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〇〇四年八月十二日(星期四)—八月十三日(星期五)


   1


   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原本只有铁灰色的柜子和稍微一碰门就好像要掉下来的书架。后来才又陆陆续续地搬入了办公桌、沙发、桌子、时钟和装饰用的盆栽。


   我拆开包装盒,把全新的电话放到办公桌上,再把电话线插进插座里,感觉光是这样就好像已经可以算是一间公司了。空荡荡的书架看起来虽然有点靠不住的样子,不过等我接到工作之后,自然就会被各种数据填满了吧!如果一时半刻还接不到工作的话……就先放本字典充充场面吧!


   我把双手抱在胸前,把自己今后的工作环境看过一遍。开业申请书已经寄出去了,虽然这份工作不需要什么执照,但也还是得有这个动作才能够开始接案。话说回来,我的失业保险金也还没有去办止付,不过保险公司应该会直接把开业日当作是我重回职场的日子吧!虽然我大学念的是经济系,可是这方面我也不是很懂。


   窗户的玻璃上有我拜托工人用喷漆帮我写上小小字的“绀屋S&R”。本来是想写Search&Rescue(注)的,可惜窗户不够大,只好改用缩写。现在想起来真是失策,天晓得S&R是什么样的公司啊?光看绀屋这两个字,搞不好还以为是什么染布坊还是和服店呢(注)!谁会知道绀屋其实是我的姓呢?


   我对开业当老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好像就只是昨天之前都在准备开业的事,然后今天正式开张,如此而已。在回到这个小镇之后,我的精神一直都处于很平静的状态。本来以为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公司多少会有点改变,看来光是把办公用品搬进一间空屋子里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看着自己空虚的影子模糊地映在写着公司名称的窗玻璃上,就连我也忍不住想要把视线移开。虽然我的身材还算结实,但无神的双眼怎么看都是一副没出息的窝囊相。空长了一个高个子,但是脸色铁定好不到哪里去吧!这也难怪,谁叫我在屋子里一窝就是半年呢?虽然我才二十五岁,但如果光线再暗一点,猛一看会以为我已经四十好几了吧!总之不管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调查事务所的老板。虽然不想承认,但谁叫我就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当初在决定要做点什么小生意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开一家卖什锦煎的店。调查事务所忘了是第二志愿还是第三志愿,总之不是第一志愿就是了。可惜开一家卖什锦煎的店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难题,所以搞到最后还是没开成……话虽如此,可让我这么茫然的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对卖什锦煎还有什么不死心的。


   轻抚着灰色的办公桌,既然公司已经开了,接下来就得打广告,不然工作要从哪里来呢?


   这间“绀屋S&R”的业务内容只有一种。


   那就是小狗。


   本公司的业务内容就是代替悲伤的饲主找回走失的可爱小狗。如果客户要我找的是小猫,我也不会拒绝。但如果是小鸟的话,就要考虑一下了。因为我又不会飞,对小鸟也一无所知。对于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基本上还是不要轻易尝试比较好吧!至于身家调查和行为调查,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接,而且这也不是我开这家公司的目的。我早就跟在征信社上班的朋友谈好了,如果有这方面的工作上门,我就转介给他,钱让他去赚。


   不能马上登在电话簿里,还是先登报纸广告好了。考虑到剩下的存款,也没办法搞得太盛大,那就非得想一些耸动的句子才行。幸好我在上一份工作的时候有参加过文案的脑力激荡会议,只要把当时的经验拿来用应该行得通。就在我开始玩文字游戏的时候,才刚接上去的电话突然响了。


   “……谁啊?”


   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因为这实在很奇怪嘛!这支电话是专门申请来给公司用的,应该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号码才对。十之八九是打错了吧!


   我拿起全新的听筒:


   “喂。”


   “喂,请问是侦探社吗?”


   居然是客户耶!吓我一大跳。这一瞬间可能是我这半年来情感起伏最剧烈的一刻也说不定。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很大了。而且不光是年纪很大,那种带点嘶哑的嗓音令我想起我外公。我外公是务农的,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就好像还不习惯利用电话跟人沟通一样,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可无论如何,这肯定是我第一位客户没错。虽然我脸上的表情还是文风不动,但声音已经变成营业用的,既响亮又快活:


   “是的,这里是‘绀屋S&R’。”


   “呃……这是我第一次打电话到侦探社,所以什么也不懂……”


   “别这么说,也不用紧张,放轻松就行了。”


   反正我也是第一次。


   侦探这两个字害我有点心虚,可是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有什么一般性的名词可以用来指寻找宠物的业者,所以心虚归心虚,还是默默地接受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欲言又止的沉默。气氛真是凝重。如果对方一直保持沉默,我只好主动问点什么来打破僵局,看是要问他“你的狗不见了吗?”还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而且还是事务所的电话号码。正当我东想西想的时候,对方下定决心似地开口了。


   “你可以帮我找我的孙女吗?”


   “孙女?”


   听起来不像是狗的名字。


   “是您的孙女吗?”


   “是的。我听人家说你那边是专门找人的公司。”


   我是专门“找”没错啦!但对象并不是人。看样子是一场误会。


   “不好意思,请问是谁介绍您来找我的呢?”


   “介绍?哦——是大南先生的儿子介绍我来的。”


   原来如此。我稍微把听筒拿开了一点,免得让对方听见我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大南那家伙,全名叫做大南宽,他的话的确是知道我的新工作和电话号码。他可能是基于一番好意,想介绍工作给我这个从都市夹着尾巴逃回乡下,伤痕累累的可怜朋友。听起来似乎是一段佳话,但难道是我忘了告诉他我只想要寻“狗”而不是寻人吗?


   “大南先生的儿子跟我拍胸脯挂保证,说你是一位工作非常认真的人,一定会把我的事当成是自己的事一样要紧的。你愿意帮帮我吗?”


   这我得考虑考虑。虽然说自己送上门来的工作实在不应该拒绝,可是开业的第一件委托就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实在令人有点头痛。当然,貌似恳切地听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我还办得到。


   但如果只是要听他说话,根本用不着我,给他一面墙壁就行了。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问道:


   “请问您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你公司对面的电话亭里。”


   我把电话线尽可能拉到靠近窗边的地方,透过窗户往下看。


   现在是夏天,强烈的阳光晒得我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连忙用手背擦掉忽然冒出来的泪水。


   眼前是一条寂静的商店街,我的事务所位于一栋四层楼的老旧公寓里。一楼是便利商店,托它的福,整栋公寓的外观还不至于太逊,只是墙壁稍微有些龟裂。二楼就是我的办公室。


   的确,楼下的电话亭里是有一个脖子晒得黝黑的男人在里面。既然人都来了也没办法,总不能叫他回去吧!我舔了舔嘴唇,痛快地举白旗投降:


   “这样啊!那么本事务所一定会诚心诚意地为您效劳。不过不好意思,我现在手边还有别的事在忙,可以请您再等我十分钟吗?好的,那待会见了。”


   我看了一下这个房间。十分钟刚好够我把T恤换成衬衫。但是屋子里还是弥漫着一股今天才刚开业的气氛,这实在有点糟糕。


   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之我得先找个地方把电话的包装盒藏起来——


   注:Search意指搜索,Rescue意指救助。


   绀屋虽然是日本人的姓氏之一,但也有染坊的意思。


   2


   来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上头套着深绿色的运动上衣,还中规中矩地系上了领带。只不过从晒得黝黑的脸、布满了皱纹的额头、指节粗糙的手上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他平常应该是很少做这种打扮的。这么说来,我似乎还闻到了淡淡的樟脑丸味道。至于年纪嘛,看起来至少有六十岁了。


   “我叫做佐久良且二,在小伏种田。”


   老先生一边报上他的姓名,一边打量着事务所的每一个角落。我想他的视线之所以飘浮不定,应该不完全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所以感到紧张吧!我想他同时也在观察事务所的样子,观察我是不是值得他托付的人。虽然注意到这一点,可是我并不打算向他解释屋子里之所以还空荡荡的理由。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做出一个“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的表情。


   “您是从小伏町来的呀!请问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吗?”


   “不是,我是坐公交车来的。”


   “原来如此,那一定很累了吧?”


   必恭必敬的语气和源源不绝的笑容是我这两年在都市里生活所获得的少数收获之一。而这两项收获似乎也使得老先生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我平常连公交车都很少坐的。只是存小伏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只好来找你。”


   “原来是这样啊!感谢您大老远从小伏町来到‘绀屋S&R’。”


   如果可以在出发之前先给我个电话,让我可以作好准备的话,我会更感激的。


   我和佐久良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茶几上什么东西部没有。别说是烟灰缸了,就连一杯茶也没有。不是我不懂得待客之道,而是我根本连茶具都还没有准备好。而且这才发现,我连名片都还没有印。以前都是公司帮忙准备好的,所以我压根忘了这件事。看来在登报纸广告之前,该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这条街虽说是连接着八保市和小伏町的道路,但是中间其实还有一段长长的山路。不管佐久良是从小伏的哪个方向过来的,开车至少都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公交车的话,可能还得再多个三、四十分钟吧!他居然能够在没有事先约好的情况下,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这点实在令我满佩服的。


   “请问有什么我能够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我直接开门见山地挑明了问,然后就看见佐久良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浮现了紧张的神色。


   “您在电话里提到,要我帮忙找回您的孙女对吧?”


   “……”


   佐久良低下了头,沉默不语。都敢没有预约就直接杀来了,现在是在犹豫个什么劲?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因为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傻傻呆呆的男人。而且,可能还有个比这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认为求助于别人本身就是一件丢脸的事吧!


   我又不是心理医生,营造出一个让人可以放心地讲出心里话的环境,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如果是找狗的话还另当别论,找人的工作我本来就不太想接。


   “会不会只是离家出走呢?”


   如果是离家出走,恕本事务所无能为力——我正打算用这句话打发他回去的时候,没想到他对“离家出走”这四个字产生了好大的反应:


   “才不是离家出走!我孙女一向既乖巧又听话的。”


   他那凌厉的眼神瞪得我内心直发毛。光凭这句话就可以听出佐久良有多疼爱他孙女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之间的对话总算是成立了。


   “原来如此,不是离家出走啊!那您要我帮忙找人是什么意思呢?”


   “因为最近都联络不上她……”


   “这样啊……电话打不通吗?”


   “不只是这样……”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佐久良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把身体稍微往前坐直了一点。


   “我想请你帮忙找的是我孙女桐子。我儿子媳妇这几年来都一直住在八保,桐子也一样住在八保,不过因为桐子很黏我老婆,所以她常常一个人跑来我们家玩。桐子从小就很喜欢爬树,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听她说想要在电脑相关的公司上班,经过了一番努力,终于给她找到理想中的工作。我因为没念过什么书,所以电脑那些我并不懂,不过听说是间大公司,而且职位还不错,所以我们也都很放心。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可是最近却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


   佐久良打开他带来的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迭纸,开始一张一张地摊在茶几上,分别是移动电话的账单、美容院的传单、眼镜行的折扣券……等等。看样子都是塞在信箱里的广告信,并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但我注意到这些邮件的收件人都是“佐久良桐子”。


   我把视线从邮件移到佐久良的脸上,只见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寄给桐子的信件都转寄到我家来了,这点我也觉得很奇怪。虽然我老婆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她叫我不要管那么多,反正也只是信件而已。可是,当我们开始收到这些寄给桐子的信件之后一个多月,就接到现在搬去名占屋住的儿子媳妇打来的电话,说是和桐子失去了联络。”


   “是喔……”


   我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佐久良说桐子不是离家出走,虽然我也继续挂着安抚人心的笑容,但是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题十之八九不会太轻松了。


   “当时我媳妇的娘家因为要办法事,所以要跟桐子联络。你刚刚也问过我电话的事嘛!没错,就是打不通。就连移动电话也都打不通。一开始我儿子媳妇还以为桐子只是单纯的不在家,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开始渐渐地不安了起来。一方面法事也不能一直耽搁下去,只好打去桐子上班的公司。”


   讲到这里,佐久良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之后接着说道:


   “他们说桐子早就把工作给辞掉了。”


   佐久良的语气充满了惋惜,我连忙摆出“那真是太可惜了”的表情来附和他。


   “我儿子媳妇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想说光靠电话实在解决不了事情,就在这个月的三号跑了一趟东京。没想到,就连桐子租的房子也……”


   不用想也知道事情的发展。


   “早就已经人去楼空,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对吧?”


   “房东明明记得桐子的长相,可是在她要搬出去的时候却连问也不问一声。真是太无情了。”


   “公司的人怎么说?”


   “说她上个月底就提出辞呈了。”


   原来如此。我的脸上终于失去了笑容。


   “也就是说,桐子小姐失踪了,对吧?”


   这次佐久良的反应虽然不再像刚才听到“离家出去”四个字时那么激烈,但还是被“失踪”一词给刺了一下,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是坚决不想接受这个事实的僵硬,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有报警了吗?”


   “还没有。因为不管是把工作辞掉,还是把房子退租,桐子都有确实地办好手续,所以想说警察可能不会受理。而且如果桐子其实有什么苦衷的话,通知警察似乎也只会使事情变得更复杂。”


   “嗯,这倒也是。”


   寻找失踪人口——怎么开业第一天就来个这么麻烦的案件啊!我记得明明有跟大南说过,我这家事务所是“寻找走失小狗”的呀……


   既然都把搜索救助写在事务所的名称上了,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挑三拣四的意思。只不过,对我来说,找人要比找小鸟难多了。我到底能不能满足委托人的要求呢?或许是我内心里的不安化成严肃的表情出现在脸上,佐久良忐忑不安地问我: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我还有田里的工作要做,又没有车子,就算想找也没办法找。我老婆膝盖又不好,连出个门都有困难。再加上……加上……桐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所以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对吧?”


   小伏是一个很小的小镇。小镇里的蜚短流长有多恐怖我是知道的。在这里,洁身自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了一下。


   “……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啊,佐久良先生,关于这一点我恐怕没有办法答应您。您希望我帮您找回孙女,却又不准我张扬,这怎么可能呢?找人不就是拿着照片,大街小巷地去问有没有人看过这个人吗?当然我会尽量低调,但是如果要我做到完全不让任何人知道,敝公司恐怕没有办法接您这个案子。”


   “果然还是不行吗?”


   “真的非常抱歉。”


   佐久良的脸色非常难看。看样子他还真的指望我能够完全在台面下搜查,就把他的孙女找出来还给他。可惜我并没有那样的本事。由于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我有预威他会收回成命,那样的话真是求之不得。突然叫我寻找失踪人口,对我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开始还是先从寻找走失小狗做起比较好。一开始是,接下来是,再接下来也是。


   没想到佐久良考虑再三之后竟然说: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个结论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我马上就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虽然说是大南介绍的,可是对于佐久良来说,我毕竟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他还是来找我商量,表示他真的下了相当大的决心,而且也一定早就做好了要花大钱的心理准备,可见他是真的非常担心他孙女的安危。既然如此,牺牲掉一点面子上的问题,想必也早就在他的觉悟之中了吧!


   佐久良继续用沉重的语气嘱咐我:


   “不过,还是请你尽可能不要引起莫名其妙的流言。”


   “我知道,这是当然的。”


   假设真要接下这个案子的话,这点当然要为对方着想。


   但是,我实在没办法说接就接。毕竟这不是在我预料范围之内的工作,还是得有所保留才行。否则的话,不管是对委托人还是对我自己都不会有好处的。能够把丑话说在前的就先说在前,能够事先取得对方承诺的就先取得对方承诺。


   因此我也摆出了就事论事的态势。


   “只不过,有一点我实在想不明白。照这样看来,您孙女应该是从东京失踪的,我十分清楚您着急的心情和不想让警方介入的顾虑,但是,既然您孙女是在东京失去联络,为什么不直接雇用东京的侦探呢?敝公司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只限于这条街上……也就是八保市周围一带而已喔!”


   我本来还以为佐久良听了这句话之后,满布皱纹的脸上会出现错愕的表情,没想到他只是不断地摇头:


   “不行,一定要找八保的侦探才行。因为这些原本是要寄给桐子的信之所以寄来我家,不就是因为她打算来找我,所以才把地址改成我家的地址吗?”


   我想了一下佐久良说的可能性。只是,在我还没有想出一个结论之前,佐久良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


   “还有就是这个。”收件人是小伏町的佐久良且二。问题在于寄件人,以及上头的邮戳。


   上头用水性的原子笔写着投递处为八保市,投递日为八月十日,而寄件人是佐久良桐子。


   翻到背面,是一张普通的风景明信片。照片是东京铁塔的大特写。上头连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


   “桐子一定就在八保市。所以我才会来拜托你。求求你,请你一定要帮我把桐子找出来。”


   佐久良说完,深深地朝我鞠了一躬。


   这个人,每天都在太阳底下辛勤地工作吧!我望着佐久良晒得黝黑的后颈,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都已经听他讲了这么多,怎么好意思再告诉他“敝公司是专门寻找小猫小狗的”。虽然这次要找的生物体积稍微大了点,不过我对委托的内容本身倒没有什么不满。


   既然这样的话,交涉就应该要从答应与否,进入到实际的报酬条件了吧!


   3


   “这样不是很好吗?马上就有工作找上门来了。我本来还在想,你那家调查事务所会不会一整个月都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呢!”


   面对对方调侃的语气,我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地冷冷回她一句:“有什么好的?而且不怕老实告诉妳,我本来也跟妳想的一样。”


   送走佐久良且二的一个小时之后,我跑出来透透气。从事务所走路约三分钟的距离,有一家叫做“D&G”的咖啡厅。正式的店名其实是叫做“Dripper&Gripper”(注),不过招牌和门板上都只有采用“D&G”的简写,这点和我的“绀屋S&R”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店内以白色和米黄色基调,摆上一些花花草草枝枝节节的可爱饰品,还算得上是一家时髦的小店。开业至今已经两年了,拜每天都有仔细地打扫所赐,所以整家店里都还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和现在的我实在很不搭调。虽然我有自知之明,可是方圆百里之内又没有其他的选择。附近虽然还有另一家咖啡厅,可是如果要我喝那家店的咖啡,我还不如自己买瓶无糖的罐装咖啡回家煮一煮算了。由于我一天只能喝一杯咖啡,如果这杯咖啡又不好喝的话,那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话虽如此,可是我其实也不怎么爱来这家“D&G”。老板是个只要能够煮出比昨天还要好喝一点点的咖啡就觉得很满足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人畜无害的柔和光芒。问题出在服务生。问题是在于那个围着一条上头印着“D&G”的店名和猫咪图案的围裙,一边洗着杯杯盘盘一边和我聊天的女服务生。挑染过的头发剪成杂乱无章的风格,五官的轮廓相当立体分明,身材虽然娇小,但是态度却非常傲慢。这个和我乍看之下有点像,可是又不太像的女人,其实是我老妹。


   河村梓,在冠夫姓之前叫做绀屋梓。年纪比我小三岁。而那个决定和小梓结婚,品味显然和我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男人,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河村友春。这家店之所以能够这样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全拜小梓的品味所赐。


   我们两兄妹之间的感情既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小梓对我务实的生涯规划和之前所遇到的挫折始终抱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我对她自由奔放的及时行乐主义,和在那之后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改变,选择过起安定的结婚生活,也没什么太大的意见。我也不是不好意思走进妹妹经营的店里,只是觉得像这样坐在吧台发呆,好像会影响到他们做生意就是了。


   另一方面,小梓倒是笑得毫无芥蒂。一面把堆在流理台上的咖啡杯洗干净,一面问我:“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呢?抓狗吗?”


   “才不是,跟狗无关。”


   “这样啊?因为你以前说你那家公司是专门寻找走失小狗的,最近刚好又有流浪狗出没,所以我还以为你也加入捕狗行列了咧!”


   “流浪狗?”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还算满新鲜的。对照前后文,应该不是指那些流落街头的无赖汉吧!所以我忍不住接着问:


   “这附近有流浪狗吗?”


   “你没听说吗?好像就在南小那边。有小孩被咬了,听说还被咬得满惨的。”


   这我还真的没听说过。如果是在南小附近的话,那和我现在住的地方还满近的嘛!看样子,当我窝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无所事事地一天混过一天的时候,已经完全和这个社会脱节了。


   小梓一边极有效率地增加已经洗干净的杯子数量,一边幸灾乐祸地说道:


   “好像是满大只的狗,已经有两个人被咬伤了,其中一个听说伤得颇严重,还出动了救护车呢!不过,说大只也只是小孩子眼中的大小,应该没什么了不起的吧!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寻找走失的小狗吗?怎么不去接这种工作呢?”


   话是没错啦……


   “……就是说啊!如果有人委托我的话,我还比较想要接这种工作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抓流浪狗这种事,应该是卫生所的工作吧!跟调查事务所似乎八竿子也打不着。


   “所以你到底接了什么样的工作呢?”


   “妳说我吗?找人啦!寻找失踪人口。”


   小梓总算把流理台里的杯子全部洗完了,这回手上的菜瓜布换成了抹布。然后斜眼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笑了:


   “找人啊?老哥你行吗?”


   我啜饮了一口咖啡。平常要用哪种咖啡豆,我都交给友春做主,今天的是卡洛西咖啡。风味非常地柔和,喝起来十分顺口。相当符合我现在的心情。


   “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啊!我是不是不可以问这么多?”


   “无所谓啦!妳一次问完我还比较轻松呢!”


   我把杯子放了下来。


   “那个人原本是要从东京搬到小伏来的。是有从东京的住处搬出去的痕迹,可是却没有搬过来的痕迹。所以本来预定要住在一起的家人非常担心,想要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以上的说明全都是实话。这是我在接受佐久良的委托之后,把一些枝枝节节删掉之后所整理出来的场面话,全都是些告诉别人也没有关系的内容。刚好藉这个机会试试这种说法行不行得通。


   小梓擦杯子的手停了下来。不过看样子她对我刚刚说的话并没有什么怀疑之处,还半开玩笑地问我:


   “那个人会不会已经死掉啦?”


   “如果是的话就伤脑筋了,死掉的人是要从何找起啊?”


   “如果不是死掉的话,会不会是跑去美国啦?”


   如果是那样的话,倒可以向佐久良且二申请一笔经费,假找人之名,行美国旅游之实,不过这当然是开玩笑的,我可没有那么强的行动力。


   我拿出了小型的公文包。这是我还在上一家公司的时候买的,想说以后在工作上也可以用,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一直到刚才都还放在我的脚边。深咖啡色的真皮材质,虽然不到可以拿出来到处向人炫耀的名牌,但也还算是小有价值。我把明信片从里头拿了出来。


   “……可惜都猜错了。这是她前几天才寄给家人的明信片。”


   然而,小梓只是看了一眼。


   “你敢保证这一定是本人写的吗?”


   基于这么多年的相处经验,我知道小梓并不是因为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才问我的。假设今天换成是天气的话题,她还是可以跟我聊得很起劲的。所以我只是挥了挥手中的明信片。


   “是不是一定我是不敢保证啦!只是笔迹好像真的是她本人的。”


   “这样啊……啊!欢迎光临。”


   有客人进来了,小梓立刻换上营业用的语气。刚才一直静静听着我们谈话的友春也转过头去跟客人打招呼。我正要把明信片收起来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刚才佐久良且二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只注意到邮戳的部分。可是现在再仔细一看,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疑问!


   明信片上的字全都是手写的,分别是邮政编码、地址、收件人姓名、寄件人姓名。而且应该全都是用同一枝笔写到底的。从外行人的角度来看,所有的笔迹也都一样。就算把明信片翻来覆去,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机关。


   地址上既没有写县名也没有写郡名(注),就只写了“小伏町谷中”。那是因为她觉得只要写上正确的邮政编码就可以寄到呢?还是因为她觉得小伏町就在八保市的隔壁所以省略呢?不管是哪一个原因,这种省略法通常都是只有当地居民才会做的事。


   桐子曾经和父母一起住在八保市,也常常去小伏町的爷爷奶奶家玩。换句话说,虽然中间有段空白,但佐久良桐子依旧可以算是当地居民,所以她写的地址会出现这种省略,也没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想不透的是,她为什么要寄明信片给爷爷奶奶?而且还是一张什么东西都没写的东京铁塔明信片。她从八保市寄出这张明信片,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呢?


   我想这跟桐子现在人在哪里,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关系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这两件事情是没有关系的。事实上已经失踪的桐子如果再被卷进什么事件里,那可就太复杂了,我会很困扰的。


   里里外外都没有任何讯息,到底是表示这张明信片本来就没有其他的意义?还是说,对于桐子和她的爷爷奶奶来说,东京铁塔象征着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呢?


   花了好多时间细细品尝的咖啡终于也见底了。我站起来,拿起账单到柜台结账,友春已经代替小梓站在那里等我了,还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了声“谢谢惠顾”——


   注:Dripper意指冲泡咖啡的滤杯,Gripper指的是夹具。


   日本行政区的划分单位,相当于台湾的市。


   4


   回到事务所之后,我草草地把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就站到窗边,眺望着黄昏的街道。这条街位于高处,四周围都是山坡地。几十年前的林业政策把这一带的树木全都改种成杉树,却也因此让这片山地变得死板板地缺乏变化。现在,这些山就把夕阳遮住了,所以即使是在比地平线还要高上许多的位置,还是看不到夕阳。我望着眼前的景色,思绪却飘得老远。


   想要开始进行佐久良桐子的搜索行动,我还需要很多基本数据。虽然佐久良且二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找上“绀屋S&R”的,但是他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的确是没什么经验。虽然他有记得把明信片带来,但是最关键的本人照片却连一张都没有。因此我请他准备桐子的照片和履历表给我。当然不太可能拿得到桐子自己写的履历表,所以我请他另外再做一份给我。我主要只是想知道她在八保市的那一段期间里所发生的事。再加上她毕业的学校、工作经历、搬过几次家等等。我还有特别告诉他,除此之外的,如果他不想写就不用写了,只要这些数据都准备齐全,我就可以开始找人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之所以还可以在这里悠闲地欣赏夕阳,是因为我还没有正式开工的缘故。


   话虽如此,其实如果真正想做的话,还是有一堆事情可以做的。像是我得跟桐子的父母联络一下。还有,小梓说的可能性虽然不高,但还是有必要去翻一下报纸,看看最近这一带有没有出现身分不明的尸体之类的。


   只不过,大脑虽然知道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身体却完全不想动。除了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还没开工所以不想做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根本连动都懒得动。


   不管是接待用的茶几、沙发、全新的电话、有点老旧的窗户、装饰用的盆栽、还是这整件委托案,对我来说,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做这种事情呢?


   难道只是因为捜寻失踪人口的事不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就令我感到畏缩了吗?……不,不是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对工作挑三拣四的。对我来说,想不想做根本不是重点,唯一的问题只是能不能胜任。寻找佐久良桐子这件事虽然不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但是我也相对地开出了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条件。日薪虽然不高,但事成之后的酬劳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是为了减少委托人和我双方面的风险。所以只要调整中间的比例,找狗和找人基本上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只是,我就是没来由地觉得好累。


   以前的我并不是这样的。


   从八保市已经看不到夕阳了。


   我以前住的地方是一个平畴阔野的城市,有时候还可以看到夕阳吻上地平线的样子。那个地方就是东京。虽然我离开东京才半年,可是感觉上却好像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说得夸张一点,我这一生过得其实还算平顺。成绩基本上都还算优秀,与人相处也没有什么特别麻烦的问题,本来也拥有与常人无异的理想与抱负。考上理想的大学之后,没多久就开始找工作,也顺利地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找到一份银行员的工作。在我离开故乡以前,满心以为只要把上头交代下来的工作做好,接下来的人生就应该一帆风顺了。


   身体出现状况是在我搬到东京之后没多久的事。


   发红、出疹,和虽然不严重但就是怎么抓都止不住的痒。每天晚上全身都痒得睡不着觉。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抓伤,就连眼睛也开始感到隐隐作痛。查了数据才知道,那是因为身体在睡着之后仍然会对搔痒的感觉有所反应,所以在睡着的情况下还是很用力地揉眼睛。听说再这样下去的话,有可能会造成视网膜剥离,逼不得已,我只好把自己的手绑起来睡觉,也因此我对怎么捆绑可以说是小有研究。但渐渐地,眼睛的疼痛愈来愈严重,睡眠质量也愈来愈糟糕,恶性循环之下,身体也就跟着愈来愈不舒服了。


   但医生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这是异位性皮肤炎,最近很多成年人都有这种毛病喔!”


   偏偏银行员是一种每天都要跟顾客接触的工作。尤其我才刚考上,基本上是一定要坐柜台的。然而,我的脸因为每天晚上被我乱抓,脱皮也就算了,红肿的皮肤还会渗出奇妙的液体,搞得我根本就没办法专心工作。


   尽管如此,我还是撑了下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很能撑。


   我撑了两年。


   一开始,我还抱着“既然是生病,那总有一天可以治好吧!”的一丝希望。当我得知这种毛病不太可能根治的时候,也还不放弃“只要能够找到与它和平共处的诀窍,症状应该就会减轻吧!”的希望。听说这种毛病的原因是过敏,因此所有可能引起过敏的食物我一概不碰;又听说皮肤太干燥可能是另一个原因,所以我就认真地擦药,也频繁地回医院复诊,甚至还请医生帮我注射类固醇。


   然而,症状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恶化了。我明明就比以前更勤劳地打扫房间,可是为什么我房间里的灰尘却反而变多了呢?不管我怎么打扫,地板上还是每天都蒙着一层灰。当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时,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那层灰其实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皮屑,掉在地板上,每天都把地板铺了白白一层。


   就连医生也束手无策,所有的药都试过了,还是没有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我在出社会之前明明都还好好的呀!


   过年回家的时候,看到我身上满是破皮流血的伤口,祖母当场就哭了起来。


   “回家吧!长一郎。你去东京之前根本没有这种毛病呀!”


   我明白祖母的好意,但心里还是免不了天人交战一番。因为我从高中的时候就立志要当银行员或公务员。不过到了今时今日,我其实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想当了。只是,我花了那么多的时间、精神、奋斗与努力,就是为了要当上银行员或公务员,从此过着平静的日子。如今要我把这些全部丢掉的话,等于是否定了我过去的人生。


   祖母不介意自己的手被我的血弄脏,不停坻抚摸着我的手臂。可是就连这么轻微的刺激,也痒得令我快要发疯。


   “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很不甘心吧!可是啊,长一郎,你去照照镜子,问问你自己,你把自己搞成这步田地,到底是在坚持些什么呢?搞成这样……又是流血……又是眼睛不好的……”


   接下来的话全都淹没在哽咽的声音里。


   我认真地思索着祖母的提议,扪心自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就在我发现我其实也答不出什么象样的答案来时,就把工作辞掉了。


   最讽刺的是,当我回到八保市之后,才短短的一个月,我的身体就几乎完全康复了。


   不过,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像是稳定的收入和社会地位就不用讲了,就连从我进入银行业之后所建立的人际关系也差不多都在同一时间失去了。最恐怖的是,我好像连体力也失去了。和病魔的长期抗战似乎已经把我的体力全都榨干了。


   此外,我还失去了喝咖啡的嗜好。之前是为了遵循医生的指示,避免摄取具有刺激性的食物,所以一切含咖啡因的食物都被我列为拒绝往来户。回到八保市之后,虽然症状已经消失了,但我还是决定一天只要一杯咖啡就好。因为要是再发作的话就太可怕了。所以我干脆发狠丢掉咖啡豆研磨机。


   只是,我的精力好像也连咖啡豆研磨机给一并丢掉了。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就这样过了半年行尸走肉的生活。


   我知道所有因为生病而不得不把工作辞掉的人,并不会全都像我一样,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当我认清这个事实之后,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并不是因为皮肤病的关系才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而是我本来就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皮肤病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我不知道我对自己的了解是否正确,而且就算正确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离我而去的精力完全没有要回到我身边的迹象,如果我再一直这么行尸走肉下去的话,它只会离我愈来愈远。伴随着存折的余额一点一滴逐渐减少,我那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有点痴呆的脑子终于开始出现了危机意识。自己想了半天再加上和朋友商量的结果,我决定先从做点简单的小生意开始。本来是想要开一家什锦烧专卖店的,可是从事餐饮业的话可能得常常碰到水,考虑到对皮肤的影响,最后还是放弃了。


   于是就开了这家调查事务所。可是人家本来只是想要找寻走失小狗的说……夕阳终于沉到山的另一边。“绀屋S&R”陷入了一片黑暗。


   5


   我一大早就起床了。因为都没有用到什么体力,所以身体自然很早就醒了。


   从东京回来之后,我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栖身。以我的身体状况来说,其实应该是木质地板比较好,不过因为一时找不到合乎理想的房间,所以只好将就于榻榻米。


   接下佐久良且二委托的第二天早上,我一边吃着由白饭、鳕鱼子、加了麸子的味噌汤所组成的简单早餐,一边看报纸。在我最委靡不振的那段时期,我连电视节目表都不想看,但现在是要查数据,所以就另当别论。首先从社会版看起,假设桐子已经死了,假设尸体也已经被发现的话,那么应该会出现类似“发现一具才刚死亡不久的年轻女尸”的报导,而且版面应该还不会太小。可是我从头到尾把社会版看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发现身分不明的尸体消息。


   接下来是地方新闻。


   地方新闻的头条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夏日庙会,准备工作的进度报告。小伏町和邻近的六桑村之间有一种交换跳盆舞(注)的习俗。听说是以两个地区的小学生为对象,进行舞蹈的练习。另外,还有针对老年人交通安全讲座的消息。和往年比起来,今年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数似乎又多了一点。另外还有几则满耸动的新闻,像是便利商店被抢了四千万的新闻,不过犯人倒是马上就被抓到了,据说是名五十一岁的抢匪,这年头的中年人还真恐怖。不过,看来看去就是没有发现身分不明的尸体的消息。


   吃完早餐之后,我在最多只能塞进一个平底锅的狭小流理台里把碗洗干净。洗的时候当然是戴着塑料手套,以免皮肤沾到洗碗精。然后喝了一杯焙茶来代替饭后的咖啡。绿茶因为里面含有咖啡因,所以也不能喝。


   换好衣服之后,我就出门了。得去事务所看看佐久良且二的资料送来了没。过去这六个月来,我已经很习惯这种光是等待,其他什么事都不做的生活了。差别只在于,是待在家里没事做,还是待在事务所里没事做罢了。我把旧报纸塞进公文包里,那是我从最近这一个礼拜的社会版和地方版上剪下来的报导。不过我觉得看了也是白看,因为如果有疑似桐子的尸体出现,佐久良且二不可能不告诉我的。


   我总是开着一辆里程数快要飙破五位数,几乎已经可以报废的中古车前往事务所。那是我回到这里之后,花了八万圆买的,破烂归破烂,至少还是可以代步。当我走向位于公寓旁边的停车场时,看到两个中年妇女,像站卫兵似地在周围巡逻。那个背影看起来好像是我的邻居,对方好像也认得我,所以一看到我的时候,还挤出了一抹生硬的微笑。


   “早安。”


   我也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回应她。不过就仅止于点头打招呼,我并没有兴趣知道她们一大早就在这里做什么。


   不过,我马上就想起来了,这应该是为了昨天小梓说的流浪拘咬伤人的事件吧!因为现在正在放暑假,所以家长没办法时间到了一起把小孩送进学校,时间到了再一起把小孩领回家。要是出现第三个受害者就不好了。


   我在精神上支持她们,然后把自己塞进车子里。这辆车动是会动,但不能动的地方还是很多。举例来说,像是电动窗和冷气就都故障了。不管是要开窗还是要关窗,都得先把车门打开,用手夹住玻璃,再用尽吃奶的力气去把窗户拉上拉下的。太阳一大的时候,车内的温度就好像烤箱一样。用来修行是还不错,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优点了。


   发动引擎。这样也算是要出门上班了吧!我心里面不禁这么想。


   我把车子停在距离事务所还有好几百公尺的月租停车场里,走在威力逐渐增强的大太阳底下。其实从停车场要回事务所的话,从大楼的后门进去会比较近。所以今天我也是从后门进去的,只是因为想说再去便利商店买份别的报纸来看看好了,所以又从大门穿了出去。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上面披了一件夏衫,下面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一头朝天的乱发染成极为明亮的浅棕色,明明就没有任何人在看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把身体倚在斑驳的墙壁上。


   没想到一大清早居然就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出没,不过既然是在便利商店前面,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反正又不关我的事。正当我打算走进便利商店的时候,那个男的突然转过身来,站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还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的时候,他就先恭敬地对我鞠了个躬。“好久不见了,绀屋部长!”


   我认识这个人吗?


   在我大脑的各项运作中,自认比常人稍微好一点的就是记忆力了。不管是文章、旋律、味道,还是人的脸和名字,我只要记过一次就可以记得很久。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刚才好像是叫我什么部长来着?我才在银行上班两年,想也不可能升到部长,那就是学生时代的社团活动啰!这么说来,我的确是当过剑道部的部长没错。


   那人把头抬了起来。经过处理的细长眉毛、尖尖的下巴、长长的脸、微微往上吊的小眼睛……难道是——


   “半平?”


   “是的,部长!”


   半平很高兴地笑了。


   这个人姓半田。打从父母为他取名为平吉的那一刻开始,似乎就注定他这辈子都要给人叫做半平了。事实上,从小学、国中到高中,他的绰号也的确都是半平。虽然是剑道部的一员,但还是很逊,其实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我们高中的剑道部本来就是一堆逊脚。


   我再把半平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次。


   “你变了好多呢!”


   “是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伤脑筋,我可没有要赞美他的意思啊!我印象中的半平虽然是个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但也还不至于如此轻浮。可是眼前这个半平给人的感觉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而且今天又不是假日,他却一大清早就出现在这种地方,想必过的也不是什么太检点的生活。


   不过那毕竟是半平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并没打算在声线里放入太多久别重逢的温情,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个嘛……”他搔搔头,含糊不清地应道。然后指指上面:“我们可以上去再聊吗?”


   发现他指的是二楼的“绀屋S&R”,我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你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吗?”


   “嗯,大南先生告诉我了。”


   又是大南!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该不会是有案件要委托我吧?如果是的话,请你另外找别人吧!”


   “不,不是的。”


   半平急忙摇手,却反而显得更可疑了。


   “不是就好,那到底是什么事呢?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呃……这个嘛……”


   半平先是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后来终于下定决心,摆出立正站好的姿势,再次朝我必恭必敬地低下头去!


   “请你雇用我!”


   啥咪?——


   注:日本在中元节的时候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集合起来一起跳的舞。


   6


   我所租的这间小办公室是属于中央空调的系统,经过一番吵死人的马达声后,终于有气没力地开始送风。看了一下信箱,并没有佐久良且二寄来的资料。于是我和半平面对面地坐在接待用的茶几两端。


   “当侦探一直是我的梦想喔!”


   半平开门见山地表现出他的热忱,不过这分热忱对我来说实在有点太热了。


   “我是说真的。穿着有腰带的双排扣男式风衣、喝着苦味马丁尼酒、拿着左轮手枪……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现实才不是这样的,对吧?的确,风衣和鸡尾酒还好,但手枪毕竟是违法的。不是啦!我只是要表达,我一开始是因为这些才迷上侦探的。当然,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喔!不管是外遇的调查、还是结婚对象的身家调查,什么我都……”


   “那狗呢?”


   “啥?你说狗吗?”


   “找狗这种事你肯干吗?”


   “找回走失的小狗吗?呃……这个嘛……如果部长叫我做,我当然也很乐意啊!是什么样的小狗呢?”


   我摇摇手,阻止半平再继续说下去。


   “梦想是不能当饭吃的。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呃……这个嘛……”半平搔搔头。“我现在在宅急便的集货中心上班。”


   “你打算辞掉那份工作吗?”


   “那里只有晚上才去,所以不冲突。”


   这家伙,恐怕只是在那儿兼差吧!也就是所谓的打工族。


   对我来说,半平是不是打工族,其实一点都不重要。一样米养百样人嘛!再说,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问题是,不管他是打工族、油炸族还是闪光族(注),“绀屋S&R”都不需要——这才是重点。


   “不好意思,我并没有打算要请人。”


   “可是部长!”


   半平还是紧咬着不放。先不管有没有要雇用他,有件事我一定得先纠正他才行:


   “别再叫我部长了,都已经毕业好几年了吧!”


   “也不过才七年。”


   七年啊……


   当半平说出这个数字时,眼神突然飘向了好远的地方。我应该也一样吧!


   不一会儿,两人立刻回过神来。


   “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呢!我啊,换过好几份工作,到了二十岁的时候腰受了伤,不过还是想着总有一天一定要当上侦探。我一听到部长……哦不,是绀屋先生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就想说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么想当侦探的话,不会自己开一家事务所,对吧?”


   我倒没有想到那边去,不过听他这么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我只有点头的分。


   “可是啊,我是这么想的啦!人还是有分使唤人跟被人使唤的。我根本没有自己开一家侦探事务所的本事,就算有,也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既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这方面的决心……你要笑我没出息也没关系,可是,只要是交代给我的事,我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就算他真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了,但那根本不是问题的重点。这家事务所的宗旨打从一开始就跟他预期的有所出入。我稍微坐正了一点。


   “半平,你听我说。”


   “是的。”


   “我这里并不是侦探事务所,而只是专门帮人家找宠物的呦!不过……如果条件还不错的话,搜索目标也不一定非宠物不可啦!”


   “那不就是侦探事务所了吗?”


   怎么话题好像又绕回原点了……


   “我说白一点好了,这间公司可能撑不了太久喔!”


   “咦?不是听说才刚开业吗?这么快就已经出现经营危机了吗?”


   我摇摇头。我的意思是,这家公司只是我为了重回社会给自己的一段过渡时期一辈子的打算。不过,这种理由应该没有必要跟半平说明吧!


   “总之,我完全没有要把业务范围扩大的打算,所以也就不需要人手。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手头很紧。我仅存的积蓄能让这家公司撑到什么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把握。光要养活我自己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哪还有办法再请人呢?”


   半平的表情终于蒙上了一层阴影。


   “绀屋先生……你似乎没什么干劲呢!”


   答对了,可惜没有奖品。


   “什么干劲不干劲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只要是答应下来的工作我就会去做。就算不是寻找走失小狗也一样。”


   “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只把目标锁定在小狗身上呢?”


   怎么会问到这上头来呢?


   原因其实有很多,但是最主要的就只有一个。


   “因为我在学生时代有打过帮忙寻找走失小狗的工。”


   “……就这样吗?就因为这样想当侦探吗……”


   “如果人家要这样叫我,我也不反对,但基本上我不会刻意强调这个头衔。”


   眼看着半平终于要放弃了……


   没想到,那只是一瞬间的消沉,他居然马上又振作起来。


   “那这样不是刚好吗?我可是干劲十足呢!你就让我来帮你嘛!既然部长你提不起劲的话,那就由小弟来代劳吧!部长大人只要坐着发号施令就行了。”


   “都说了不是有没有干劲的问题了嘛!”


   再说我也已经不是什么部长了。


   虽然我再三地告诉自己,不要被半平的热情给牵着鼻子走,不过这个建议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可言。我犯不着意气用事,一定非要把话说死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可,于是我开始考虑起他说的话。


   虽然我刚才说不需要人手,但是光靠我一个人两只手,真的有办法搞定所有的事情吗?况且我的病才刚好,天晓得会不会突然又冒出个什么疑难杂症来。如果能多一个人来帮忙的话,应该是利多于弊吧!问题是,再多请一个人的话,必须付出的成本和可能增加的收入是否能够到达收益两平?这个问题如果可以解决的话,再多请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我想这个问题是没有办法解决的。我现在都已经有一餐没一餐的了,哪还有办法去谈什么损益两平啊!


   “薪水要怎么算?我可能连基本工资都付不起喔!”


   没想到半平倒是回答得很爽快:


   “那就全部采取佣金制吧!”


   真是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我不禁盯着他的脸发傻。


   “……你在开玩笑吧?”


   在一家显然赚不了什么钱的调查事务所里工作,领的还是事成之后才会有的佣金,肯定连塞牙缝都不够吧!不管再怎么热血,这方面总要考虑一下吧!然而半平却只是笑笑的。虽然笑容有一点勉强就是了。


   “幸好我还有晚上的工作,虽然吃不饱但也还饿不死。你刚才说梦想不能当饭吃,对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不好意思,当侦探真的是我毕生的梦想……”


   所以他的意思是说,只要有梦想就可以不要面包了吗?


   半平果然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类。我只想要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虽然我现在的生活怎么看都已经完全偏离平稳安定的轨道了……


   无论如何,既然全部采用佣金制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话,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就算这么微薄的薪水肯定会对他的生计造成负担,那也是半平自己要面对的事。对我来说,能够以这么低的条件找到人来帮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当然,半平得照他自己说的那样认真工作才行。照他所说,当侦探是他毕生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话是说得很好听啦!一旦真的把工作交给他,搞不好三天就落跑了也说不定。有时候,用到不堪用的人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这种经验,在我那短暂的银行员生涯里已经遇到过好多次了。


   光凭高中社团活动所相处的那几个月,就想要判断半田平吉到底是不是一个堪用的人,老实说,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没那么有信心。


   等他真正落跑的时候再说吧!可话虽如此,顾用他还是得承担一定的风险,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到底该不该答应他呢?


   半平因为太激动了,到后来几乎是瞪着我看。我把眼神从他脸上移开,双手抱在胸前思考。


   “部长……”


   半平似乎还有话要说。我明明已经告诉过他,别再叫我部长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上传来了一阵敲门的声音——


   注:打工族(freeter)、油炸族(fritter)、闪光族(flicker)这三者都是日本的外来语,在发音上十分相似。


   7


   我本来还以为是佐久良且二的数据送来了,所以连问也没问,就把门打开,没想到来人是一位年约四十的男性。极其结实精壮的身材塞在一件有点破旧的外套里,脸上晒得黑黑的,看也不看半平一眼,一双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我看,非常大声地说道:


   “抱歉,你有客人吗?”


   话虽如此,脸上倒是没有太多抱歉的表情:


   不管再怎么样,这里毕竟是事务所,所谓来者是客。这两天真是客似云来啊!我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没关系,我们刚好也已经谈完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一边说,一边竖起摆在下面那只手的食指,打了一个暗号给半平,那是要他站起来的意思。半平似乎看懂我的暗号,站了起来。接着我又把食指往旁边指了指,意思是要他闪开。半平也乖乖地闪开,把沙发空了出来。以上的动作虽然并没有刻意要掩人耳目地进行,但客人好像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之间的肢体语言。


   “这里是‘绀屋S&R’吗?”


   “是的。”


   “已经开始营业了吗?”


   “是的。”


   “你就是绀屋吗?”


   “是的。”


   “听说你不管什么事情都愿意帮忙调查……”


   并不是。营业用的笑脸上,似乎出现了一点裂痕。


   “我不知道您是听谁说的,不过并不是不管任何事情都可以帮忙调查。敝公司主要是负……”


   寻找走失的小狗——我话都还没说完,就被那个男人给打断了。


   “是大南君告诉我的。你应该认识他吧?他还说了很多关于你的英雄事迹呢!”


   我一看到这个男人,就怀疑可能又是大南做的好事了,果然没错,又是大南那个大嘴巴。我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却在脑海里刻下“等会儿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叫大南闭嘴”的备忘录。基本上我对工作所抱持的态度是来者不拒的,可是总要有个限度吧!


   总而言之,和昨天一样,既然人都来了也没办法,总不能赶他回去吧!我一边想着,一边请人到沙发上来坐。半平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端正地摆出步兵稍息的姿势。


   男人沉甸甸地把自己陷进沙发里。当我也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时,他突然像倒水似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叫做百地启三。在小伏町的一个叫做谷中的村落里担任自治会长。事实上,最近谷中的村民活动中心正打算要改建。镇公所那边的人有交代我,要尽量满足村民的要求。再加上这可是几十年才有一次的大事,所以谷中的全体居民也一致认为要改建得气派一点。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想要在活动中心的大门口摆上一个装饰品,就是这个。”


   百地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张非常陈旧的纸,上头用毛笔字写着龙飞凤舞的古文,如果没有学过一点草书的话还真看不太懂。就算有学过好了,那照片也实在太小张了,还是有很多小字无法判读。而基本上我根本没学过草书,只能照着外观给人的感觉回答:


   “这是古文书吧!”


   百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不过这可不是普通的古文书喔……”


   难不成还会是藏宝图吗?


   可是百地话才说到一半,就突然把嘴巴闭上。回头看了看站在斜后方,站得像一尊雕像的半平,作势咳了一声:


   “这位是?”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半平已经先抢着报上名字了:


   “敝姓半田,是这里的员工。”


   “哦,这样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事情的发展,把要说的话再吞回肚子里。好小子,我都还没答应要雇用他呢!我望了半平一眼,只见他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看样子这家伙好像还满有毅力的嘛!不,不是好像,是真的很有毅力。


   百地稍微放下了戒心,不过讲话的声音比起刚才来还是小声了一点:


   “这篇古文书从很早以前就被收藏在谷中的八幡神社里。而且不是随便放进仓库里就算了,还特别为它订作了一个柜子,小心翼翼地把它锁在柜子里。每个谷中的居民从小就被教育着要小心地保管那个柜子。我记得我小时候还曾经因为恶作剧被狠狠地骂了一顿。可是啊,时代慢慢在改变,村民也开始有了不同的意见。如果这份古文书真那么贵重的话,一直放在神社里也不是办法,锁在柜子里是很安全没错,但那并不是最好的保存方法吧!与其一直把它收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还不如裱起来,直接挂在新的活动中心大门口,供大家瞻仰。”


   “啥?”


   我不小心露出了白痴的表情。因为我实在听不出来他想要表达什么,不过至少可以确定应该跟找寻走失的小狗无关。


   百地稍微坐正了身体,看样子接下来的话才真的要进入主题。


   “当然,如果一切按照正常程序来走的话,应该要先跟镇公所的人商量才对。其实早在发现这份古文书的时候,就应该交给当地的教育委员会处理。可是村子里面却有人持反对的意见。老实说,我也是属于反对的那一派。虽然说谷中的村民一直以来都很宝贝这份古文书,但问题是根本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一篇什么东西。如果镇公所的人看完之后,认为那根本只是一堆废纸,那谷中的村民代代将废纸奉若神明的传统,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再怎么样也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啥?”


   我又露出了白痴的表情。不过,这次我总算听懂他想要表达什么了,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


   “也就是说……”


   百地接着说道:


   “希望你能帮我们查出这份古文书的由来。”


   昨天接下的“佐久良桐子失踪事件”就已经超出“绀屋S&R”的业务范围了。我只是想要找回迷路的小狗,对失踪人口一点兴趣也没有。


   没想到今天百地的委托不但远远地超出了“绀屋S&R”的业务范围不打紧,还是我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的状况。我和半平那家伙可不一样,我对“侦探”这个头衔一点憧憬都没有。不过说老实话,当我听到“侦探”这两个字时,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印象既不是放大镜和猎帽,也不是亡命天涯的比利时人,而是和半平一样的苦味马丁尼酒和左轮手枪——这些跟村子里的古文书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东西。


   本事务所的宗旨是,做得来的案子就接,做不来的案子就推掉,介于模糊地带的案子就要看对方所开出来的条件……说是这么说啦!可是这件案子也超出我的预料范围太远了吧!真伤脑筋。


   “承蒙您看得起我……”


   我才说了开场白,就又被百地给打断了。


   “虽然说是请你协助调查,但是谷中的高龄化现象愈来愈严重。有念过书的人几乎全都到外地去发展了。正当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大南君介绍我来这里。既然是大南君介绍的人,我想应该就错不了了,你一定可以帮我们解决这个难题,谷中的全体村民都在等着看你大显身手呢!虽然这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情,但是请你务必要帮忙。”


   大南的工作是在小伏町的镇公所担任公务员。我记得他说他在社会福利课。小伏町的山地面积十分广大,在这片广大的山地里,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落,而他的工作就是巡视这些村落、陪老人家说说话——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他有次还一边喝酒一边笑说,大家因为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都不太愿意相信他,所以他有时候还得自掏腰包,自己开车频繁地拜访当地居民,以博取他们的信任。


   也就是说,如果我拒绝了这份差事,会让大南很没面子的意思。


   辞职之后,经过那段浑浑噩噩的生活,我的感受性也跟着退化了不少。好比说我并没有打从心里担心佐久良桐子的安危、也不曾对佐久良且二的担忧感同身受,只是停留在他叫我找、那我就去找的阶段。


   尽管我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也实在没有勇气害特地介绍工作给我的大南下不了台。好你个大南,根本是个顶着天使光环的恶魔嘛!而且话又说回来了,我这家“绀屋S&R”什么时候变成“不管什么事情都愿意帮忙调查”的好好先生来着?又不是在玩喝水传话,而且还是只有一个人的喝水传话。


   ……假设,假设我真的接下了这份工作,还是得以佐久良的委托为优先吧!所以在决定要不要接之前,得先让对方知道这件事才行,搞不好对方就会因此而另请高明也说不定,这么一来就太完美了。


   “请问这件事会很急吗?”


   “当然是愈快愈好啦!”


   “不瞒您说,敝公司目前还有别的案子尚未完成,而且对于委托人来说是件十万火急的事,所以对方也一直在催我。我知道您也很急,所以如果把您的案子往后挪的话,对您也不好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


   百地淡淡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可以等。反正活动中心最快也要等到明年四月才会开始动工。”


   现在是八月中……好像没有理由拒绝了耶!


   这下子可真伤脑筋。我小心不让脸上的营业用笑容崩盘,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眼角余光扫到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的半平。


   对了,还有这家伙嘛!


   要交给他去办吗?姑且不论能力的问题,这个案子和他所憧憬的“侦探”案件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样他还愿意做吗?


   我盯着半平的眼睛,用食指悄悄地指了一下古文书的照片。


   你要接吗?


   半平不假思索地用力点头。


   那好,接下来只要把条件谈拢就行了。


   就这样,“绀屋S&R”在开业的第二天就接到了第二个案子。委托人是小伏町谷中村,代表人为百地启三。与此同时,还莫名其妙地增加了一名新员工。


   百地前脚一出门,佐久良且二的包裹后脚就送来了。包裹上的地址居然也是小伏町谷中村。不过,既然这两个委托人都是大南介绍来的,那么地址同样都在大南所负责的区域里,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虽然半平是自告奋勇接下那个案件的,不过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一点复杂。他注意到我手上的包裹,于是把脸凑过来看。


   “这是什么?”


   “另一个案子的资料。”


   “欸,原来真的有另一个案子啊!我还以为那只是你想要推掉刚才那件案子的借口。”


   倒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啦!不过,这种事情就不必告诉半平了。


   “是什么样的案子呢?”


   “嗯……”


   我把视线移到包裹上,心不在焉地回答:


   “寻找一个从都市里失踪的美女。”


   接下来半平发出的声音应该不只是单纯的抱怨吧!再怎么迟钝如我,也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那绝对是他的真心话——


   他说的是:“我比较想要做你那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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