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于是世界再度開始
無窮無盡的雲海。
覆滿冰雪,如阿爾卑斯般高聳入雲的山頂從雲海中探出。
群山猶如一串島嶼漂浮在大海上。當中某座格外高大的山頂上,屹立著一座城堡。
潔白如玉的天空神殿。造型近似希臘聖所帕臺農神殿,但卻遠較之宏偉壯麗。從山坡一直延伸,築起了甚至高於峰頂,共十二層的神殿,高度超過了一公里。
聖殿之巔,端坐著機械降神塔納托斯。
塔納托斯有著一頭金色長發,雙眸碧藍,容姿是位端麗的少女。鑲有寶石的發飾戴在前額,側臉裝點著白色翼飾。她身著一襲純白連衣裙,衣物酷似繪畫雕刻中的希臘諸神。雕塑似的翅膀生於背後,腿腳則如柱鎮地。猶如眾神聖殿里供奉的女神。
然而,這位女神的起居空間卻簡樸至極。
觸目盡是純白。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不論天花板、地板還是墻壁,一切都樸素無華,惟余一片空白空間。四方窗戶雖可望見殿外風景。但隔窗遠望,也只有藍天之下的雲海無垠。
這個雲湧不絕的白色世界,是由塔納托斯所造。潔白,寧靜,一切皆是塔納托斯精工細作的小小天地。然而,即使世界如此美麗,亦不能慰藉造物主的心。一如既往,塔納托斯以深凝憂傷的眼眸迎接她的客人。
唯獨來賓所站之處洋溢著鮮艷色彩。這異物似的感覺,就像把顏料錯手落在一片白色畫布上。
奧西里斯為黃;奧丁為藍。
麥色皮膚的奧西里斯典雅一笑。
「塔納托斯你的眼睛總是這麽憂傷呢。還好嗎?有空不妨來我創造的世界逛逛。那里可是個平靜安逸的好去處。一定可以撫慰心靈的。」
奧西里斯形象像極了史書所記的克麗奧佩特拉(譯註:埃及艷後),是位妖艷到異性為之癡狂的美女。她有著小麥色的肌膚,配上一刀切平的齊耳黑短發。而裹身的簡單衣物以黃金珠寶點輟,造型神似古埃及王族。
奧西里斯的身體並不若機械降神,卻與常人無異。但是取代機械身軀,機械構造的獵鷹與獅子待命於奧西里斯身旁。兩頭猛獸鎮靜安坐,但它們的自主活動猶如有著生命一般。它們偶爾會擡頭觀察奧西里斯的臉色,令人不能不認為它們是真正的活物。
與平靜的奧西里斯相反,奧丁全程都在不耐煩。
「你還不懂嗎,奧西里斯。對心情憂郁來說,甘於安坐反為一害。此時此刻,戰鬥才是最佳選擇。塔納托斯,幹嗎不來我的世界?敵人要多少有多少!」
奧丁是位留著閃閃銀發的少女。她那份冰清玉潔的美,凡人著實遙不可及,是專屬於神明的美之結晶。
似與奧丁的美貌爭奇鬥艷,包裹奧丁身體的鎧甲亦十分華美。那一身正是龍鎧。寶石般生輝的蒼藍戰甲為龍鱗打造。背後舒展開如同原鉆的雙翼,奧丁的銀色長發在她背部躍動,蜿蜒若龍尾。
銀發白膚與蒼藍的盔甲勾勒出鮮明對比,映襯出奧丁性感的身體。她的手臂與雙腿都被巨龍四肢般的堅固盔甲所覆蓋,但從頭頂到軀幹的裝備卻非常稀少,幾近毫不設防。就像是有意展現奧丁豐滿,然而久經鍛練的身體。
但奧丁也有唯一一處缺陷。
-——奧丁少了左眼。
左眼戴著眼罩,其中情形如何,無從確認。以觀者而言,或許會婉惜這般美貌並不完美。這處缺陷醞釀出失衡與不安,令奧丁成為一個危險的存在。
但與此相反,它也產生出一種完美無缺所不能達成的實在與美感。異於單純的協調,這種近乎淩厲的美,非奧丁莫屬。
這便是兩位機械降神,奧西里斯和奧丁。即使聽到二人建議,塔納托斯也只是露出憂郁的神情。
此時,敞開的窗戶沖進一抹新色彩。
「找到了,先前遺失的實驗世界數據找到了!」
身穿鮮紅旗袍的北鬥大聲笑著來到神殿。奧丁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她。
「你說什麽!?在哪兒!」
「啊哈,不過不行啦。被他們溜了。」
「什……?」
奧丁暴跳如雷。
「少胡扯!我們身為造物主,竟會落得被自己的造物擺布,這怎麽可能!」
「好啦好啦,冷靜一下。反正他們也逃不過我們的手掌心,倒不如放松下來想想下一步。」
「奧西里斯,你簡直安逸得過分!再也無法忍受了。不會再指望你們,我自己處理!」
奧丁一轉身正欲走向窗口,卻被北鬥攔住去路。
「那哪兒行!他們可是咱的獵物。要是咱收拾不了他們,那就沒法快樂了!」
奧丁的右眼燃起狂熱的火焰。
「有趣。幹一架?」
奧丁一甩胳膊,眨眼間手上已多出一桿長槍。北鬥亦擎起愛劍,八卦麒麟。
劍拔弩張。
兩尊神明正要展開大戰。夾在她們中間,奧西里斯歪歪頭,淡然一笑。
「你不阻止她們嗎,塔納托斯?」
塔納托斯垂下她的金色睫毛,嘆了口氣。
——我們乃是窮盡終極進化的生物。但看來距離完美還有很遠。原因何在?接下來,我們今後又該朝何方演化?
我們究竟是經歷怎樣變遷才化為如今的模樣,在我們的數據庫中疑點甚多。正因如此,我們方才創造出新世界,進行實驗……區區實驗,是不是無法滿足我們?
抑或,其實這才是正確的實驗結果?
塔納托斯提起了悲傷的聲線。
「我們即便爭執,也於事無補。」
簡單一句調停已然足夠。奧丁不情不願放下長槍,北鬥見狀亦垂下利劍。
「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雖然數據量不大,但也無疑必須收回。我們各自出動,分頭尋找吧。有沒有異議?」
「行。」
回答出口瞬間,奧丁便消隱無蹤。
「……那麽咱回家嘍。回見。」
北鬥一咕嚕轉身,也消失了。白色神殿里,只剩下神殿之主塔納托斯,以及奧西里斯。奧西里斯不見去意,悠哉輕撫她的機械獅。
「奧西里斯,你不走嗎?」
塔納托斯音色疲憊地問向不願動身的奧西里斯。
「呵呵呵,請別這樣轟我走。」
奧西里斯懶懶挪腰,走向出口。獅子也跟著站了起來,緊隨奧西里斯身後。獵鷹展翅穿過窗戶飛往雲海。奧西里斯走到門前停下,轉身面對塔納托斯。
「即便如此,塔納托斯你還真是總黑著一張臉呢。」
「是嗎。」
「我們四人淵源各有不同。剛才隨便說了幾句,但說真的,如何才能解開你的心結,其實我也不知道。」
「這樣啊。」
「你在期望何物,塔納托斯?」
「……」
塔納托斯沈默不語。看她的樣子,恐怕等上幾千年也得不到答案。
奧西里斯嘴角掛起淺笑,閉上雙眼。
「我們也是,如果能自殺就好了。」
塔納托斯仰起她低伏的臉。然而,奧西里斯的身影早已消逝。
「……自盡。實在是個美好的詞。」
塔納托斯嘴角現出微微一笑。
「要將其實現……真是做夢一般。」
喃喃之後,塔納托斯垂下她黯然的雙眸。
◇ ◇ ◇
「好吧各位。由我開始解釋。」
那由多實驗室的中央管理室,阿塔拉克西亞的核心成員聚集一堂。話雖如此,前些天與北鬥一戰的大多數人都已經被送進了醫院。
集中於此的人,地球方面有傷無,憐悧,京和姬川,巴特蘭提斯帝國方面有澤爾西奧妮,而巴蒂恩王國則只有女王蘭德蕾德。
雖說醫生強令靜養,但傷無還是強行與會。因為傷無已決心哪怕拼了這口氣,也一定要聽完真相。
會場準備好的椅子空無一人,所有人都站著,俯視眼前這個小女孩。她上身穿著紅色振袖,下身卻是像緊身褲的神秘衣物,正現出一派無邪的微笑。
女孩名叫飛彈那由多。那由多實驗室的主人,久別歸來了。
有人楞楞地盯著她直看,但幾乎所有眼睛都狠狠瞪著那由多,飽含殺意的眼神只待下手時機。然而那由多作為目標,卻對殺意不以為然,付諸一笑。
「當然,你們一定有很多東西想問,還是我先接受一些咨詢吧。可以問問這個滿是疑團的世界,以及神秘巡梭的命運之鏈。」
化為幼女的那由多實驗室之主,向在場眾人朗聲念白。她的臉蛋稚嫩,但神情卻是歷經歲月沈澱。
「我們哪知道該從哪問起啊。」
傷無無意間嘟囔一句,聚集於此的全員都在心里默然同意。
姬川一臉困惑地發問:
「那麽,那個稱為機械降神的敵人…… 她們是何方神聖?不,更重要的是,您果真是那位那由多博士?」
「然也。我以這個姿態別說與各位見面,還曾經生死相搏了一場呢。」
「這怎麽會……不,我記得……?」
姬川的樣子愈發混亂,眼光發顫。
京苦苦思量,遲疑地在鍵盤上輸入:
『在此之前,我們會不分地球和巴特蘭提斯,大家變成關系友好的阿塔拉克西亞教職員和學生,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女王蘭德蕾德困擾地歪歪頭。
「哈啊……我這區區一個保健老師,其實是異世界女王……鬧劇真是難以奉陪呢。」
「錯了。剛好相反。請您往保健老師方向疑惑。」
澤爾西奧妮毫不掩飾不耐煩地反駁道。接著,她神態奇異地抱起胳膊。
「即便如此,也沒想到我居然被騙到這個地步……」
精神攻擊是澤爾西奧妮的拿手好戲。她擅於控制對手的思想,正因此她才會對自己被操控大吃一驚。
傷無目光尖銳地盯著自己的母親。
狀況仍然無法準確把握。但是,從前陣子開始縈繞於心的不協調感,終於被傷無註意到了。
這個世界里,阿塔拉克西亞學生與巴特蘭提斯魔導騎士都亂七八糟混在一起。先不說大家的立場和身份如何變化,但每個人都在這里。
——兩人除外。
「媽,愛音和尤莉西亞在哪?」
恍然大悟似的澤爾西奧妮一仰頭,身子直往前探。
「沒錯。我們的皇帝陛下呢!你可要小心回答……」
面對澤爾西奧妮的恐嚇,那由多遺憾地搖搖頭。
「她們不在這里。」
「不在?這是什麽意思!」
傷無阻止隨時要著裝魔導裝甲的澤爾西奧妮。
「會長,冷靜點!先把事情問清楚要緊!」
「好的……我明白了。但是,我校的學生……嗯?」
澤爾西奧妮的臉騰地紅了。
「少,少胡扯!什麽學生會長!我是親衛隊長澤爾西奧妮!你在愚弄我嗎,飛彈·傷無!」
傷無不自覺撓撓頭發。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腦子里還是之前那套設定!」
「你們兩位,冷靜一下。」
那由多掏出扇子給倆人扇風。
「你以為這是誰的錯!」
傷無與澤爾西奧妮異口同聲地大罵。
那由多張開嬌小的手心逼向兩人眼前,制止了他們。
「那兩位雖不在此,但我知道她們在哪。容我稍後解釋。」
面對沈著的那由多,一直默不作聲的憐悧以飽含殺氣的語氣放話。
「老實說,與其求你解釋,我更想先把你殺了。你要是安安靜靜死了才正好,怎麽還敢恬不知恥地活著過來。」
憐悧赤裸裸的殺意,被那由多輕輕拂去。
「這樣啊,讓你沒殺倒是沒問題,但首先應該解決眼前問題對吧?誰又知道,機械降神會在何時再次殺向我們的所在地。」
京敲擊鍵盤。
『我們的思維跟不上。希望首先能了解概況。』
那由多食指點點臉頰,孩子氣的可愛姿勢,但恐怕並非出於自然,而是她有意為之吧。
「也對。但要說概況,就得是大家都能完全聽懂的事情……之前現身的那位,是創造了利莫里亞和亞特蘭提斯的神明。亞特蘭提斯和利莫里亞已經被暫時消滅,但以我帶來的世界構成信息為基礎——」
「等等,等等,等等!」
憐悧揮手大喊。
「從你一開口就聽不懂!你說她是神!?還有,消滅是怎麽回事!」
那由多做作地嘆了口氣。
「哎喲真是的……憐悧真是個笨女兒。」
幼女形態的母親仰視肢體成熟的女兒悲嘆道。
憐悧額上青筋暴現。
「……要不我親手擰斷你的脖子。」
憐悧正要朝那由多伸手,卻被傷無從身後倒剪雙臂。
「姐你冷靜點!我明白你的感受,但首先得把信息套出來!」
「行了,你放手!了結這走上歧途的母親是孩子的責任!」
無視姐弟吵架,京冷靜地敲打鍵盤:
『我們的記憶也並不明晰。但可以斷定,我們以前從沒和異世界人一起上學。在我的認識里,我們原本的世界發生了異世界沖突,並被異世界亞特蘭提斯帝國的魔導兵器所壓制。被迫乘上巨形浮島在海上避難的我們,又經沖突面攻打了巴特蘭提斯帝國。後來與帝國和解,修複了創世禦柱……這些對嗎?』
「你的認識大致正確。然而在這之後,機械降神一股腦抹去了世界,不分利莫里亞和亞特蘭提斯。」
「你說什麽!?」
姬川身體前傾,一臉不可置信。
「嗯……這麽大的事件啊。好像電影一樣呢。」
似乎在蘭德蕾德女王的腦海里,她依然還是那個保健老師。
「因為只有傷無和愛音對上機械降神……機會正巧。接下來要費些時間,就讓我按時間順序介紹下過往事件。」
話音剛落,那由多不知從什麽地方拿出一支細短棒。她用棒畫劃出方形,一個亮著紅光的立方體便從軌跡間顯現。原理雖不得而知,但很顯然,這是那由多的造物。然後,那由多把手上短棒捅進立方體。
「這是亞特蘭提斯。」
那由多從振袖里掏出另一顆閃亮的青色立方體。現在立方體有了兩個。
「這是利莫里亞。兩個立方體分別代表兩個世界。」
兩個立方體像骰子般懸在半空。其中一顆,插著棒子的紅色立方體正緩緩失去光輝。
「亞特蘭提斯的魔力正日漸衰減。」
接著,暗淡無光的立方體被明亮的藍色立方體所吸引。最後,兩個立方體哐啷一聲相撞。
「這便是異世界沖突,是亞特蘭提斯世界意圖補充不足的魔力能量,被利莫里亞所吸引的結果。」
在場每個人都圓睜雙目。至今的未解之謎異世界沖突,原因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揭曉了。然而語出突然,難以相信,一時間無法輕易接受。
澤爾西奧妮強硬發問:
「按你的意思,是我們的世界為了補充缺乏的魔力,才接近了利莫里亞?你能證明嗎?」
「第一次異世界沖突發生的時間,正好和亞特蘭提斯魔力枯竭的惡化相重叠。可第一次異世界沖突約一個星期就偃旗息鼓了。這是什麽原因呢?」
這個問題,無人回答。那由多環顧聚集四周的各人,而後開口:
「因為魔力得到了充分補充。名叫生命力的魔力。」
房間猶如氣溫瞬間驟降。懸浮空中,光芒消退的紅色立方體再次閃耀光彩。作為代價,藍色立方體的亮度暗了。
「作為調查部隊派出的魔導兵器受到利莫里亞攻擊,采取了防禦行動。接著演變成一場戰爭,奪走了眾多生命。此時,生命能量經過沖突面,輸進了亞特蘭提斯。這就為異世界沖突暫時畫上了句號。」
恢複光亮的立方體分離開來。
確認沒人發言,那由多繼續她的故事。
「而這份魔力再次耗盡之時,就發生了第二次異世界沖突。」
再度失去光芒的立方體撞向另一顆立方體。雖然吸收了光芒,但這一次,立方體的亮度幾乎沒有恢複。這期間,插在立方體上棒子劈出裂紋。
「這根棒子控制著亞特蘭提斯的魔力。它就是?」
那由多直盯住澤爾西奧妮。
「……你想說這是創世禦柱?」
「正是。創造立方體時用過的這根棒子,正是創世禦柱,神創造世界所用的工具。」
然而,這件工具卻裂開了。隨著一記幹巴巴的破裂聲,一折為二。
「禦柱壞了。至此,亞特蘭提斯及與之沖撞的利莫里亞也被刪除。」
裂縫爬上亞特蘭提斯的立方體。開裂的紋路也傳播到了利莫里亞。
「為了阻止這一切,我將某個方法告訴了你們。」
女王蘭德蕾德瞇起雙眼。
「巴別計劃……對吧。」
「正是。不過這是眾神的工具,隨意使用便是犯規。再說,這種行為原本也並無可能。但由於這次發生了連神明也未曾設想的異世界沖突,某樣不應存在於亞特蘭提斯的東西混了進來。」
傷無把手放上胸口。
「我的核心,厄洛斯本來是地球的東西……是這麽說的吧?」
那由多點點頭,像是在贊許回答。
「不錯。厄洛斯與其它核心的同時使用,本來並沒有設想過。充盈過量的魔力補給與機能擴充——換句話說,接續改裝與絕頂改裝這些功能,都不在設計之內。這種用途甚至超乎造物主的預想。」
姬川心領神會地點頭。
「所以傷無君觸發的奇跡,是有這樣的原因啊……」
姬川死盯著身邊的傷無。註意到視線,傷無也回望過去。
「也對……奇跡也應該有個合適的理由嘛。」
「不管接續改裝,還是絕頂改裝,這就是為什麽……啊……」
也許是想起了改裝的細節,姬川臉頰飛紅,慌忙別開目光。
傷無回憶起厄洛斯引發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它們全都超脫了規則。厄洛斯正是超越原有性能,突破極限的工具。
「憑借厄洛斯的能力,使得創世禦柱這神之工具的修複成為可能。只是,又多了另外一個問題。」
那由多環視全員,如同老師在觀察學生的反應。
「如果禦柱被修複,那麽身為造物主的神就會知道。如果只是些小打小鬧倒還好,但創世禦柱毀滅了,而它又繞過神明便得以重生,這種現象該會被報告為重大錯誤。如此一來,神明就必然降臨。」
憐悧抱起雙臂,眉間緊蹙:
「所謂神明,就是那夥什麽機械降神吧。」
「正是。若是機械降神得悉了接續改裝與創世禦柱的修複,那祂們就會視為冒犯神明,肯定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吧。」
沈重的氣氛中,響起京的打字聲。
『那由多博士,您早就預料了機械降神的到來。既然如此,為何還讓我們執行巴別計劃?』
「為了召喚祂們機械降神。」
這句話震驚了所有的人。傷無怒火中燒,逼問那由多:
「什…… 等會兒!母親你才說機械降神的來臨是個問題。那你把她們找來又是打什麽算盤!」
那由多抿嘴良久。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以那由多來說真是非常罕見。
京面色一沈,在懷中緊抱鍵盤。終於,那由多遲遲開口:
「……我敗給了傷無他們。我雖有計劃在戰後隱去行蹤,但那場戰敗著實是出乎意料。我利用了創世禦柱的機能,成功改造了自己。然而,還是不足以讓我獲得類同造物主的能力……未臻完美。」
帶著滿臉的不甘,那由多閉上了眼睛。
「……原因顯然是因為缺乏數據。如果是這樣,只消取得原始數據就能接近完成。因此,我需要讓身為原版的祂們降臨於世。」
澤爾西奧妮投來憎恨的眼神。
「就為這個目的!你是說毀滅我們的世界就為了這個!?」
面對澤爾西奧妮咬牙切齒的瞪視,那由多泰然自若地回答:
「當時假如不執行巴別計劃,不讓禦柱複活,亞特蘭提斯與利莫里亞也會隨之滅亡。既然如此,還是巴別計劃能保住一丁點生還的可能性。」
憐悧唾棄似地開腔:
「但你找來的機械降神抹消了世界。終究還是一樣。」
然而,那由多搖了搖頭。
「不。大錯特錯。雖說只是一部分,但還是完成了接觸機械降神,搜集數據這個目標。這一事實,可大幅改變了今後的走向。」
心里煩不勝煩的同時,傷無也不得不佩服起那由多來。
「所以你裝死,讓我們對付機械降神。趁這工夫,你漂亮達成了目標……就是這麽回事吧。」
那由多歪歪腦袋,嘻嘻一笑。
「是的。傷無你真是任勞任怨呢。雖說連機械降神的腳後跟都沒夠著。」
「說是說的通,但實在窩火啊……」
仔細想想,那次與北鬥一戰,也是在給那由多采取對策而爭取時間。結果雖然得救了,但總感覺無法釋懷。
「但是不要緊,多虧了你,我才能高枕無憂地參考祂們的數據。在其中,我還找到了些有趣的數據。」
『你說……有趣,那是什麽?』
「亞特蘭提斯和利莫里亞的構成信息。」
京目瞪口呆,僵立當場。然而,其他人並不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簡單來說,就是構建世界的所有一切都被數字化,並保存成了數據。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那由多再次環顧四周面孔。 憐悧滿不愉快地開口:
「使用那些信息,就能讓世界再生,恢複原樣?」
那由多一臉驚訝,拍了拍手。
「哎呀呀小憐悧。這吹得是什麽風?你突然變聰明了?」
「宰了你!」
「姐,姐姐!」
傷無又一次摟著憐悧阻止她。
「傷無放開我!那……笨,笨蛋,少趁亂摸我胸!」
「咦!?我不是故意的,也就是順手……餵,那你別亂動啊!」
看著這場亂子,那由多樂呵呵地賣了個嬌。
「根據這些數據我理解到了,衪們似乎正進行實驗。我不清楚祂們有什麽目的,但祂們創造了我們的世界,並觀察著我們是如何演變和發展,並將其記錄為數據。」
『而您獲得了那些數據?』
「不錯。」
傷無邊摁住憐悧邊喊道:
「那你趕緊把世界恢複原樣啊!」
「我不是已經在做了嗎?喏,這個阿塔拉克西亞。」
在場者面面相覷。
京在鍵盤上操作,把阿塔拉克西亞全景投影在整面墻上。
『現時,這就是我們所在世界的一切。』
影像來自高空飛行的無人機。雖在北鬥蹂躪之下慘不忍睹,但毫無疑問正是阿塔拉克西亞。然而,不見巨形浮島日本的蹤影,阿塔拉克西亞以外,只有一片碧海藍天。
傷無仰望屏幕,心里不由自主地一陣茫然。
「這叫哪門子原狀!除了阿塔拉克西亞還剩下什麽!」
「但是,這並非夢境或幻像,她就存在於物理上,這地方如假包換,是原先世界的阿塔拉克西亞。」
『也就是說……這就是那由多博士獲取的所有數據?』
京的疑問,引得那由多聳聳肩膀。
「正是。我所能做的只有收複阿塔拉克西亞的數據。這已經費盡心力了。」
那由多指著屏幕上阿塔拉克西亞。
「我以收複的數據,創造了這個世界。接著,我給你們植入了虛假記憶,讓大家在這里安頓下來。」
傷無眉頭一皺,面色狐疑。
「你到底為什麽做出這種事?」
「其一,我需要時間治療我敗戰的傷勢。」
傷無回想起他親手對那由多造成的傷害。
巴特蘭提斯的最終戰,傷無將進化成超然物種的那由多痛毆一頓,直打得她血肉模糊。就算那由多成為了接近機械降神的存在,她能否承受這麽嚴重的打擊也成問題。
「其二,必須要讓大家團結一致抗擊機械降神。這是一段訓練期,讓彼此敵對至今的各位合力作戰。另外,亦有必要耗費點時間讓大家平靜接受一個事實,也就是核心會削去生命。」
那由多像是想起了什麽,砰地敲了下手掌。
「啊,還有。你們一直在不停戰鬥到現在,所以也有慰勞大家的意思在里面。這是我的服務精神,讓大家盡興地度過愉快又悠閑的假期。」
澤爾西奧妮不快地開口:
「胡搞個什麽……」
但那由多對此毫不在意,卻一副演戲的派頭繼續朗聲說道:
「這個世界是讓人稍事歇息的休憩處。為逃離機械降神魔爪而設的應急避風港……在這里,你能不受外界煩擾,獲得心靈的安寧。換而言之,阿塔拉克西亞(Ataraxia)。」(譯註:此處語帶雙關;Ataraxia
簡意為心神安寧,在希臘伊比鳩魯學派學說中為「人唯一可達到的真正快樂」)
但是,那由多的肩膀忽然一沈。
「然而,這里還是被機械降神發現了。很遺憾,休假結束了。」
蘭德蕾德抱上雙臂,托起傲人雙峰。
「所以說,那個……是叫機械降神吧?祂們快要來了?」
「我轉移了阿塔拉克西亞的坐標,暫時可以放心。我也設置了好幾個陷阱。但我們被找到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活下去的辦法呢?」
澤爾西奧妮一問之下,那由多向傷無,接著向憐悧投去視線。
「傷無,憐悧。不與我聯手嗎?」
然而,憐悧不假思索便回絕了:
「別跟我胡鬧!你可是世上最沒信用的人。事到如今,誰還與你合作!」
「我與你們目標各有不同。然而盡管目標不同,實現的手段卻是共通。」
——什麽?
傷無告誡自己不要輕信那由多的話。然而,那由多表達的意思卻奇怪地繞在心頭。
「這是……什麽意思?」
「為獲知一切真理,我想成為完美生命體,成為究級進化的存在。為此,我還需要更多機械降神本身的構造信息。而你們目的,則是奪回從前的世界。以我的能力,足以將利莫里亞和亞特蘭提斯恢複原狀。然而,這個目標需要有原先世界的構造信息。」
『被抹消了的利莫里亞和亞特蘭提斯的構造信息,仍在機械降神手上。』
那由多點頭同意京在窗口輸入的語句。
「沒錯。可以想見,恐怕那四神之中的某位保留了構造信息。並且,祂們也理應保有愛音和尤莉西亞的數據。」
「什麽!?」
傷無不由得探出身子。
澤爾西奧妮面色蒼白,氣勢逼人地朝那由多吶喊。
「這麽說,是成了機械降神的俘虜了嗎!」
澤爾西奧妮緊咬壓根,肩膀不住顫抖。
這是對命運不公的狂怒。她的心情,傷無也深深明白。
——我們克服重重難關才重逢,與巴特蘭提斯的戰事也結束了,還以為今後就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傷無緊握拳頭,竭力擠出鎮定的聲音。
「愛音和尤莉西亞……她們還活著吧?」
「對。如果收回了數據,這不成問題。」
「是嗎……」
傷無拼了命壓下心底蔓延的焦慮。
愛音和尤莉西亞都還活著。後會有期——傷無如此說服自我。
「那麽,救出愛音和尤莉西亞的方法呢?」
「簡單。打倒機械降神就可以了。」
那由多平靜地回答,簡直像小事一樁。
眾人摒氣吞聲。
——打倒那些怪物一般……不,無愧神之名號的機械降神?
憐悧叉起雙臂,俯視那由多。
「你不是說那些機械降神是神嗎?你說祂們是我們的創造者。」
「對。」
「那麽,存在打倒神明的可能嗎?」
「雖說是神,也無非是比我們進化更高的存在而已。終有一日,我們也會達到與之相同的境界,再說祂們也並非完美。實際上,雖只是一部分,但祂們還是犯下了被我偷走數據的錯誤。此外,根據我對祂們交流的觀察,祂們仍有效率低下的感情活動。即使祂們的能力超乎想象,亦可能會有出乎意外的幼稚弱點與缺陷。」
傷無倏然想起北鬥。在漫天硝煙的阿塔拉克西亞中,北鬥展現出壓倒性力量的同時,卻也奇異地表露出類似人類的情感。她心底猶如投下一道陰影,就連北鬥自已仿佛為之煩憂。她那時的神情,確實和一個全知全能的神明形象相差甚遠。
在傷無沈思期間,憐悧也再次陷入思緒的深谷。她眉頭緊鎖,絞盡腦汁思考那由多的建議。
道理是明白。
然而,她的感情無法接受。
可是,見識過機械降神壓倒到極點的力量後,顯而易見,單憑自己的力量實在無法抗衡。
「憐悧。你放棄了?」
那由多故作挑釁似地嘆了口氣。
「現在話題還沒上升到什麽放不放棄!我是在問你有沒有可行的方案!」
「憐悧。」
那由多的嗓子突然降調,憐悧後脊竄過一陣寒意。緊張感猶如一把刀子,抵在她的喉頭。
沒錯。自孩提時代起,面對母親總是這樣的感覺。
「總而言之,孩子贏不了自已的父母。這一點,你接受嗎?」
憐悧被殺個措手不及。她的表情一瞬變得毫無防備。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愧,染得憐悧臉上通紅,讓她咬得牙根咯咯直響。然後,簡直如哭泣般,憐悧放聲大喊。
「孩子們一定能夠超越父母!」
那由多正面接下憐悧利箭般的目光。
「你這挑釁還真露骨,但我接受!你要是成了與機械降神相同的存在,那還正好了。我們會先打敗機械降神,最後再來收拾你!做好心理準備!」
那由多滿意地微笑。
「我會期待哦,憐悧。」
◇ ◇ ◇
群島漂浮在只有天空的世界。
島嶼大小各異。巖石上蓄起土壤,植物在其上茁壯成長。大形島嶼則有山脈,有河流。淙淙河水從浮島往虛空傾瀉而下。
懸浮空中的群島,其中有一座規模最大。
在那座島上,狹長,高聳的山巒相連。外形活像冰錐倒轉的山上,樹林像青苔般攀附生長。群山之麓是波平如鏡的美麗湖泊,神聖的森林繞湖而生。而山腳緩坡又連接平原,建起一座巨大的都市。
城市規劃井然,高空俯瞰仿佛一張集成電路板。每個區塊都劃分為獨立街區,各自有著道路與房屋,生活必需一應俱全。
一條貫穿城市的中心的大街。少女在街道上徒步獨行。
「啊——,畢竟還是這里最安心啊——」
機械降神北鬥現出燦爛的笑容,重新環顧自已創造的世界。
高度參差不齊的建築物混雜而立。大多的建築只有兩三層的高度,但當中也不乏超過二十層高的大樓。每座屋頂上都遍鋪紅瓦,檐角反翹。墻身色彩潔白,與屋頂形成了層次鮮明的對比,色調令人心生暖意。
「塔納托斯的世界空蕩蕩的,一點也不有趣。奧西里斯的到處都是沙子,還那麽熱。不過要是跟奧丁的比,倒還強點。」
市鎮的建設顯得亂糟糟的,難稱美觀。有的建築年久失修接近傾頹,也有的建築物經過反複修葺,外觀鼓得怪模怪樣。然而,這些建築無不可以看出生息在此的人們尋覓方便愜意的生活方式所得的答案。
北鬥非常喜愛這座可以感受到人們生氣的城市。
北鬥邊走邊關註著臨街店面。大道兩邊形成了一條購物街。各色商鋪鱗次節比,維持著眾多居民的生計。商鋪中為數最多的是餐館與茶館。
「對了!不管怎麽說,最棒的就是美食了。就算塔納托斯和奧西里斯的世界,在吃的方面也比不過咱。尤其是奧丁,想都別想!」
興高采烈地喋喋不休著,北鬥在一家小食店前駐足。肉和雞蛋在鐵板上煎烤,裝滿了面的大鍋熱氣騰騰,店里噴香四溢。
「每一樣都是咱自豪的美味佳肴!」
對著空無一人的店頭說過之後,北鬥繼續前行。
寬闊的大道上杳無人跡。
城池遼闊而絢麗。足以住上數百萬人的大都市卻不見人影。
倏然間,笑容從北鬥的臉上消失。
「美味……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北鬥沒精打采地走過大街。
走了一會兒,高墻環繞的雄偉宮殿映入眼簾。當北鬥走近大門,十米高的門扉便自然敞開。穿過大門,走過石頭鋪砌的道路,北鬥毫不遲疑地進到一個人影都沒有的宮中。不一會兒,來到了空曠的庭院。
憶往昔,這里曾人山人海。
如此回憶在北鬥腦海閃過。她步上庭院深處的階梯,寶座正設在階梯頂端。北鬥坐上寶座。
接著望向廣闊都城,喃喃低語:
「唔唔……今天也很開心!咱每天都很開心!所以……」
北鬥微笑了。
「大家……你們也都很高興對吧?」
那笑容,卻又像帶點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