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色变。


符赤锦俏脸一沉,怒道「老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平川为防两人一言不合,又动起手来,赶紧缓颊:「老神君,万一有什么闪失,断难向那人交待,况观海天门自诩正道,当年剿灭妖刀后,便领着头与七玄翻脸,率先消灭了狐异门,栽赃嫁祸,卑鄙下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为了这厮与自家人过不去?」


薛百胜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家人?谁是自家人?能向老夫发号施令的只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么东西?他的事,关老夫屁事!」


符赤锦寒着脸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尽早与那人分个高低,也好替大伙省事。还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胜面无表情,眯眼只瞅着她,片刻才慢慢吞吞道:「世上只有你符家之人没有资格说这话」


符赤锦如遭重击,身子微微一颤,面色阴沉,不再言语,白皙饱满的酥胸剧烈起伏,几乎将姣好的樱唇咬出血来。


胡彦之听得蹊跷:「看来,这回五帝窟的高手倾巢而出,却是受了一名外人的指使,老银蛇满面不豫,心不甘情不愿的,看来有把柄落在『那人』手里。那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么玩艺?」眼前唯一的生机便是与薛百胜打平一百卅七合,比起浴血冲出重围,老胡已心满意足了,哈哈一笑:「晚辈想与前辈讨一条板凳,歇歇腿儿。」


草棚中只有一凳,杜平川见机极快唤人从舟上取了一条来。


薛百胜冷眼看着,哼笑道:「怎么,死前还想舒坦些个?」胡彦之振袍坐下,笑道:「前辈坐在凳上,晚辈也不好多占便宜,咱们坐着打好了,谁要是离了凳,便算是输。」其实以他受伤之沉,若无板凳支撑身体,恐怕连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胜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着打都行。老夫要离了一寸半分便算是输。」凳腿让你折了,也算我输!这样,你还有没有话说?「胡彦之笑道:「要是前辈再借晚辈一对长剑,那就更好了!晚辈是使双剑的,空手向前辈讨教,未免太过无礼。」


忽听「扑哧」一声轻笑,犹如风过银铃,无比动听。众人吃惊回头,发笑的竟是黄岛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道这一笑甚不得体,连忙伸手掩口,玉靥飞红。轻咳了两声,视线转向别处,弯睫眨巴眨巴地扇云排风,一双清澈分明的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显心虚。


众人不忍令她难堪,一愕之后都装着若无其事,连薛百胜也无不悦。


她自己却过意不去,犹豫一瞬,又低声道:「薛公公,真是对不住。这人真……真赖皮。」说完,忍不住面露微笑。身旁诸人都笑起来,只杜平川还是一贯的沉稳。低声道:「在老神君面前,需称『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辩解,垂眸轻道:「我知道啦。」


胡彦之得美人一笑,精神百倍,接过薛百胜递来的两柄青钢剑,奇道:「咦,好薄的剑柄!」轻轻一交击,轻笑道:「晚辈练有一路出责无回的剑法,威力之大,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时若抵挡不住『蛇虬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尚请前辈海涵。」


薛百胜微微一怔,不觉失笑。


「啧!老夫竟有些喜欢你了。来,废话少说!死生有命,刀剑无眼,你留心自己就好,不比替老夫担心。」双手微伸向后,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张开,宛若龙爪,眯眼诡笑道:「来吧!」


胡彦之道:「好!」剑尖交剪,径取薛百胜头颈要害!


薛百胜身后成排兵器突然「动」了起来——火叉、大斧、九曲戟、竹节钢鞭、劈水亮银錾,各式长短兵器如波浪般接连倒落,纷至沓来,只见薛百胜双臂挪移,脚踢肩滚,胡彦之不得不易攻为守,舞剑左格右档,硬是将此起彼伏的器械反击回去,似被围在数人、乃至十数人间混战,竟无一息之裕。


(这……便是「蛇虬百足」?)须知胡彦之讨凳非是赖皮,而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策略。


两人坐着交手,约定先起者为败,双凳相距不过四、五尺,能容刀剑一类短兵相接,枪、戟、钢鞭等重长械便无用武之地。


以他受伤之重,光以钢鞭自身的重量挥击,他便绝难招架;要闪避飞挝,镖刀,小流星等飞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板凳将战圈锁死在五尺之内,应是他最为有利的情况。


谁知薛百胜仿佛浑身都长了手眼,脚跟往后一踢杆尾铁鐏,长一丈四的红缨铁枪便由上而下倒落,枪杆的中心贴在他肩背上挪来滚去,枪尖便如凤点头般吞吐晃扫。威力丝毫不逊于双手平持。


他双手始终拢于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弹撞,便将整排兵器操使如浪,锐不可当;胡彦之被攻了个左支右绌,双剑几乎把持不住,一咬银牙:「罢了罢了!若再藏招,恐怕连三十招都撑不过,遑论百卅七合!」蓦地大喝:「前辈留神,晚辈得罪!」双剑一合,形势倏地一变——雪崩似的灿烂银光忽从他两臂身侧轰然倾落,锐风呼啸,刮面生疼,旁观众人禁不住退了一小步,漫天乱舞的长短器械一撞上银光便即溃散,薛百胜双臂一振,被逼得也击出两柄薄刃长剑在手,袍袖翻飞,硬撼胡彦之的银波快剑!


两人均是以快打快,长剑交击声密如骤雨,无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顿觉华光刺目若千阳,交闪如电的剑刃回映着猎猎刮动的炬焰,快到连剑形臂影也不见,两人俱包在一团银光之中,战况难以廓清。


耿照被盘顶石磨压在凳旁,身处战团最中心,看的矫舌不下。不只因为两人的动作太快太精准,攻势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防守者却能一一回击,宛若镜映,而是老胡老胡所用尽管是剑招,那泼风似的路数耿照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无双快斩」!)在老胡手中使将出来,无双快斩不止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剑重过一剑,仿佛前一剑余劲未散,下一剑已狠狠砍至,薛百胜双剑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毕竟是年迈血衰,扬弃内息运化一味斗快斗狠,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蓦地老胡暴喝一声,双剑齐下,往薛百胜肩头处斜斜砍落,劲力之强气势之猛,压得凳脚入地寸许,薛百胜不得不交叉接击,两柄剑猛被压至胸前。


胡彦之虎目暴绽精光,正要一鼓作气将他压倒,忽地两胁剧痛,竟遭两柄薄刃青钢剑贯入;喉头一甜,一抹鲜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胜双手持双剑,正被自己牢牢压制,除非他有四只手,否则如何能够?


胡彦之强忍剧痛,赫见薛百胜两只袍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对铸铁般的黝黑手掌,左右食、中二指间各箝着一柄薄刃青钢剑;而双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则箝着另外两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胁下的,与前两柄一模一样的薄刃青钢剑!


近距细看,薛百胜十根手指的指节比常人更长,骨节突出,指间的肌肉异常发达,布满突疣般的硬茧,尤其是箝着第二对剑的中指、无名指,其扭曲灵活的程度,简直就像第二只、第三只食指一样。


三指间不但能夹着两柄剑与胡彦之过招,还能在架住来剑的一瞬间,将第二对剑往下分刺,制住胡彦之。


蛇本无足,若能凭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虚幻之足。


(原来这就是「蛇虬百足」的真面目!)胡彦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头见过的卖艺人的手法。卖艺的郎中取八文铜钱来,双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双拳交错、吹一口气,则右手剩三文而左手变五文,如此变换不休,有个名目叫「八仙过海」。


他私下缠着郎中欲一窥秘诀,郎中将一枚铜钱置于指间滚动,又将铜钱平放于掌心,翻掌朝下而钱不落地。「若胡大爷能练到以掌纹夹住铜钱,这门戏法便是小成了。」郎中笑着说。


「我不信。」胡彦之哼笑:「你能用掌纹夹住铜钱?」


「小人不用掌纹。」郎中道:「小人练此道已超过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条纹路都练出了茧子,茧子又化成皮褶,最后竟成了一只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只掌里能塞入五枚铜钱,八仙过海又有何难?」


「精通百兵」不过是薛百胜的烟幕,如何罗列在后的各式长短兵刃,以及拢住两只手的宽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虬百足」练的,其实是指力。


不仅练到要持兵应敌,更须灵活如蛇,将兵器在指间自由变换。


「我服了!」胡彦之哈哈大笑,鲜血混着唾沫淌下颈颔;薛百胜默然良久,忽然抬头:「你这路剑法,莫非是天门剑脉的七言绝式『天阶羽路自登仙』?」


胡彦之又咳出几口血沫子,无视两肋正插着利剑,豪迈大笑:「差得远了!不瞒前辈,以晚辈内伤之重,使不出『天阶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辈自创的一路剑法。」


薛百胜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创的剑法?」


「正是。」


薛百胜难掩错愕,几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么名目?」语气竟自有一丝萧索。胡彦之微笑道:「叫『寒雨夜来燕双飞』。我那牛鼻子师父使剑是天阶羽路,飘飘欲仙,老子差得远啦,也只能混作两只傻鸟。」


薛百胜嘿的一声,拔剑撤手。胡彦之咬牙闷声,仰头滚落板凳,单臂捂着肋下伤口,欲拄剑起身,无奈内外交煎、新旧相叠,又吐出一口鲜血,半身染红,竟难撑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胜淡然道:「你赢了,年轻人。你们走吧。」


起脚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冲开,忙一跃而起,直奔出数步才膝腿一软,肩上创口之疼与胸背淤血之痛一起迸发,咬牙撑住疲软的身体,奔过去将老胡搀起。


五帝窟众人面面相觑,但白帝神君出口无回,何君盼低声凑近杜平川耳畔,粉唇轻合几下,杜平川回头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来。


符赤锦咬着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却要害苦五岛之人!」薛百胜冷笑道:「世上也只有你符家之人,没资格说这话!」符赤锦铁了心要留人,纤足跃起,居高临下,挥掌拍向胡彦之的头顶。


薛百胜霍然跃起,右手五指洞穿板凳,就这么提着横挥出去,与符赤锦隔空对了一掌,侧身道:「还不快走?」耿照与阿傻一人一边,搀着老胡踏上码头,直奔薛百胜的竹篙小舟。


薛百胜知她「血牵机」的厉害,提着板凳一指,两人相隔足有四、五尺远,冷然道:「符家娃儿!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谁能留得下他们!」符赤锦粉面煞白却忌惮「蛇虬百足」的厉害,不敢近身与他缠斗。


耿照等三人万般艰难地来到船边,正要下去,水面忽有一道凌厉刀气,呼啸着划水而来,所经之处白浪掀起数尺高,眼看就要将三人劈成两半!


「留神!」


薛百胜感应气机,未及回头,抢先飞起一脚将石磨踢过去,转身时人已纵出,左掌指间带风,「呼!」一声甩出一杆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板凳径向刀气扫去!


耿照等三人及时趴下,刀气自头顶掠过,轰然一声,石磨、曲戟应声两分,薛百胜挥凳一格,整个人被撞得倒飞丈余,落地时不由得踉跄几步,咬着一口鲜血稳住身形,手中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抚胸口,让耿、胡等三人先退下码头,一张黑黝红亮的面皮涨成紫酱色,浑身剧烈颤抖,似忍受着极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异状,扬声道:「老神君!可是丹效过了?」


符赤锦蹙眉道:「应是为挡那一刀,提运内力超过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压不住了。」想起一事,提声叫道:「快盘膝坐下,散息于脉!你越是运功抵抗,不但白受痛苦,更将催化雷劲,后果不堪设想!须借外力方可压抑。」脚步细碎,绕过了胡彦之等,直往码头行去。


薛百胜盘腿调息,忍痛一挥袍袖,厉声道:「不……不比!你练那歹毒阴损的武功,还想拿……手碰一碰老夫?滚开!」符赤锦停下脚步,惨白的脸上兀自挂着一丝狠笑索性闭口不语,却不似要落井下石。


河面那条渔舟越来越近,转眼靠上岸来,船头一前一后立着两人:后头那人身形胖大、黑如锅底,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而前头那人生得魁梧雄壮,目似伏威,一身黑袍玉带、披风飘扬,犹如微服出巡的功臣武将,头顶却以一只金冠束发。


豪迈的燕  与书生气的包巾玉钗合而为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显轩格,正是镇东将军麾下武 首席、威震东海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船未停梢,岳宸风 着杀奴跃上码头,撇了一眼薛百胜的狼狈模样,微笑道:「适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这一刀竟未留刀。误伤了老神君,在下好生过意不去。」


薛百胜面上紫气大盛,嘴唇青白、浑身剧颤,已无余力斗口,苦苦咬牙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语。岳宸风双手负后,清了清喉咙,朗声笑道:「刚才是谁说要放人的?」众人皆不敢出声。


符赤锦妩媚一笑,妖妖娆娆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谁敢呀?不过就是有人犯浑,一时得了失心疯。所幸主人神功盖世,一举擒贼,奴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瞟了众人一眼,见薛百胜自顾不暇,三岛中除了自己,更无第二名能震慑全场之人,领头盈盈下拜:「红岛神君符赤锦,恭迎主人圣驾!」


杜平川犹豫片刻,也对何君盼使了个眼色,率黄岛众人躬身道:「参见主人!」


岳宸风哈哈大笑,一挥披风:「都起来吧!诸位不必拘礼。」大步走下码头。


行过薛百胜身过时,见他浑身不住颤抖,不知是因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这般献媚场景的屈辱。岳宸风勘误人消轻轻一脚,便能踢死这麻烦之至的老东西——即便没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胜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杀死这顽固的老儿也许才是仁慈太过。晚过两天再发丹药给他,足够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到时,他还没被雷劲贯体的痛苦给弄疯的话,岳宸风心满意足的笑着,负手走向今晚的猎物。


瞥见岳宸风的一瞬,胡彦之忽然懂了。


脑海中电光石火的一掠,他想起当日在云上楼时,耿照所转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与岳宸风最后一次约斗折戟台,阿傻兄弟俩身无长物,只能以岳家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说:「……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这,够不够份量?」


岳宸风回答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盘据环跳山的五帝神君,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


阿傻读的是唇语,以他当时的阅历,不可能判别「环跳山」与「五帝神君」


是什么,因此记的是同音异义的别字,并把「神君」错记成了「神兵」。而后在云上楼当众诉冤,耿照译的便是同音别字,老胡因而错失了是关键的环跳山、五帝等词语。否则以其见闻广博,早发现了两者间的牵连。


——我近日才杀败环跳山的五帝神君,身价暴增。


——五帝窟绝迹多年,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星罗海。


江湖传言并没有错。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么方法打败了五帝窟的五岛高手,迫得他们封关退隐,绝足江湖。但这则流言只说对了前半截,后半截却不为人所知: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外道成为其私兵,暗中干着杀人越货、剪除异己的勾当!


当然老胡的判断也没有错。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赤炼堂,都不可能与七玄勾结。


——勾结这帮妖魔鬼怪的,是岳宸风胡彦之咳出几口鲜血沫子,冷笑道:「岳宸风,你与外道勾结,不怕慕容柔知道了,要砍你的脑袋?」岳宸风哈哈一笑,点头道:「胡兄说得极是,故而今日之事,万不能教将军知晓。」


胡彦之「呸」的一声,一抹唇际的血渍。


「岳老师笑得这么无耻,肯定要杀人灭口了。」


「那到不是。」岳宸风环抱双臂,抚颔笑道:「耿照是刀皇传人,又通晓妖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这般紧要,非但不能杀害,还须尽力保护;若能供出妖刀种种,慕容将军便能<私藏妖刀,图谋不轨>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妖刀,这个籍口更是万金不换,价值连城。」


胡彦之心想:「赤眼与小耿之事传得好快!这可不妙。」以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府勾结之深,料想今日赤炼堂围朱城山之后,横疏影势必要给个交代;岳宸风若一直埋伏于左近,得知此事并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岳宸风续道:「至于那位阿傻兄弟,我俩虽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旧识一场。当年我既未杀他,今日也不忙着杀。」顿了一顿,微笑道:「今夜非死不可的,只有胡兄一位。」


胡彦之心中一凛:「他原不必杀我。如此着意要杀,其中必有蹊跷。」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又咳出血唾。岳宸风抱臂冷眼,笑意渐凝,鼻端重哼了一声:「你笑什么?」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拍拍胸口缓过气来,一指周围众人,斜也而笑:「你老底都翻出来啦,还弄出这么一大家子劳师动众的,要还杀不了我,抓不到这两个小的,不知会不会很呕?」


岳宸风面色不变,老胡 唇长啸,林中忽冲出一条巨大的乌影,四蹄放开人立而起,咆声犹如虎啸,吼得所有的马匹都腿软跪地,功力销差的人也抵受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来策影极通灵性,他身形巨大,若与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难以蒙混下山,故一路独行专走山陵险道,有时赶在三人之前,从远处山峰上眺望监视;有时又远远跟在后头,循着气味追踪,俨然是一名追迹高手,随后保护三人。


老胡与他搭档已久,默契甚深,若无哨声信号,又或老胡失去意识、无法自保,否则策影决计不现身,为三人守住最后的一条退路。


策影冲进人群里,蹄飞口咬、迅捷如风,黑夜中看来直如鬼神异兽,五帝窟众人几时见过这种怪物?顿时被驱赶得溃不成军。符赤锦、何君盼等首脑纷纷走避,场面大乱。


老胡观紧时间,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风掠过,耿照一抓缰绳翻身上鞍;弯腰一捞,也把阿傻提了上来。胡彦之重伤无力,脚软坐倒,策影急停扭转,小磨似的铁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后后踢飞几人,猛地咬住胡彦之的衣领往后一甩,也将老胡抛上背鞍,掉头狂奔而去!


符赤锦气急败坏,尖声大叫:「挡住大路,别让他跑啦!」黄岛众人如梦初醒,才合力推倒马车车厢,挡住出入渡船的道路。


谁知策影作势欲奔,忽然回头涉水,经过江舟时后腿猛蹬,「轰」一声巨响,将舷头踹出一个大窟窿,连坚固的龙骨都被踢得爆碎开来,整条船剧烈摇晃之间,斜倾着向一旁滑开,岳宸风乘来的那条鱼舟顿时被压得稀烂。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冲入水中,前进的速度丝豪不减。


岳宸风虎目圆睁,暴喝道:「刀来!」杀奴翻开刀匣,宝刀赤乌角再度出鞘。


一道逼命刀风横扫而出,匡当一声吞鞘收匣。策影嘶吼一声,身子一陡的歪斜,几乎将老胡甩入水中;踌躇不过一瞬间,他又继续蹬蹄探头,身形旋即没入漆黑河面,游出了炬焰能及的范围。


赤乌角出 ,绝不落空。


只是岳宸风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愤怒之余,不由赞叹:「好一头韧命的畜生!我一刀能斩断石磨,却斩不断他的身腿!」符赤锦秀发覆额,模样十分狼狈,几乎忘了自己今日曾两度被马儿追得团团转,片刻才喃喃说道:「那匹马……居然会游水!」


岳宸风冷哼一声:「他不是普通的马,是出自天镜原的罕世奇骏紫龙驹!」


懒与缠夹,纵身跃出,掠上码头另一边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上点,浑厚内劲之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入夜后河水寒冷,耿照身负内外伤,一下水的瞬间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几乎失温。所幸他身子强健,勉强还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离了河岸,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前后左右只闻水流声声,什么也看不见。


耿照心中大急,抓着缰绳唤道:「二哥,再往前便要没顶啦!二……二哥!」


策影一扭马嚼,耿照反被他拖了一下,略微冷静:「二哥不会自踏险地,除非……他会游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浅,只能凭着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变,判断他虽离岸好不阵了,却未因此下沉,看来确是栽着三人游向对岸,不觉失笑:「旁人若听我向马儿求助,还让他怃平心绪,定以为我疯了,殊不知二哥通灵神异,只怕还在常人之上。」回头唤道:「老胡、老胡!」胡彦之却无反应;伸手往后一摸,才发觉他入水失温,内伤加剧,竟尔晕了过去。


他赶紧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视物,成了真正的瞎子,自然无法回应。然而他虽然身子发颤,牙关磕得格格作响,一推之下犹能挪肩缩颈,意识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阵颠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渐渐习惯了夜色,能隐约辨出周围的景物,老胡还是动也不动地趴在不匣上,气息断悠微弱。过了赤水之后要往哪儿去,耿照毫无概念,策影却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东而去。


耿照查觉蹊跷,伸手往马臀上一摸,只觉触手温黏,策影「虎」的一声低吼,他才发觉:「不好!难道二哥受了伤?」任凭他如何扯缰呼唤,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灵,扭头回顾,赫见河上粼粼波光之间,一叶扁舟如电射至;船上之人虽难辨面目 ,然而披风猎猎飘扬,长篙随手一点,小舟便破流直进、如鼓风帆,除了岳宸风外还能有谁?


「难怪二哥拖着重伤,还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岳宸风的阴郁性格,已方三人一马绝难幸免;对耿照来说,其中取舍不难。他拍拍马颈,说道:「二哥!这两个便交给你啦。你英明神武,是马中的盖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有逃过一劫,兄弟再来与你吃酒。」拍了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马缰塞到他手里,以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下马」二字。


阿傻如梦惊醒,霍然回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将老胡攀在腰间的右手牵与阿傻,解开琴匣系带往地下抛,右脚跨至鞍左,猛的向道旁草丛一跳,双手抱头连滚几圈,忍着肩伤剧痛咬牙起身,三步并两步的溯来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躯回头,奔前几步,虎声低咆,仿佛正气急败坏的唤他回来。耿照也走向前去,挥手道:「二哥,驮着三个人咱们谁也逃不了,你明白的。」一人一马对望良久,策影啡啡两声,踏着蹄子退了两步,又恢复成睥睨雄视的马中王者,大如柑橘的湿润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马背上的阿傻在腰后摸索一阵,将明月环刀抛给耿照。那是除了不能开封的赤眼之外,三人身上仅剩的武器。「谢了,阿傻。很高兴能交你这个朋友。」阿傻怔怔望着他,神色复杂,策影却不再留恋,掉头往东边去。


寒冷的河风吹来,现在风里只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环刀,在岸边静静等待着岳宸风。身为诱饵,他必须使普猎者明白自己价值连城、便于得手,比起浪费时间去追逐不可知的对象,不如张嘴将自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窥视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个籍口;一个严刑拷打逼出口供后,慕容柔会欣然接受,拿来对付流影城的籍口。


所以他只是诱饵。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绝不能落到岳宸风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来到河岸十丈之内,才慢吞吞地迈开脚步,往西边走去。透过已熟悉夜幕的惊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岳宸风脸上的变化。耿照一点也没有算计他的念头,比心机耿照决计不可能是此人的对手,他只是把事实摊岳宸风的面前,让他自己估量追哪一边更划算。


——像岳宸风这样的人不惊怕,他们的弱点便只有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证言,但逮到耿照却能得到最多的好处。


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里看到了贪婪之光,终于放下心来,死命地发足狂奔。


策影驮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东路逃去。


在他与胡彦之浪迹天涯的这些年里,这不是老胡头一回晕死在他背上,任他驮着东奔西跑。紫龙驹通常活得很长,强韧的生命力与超乎想象的长寿,使他们能长成异于常马的巨大身形,甚至拥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过往的每一次,策影总是靠着敏锐的嗅觉、惊人的身体素质,以及对危机的灵敏直觉,带着重伤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现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惊怵似的奇妙感应重又轻刺着紫龙驹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东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条火龙!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银般的眸中回映着炽亮吞吐的红艳火舌,没有惊恐,只有愤怒。那并不是缠绕着焰火的红龙怪物,而是突然自两侧林中同时亮起的成排火炬,连绵一片,宛若张牙舞爪的火龙。


自与老胡搭档以来,策影腾空越过一片人墙、一片火墙,甚至是一片尖刃密挤的兵器墙的次数,已多得数也数不清:「一拥而上」、「重重包围」等字眼,对来自极境天镜原的异种神驹而言毫无意义,能令它稍稍却步的武器只有一种。


炬焰随风晃摇,绑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头不断溅出油渣火星,举火之人皆是一身漆黑的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单肩皮甲,护腕、绑腿也以黑革鞣制;从苗条的身形上看来,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边,都邻着另一名弯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谱。箭阵远远近近,从道旁至树顶,将策影一行团团围住。以紫龙驹的神速及强韧健壮的身躯,或许这样的阵仗依然留它不住,却足以将马背上的两人射成刺猬。


箭阵之后,一顶华盖覆纱、金檐垂旒遇到大帐停在道中。那金帐底平如床榻,四面设有女墙似的雕栏,栏柱盘鳞,精致的雕刻上细细贴着金箔,无比华贵;帐子两侧各有一条碗口粗细的朱漆轿杠,前后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抬,可以想见行走时之平稳舒适。


金帐白纱里探出一只芊芊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纱帘,轻轻戳出尖细如茭白嫩笋的形状。「好一头魁梧暗藏的畜生!」帐中之人语声动听,却丝毫不显做作,颇有后妃威仪:「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烟!」


左右躬身领命,取出数只粗圆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洁滑亮,一头嵌着铜光灿灿的金属蛇首,作张牙吐信的狰狞形状,铸工极其精巧,蛇首之上鳞片宛然、园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后亦镶以鳞甲铜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后铜座上伸出两只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带斜肩背挂,以支撑圆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设有药室,黑衣女郎举火点燃筒后引信,蛇口中忽然喷出大股黄烟,喷射力量之强,烟出犹如一条矫娇黄龙,笔直而不散,随着圆筒飞甩而来,从不同方向汇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猛地人立起来,它虽有一脚踢碎江舟龙骨的万钧巨力,却无法与踢不着、咬不到的浓烟对战;见周围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从人群头顶一跃而过,忽地四蹄一软,挣扎着跪倒下来,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数名黑衣女飞抢上来,趁着黄烟迷眼将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脚绑了下去:老胡周身却无法靠近,策影奋力挣扎,四蹄乱踏,歪歪倒倒地兜着圈子乍起倏跌,始终将老胡护在脚边。


众人畏惧它巨大的身形与濒临失控的惊人怪力,只敢远远绕着圈子,眼看豨蛇烟由黄转白、由白转薄,最终散成了几缕青丝,始终无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烟」是极厉害的蒙汗药物,药效遇血即发,若无伤口,便是大量吸入也无损害;但哪怕只是擦破小小油皮,药烟一沾鲜血立时钻脉入体,散发极快。


一筒施放完毕,连狮象也要不支倒地,与弓箭、暗器搭配使用,专制凶猛狂暴之物。


帐中女子见那黑马后腿受创甚深,连捱了几筒豨蛇烟,兀自摇颈蹬蹄,一见人近,张口便咬,悍猛绝伦,不禁叹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只怕难以驯服。也罢,莫屈了英雄烈士,给它个好死。放箭!」


「且慢!」


一条人影自树顶跃下,从容走入箭阵中围。附近的黑衣女郎们挥烟举火,只见来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头,脸上居然戴了个五颜六色的纸糊面具,似是在市集里随手向货郎买来的,可笑得近乎诡异。


奇怪的是:那人走过策影身畔,它却一反先前的暴烈,并未加以攻击。那人轻抚马头,而策影的体力也终于到了头,「砰」的一声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壮马腹剧烈起伏,缓缓阖起漆黑的巨眸,赤红的巨口不再开欷撕咬,似是放下了心。


他径直走到帐前,抱拳躬身:「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请宗主见谅。」


被尊称为「宗主」的帐中女子沉默不语,似正打量着来人,片刻才道:「见阁下的模样,应是不必浪费时间,询问你的身份来历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


两个人说话,总不爱好哦你你我我的,不成样子。」


那人的糊纸面具底下一阵窸窣,仿佛微微一笑间,唇颊碰着了粗糙纸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东西,见不得光。」他的声音平稳宁定,听不出年纪,虽说着轻松近乎轻佻的言语,感觉却一本正经,浑不似信口开河之辈。


「鬼先生」随手挥过一缕烟丝,余袅自指缝间飘然逸去,叹道:「久闻五帝窟的豨蛇烟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失神药,见血闭脉,连封豨修蛇一类的传说巨兽也能轻易药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马出自西北绝境天镜原,世称『紫龙驹』,寿长百岁、悍猛绝伦,是丝毫不比封豨、修蛇逊色的罕见异兽。」


帐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纱内的苗条丽影似是摇了摇头。


「我必须告诉里:无论里拿什么讨保这一马两人,我都不可能答应。里又何必赔上一命?」鬼先生微微一笑。「宗主的问题,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龙驹不攻击我,显然与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宝爱性命,宗主这般阵仗,连紫龙驹都难以逃脱,我也不是三头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进来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声道:「这么有把握的提议,我倒想听一听了。」


「请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关机密,无有亲信,唯宗主一人能听。」


这一回,帐中女子并没有考虑太久。


她轻轻打了个响指,所有的黑衣女郎都躬身一揖,迅速退了下去,没有一个跳出来苦劝主子三思而行假作忠诚的,她们只娴熟利落的绑走了阿傻和胡彦之,把瘫倒的巨马留在原地。


——若无解药,豨蛇烟的效力足够它睡上几天几夜,便是紫龙驹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从心底佩服起她来。是谁说寡妇好欺的?帐中女子简直是他这几年所遇见过的第二位优秀领袖;比起头一位,她甚至还不须以假面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实亡的帝门宗主名位,光以黑岛水神岛之主、拥有「玄帝神君」


称号,人称「剑脊岛梢」的漱玉节在十余年前,也是帝门五岛中首屈一指的名剑,号称五帝窟内剑术、弓术第一人。还有一群穿黑衣的妙龄小妞来保护,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终于连抬帐的力士也悉数退走,风中道上,只余隔帐相对的两人。


「妖刀三度现世之事,宗主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帐中漱玉节单盘跏趺,作吉祥坐,置华丽的金帐如佛龛。即使周围已无属下,她谨慎的姿态依旧丝毫不变。「这与五帝窟何干?」


「妖刀与天源道宗、与七玄界的关联,宗主知之甚详,我便不赘述了。三十年前妖刀现世,七玄以狐异门为首,捐弃成见,与三铸四剑携手合作,以抗妖刀,这是何等的襟怀!」


「妖刀隐世后,那些『正道』却栽赃嫁祸,反回头灭了狐异门,更籍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门等,诬七玄为外道邪魔,翻脸逼杀。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宗主以为是天年,抑或人祸?」


漱玉节安静聆听,并不接口。


这是既定的事实,全无讨论的必要。她始终防着对方使缓兵计,心中有只小沙漏正缓缓流淌,一旦逾越某条底线,这场对话便即结束。漱玉节在这点上十分厚道。她不想浪费对方所剩不多的时间。


鬼先生道:「日前洪泽津的啸扬堡发生血案,『虎剑鹰刀』何负嵎一家被杀,虎翼飞梭剑惨遭断折。啸扬堡的照壁上头留有四句血书:」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晓?「漱玉节抬起头来,平静的神态终于掀过一抹波澜。


武林中人可能并不知道,一向与青锋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观海天门习艺的何负嵎,乃出自五帝窟黄岛的何家一脉。


何负嵎的先祖离开黄岛之后,在外自立门户,开创了啸扬堡的庄园基业,严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际,既保守族裔秘密,也严禁与黄岛本家联系,一直延续至今;便在帝门五岛之类,知者亦属寥寥,除了漱玉节与薛老神君,恐不脱单掌五指之数。这其中牵连复杂,旁人难以廓清。但无论如何,被杀的何负嵎是黄帝神君何君盼的远亲,乃土神岛一脉。那留书者所杀的,终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节想了一想,缓缓道:「七玄中人,不会自称『魔宗』。」


鬼先生点头。「宗主高见。但三铸四剑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这消息一出,可以想见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对七玄伸出捕猎之手;也许,这便是他们一开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还是鱼肉?」


他从怀里摸出一对密柬,指尖运劲,书柬便平平射至帐前,笃的一声边缘嵌入栏中,但漱玉节并未伸手取下。「这封邀帖里写明了地点、时间,欲请七玄各宗首脑一唔,共商大计。宗主既是帝门之首,自也应在受邀之列。」


「大……计?」漱玉节轻声覆颂,平稳动听的喉音里辨不出喜怒好恶。


「妖刀现世,或许是一个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选错了边,遭致如此下场,这回或许应当记取教训,别做良图。」鬼先生娓娓说道:「参加这场七玄妖刀大会,只有两个条件:须至少拥有一样道宗圣器、并权领七玄一门之人,方能出席。所谓『道宗圣器』,便是昔日天源道宗所释出的诸样宝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玄的复兴。」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尘弓』。」鬼先生道:「五帝窟这两样镇门之宝,亦出自昔日天源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资格的七玄首脑。届时在下将在信中所载的秘密地点恭迎大驾,齐为七玄界的复兴大业贡献一份心力。」


漱玉节思索片刻,摇头道:「我对七玄的复兴大业不感兴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对『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劲之法,不知感不感兴趣?」


胡彦之惊醒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盖叶影随风婆娑,然后才是叶隙间的满天繁星。


正扶着树干坐起身,陡地胁下一痛,才想起自己已身负重伤;轻抚腰腹,发现伤口不但包扎妥适,层层白布间还透出一股清凉的药气香,敷裹的恐怕是极为上等的金创药。


他披衣而起,却不见小耿及阿傻的踪影,不远处策影正跪地吐息,看来颇为虚弱疲劳,见他起身却昂首低咆一声,也挣扎着要起来。胡彦之示意它继续休息,举目四顾,赫然见到立于对面另一株大树下的「鬼先生」。


「啧。」他撇了撇嘴,仿佛很倒霉似的:「居然是里救了我。」


「跟里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节外生枝,你总当是耳边风。」鬼先生双手抱胸,轻哼了一声。「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赶了回来,你只怕已成了一头箭猪,外带一匹罕世的宝马陪葬。弄到这般田地,你觉得很有趣么?」


「我帮你一回,你帮我一回。童叟无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气,试着活动肩背,却疼得呲牙咧嘴。「我那两个兄弟呢?交出来。」


「我来的时候只瞧见一个。双手缠着布条,相貌清秀的那个。」


「人呢?」


「交给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我总得拿点儿什么,同人家交换你的小命不是?」


胡彦之啧的一声,面无表情,扶着树干摇摇晃晃起身:「啪!啪!」弹了两记响指,策影也挣扎着跪立起来,摇鬃低咆一阵,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边。


「组织的计划,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个会碍到『组织的计划』?」他刻意强调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与耿照相干,另一名少年便不相干。」


胡彦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干『组织』屁事!」


「接下来我还有得忙,没工夫跟里在后头替你收烂摊子。你自己留神,别把命弄丢了。组织的事与你无涉,不许再接近骷髅岩,一切待我命令行事,听到没有?」也许早已习惯胡彦之的桀骜不驯,鬼先生也没想听他好声好气地应答,交代完毕,便即转身。


「你们『组织』的消息灵通得野狗似的,你早就知道人在哪里了,对吧?」


身后胡彦之忽然开口,齿间仿佛咬碎怒雷,隐震伏野。「那人,我见过了。你明知我从流影城来,怎不问一问?」


「鬼先生」闻言停步,却未回头,语气里似有一丝不耐。「我不想同你瞎缠夹。这个当口,别拿小事烦我。」


「对我,可不是小事。」胡彦之牵着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缓缓自他身畔走过;交错之间,冷不防地举臂一挥,从后方打掉了他脸上的糊纸面具。「你忒爱戴面具见人,别戴这种货郎叫卖的便宜货。我把里的宝贝藏回了老地方,这辈子就算里跪着求我,我都不会再戴一戴,你之间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头,明明目光森冷,却仿佛强抑着满腔怒腾。


那是种备受伤害的意冷心灰。


「……听到了没,『深溪虎』?」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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