭抗礼。宗主号称是佛陀世尊的弟子,亲聆过佛陀的教诲而成阿罗汉,一日从天而降驾临东海,让百姓结成秘社,修法超脱轮回,以成正果。


这样的诉求大大违反了统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莲宗先与统治东海的龙族相抗,龙族灭亡之后,又遭到央土王权的血腥镇压,与薮源魔宗双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数百年。


是故东境最早有佛,却也是遭排佛、灭佛最为惨烈的区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龙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鳞族统治时期的历史记忆,以及残缺不全的莲宗遗制而形成的奇异产物,有道有佛,却又非佛非道。放眼东胜洲全境,除了东海一地,再找不到这样的信仰。


而风行其余四道的大乘佛教,则是从西方跋山涉水而来,因受央土王权的欢迎,一跃成为显学。又重新传入东海,不过是近一百年间的事,多少还是挟着央土王朝的统治强渡关山,影响力毕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铁出身中兴军,所谓「中兴军」是指三十年前独孤阀起兵时,从各处响应投奔的义军,其人来自天南地北,战后天下底定,五道残破、百废待兴,这群异乡兵便就地落籍,被遗留在全然陌生的东海之滨终老。


耿照从小随父亲、姊姊念佛拜菩萨,崇敬出家人,龙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陆续有东海当地之民迁入混居,渐渐也听惯了本地人口诵「龙王大明神」的尊号。


对他来说,杀害比丘与僧人破戒,同样是不可思议之事。


明栈雪笑道:「都说了东海无佛,你又何必认真?我告诉你,昨儿你爬上的这座山头,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兰山,山上梵刹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为『泽被教化』而设。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唤莲觉。」


越城地当三川汇流之处,乃东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称「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枢纽,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终年络绎不绝,繁华犹胜于湖阴、湖阳两城。


阿兰山位于郑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视江流,古称「桅杆山」。太祖武皇帝驾崩后,太宗独孤容继位为皇,他在一统天下的战事中看过太多血腥杀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脱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为「阿兰山」,号召东海仕绅捐献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耳古刹,广闲丛林,成为东境首屈一指的佛门传香。


莲觉寺号称「阿顶三川第一刹」,大名自是如雷贯耳,耿照暗忖:「本以为行至荒僻无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敌人追踪,没想却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莲觉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门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明栈雪,独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缝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观了个无人的空子,推窗跃了出去;回眸一瞥,见窗板晃摇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润如水的女子曲线,没于草黄深处,却说不清是腰是腿,或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回首遮眉,阳光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无其事地往门墙的方向走去!如今想来:昨儿夜里那座没挂灯笼的小耳房,兴许就是莲若寺的某个偏门。循着原路出去,毋宁是眼下最安全无虞的选择。


走着走着,迎面忽见两名黑衣小沙弥并肩行来,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着精洁、容貌清秀,头顶刮净的淡细青皮之上并无戒疤;眉弯细细,竟似描黛一般,细小的身子犹如乌檀化灵,十分巧致。二人低声说笑,神情、动作均不脱童稚气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发现他的存在,吓得掩口惊呼,停下脚步。


耿照故作镇定,合什顶礼:「两位小师父早。」又继续迈步向前走。


那两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觎,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忙将他唤住:「哎呀!施主,前头是阿净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无比动听,却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吓一声,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净院来。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净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给逗乐了,两人挤眉霎眼、你推我攘的,俱都笑作一团,却似春风催放,黑缁衣上颤着两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莲觉寺是东海首屈一指的佛门道场,寺中不但有僧人与来路不明的侍女偷欢,比丘竟还与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彷佛此地所拜之佛,与他从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让你们好好待着别乱跑,偏你这浑球听不懂人话!」耿照差点跳起来,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对:「听此人口吻,似把我当作了旁人。」莲觉寺内迷雾重重,他正缺一个堂而皇之的掩蔽身份,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静观其变。


一名青年僧人气呼呼地赶了过来,那两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礼,乖乖巧巧地齐声道:「恒如师兄。」


被唤作「恒如师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满腹硝石火药,一遇这酥麻娇软的甜脆喉音,登时也软了手脚,红着脸干咳两声,讷讷道:「清音!你……你们别跟外人说话。若是被法性院的师叔们瞧见了,只怕又要责骂。」


那先前与耿照说话的小女尼清音颈子一缩,吐了吐丁香颗似的细软小舌,笑道:「还好只有恒如师兄瞧见。不说啦,兰音,我们走罢。」拉着师妹一齐离去,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圆翘有肉,行走间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颇有风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红心跳,好半晌才会过神来,想起正事,扭头一瞪耿照:「你们这些个作死的乡下人!都说了不准到处乱闯,你居然敢闯到阿净院去!」彷佛连拉他、揍他都嫌弄脏了手,抬脚便往耿照身后连踹几下,犹不解恨,自己一个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阵黄土飞扬。


耿照身强力壮,捱几下自是不痛不痒,让那恒如像赶狗似的沿路驱赶,又回到了草料仓附近。只见在草料仓的另一侧墙边,蹲了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几二十岁之间,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的藤鞭,跟拉着一双破斓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横如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师父说得是、大师父说得是!」回头瞪了耿照一眼:「能来莲觉寺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龙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称是,偷拿眼角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条碎碎的斓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贩卖人口的李三与恒如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二十几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货要养到能见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刚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大师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乡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屹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会期间,慕容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寺抄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褊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恒如来到后进一处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原本廊瘫的四面都各有几名小僧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恒如到来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礼。恒如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把衣衫脱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得赤条条的。


恒如向小僧们使了个眼色,众僧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大师父!俺又没犯事儿,干哈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恒如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僧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耿照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恒如命执役僧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杓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颈、捣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阵轰笑。


耿照幼时在龙口村,曾见猪只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僧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撒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恒如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三乘论法大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法使钦差,寺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入寺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踏不得佛门清静之地!」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恒如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这里没有你们的大明神,只有佛!我,就是你们的佛,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看看你们信奉的龙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来佛国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这……哪里是佛门?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恒如彷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佛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滂,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两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像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挺,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却听恒如说:「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干活儿。」唤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


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除了我或其它『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


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刹如林,寻路下山,哪还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在井边取水洗去落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虽身陷异地,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刹,由来已有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汰性院、铜铄院、优婆离阁……等僧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骚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奸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它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


「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


耿照无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钟,彷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罗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纠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彷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罕弟子一齐列队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


迟凤钧认得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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