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检阅官,上场

   天亮之后,再次降下大雨。


   我从旅店的食堂,眺望窗外落在阳台上的大雨。天空阴沉,下方的森林更是幽暗。没有风,雨珠剧烈地垂直坠下。流淌在落地窗的水滴,似要打乱我的心情般,画着歪斜的线。


   聚在食堂里的人,各朝不同方向坐着。自警队队员神目、旅店老板朝木、他的儿子悠里,还有我和桐井老师。尤其是在森林湖边目击残酷杀人景象的神目和朝木老板,每个动作都如铅般重,连话也懒得说。他们都累了。想必从别人的眼中看来,我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凶手在湖上的小船杀害黑江队长,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了,是吗?」


   桐井老师没有对象地问着。神目把脸转向他,瞪着眼点点头。


   「我看得很清楚。那家伙拿着斧头朝着船底直砍。」


   「灯光灭了。」神目不管说话脉络,接着补充道,「然后我们去追船。船在我们面前出现时,『侦探』已经消失了。」


   「真的是『侦探』吗?」


   「不是他还有谁!」


   神目激动地咆哮。


   「镇定点!」桐井老师举起单手安抚神目。「在船上进行杀人的『侦探』——暂时先把凶手叫作『侦探』——发现你们来了,所以把灯灭了。然后,他留下凶器和尸体……不知何故只带走头部消失在某处。是这么回事吗?」


   「如果只陈述事实的话,就是如此。」


   「那么,『侦探』消失到何处去呢?」桐井老师咳了几次。「按一般的想法,他应该是游泳上岸了……」


   「当然,我们确认过了。我们在湖畔巡了一周,调查是否有从湖里上岸的痕迹。」


   「结果呢?」


   「到处都没有这类的痕迹。」


   「湖的周围都可以调查得到吗?」


   「湖是新月形的。」这次是我来补充,「往内凹入的一侧岸边,几乎就是拔地而起的山崖,别说是人想从那里上岸,就算想站在崖上都有困难。向外凸出那侧的岸边,是一片碎石和沙的湖岸。也就是说,人可以上岸的地方,只有整个湖周围的一半。」


   「原来如此,所以,痕迹的搜查并不是那么费事。」


   「是的,我们刚好在湖岸中央附近,目击到船和『侦探』的犯行。载着尸体的船,缓缓地流向新月上端的岸边。从最初目击到船的时候,到发现尸体之间,自警队所有人已把湖团团围住。因此,湖可以说处在『众人环视』的巨型『密室』中。」


   「那是什么?『众人环视』?『密室』?」


   神目一脸疑惑地问。


   「啊,没事……」


   太粗心了,我不应该随便使用「推理」中的用语。


   「总之,你们的意思是说『侦探』应该无路可逃才对。」


   「是的,就是如此,我们直到刚才还在湖的周边调查、监视。但都没有发现『侦探』的踪影。」


   「湖里也调查了?」


   「嗄?」


   「『侦探』从船上消失是事实,而他没有上岸,恐怕也是事实。若是如此,『侦探』会不会还在湖里?也可以想成他换到别的船上去。又或是很有耐力地在水里等你们离去。」


   桐井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他可能性。


   「湖里我们也确实查过了。」神目说。「各个角落都没有可疑的身影。天亮之后,有段时间雨停雾散,所以我们应该没有遗漏。湖上什么都没有。」


   就算我们假设「侦探」准备了一套潜水用具,他也无处可逃。现在也有几位自警队员在监视湖面,不过并没有传来「侦探」浮起来的讯息。他们说,湖底并没有和其他河流或池塘相连,不可能从水中逃走。


   山崖那头架着绳梯,因此他们推测会不会从那里逃走。然而这似乎也是不可能。人要跨越山崖难度太高,连架绳梯都是难上加难的事。不过,自警队还是尽可能搜索山崖周边,猜想也许会发现什么证据……


   「『侦探』消失了。」


   神目断言说。对他而言,这句话肯定意味着真正的「消失」。他们的心里并不想追求合理的解决与真实。


   「嗯,的确消失了。」朝木老板也赞同地说。


   「『侦探』果然不是人。他是统治这个镇……这个世界的伟大存在。与鬼和妖怪都不一样,是比他们更完美的『造物』。否则,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从湖上消失呢?怎么想都不可能。」


   神目激动地说。


   「挥着斧头,搜集人类头颅的『造物』……」


   桐井老师两臂交叉陷入沉思。


   悠里在一旁似想说话,但什么也没说。


   「『侦探』的举止,我们无权置喙。那是一种奇妙、复杂而不可思议的事……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黑江队长的死,你就这么算了吗?」


   「老师,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了,对吗?」


   神目直率地说。他的表情有如凝结般一动也不动。这是此镇的人特有的表情,彷佛行尸走肉般、缺乏人性的神态。我直到现在才了解,神目也是这个镇的人。他们虽然受到名为「侦探」的「造物」威胁,却还是逃避死亡的现实,而且还周而复始地过着无处可逃的封闭生活。


   「现在起,身为副队长的我就成为自警队队长。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对了,各位早餐打算怎么样?想吃什么吗?」


   朝木老板出来打圆场。


   「我不用了,还得跟森林里的同伴联络。」神目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去。「老师、克里斯,辛苦你们了。如果还有下次机会,盼望你们也能帮忙。」


   「等等,别急着走。队长不是死了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会死?」


   悠里插进来说。


   「别多嘴!」朝木老板立刻打断说。「这些都是『侦探』所为,就跟车祸或天灾一样。你还要别人说什么?悠里!」


   「爸爸,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骗人!」悠里少见地高声大吼。「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不是这种人呀。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不懂的事,爸爸都会教我。不是吗?其实……」


   「我叫你别多嘴,你听不懂是吧!」


   争执渐渐转变为父子吵架。我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低下头,假装拨弄衣领的破洞。结果是神目插进来调解。


   「好啦好啦。想法人人不同嘛。这次状况复杂,朝木老板也帮了自警队很大的忙。我们十分感谢。孩子,你该为爸爸感到骄傲。」


   经神目提点,悠里不服气地嘟起嘴。


   「那么,我该走了。」


   神目鞠了躬走出食堂。


   我立刻也站起来追出去。


   跟着走到大厅,我叫住他。


   「有什么事?克里斯?」


   「神目先生……黑江队长的死,你们会怎么处理?」


   「以自然死的方式……处理。」


   「你不是开玩笑吧?」


   「人的死不能开玩笑。」神目表情严肃地说。「我们只能这么判断。」


   神目的身影看起来好像和黑江队长重合了。


   黑江队长虽然对「侦探」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但私底下却在调查他真实身分所在。想必神目一定也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无法理解,又没法破解,只好放弃。放弃追查,然后成为这个镇、这个世界的一员。于是他们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就这么终了一生。


   「你不是说过,想保护这个镇吗?……」我低头道。


   「是,我想保护。」神目回头,「所以我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做了吗?然而,队长却死了。为什么会这样子?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侦探』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侦探』既不是鬼也不是妖怪,应该也不是其他的『造物』。」


   「克里斯……」神目用力闭上眼睛,歪着头咬紧牙根,「队长想揭开『侦探』的真相。他不告诉我们,而在暗地里进行,是为了怕我们人心惶惶。队长也许太接近『侦探』了。所以……所以……才会被……被杀。」


   神目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又像是害怕什么。


   「神目先生。」


   「我好不甘心。」


   紧闭的眼流不出泪来,也许他已经没有泪可流了,但也可能他是在努力忍着。


   「刚才虽然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说。


   「那是?」


   「『侦探』——是个杀人犯。」


   神目沉默着思考了半晌后,用力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就这么放着『侦探』不管行吗?」


   「克里斯君,我好像终于了解什么叫作『恶』。」神目不由分说地抓起我的手握一握。「这个镇有邪恶的存在。但是你们本来就不是这个镇的人,不论去留都很自由。总之,在你离开前,如果感觉有危险,请告诉自警队。」


   「谢谢。」


   「不客气。」


   神目轻摇着头微笑。我第一次看到镇上的人——他——会这么笑。


   「如果发现新的情形,我会告诉你的。」


   「好。」


   「那,再会了。」


   神目离开了旅店。


   食堂里朝木老板与悠里的争吵依然持续着。夹在两人间的桐井老师,状甚为难地死命为两人排解。


   「克里斯,你刚才到哪去了?」


   桐井老师发现我便说,可能他觉得这正是转移话题的好素材。


   「我有点话跟神目先生说。」


   「我们先回你房间去吧。我的乐器还放在那里。而且,我也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好。」


   我们走出食堂。


   「败给他们了,这对父子感情真好。」


   「我很羡慕。」我尽量不想起自己的父母,「朝木真的很疼爱悠里。」


   「我不了解做父母的心情。」


   「……那,老师,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你并不是我的孩子呀。」桐井老师表情讶异地说,「虽然我们年纪差了一段距离,但是我们是朋友吧?还是你有那样的期待?」


   「没有。」


   「想家了吗?」


   「我早就没有家了。」


   我们走进房间,感觉上好像离开了好久,其实只不过才半天工夫。回想起来,事情是从那个貌似「侦探」的怪客敲窗,把我吵醒开始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侦探」为什么要来我的房间?也许他要漆上红印,所以先确认里面有没有人在。「侦探」也在屋内留下红印,事前确认状况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但这些都是现实。


   「坐吧,克里斯,你累了吧。」


   「嗯……有点。老师的身体怎么样?」


   「没问题。」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脸色却依然苍白。


   「在森林前分手之后,老师一直待在原地吗?」


   「直到你们回来前,我一直一个人待在那里啊——不过也不尽然,为了避开雨雾,我躲到附近的屋舍里。因为如果再感冒,我就真的准死无疑了。」


   「怎么会呢……」


   「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桐井老师喃喃地说,「只有我们人类能做出诗和音乐。为了将快要逸失的东西保存在手中,绝不能不把它传承给后世。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克里斯,我觉得可以将它传承给你,也必须传承。」


   「老师,你在说什么?听起来好像在说遗言似的……」


   「可能跟它很接近吧。」桐井老师苦笑,「克里斯,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但是知道之后,你的人生也许会有很大的改变,说不定还可能遭遇危险。」


   「嗄?」


   「知道它的存在,你对世界的看法也会改变。但是我相信你有能力用正确的观点去看待。如果你做不到就糟糕了。因为我把这事传承给你,所以我也负有重大责任。」


   「说得好严重。」


   「是的,这是一件严重的事。」


   「别担心,我离开英国的时候,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了不起!你真是好孩子。不过你太优秀了。」桐井老师不知何时又开始吃起饼干来。「优秀是件好事,但也会令人担心。」


   「那你别告诉我好了。」


   「不要闹别扭嘛。」桐井老师笑了。「我会告诉你,不过这件事跟你喜欢的『推理』有关。」


   「跟『推理』有关?」


   「透过这个镇发生的种种现象,我归纳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所有的事都跟『推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你之前说过了。」


   「唔。所以,恐怕——跟『卡捷得』有关系。」


   「『卡捷得』?」


   「果然你还不懂,那我就放心了。前面做的雄伟预告算是多余的了。」


   「『卡捷得』是什么?」


   「是『推理』的结晶。日本的推理小说家们,为了保存即将失去的『推理』所做的东西。」


   「跟书本不一样吗?」


   「不一样。」桐井老师静静地摇摇头,面向我说道,「它比书更小、更浓密,是伪装的。」


   「是……」


   「就像你所知道的,日本的『推理』在封闭、绝望的境况中独自发展,现在已经到达极限的地步。你可以用精粹来形容它。经过类似寒武纪那种进化的过渡期后,『推理』已蜕变为更美的形态。」


   「但是,随着法律变得严格而衰退——」


   「嗯。但是,日本的作家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完蛋。他们在承受警告和迫害中,做了最后一个工作,就是把『推理』还原成细小的元素。也就是说从根本重新看待『推理』,然后掌握住构成『推理』的要素、文句、记号、单字,加以分类。」


   「也就是把它数据库化?」


   「简单来说,的确是这样。然后,他们又把这些数据细分,封装在各种个体里。这些内部记录着『推理』元素的奇妙个体,因其外观和内容而称之为『卡捷得』(小道具),藏在日本的许多地方。」


   「个体是什么呢?」


   「比如说,他们用了很多宝石状、玻璃质地的东西。那些玻璃里,以直接可判读的状态写进数据,就像微缩影片一般。我只看过一次实物,但无法读取内容。文字是以特殊列印型式,描写在3D空间里。据说只要习惯的话,任何人都能读取,但学会那种诀窍就得花费不少时间。更何况,要把所有置入的数据都读取出来,恐怕相当旷日费时呢。」


   「它不是数位数据吗?」


   「一定是类比的。所以不用像光碟那样,需要播放用的媒体。就留传后世这一点来说非常重要。刻在石板上的文字留存了五千年,但光碟的播放装置却连五十年都无法保持。」


   「『卡捷得』长什么样子?」


   「几乎所有的『卡捷得』都像个小玻璃球或宝石,看起来像是随意嵌进链坠或手环里,其他还有布娃娃或模型等,外表伪装成许多形状。外人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


   「可以把它想成是形状特殊的记录媒体吧。所谓的伪装,也就是说『卡捷得』本体都镶嵌在各种装饰品和工具中,乍看之下是不会知道的。


   「不过,因为制造了『卡捷得』,也就多了各种麻烦事。因为拥有者中,也有人想用它做坏事。若只是暗中买卖、沦为诈欺的工具倒还好,更邪恶的做法是把『卡捷得』里写的内容用在现实中,各个『卡捷得』里写的都是杀人的方法、骗人的障眼法。在我们这个时代,使用这些手法有很大的危险性。毕竟,『推理』的元素说来说去都跟死亡有关。」


   「如果坏人持有『卡捷得』的话……」


   「所以,政府对『卡捷得』监视的严厉程度更胜于书。政府在这附近搜查的传闻,也许是真的。」


   「这个镇发生的事,跟『卡捷得』有关系吗?」


   「恐怕是。」


   持有者正在秘密实行「卡捷得」的内容?


   「刚才我说过,『卡捷得』并非只有一种型式,内容、形状的种类繁多。所以,躲藏在镇上的『卡捷得』持有者,到底拥有的是何种『卡捷得』,我们并不知道。是『消失』还是『密室』,还是其他种类……」


   「欸?『消失』或『密室』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卡捷得』的种类呀。据我所知,其他还包括了『镜子』、『山庄』、『双胞胎』、『线』、『不在场证明』……总之,就是『推理』常见的小工具、状况、背景等,各种数据都被拆开,各别封装在不同形状的载体。像『镜子』、『山庄』,你就把它当作分类记号吧。」


   在日本应该有很多我没见过的「卡捷得」吧。我从父亲那里听到的「推理」只是极小部分。更何况,把推理分成细小的元素,表示我不知道的部分还有很多。


   「所有『卡捷得』都保持原有的内容吗?」


   「是的,当然,内容也有重复的。就保存的意义而言,这样比较安全、有效。『卡捷得』一共做成了几个,我们并不知道。」


   「如果持有『消失』的『卡捷得』,就可以读取、利用里面的内容吧。比方说,在湖上消失之类的……」


   「你说得没错。」


   「得到『卡捷得』就能进行我们完全未知的犯罪,我们只会陷入无法理解的状况中。以我们的推理程度,绝对只是小巫见大巫。」


   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仍有人利用「卡捷得」在进行犯罪——


   「在过去,不管什么种类的『卡捷得』,都有人在暗地里高价买卖,那都不是一般民众出得了手的价格。但是现在监视得很严密,几乎已经没有流通了。」


   「老师对内情相当了解嘛。」


   「因为『卡捷得』很像乐器。其实,我也是在寻找乐器时,得知『卡捷得』的存在。」


   乐器依循着音符,就能演奏出任何音乐。


   「卡捷得」依循数据,就能让任何「犯罪」重现——


   然而,真的这么容易做到吗?演奏乐器需要相当的技术,因此利用「卡捷得」的人也需要相当的知识才对。实现度一定不高吧。然而,我可以了解「卡捷得」的存在会被视为危险,因为可以想见,有时设计图比实物更为重要。而且,某种无法理解的犯罪,正在我们眼前发生。只要一旦学得知识,或许就可以将它应用。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我站起来向他鞠躬。


   「不用跟我道谢。因为我们是朋友嘛。」桐井老师敲了敲我的头说。「反倒是我以后一定会一直烦恼,到底告诉你『卡捷得』的事对不对。因为你一定会想找出『卡捷得』吧?」


   「我不会给老师添麻烦的。」


   「我担心的是你啊。当然,我不会阻止你,阻止也没有用吧。因为你为了追求『推理』,特地大老远从英国来到日本。不管怎么样,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或许还是对的,就算我不说,你总有一天还是会知道『卡捷得』。」


   桐井老师起身,拿出藏在床下的乐器。


   「我也该回去了,有点睡眠不足。如果出了什么事,到西路的转角来。那里挂了面包店的招牌,应该很好找。」


   「面包店?」


   「昨天以前都住在洗衣店。」桐井老师半开玩笑地说,他弯下腰,方便与我视线交接。「说不定政府就要开始正式搜查了。我想不用提醒你也知道吧,跟官员说话的时候,记得把『推理』的事都忘了。」


   我点头。一般人不懂「推理」,光是懂得这件事,就会受到别人质疑的眼光。因为如果现在发生的案子具有「推理」性,嫌犯肯定是懂得推理的人。这也算得上是焚书的优点。


   「现在马上离开本镇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你还想再留几天吧?」


   「是的。」


   「我也会陪你。不过那些官员让人头痛。他们只要一见到音乐家,就认为我们是反政府主义者……不过,或许这也是事实啦。」


   「真的吗?」


   「音乐能打倒权力。应该吧。」


   桐井老师平静地笑了。


   他跨出步子,但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倏然站定。


   「忘了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涉及『卡捷得』的案子,政府会派遣特殊的搜查官来调查。那些人是专门查『卡捷得』的检阅官。据说日本只有几个人,跟其他那些警察或检阅官完全不同。」


   「原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啊?」


   「『卡捷得』的专门检阅官,怪的是几乎全跟你差不多年纪。因此,他们被人称为少年检阅官。不过,千万不可因为年纪小就看不起他们。因为他们可是直属于内务省的检阅局。尽可能不要跟他们接触,他们穿着特征明显的制服,应该很容易认得出来。」


   桐井老师说完,打开房间门。


   我们互相挥手道别。


   我漫无目的地走出屋外,雨下得很大,所以我去向悠里借伞。虽然悠里求我带他一起出去,但我委婉地拒绝了。一是不知道朝木老板会怎么说,另外也担心悠里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而且我想自己一个人上街走走。


   穿过因雨而变成灰沉的水泥街边,不知不觉往森林走去。踽踽走到镇的尾端,再下去就是杂草丛生的原野,更远处就是森林。森林看起来比昨天更幽黑。


   我在废墟的骑楼坐下,收了伞,远望森林。


   「侦探」消失在那座森林里的湖中。


   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他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见」,现在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但是,「侦探」不可能从湖上逃走。因为湖岸被包围住了。而且,没有任何人从湖上岸的痕迹。就算自警队员可疑,也不能动摇这个事实。


   难道「侦探」万念俱灰,所以跳水自杀吗?


   现在「侦探」的尸体还沉在水底……


   就算他们找了,也不可能找到,谁也不敢碰触水底的尸体。


   思索「侦探」之谜时,我不知不觉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我的父亲现在也还沉没在某个不知名的海底。


   父亲也是告诉我「推理」世界的人。「推理」是个英雄的故事,他的名字叫作「侦探」。也许我在不知不觉间,把知道这些故事的父亲也想成是英雄之一。而事实上,父亲的壮烈牺牲,是英国海军的英雄,真正的英雄。


   我或许是想从「推理」或「侦探」中寻找父亲的影像吧。为了沉浸在过去里,才会如此不停地旅行吧。我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才对。离开英国的时候,我抛弃了许多东西。我的家、少数的朋友、软弱的心,都丢了。我必须坚强,我是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和决心离开英国的。然而现在,我却感到无比的迷惑。


   神啊——我该怎么办?


   不安折磨着我的心。


   我为何而来呢?


   我是为了寻找「推理」离开英国。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今日,我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嘛。


   「侦探」——这全是「侦探」的错。「侦探」迷惑了我,「侦探」破坏了我心中的理想图像。「侦探」再也不是英雄了,是凶手。「侦探」这个词只剩下凶手的意义。所以,那个家伙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任何人。


   「侦探」对这个镇——对这世界——怀有恶意。


   这么一想:心情便轻松多了。我把父亲的形象、珍贵的「推理」记忆与曾经存在于故事中的「侦探」完全混为一谈,所以才会感到混乱。但是我不用再迷惑,眼前面对的「侦探」,跟我所知道的「侦探」是两回事。


   我必须看清真相。


   如此一来,我迷乱的心情也许能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


   桐井老师说的没错,「侦探」一定拥有「卡捷得」。如果那是「消失」的「卡捷得」,也许就能知道从湖上消失的方法。只要他就此消失,不要再出现,这个镇就能有太平日子了。但这大概不可能发生……


   我站起身,再次跨出步伐,撑起伞走进雨中。


   路上,看到好几次熟悉的红印。但不论怎么看,还是不懂它的意义何在。这跟无头杀人案有关联吗?


   说起来,为什么会有无头的尸体呢?


   湖上的尸体也是一样。为什么黑江队长的头会不见呢?有什么原因?


   无头尸体的原因…,


   镇上的居民不了解「推理」中无头尸体存在的理由。更何况,他们从小到大,连普通的杀人案都没接触过,当然也不会去思考尸体没有头有什么意义,很可能尸体和杀人现场的监识也做得不够充分。恐怕还是该叫警察来,进行现场监识和证据保全吧……不过,我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没有信心。能发挥正常功能的搜查机关,只有政府的内务省和公安调查厅。不过,政府并不是呼之即来的单位,只有他们判断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过来。


   说来说去,没有一个单位靠得住。


   回到旅店,包含朝木老板和大厨薙野在内,好几个人面色凝重地在谈话。可能在谈那个案子吧。他们挡住了旅店的门口。我收好伞,迎上他们的目光。


   「喂,你到哪里去了?」老板挡住我问道,「我不是说过,别太常跑出去吗?」


   「是的。思……对不起。」


   我缩起脖子,走上门廊钻进大门。


   这时,背后传来由远而近的汽车声。我停下脚步,往红砖道的尽头望去。一个黑色物体像把阴影从黑暗之地牵引出来,那是一辆飞驰中的汽车。驶过水洼处,喷散的飞沫彷佛将自己的影子扫向周遭一般,


   车子眨眼间来到旅店门前,在洪亮的煞车声中停下。


   门开了,下来两个黑西装男人。两人同样个子高大,肢体敏捷无一丝多余。其中一个男子头发几近全白,眉间深刻的皱纹让人感觉到他的年龄,但腰腿却一点也没有衰软的迹象,毋宁说相当健壮。另一个男人看起来年轻很多,但并不是肌肉型的,给人斯文的印象。由于他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不过嘴边却带着诡异的笑意。两人不论打扮、举止都十分精练,没有破绽,动作也像受过严格训练。


   白发男人撑开伞走到汽车后方打开车门。


   车里走出另一个人。


   一个西装黑如夜晚森林的男孩——是那个我在焚书现场见过,很像娃娃的娇小少年。不过他个子虽小,却也比我高。看上去,年龄跟我不相上下。他一手拿着皮制小公文箱,另一手拿着类似拐杖的黑色长杆。从汽车下来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旅店的方向,然后用持拐杖的手若无其事地挥开挡住眼睛的头发。


   少年走进白发男撑的伞下,三人成为一体走上旅店的门廊。少年站在正中央,另外两人由于步伐和速度配合他,而且把他夹在中间,看起来就像少年拿着两面会行走的盾牌。


   站在一旁观看这段过程的朝木老板沉默地一动也没动,宛如被施了恶魔法一般,全身僵直。


   我退到一旁让少年等人进入屋里。


   经过我身旁时,少年的眼光和我交会了一秒。


   我们擦身而过。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意念。


   眼瞳就像两只黑玻璃一般。


   我在附近的沙发坐下,观看事情的发展。


   三人在大厅中央附近站定。


   「榎野大人,请在这里稍候。」白发男说完这话,便走到柜台前摇铃。「有没有人在?」


   男子绕到柜台里侧,拿起黑板。黑板上写着房间出租表。


   「看起来空房很充足。」


   「怎么?要住房?」


   朝木老板畏怯地走进来。


   「你的空房我们要包下来。」男子用威严的声音说。


   「几天?」


   「——榎野大人,需要几天呢?」男子转头问少年。


   「一天就够了。」


   「了解。」男子从西装内侧取出貌似证件夹的东西,出示给朝木老板看。「我想各位已经知道,我们是内务省检阅局的检阅官,被派遣来进行检阅调查。你们国民有听从我们的义务,知道吗?」


   朝木老板表情一僵。


   检阅局!


   果然这三个人的样貌很不寻常。说起内务省检阅局,事实上就是统治这个时代的组织。所有的情报都集中到检阅局,进行分类挑选。率先焚书的也是检阅局。即使是现在,检阅局依然有焚书权,以及对违法书本的绝对搜查权。不过,这只是表面向民众告知的功能,实际上,大家对它们几乎一无所知,是个非常不透明的组织。


   「知道了。」


   朝木老板的脖子几乎垂到胸前地点点头。


   「感谢协助。」男子态度倨傲地说道。


   「现在,我们怎么做?」站在少年身旁的墨镜男,依然故我咧嘴笑着问:「如果这次对方也乖乖举白旗投降,就轻松了。」


   「不过白旗来不及了。」男子瞥了少年一眼。「榎野大人在这之前就会把案子破了。」


   「那么,我陪榎野大人留在这里,麻烦真住先生去搜查。」


   「等等,不能把榎野大人交给你一个人,你到镇上去。」


   「我不太习惯在这种小地方搜查,没想到这里这么荒凉,真败给它了。这也算是文化冲击哩。」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这还算不上搜查。我们只是搜集情报,别想歪了,搜查一向是榎野大人的事。」


   「可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争执不下,少年转个身背向他们,一个人走到大厅最里侧。


   「榎野大人?」


   「留我一个人就行了。」他没回头说道。


   「那可不行。我们负有随从您、保护您的使命——」白发男虽然这么说,但立刻领会地退后,「属下明白。我们会在下午六点前回到这里向您报告。汐间,走吧!两个人分头蒐集,速度快一点。」


   白发男只说了这句,便往外走去。


   「了解。哦,真开心。杀人案耶。这道手续果然省不得。」


   墨镜男开着玩笑走出旅店。


   过了一会儿,听到汽车离去的声音。


   大厅只剩少年一个人。


   他眨着极富特色的丹凤眼,滴溜地把大厅环视了一次,并没有特别的感触也没有不满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少年检阅官吗?他身上的服装,与刚才一直随侍在侧的两人大不相同,让人联想到军装。桐井老师所说「特征明显的制服」就是指这个吧。


   就算是如此,还是很难令人接受他就是检阅局的检阅官。再怎么看,他都还是个小孩,身体的曲线既不像大人,而且脆弱得似乎立刻就要折成两段。检阅局这种地方,会让小孩子担任要职吗?


   朝木老板、薙野叔和其他大人,在那两个壮汉离开少年身边后,便又恢复之前的调调。朝木老板站到少年面前,低头看他。薙野叔也跟在老板后面,一副要给少年好看的气势,站在朝木老板身边。


   「可别给我们找麻烦。」朝木老板说,「这里没东西给你们烧。可以的话,赶快把事情办完滚蛋!」


   朝木的话里威胁和哀求参半。但少年一副懒得理会的神情,转了半个身,从他们身边通过,不发一语地走出去。那种态度惹得朝木两人呼吸更加粗重,不过自制力让他们按捺下来。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少年,而且没必要跟检阅局的人为敌。


   少年伸手越过柜台,拿了黑板旁的一支白色粉笔,沉默地消失在食堂的方向。而朝木老板等人随口撂着狠话,离开了大厅。


   我又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凝望着喧闹过去之后的安静空间。


   我还可以继续待在旅店吗?应该说我居然没被赶出去。除了我借宿的房间外,其他都被检阅官们包下,在这种状态下,一个局外人继续待在这里实在尴尬。但我很想知道案子的进展。然而,桐井老师叫我不要接近检阅官——


   我悄悄地打开门,窥望食堂。


   少年安静地坐着,皮箱搁在餐桌上,两手合抱地放在皮箱上。他无所事事地凝望着餐桌上的某一点。清晨开始的倾盆大雨一直没停的关系,食堂里也暗沉沉的,时钟发出喀达喀达的声音。少年维持同一个姿势,文风不动,眼睛是睁开的,看起来不像在睡觉,不过我感觉他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一般。我很好奇他的一切,不觉站在原地继续窥探他。


   霎时,他的眼睛转向我。


   我一惊,不假思索地关上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糟了!他一定发现了。我很想就此逃开,回到自己房间去,但又觉得这样更糟糕。于是鼓起勇气再次打开门。


   少年的眼睛依然看着这边。


   我走进幽暗的食堂,反手把门带上。


   「你、你好。」


   我低头说道。少年的头这才第一次晃了一下。


   「您好。」


   少年既出人意表又很正常——带着点恭敬的口吻——打招呼。不过,才说完似乎又觉得我的存在无关轻重般,飘开了视线。他托着腮靠在眼前的皮箱上,无精打采地转开脸。大厅泄入的微光照在他的侧脸,脸颊透现出无机质的美感,宛如用蜡或石膏雕成一般。放在公事箱上的手指,则有如纤细的陶器。


   「我没想到会遇到你。」他突然蹦出这句话。


   表情不动如山,只有视线看向我。


   「啊?」


   「脚——」他指着我的两只脚,「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答道,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在海里游泳。」


   ……他还记得。


   「是、是的。」


   「海是所有污染最后的归处。是威胁我们生活的死亡世界——然而,你却能自由地游泳。」


   「对。」


   「一般人不会潜入那种地方。」


   「真、真的吗?」


   「如果我的推理正确的话,你——是个人鱼。」


   少年用看似天真的表情说。


   不过他立刻轻叹了一声,又恢复原本百无聊赖的表情。


   「不过,好像错了。」


   「人鱼?……」


   「你的脚是真的吧?」


   「是,是真的脚。」


   「也就是说,你只是到处都看得见的普通人。」


   少年丢下这句话,又紧闭双唇。


   我失去转身离开的时机,僵在门口。轰然的大雨声至少为我的困惑和沉默解了围,不过,寂静的沉默还是很尴尬,我努力想找话题。


   「你是……来调查那件案子吗?」


   听到我的问题,少年略微睁圆了眼睛看着我,也许这就是他最惊讶的表情了,然而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留在这里,会不会妨碍你们?」


   「妨碍?」这次他倒是回答了,「为什么?」


   「我在这里借宿。所以,我担心会不会打扰到你们的搜查……」


   「我没有影响。」


   「如果是这样就好……」


   「你只要记住,你是个在这里借宿的局外人。当我要烧掉这里时,我会事前通知你。你喜欢水,但不喜欢火吧?」


   「烧掉?」我讶异问道。


   「我也不喜欢火。」少年兴味索然地喃喃说。「我是说假如要烧的话。」


   焚书活动似乎没有马上开始的打算,眼前可以先松口气。


   不过,随着他们调查进展,也许最后还是会导向烧毁全镇的结果。而掌控生杀大权的便是眼前这个神情还很孩子气的少年。由于他缺乏表情,无法推测他的想法。他那淡漠的脸彷佛看不起全世界,但又像被世界遗弃般孤独。从他表情和举止中得到的印象,虽然不愿与人亲近,但同时也没有一点敌意或恶意。


   希望能再跟他多谈一点。


   我怀着这样的小小希望。原本,他和我是一生也不会交会的两条平行线。他是隶属于政府的检阅官,这也是他高贵身分的佐证。他既是两个大人细心保护的重要人物,一定无法与我相容。这么一想,不禁哀伤起来。他不是我这个来自英国的远方旅人能交会的线。不过,两条线虽不能交会,难道也不能再接近一点吗?


   我鼓起勇气,向他走近一步。


   「我的名字叫作克里斯提安纳。」


   我报上名字,他朝着我微微歪着头。


   「克里斯提安纳——这是女性的名字。」


   「没错。」好久没有人听对我的名字了。「据说是希望我不要去参军。如果取了女性的名字,进入军队时,我可能会犹豫吧……我父亲是军人,但却不想我参加战争。」


   「战争,」他低语道,「上一世纪就该画下句点的,但现在还持续着。」


   当初即是为了消灭暴力、犯罪以至战争,建立和平的世界,所以才进行情报管制,也就是焚书。然而,直到今日,战争仍在世界的某处进行。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哪里还在持续什么样的战争。关于这一点,站在焚书最前线的检阅官是怎么想的呢?少年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思绪。


   「请叫我克里斯。」


   我为了避开沉默而说。


   「克里斯。」


   「是。」


   「我想问你一件事。」


   「是。」


   我开始紧张。


   「你的名字跟克莉丝蒂或克莉丝提安娜没有关系吧?」


   「对,没有关系。」我立即回答。


   阿嘉莎·克莉丝蒂和克莉丝提安娜·布兰德都是英国的「推理」作家。如果不马上否定,我就会被怀疑。只要立即撇清关系,应该就没问题…


   「哦?所以你知道克莉丝蒂和克莉丝提安娜是什么人?」


   「啊!这个嘛,我是说……」


   不能显露出我知道「推理」的痕迹,这是与政府官员应对时的铁则。我必须一开始就装作不知情。


   「原来如此。」


   「我是说……我是说……」我突然结巴起来。


   「你必须接受详细调查。」


   他抓住拐杖,似乎想要站起来。


   他想对我做什么?


   我不觉向后退了一步。


   但少年最终还是没起身。


   「算了。」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到知道『推理』的程度并不是犯罪。你总不会还私藏着一、两本书吧。」


   我像博浪鼓般拚命地摇头。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再次用手撑住头。


   「你有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推理』吧?之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现在终于了解了。」


   「我没这个……」


   「一般来说,民众对我的反应,会采取旅店老板那样的行动来表现。没有人会向检阅官打招呼。这一点你最好牢记,不要随意跟我们说话,对你没有好处。」


   他的话里虽有责怪之意,但也参杂着些许孤寂。


   那一瞬间,我彷佛窥见孤独将他包围。


   对「推理」有兴趣是事实,但并不只有那样。


   「不是的。」我有点害羞地说。「是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大家都会多多少少在意我的存在,当然,是从敌视的角度。」


   他不经意地理理衣领,像要藉由提示检阅官的制服,提醒我他和我之间立场的差距,并且在两人间画上一条不可侵犯的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垂下眼睛,再仰起头看我,开口说:「榎野。」


   「榎野——你真的是检阅官吗?」


   他点点头,没有隐瞒的意思。


   「检阅官要做哪些事?」


   「调查啦、检阅,就像字面的意思。还有搜索、发现违禁品,督促处分工作。检阅官需要有优秀的搜索能力和侦探能力,因为大部分的书都被藏得很高明。不过检阅官这份工作需要的行动力,恐怕超乎民众的想像。」


   所谓的检阅,一般指的是在人眼接触之前进行检查。但上个年代存在的书本或在黑市流通的活字,是无法在事后检查的。禁书当然都被拥有者藏起来,所以,才要求检阅官要有能力找出来。他们必须具备侦探的能力,原本检阅官只是涂改被禁字句或文章的文书处理员,但榎野他们好像不一样。


   「可是,还只是个孩子嘛……」


   「我不一样。」


   「不一样?」


   ——少年检阅官。


   特别的人物。


   我看得出他和我之间有一条难以跨越的线。


   检阅失去的「推理」,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他说的「不一样」,指的就是这一点吧。


   我对他有种接近崇拜的情怀。只有他,才是我原来所熟悉的侦探,与在这镇上暗处为非作歹的「侦探」不一样。如果有人能对抗得了「侦探」,无疑就是他了。


   少年检阅官的立场到底有多特别,我没再追问下去。也许是我对这个问题有点忌惮,因为桐井老师说过,少年检阅官是专门查「卡捷得」的检阅官,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穿黑西装的那两个人,也是检阅官吗?」


   「他们手上拿的身分证明是这么写的。」


   「但是……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你的随从。」


   「这个嘛,见仁见智。」榎野伏低视线。「我只不过是政府管理的工具,你可以把他们当作是操作工具的人。他们看起来像随从,但其实或许他们才是主人……我不知道正确的主从关系是怎么样。对我来说,怎么样都行。因为不论如何,我也只是——检阅的机器罢了。」


   检阅的机器……这就是少年检阅官?


   我感到迷惑,我跟他的距离,不能再往前靠近一步了吗?


   「检阅局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检阅局隶属内务省,不同于警察组织,但实际上层级更高一点。为了搜查而踩警察管辖区域的例子也并不少。不过,我们虽有搜查权,却没有逮捕权。虽然为了执行业务,常常必须限制嫌疑人的行动。」


   「焚书权呢?」


   「那才是检阅局唯一具备的绝对权利。检阅局辖下的人员,谁都有用火的权利。但是,基本上负责焚书的不是检阅官,而是焚书官。如果你看到穿着灰色耐火装的队伍,最好快逃,以免被卷入危险中。」


   榎野的话听起来不像夸耀的成分。虽然,说到政府的焚书活动,确是一种很荣誉的工作。


   「榎野,你感觉上不太像政府的人。我以为跟焚书或搜索有关的官员,应该是更苛刻的人,但榎野有点不一样。」


   「是吗?我不太清楚。」


   「你什么事都愿意告诉我……」


   「那是因为你问我。」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我的心是机械式的,只有单纯的辨别能力和条件性的反应。别人要我说,我就会说。别人叫我做,我就做。我们所受的教育,就是要顺从。」


   「真惊人……」


   我也不太懂,不过他的确不是普通世界里长大的男孩。


   也许跟我相遇,也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说起来……其实我跟那件案子也并非完全没关系。在森林湖边发生的杀人事件中,我亲眼看到杀人的情景。我对整起案子记得很清楚,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真住他们去搜集重要情报了。」


   「这样……」


   「不过或许有参考价值。」


   「真的?太好了。」我单纯地感到喜悦。「一天就能把案子破了吗?」


   「不需要那么久。」


   「嗄?你们的搜查进展到哪里啦?」


   「已到最后一步了。之后只剩确认作业。」榎野说到这里,突然打开皮箱,伸手进去。「克里斯,你有地图吗?」


   「请等等,我去问朝木老板。」


   我跑出食堂,回到大厅。朝木老板正走出门廊观察天空的状况。我朝他的背叫了一声,他回头,好像吃了一惊。


   「克里斯,干嘛?」


   「请问……有没有这附近的地图?」


   「我哪有那种玩意儿!」


   「啊,是……对不起。」


   我立刻回到食堂告诉榎野。


   「被骂了一顿。」


   「我想跟本地的地图对照一下,不过也无妨。」


   他从皮箱拿出昂贵的终端机和换洗衣物放在一边,把一件件用品摆满周围后,最后从底部拉出一个四角板。那是个摺了好几摺的大型相框。他为了清出放它的位置,把散在餐桌上的物品,又推远一点。


   「这个镇的卫星照片。」


   「哇,好厉害。」


   浓绿围绕的镇。从太空的卫星上可以很清楚看见,这个镇是如何的封闭。镇正好位在浓绿中央挖空的一块地。照片十分清晰,连一栋栋建筑都照得一清二楚。他们连这种资料都到手了,真不愧是内务省直属的检阅局。


   镶板上在各处用红色大头针插着。不问也可推测,那是被漆了红印的房子。从上空来看,意外发现它多集中在一个地区,好像集落一般。我原以为它是随机地散布在整个镇里,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看起来红印全部共有三十处以上。


   「可以让我看到这个资料吗?」


   经我一问,榎野歪着头,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答不出来时似乎都会做这个举动。


   「我是说,这会不会是搜查上的秘密之类的……」


   「你不想看的话,不看也行。」


   「想啊,我想看。红色大头针标示的是门或室内被漆上红印的民家吗?」


   「反应很快嘛。你说得没错。」


   「有红印的房子,全都在照片上标示出来了吗?」


   「一个也不少。」榎野说着,拔起其中一个大头针,随意扔在桌上。「但是没有意义。」


   「怎么说?」


   「嫌犯并没有地图式的思考。就算找到红点,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榎野说着,好像已对地图失去兴趣般,把它推到一边。


   「你的意思是说,漆红印的地点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八成是。」


   「但是,感觉上好像一区一区的。」


   「当然,那是有原因的。等一会儿,真住他们就会带来讯息,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会是什么原因呢?」


   「克里斯,对这次的案子,你想知道真相吗?」榎野突然直视我问道。


   「那是当然。」


   「如果你想知道,我希望你在旁见证这件案子的始末。」


   一时间,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提议太出人意表了,


   「不过……行吗?为什么要我参与?」


   「你跟这次的案子多少有点关系,这段时间你也看到各种现象。而从现在开始,到大结局之前,你一定还会看到很多,同时思考很多事,关于人的死亡、操弄别人的人。或者你会想到你自己,想到我们的时代,想到世界,还有——我。」


   「嗯……」


   「到时候,请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只要做到这些的话,我愿意帮忙。」


   榎野看着窗边,阳台还浸润在雨中。


   「我是个完美的检阅官——但我失去了心。」榎野轻轻地抚住胸口。「这里也已经检阅完毕了。在各方面它都是功能最建全、最完美的状态。但是,透过你的眼看事情时,也许会发现我的心底角落尚未失去的部分,到时候我必须决定,该不该把它删除。」


   失去了心——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我无从得知。我们能像这样对话,不正因为我们有心吗?榎野的确散发出与旁人不同的神奇氛围,但看不出他完全失去了心。


   「这个任务可以交给我吗?为什么是我?」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因为你在海里游泳。」


   这——也算是答案吗?


   我把来到这个镇后的所见所闻,照实地告诉了榎野。他已经察觉到我熟知「推理」,所以,我也坦诚告诉他我的想法,连有关「卡捷得」的知识也不隐瞒。话虽如此,由于我也才刚知道,所以问他的事还比我说的多。


   「榎野,你是『卡捷得』的专门检阅官?」


   「是的。」榎野点头。「能辨识『卡捷得』的人只有我,和其他几位检阅官。」


   「大家都是小孩吗?」


   「如果十四岁也算小孩的话。」


   「但是如果只是『卡捷得』的话,不是谁都能阅读吗?」


   「可以。只要会读日语,谁都能读。但是,一般人并无法读取所有写入的内容。你想像一下,在一个小小的3D房间里,塞进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每转一个方向,文字就完全不同,所以需要立体密码的解读能力。」


   「你可以读取『卡捷得』所有的内容吗?」


   「当然。但是,如果只是这样,只要有充分的时间,任何人都能解读。我们检阅官还能逐字逐句地精查『卡捷得』的内容是否正确。」


   「太厉害了……不过,那也就是说……」


   「是的,我的脑中全部由基准值的数据组成,如果不能正确识破『卡捷得』,被假货坑骗,便可能难以处分真货。」


   大脑里装满了「推理」的要素是什么样子呢……


   一时间,我觉得榎野真是个非凡的人,但同时也对他感到同情。怎能让脑中装的全是杀人、犯罪的相关资讯呢。


   「这个镇发生的事,果然跟『卡捷得』有关吧。」


   「所以我才会来。」


   「那么,你已经判断出跟事件有关的『卡捷得』,是什么类型的吧?」


   「是的。」


   「是什么类型?」


   「是『断头』。」


   ——「断头」的「卡捷得」!


   「我们从很早之前就确定,它就藏在这个镇里。因为我们查出几年前,此镇的某人曾经想到黑市兜售『卡捷得』。虽然无法查出那个人的姓名与住址,不过可断定嫌犯是来自这个镇。后来情报来源断线了,当局决定按兵不动。后来我们来到这里,便听到连续杀人案的传闻。事实上,这个镇里一个月有好几人被斩首而死。从这个事实几乎可以确定,连续杀人犯手上持有『断头』的『卡捷得』。」


   连续杀人犯、嫌犯等单字,听起来好新鲜。这个镇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既非意外也不是灾害,而是犯罪,我的脑海中对此有了清晰的样貌。一切都是犯罪者所执行的疯狂行为。


   在我到达这个镇之后,所遇到的净是神秘无解的事。红印之谜、无头尸体、住在森林里的「侦探」,森林出现的女鬼传说、夜里「侦探」在我窗外出现。最可怕的是湖上的惨案。在自警队包围的湖上,「侦探」留下黑江队长的无头尸体后消失。


   全是谜。或许这镇上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异常事件在发生,那些情报,都会由黑西装的检阅官搜蒐集起来。


   「凶手冒用『侦探』之名,也很奇怪。」


   「冒用名字的凶手在『推理』中并不少见,像是『九尾猫』、『魔术师』、『蜘蛛人』、『影子人』都是。只不过这次名字正巧是『侦探』罢了,可能有些复杂的原因,但正因为如此,多少具有模糊事件轮廓的效果。」


   是「侦探」?还是「凶手」?


   我一直苦思不解,不知不觉开始追逐「侦探」的影子。


   但是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侦探」是凶手。


   「从这镇上发生的种种事件看来,不难想像凶手持有『断头』,并且把它用在恶行上。」榎野静静地说着,像个困倦的孩子般揉揉眼睛。「红印、鬼魂出没、湖上的尸体都有密切的关系,没有一件事与此无关。」


   「红印有什么意义?」我无意识地俯视着卫星照片板说。「只有这一点,我觉得跟事件扯不上关系。难道不是吗?被漆上红印的人家,并没有人被杀,和发现无头尸等与杀人事件的关联……而且嫌犯只是留下红印,既没偷窃,也没有破坏……有没有可能这件事不是『侦探』干的,而是某人模仿『侦探』的打扮去做的呢?」


   「不,红印跟一连串的事件有着深厚的关联,可以说是最象征性的行为。」


   「不过……只是加上印记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的眼睛应该已经看见了。」


   「我的眼?」


   「是的,嫌犯在各地漆红印的行为,有着重大的意义,他的目的,你已经看见了才是。」


   我至今到底看过什么呢?


   「红印没有规律性。留下的时间、星期、天候、场所……没有一样找得出规律性。他只是找没人在家的屋子进行。什么也没偷,什么也不伤害。那么,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来解谜呢?你认为要从哪里着眼才对?」


   「红印的形状……之类。」


   「还不坏。克里斯,你见到红印,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十字架……而且从他在四面墙画成几何形状、在镇上各处留下印记来看,我怀疑他是否有宗教上的背景。」


   「没有错。」


   「真的吗?」


   「但也不算对。」


   榎野拿起丢在桌上的粉笔,猛地一掀拉掉眼前的桌巾。


   「你在干什么?你这么做会把大厨先生惹恼的。」


   「惹恼?」榎野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歪了一下头。但立刻忘了这回事,在光滑的桌板上,开始用粉笔画东西。「你说是十字架对吧。你还记得红印的正确形状是什么样吗?」


   「嗯嗯……左右横杠往下垂,上下特别粗。」


   「对。那就没错了。」


   榎野在桌板上画了十字架。


   跟我在镇上看到的红印确实相同。


   「这是模拟天主教的异端之一,卡多格派的十字架所画的。」


   「卡多格派……我没有听说过。」


   「因为那是个没有公开活动的异端教派。」榎野说着,对手上的粉笔灰有些介意。「卡多格派兴起于十六世纪的法国,创始者是神秘学家乌利希·德·麦恩斯,曾写过一本预言书叫作(奇迹之树》。他精通医学、科学、占星学和预言,由于拥有特殊能力,因而被教会视为异端。据同属卡多格派的赫南德兹·艾玛尔菲的着作《异端的年代记》中说,乌利希是个胜过撒旦的大魔王,也是人类的新弥赛亚。其实,乌利希具有相当神秘的预知能力,大家都将他视为打倒腐败贵族社会、教会的破坏者,或是新世界的创造主。附带一句,他记述的预言书《奇迹之树》在焚书之前就已逸失。书里面很详细地描迤我们世界发生的大灭绝。他为了将自己的末日预言传承下去,因而组成卡多格派,至今仍延续着。」


   「末日预言?」


   「卡多格派因为信仰这种思想,所以也算是末日思想团体。教会把他们当作最危险的团体,不过如果从当时天主教的严格来说,这也不奇怪。」


   末日思想这种论调,我已经听得不想再听了。不过在从前,世界远比现在和平,所以或许它能成为一种信仰。即使是现在这个时代,还是有在信仰中迷惘的人,受到怪异末日思想的感染。毕竟谁都害怕灭绝、末日,若将它用信仰来顶替,我认为并不太正确。


   「说到十六世纪,欧洲正处于黑死病侵袭和捉拿女巫的黑暗时代。关于捉拿女巫,卡多格派的始祖乌利希似乎也站在反体制的立场,不过当时只有教会才是正义的一方,所以他们只能是异端。」


   榎野口中突然说出黑死病这个字眼,我不禁惊呼一声。


   「怎么了?」


   「以前,我跟老师……哦不,朋友讨论红印之谜时,曾说到黑死病,所以你说的话让我联想到那件事。我听说,为了防范黑死病,所以在隔离病人时,会在门上画一个记号。当时还开玩笑说,这个镇会不会也发生传染病呢……」


   「没有传染病,这点我可以断言,我们已经调查过这里是否有可疑的急病患者。」


   「所以卡多格派与黑死病和门上红印的关系呢?」


   「全都以末日思想这条线连结在一起。」


   「卡多格派的人潜藏在镇上,为了警告镇民『末日已近』,才到处在门上漆红印吗?」


   「从演绎上来说,会归纳为这个结论。」


   「但是现在就算得知末日也没用……而且镇上的人就算看了十字架,也不可能领悟末日思想……」


   「是的,克里斯说得没错。若把它当作留给镇民的讯息有点薄弱。现在这时代没有人理解它。说不定只出现神秘红印的现象,还是会召唤某些对末日感到共鸣的人。」


   「你是说,镇上有些卡多格派的人潜伏,就像密码通讯一般,只是在伙伴间打暗号?」


   「在别人家门上留下印记打暗号,这种手法效率也未免太差了。」


   「那么,凶手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自我满足?」榎野反覆念着这几个字。「哦——若是那样的话,他的行动太低调了,与彰显性完全不同。」


   「唔……」


   「别把它想得太难。只要知道凶手是懂『推理』的人即可。也就是说——卡多格派的十字架是为探索其意的人所留下的。」


   「什么?」


   「换句话说,他的对象就是包含我在内的搜查人员。许多人连红印的意义,都没兴趣调查。但我们不一样,搜查下去的话,总会发现那个印记是卡多格派的十字架。而且我们会从十字架看出末日思想,把凶手当作是受到狂热末日观念影响的人,而他的行为就是精神病态的罪行。」


   「这就是真相吗?」


   榎野摇头否认。


   「这是凶手想的剧本。不过凶手犯了一个大错,可能是因为从少量资料得到知识的结果吧,这种错误在现在的时代并不少见。」


   「错误?」


   「克里斯,站起来,过来这里。」


   我依着榎野的话,绕过餐桌走向他。


   「看看十字架。」


   「嗯——怎么样?」


   「现在你看到的形状是正确的卡多格派十字架。」


   「但是这个颠倒了。」


   「对,相反。本来正确的卡多格派十字架,就是倒十字。直木下方短,上方长。但是凶手搞错了。他把它画成一般十字架那样,上短下长。一知半解的知识根本没用,常有的事。」


   「你说说看,为什么会这样?」


   「凶手不太讲究符号的确实性。也就是说,对凶手而言,印记的形状不带有任何意义。」


   「怎么会呢……也许,他把十字架颠倒过来,是表示背叛……」


   「刚才我说过,卡多格派本来就是背叛的异端,所以他们才会用倒十字架。原本就相反的东西,没有再把它倒过来的必要。」


   的确……凶手恐怕是以书本或传闻为参考,选中了卡多格派的十字架,但由于见识太浅薄,所以一开始就记错了,也没注意到弄反。他想欺骗检阅官,但是常识太不足了。


   「既然印记的形状没有意义,凶手为什么要画十字架?」


   「十字架到头来只是为了欺瞒我们的眼睛。误导、引开注意力、错误指示——实际上,对凶手而言,印记是十字架、骷髅头还是双头鵞都无所谓。换句话说,凶手的目的和宗教上或哲学上的信念没有关系,而是更直接的东西。」


   「也就是说,凶手有画印记之外的目的,才侵入那些房屋中。」


   如果有意义的不是印记本身,而是画印记的行为——那么,凶手为什么要画印记?涂上红漆,可以盖掉或隐藏什么东西吗?比方说,擦不掉的指纹或血液……为了掩盖自己犯下的某次失败,所以用红漆抹去痕迹。但是,只涂抹一个地方反而启人疑窦,所以在镇上各处的房子都留下同样的红漆——不对,这样更引人注目,与本来的掩盖目的相去更远,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榎野已经知道红印是什么意义了吗?


   「榎野,你知道凶手的目的了吗?」


   「当然——答案是偷窃。」


   「偷窃?」


   实际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被偷。而且,偷窃与印记怎么说也连不起来。


   我正欲开口问时,榎野先说了。


   「红印的部分,等真住和汐间的报告吧。还有些事必须再思考。再怎么说,死了那么多人,而且还变成无头尸体。」


   没错,很多人遭到杀害。我把湖上杀人案,当作无法理解的谜,在脑中经过处理,丢进记忆的角落。但是它毕竟不是简单就能忘记的事。


   「看到尸体了?」


   「嗯。」我想起黑江队长的无头尸体,直到现在还全身发抖。「随便弃置在船底,……周围血流满地……头部到处都找不到。」


   「他是如何从湖上消失呢?而且为什么偏偏要割下头?还有,为什么要把头带走。克里斯,你好好想想看。凶手在某种意义上是无头尸小偷。如果把杀人当作偷窃的一种,就能跟红印事件连结起来了吧?」


   「完全连不起来啊……无头尸小偷是怎么回事?而且在红印事件中,根本没有东西被偷走啊……」


   「你只是没有注意到。」


   没有注意?


   我到底漏掉了什么呢?


   「克里斯,今晚你有事吗?」榎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一向都没事。」


   「那就好。」


   「晚上要做什么吗?」


   「接下来的行动要在夜里进行,在这之前,你好好休息一下。」


   榎野卖了个关子说。他并不是故意吊我的胃口,不告诉我事实。但要人沿着逻辑的长路慢慢走,而非直捣核心,的确非常有侦探的风格。我虽然焦急,但心里更是兴奋。


   果然非得走这条路不行。


   「嗯,好吧。吃晚饭的时间,我再回到这里。」我等榎野把散在桌上的桌巾、卫星空照图板和皮箱里都一一恢复原状后,就往食堂门口走去。


   「别又搞乱喽。」


   榎野沉默地点点头。


   我往悠里的房间走去。清晨开始,他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我有点担心他。今天他似乎也没有在旅店里帮忙。


   敲他的门没有回应。门虚掩着,可以看到房间内部。悠里好像正躺在床上,我静静地把门推开,探头进去看看。悠里似乎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状态,我放下心,正想退出去。


   「克里斯吗?」


   悠里揉揉眼醒了。稍稍垫高的枕头旁,开着收音机。从耳机里泄出的声音听起来像下雨。悠里的脸色说不上健康,但还不算坏。


   「舒服点了吗?」


   「你担心我吗?谢谢。」


   悠里摘下耳机,在床上躺好姿势。


   「我一直觉得刚才有人在旁边守着我……是你吗?谢谢。」


   床边的小桌上,有个浸着湿毛巾的碗。


   「不是我。」


   「欸,那是谁……」


   应该是朝木先生吧。别看他粗声粗气的,对自己的儿子可是非常宝贝。想到朝木先生的立场,我不禁心痛起来。悠里的病可能比我想像得更严重。


   「对不起,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跑跑腿,拿药什么的。如果是头痛药或感冒药之类的,我背包里也有……」


   「别担心,没关系啦。」悠里微笑着说。「倒是收音机对这起事件,完全没有报导,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这……我也不知道。政府已经在查了,所以也许不准报导吧。」


   「是吧……」悠里好像还是无法释然,又说:「其实,我想过以后加入黑江队长的自警队也不错。」


   「真遗憾。」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好。」


   「为什么人要故意杀掉别人?只要耐心等下去,人总会因为生病或寿终正寝而死亡,要不然也会因为洪水或海啸而更早就死了。」


   「我也不懂。」


   「连你也不懂吗?」悠里不知为何神情舒缓下来。「如果克里斯也不懂,那我再想也不会懂。」


   焚书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驱逐刺眼的暴力描写,的确让部分人民变成「循规蹈矩的百姓」,没有耸人听闻的事件,表面上似乎一切太平。然而,我和悠里明明同样是人类,却似乎在哪里有些不同,这已不只是有没有共通语言的问题了。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和悠里谈着焚书和「推理」的话题。虽然我喜欢「推理」的故事,但我也喜欢纯聊天。我们说着夏天的结束、这一带的植物和北国的雪。谈着谈着,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先这样吧。我要回房去了。」


   「下次再过来聊。」


   悠里挥挥手,再把收音机的耳机戴回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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