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高深莫測

花無缺面上變了顏色,只道他將向小魚兒下手,誰知他竟長嘯著撲入樹林,舉手一掌,將一棵樹生生震斷!


  只見他身形盤旋飛舞,雙掌連環拍出,片刻之間,山坡上一片樹木,已被他擊斷了七、八株之多,連著枝葉倒下,發出一陣震耳的聲響。


  小魚兒瞧見這等驚人的掌力,也不禁為之舌矯不下。


  他知道這銅先生的武功,若要殺他,實是易如反掌,他也知道這銅先生對他實已恨到極點,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千刀萬剮,但銅先生竟偏偏不肯自己動手,寧可拿這些木頭來出氣。


  這究竟是為的什麼?豈非令人難解!


  心念閃動間,銅先生已掠到花無缺面前,厲聲道:「你定要等到三個月後才肯殺他,是麼?」


  花無缺深深吸了口氣,道:「是!」


  銅先生忽然狂笑起來,道:「你既重信義,我身為前輩,怎能令你為難,你要等三個月,我就讓你等三個月又有何妨?」


  這變化倒又出人意料之外。花無缺又驚又喜。


  銅先生頓住笑聲,道:「現在,你走吧。」


  花無缺又瞧了小魚兒一眼,道:「那麼他……」


  銅先生道:「他留在這裡!」


  花無缺又一驚,道:「先生難道要……」


  銅先生冷冷道:「無論他會不會失信,這三個月裡,我都要好好的保護他,不使他受到絲毫傷損,三個月後,再將他完完整整地交給你……」


  小魚兒笑嘻嘻道:「要你如此費心保護我,怎麼好意思呢?」


  銅先生道:「保護你這麼樣一個人,還用得著我費心麼?」


  小魚兒笑道:「你以為我很容易保護,你可錯了,我這人別的毛病沒有,就喜歡找人麻煩,江湖中要殺我的人,可不止一個。」


  銅先生道:「除了花無缺外,誰也殺不了你!」


  小魚兒嘆了口氣,道:「你話已說得這麼滿,在這三個月裡,我若受了損傷,可真不知道你有什麼面目來見人了。」


  銅先生喝道:「在這三個月裡,你若有絲毫損傷,唯我是問。」


  小魚兒大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在這三個月裡,我無論做什麼,都沒關係了,反正任何人都傷不了我。」


  銅先生冷冷道:「你只管放心,在這三個月裡,你無論做什麼事,都做不出的。」


  小魚兒眨了眨眼睛,笑嘻嘻道:「那倒未必……」


  花無缺想到小魚兒的刁鑽古怪,精靈跳脫,銅先生武功縱高,若不想上他的當,怕真不容易。想到這裡,花無缺竟不知不覺笑了起來。


  銅先生怒道:「你還不走?等在這裡做什?」


  小魚兒截口道:「你放心走吧,三個月後,我會在那地方等你的!」


  他轉向銅先生,笑著又道:「但現在我想和他悄悄說句話,你放不放心?」


  銅先生冷冷道:「天下根本沒有一件可令我不放心的事。」


  小魚兒皺了皺鼻子,笑道:「你本事雖不算小,但牛也未必吹得太大了。」


  銅先生怒道:「你敢無禮?」


  小魚兒大笑道:「我為何不敢,在這三個月裡,反正沒有人能傷到我的,是麼?」


  銅先生氣得呆在那裡,竟動彈不得。


  小魚兒走到花無缺面前,悄聲笑道:「只可惜他戴個鬼臉,否則他現在的臉色一定好看得很。」


  他雖然故意壓低聲音說話,但卻又讓這語聲剛好能令銅先生聽到,花無缺幾乎忍不住又要笑出來,趕緊咳嗽一聲,道:「你要說什麼?」


  小魚兒道:「明天下午,燕南天燕大俠在今天那花林等我,你能不能代我去告訴他,我不能赴約了。」他這次才真的壓低了語聲。


  花無缺皺了皺眉,道:「燕南天?……」


  小魚兒嘆道:「我知道你跟他有些過不去,所以你縱不答應我,我也不會怪你。」


  花無缺忽然一笑,道:「這三個月,你我是朋友,是麼?」


  小魚兒目注了他半晌,笑道:「你很好,我交你這朋友,總算不冤枉。」


  花無缺默然許久,淡淡道:「可惜只有三個月。」他故意裝出淡漠之色,但卻裝得不太高明。


  小魚兒笑道:「天下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事,這些事每天都有幾件發生,說不定我過兩天就能看見你也未可知。」


  花無缺嘆道:「我總不相信奇蹟。」


  小魚兒笑道:「我若不相信奇蹟,你想我現在還能笑得出麼?」


  忽聽銅先生冷冷道:「奇跡是不會出現的!花無缺,你還不走麼?」


  ※※※


  小魚兒瞧著花無缺走得遠了,才嘆息著道:「一個人若是非死不可,能死在他手上,總比死在別人手上好得多了。」


  銅先生喝道:「你不恨他?」


  小魚兒道:「我為何要恨他?」


  銅先生道:「他的尊長,殺死了你的父母!」


  小魚兒道:「我父母死的時候,他只怕還未出生哩!他師傅做的事,與他又有何關係,他師傅吃了飯,難道還能要他代替拉屎麼?」


  小魚兒說出這番話,銅先生竟不禁怔住了。


  小魚兒凝目瞧著他,忽然笑道:「我問你,你為何要我恨他?」


  銅先生怒道:「你恨不恨他,與我又有何關係?」


  小魚兒道:「是呀,我恨不恨他,和你沒關係,你又何苦如此關心?」


  銅先生竟沒有說話。小魚兒微笑道:「他竟要親手殺死我,而又說不出原因來,我本已覺得有些奇怪,現在更是越來越奇怪了。」


  銅先生道:「你雖不恨他,他卻恨你,所以要殺你,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小魚兒笑道:「你以為他真的恨我麼?」


  銅先生身子竟似震了震,厲聲道:「他非恨你不可!」


  小魚兒嘆道:「這就是我所奇怪的,你和他師傅,要殺我都很容易,但你們卻都不動手,所以我覺得你們其實也並不是真的要我死,只不過是要他動手殺我而已,你們好像一定要看他親手殺我,才覺得開心。」


  銅先生道:「要他殺你,就是要你死,這又有何分別?」


  小魚兒道:「這是有分別的,而且這分別還微妙得很,我知道這其中必定有個很奇怪的原因,只可惜我現在還猜不出而已。」


  銅先生道:「這秘密普天之下,只有兩個人知道,而他們絕不會告訴你!」


  小魚兒眼睛裡像是有光芒一閃,卻故意沉吟著道:「移花宮主自然是知道的……」


  銅先生道:「自然。」


  小魚兒大喝道:「移花宮主便是姐妹兩人,你既然說這秘密天下只有兩個人知道,那麼你又怎會知道的?」


  銅先生身子又似一震,大怒道:「你說的話太多了,現在閉起嘴吧!」


  他忽然出手,點住了小魚兒的穴道,小魚兒只覺白影一閃,連他的手長得是何模樣,卻未瞧出。


  這位神秘的「銅先生」,非但不願任何人瞧見他的真面目,甚至連他的手都不願被人見到!


  ※※※


  花無缺心裡又何嘗沒有許多懷疑難解之處,只不過他心裡的事,既沒有人可以傾訴,他自己也不願對別人說。


  天亮時,宿酒又使他朦朧睡著,也不知睡了多久,院子裡忽然響起了一陣騷動聲,才將他驚醒了。


  他披衣而起,剛走出門,便瞧見江別鶴負手站在樹下,瞧見他就含笑走過來,含笑道:「愚兄昨夜與人有約,不得已只好出去走了走,回來時才知道賢弟你獨自喝了不少悶酒,竟喝醉了。」


  他非但再也不提昨夜在酒樓上發生的事,而且稱呼也改了,口口聲聲「愚兄」,「賢弟」起來,好像是因為那些事根本是別人在挑撥離間,根本不值一提──這實在比任何解釋都好得多。


  花無缺目光移動,道:「現在不知是什麼時辰了?」


  江別鶴笑道:「已過了午時。」


  花無缺失聲道:「呀,我這一覺睡得竟這麼遲……」他一面說話,一面匆匆回屋梳洗。


  江別鶴也跟了進去,試探著道:「愚兄陪賢弟出去逛逛如何?」


  花無缺笑道:「小弟已在城裡住了如此久,江兄還擔心小弟會迷路麼?」


  江別鶴在門口又站了半天,才強笑道:「既是如此,愚兄就到前面去瞧瞧段姑娘了。」


  他似乎已發覺花無缺對他有所隱瞞,嘴裡不說,心裡已打了個結,走到院子裡,就向兩個人低低囑咐了幾句。


  那兩條大漢齊聲道:「遵命。」


  江別鶴瞧著他們奔出院外,嘴角露出一絲獰笑,喃喃道:「花無缺呀花無缺,我雖然一心想結納於你,但你若想對不起我,就莫怪我也要對不起你了!」


  ※※※


  花無缺像是在閑逛。只見他在一家賣鳥的舖子前,聽了半天鳥語,又走到一家茶食店,喝了兩杯茶,吃了半碟椒鹽片。路上立刻就有個人,回去稟報江別鶴。


  江別鶴沉吟道:「喝茶……他一個人會到茶館裡去喝麼?難道他約了什麼人在那茶館裡見面不成?」


  那大漢道:「花公子在那茶館裡坐了很久,並沒有人過去和他說話。」


  又過了半晌,一人回稟道:「花公子此刻在街頭瞧王鐵臂練把式。」


  江別鶴皺眉道:「那種騙人的把式,他也能看得下去?……你們可瞧見那邊人叢裡,有什麼人和他說話麼?」


  那大漢道:「沒有。」


  江別鶴道:「現在誰在盯著他?」


  那大漢道:「那條街是宋三和李阿牛在管的」


  話未說完,宋三已慌慌張張地奔了回來,伏地道:「花公子忽然不見了!」


  江別鶴赫然震怒,拍案道:「你難道是瞎子麼?光天化日之下,行人往來不斷的街道上,他絕不能施展輕功,又怎會突然不見?」


  宋三顫聲道:「那王鐵臂和徒弟練完單刀破花槍,就輪到他女兒耍流星鎚,誰知她正使到一招『雲裡捉月』,流星鎚的鏈子忽然斷了,小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鎚,沖天飛了出去,瞧把式的人都怕它掉下來打著腦袋,驚呼著四下飛逃,那把式場立刻就亂了。」


  江別鶴道:「流星鎚的鏈子,是怎麼斷的?」


  宋三道:「小的不知道。」


  江別鶴冷冷道:「你只怕是瞧王鐵臂的女兒瞧暈了頭吧。」


  宋三以首頓地道:「小……小的不敢。」


  江別鶴厲聲道:「你這雙眼睛既然如此不中用,還留著它幹什麼?」


  話未說完,已有兩條大漢將宋三拖了出去,宋三臉如死灰,卻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出來。


  過了半晌,後面便傳入一聲悽厲的慘呼!


  江別鶴卻似根本沒聽見,只是喃喃自語道:「花無缺那裡去了?他為何要躲著我?莫非他真的和江小魚有約,要來對付我?這兩人若是聯成一路,我該如何是好?」


  他話聲說得很輕,目光已露出殺機,冷笑道:「寧可我負天下人,莫令一人負我……江別鶴呀江別鶴,這句話你千萬忘記不得!」


  ※※※


  花無缺出了城,嘴角帶著微笑。現在若有人問他:「那流星鎚鏈是怎會斷的?」他一定會笑得很大聲──能用一粒小石頭打斷那精鐵鑄成的鏈子,他對自己的手力也不禁覺得很滿意。


  花無缺到達花林時,錦繡般的繁花,已被昨日的劍氣摧殘得甚是蕭索,陰霾掩去了日色,風中已有涼意。


  花無缺想到自己又要和燕南天相對,嘴角的笑容竟瞧不見了,但他縱然明知此行必有兇險,也是非來不可。


  花無缺踏著落花,走入花林,燕南天並未在林中,卻有個白衣如雪的女子,垂頭斜倚在花樹旁,似乎在細數著地上的殘花。


  她背對著花無缺,花無缺只能瞧見她苗條的身子,和那烏黑的,長長披落在肩頭的柔髮。


  花無缺雖然瞧不見她的臉,但一眼瞧過去,便已瞧出她是誰了──鐵心蘭,鐵心蘭怎麼還在這裡?


  他想不到在這裡見到鐵心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招呼她,他的心裡似乎有些發苦。


  她心頭似有許多心事,根本不知道有人來了,涼風輕撫著她的髮絲,她的頭髮像緞子般光滑。


  良久良久,才聽得幽幽長嘆了一聲,喃喃道:「花開花落,頃刻化泥,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


  花無缺本不想驚動她,也不忍驚動她,又想悄悄轉身走出去,但此刻卻也不禁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鐵心蘭似驚似喜,猝然回首,道:「你……」她只說了一個字。她瞧見來的竟是花無缺,便立刻楞住了。


  花無缺心中縱有許多心事,面上卻只是淡淡笑道:「你好麼?」


  在這一瞬間,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話來說。又有誰知道他在這一句淡淡的問候裡,含蘊著多少情意。


  鐵心蘭也似不知該說什麼,只有輕輕點了點頭。


  過了半晌,花無缺又微笑答道:「你想不到來的是我,是麼?」


  鐵心蘭垂下了頭,悠悠道:「瞧見你沒有受傷,我實在很高興。」


  她說話的聲音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但花無缺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心裡一陣刺痛。


  他努力想使自己的笑容變自然些,但無疑是失敗了,幸好鐵心蘭並沒有瞧見他的笑容。


  她彷彿根本不敢看他。又過了半晌,鐵心蘭才又嘆息著道:「我本來有許多話想對你說,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花無缺的微笑更苦澀,柔聲道:「有些人是很難被忘記的,有時你縱然以為自己忘卻了他,但只要一見著他,他的一言一笑,就都又重回到你心頭……」


  鐵心蘭道:「你……你能原諒我?」她霍然抬起頭,目中已滿是淚珠。


  花無缺也不敢瞧她,垂首笑道:「你根本沒有什麼事要求人原諒的,我若是你,說不定也會如此。」


  鐵心蘭道:「但我實在對不起你,你……你為什麼不罵我?不怪我?那樣我心裡反而會好受些,你的同情和瞭解,只有令我更痛苦。」她語聲漸漸激動,終於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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