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强如魏无音也毙命于此招之下,鹿别驾避无可避,吓得魂飞魄散:「吾命休矣!」


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左臂「喀喇!」声如爆栗,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凭空暴长数寸,宽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堪堪兜住掌势。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蛇黄掌」的柔劲所至,手掌顿时受缚。


鹿别驾死里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风,心中不无得意:「小畜生经验不足,笑煞人也!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什么掌力都不起作用。」沉腰崩步,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


谁知念头方起,顿觉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绞得寸裂!他本能想护住身躯,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难以运使;便只一愕,沐云色的双掌已然印上身侧。


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鹿别驾连一步也未退,却已吓得魂飞天外。


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这下直如隔靴搔痒。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过鹿别驾的脸颊,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却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阳穴等要害。


本欲连环出手,无奈真气不继,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通天剑指」的几个变招施展不开,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啪的一声,反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正是「虎履剑」的妙着,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鼻血长流。


剧痛之下,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右掌一推,两人分向两头摔去。


沐云色气力用尽,撞得几案四散、难以顿止,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


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背脊尚未触地,伸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跃起;才刚站定,双腿倏又发软,颤声道:「小……小畜生!你……你用『不堪闻剑』打我!你用『不堪闻剑』打我!」面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


横疏影虽不通武艺,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实在不像传闻中稍触即死的奇宫绝学「不堪闻剑」,好心提醒:「鹿真人勿恼,依妾身看,这掌着实不像是『不堪闻剑』。」


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声音都尖了,转头怒道:「他妈的!你武功很高么?怎知是与不是?」


横疏影恼他无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我听说奇宫的『不堪闻剑』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鹿真人胀得面红脖子粗的,说话中气十足,要说是『凝血束息』,委实勉强了些。」


鹿别驾一愣,恼羞成怒:「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风凉话!」怒道:「你没见他咬牙切齿,只想与本座拚命吗?还是白日流影城早与指剑奇宫串连一气,一意包庇,纵凶杀人?」


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本欲上前,却被师姐拉住。染红霞停住脚步,转身直视鹿别驾,扬声道:「你提气搬运一周天,检视脉息,便知真假!何必缠夹,徒作无益之争?」


鹿别驾醒悟过来,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就地盘膝,五心朝天,内气运行一周天,果然百脉如常,无一不顺;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旋即一跃而起,指着沐云色破口大骂:「好你个小畜生!满口诈伪,卑鄙下流!连你道爷也敢诓骗,合着是向天借了胆子!



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渍,冷笑:「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底泥么?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让你回味回味。」想起师父,伤心之余,胆气忽豪,彷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纵声大笑:「鹿老杂毛!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宫殿前,当着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飞也似地扑向沐云色!


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谁知才跨出一步,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


鹿别驾大喜:「小畜生今日难逃死劫!」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


蓦地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水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色摆成盘腿跌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嘱咐:「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水,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纯阳刚劲截然不同,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产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预降到最低。此法虽极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导引,缓慢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松,通体舒畅,渐渐了恢复神智。


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玄门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藉自身的周天搬运他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备,形同裸身示人;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方受创、两方俱伤的局面,不禁恶心胆横生:「你们这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门抓落!


双方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


谈剑笏在仓促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败坏:「鹿真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我与小畜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那个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说无法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随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起,伸展成圆滚滚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连忙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


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万勿分心!情动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为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自己。」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心。


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狼狈,心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领情。」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犹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阵甜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心一横:「今日拚着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要毙了沐云色那小畜生,为清儿报仇!」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直取沐云色咽喉!


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锺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心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难道真要见血?」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随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路。厅外一千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二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在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与「万里枫江」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着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奇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却是闪避多、攻击少;反观邵兰生的第一记虽都刺在空处,手中那片白影却越斗越长,彷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越是局促,渐渐施展不开。


斗得片刻,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水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于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而雪未停。


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便似雪中瘦梅,形影傲然孤挺,彷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彷佛一瞬间回复宗师身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专注于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果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剑入鞘捧还,稽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揖贺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放手一战。」这话在寻常武人听来,可说十足挑衅,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却是真心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沫血渍,鹿别驾狼狈之态尽去,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残洒指着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慨:「三爷磊落光明,胸襟宽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才打完一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敌手、逼命一瞬的刹那间,才能突破方圆局限,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刀脉之宗,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凝炼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心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光是明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贫道适才多有失仪,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二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他轻叩着扶手,微笑道:「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同的地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饮茶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师侄胡彦之,料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二总管唤出这名耿姓的少年,有些事情,恐怕需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着唇珠轻笑:「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刀、与贵派胡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耿姓弟子不过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轩时,为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二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二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他低头含笑,怡然道,「你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重要秘诀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一命,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心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这几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起来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无扯谎的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须多费唇舌么?」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着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着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剑』的招数,胸口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的踪影,还须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心焦罢?」


横疏影微微一怔,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惊呼道:「原来……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鹿别驾这时才失了冷静,愕然道:「你说什么?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


横疏影以眼神示意,锺阳轻轻击掌,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抬出一台软榻,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缠满绷带、骨瘦如柴的男子,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鹿别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子。他飞也似地扑至榻前,伸出双手,隔着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脸、身躯,片刻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彦清孩儿……真是我的彦清孩儿!」转头哑声道:「横疏……横二总管!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


横疏影故作惊喜状,轻拍着雪白腴润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真人的义公子。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因尚有温息,便携回城中。我见他伤势沉重,特别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程太医手段高明,虽不能治疗令分子之伤,却以针剂为他延命,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茯苓等药材,总算拖到现在。」


鹿别驾定了定神,起身长揖到地,低声道:「二总管,多谢你了。贵城的大恩大德,贫道日后定当补报。」横疏影连称不敢。


一旁许缁衣静静看着,心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着,拍掌即至,显是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专程备着此招应付。原来我们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方,让谁也开不了口……真是,好一个手段厉害的『暗香浮动』横疏影!」


横疏影偶与她目光相接,微一颔首,笑意盈盈。


许缁衣淡然微笑,也只是点头致意。


鹿别驾今日上山,其实是负有任务,全没想到失踪的义子能失而复得,横疏影这个人情,不可谓之不大。正犹豫是否继续讨人,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甜美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但令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驾如聆仙纶,连忙求教:「请二总管指点一条明路。」


横疏影笑道:「指点不敢当。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有座名为『一梦谷』的山坳,谷中有位名医,人称『血手白心』伊黄粱。


「此人脾气虽古怪,却有一手接断续、肉白骨的高超医术,本城的大国手程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缘,论到外科之精妙,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驾听得一凛,猛然省觉:「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黄粱?」


「正是『岐圣』伊黄粱。」横疏影笑道,「鹿真人也听过『血手白心』之名,那就好办啦!只是得快些才行,万勿拖延,以免耽误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驾心想:「胡涂!那伊黄粱名头响亮,据说能造血生肉,传得神而明之,我怎么都没想到?」再无疑义,稽首道:「多谢二总管指点。小犬若得以回天,我定为二总管点长明灯,终生不绝。鹿某说到做到。」尘尾一挥,四名侍僮接手软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与众人道别,径对邵兰生一点头,转身行出偏厅。


横疏影谈笑间用兵,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进行准备,今日总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气,厅外又有弟子匆匆入报:「启禀二总管,赤炼堂五百名『指纵鹰』已至城外,说要求见二总管!」声音惶急,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要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


邵兰生一听「赤炼堂」三字,儒雅的面上一凝,彷佛沾到了什么秽物,蹙眉道:「又是赤炼堂!这帮土匪,没事派『指纵鹰』来做甚?当真是绿林习气,无可救药!」放眼东境武林,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土匪」。他越是说得正经,越透着一股荒谬滑稽;虽是如此,却谁也笑不出来。


赤炼堂号称「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一向自尊自大,鲜少与武林同道往来。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纠众结帮,掌握酆江水陆两道的漕马运输,辖下帮众数万,除了兵器铸炼,也贩私盐、逐渔利,近年更是勾结官商,发展得好生兴旺,简直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


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不仅养官差、养耳目、养武功高手,养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更豢养私兵武力,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林门派。而其中最精锐、最骇人听闻的一支,即为「指纵鹰」。


据说「指纵鹰」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组成,加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赤身裸体,仅发给一柄匕首,与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四肢完好、活着走出来的,便能获选加入「指纵鹰」。


通过测验后,还须接受操舟、驰马、攀索、夜行、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目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只要出动「指纵鹰」,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一个中小型的江湖门派,所经之处,就连残砖瓦砾也不剩,武林中人闻之色变。


快、冷血、杀人无算,白日横行——这就是人们对于「指纵鹰」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但横疏影担心的是背后的意义。赤炼堂组织庞大,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绝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转运使等,可说是次序井然。


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其实比谁都更倚赖帮规法度。有些事不符侠义道,甚至并不合法,但只要不违背总瓢子订下的规矩,就算杀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却是万万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纵鹰」包围侯爵领地这种挑衅之举。


流影城并不怕「指纵鹰」。但赤炼堂万一没了规矩,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横疏影忍不住蹙眉。「领头的是谁?有送上名帖么?」


那弟子正要回话,背后忽然传来一把磨砂似的干哑嗓音:「领头的人是我。」


鹿别驾原本伫立在门边,发话之人跨进门槛时却不由一震,彷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柄贴颈利剑;悚栗之间,那人已负手而入,两人竟未照面。


回头只见他身量不高,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熊腰虎背,行动敏健;一身束袖劲装,足蹬快靴,打扮犹如长年走镖的老镖师,衣料结实、剪裁利落,周身更无一丝余赘。


他身后肩了个巨大的革囊,样式活像是厨师围在腰际的皮裙,裙上缝有一格一格的皮鞘,插着大大小小、尺寸各易的厨刀。这只革囊当然比寻常的皮裙大上许多,一看就知道装满刀剑之类,然后再卷成一束,系绳上肩。


赤炼堂与其它六派少有往来,加上干部众多,横疏影仔细打量,见此人眼角鱼尾纹深刻,彷佛饱经风霜,应该颇有年岁;但身形结实,又似乎正值壮年,容貌十分陌生,自己从未见过;望向谈剑笏、许缁衣等,也都毫无反应。只邵兰生冷冷一哼,满脸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奋开。赤炼堂上下多是流氓地痞,称得上『土匪』二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横疏影闻言一悚,心思飞转,手心里捏着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


赤炼堂本是雷家的家业,然而这代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不知何故,却一连死了五个儿子,几乎保不住自己的嫡亲血脉,只好广收义子;其中最优秀的十位人称「十绝太保」,分别是「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


这些义子们来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门派,各负奇特艺业,可说是天下间的奇人异士,但拜入雷氏门下之后,均舍弃原本姓氏,通通跟着总瓢子改姓「雷」。


而「天行万乘」雷奋开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凭着一手「铁掌扫六合」的绝学纵横东海,早年随雷万凛一刀一枪地打天下,掌力号称白城山以东刚猛第一,在赤炼堂里的地位仅次于总瓢子雷万凛,堪称一个之下、万人之上,近年已鲜少露面,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不对盘,邵兰生年轻时便已识得雷奋开,两人甚至还交过手,当时邵兰生剑艺未成,挡不了绝学「铁掌扫六合」的惊天之威,几乎吃了大亏。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今日却在流影城的偏厅里狭路相逢。


雷奋开右手肩囊、左手负后,斜睨邵兰生一眼,冷哼一声,大步行入;随手将革囊甩上一张小几,喀喇几声轻响,那张结实坚固的铁梨木方几四脚晃动,几乎被革囊压垮,可见其重。


尚未通报,人已入厅,沿途连一丝打斗的声响也无,雷奋开的轻功已臻化境,可说是「来无影,去无踪」。这固然是炫技藉以压服众人,但要闯入戒备森严的白日流影城内城,谈剑笏、许缁衣等自问也能做到,若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这般倏忽来去的,也只有雨夜中朗呤现身灵官殿的「琴魔」魏无音了。


横疏影毕竟是此间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强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动东海,今日一见,果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奋开低头冷笑,翻过几上一只瓷杯,连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饮尽,随手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大堂中心,翘起二郎腿,支颐斜睨着横疏影。


「横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啦。」他竖起三根枯瘦的手指。众人这才发现:他一只肉掌色泽焦黄,指节粗大、瘦骨嶙峋,彷佛是铜浇铁铸一般。


「三个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线报,说镇东将军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府竞锋』改成摆台较技,让咱们都去挑战那杀千刀的『八荒刀铭』岳宸风。镇东将军此举必有图谋,今年非同往昔,虽不知败者如何,但显然是输不得的。」


横疏影心想:「赤炼堂的消息更快,还早了青锋照的邵三爷足有一月,本城在这点上吃的亏,说不定远远超过我的估计。」


雷奋开顿了一顿,续道:「论打铁铸剑,赤炼堂原比不过青锋照,这几年下来,恐怕连流影城也胜过了本帮。连傻子也知道,赤炼堂是毫无胜机。」他这几句说得平平淡淡,丝毫不以为忏,竟是十分直率坦然。


横疏影不禁有些佩服:「能直率自己的不足,此人是个角色。」邵兰生却不甚买账,蹙眉道:「胜负又有什么干系了?三府竞锋,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只有劫掠成性的盗匪,才会想着不劳而获。」


雷奋开嘿嘿一笑,支颐乜眼:「邵老三!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近十年来,青锋照看看夺魁,占尽便宜,有什么资格说『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


邵兰生哼的一声,拂袖道:「我家精研技艺,胜过了你家,难不成还要佯输诈败,才算是公平么?」


雷奋开冷笑。


「你青锋照上下,能打出好铁的,也只有一个邵咸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画笔可以,邵老二整一只附庸风雅的铜臭铁算盘,自邵咸尊封炉之后,你家还出过一柄好刀好剑没有?」


邵兰生顿时语塞。


雷奋开冷笑不已,哼声道:「若无邵咸尊最后那把封炉之作,过去六年青锋照也未必能赢。你们至多再撑三年,等九把剑都现过了眼,邵咸尊若不肯重作冯妇,你青锋照便无人能再打出好刀剑来,这就叫坐吃山空,后人不肖。邵咸尊没有儿子,手中徒弟又不成气候,眼看着青锋照的香火将断,换了是我,也会意冷心灰,整日跑去行善积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汤,好过同你们这些个败家子弟大眼瞪小眼,早晚吐血身亡。」


饶是邵兰生修养极佳,也不禁变了脸色,本想拍桌喝骂,手掌才一提起,忽觉雷奋开虽然刻薄,倒也非无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渐趋和缓,摇头叹道:「非是我等不尽心钻研技艺,实是家兄的技艺太过完美,一样的材料,在他手里硬是造化不凡,远超过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二哥许久以前便已放弃冶铁,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明白我们的才能远不及家兄。


「雷奋开,你方才提到的『钧天九剑』,实已穷尽了我青锋照一脉对『剑质』与『剑形』的所有探求,在这八柄剑里,百年来青锋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中,日后就算再铸新剑,也不会有更完美精微的阐发了,便是家兄亲来也当如此。」


钧天九剑是邵咸尊的封炉之作,但实际公诸于世的只有八把。


这八柄剑分做「四象」、「四德」两组,各自对应并总结了青锋照数百年来,对于「剑质」与「剑形」两大课题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水、火、风是也。「邵兰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术发挥到淋漓尽致,使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别是地之『真武玄光』,水之『龙鳞古铗』、火之『映日朱阳』,以及风之『虎翼飞梭』等四剑。


「至于四德之剑,则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奇形剑,乃是短剑『正气』、子母剑『丹心』,重剑『百辟』、缅剑『浮云』。八剑原本除了正气剑外,其余均已有主,近日家兄将正气剑赠与流影城的独孤城主,八剑的归属总算尘埃落定,从此自在循环,各安天命。」


横疏影经营兵器生意已久,对这些掌故知之甚详,只是对那连名字都未曾现世的第九柄钧天之剑感到十分好奇,乘机问道:「三爷,关于那第九柄钧天之剑,不知家主何时才要公诸于世?妾身响往已久,实在想一饱眼福呢!」


邵兰生摇头道:「我也只知其名,未曾亲见。家兄既然还不想公开,便照他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一定头一个说与二总管知晓。」横疏影笑道:「三爷一言九鼎,到时可不许混赖。」


「依我看,这第九柄很快就得现世。」雷奋开插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邵兰生忽然警觉起来。


「邵老三,有件事你说对了。你青锋照是铁匠,想要柄好刀好剑,自己动手就是了;而我赤炼堂是土匪,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抢好的来用。」雷奋开嘿的一声,松脱革囊隙绳,「喀喇喇」的一摊开,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摊成了一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开,只见一排七个狭长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剑的剑柄,有的形制古朴,如龙身般布满鳞片;有的黝黑无光,宛若玄武岩雕就;有的狭长如两只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银的细长剑柄上阴刻着乌光虎纹。其中一柄剑脊中空、犹如音叉,一柄宽如并掌、似斧似钺,还有一柄其薄如纸,彷佛千锤百炼后的薄薄银练……


这每一柄剑横疏影都见过,永远也忘不了。


从六年前开始,它们便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每一把都是当年会上独领风骚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广为世人所知,令它们的剑主无比骄傲:龙鳞古铗、真武玄光、虎翼飞梭、丹心、百辟、浮云——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邵兰生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唰!」振袖起身,戟指怒道:「你!这六把家兄亲铸的钧天神剑,你却是从何得来?」


雷奋开怪有趣地瞟他一眼,彷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奇怪物。


「我怎么进来,便怎么得剑。」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负后,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竖起三个指头,气势肃杀:「你那些个所谓的『钧天剑主』,在本座手里通通走不过三招,往往一对掌后便倒地呕血,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我取剑离开。偶有自以为忠义、实则不自量力的庄客武师,想阻止本座离开,这时只消打死几个,便再也没有浑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邵兰生怒道:「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简直是强盗行径!侠义中人,岂能坐视不管!」


雷奋开缓缓回头,面上笑意褪去,只余一双虎目逼人。


「邵兰生,你是第一天出来江湖上混么?」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肃杀之气,「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种田砍柴,岂不更好!在江湖显露字号、藏有珍贵名兵,胆敢如此招摇,难道没有一朝大临门、举户血染阶头的觉悟?弱肉强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头舔血,岂有侥幸?你说这话,当真是笑煞人也!」


邵兰生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望着一几神兵,想象那六家剑主的惨状,不禁倒退两步,颓然坐倒。


许缁衣默然无语,却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奋开几眼,暗想:「据闻钧天六剑的剑主虽然多在东海,但确实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数百里。雷奋开伤人夺剑的消息尚未传开,显然便是在这几日内发生的事,这……却又如何能够?」


雷奋开锐利的目光与她偶一交会,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本座施展轻功,一夜能行百余里。只消不带随从,孤身一人上道,数日内往返各地,料想许代掌门也有这份能耐。」


众人闻言一凛,心中均想:「这雷奋开身居高位,手下有万余帮众听任调用,办事居然能独来独往,不讲排场身份,无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许缁衣淡淡一笑,和颜道:「大太保一取六剑,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今日专程前来,便为了向青锋照或其它武林同道示威么?以赤炼堂之盛,此举甚无必要。」


雷奋开轻蔑冷笑。


「代掌门,本座还没有这么无聊,若无必要,我也不爱看各位的尊颜。我今日前来,实因取剑一事,关系三铸四剑七大门派;麻烦既已到手,我虽懒得与各位穷嚼蛆,少不得还是得来一趟。」


邵兰生面如严霜,森然道:「你我两家的梁子,关他人底事?如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滥涉无辜,与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两样?」


雷奋开懒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水润喉,自顾自地说:「本座取钧天六剑,最初是想以此为质,上花石津与邵咸尊邵老儿,交换那尚未现世的第九把剑,任凭镇东将军府玩什么花样,这次总轮不到我赤炼堂。」他肆无忌惮地说破自己的用心,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理一旁邵三爷「强盗」、「无耻」的愤怒批评,怡然续道:「前五把剑取得很顺利,于是我按照计划,来到泉壤城外约三十里处的啸扬堡。啸扬堡主『虎剑鹰刀』何负嵎是虎翼飞梭剑的主人,他少年时曾于天门剑脉的青帝观学艺,又拜天门刀脉的空石道人为师,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单上唯一一个我认为有机会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过赤水,由洪泽津上岸,赶至啸扬堡时已近黄昏。本想杀将进去,爽快地夺剑离开,谁知却有人早了我一步。啸扬堡大门洞开,从门房、阶台、曲廊,一直到堡内各处,遍地都是死人。」


他顿了一顿,微微眯眼,如刀斧凿就的鱼尾纹深深陷入,一瞬间忽有些迷茫。


「本座平生杀人无算,也亲领『指纵鹰』灭过几个门派,死上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场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从未见过寻样的场面……那样的红……用鲜血涂满的红,好像杀人者辨不出朱红色似的,一点都不在乎它抹得到处都是……」


众人随着他平板嘶哑的嗓音,彷佛回到那夕阳殷红如血、然而满地却红逾夕阳的空荡庄园,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流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一瞬间,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自己能不能忽然看不见红色……


雷奋开轻咳两声,又回复成那个毫不介意杀人放火的赤炼堂大太保。


「事后我让人清点尸体,共数得两百七十余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断,无一幸免,包括这柄在内。」


他从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体虎纹的长剑,赫见光灿灿的剑身只余尺半,切口平滑齐整,竟已断成两截!


邵兰生忍无可忍,起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坏青锋照的列名神兵!」


雷奋开乜眼:「我若能削断虎翼飞梭,何必取这六剑?」邵兰生一想也是,登时无语。


「虎剑鹰刀」何负嵎是东海有数的刀剑名家,和观海天门渊源极深,也一向与青锋照交好。接获镇东将军府擅改竞锋规则的消息时,邵家曾经考虑再由何向嵎与虎翼飞梭剑搭档代表,或能对抗岳宸风与赤乌角刀的绝强组合。


横疏影等人忽然意识到,雷奋开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啸扬堡的惨案迄今仍无人得闻,想是雷奋开房间封锁了消息。


若他的故事无法说服在座诸人,赤炼堂就是啸扬堡血案最大、也是唯一的疑犯,也将直接与青锋照、观海天门反目!这或许是铁掌纵横惯了的大太保雷奋开,当初决定出手夺剑时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问题是:杀人放火不当一回事的赤炼堂,倘若真是无辜,这回又到底是着了谁的道?


邵兰生肃然道:「雷奋开!此事若无交代,只怕赤炼堂将自『正道』两字之下除名,从此与七玄一般,被视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雷奋开似乎有信心能说服在座诸人,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凝着手里的半截虎翼剑,继续喃喃道:「我像着了魔似的,一路走到书斋前,这柄断剑就这样被扔在阶台上,旁边死的都是女人小孩。尸体的切口平滑,却罕见地没什么血,反倒像被火烤过似的,连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后……它就出现了。」


雷奋开喃喃说着,忍不住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几岁。


「谁?」邵兰生追问。


雷奋开如梦初醒,摇头道:「是何负嵎。他披头散发,双眼吊高,脸色青白得怕人,走路的模样像是坏了的扯线傀儡,说不出的僵直怪异。他手里拿着一把武器,当时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状,从握柄来看应该是把刀;他的虎翼剑已断,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兰生只觉得奇怪。雷奋开其人,极少用「应该」、「或许」这样模棱两可的字眼,除非他双目全盲,又或当下有什么原因无法视物,否则绝不可能说「瞧不出兵刃的形状」。


「因为……」雷奋开喃喃道,「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团火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的兵器!没有刀锋、没有刀背……就是一团火焰!一碰到什么东西,那样东西便立刻燃着火焰分成两半;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好像……就好像是炼狱一般!」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许缁衣与染红霞对望一眼,又迎上谈、沐二人的目光,刹那间,四人心生一念,不禁面色铁青。


(妖刀!)


雷奋开继续说道:「那火焰极是灼热,我几乎难以靠近。何负嵎整条右臂肌肤焦黑,连毛发衣衫都沾着火星,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持刀逼来。情急之下,我只得抽出先前夺来的五柄钧天剑应敌。」


邵兰生追问:「结果呢?」


雷奋开一拍铁梨木几,掌劲所至,革囊中其余五剑脱鞘弹出,铿啷的掉落一地,五剑俱都剩下半截,无一幸免!


「我用一剑他便断一剑,所幸何负嵎动作僵硬,我靠五剑勉强支撑片刻,觑准一个空隙,以『铁掌扫六合』的十成掌力隔空击毙了何负嵎。那火焰刀一落地,院中便冒出冲天烈焰,我只得先行离开;后来返回现场时,已不见刀的踪影。」


邵兰生拾起一柄断剑检视,只见断口平滑,周围似有一层虹膜似的流离七彩,正是高温烧炙、但尚未至亮红状态所留下的痕迹,心想:「以钧天九盥的材质做工,谅必赤炼堂也无烧熔削断的能耐。雷奋开之言,似有几分真实。」


雷奋开环视当场,哑声冷笑。


「如何?这样的情境,诸位是否觉得熟悉?据本帮线报,在场各位除邵家老三之外,都曾见过此世的妖刀;继万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后,本座当日所见,极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现在,许代掌门是否还觉得,我只为耀武扬威而来?」


许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语。


雷奋开站起身来,大声道:「这如果只能算是目证,本座今日还带了另一项物证来。当日我命人收拾火场,在啸扬堡的大堂照壁之上,发现十六字的题句,字迹深入壁中,烧得砖石熔炼,可见是那柄火焰妖刀所为。我特别将题字拓下,诸位请看!」从怀中取出一幅数迭白帛,掌力疾吐,「唰!」一声利落展开。


厅堂内并无风来,拓布却如风刮般猎猎作响;长近三丈的白帛上,用红黑掺杂的重墨拓着十六个森然大字:「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所有人都被那鲜血刀痕般的巨大字迹所慑,无不瞠目无语。半晌,谈剑笏才涩声道:「『唯我魔宗,东海称雄』!这……却是如何能够?薮源魔宗都亡了三百多年,当世还有未死尽的魔宗信徒么?」


雷奋开鹰目一睨,沉声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余孽?」


谈剑笏错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难道这次妖刀现世,竟又是其所为?」


雷奋开摇摇头。「现在说这些未免过于空泛,盲目射箭,于事无补。唯今之计,不但我等七派须捐弃成见,通力合作,当务之急,得汇集一切已知情报,各派都不得藏私,须知敌暗我明,我等现在才着手因应,已然晚了一步。」


这话竟从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的口里说出来,委实令人不可思议,偏又有道理之至,连邵兰生也无法反驳。始终弥漫着一股权谋勾心的偏厅之内,首次露出一线团结合作的曙光,众人交换目光,似有了初步的共识。


雷奋开满意点头,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有了共识,再来就好办啦。眼前首要,便只有一件——」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金阶主位上的绝色丽人,声如雷轨磨砂,一字、一字的说:「横二总管,请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来!」


【第五卷】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妖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