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格蕾伊絲

結束了閱兵式入城的愛音被要求入浴更衣,重新補妝之後才走向謁見室。衣著是背後大開的潔白禮服,補色則用上了粉紅,很是可愛。


“因為格蕾伊絲大人一刻也等不及想要見您……令阿涅斯大人多有勞頓,不得停歇,實在萬分抱歉。”


澤爾西奧妮誠懇地低頭致歉。


“沒事,沒關係的。”


愛音如此作答,望向長長走廊的另一端。說實話,她並沒有記起城堡裡的路線。或許,城堡格局什麼的,愛音小時候就沒了解過。


現在,她也是在澤爾西奧妮與懲戒四劍的陪同下,朝謁見室的路線前進。


盡頭處的大門開了。隨著簡直胃疼發作的緊張感,愛音走進謁見室。


謁見室有著與巨大城堡相配的廣闊。邊長百米的地板面積,與高到足以容納魔導兵器還綽綽有餘的天花板。四壁上雕刻著彷彿天使般的女性,幾何學花紋裝飾在天花板上,繪有天空與天使的壁畫。


與稀薄的記憶相印照,愛音慢慢想起了這個房間。記得曾經多次在這裡接見來賓。


如今,身負巴特蘭提斯帝國中樞重責的眾人,以及周邊國家的諸侯也與那時一樣聚集在此。


在這足夠幾百人同時舞蹈的寬廣大廳中央,一斬為二般鋪出一條紅色絨毯。其末端升起長長的階梯,階梯頂端處,是一把巨大的寶座。黃金與寶石打造的框架豪華得令人難以置信,高度足有好幾米的椅背上長有雙翼。純金制的雙翼,看著就猶如是把天使的翅膀給了寶座上的人。


——然而,區區一把椅子算不了什麼。


若與寶座之主,當今坐於寶座上的少女身影相比的話。


那是位與寶座的尺寸不合的,纖細,嬌弱的女性。


然而,她的存在感卻凌駕於寶座,支配著整間寬廣的謁見室。


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髮色。色彩甜美,光澤高貴,宣示著渾如粉彩寶石般的美麗。接著是端麗如瓷娃娃的容顏,令人疑心若是將無暇之美化作人形,或許就是如此。猶如鏡中倒映般左右完美對稱的面容上,與愛音相同的紅眼正閃閃發亮。那彷彿是其本身在發光似的深沉色彩和光澤,簡直有如紅玉一般。


另一方面,要說她的穿著是帝王衣冠,其暴露程度卻過火到不能算是“稍嫌輕佻”了。僅有敷衍程度的飾品與透明布料著於其身,簡直如同舞女的衣裝。


不過,這正與她的不可思議相配。


身上佩戴的飾品,任何一件都由寶石裝點的金銀所製,緊密貼合身體線條,全部是專為這位少女量身定制,熟練工匠所作的絕品。


從這個角度看,便能感覺出這幅半裸的模樣,就是為了展現出皇帝身體最美的一面,而深思熟慮所選的衣著與佈置。


不遜色於身上的裝飾品,那副肉體也是完美的。纖細柔嫩,看起來軟綿綿的身子,隱藏著有所鍛煉的肌肉。與此同時,線條卻不見生硬,而是以全身勾勒出細緻絕妙的曲線,胸部不大也不小,毫不受重力約束,曼妙的外形昂然挺立。


少女的莊嚴之美,甚至全身看似都在隱隱發光。不,這並非“看似”,而是事實的光輝。


愛音馬上便注意到了那光輝的實質。


——那,是魔力之光。


少女平常就在釋放著魔力。表現著一種意志——不論任何時候,不論何事發生,均能以魔術加以處置,並且也有顯示自己魔力儲藏量非比尋常之意。那光輝,將少女的身姿襯托得更為鮮明,更為美麗,更為高貴。


——出落得漂亮了呢……格蕾伊絲。


愛音記憶中的,是妹妹小時候的模樣。比自己小兩年的格蕾伊絲,當時五歲,模樣與眼前的女性相差甚遠。即便如此,愛音卻並未感到不可思議或不協調。安坐於寶座之上,那美到近乎不似活物的身姿與豪華的存在感,與記憶裡的格蕾伊絲相重合。對此並無疑問,反而有種奇特的信服感。


格蕾伊絲從那高高在上的寶座所在之處,俯視著愛音。


紅玉般的眼眸凝視著愛音。閃閃發亮的瞳孔在色彩熱烈的同時,又含有某種冷意。


接著,柔嫩而潤澤的櫻粉色雙唇分開:


“……你既突然消失,如今為何又回來了?”


彷彿波紋在清清湖面上漾開,明澈的話音傳遍謁見室,接著,緊張之環擴散至在場所有人。重臣顯貴們一邊流下冷汗,一邊關注著事態發展。


“格……格蕾伊絲?”


格蕾伊絲生硬的口吻與態度,令愛音畏縮。


格蕾伊絲從寶座上起身。


悉悉索索的人心動搖之浪漸起


“答我所問。”


格蕾伊絲步下階梯。


這股壓迫感,讓愛音不由得倒吸涼氣,反射性地深深俯首。


“那個,我失去記憶……然後……”


“然後,便加入到利莫里亞軍,並對我巴特蘭提斯軍造成了莫大的損害?”


“這……這個嘛……”


愛音反射性地抬頭。然而,立即就又伏下臉。身體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驚鴻一瞥間,格蕾伊絲的身影感覺就像是個可怕的怪物。在她身上,那個小時候可愛的,老是粘著自己的少女已不見踪影。


“究竟,是以怎樣的臉面歸來的,給我瞧瞧。”


格蕾伊絲走下了階梯,立於愛音身前。


“對不起……我……”


“以為饒得了你嗎!”


“咿”一聲短促的尖叫,愛音反弓起身子。


格蕾伊絲的雙臂捕捉到了差點仰面倒下的愛音。接著,用上個子比愛音還小的身體,溫柔地收納般緊緊抱住。


“哎……格,格蕾伊絲?”


“怎麼饒得了你!你以為,妾身是多麼……多麼的擔心,多麼難過啊!姐姐大人!”


格蕾伊絲把臉埋在愛音肩頭,聲音顫抖:


“絕對不饒你。絕不讓你再離開。姐姐大人要鎖進妾身的寶箱裡,再藏到王宮深處去。才不准出去第二次。不想你再任性跑到別處去。”


“那,那個……”


淚水打濕了人偶般美麗的容顏,格蕾伊絲聲音不禁哽咽。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竟然有這樣的奇蹟……感謝創世禦柱。”


“格,格蕾伊絲……不,皇帝陛下……”


“笨蛋,說什麼呢姐姐大人。妾身要你叫我格蕾伊絲。就和過去一樣。”


格蕾伊絲抬起頭,用手指擦去淚水。即使這樣,紅眼睛還是淚汪汪的,眼看又快要滾下新的淚珠。她眼裡噙著淚水,轉向謁見室裡排開的重臣顯貴,接著放聲大喊:


“諸位聽好,我的姐姐,阿涅斯·辛格拉維亞歸來的見證者們!傳頌這發生在今日的奇蹟吧。周邊諸侯們且回國去,去將此事宣告全國。傳遍這當今巴特蘭提斯皇帝阿涅斯所引發的奇蹟!”


熱烈的感嘆與掌聲響起。然而,這些聲音只來自於聚集在此的人群其中半數。剩下一半傳出的不是歡呼,而是嘈雜。


一位貴族分開嘈雜,走上前來。


“請等一下,格蕾伊絲陛下!”


“唔?維奧倫啊。何事?”


名叫維奧倫的貴族已經年過四十,但還算維持著年輕與美貌。她態度儼然地離開諸侯的行列,走至格蕾伊絲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禮。


“陛下雖金口已開,但現在的帝國,乃是以格蕾伊絲陛下您身為皇帝而保證秩序的。臣在此進言,過於輕率的言論還望陛下三思。”


阿涅斯與格蕾伊絲年歲相近,圍繞著該擁立誰成為下任皇帝,曾發生過政治鬥爭。自從那時起,維奧倫就是格蕾伊絲派。實際上,阿涅斯失去踪影已經過了十年。阿涅斯派所有人如今不是被貶去閑職,就是被扔到地方城市。


政治的爭奪勝負已分。


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天。


對享受過黃金歲月的維奧倫而言,這阿涅斯的歸來就是晴天霹靂。好不容易到手的權益,她肯定是不想失去的吧。其餘格蕾伊絲派貴族們也漲紅了臉,狠瞪著愛音。


“妾身並無輕率之言。即位後的姐姐大人就是現任皇帝,此乃任誰都一目了然的事實。妾身不過是負責看守。真不知卿等何以執迷。”


格蕾伊絲派的貴族握緊拳頭,大汗淋漓。與此對照,阿涅斯派貴族則是以羽扇掩口,露出從容的微笑。


“真難看呢。格蕾伊絲大人都已經這麼說了,您還是放棄如何?”


維奧倫唾沫橫飛地嚷嚷:


“一派胡言!這之前你們不過就是些縮在房間角落裡的蟲豸!消失了十年還呆在什麼利莫里亞的阿涅斯大人,怎麼可能勝任得了皇帝大業!”


這聲喊叫,在謁見室裡留下迴聲的同時漸漸消失。


謁見室一片鴉雀無聲,空氣都凍結了。


格蕾伊絲紅瞳中燃起憤怒烈焰。


“卿剛剛,說了什麼。”


“咦?格,格蕾伊絲大人?”


“你侮辱了姐姐大人,侮辱了巴特蘭提斯皇帝……”


彷彿表現了熊熊怒火,包圍格蕾伊絲的光芒逐漸增強。


“咿,請,請等一下啊,絕不是那樣的意思!格蕾伊絲大人!”


後退同時,維奧倫嗓門尖利地反复辯解。


格蕾伊絲輕輕低語:


“柯洛斯”


下一瞬間,格蕾伊絲的身體被耀眼光芒所縈繞。粉紅光芒結晶化,組成出光輝閃耀的裝甲。閃著金色與銀色光澤的裝甲自指尖套上雙臂,滑行般著裝上來。接著,裝甲接連著裝到腿部,胸部和頭部。這些裝甲輕薄,貼合身體,絲毫不見粗獷。這是一身好似優雅音樂的雅緻魔導裝甲。


而後,如同樹木開枝散葉,背後生出銀色雙翼。翅膀一度折起收攏,卻又似撣去包圍著的光芒般用力振翅。


為美麗的格蕾伊絲插上雙翼,本來,應該是神聖天使的模樣。


——然而,那身姿卻與天使大相徑庭。


光芒中現出的翅膀,僅有骨骼。


天使般的身影,長著惡魔的翅膀。


凶險不祥的存在。


——這就是格蕾伊絲的魔導裝甲“柯洛斯”。


擁有殺戮天使之別稱的魔導裝甲。


“對姐姐大人口出狂言,罪該萬死。”


格蕾伊絲的紅瞳與粉色髮絲散發出殺氣。


“開恩啊!臣這都是為陛下您著想——”


驚慌失措的維奧倫開步逃跑。她推開列在謁見室的其他貴族,朝出口跑去。


“為妾身著想?盤算的是把妾身用作你們利益的道具吧。”


柯洛斯展開雙翼。骸骨翅膀上生長出光之羽毛,飛舞於半空。


“咿咿咿咿咿咿!”


維奧倫連滾帶爬地跑出謁見室。


半空飛舞的羽毛群,在虛空間猛地剎住動作。下一瞬間,羽毛有如開弓之箭般飛了出去。光箭好似飛針走線地飛過人群,衝出謁見室並變換方向,穿過走廊。


“救,救救——”


就在維奧倫衝出城堡出口,往城門方向的階梯踏出腳步的那一刻。


光箭貫穿了她的身體。


“咳哈……!?”


維奧倫按住胸口,停止了動作。她呆呆站定片刻,眼望虛空的身體搖搖欲墜。喪失氣力的身體頹然傾倒,直接滾下階梯。發現情況趕來的衛兵晃了晃維奧倫,卻再也不見她站起來。


貫穿維奧倫的光箭染成了橙色。那是維奧倫所擁有的魔力的色彩。光箭拽出一道橙色軌跡,以驚人之勢重新返回謁見室。接著,如回巢般收攏至柯洛斯的雙翼,從維奧倫那裡抽取來的魔力之光被骸骨之翼所吸收。光粒子被從雙翼傳往格蕾伊絲的身體,再到髮絲。髮絲的粉紅色更為鮮豔,綻放出更為亮麗的光澤。


“攝入了這種廢物的魔力,真有點受不了呢。”


格蕾伊絲恨恨然說道,不快地皺起臉來。


——“魔力吸收”(Harvest)。


愛音凝視著益發光彩照人的格蕾伊絲。


那就是柯洛斯的背德武裝。普通武裝的話,使用就會大幅消耗魔力,然而柯洛斯卻是例外。它能奪取對手的魔力,作為自己的魔力而吸收。髮色與眼眸也無不因這股魔力而越髮美麗地閃耀著。


魔力吸收,就猶如是單方面進行的接續改裝。


格蕾伊絲一注意到愛音的視線,整個人便為之一變般展現出天使似的笑容。


“姐姐大人,妾身打算好了要把礙眼的傢伙們掃除掉的,不用擔心。”


“掃除……”


愛音背後一冷。


格蕾伊絲滿滿伸開雙手,以響遍整間謁見室的聲音宣告:


“姐姐大人便是正統的巴特蘭提斯帝國皇帝。但是,因歸位不久之故,公務短期內就由妾身繼續處理。但終將轉交給姐姐大人,妾身也將回歸其輔佐之位。明白了嗎!”


丟下這句話,格蕾伊絲背過亂作一團的謁見室,拉過愛音的手。


“走吧,姐姐大人。還有很多話要說哦。”


“哎,嗯……”


愛音被格蕾伊絲拽著手,拋下了謁見室。


◇ ◇ ◇


這天晚上,愛音與格蕾伊絲一起洗了澡,在格蕾伊絲房間裡聊天直到深夜。


“阿涅斯大人也很累了,今天是否早點休息呢。”


澤爾西奧妮如此說道,格蕾伊絲卻聽不進去。她不依不饒地把愛音帶到房裡,在足夠五六人並排而睡的床上,兩人隨隨便便地伸腿而坐。房間裡沒有護衛,這是屬於姐妹親密無間的時光。兩人都毫不忌憚地擺出一副有失體統的模樣。


兩人同款的睡袍,是一流手藝人以最高級材料紡織而成的。藝術品般的鉤花,輕飄飄的褶邊,都非常可愛而搭配。料子觸感如絲綢一般,保暖性良好,卻又十分輕便,薄得近乎透明。兩人豐滿的整個胸部,以及頂部突起尖端的形狀與顏色,都毫無遮掩地顯露了出來。


愛音為格蕾伊絲講述了自己這十年間是怎麼過來的。愛音的話令格蕾伊絲一驚一乍,入迷地聆聽著。格蕾伊絲表情變來變去的模樣,讓看在眼裡的愛音也自然地放鬆了表情。


“唔呣……姐姐大人真是來了場大冒險呢。光是聽著心臟都快停跳了。”


格蕾伊絲手摀著胸口,呼地舒了口氣。


“太誇張了。格蕾伊絲你才是很不好過吧?真的……很抱歉。”


格蕾伊絲搖了搖頭,食指點在愛音唇上。


“姐姐大人,不准再道歉了。妾身並沒有覺得有何艱難。身為妹妹,為姐姐大人負責看守,就只是這樣而已。”


格蕾伊絲幸福地微笑起來。這不是巴特蘭提斯皇帝代理的容顏,而是一張十五歲少女的真實面貌。


“可是……”


雖然她這麼說,可自責的念頭不會簡簡單單地抹掉。愛音從這個世界消失是在七歲的時候。格蕾伊絲當時是五歲。僅僅五歲便被迫坐上皇帝之位,在這權術陰謀縱橫的王城度過十年,其艱辛可是非同尋常,這種事愛音也很容易便能想像得到。


忽然,愛音回憶起謁見室裡的事。


曾經無邪地追在愛音後面的格蕾伊絲,對身為她自己擁護派的貴族出手了。毫不費力,毫無躊躇。


愛音在沉鬱的心緒中低下頭時,聽到懷念的曲調。


『女神既舞。與虛無,與死,與皇帝。以致永久。 』


格蕾伊絲閉著眼,誦起歌來。


這是皇家相傳的歌。


阿爾蒂婭曾將這首歌唱給愛音聽過。那大概是對愛音的試探吧。如果有什麼反應,那便是與行踪不明的第一皇女阿涅斯有著某種關係。


“……連這首歌,我也忘得一干二淨了呢。”


“是這樣嗎?這歌姐姐大人小時候明明喜歡過的。”


雖不懂歌詞的意思,但聽說過是出自於創世禦柱的碑文。除此之外就不是很清楚了。即使如此,愛音也喜歡過這個曲調,喜歡和妹妹一起歌唱。


“姐姐,我們像小時候那樣,一起——”


接在敲門聲之後,傳來了澤爾西奧妮的語聲。


“格蕾伊絲大人,阿涅斯大人,失禮了。”


澤爾西奧妮開門露頭。


“何事?應該說過今晚不要打擾了。”


為平息不快的格蕾伊絲,澤爾西奧妮笑著臉低下頭。


“十分抱歉。明天還將面向帝國人民舉辦阿涅斯大人的回歸致辭。禮服今晚之內就要做好,因而至少也得測量尺寸。”


格蕾伊絲“呣”地一聲撅起嘴來,噎住了話頭。


“那就不得已了。總不能讓姐姐大人在帝國人民面前一副寒酸相。”


在“量完尺寸就回來”的囉嗦一通之後,終於獲准離開了格蕾伊絲的房間。愛音跟在澤爾西奧妮身後,走在寬闊漫長得驚人的走廊上。拐了好幾個彎,腳步停在樓梯頂上。


“就是這裡。”


澤爾西奧妮打開一扇門。剛一走進門中,愛音就不由得有種胸口揪緊似的感覺。


“這裡……是我的……”


“是的。這是阿涅斯大人的房間。”


愛音腳下踏進了自己十年前的房間。


面積百疊之大的房間,與幼年公主的相配,充滿了高雅可愛的日用品。華蓋臥床置於中央。稍遠處,是用於學習的大桌與椅子。化妝台在窗戶近旁,牆邊則擺著書架。透過大窗,望得見城下燈火。


愛音好似證實房間裡家具的感觸般,一件件撫摸過來,確認它們的存在。


——是啊。這裡的確就是我的房間。


對愛音來說,她的房間有三處。一間在這裡,第二間是位於那由他實驗室,空空如也的房間。接著第三間,是學生宿舍天地穹女神專用樓層上,那個書籍錄像堆積成山的房間。


房間彼此都完全不同。但是,毫無疑問它們全部都是自己的房間。就像反映出不同時段自己的鏡子一樣。


——哪一間才與如今的我最為相應呢?


“工匠不久就會晉見,請稍待片刻。”


“我知道了……那個,澤爾。讓我,稍微獨自待會,好嗎?”


“阿涅斯大人?”


看到澤爾西奧妮表情似有擔心,愛音苦笑地回答:


“不是什麼大事。被大家一直包圍到現在嘛,只是想一個人冷靜一下。不會自顧自跑到什麼地方去的,所以放心吧。”


“明白了。考慮不周,實在抱歉。”


澤爾西奧妮忠實地行了一禮,走出了房間。


聽見足音遠去,愛音呼地鬆了口氣。她凝望著窗外薩勒蒂斯的市景,又一次長長舒氣。


僅僅半天之前,自己還作為天地穹女神一員在於異世界交戰,這就像假的一樣。當時以破釜沉舟的決心面對東京收復作戰,現在卻恍如遙遠的過去。


——這樣子,真的好嗎。


這個念頭劃過腦海。


不對,在想什麼呢。本來,我不就是這邊的人嗎。只不過因為失去記憶落入敵手,才沒辦法這樣過來的。


這麼想著。明明是這樣想的,這一點點的心中不安又是為什麼。


自己人生的一半以上,都是作為千鳥淵愛音度過的。這十年來,在形成如今自我的過程中,比起身為阿涅斯的時間,身為愛音的時間也要來得更長。


愛音近乎頭痛般以手扶額。


自己由兩個相反的部分所組成。但又不會有兩個人格。不管哪邊都是自己本身,其存在都難以割捨。


然而,構成自己的兩個部分,愛音與阿涅斯彼此卻互不相容。


並且,問題也可以換作那邊世界與巴特蘭提斯間的戰爭。


——怎麼做才是對的?


不明白。不過,有件事很重要。那就是淪為俘虜的傷無他們,天地穹女神與MASTERS的人身安全。雖說有了事先的嚴厲要求,大概不會過分地對待他們,但明天還是要好好確認一下。


愛音緊緊握拳,下定決心。這時,身後響起了開門聲。


“澤爾?你回來了?”


回過頭去,面前卻站著另一個人物。


“打擾嘍,愛音。”


在這巴特蘭提斯,會如此稱呼愛音的,僅有一人。


像是白大褂的白色長衣,搭配筆直的黑色長發。與天地穹女神總司令,飛彈憐悧十分相似的長相,讓人看不出年齡。外觀從愛音十年前遇到她的那時起,似乎完全沒有變化。


“那由多……博士。”


“啊冒犯冒犯。如今已是巴特蘭提斯皇帝陛下了呢。那樣的話還是稱呼您為阿涅斯更為妥當吧?”


“……叫愛音就好。到底,有何貴幹?”


“哪裡。迄今為止我有眼不識皇帝陛下,唐突無禮之舉甚多,還懇請陛下開恩了。”


愛音面色嚴峻地瞪著那由多。


“不知道……你會不知道?”


那由多嘴角一抬:


“是呢。”


不可能。以這人來說。


“其實,你已經註意到我的真身了對吧?沒準是很早以前就發覺了。所以才用上了那麼強硬的手段,讓禁斷武裝被解鎖。因為你知道,這樣做就會恢復我的記憶。”


愛音的追問,讓那由多愉快地抬高了聲調:


“真是出色的推理。若是準確而言,我並沒有證據證明愛音是巴特蘭提斯人……事情就是如此。我了解到,澤洛斯搭載有背德武裝之外的武裝。而記憶解鎖方面,靠通常的絕頂改裝基本沒有多少進展,我因此下了解鎖禁斷武裝的決心。為此,就有必要讓愛音自己產生相應的覺悟,以及一個急迫的狀況。一種迫不得已的狀況。為這個目的,我以十萬人作為人質。然而——”


那由多不知是逗樂,還是作弄,瞇起眼來直盯著愛音。


“堵上十萬人命也實現不了的,卻因傷無一條性命而實現,還真是稍稍驚奇了一下。這便是所謂懷春少女的力量嗎?”


愛音噗地紅了臉蛋。


“煩死了!為啥你會心平氣和地干出那麼過分的事來啊!?那些無辜的人……傷無也差點就死了啊。小孩啊你!”


“這可是效率最高的辦法,所以才不得已嘛。”


“怎麼這樣……實在是……難以置信……”


那由多平淡的回答,令愛音張口結舌。


“其實按計劃,愛音的記憶應該由我親手恢復。有了救出第一皇女的功勳,要接近格蕾伊絲大人會更為容易,我在巴特蘭提斯的活動也將得到各種便利。不過遺憾的是,你的絕頂改裝歸於失敗。結果,功勞便讓澤爾西奧妮大人給佔下了。”


愛音身體急促地顫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憂愁的鬱積。感情在胸中激盪。假若不握緊雙拳,不咬緊牙關,怕是將要爆發。


“總司令曾經說過呢,說你是個惡魔。”


“嗯,的確。管母親叫惡魔,實在是很過分呢。”


“當然要這麼說了!”


那由多臉上依然一如既往地莞爾一笑。


“是這樣嗎?實際上,我的做法恢復了阿涅斯大人記憶,並讓您得以回歸巴特蘭提斯。再說,不久之後,就連這巴特蘭提斯所陷入的前所未有的危機,也將得到解決。與其說我是惡魔,難道不是天使更為相近嗎?”


——這傢伙,厚著臉皮在說什麼呢。


“……那由多博士。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目的?”


那由多手指抵著嘴角,擺出一副孩子氣的姿勢沉思起來。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抬頭,浮現出聖母的微笑。


“沒有什麼目的。”


“你說沒有……”


愛音一時失語。


“怎麼可能沒有!?那,你為什麼製造融心裝備?造了不算,所作所為還活像是背叛到了巴特蘭提斯一樣?我不懂,你到底是什麼意圖。你站在人類一邊嗎?還是說,站在巴特蘭提斯一邊?為什麼淨是乾些煽風作亂的事情?”


“混亂本身並不是目的。當然了,這些事實的發生早在預料之內,但它們不過是伴隨研究的進展,順帶發生了而已。”


那由多笑容一如既往地答道。


“我可不能容許,這世上有我所不知之物的存在。”


柔和的笑容,卻是粘在臉上的面具。眼瞳之中,並無笑意。那是雙隨時都在觀察分析對象的眼睛。


“所以,如果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那我就要得到它,徹底調查一番。不論它是融心裝備的核心、是衝突面、是魔導兵器、還是這個世界。”


純粹到了超凡,單純近乎瘋狂。


無限的求知欲與絕倫的好奇心。


將這些給予一顆天才的頭腦,便是那由多博士其人。


“這個世界……是嗎,得到這巴特蘭提斯,就是你的下一個計劃?把我當傀儡。”


那由多咯咯地笑了。


“呵呵呵,怎麼會呢。我對國家的權力沒有興趣。今後也不會再和你們有所關聯了,還請放心。”


“……當真?”


“是呢。對於傷無他們,或是愛音你,我都不會再有什麼行動。不論巴特蘭提斯,還是地球,這兩邊的世界,今後都請你們為所欲為了。”


那由多的意外之言,讓愛音感覺不上不下。不對,可以相信嗎?這可是那由多呀。也許她還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打算。愛音如同讀取那由多的內在般,直勾勾盯著她的側臉。


那由多正從窗戶向外眺望


視線前方,是這世界的中心。是支撐著世界,降生生命之柱。


“……好像是稍微待得久了點呢。澤爾西奧妮也快回來了,那我就此告辭。”


“啊,等等,話還沒說——”


“啊對,給你唯一的建議吧。關於傷無他們的待遇,還是暫時不管比較好。請不要予以特別關注,也不要去見他們。”


“哎?等——”


白袍一抖,那由多走出了房間。


愛音長出一口氣,望向窗外。她眺望著的,與那由多方才所見的是同一片風景。那便是屹立於暗夜之中的,創世禦柱。


那由多博士說了,不會再對傷無和我們有什麼行動。果真如此的話,不安的其中之一應該也就能解除了。


然而,揮之不去的不安,依舊盤踞在愛音心頭。


◇ ◇ ◇


從翌日起,愛音忙得不可開交。面向帝國的正式報導,各方面的見面會與宣傳,還有多場活動與宴會連軸舉辦。


在這期間,就算是掛念著傷無他們,也沒機會見面。愛音沒去見他們,也有那由多那句話的影響。


可是,如果那由多說了不會來干涉我們,不就沒必要再小心翼翼了吧? ——愛音產生了這種想法,反而又揣摩起她是否有著某種目的。


思考間,又過了幾天。當天晚上,王城也召開了宴會。在接受了多到怎麼也記不過來的人致意之後,愛音假裝去洗手間,總算是逃到了陽台上。


“哈啊……”


獨自嘆息……但又注意到,親衛隊的護衛就站在不遠處。哪怕身處浴場,也沒有獨自一人的機會。


——就算是這樣,也總比呆在宴會場裡強吧?


想到這裡的剎那,頭頂上發生了劇烈爆炸。


“怎麼!?”


愛音倉促間擺出架勢,正要喊出融心裝備的著裝口令——下一瞬間,大團的火花一朵接一朵地爭艷於夜空中。


“焰火啊……別嚇人嘛。”


愛音仰視夜空,望著五彩繽紛地綻放著的焰火。焰火在這邊世界和那邊世界並沒有明顯區別。但是,用上了魔術的焰火也有不同之處,便是可以展現出那邊世界所不可能的色彩,形狀與動態。


忽然,阿塔拉克西亞時代的回憶湧上心頭。


阿塔拉克西亞陽台上,自己曾與傷無兩個人聊過。那是在進行了初次絕頂改裝,慶祝首勝的時候。當時,也是在宴會上穿著像今天這樣的禮服,兩人仰望著夜空中綻開的禮花。


“焰火還合您的意嗎,阿涅斯大人?”


澤爾西奧妮擔心地出言搭話。


“澤爾……嗯,不錯。”


“阿涅斯大人的歡迎慶典,現在起還要持續一個星期。每天都會燃放焰火。”


愛音露出抽筋的笑容。


“什麼嘛,何必搞這麼大動靜……”


“就算如此依然不夠。大家都在為阿涅斯大人的回歸而欣喜,或許其結果反而給阿涅斯大人帶來了負擔,但也是為了帝國的人民,望您務必包涵。”


望著吵吵鬧鬧慶祝著的城外市區,愛音低語道:


“聽說,創世禦柱不能正常運作,使巴特蘭提斯面臨著毀滅的危機……可即使如此,大家還是很朝氣蓬勃啊。”


“不,如此充滿生氣的景像也是久違了。大家之前都深陷在世界毀滅的恐懼中。前些天,那由他實行的世界修復實驗雖然成功,可……”


澤爾西奧妮仰望天空,愛音也追著她的視線向上望去。雖有千姿百態的焰火升騰,但在它們背後,不見一顆星星,唯有漆黑的暗影蔓延。


“星空暫時恢復,卻很快又變成了這樣。那由他放言,說今後將會擴充設備加以應對。”


“是嗎……就是說,要在各地建造那個魔力裝置對吧。”


“嗯。帝國人民也因此而激起了希望。此時又新加上阿涅斯大人您奇蹟般的回歸,帝國人民的心境也變得明朗了起來。”


愛音表情為難地搖了搖頭。


“可是,就算是有這種期待……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無需迷茫,請支配利莫里亞的全境吧。”


“!?”


澤爾西奧妮以安撫愛音的平靜笑容,說出了愛音最不想听到的話。愛音知道,這個問題自己總有一天不得不去面對,自從聽聞了巴特蘭提斯的困境起,也明白這條路遲早都是要走的。可是,並不能就此果斷地下定決心。愛音聲音勉強地開口:


“支配……這種事情怎麼可能辦得到。”


“那麼,您是要奪走這些人的幸福嗎?”


澤爾西奧妮展開雙臂,示意著城外燈火。尤其明亮的,是夜市營業之處。那裡擺出大量的攤位,成了一塊市民休憩的場地。愛音曾打著視察平民生活的名目,在昨天訪問過那座集市。


大家看起來都很幸福。她們歡迎著愛音,請她吃攤子上的料理。親衛隊雖阻止了那些下賤的食物,愛音還是甩開她們,硬是嚐了嘗。


不管哪樣,都很豐盛而美味。


“真是的。阿涅斯大人請別再亂來了。要是下了毒可怎麼辦,我們嚇得命都短了。”


愛音繃不住嚴肅的表情,嘻嘻偷笑起來。


“太誇張了。這種事怎麼可能嘛。”


“不過,阿涅斯大人也因為這個在平民間廣受歡迎。雖然那些尖酸刻薄的傢伙在背地裡說這是博取人心的表演,但這些論調也很快便消失了。”


愛音表情再次罩上了陰影。謁見室的事件在記憶中甦醒。


“澤爾……你該不會,打算對臣下她們下手吧?”


“不,我所說的並不是這個意思——嗯?”


澤爾西奧妮皺起眉頭。愛音也覺察到了一股近似於目眩的感覺。


接著下一瞬間,咚地一聲巨響,大地晃動。


“怎,怎麼了?地震!?”


這連站都站不住的晃動,讓愛音險些倒在地上。


“阿涅斯大人!”


澤爾西奧妮一個箭步,接住愛音的身體。稍遠處待命的親衛隊一起跑了過來。


王城尖塔猶如鐘擺般劇烈搖擺。愛音所在的王城中心部分,也簡直像船遇風浪一樣,緩緩搖晃著。即使身處王城,也幾乎要暈船了。


親衛隊的一員幾近慘叫地大喊出聲:


“啊,看啊!市區!”


望見手指的方向,愛音也短促地一聲尖叫。


地裂在城外市區擴展。巨大的龜裂破壞了位於其上的建築物,吞噬了它們。市區各地立即燃起火勢。


“怎麼這樣……市場……”


接著,愛音視察過的市場地表大規模坍塌,整個片區都沉進了無底深淵。


澤爾西奧妮衝著親衛隊大叫:


“緊急出動!以滅火和市民避難為最優先,查清災情,隨時報告!”


“是!”


除澤爾西奧妮之外的親衛隊員各自披掛上魔導裝甲,分散向四面八方。就在這時,晃動也平息了下來。


“阿涅斯大人,請別擔心,不管有什麼事,我都會保護您的。”


愛音被眼前上演的慘劇驚呆了。腳下不住地顫抖。創世禦柱正在失去機能的事只是耳聞,卻沒想到居然到了這種地步。


望向創世禦柱,以柱體為中心,龜裂在天空中廣泛蔓延。愛音背後竄上陣陣寒意。她感到一種憑個人力量無從抵抗的,命運的恐怖。


“格蕾伊絲……她沒事吧。”


“那一位可不是被殺就會死的主。”


這過火的牢騷話,讓愛音在心中現出苦笑。然而,澤爾西奧妮的說法卻很有說服力,而且也能感覺得出她對格蕾伊絲的信賴與深情。


“也對。格蕾伊絲嘛,確實是這樣呢……”


還有另一件事,無論如何也放不下。愛音稍顯躊躇之後問道:


“那個,大家……從利莫里亞帶來的俘虜,怎麼樣了?”


澤爾西奧妮停頓了一下方才作答:


“他們被幽閉在城堡裡的特殊監獄。但我們謹遵阿涅斯大人所言,並未施加苦痛。只像是住別墅一樣哦。而且牢房也造得堅固,這種等級的地震連條裂縫也不會有吧。倒是頗為諷刺了。”


“是嗎……那麼,如果可以的話,”


愛音盯著外城區形成的地裂,下定決心。


“那個,澤爾。我有個心願。”


◇ ◇ ◇


傷無他們所在的監獄位於王城之外。上百座半球形的穹頂整齊排列著。監牢是挖鑿整塊水晶而造,其實是個球體,但下半部分埋到了地下。水晶外牆之中,刷寫有重重術式。這一特殊處理,形成了會抽取關押其中的人一定數量魔力的構造。換句話說,就算試圖逃走或造反,也會很快耗盡魔力,變得無法抵抗。


傷無幽閉在這牢房裡過了幾天。被澤爾西奧妮痛擊的傷口,也基本上復原了。在自己制定的每日柔軟體操與肌肉鍛煉結束之後,傷無躺倒在床。


天花板外觀簡直像厚實的冰塊所建。頭一次看見這牢房的時候,傷無想起了冰制旅館的照片。


面積有八疊大小,並沒有什麼特別局促之處。不如說,作為俘虜待遇已經是破格了吧。牢房裡衛生,熱乎又好吃的飯菜有一天三次的配給。當然,沒遭到過拷問或審訊,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便一無所知。水晶並沒有那麼高的透明度,就像毛玻璃一樣模糊了外面的情景。因為光線的透射,可以不知不覺地區別出晝夜。然而其它東西就看不清了。天地穹女神成員與MASTERS的各位身在何處,是不是也被囚禁在附近的同類牢房裡,這種種都不得而知。


天花板的顏色暗了。因此得知,現在是晚上。然而燈光從外面照亮了這間牢房,所以房間是不會徹底暗下來的。


傷無望著拷在右手上的鐲子。就是它妨礙了魔導裝甲的著裝,使逃脫成為不可能。然而,這種狀況絕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傷無為大家,也為巨型浮島日本和阿塔拉克西亞而憂心。


傷無胡思亂想著,糟糕方面的想像便不知不覺地膨脹起來,幾乎要撐破心臟。


——振作起來,飛彈傷無。逃脫的機會終歸會到來的。一定會來。鍛煉身體,磨礪精神,都是為了那一時刻。一旦碰見時機,就要發現它,抓住它。


過一會兒再做做俯臥撑和仰臥起坐吧。傷無擺成個大字,讓疲勞的肌肉得以放鬆。舒舒服服地閉上疲乏的雙眼,有個身影便自然地浮現於心。


銀髮紅瞳的少女。


“愛音……現在,你在幹什麼呢?”


愛音如果是這邊世界的公主,那應該不會遭遇什麼困境。可她不明白異世界的情況,最好別被捲進什麼陷阱爭執裡去啊。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還一次都沒見過愛音。這給傷無心頭添上了一抹不安。


莫非,愛音她已捨棄了我們。


身心兩面,都已經成了我們的敵人。


“鬼扯。”


傷無睜開眼睛,如抹去心中不安般說道。


“冷靜點。愛音不久就會來見……不,來救我們。”


沒錯。就算她有著異世界公主這樣的過去,也是我們的伙伴,是天地穹女神的千鳥淵愛音。


異世界對於愛音也是初來乍到,她現在正理不清頭緒,還忙得團團轉吧。等她踏實下來,一定會來支援我們——! ?


這時,出入口的門扇毫無前兆地開了。


傷無彈跳般從床上一躍而起。


“……!”


接著,看到站在那裡的人影,便不由得梗住了聲音。


穿著富於光澤的白配粉色長禮服,愛音就站在那裡。


“愛……愛音!?”


“傷無……那個,好久不見,了呢。”


愛音沒辦法直視傷無的臉,而是戰戰兢兢,窺探似地仰視傷無。簡直,就像挨了罵的小狗在偷看主人臉色一樣。


“傷,傷口怎麼樣了?情況還不差吧?”


“嗯……腳上的傷,已經不要緊了。”


傷無壓住心中激烈的悸動,努力自然地答話。


“也,也對。再生能力和蠑螈一個檔次嘛。”


愛音也盡可能地擺出一如既往的態度。然而,兩人此後便陷入沉默。愛音好幾次想要開口,卻每次都止住了念頭。


明明那麼想要見愛音,一旦見了面,傷無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所見的信息。愛音髮型打理得十分漂亮,略施粉黛,盛裝禮服的模樣,佔據了全部思考。


“這衣服……和你真是搭配。”


“哎?嗯……因為是宴會開到一半,讓澤爾西奧妮悄悄帶我來的。”


“上回看你穿禮服,就感覺像是公主大人了……沒成想,原來真是個公主啊。”


或許是傷無平靜的態度令她放心,即使僵硬,愛音還是露出了笑容。


“那,傷無……那個,剛才的地震還好吧?”


“哦,還真夠厲害的。巴特蘭提斯也是地震多發麼?跟日本似的。”


愛音抿住嘴,下定心意般走進牢房。


“我,我說啊,傷無。其實——”


“其他人都沒事吧?”


就在毅然邁步的當口兒,傷無的問題如同一記冷拳揮來。愛音雖想逃走,還是勉強站定下來。她高皺的柳眉下,強行擠出一副笑臉。


“啊,嗯嗯……沒事哦,當然沒事,傷害之類……都沒有。”


“是嗎……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要問的事還很多。我們原來的世界怎麼樣了?現在與異世界的關係呢?”


傷無眼神認真地筆直盯著愛音。這視線令愛音膽怯。她撇開眼睛,雙手指尖彼此糾纏


“說,說到這裡,有件事想商量一下……現在,這邊的世界也有些困難……解釋起來挺難的……必須要有魔力。”


“魔力?”


傷無眼神變得冷峻。光是如此,愛音就好像挨了罵一樣,聳了下肩膀。


“所以,就是可以的話互相幫助,想請利莫里亞……從地球的各位那里分一些魔力。傷無是怎麼想的,想要聽下意見……啊,當然等巴特蘭提斯平定下來,會有某種回報的,我想,這個也是必須的。”


話題來得突然,傷無幾乎陷入混亂。但還是拼了命去理解愛音所說的話。


“你指的,是東京那些魔力裝置之類的東西嗎?”


“這,這個……”


愛音眼珠顫抖著。


“也許,是吧。”


傷無勃然大怒,反射性地吼道:


“說什麼鬼話!東京都成了什麼樣子,你也看見了吧?那麼殘酷的設施,你說很有必要?叫我說,現在就必須立刻停掉它們!”


“嗯,我也不想洗腦。可大家會不會配合幫忙……沒有了地球的魔力……這個世界就要滅亡了。”


“……什麼?”


“這個世界,有根支撐世界的柱子……沒有充足的魔力,就不會正常運轉哦。然後現在,巴特蘭提斯正直面毀滅的危機。剛才的地震也是如此。”


愛音超乎想像的話語,令傷無語塞。


搞不懂了,該怎麼說才好。


——這個世界要毀滅?所以才侵略了我們的世界?


母親製造的那個魔力裝置,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可是……異世界對我們的所作所為,因此就可以原諒?


默許那些設施把我們當成家畜?


可愛音卻肯定了這一切。


甚至,愛音還站在異世界的立場,提出了要求。


傷無緊緊握拳。全身因無法言喻的感情而顫抖。


“愛音,就算事情是這樣……也不是可以侵略地球的理由。還是說,愛音你覺得,如果是為了救巴特蘭提斯人,就可以對地球人不擇手段了嗎?即使是把人洗腦,當成吸取生命用的家畜?”


“……!?家畜什麼的,才沒這種想法!這不明擺著嘛!不是這樣的,需要的是幫助。想要稍微分一些能量。這樣子……就能救大家了。所以……”


“所以說,這不是單方面就能成立的,對吧?”


牢房沒有那麼寬敞。傷無往前走了兩三步,馬上挨到了伸手可及愛音之處。


“傷,傷無,”


愛音差點向後退去。她咬了咬嘴唇,站定在原處。


“愛音。假如真想求助,想要別人幫忙的話,就應該平等地對話。”


“這個我也懂。可是,沒有時間了。剛才的可不單單是地震而已,創世禦柱發生機能不全,開始破壞起這個世界。好多無辜的市民,都因為剛才的地震而死了哦?”


“我們被異世界混蛋殺的人,可是多了不知多少倍。這點你也一清二楚吧?你是與異世界戰鬥過的。”


“這……”


“大肆屠殺到如今,突然開口要人幫忙,難道不是自私過分了嗎?”


愛音視線低垂,盯著腳下。她的腿在發抖。


傷無的主張她也清楚,到了痛切的程度。


可是,守護巴特蘭提斯人民的義務尚在。愛音決心般抬起頭。


“或許現在是帶來了拘束沒錯,但事情不會一成不變的。絕對不會。一定會恢復自由,讓立場變得對等,對利莫里亞的所作所為,也必定會以某種形式做出補償。所以……相信我吧。”


愛音濕潤的眼珠仰視著傷無。


一副拼命的表情。


然而,凝視著愛音的懇請,反而讓傷無騰起一股無法排解的怒火。


她為救異世界,可以拼到這個份兒上。


這絕對,不是為了救助我們,拯救地球。


——我們所認識的那個千鳥淵愛音,已經不復存在。


“我知道了。”


這一句話,讓愛音的表情倏地明朗起來。


“傷無,謝謝你!當然,我明白這樣子還不算是得到許可,不過可以跟傷無心意相通,好開心啊。”


愛音一臉彷彿獲得了無上幸福的表情,眼角浮現出淚花。大概開心得不得了吧,她拉著傷無的手喋喋不休起來。


“只要有你這麼說,我就有自信了。看著吧,巴特蘭提斯也好利莫里亞也好,絕對要讓兩邊一起幸福。”


“……話說到這裡,那首先,讓我離開這裡如何?”


“這個……不可以,還不行。”


愛音面露迷惑之色。


“不,不過,以後每天都會來看你的。還有很多要聊嘛。那個,也會上下活動,讓你可以外出的。啊,當然,終究會恢復自由之身哦。跟傷無,那個,成為架起兩個世界的橋樑……什麼的……”


愛音紅著臉蛋,拼命組織著語言。她微笑中隱現出不安的表情,流著冷汗,愛音一味想傳達自己的感情,戰戰兢兢地把手心貼到傷無胸前。


傷無扣住了那隻手腕。


“那麼,要等到什麼時候?”


“傷,傷無?”


“哪怕就在搞這些名堂的時候,那魔力裝置還在我們的世界不斷擴張。沒有時間——這對我們來說也一樣。沒辦法再悠哉游哉的了。愛音,就請你幫我一把,逃出這地方了。”


“等,等下,冷靜點傷無。拜託你——”


瞬間,淡藍色光自愛音身後出現。盤繞之鞭如蛇般捆住傷無的脖子,輕而易舉地把傷無傷無拎了起來。


“唔!這,啥?”


緊接著咻一聲破風之音,傷無被甩投般砸上了牢房牆壁。


“咳哈!”


背後遭到重重一擊,連氣都喘不上來,就這麼跌在地上。


“傷無!”


愛音正要衝上前,卻被魔導裝甲的手腕摁住肩膀。


“澤爾……”


正是身著魔導裝甲“特洛斯”的澤爾西奧妮。她以蘊含殺意的視線狠瞪著傷無。


“澤爾,說了讓你留我們兩個人……!”


澤爾西奧妮輕輕把愛音推到自己身後,朝傷無揮下鞭子。隨著刺耳的聲音,傷無背上刻出了紅痕。


“哇啊啊!”


劇痛衝擊著傷無全身。這股疼痛,讓傷無一如字面意思地滿地亂滾。


“無禮之徒!本來就不該允許你跟阿涅斯大人直接對話……還敢仗著阿涅斯大人的寬宏大量,處處妄為,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澤爾西奧妮將鞭子變為利劍,朝傷無劈了下去。


“澤洛斯!”


愛音穿著制服的身體,瞬間裝備上了澤洛斯。她以驚人的速度,插進澤爾西奧妮正欲揮下的利劍之前。


愛音抓著澤爾西奧妮握劍的手,有如保護傷無般攔在前面。


“澤爾!住手!”


“請你放手,阿涅斯大人!”


愛音緊抓著澤爾西奧妮不放,直接把她推到牢房外面。


出入口的門扇緊接著關閉。向著縫隙,愛音喊道:


“傷無!絕對會幫你的,所以,現在先別亂來啊。求你了!”


接著傷無又一次被關在牢房裡,高牆隔絕了兩人。


“阿涅斯大人。”


愛音朝似要出言指摘的澤爾西奧妮低下頭。


“對不起,澤爾……可是,我……”


澤爾西奧妮舒了口氣,眼帶厭憎地盯著穹頂狀的監牢。


“請阿涅斯大人明察。雖是曾經的伙伴,現在的立場卻彼此相異。若是被逼急了,可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


然而,愛音卻緊緊瞪著澤爾西奧妮,怒形於色。


“怎麼會!傷無不會做出那種事情。要說剛才,只是有點著急罷了。傷無才不會對我加害的,絕對不會!”


愛音腳跟一轉,沿通往王城的道路走去。


“阿涅斯大人……”


望著愛音的背影,澤爾西奧妮面色陰沉。接著,她再一次瞪向關押著傷無的監牢。那雙眼睛裡,正閃動冷冷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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