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折: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大堂之上,众目睽睽,横疏影不慌不忙,只咬着圆润的唇珠,浅浅一笑。


「说来说去,大太保还是为了这桩。」她随手端起茶碗,揭盖轻刮水面,嫣然微抿:「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雷奋开双手抱胸,冷笑不语,一副「瞧你弄什么玄虚」的神情。


横疏影环视全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东海正邪两道捐弃成见,携手以抗,其后集结了六位符应天数的高手扫平妖氛,世称『六合名剑』,迄今《东海十绝歌》等民谣仍传颂不绝。圣战劫馀,除琴魔魏无音外,昔年的『六合名剑』中尚有一位在世,诸位若真有心,该上断肠湖向杜掌门请教降魔大计,何必来为难一个孩子?」


「还是……杜掌门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动蛾眉:「当此危难之际,仍不方便现身与众武林同道相见,以荡魔氛?」


类似的耳语在三十年间,流传于东海武林黑白两道。有人说杜妆怜在对抗妖刀的圣战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必须假断肠湖中一处天然秘境镇住隐患,有人说她被妖刀毁去美貌,从此不见生人;更有人说她在圣战中痛失所爱,性情变得乖张孤僻,故而离群索居……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关于杜妆怜的流蜚却始终不曾稍减;只是敢当着水月代掌门及二掌院的面大胆诘问,今天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染红霞猛被问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脸骤寒,沉声道:「横家姊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会说话!姊姊的意思,是说杜掌门德高望重丶剑艺超卓,当年又是镇伏妖刀的『六合名剑』在内,如今妖刀复生丶琴魔前辈骤逝,领导众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门其谁?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当团结一致,于断肠湖畔会师,恭聆杜掌门的指示才是。」


「我可没这么说。」雷奋开嘿的一声,抱臂冷笑。


谁都明白这是横疏影的声东击西之计,谈剑笏却似觉有几分道理,沉吟道:「代掌门,令师与魏师傅都是三十年前打过妖刀的,如今魏师傅不幸仙逝,总算尚有杜掌门在。寻那耿姓少年固然紧要,其中关节,少不得还要向令师请教。」


雷奋开「哈」的一声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几遍,摇头耸肩。


谈剑笏一张紫膛面皮微微胀红,怒道:「大太保若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下官也只是提出意见,与诸位参详。」雷奋开双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语。谈剑笏想起自己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负有七派合纵的重责大任,勉强按下胸中怒火,转头追问:「代掌门,你意下如何?」


许缁衣澹澹一笑,摇头道:「只怕并不能够。」


「这……这又是为何?」


难得听她断然拒绝,谈剑笏难掩错愕。


许缁衣正要开口,染红霞却蹙眉道:「师姊——」


许缁衣微微摆手,示意不妨,柔声劝解道:「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此事关乎东海丶乃至天下苍生安危,若是以私害公,岂非愧对历代水月祖师?」染红霞欲言又止,心中几番天人交战,终于还是退到一旁,扶剑静听。


许缁衣低垂眼帘,温言道:「家师三十年前于妖刀一役中,受了重伤,始终无法痊愈,为养病体,长年隐居于一处秘境,与外界声息不通,连我也不得见。上一回见着家师,乃家师收宜紫为入室弟子之时,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谈剑笏失声道:「杜掌门不在水月停轩内?」


许缁衣微笑不答。染红霞沉默片刻,忍不住抬头:「此事不足外人道,还请谈大人见谅。」俏脸紧绷,似有一丝微愠。


总算谈剑笏混迹官场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头脑袋,省起自己一时口快,竟尔失言:「这是水月一脉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前和盘托出,实已不易,杜掌门身受重伤,难免招惹仇家上门,行踪岂能轻易泄漏?」面皮红热,讷讷地闭上了嘴。


邵兰生见机极快,接口道:「代掌门,贵我七大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杜掌门更是今之栋梁。如代掌门不弃,花石津左近多有良医,家兄对此道也颇有涉猎,不定能为杜掌门尽一份心。」


许缁衣微笑道:「多谢三爷。众所周知,家主精研药石二十馀年,堪称东境武林的国手大名医。然家师之患,牵延甚深,当年也曾遍访名医,皆曰『不可治』;家师花费十年光阴,终于悟出『身剑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专心悟练本门至高的『悉断天剑』。」


邵兰生精研剑法,熟知各门各派的路数,闻言不禁一怔,奇道:「这门《悉断天剑》是杜掌门新创的剑法,抑或是前人所遗?」


须知水月剑法首重悟性,以入门三十六势铸炼根基,别无其它。


但凡弟子一入门墙,只能学丶练水月三十六势,直到悟出一套独一无二的剑法,经掌门人核验无误之后,才能获准进入「凝芳阁」,阅读历代先贤所留的创招图谱,以求精进。故而水月门下人人所用剑法不同,『水月剑式』云云,不过是统称而已,并无实指。


因此在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虽历史最短,门下又多是娇弱女子,剑术水准却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位置,百年来迭有奇人佳作,朝气蓬勃,丝毫不显名门暮沉,龙锺老态。


江湖上流传:自杜妆怜十八岁满师以来,一共创制了十三套剑法,号称「红颜冷剑·十三断肠」,质量堪称历代之冠。但无论是杜妆怜的创制,抑或凝芳阁中的古籍,都没有一门唤作《悉断天剑》的名目,又何来「本门至高」之说?邵兰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许缁衣澹然道:「三爷误会了。『悉断天剑』不是一门剑法,而是家师钻研本门历代剑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说,待修得清静无垢丶善巧方便慧门,身剑两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为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杜妆怜在东海辈份甚高,声名又成就得早,少女时期虽有弭平妖刀的盖世功绩,却逢「五极天峰」丶「凌云三才」等绝世高手纵横宇内,指宰江山,论武功论境界,皆非是一名妙龄女郎能及。而后白马王朝一统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但光是在东海境内,除了琴魔魏无音,至少还有一个人的武功被公认在杜妆怜之上,她始终是坐三望二。


杜妆怜从年轻时便要强好胜,揣想其心,应是多有不平。


众人皆想:「这杜妆怜只怕是老煳涂了,放着剧患不医,却硬拿老病之身练武悟剑,练到遗世独立丶诸事不知,恐难指望。」只邵兰生一人听得悠然神往,拈须微笑道:「好一个『悉断天剑』!待得杜掌门出关,定要亲向她老人家讨教一二,以开眼界。」


「这是水月停轩最大的秘密,原不该轻易泄漏。」


许缁衣抬起明眸,目光一一拂过在场诸人,澹然道:「为防邪派滋事,敝门三十年来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说与诸位知晓,还请看在七大派过往盟情,万勿泄漏。缁衣代敝门上下,先行谢过。」领着染红霞敛衽施礼,袅袅下拜。


水月一门的掌权之人亲自执礼,横疏影丶邵兰生等赶紧起身,连称不敢。


雷奋开「哼!」一掸衣摆,径自离座,也丝毫不占她的便宜。


许缁衣微笑颔首,柔声道:「多谢诸位,多谢大太保。」雷奋开懒得答腔,转头一屁股坐下,支颐跷脚,一副懒惫模样。


谈剑笏心中过意不去,暗忖:「杜妆怜之事,这些年虽耳语不断,总是水月一门的大秘密。今日迫于无奈,竟当众说了出来,不好再强人所难。」转头对横疏影道:「二总管,既然魏师傅丶杜掌门两条线索都断啦,烦你把那耿姓少年请将出来,下官肯担保不会有人为难他。」


众人视线集于一处,灼灼如炬,竟是不约而同。


满座皆是修为过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凛冽逼人,直与实剑无异;横疏影不通武艺,雪腻腴润的婀娜娇躯弱不禁风,又怎能以一抵众?身子微微一颤,忍不住低垂粉颈,转头端起茶盅,欲避锋芒。


邵兰生心中不忍:「她一名娇弱女子,没有内功根底,当不得这般气势逼迫。一下不好,轻则心神浮动,致病伤身;重则凝气透体损及心脉,从此留下无尽祸根。」


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这个剑见无形的凝肃之局。


忽听一声沉喝:「交人!」声音不大,震动却如擂鼓捶钟,轰得众人心头一滞。


这一下彷佛唤魂钟丶定音鼓,阶下护卫横疏影的何煦丶锺阳二少不由自主弹起身来,胡乱伸手往腰间一按,「铿丶铿」两声,佩刀却抢先倒撞出鞘。两人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钢刀坠落地面。


金阶上一声脆响,横疏影手中的瓷盅坠下,破片随着四溅飞散的琥珀色茶水,摔成了一圈细小碎花。她面色白惨,倚着镂空的凋花椅背吁吁娇喘,雪腻的胸脯起伏如波,强笑道:「大……大太保声如洪钟,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范么?」


邵兰生霍然起身,檀木剑「铿!」脱鞘而出,雪晃晃的剑尖一指,厉声道:「雷奋开!横二总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狮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来赔么?」染红霞丶谈剑笏俱都转过头来,面带愠色,对以此举同感不满。


雷奋开耸肩冷笑:「临事不决,正须当头棒喝。你们一个个都想要那耿照,装什么好人?」邵兰生一时语塞,面色铁青。


横疏影轻抚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城同属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该为正道尽一份心。」


雷奋开冷笑。「再好听就不如唱戏了。如有诚意,赶紧把人交出来是真。」


「这,只怕妾身也不能够。」


谈剑笏见她身段放软,以为事情终归有个完满的结果,不料横疏影话锋一转,听得谈大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二……二总管!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嫣然一笑,唇际抿着一抹促狭似的姣美弧线,好整以暇地说:「是这样。


当日云上楼一战,才知这位耿照原来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敝上见他身手不凡丶侠义为怀,很是欢喜,特别飞马奏请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卫。既有功名在身,我便请耿大人充当特使,将他携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给老台丞。


「那妖刀是祸世邪物,事态紧急,耿大人连夜出发,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非是妾身有意刁难,不让各位与耿大人相见。」


在座诸人中,只有染红霞知道她说的是谎话,耿照前往荼靡别院丶被采蓝弄伤手掌,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其时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时间,说是清晨虽也不妨,然而决计不是什么「连夜出发」。


雷奋开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丶威震一方的「天行万乘」,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唬弄?挑眉一哼,掸衣而起,冷笑道:「横疏影!这等话语连三岁孩儿都蒙骗不过,看来你是铁了心脾,要吃罚酒啦。」


他就这么随意一站,也不见摆什么架势,众人忽觉大堂里气息一窒,彷佛连窗外的天色都黯澹下来,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猛一回神,雷奋开还是随意地站在原处,双手垂落,连拳头也没握;定睛一瞧,窗外阳光普照,哪有什么乌影阴霾?


邵兰生想起与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凛,暗忖:「这老地痞的『铁掌扫六合』又更精进了!当年他使那一式『紫气东来』时,还须佐以精妙掌法丶浑厚掌劲,于招式拆解间逼出无形杀气,乘隙夺人,如今却是踏步即出……看来日后对上这厮,须得加倍小心。」


横疏影神色如常,有意无意望了染红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误会了,这不是缓兵之计。我流影城还须立足东海,既已答应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妾身何必自找麻烦?实在是各位来得不巧,人既已离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谈剑笏皱眉道:「能不能请二总管派出快马,将耿照追回来?就算连夜赶路,两条腿总快不过四条腿。」


横疏影笑道:「好啊!我这就让锺阳调来马队,还请谈大人圈出路线,料想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谈剑笏听得一愣,才知自己碰了个老大的钉子,铁面微微一红。


横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双脚跋涉,一天不过十馀里,再算上渡水过桥丶膳宿歇息,若沿途顺利,约莫旬月(十天到一个月)可至。耿照身负机密任务,须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择路前往,连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道路。」


埋皇剑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东海的极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势力进出东境的门户;而朱城山位于东海道东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间还隔着赤水丶优波河丶难陀河丶千月映龙川等众多支流。


从流影城到埋皇剑冢,不啻是越过大半个东海道,谈剑笏率领院生西行时倚仗舟马,都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何况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专拣小径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踪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雷奋开沉默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冲横疏影一竖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横疏影!这招致之死地而后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认栽了。只是放眼东海,每一条河道都是我赤炼堂的地盘,除非他能插翅飞将过去,要不,迟早得落到了我的手里。我可不敢担保能还你一个好手好脚的小东西。」


横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刀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炼堂之物,而是关乎东海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苍生的重要刀器。诚如大太保所说,此刻七派须捐弃成见,团结一致,料想赤炼堂也不会自外其中。」


雷奋开冷哼一声,咬牙低道:「我可没这么说。」


横疏影环顾厅内,朗声道:「赤眼妖刀也好丶耿照也罢,我流影城皆无居奇以待的私心,诸位若早来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万劫妖刀交与谈大人一般,更无二话。事已如此,也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人所难料。


「依妾身之见,七大派不妨相约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同往白城山一会,一方面谒见萧老台丞,请他老人家主持灭魔大计;另一方面,料想其时耿照与赤眼刀已平安抵达,各位也能向他一一问明,解除心中疑惑。」


谈剑笏心头大喜,击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万劫丶赤眼两把刀都回到了白城山,连耿照也在埋皇剑冢的保护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节制,自然是最最理想的结果。


青锋照与赤炼堂素不对盘,邵兰生当然不愿耿照落入雷奋开手里,三月初三白城山的上巳之会一旦确立,雷奋开就不能再对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这样——于公于私,对青锋照最为有利,跟着点头:「二总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锋照愿受萧老台丞的指示,为阻妖刀覆世尽一份心力。」


许缁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别驾急于为爱子求医,不愿再耽搁,眼看形势底定,对横疏影一稽首:「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与二总管道谢。」转头便走,更不停留。沐云色非是奇宫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宫主发言,只说:「我会为二总管把话带到,待敝宫宫主定夺。」


「有劳沐四侠了。」横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动人。


谈剑笏见众人已有定论,打了个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回白山准备,三月初三,与诸位在白城山相见。」又想到沐云色身上有伤,形单影只,难保鹿别驾去而复返,在半路埋伏偷袭,携手道:「沐四侠,咱们一起下山罢?下官送你一程。」沐云色点了点头,嘴唇微歙,却未发出声音;面容憔悴白惨,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许缁衣也起身告辞,横疏影命侍女随染红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请代掌门稍坐片刻。片刻间风流云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厅堂里除了主人,只剩邵兰生丶许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奋开。


一路至此,雷奋开的盘算可说是尽皆落空,他不忙着离开丶重新布局,反而一副悠闲懒惫的模样,与初现身时的风风火火别如天渊。横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阵不祥,唤人换过茶水细点,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兴致,也来做妾身的客人么?」


雷奋开也不回答,抓起盘中的酥点大嚼起来,双眼一亮,怪声道:「这是什么玩意?滋味不坏。」


他越是不着边际,横疏影越觉不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京城着名的点心,以油酥和面,一层面夹一层馅。一般做到五层而不显厚腻,滋味纷至沓来,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这色点心却足足有九层,九为极数,故称之为『千叠凤凰』。」


邵兰生听得食指大动,也从手边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块入口,果然酥皮薄而不腻丶油香滋润,馅子甜中带咸,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丶莲蓉的甜润丶糖冬瓜的爽口丶果仁的松脆丶干贝丝的鲜;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咸蛋黄合而为一,令人回味无穷。


「我明白啦!」邵兰生笑道:「凤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黄的『黄』。馅料中若无这一品,甜咸两味便难以调和,好一个『千叠凤凰』!」


横疏影笑道:「我从京城带来这点心的做方,但馅料的增减丶改五层为九层等,却是出自本城名厨呼老泉的手笔。单论滋味,实已好过了京城一品斋的千层蛋黄酥,堪称一品。」


邵兰生道:「久闻三总管大名,今日一尝,果非幸至。若能亲见一面,则此行无憾矣!」横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点心的雷奋开,澹然道:「三总管刚做完这点心,便赶着出城啦!我托他办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与三爷引见。」


两人正说笑着,忽见何煦匆匆奔入,不顾礼数,凑近横疏影耳畔,低声道:「启禀二总管,城外的『指纵鹰』都不见啦!五百人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没留下。」横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变,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奋开把整碟「千叠凤凰」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的细碎残酥,笑道:「横疏影,任你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你道我带五百人来,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么?」


横疏影俏脸微沉,心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奋开冷笑道:「赤炼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画影图形,并且着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东海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纵鹰就会将耿照的画像连同缉捕令,分送东海境内各处河津码头;谁能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早晚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盘算,早在他意料之中!)横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约丶江湖道义的羁绊,甚至是妖刀之于正道丶之于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邵三爷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雷奋开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邵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雷奋开!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决议便不容你藐视践踏!耿照若有什么意外,你也脱不了干系!」


雷奋开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窜而来的暴民,小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三月初三,咱们就在白城山见了。」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水流却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丶可让三辆四乘马车并行通过的大桥,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镇的必经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馀人丁,连同驻军丶眷属,以及累世长居山腰山脚的百姓,算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遑论王化丶承恩等四镇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饭营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丶摘了野菜担去镇上兜售的,载了牛羊布匹送进城里的……过桥的人们形形色色,始终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一条木造的便桥之前,忽有一伙明火执仗丶凶神恶煞似的魁梧大汉,手里挥着明晃晃的钢刀,在桥头设置岗哨,要过桥的人全都被拦了下来,一个个仔细盘问;稍有应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绳索圈在一块。


随着天光大亮,等着要过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辆篷顶骡车「喀答丶喀答」地踅了过来,也加入了等待的队伍。赶车的是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汉,他踞在车座上等了又等,百无聊赖,见前方排着的是一对母子模样的男女,那老妈妈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穿着山民间流行的短褐丶草鞋,扁担两头挑着柴捆,腰后还有一柄磨利的手斧,显然是从朱城山下来的樵夫。


队伍移动缓慢,却非是全然静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纪,无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队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几步,另觅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汉唤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这样挺辛苦的。若不嫌弃,请来我车上歇坐如何?」挪动身子,拍拍空出来的车座,俯身道:「大娘!我一个人坐这儿挺无聊的,您来陪陪我罢。」


中年樵夫犹豫一下,终不忍母亲受苦,频频相劝;老妇原是不肯,捱不住儿子与那虬髯汉子殷勤,终于还是爬上车座,双手交握,向大汉低头:「感谢您啊,好心的大爷!龙王大明神保佑,赐福给您这样的好心人。」大汉呵呵直笑,点头道:「那就多谢大娘的金口啦!托福丶托福!」


车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担着柴,跟在骡车旁边,与大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虬髯大汉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中年樵夫摇头,片刻又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人罢?


呸,净是欺负善良的老百姓!」老妇听见,慌忙「嘘!」一声:「小声点!你逞什么能?他们有刀啊,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亲,悻悻然闭上了嘴。


大汉满脸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后方队伍越排越长,忽听有人大声鼓噪:「喂!前头在搞什么玩意儿?」两名武官装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队伍里响起一片嗡嗡低响,此起彼落:「……哎,是流影城的人!」


「来啦来啦,终于等到啦!」


「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那两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张罗竞锋大会的事,各司人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为辛苦,所有人员的轮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分批让卸下勤务的弟子去镇上散散心,四个时辰内便即回城,不准留宿过夜。


这两人天没亮便下了岗哨,相偕下山散心,却遇着拦桥检查,忍不住越众而出。


桥头的那群红衣大汉围了过来,为首之人形貌狞恶,粗声道:「你们两个才不是玩意儿!滚回去排好,再要罗皂,老子一刀噼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钢刀:「我入流影城三年,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噼流影城武卫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土匪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钢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转,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头唤众人过桥,忽然腰间一痛,那红衣匪徒飞起一脚,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弹,双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呕出酸水。


「你流影城来的呀?正好!」红衣汉子踩着他的脑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边去仔细盘问,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伙齐发一声喊,七丶八把钢刀分架着两人,缴下佩刀,便要拉进绳圈里去。


总算另一名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头脑清楚,见了这伙穷凶极恶的德行,再与赭红衣衫稍一联想,白着脸道:「你们……你们是赤炼堂的人?」红衣汉子狞笑:「看来你要聪明一些。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们过桥去,老子也懒得与你缠夹!」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气连枝!这儿离流影城不过几里,你敢在我家的地头拦路圈人,是当流影城没人了么?」


红衣汉子左顾右盼,同伙间爆出一片轰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连扇了那矮弟子几耳光,揪着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凑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这是镇东将军府颁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经将军批准丶擅入东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斩!有窝藏流民丶供与棉衣食水者,一体同罪!」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来,冲队伍一扬文书,大吼:「我们现在怀疑,这里有人窝藏流民,因此设岗盘查,贯彻将军的命令!无辜之人,自然不用担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扫过身前队伍里的百姓,所经之处人人低头,无不股栗。


「排到队子里的人无故离开,就是心虚!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绝不宽贷!听到没有?」


风声呼啸,更无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开熘丶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风报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妄动。红衣汉子满意点头,指挥手下将那两名巡城司弟子捆起来,也不盘问什么,径自扔进圈禁处,与其它可疑之人同置,颇有示众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声咒骂:「将军府颁得什么『禁徙令』,都教这帮匪徒拿来为非作歹了!这儿离边境不知有几百里,从没见有什么四道流民。真正该正法的,只有这帮无法无天的凶徒!」


老妇唯恐被红衣人听见,双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摇晃:「龙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说两句成不成?」


队伍前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赶进绳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过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没有妇人女子,也无老妪幼童。之后又有几名巡城司弟子到来,也是不由分说便被逮住,扔进围着绳圈的溪畔湿地,照例一句不问;遇到唠叨或抵抗的,便饱以一顿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啊?」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二十;之所以还抓了其它年纪相仿的平民百姓,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是避免目标乔装改扮。这种撒网捕鱼的作法很笨丶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虬髯大汉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观察赤炼堂帮众的行径。


待查的队伍约莫等了一刻,终于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帮忙搀扶她下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丶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游移,身体紧绷,颇似惊弓之鸟。


(是他!)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吩咐,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检查哩!」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那个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真个是大海捞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过了一会儿,忽然颤着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却是见过的。」自顾自的咯咯发笑,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帮忙认出了这厮,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谀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桥头,蓦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心想:「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错过了。」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着他大方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虬髯大汉笑道:「你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而那驾车的虬髯汉子不是别人,却是此际应当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


那赤炼堂的小头目杨七在帮中尽管身分不高,也是混过江湖的,岂不知「策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这位……是天门鹤真人的高足么?失敬丶失敬!」胡彦之笑道:「大哥客气。我师父只剩我这么个徒弟活着,没比过也不知是高足还是低足。」


杨七干笑:「胡……胡大侠说笑了。」心想方才的恶形恶状都给瞧了去,此人在江湖上威名素着,说是嫉恶如仇;倘若苏道长镇他不住,只怕还要费一番力气应付。


却听苏彦升寒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彦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阵子,横二总管精打细算,硬是不肯吃亏,非要我带个人去求医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后还想再来,只好勉为其难,走他妈的一趟。」


苏彦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胡彦之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觉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彦升与杨七面面相觑,杨七惊喜交迸,苏彦升却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横疏影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杨七!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杨七一声令下,十几名赤炼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布帘掀开,只见车内躺着一名全身丶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着拭汗用的白巾,睁着一双空洞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杨七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八九岁丶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真是活见鬼了!


苏彦升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胡彦之:「你!把那耿……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彦之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丶浑身发颤,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什么?这位是流影城的厨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噼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那个血啊,啧啧……」


苏彦升失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着挥手:「别……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赤炼堂众也不知所措,怔在当场。


胡彦之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妖刀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噼坏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彦升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彷佛又回到了当日万劫横扫之下丶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噼头夹脸地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啪!」杨七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彦升愕然闭口,瘫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侠,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明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丶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检查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冒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杨七的目标,从头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抬头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十分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头目,办事却如此细心谨慎,难怪赤炼堂壮大如斯,叱咤东海水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威风啊!


连横疏影横二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量?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丶侠名远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自己这等水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这……胡大侠,小人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丶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水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紧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心寻你爷爷开心?」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奇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马上骑士一身赭红劲装丶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着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雕。


马鞍畔除了长短兵器之外,还有绳索丶水壶,以及左右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着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心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于心。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丶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悄悄打了个暗号,封锁桥面的数十名赤炼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长短兵器,将篷车围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丶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杨七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贪功,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鹰」


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着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糜烂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彷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着喉头酸水,胡乱挥手:「可……可以了!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小心将纱布缠好,目光如电,冷然道:「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着!」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于他的气魄威仪,生怕自己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着尘沙越来越小丶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煳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胡彦之驱车前进,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数里,再也看不见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后,才「吁」的一声,在一处山泉边停下骡车。


「难为你啦,赶快起来!趁现在没人,把那玩意儿洗干净!」


全身包满绷带的「阿傻」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条,趴在草丛里干呕起来。片刻,他将塞在鼻孔里的两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头一脸的秽物,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庞来。


「化妆成阿傻」这个点子固然冒险,却得益于胡彦之周游天下时所学的精妙易容术,以及他曾经跟随号称「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坏办案三年丶与各种惨死奇尸朝夕相处,不但尽学仇不坏的断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伤口化脓丶甚至露骨渗髓的模样。


仇不坏不仅是京左六邑间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审案查案,据说只要是他看过的尸首,没有找不出凶手的,先帝特赐「代天除恶」的金字腰牌一面,许他便宜行事,不受六部三司节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圣」的美誉。纵使赤炼堂设下天罗地网,也万万防不到仇不坏嫡传的骨相之术。


「易容术的最高境界,便是『改变骨相』。」胡彦之得意洋洋:「许多易容术会被看出破绽,大抵也是出在这一项。掩饰表象丶欺骗目光,对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术,要做到化高为矮丶易胖为瘦丶转女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极。」


耿照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我脸上弄了什么,怎能这般传神?」


「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你也不会开心的。」胡彦之耸了耸肩:「况且,有碧湖姑娘的伤疤对照,做出来的效果也特别逼真。只要故意做得夸张一点,便能唬住那些不长见识的水匪。」


耿照一脸佩服。「老胡,你和姊……二总管一样神机妙算,都猜到了赤炼堂一定会包围朱城山,才想到这等脱身之计。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一定是硬闯下山,然后被他们逮个正着。」


「厉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摇头:「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没想到赤炼堂会一边上山要人,一边在山下逮人。这一招很是厉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开的是哪一边他们都要赢。咱们只闯过了头一阵,赤炼堂将你的图像传遍各处河津码头,易容术不能整天黏着脸面,久了会长疮生脓的,此后行动须得加倍小心,否则将寸步难行。」


耿照洗净头脸身体,掘了个坑将纱布衣服埋好,钻进车里,从垫褥下取出预藏的新衣换上。「要出发罗!」老胡跃上车座,回头瞥了帘内一眼,不觉失笑:「喂喂,穿着那身衣裳不难受么?还不赶快换下来?」


「老胡,这样他不明白的,得让他看见你的嘴。」


耿照对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飞快打了个手势。


「阿傻,快换衣服,我们要出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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