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侦探」之名的死

   回到旅店,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凝视昏暗的窗。太阳西沉,映在薄窗帘上的是一盏盏户外灯映照的雨丝剪影。幽黑蒙蒙的细雨影子,给人一种室内也在下雨的错觉,它还是跟先前一样时下时停。我用干毛巾裹住身体,静静地听着雨声。


   因为气象暖化和异常逐渐严重,有时一旦下起雨便停不下来。暴雨之后,就会引起更凶猛的洪水。


   我想起了夏日的某一天。


   就跟今天一样,是个下雨的日子。


   我出生在离伦敦市中心稍远的小镇,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英国各地每年都发生集中豪雨,被洪水吞噬的市镇不在少数,伦敦的泰晤士河更是经常泛滥,因此,船只漂流到海德公园里的状况,已经不是什么大新闻。


   我父亲在英国海军服务,因此很少回家。他在军中实际从事什么工作,我并不清楚,也不敢问。因为我以为,战争和军队的事不可以多问。


   有一天,父亲搭乘的潜水舰在从北海往苏联领海航行的途中,因为不明原因的撞击,沉人海底。潜水舰没有破损,几乎保持原状,躺在一千公尺的海底。由于下沉的位置太深,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舰上人员救出,也不可能把舰艇拖上来。


   当时我还是教会学校四年级的学生。在这个时代,学校已经没有像样的课程,课堂上主要是牧师讲道。虽然日本有广播教育,但英国连这种东西都没有。有一天,校长和一位着军服的男人来到我听讲的教室,把我带到外面,告诉我父亲乘坐潜水舰沉没的消息。那时舰艇已沉没三天,原先我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潜水艇上。我从学校早退,坐上他们安排的黑头车,不明就理地被带到附近的海军基地。那天,英国下着无声的雨。


   我被带进接待室,里面坐着男男女女都在拭泪。我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人群中,呆呆地望着那些哭泣的人,一面重新思考潜水舰沉没的事实。潜水舰沉到海底会怎么样?潜水舰本来就在海底航行,所以应该没问题吧?我什么都不懂,只能想像一条大鲸鱼在海底睡觉的状态。


   周围哭泣的人依序被点了名,进到另一个房间。我身边的一位美丽女子,仍旧嚎啕哭着。她哭得那么凄惨,让人觉得她会不会就此死去。


   「克里斯提安纳。」


   轮到我了。他们叫我到一个小房间。里面站着两个军人,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放着大型机器,连接着麦克风和扩音机。


   「你的父亲现在在遥远的海上,他有话想对你说。」


   「我爸爸?」


   「是的。」军人说话精简,「好了,请说。」


   他打开无线电开关。


   「爸爸?」我对着麦克风说。


   「是克里斯吗?」


   「是啊。爸爸,你在哪里?」


   「我在海上出任务。你知道的,我在船上。这次来的地方比以前都远,可能不能如期回去了,现在状况有困难。」


   「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很难说,目前不知道。」


   「回不来了吗?」


   「我不是说了目前不知道吗?现在还回不去!克里斯,你应该已经明事理才对。别问那么多,安静听我说。」


   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气急败坏。听到父亲的怒骂声,我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有几件事我必须对你说。克里斯,你够坚强吧?一个人生活过得下去吧?你妈死的时候,你答应过我要学着坚强,不是吗?」


   「答应是答应,可是……」


   「克里斯,仔细听我说,只要是人都会迷失。但是一旦决定的事,就要坚持到最后,绝不可放弃。人生就是老天给你的习题,你得在迷失中寻找值得信仰的真理。爸爸相信克里斯一定会坚强起来。」


   爸爸的声音混着杂音,断断续续地传送着。


   我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瞪着扩音机。


   外面传来温柔的雨声,在室内回响着。不对,那或许只是隔壁女人的哭泣声。


   军人对着麦克风,要我多说话。


   「其他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这可是最后机会哦」。


   我竭力地寻找该说的话。


   「你要回来!」


   扩音机里没有反应。


   「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会回去。」


   「回来?你会回来吗?真的?」


   「克里斯……如果这……的话,衣柜的……板……开。」


   杂音越来越大,彷佛海底的泡沫渗入杂音中,盖住了父亲的声音。


   「爸爸?」


   刹那间,讯号断了。两名军人过来检查通讯机的状况,一下子敲敲扩音机,一下转动旋钮。


   「……救救我……克里斯……救我们出去……」


   父亲悲痛的呐喊响彻小小的房间。


   这就是父亲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愕然无语地被送回家,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来告诉我,潜水舰为什么会沉没,据说现在还在调查。


   潜水舰现在仍长眠在北海海底,没有人能触得到它。船员们可能都因为进水和缺氧而死去了吧,遗体则被封闭在潜水舰中。他们藉着无线电对家人或爱人留下了遗书。或许,在潜水舰里还准备了一些遗物,但那些也跟遗体一起被封闭在舱内,连海底的鱼都无缘看到。过了十年,甚至百年,父亲仍会一直在海底长眠不起。


   父亲留下的「衣柜」那句话,在我脑中一直盘桓不去。所以,在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打开他的衣柜寻找,但好不容易把底板拆下来,里面却是空空的,只有一把钥匙藏在里面。


   我立刻便发现了,那是父亲卧房里保险箱的钥匙,我很快打开了保险箱。


   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环形物体,拿来当手环嫌太大,当作发箍又太小。


   那就是我挂在脖子上的短项链,中央有个银质坠饰,里面镶了蓝色的宝石。


   我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把它留给我。坠子本身应该也没什么价值。父亲身后留给我大笔的保险金和每年国家发给的遗属体恤金,所以交给我这个不可能是为了让我变现。应该是当作纪念品吧?或者,这是一向爱好「推理」的父亲,留给我去解的谜团。但若真是这样,何不干脆留一本书给我呢。


   我这种想法太任性了吗……


   现在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它是提醒、是决心,更是我的护身符。


   在异国的土地上,请您一定要守护我。


   在床上躺了一阵子,房间的电话响了,是朝木老板打来的。


   「有个人上门,说想见见你。」


   「是哪一位?」


   「不知道。不过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应该是你的朋友吧。」


   朝木老板的口气透出些许不耐。他让客人在食堂里等,所以我出了房门便直接到食堂去。


   一个男子故意把餐桌的椅子朝向幽暗的落地窗,跷着腿坐着。他身材瘦削,手脚修长,腿上摆着一个大行李包。年纪大约三十好几,头发有点长,虽然没有束起来,却也不给人邋遢的印象。倒是今日少见的礼服式白衬衫,配上似要吊丧用的黑领带,给人遗世独立的味道。他的脸色苍白,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


   他似乎听到我的声响,转过头来,然后浮起「如我所料」的微笑。


   「嗨,克里斯。」


   「桐井老师!」


   我快步向桐井老师跑去,与他握手。


   「又见到你这个英国小绅士了。」


   「可是我也长高了不少呀。」


   听我这么说,桐井老师静静地笑了。


   桐井老师是个旅行音乐家。


   曾经有段时期,音乐和乐器也像书本一样遭到禁止。现在管制放松了一点,允许个人程度的使用。丢书虽然容易,但人们却无法舍弃音乐。然而,就因为一时的禁令,到了今天,乐器和演奏家都已所剩无几了,音乐都是靠数位技术才能重现。像桐井老师这种有能力演奏乐器的人,几乎是绝无仅有。而且桐井老师不仅会弹,还是个堪称天才的演奏家。


   我第一次见到桐井老师时,才刚到日本不久。因寻找旅馆而来到一户人家,正巧是他的音乐教室。原本我并没打算学习乐器演奏,只是单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但桐井老师说:「那也无妨。」或许对我这个飘泊的英国人十分同情,我便在那里逗留了几天。


   我没有演奏乐器的天分,但在英国时,我曾在教会的圣诗班学过声乐。某天我不小心提到了这件事,于是,老师便不时叫我加入他们的阵容当演唱者。在教堂唱歌勉强还行,但我不习惯在众人面前歌唱。不过,在音乐教室与团员们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乐,不久后音乐教室就因为桐井老师出外旅行而关闭,但那几星期的生活,却是远离英国后我在日本最重要的回忆。桐井老师不在之后,我也再次踏上旅程,虽然已比原定计划迟了很久。


   我在旅途中与桐井老师重逢了好几次。每次见面,他都特别照顾我。对我来说,桐井老师是我在日本唯一信赖的对象,而且我也很尊敬他。音乐家的身分与骑士或圣职人员接近,是最荣耀的头衔之一。


   「老师,您何时到这个镇上来的?」


   「大约一个月前吧。」桐井老师说话时轻轻咳了两声,「镇上到处都听得到你的传闻。废墟街角出现的金发少年——走过红砖路的蓝眼睛男孩……相当有画面哩。一闭上眼睛,彷佛就能看到阳光西斜的金色黄昏里,你那小小的身影走在安静小路上,那画面实在太鲜活了。你担心他们乱传话吗?没什么好怕的,我当初来到这镇上,也被镇民们指指点点,只是没像你这么严重。不过几天之后就没事了,他们对外地人的警觉性非常强。」


   「我从一来到这里,就觉得一直被监视。」


   「不过,我能跟你相遇还真多亏了他们,他们对你真是观察入微。他们谈到你的特征,与实际的特征完全吻合,所以我马上就想到你。让我有一会儿沉浸在寻找克里斯的游戏里。只是,其中有些人传话失败,竟把你说成是身高两米半、全身毛茸茸的外国人。」


   「全身毛茸茸……」


   「明明你的外表既不是巨人,也没有长毛啊。」


   「……当然。」


   「不如我来制造一个新的传言,就说你皱起眉头不太高兴的时候,其实非常可爱?」


   「别开玩笑了,真是的。」


   我表示抗议。桐井老师轻轻地挥挥手,好像叫我别当真。我有点担心。


   「这个镇很封闭呢。」桐井老师好像唱起一节歌曲般说。


   「老师也这么觉得?」我压低声音说,「老师,这个镇好像有点怪怪的。」


   「的确。虽然现今这个时代,奇怪的城镇也不在少数。」


   「尤其是那个红色记号——」


   「你也看到了?」


   「老师也看到了吧。」


   桐井老师比我早到这里一个月,当然已经听闻过神秘的红色记号,和无头尸的事件。


   「我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才特地来找你的。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省掉我说明的时间。真是个乖孩子,你总是不用别人操心。」桐井老师静静起身。


   「我们找个可以安静说话的地方吧。你的房间呢?」


   「我带你去。」


   我走在前头,离开食堂时,桐井老师突然想起,他宝贝的小提琴箱还摆在食堂里,于足又慢悠悠地转身回去拿。他看似敏锐其实粗心,然而一向从容不迫,不受事物干扰。他是个自命风雅又爱嘲讽的音乐家,令人很难不喜爱。


   走进我的房间后,桐井老师在我床边坐下,把琴箱轻轻地放在身边。那把小提琴就像他的情人,不过是个常常被遗忘的情人。我则规矩地坐在镜台前。


   「对了,你想找的东西找到了吗?」桐井老师问。


   「还没……」我垂下眼睛摇摇头。「所以打算走远一点看看。我穿过了海、越过了山和废墟,辗转来到这个小镇,本以为终于可以有张好床可睡,但却遇到这么奇怪的现象……感觉有点可怕……」


   「没什么好害怕的。看看他们警戒的模样就知道了。虽然竭力表现得冷漠,却只有恐惧还残留着。他们眼神凌厉,却对自己周围的生物过度反应。因为真正害怕的,是镇上的人。」


   「镇上的人……才害怕吗?」


   老师说的的确没错,如果将他们的举动用恐惧来解释,那不寻常的寂静也并非不能理解。然而,若真是如此,我与桐井老师来自外地是不变的事实,异端永远被视为危险分子遭到排斥,不论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一样。说不定哪天我们还有可能被当作是中世纪的女巫哩。


   「老师,您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镇上?」


   「我旅行的原因,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桐井老师是为了寻找失落的乐器或音乐,才出外旅行的。从这层意义上,跟我也有几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桐井老师已是一流的音乐家,而我却没有一技之长,更别提像桐井老师那种专业和才华了。


   我在异国无止尽地旅行,是否真有意义呢?


   「你说你看到门上的红色记号?」桐井老师问。


   「对。」


   「就我所知,被漆上红印的人家有十户以上。有些人丢下印记,躲到他处去了。但也有些人把红印清除掉,继续住在原址。镇上的人并非每个人都会向周围通报自家有红印的事,所以说不定有些人隐匿没说。」


   「听说这个现象从四年前就有了。」


   「相当坚持呢。」


   「如果是小孩的恶作剧,未免太过分了。」


   「不管是小孩做的,还是大人做的,若是单纯的恶作剧,不会刻意闯进别人家中,连室内部留下红印吧。在门上鬼画符既简单又安全。而且这个行为持续了四年,由此看来,动机绝不可能起自单纯的恶作剧。」


   「最近数量好像增加了……」


   我想像大门上增殖的红色十字架,心里打了个寒颤。这个阴沉的小镇,或许早点走为上策。


   「听说这镇上发现了好几具头颅被割下的尸体,不知道跟红印有没有关系。这个小镇跟灰暗很搭调,尸体就好像是黑暗世界的礼物。」桐井老师一边说,手却在胸前的口袋里掏摸了半天,接着拿出四片没包装的饼干。「要不要来一片?」


   「不用……咦,您的口袋里怎么会放那么多饼干?」


   「不只是这样,据说很多人就此失踪,连尸体都找不到。」桐井老师没回答我的问题,嚼着饼干继续说,「你知道这镇上还发生过什么事件吗?」


   「不知道,除了红印和无头尸之外,其他都没听说……而且就算是红印,那个人好像只留下记号,但既没有偷钱,也没有破坏任何东西。」


   「这小镇这么封闭,若是偷了钱一定马上就被发现。红印可能还有别的重大意义。」


   我回想起红印的形状。


   看起来像十字架的奇怪记号。


   「说到那个记号,老师,您之前见过这种形状的记号吗?」


   「没有。」


   「会不会是跟日本神道教等宗教有关系呢?」


   「很遗憾,这方面我没有研究。说不定跟这地区特有的封闭信仰,或是新兴宗教等有所牵扯也不一定,不管怎么样,我不是宗教研究者,只是一个音乐家的看法。」


   「那么,从一个音乐家的角度,您有没有看出什么?」


   「如果是演奏记号的话,那个红印跟『forte』(※标记为f,乐谱上表示「强」的记号。)有点像。」


   「说到『forte』,的确……」


   「『强』——在门上写下『forte』——就变成请敲门敲得更『强』些的意思了。」


   「欸……这怎么说呢?」


   「我开玩笑啦。」


   「可是看您一脸认真……」


   「我不太会笑。」桐井扮了一个假笑说,「那么,我们说点正经的吧。」


   「好。」


   「你见过家门有印记的屋主吗?」


   「没有。」


   「那就好,为了小心起见,我要给你个忠告。」


   「什么事?」


   「就是传染病的可能性。」


   「传染病?」


   「你知道以前你的故乡欧洲,曾经发生过黑死病大流行?」


   「不知道。」


   「也难怪你们这一辈不知道,毕竟在洪水和海啸之后,教育也都无法顺利进行了。黑死病是欧洲中世纪发生的传染病,蔓延欧洲各地长达三百年,堪称欧洲黑暗时代的象征之一。它是经由老鼠或跳蚤等媒介,感染到鼠疫杆菌后发病。得病引发败血症后,皮肤会浮现紫或黑色斑点,所以叫它黑死病。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几乎无药可医,得了病就是死路一条。」


   「黑死病这个名字我听过……但是,它跟门上的记号有什么关系?」


   「当时由于没有医疗的方法,所以只好把患了黑死病的人隔离起来。因此,医生会在感染者家的门上留下记号,警告正常人不要靠近。」


   「真的?」


   「没错。我不知道当时是否用红十字作为记号。但是,你不觉得跟这次的事件很相似吗?看到门上的记号,我第一个就想到传染病隔离。」


   「你是说,这里也发生了黑死病?」


   「不,不见得是黑死病。当然,据说现在黑死病已经在全世界蔓延开了,但是那是指非洲内地或是亚马逊等地方,日本这里不可能有。如果这个镇上出现传染病的话,应该是别种疾病。例如,脑髓感染的病原菌,在发病的过程中,让头部腐烂掉落之类的……」


   「啊!」我忍不住惊呼,「您是说,无头尸是这样形成的?」


   桐井老师的话似乎把红印和无头尸之谜连在一起解开了。我恍然大悟,整个镇充满死寂,是因为想逃避疾病的感染呀。


   然而,这样一来,表示镇上的人都了解红印的意思,但悠里并不知道。


   会不会只有悠里不知传染病的真相,所以才会告诉我红印的事?


   「这个说法只不过是我胡乱的推测。」桐井老师看穿了我的表情,继续说道。「发生那么严重的传染病,镇上的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假设大家都知道了,也就没有理由隐瞒我们。因为,如果我们感染到了,就成了会走的病原体。所以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们,总比隐瞒来得有利。就算因为某种理由不能对我们公开,也会把我们当作感染者而隔离起来才对。可能把我们关进某处,说不定还会强制检查,甚至干脆把我们处理掉。」


   「处理掉!」


   「第一,会让头颅烂掉的感染病,闻所未闻。我之所以认为是胡乱推测,就是这个原因。这是没有根据的事。而且,还有在屋内漆红印的举动也不太对。如果红印是为了指明感染者,没有必要特地到屋里留下记号吧?」


   「嗯,说得有理。」


   「说来说去,这只是可能性之一。我想告诉你的是,最好不要跟镇上的人有太多牵连,我劝你休息个几天,就快点往下一个镇去吧。克里斯。」


   桐井老师淡淡地说完,转过脸大咳起来。


   桐井老师脸色极差,不太热的天气却额头渗汗。发青的脸庞上刻痕极深的阴影,简直预示着他将不久人世。他的腰弯得似要断成两半,痛苦咳嗽的神情,教人不忍再看。


   桐井老师原本就有肺病,任谁看他都像个濒死的病人。但是,这种病又没法死得爽快,反而一直让他在死亡的边缘行走。当他不得不与死亡对抗时,桐井老师决定走上旅程。即使死亡在眼前,也不失高贵的心志,令人佩服。


   他的病况比上次相遇时更严重了。令我忍不住想,莫非他是因为来到这个镇,染上了不知名的传染病,所以才让病情更恶化的吗?


   「老师,您还好吧?」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老师身边,但是,到头来,我什么也帮不了。就像以往那样,我只能待在一旁束手无策。


   「不用担心。」桐井老师说着,深呼吸一口气。「我还不会死。我自己很清楚,我的死期还没到。」


   「我帮你倒杯水吧?」


   「别费事了,还是听我说下去吧。」桐井老师青黄着脸又咳了一会儿。


   「克里斯,有件事我想问你。」


   「有什么事吗?」


   「嗯。」


   桐井老师缓缓耸起肩又垂下,想把气息调顺,外面的雨彷佛也在配合他的呼吸,雨声时强时弱。


   「你认为『侦探』是什么?」桐井老师轻轻垂下眼光问道。


   「『侦探』——就是正义。」我回答。


   「留下红印而消失的神秘人物,据说叫作『侦探』。」


   「是,我也听说了。」


   「很可能,那个『侦探』一再杀害镇上的人,还把他们的头割下来。」


   「是……」


   「你认为那是正义吗?」


   「我不知道。」


   不知为什么,我好想哭。


   怎么会这样?


   「现在,我们先把正义的意义放在一边。那种东西本就是难以捉摸的,如果在你心里,有座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我觉得那也没关系。潜伏在这个镇中角落的『侦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还是个问题。你对侦探小说这么熟悉,所以我想你或许有些了解。」


   「我所知道的『侦探』们,个个头脑聪明、具有绝佳的洞察力和优秀的体能、耐力,他们意志坚定,对犯罪者绝不轻饶,也有非凡的专注力,处理难解的谜题。但是,那都是『推理』当中的『侦探』……而『推理』已经消失了。」


   「我对书本或『推理』都不清楚,但是,对『侦探』的见解跟你一致,我认为『侦探』是我们的盟友。但是这个镇上出现的『侦探』立场大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呢?」


   「『侦探』也是人,或许他也有犯错的时候。」我很辛苦地吐出这句话。


   其实,我不需要帮「侦探」说话。


   「『侦探』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


   就感情上而言,我希望「侦探」真的存在。我们需要「侦探」,但我不愿相信这镇上发生的种种诡异事件都是「侦探」所为。犯下这些恶行的人绝不是「侦探」。「侦探」发疯了吗?还是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侦探」这种人,只是别人假借他的名义呢?


   如果能解开「侦探」留下红印的意义,应该就能明白其他的谜了。


   这个红印究竟为何而漆?


   「被漆上红印的人家,大家都还活着吗?」


   「我对这点也很好奇。我担心会不会红印是一种杀人的记号,说不定能找出『住在被漆上红印屋子里的人必死』的法则。这么一想,我便开始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进行调查。我会跟你这么说,自然已经先查了一下。」桐井老师微微耸了耸肩。「但是,被漆上红印的人家,大抵上都还活着。不过,其中也有人下落不明,他们可能只是搬家,离开了本地,但说不定也有人被杀。总之,从结论来说,红印未必是杀人的记号。」


   杀人记号。


   被漆上记号就会断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有法则可循。十字架并未掌控生死,既然如此,它又是什么象征呢?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意义,让人更是忐忑不安。


   我蓦地想起一件事。


   「对了,来这个镇的路上,我看到一栋大宅起火。」


   「我倒是没听说。」桐井老师又咳了几次,才说:「是焚书吧?」


   「应该是。」


   「近年来,书籍文物几乎都被烧光,所以很少会遇到焚书的场面了。那栋屋子是不是真的被查获书本也很难说。」桐井老师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微微提高了声调。「啊,对了。我听说政府派了人来镇上到处搜查。因为跟你的传闻混在一起,所以,我还以为他们把你跟政府人员搞错了。难道真的是为了焚书的事,才派遣调查员来。」


   「焚书和这个镇发生的事,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怎么说呢?」


   「门上的红印就是政府的调查员留下的。假如他们还在搜索书本的话……门上的红印就是调查结束的标记,而没有留下印记的家表示还没有调查……是不是用这种方法来区分呢?」


   「不可能。」桐井老师想也没想地否定了。「克里斯,你不认识政府的人吧。他们公开行动的时候很容易辨认,像是堂而皇之地破门而入之类的,才不会那么低调地一家一家漆记号。」


   「哦?那么,会不会是相反……」我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镇上的人会不会想隐瞒什么?」


   「大家一起把书藏起来?」


   「对。他们戒心那么重,可能有特别的原因。红印说不定是掩饰真相、转移目标的假象。」


   「如果整个镇联合起来藏书,需要相当的统率能力。但我在这镇上完全厌觉不到有人统率,反而是人人为了自己的苦衷而警戒。若是镇民真的想藏书,却连我们是不是坏人都分不清,哪还能骗得了政府呢?」


   「说得也是……」我带着叹息说,「如果跟宗教、传染病、焚书都没有关系的话,那『侦探』究竟为什么要在家家户户门上留下红印呢?」


   会不会就像悠里所说,「侦探」只是大人为了哄孩子听话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虽然孩子们害怕,但「侦探」或许根本不存在。红印也是为了让「侦探」更有说服力所做的布景。


   或者,从更寓言的角度,「侦探」代表的其实是天然灾害。大自然强烈的一击便带来死亡,因此人们把它叫作「侦探」。就像世界各地也都习惯将飓风或海啸以自己的方式命名一般。


   但是,为什么偏偏用「侦探」这个名字?选择这个名字肯定有什么特别的渊源。


   「不管什么原因,你不觉得它都跟『推理』脱离不了关系吗?说到『推理』,那应该是你拿手的项目吧?」


   「哪……哪有这回事。」


   我急忙否认。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点皮毛,倒是桐井老师才是「推理」专家之一,比我知道得还多。如果不是那样,我们应该没法谈这件事。


   「这个镇上发生的事,如果跟『推理』有关系的话——接下来一定还会发生大事。『推理』一向诉说死亡和破灭,因为它本来就是这种故事。」桐井老师端正的侧脸歪到一边,很严肃地说:「你要多小心,克里斯。」


   那句带有预言味道的话,在我听来却像个事实。桐井老师的预言一向很准。


   我点点头。


   「但是,似乎不用那么烦恼。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只要若无其事地走过这个镇就行了。我们再怎么说也是外来者,不可以干涉太多事。若是如此,镇民们应该也只会观望我们。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你懂吗?」


   「懂。」


   「好孩子。」


   桐井老师站起来,从胸前口袋又拿出一片饼干,朝我丢过来。我立刻伸出手接个正着。


   「这是给你的奖励。吃了会有精神哦。其他没必要的事,别多想了。」


   「谢谢。」


   「那么,我该回去了。」


   「老师,这么快就走了?」


   「反正总有机会再见。」


   桐井老师吟诗般说完,轻轻挥了挥手。


   他握住门把时,房间的电话响了。


   我们瞬时静默,然后互相对望,我拿起话筒。


   「克里斯?」


   是悠里。


   「怎么了?」


   「有个人说想见见你们……」


   「我们?」


   我暂时放下话筒,往桐井老师看去,桐井老师一边咳嗽,轻轻地摇摇头。


   「是谁?」我问。


   「是自警队的人。」


   「自警队?」


   我一说出口,站在一旁的桐井老师皱起眉头。


   「这个镇没有警察,在警察没有正常运作的现在,镇民便筹组自警队来取代。当然,这只是居民自己的组织,没有任何强制力。不过——」


   「他们好像知道老师在这里。说是找我们有事。」


   「糟了糟了……一定出了什么事。」桐井老师说完正想去开门,又说,「他们好像很讨厌我,趁现在早早离开好了。跟这些事件纠缠不清也并非我愿,反正他们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叫我们外地人不准插手管镇上的事,否则就要给我好看。」


   「老师,别太早下断语。」


   突然,门开了,两个男人进来。


   站在前头的矮个儿男人,穿着藏青色运动外套,头发向后梳拢,最大的特征是他那对锐利的眼睛和鹰钩鼻。他的态度正好与身材成反比,既傲慢又充满自信,年纪看上去与桐井老师差不多,或是更年轻点。背挺得很直,似要表现出强韧的精神。


   他身旁是个比他柔和许多的人物,并没有掩饰脸上歉然的表情,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服装虽与隔壁那位相似,但他没穿运动外套,而是一件有好多口袋的背心。看起来不像自警队,倒比较像钓客。他的两手不知该搁哪儿,来回在肚子上交叉又放下了好几次。


   「请坐,两位。」矮个子男人把桐井老师推回房间,再三拍拍掌。「我为迷途的两位,带来了一盏引路的明灯。你们不用再困惑了。好,坐吧,请坐。」


   桐井老师依言,不太情愿地在床边坐下。我也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那个人在房间正中央,跨开双脚,交叉着双臂站立。


   「儿童猜谜时间结束喽,根本没有什么神秘事件。外国的少年,现在是解答的时间——好,一开始,你在找什么?」


   「请问……」我被人指着鼻子,有点焦虑。「你是谁?」


   「这是个笨问题,不过也算实在。你问我是谁?听好了,少年,我是自警队队长——黑江。」


   他用拔尖的声音回答。雨声淅淅的安静房间,好像突然笼罩在军人的号令与喧嚣当中,可能也是因为这个人实在太异类了。


   另一个人站在黑江队长的背后,向我们点头行礼。


   「两位好,我姓神目,是队员之一。」


   「好了。」黑江队长不由分说地打断,「我既然给你们问问题的权利,也要求你们回答我问题。不是什么难解的谜题,首先,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克里斯提安纳。」


   「列斯妥郎(※日语中「餐厅」的发音。)?」


   「是克里斯……」


   「你第一次不是这么说!」


   「队长,你听错了啦。」


   神目从旁插入道,但黑江没有回应。


   「好吧,叫什么名字都行,反正重点是你会说日语。那么,那边那位——你不说也行,我知道。你是那个肺病音乐家吧。在璃里惠家叨扰了一个月对不对?她已经跟我说了。你跟她认识?欸,不用回答,我知道。璃里惠是你的学生对吧!」


   「找我们有什么事?」桐井老师不耐烦地问道。


   「且慢,我不记得我有给你问话的机会。但是,我现在突然想起爷爷的教诲,对任何人都要心存宽容。好吧,我回答你。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消除各位对本镇的所有误解。误解产生摩擦,摩擦就会产生憎恨。我希望不要造成这种结果,所以事前防范。正好我听说外地人都聚在此地,所以特地来告诉你们。」


   「很好。」桐井老师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按捺着沉住气说,「那么请你告诉我们,我看到别人家门上漆了红色记号,那是什么意思?」


   「是『侦探』留下的记号。」


   「……还有呢?」


   「就这样。」黑江队长毫不迟疑地回答,他的表情显露出过度的自信。


   「这不是答案。」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答案!『侦探』有时会从森林出来,在居民家里留下记号,就是这样。『侦探』会留下记号,就像起风、潮起潮落,这些都是一样的。」


   「那么『侦探』为什么要留下记号?」


   「为什么?」黑江队长朝神目瞥了一眼。「你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神目歪了歪头。


   「你不知道?」


   「我不是不知道。」黑江队长把头发轻轻拂向脑后,「两位,你们知道月亮为什么升起吗?知道草为什么会随风而偃?它们之所以存在是没有原因的。这就是各位烦恼之谜的答案。」


   他的意思是说,「侦探」的行为对这个镇来说,是一种极自然的事,几乎相当于大自然的造化吗?


   黑江队长对于红印和「侦探」的谜题,等于都没有回答。但是,他也看不出有隐瞒之处。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对他们来说,「侦探」留下记号是一种现象,已经是日常生活中的景象。虽然难以理解,但在封闭的城镇来说,并非不可能。我们只是跌入一个风俗特异的小镇,别无其他,这么一想也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这就是黑江队长想说的意思吗?


   「那么,我还想问一件事——」


   「且慢,你已经问完了,接下来轮到我来问。」黑江队长厉声制止桐井老师。


   「你们有没有带违禁品到这个镇上来?」


   「怎么可能!」桐井老师故意睁圆了眼睛。「除非你们认为领带也是禁止携带的物品——」


   「我说的不是那种东西。我不管你们是反政府主义者,还是书籍黑手党,反正不要给我们镇带来麻烦。这不是忠告,而是命令。你们也知道,有个村子因为藏匿书本而被一把火烧个精光。我希望你们不要让政府的人产生误解。懂吗?」


   「懂。」我乖巧地点头。


   黑江队长这个人虽然有点没道理,也有点变态,但或许他内心是正直的。


   在他们的观点中,出现在封闭世界里的外来者,恐怕比生活化的「侦探」还更不安分吧。


   「下一个问题轮到我了吧。」桐井先生已经抓住规则说道,「你们两位见过无头尸体吗?」


   「见过。」


   「你们如何处理?」


   「就把它当作自然死亡来处理。」


   「开什么玩笑?……」


   「关于人的生死,我们不开玩笑。」黑江队长表情严正地说,「我们不能不如此判断。如果他们不是自然死亡,那又是什么?既不是事故也不是生病,难道是某个人杀害他,然后砍下头吗?不可能。绝对没有这种事。这个世界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死亡不可能出现在我们身边。」


   「但是现在……」


   「不接受异议。」


   这些人极避讳死亡,但他们必须正确了解死亡才行。


   「『侦探』难道不是在杀人?」


   我冷不防插嘴道。霎时,黑江队长惊异地睁圆眼睛,然后立刻射向我。


   「如果你是说『侦探』将森林迷途的人埋葬,那也算是自然死亡。」


   「不对,这是杀人案。」


   「别胡说八道!小孩子,你懂什么!」


   ……什么都不懂。


   他们跟我们好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在他们的世界中,「侦探」夜夜到处留下红印,早上出现无头尸体,也没有人会介意。谁都不知道「侦探」的身分,更不可能知道「推理」。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对他们而言,「侦探」究竟是何许人?他肯定是个超凡的存在,但又不可称之为神。他们既不崇敬他,也不膜拜他,只是畏惧。基本上,「侦探」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难道不是将他们不理解的现象,置入「侦探」这个虚构的名词,藉此获得少许的理解?


   他们不懂杀人事件,没有人给他们杀人事件的讯息。连「推理」他们都无处获知。所以,他们才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杀人事件。


   因此,自我防卫的本能,让他们运用「侦探」这个假想的人物,企图去解释这些现象——所有的事都是「侦探」干的。那是一种万物有灵论,「侦探」就相当于土着们的精灵。


   于是,他们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件——死亡——解释为「侦探」的作为。所以,镇上出现的神秘红印,也归咎于「侦探」。甚至大人还利用它,来当作要小孩听话的工具。


   但是,那是他们的想法。


   了解「推理」的我,却不能这么轻易放过。


   它不是精灵,而是活生生的人,他因着某个目的而留下红印乃是事实。


   而某个人杀害镇上的人,把头砍下来也是事实。


   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选择「侦探」这个名号,他们因为不懂「推理」,所以不了解犯罪。这样的人会用「侦探」这个单字,实在匪夷所思。


   换句话说……凶手是个懂「推理」的人?


   「下面轮到我问话。」黑江队长整理了情绪后说道:「两位准备何时离开本镇?」


   「季节变换时吧。」


   桐井老师说的话既不像玩笑,也不像认真。但应该是认真的。


   「我还没决定……不过不可能待过一星期。」


   「是吗?」


   黑江队长露出释然的表情。


   「接下来,轮到我。」桐井老师说,「克里斯,你有没有什么话想问?」


   「有,那个……」突然接下这个问题,我有点吃惊。「对了……黑江队长有没有见过『侦探』?」


   「没有。」


   「我见过。」一直没吭声的神目说话了。


   「咦?真的?」


   「嗯。我走到森林附近的时候——」


   「神目,不准多嘴。」黑江队长严苛地制止,神目挺直身躯从命。


   这时,神目的胸前口袋附近传出杂音。神目慌张地从口袋里取出黑盒子,是个无线对讲机。他把它塞进耳朵,背对我们小声地与它对话。然后立即转身,将对讲机交给黑江队长。


   「队长,野户呼叫。」


   「野户?河上出了什么事?」


   「好像已经到达危险高度,因为昨天的大雨吧……」


   黑江队长朝说话慢条斯理的神目瞪了一眼,同时向对讲机的对象下达指示。


   「是洪水吗?」我悄悄对桐井老师说。


   「八成是。」


   「两位,我有急事,所以先走一步。神目,后面交给你了。」


   黑江队长喀答喀答地走出房间。直到走出旅店前,都还可以听到喀答喀答的脚步声。我们三个被抛下的人,一直专注听着像暴风般急速消失的脚步声。


   「真的很抱歉,队长那种样子……」神目歉然地低下头。「他很忙,不过是个很有能力的队长。」


   「刚才,你说你见过『侦探』?」桐井老师转回话题。


   「是……」


   「『侦探』是什么样子?」我问。


   「看起来很不像人,而是什么东西的黑影……他的脸也是黑的。不对,那到底是不是脸也很难说。总之,应该是脸的位置,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全身上下都是黑的……不过,他有脚,所以应该是类似人的动物。『侦探』没发现我便消失在森林里了。」


   「『侦探』住在森林里吗?」


   「是的。」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


   「不,很多人都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侦探』,也有人完全没听过。小孩子倒是知道得较多。因为有传言说,做了坏事『侦探』就会来砍你的头。」


   「神目先生对『侦探』了解多少?」


   「我一点也不了解呀,但我想我们称之为『侦探』的物体,应该是惯常的东西。」


   「惯常的东西?」


   「像是跟这个世界的建立,有着自生自成的因果关系……总之,『侦探』就是围绕这个镇的森林。」神目带着认真眼神说道,「这个镇的周围是片巨大的森林。两位应该也知道,这个镇没有一条路与外界连系。」


   ……他一定不晓得,我来的那条路。


   「我想,森林里不时发现尸体,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是极自然的循环中出现的极自然事件才对。」


   「那么,你所见到的『侦探』到底是什么?」


   「是替森林执行其意志的物体吧,就是我所看到的那个黑影。」


   神目说时毫无疑问,在他心中,似乎已经固执地为「侦探」的存在决定了一个理由。但是,跟黑江队长相比,这种斩钉截铁的直觉式推测,令我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话。


   「森林是条界线,将我们居住的世界,与净是废墟的外在世界分隔开。森林的存在有其重要的意义。我想,『侦探』应该就是它的具象姿态吧。」


   他不懂「推理」,「侦探」不是这种人物。


   这个镇在什么地方出现极大的偏差。不,或许已不只是这个镇,整个世界都开始偏差了。


   「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事吗?我和队长不同,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你。其实,我很欢迎你们来。因为很久没有外地人造访了。」


   「既然如此,希望你们别再监视我了。」


   桐井老师冷笑地说道。


   「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说到音乐家,在稍早的时代,一向是反政府主义者的代表人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但很多人不这么想,请你多多包涵。」


   「我没放在心上。」


   桐井老师可有可无的口气说道。


   「这个镇几乎不与外界交流吗?」


   我为了打圆场,向神目问道。


   「没有。有车会将零件送到外面,不过每个月只有两次。」


   「零件?」


   「是的。这个镇几乎所有人都以制造『都市』使用的小零件来维持生计,食物全是自给自足,只供镇民使用大致是足够的。外面的事,我们都是透过广播知道的。所以既没有出外的需要,也没有人想出去,除了孩子。长大之后,大家对外面也不再有兴趣,因为他们知道外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东西吧。」


   「你呢?」


   「我……也没什么兴趣。但是,对你们倒有些好奇。如果方便的话,下次可以告诉我外面的事情吗?」


   虽然还有些话想问神目,但他必须随队长去视察河川的状况,所以我们送他离开。我不知道他们担心的那条河在哪里,但这个旅店安全吗?虽然我喜欢游泳,但我可不喜欢跟整个镇一起沉下去。


   「好像越来越难做个不插手的旁观者呢。」


   桐井老师浮起疲倦的笑容。


   「对了,老师,」我回头面向桐井老师,「老师住在哪里呢?刚才说的那位学生……」


   「我在旅行中,总有办法找到落脚处的。」


   过了十分钟,一位长发女子撑着伞来接桐井老师。他们在旅店门口窃窃低语了片刻,便互相依偎着撑伞走上雨中的红砖路。桐井老师回头,向我挥手。


   明明是他自己说,别跟镇上的人有牵扯的。


   我回到房间,看到桐井老师的小提琴遗落在我床上——他这种少根筋的性格还真让人很难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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