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午三点之后,雪花纷纷飘落。


   水泥浇筑的码头上,并排放着几台报废的发电机。码头紧邻沙滩,沿岸一带没有任何能便利行人的灯台或照明塔。漫天雪幕和阴沉苍穹之下,沙滩隐隐透出一丝寂寥。唯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沙间插着的一小块铁板,但它也即将消失在这慢慢飘积的大雪中。鹫羽从码头走到沙滩上,捡起这块铁板,发现其表面似留有些许字样。


   一九六八年


   切割之时……


   铁板看来年代久远,被铁锈腐蚀得破烂不堪,表面凹凸不平,只能勉强辨出上面的字,而且从中间开始,文字就完全不见了。四周的圆形螺丝孔也已经被腐蚀得失去原形,放在手中轻轻一动,铁板就寂静无声地断成两半。其中一半掉落在脚边的雪地里,鹫羽遂把手中的另一半投进海里,继续爬上码头,以迎接即将到来的船只。


   船慢慢靠近码头。甲板上摆着两台巨大的起锚机,钢缆前叠放着黑色的渔网,甲板中间的航海灯在雪雾中隐约闪烁着微弱光芒,微光在船舱的窗玻璃上反射,使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靠岸后,船舱里走出了三个男人,连踏板都没搭好就直接跳上码头。最后出来的是一名女子,正当她烦恼着该如何跳上码头之际,幸蒙一位男性援助,总算成功下船。他们转身对着船轻轻挥了挥手,那船便离开了岸边,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大海里面。


   「大家好!」


   鹫羽向他们打招呼,太寒冷了,嘴唇都被冻僵,连个像样的问好都无法做到。不过,他的声音似乎传进了对方的耳朵。


   「哦,辛苦啦!」身材最矮小的男人单手向他挥了两下,「这小岛还是挺不错的嘛。」


   「确实是不错的小岛。」


   「哪里不错?」


   他讶然反问鹫羽。


   「刚才您说的。」


   「那只是客套话啦,之所以会说不错,只因我是初次踏足此岛罢了。你是城堡里的人吗?」


   「我不是。」鹫羽慌忙摆了摆手,「我和大家一样,是侦探。这座岛上预定会有八位侦探抵达,但负责招待的人却只有两位。」


   「哦?」


   「我叫鹫羽,从横滨来的。」


   「我叫观月。」


   观月的手依旧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态度傲慢地答道。其外表跟口吻颇不相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幼的高中生。身材不算很高,穿着一双稍稍嫌大的黑色长筒皮靴,和他的身材极不相称。他那墨黑的眼眸定定看着鹫羽,须臾,他开口问道:「想要多少?」


   「啊?」


   「给你小费,收好了。这么冷的天,你是特意来迎接我们的,对吧?从你的脸色和雪地中留下的脚印看来,大概等了三十分钟左右吧?顺便一提,那城堡的位置我知道,所以不需要你来带路。只要顺着路往北走,就行了吧,想来不会难找。这鬼天太冷,我就先走一步了,再会。」


   观月把灰色的皮夹放进口袋,为了防止头发被雪弄湿,又把身上粗呢大衣的帽子戴在头上,没再望鹫羽他们一眼就径直走了。鹫羽张着嘴,哑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见观月在中途停下脚步,很有兴趣地打量着路边放置的巨大机器,旋即又抬脚上路,最终消失在森林深处。


   鹫羽依然默默望着手中一张折叠整齐的一万日元。


   「别太在意了,鹫羽君。」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很不是滋味地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啊!」


   「真让人为难呢。」鹫羽放下紧绷的神经,叹道,「您和那位先生是熟人?」


   「没有,没有,只是在新干线上碰到的。实际上,这男人相当敏锐,我一打开时刻表,他就知道我的目的地和他一样,因此便结伴上路了。给他买了件二百五十块的大衣,他居然给了我一万块!倘若他不是个有钱人的话,那就一定是个完全不会计算的家伙。」


   他苦笑着说道,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结成朦胧的白雾。他那近一米八的高大身材和观月相映成趣,他穿着一件双排扣宽腰带的厚短大衣,简直能安然度过冬夜的堑壕战。他的年龄是三十五岁上下,脸上的邋遢胡子似乎久未整理,身体非常结实,只需往上风口的位置一站,飘雪和大风就会直接从鹫羽身边穿过,完全不会撞到后者身上。


   「我是从东京来的古加持,这两位是?」


   「我叫无多,她叫入濑。」古加持旁边的男人首次开口,「初次见面。」


   「啊,您好,初次见面。」


   鹫羽低头重新打了招呼。


   无多和入濑看来都只有二十岁左右,和鹫羽相差无几。两人都不太爱说话,自下船之后,无多便一直面无表情,默然看着大海;入濑则始终站在无多身旁,满脸不安地环视着这一带。她头上斜斜戴着的那顶白色毛线帽子非常合适,仿佛怕帽子被风吹走,她用戴着手套的右手轻轻扶着帽檐,脸颊因寒冷而泛红,还微微有些发抖。她肩上有些许积雪,却因身穿白色大衣之故,不太容易辨别。从无多和入濑偶尔亲密靠近的样子来看,两人的相识恐怕不是一天两天。


   「刚才那位观月是从关西来的,据说是位挺有名的侦探,展开调查和推理前先用财力解决事件。我以前曾耳闻他的大名,但碰面倒是首次。」古加持望着观月走进的那片树林,「如果他不说话,倒是个挺可爱的家伙。」


   古加持放声大笑,无多和入濑依然望着别处。


   「还是先去城堡里吧,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鹫羽领先走了。积雪使水泥码头变得很滑,一个不慎就会摔得四脚朝天。他边提醒后面跟着的古加持他们,边走上一条上坡小路。这条路蜿蜒曲折,有若蛇行,但幸好没有岔路,故确如观月所言,不是一条难走的路。地面上留有观月的脚印,积雪细细软软,铺了薄薄一层,踩到上面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微响。一群不太常见的白鸟齐齐向东而去。古加持见状,嘟囔了一句:「有白鸟。」而无多和入濑则停下来仰望天空。一伙人就这样停留了几秒钟的时间。


   「入,要扔下你喽。」


   无多对入濑说罢,转身就走。离海岸线越远,道路两旁的树木就越多。几乎全是杉树、松树之类的针叶树,所以,尽管此时是皑皑寒冬,那一片几近不祥的浓绿依旧遮天蔽日。眼下,那些浓绿换上了大雪准备的白衣。偶尔会听到一些积雪从枝叶上滑落的响动,亦能见到被雪堆生生压断的若干枝丫。


   「鹫羽君。」背后响起古加持的声音,「从刚才我就很奇怪了,这些是什么机器?」


   古加持站定,指着小路右边那不知何用的机器。说是机器,其实更像是巨大的水闸门——陆地上孤零零放置的水闸门。相当厚重的铁板似可上下活动,铁板两旁以两根粗大的四角柱子支撑,但四处都找不到水闸门必备的开关阀,反而柱身上有个类似控电板的东西。若未看到操作控电板或配线这些东西的话,他是不会如此断然地称之曰「机器」的。这东西大概放置了颇有一些年月,整个机体锈迹斑驳,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有崩毁倒塌的危险。


   「我看这像个机械水闸,具体是何物就不太清楚了。要说这里以前有水路的话,真是让人难以想象,而且这种莫名其妙的物体在岛内似乎还有几个,码头那里还放置着破旧的发电机呢。」


   「看着的确是古董级的!」古加持触摸着控电板的周围,「陆地上放置的水门?挺像是杜尚风格的小便池——《泉》[1917年,美籍法国艺术家杜尚将从商店买回的一件小便池题名曰「泉」,送至纽约独立艺术家协会举办的展鉴会上,该作品引发了持久的解释学喧闹,后被英国专业媒体评选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品。]嘛。」


   「艺术作品?」


   「嗯,但完全不觉得有何美感,倘若动机不是艺术的话,就很可能是战败的遗留物了。朝鲜战争时,有传言说这座岛是秘密补给基地,不知道是不是那时留下的遗迹。」


   「基地?」


   「对,刚才送我们过来的那条捕鱼船上的老爹虽未明言,却隐隐透有此意,当地的渔民都不会接近这座江利岛,这是从朝鲜战争开始时就出现的不成文规定。朝鲜战争是一九五〇年爆发的,距日本太平洋战争的失利足足五年,换句话说,这是日本以国宪法强调永不参战之后爆发的战争。当然,日本没有明确表明参战之事,但当年其背后有美国这个国家握着傀儡线,他们执意开战,日本必须协助。表面上是冠冕堂皇,宣布永不参战;实则因战争之故,把全日本的国土借给美国!日本的这种态度,恐怕至今都没有改变。朝鲜半岛在北纬三十八度线内,北有苏联和中国的援助,南有联合国军队的支持,但这支军队只是打着联合国军的旗帜,纵然说是美军亦不为过。在这种局势下,日本不得不扛上补给基地这个任务。但对内依然发表了一套台面上的漂亮话,毕竟《波茨坦宣言》这种国际性条约依然有效,所以,日本的作用并未公布,都过去近五十年了,真相依旧被黑暗笼罩。总而言之,日本海上的几座岛屿当年都是秘密的运送、补给基地,这并非一件怪事。没准,当时的渔民们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把不准靠近江利岛的警告代代传下?是渔民们察觉到这个有战争意味的秘密,还是直接听从政府不准靠近的命令,这都很难说。」


   「原来如此,但若是九州或山阴的岛屿还说得过去,这里可是东北的小岛,离朝鲜半岛的距离非常远呢,简直就是远海中的孤岛。这种小岛有何利用价值可言?」


   「战争就是利用一切可用之物。与濑户内海或八丈岛周边不同,这一带的岛屿非常稀少,不管再小的岛屿,只要是浮在日本海上,就可以成为充分的据点。要知道,隔壁就是战场!」


   「嗯,我对战争不太了解,所以不清楚这些事。」


   「总之边走边说吧,一直站在这里,脚都要冻掉了!」


   古加持催促着。鹫羽又看了一眼那机器,再次起程。无多与入濑默默跟着。


   「不过,渔民们不靠近这座岛的原因,有可能纯粹是海流使这里没什么鱼吧。捕不到鱼,所以还是别去了,或许是先人们这样告诫的。我想这种想法更加现实,也更加可信。不过,我这么快就亲自推翻了刚才的推理,未免有点说不过去。鹫羽君,你觉得呢?」


   「就算这座岛上曾建立联合国军队的基地,但那水闸到底有何用处?我看它只是个无用之物罢了。」


   「哦?」古加持摸着下巴说道,「鹫羽君,既然你也是侦探,对江利岛肯定调查过吧?」


   「嗯,说是调查,实际上只浏览了一下以前的报纸。」


   「只要调查了江利岛的过去,就一定能推测出那机械的用处。」


   「那到底是……」


   「切割机。」


   「啊?」


   这时,正好掀起一阵强风,使古加持的声音模糊难辨。


   「切割机,用来切割木材的。看起来像是水闸的那块铁板其实是巨大的刀刃,能上下移动,像法国革命时期使用的断头台一样将砍伐来的木材斩断。树木从根部被砍断的话,还是太大了,所以用那个切短些以便搬运。」


   「是不是因妨碍补给基地的建立,所以才要砍掉不必要的木头?」鹫羽问道。


   「有可能,但还有一个可能。」古加持望着这片森林,「这岛上长满了杉树,从岛的位置来看,这些树可能是天然的秋田杉。遗憾的是,我对杉树不甚了解,所以不能完全区分。但那毕竟是天然杉呀,一个普通的小岛大概没人注意,但对买卖木材的生意人而言,多少总会有些赚头的吧?从森林里把树砍下,再用那机器切断。我以前知道有那种机器,但没见过实物,所以不能一口断定这就是切割机。」


   「原来如此。那些生意人来到这里,留下了不能用的机器,对吧?」鹫羽好像认可这种说法,「说起来,以前这座江利岛的所有者白角就是经营木材加工业的。」


   「是啊,白角最初是一九六七年来到这座岛的,当时他做的是树木砍伐和加工的生意,便将目光瞄准了江利岛的这片森林。根据他们的计划,要在这岛上砍伐三个月左右,所以火速买下了江利岛,当年冬天就把砍伐及加工的机器运来,计划开春时进行伐木。当地的报纸上都记载着这些计划。哪知第二年春天,他们突然偃旗息鼓,轻易放弃了江利岛的事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谁知道呢,报纸未曾报道。总之,白角是经营木材加工生意这件事不容置疑,而且他们肯定曾来过这座江利岛。说不定,白角留下的机器至今依然随处摆放着呢。码头的发电机可能原定要搬离小岛,却因超载或其他缘故舍弃了。」


   「你的意思是说,把带不走的机器都扔下了?」


   「大概是吧。就算把坏掉的机器带走,也换不了几毛钱啊!但他们为何突然放弃了江利岛呢?」


   「按常理而论,莫非是破产了?」


   「倘若真是那样,报纸该有消息的吧。虽没有明确记载,但他在其他地方的生意持续经营了数年,想必不是资金方面的问题。」


   「那会不会是要建城堡,所以才中止了砍伐?」


   「那样子的话,未免急躁了些。倘若从一开始就是要建造『爱丽丝·镜城』才买下这座岛的话,这转变未免太快……嗯,益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果然还是和过去的战争有关吧。」


   「也有可能……」古加持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望着鹫羽,「白角当时是要砍伐杉树才踏上这座岛,却发现了跟战争有关的某个重要东西,譬如未使用的燃料库、大量的导弹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所以他觉得这不是砍伐的时候,于是就建立了城堡,隐居在这座岛上,目的是为了隐藏什么东西。」


   「听起来就像是一部冒险小说啊。」


   「谁让我是个喜欢冒险小说的侦探呢!」古加持耸耸肩膀,开了个玩笑,「你呢?知道这座岛的秘密了吗?」


   「完全没有。」


   「诀窍就是要纵观全局,整体性的失败就是寻求真理的失败。若要知道事物的本质,就不能将世界粉碎,而要把它当成一个巨大的整体来看待,这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就是要将世界上所有界限都清除掉。」


   「那就是侦探的任务?」


   「没错,但还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命运』这东西。」古加持皱起了眉头,「若侦探只以『外人』之姿置身局外的话,那他很可能是一位名侦探。但他若被牵扯到这个整体里面,或者从一开始就被牵扯进去的话,那其下场只有两个——成为被害者;或者,成为犯人。」


   「有理。」


   「而眼下,我可以断言,」古加持略一停顿,须臾说道,「我们现在就是从一开始就被牵扯进去了。」


   「这话真不吉利。」鹫羽苦笑道,「你是不是想起了那个英国有名的孤岛杀人事件?」[此处是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


   「我没办法不想起来啊!或许,我们也会像那十个人一样,迎来完全相同的结局。」古加持远眺着道路尽头,说道,「前方就是那座有问题的城堡吧?」


   「对,马上就要到了哦。」


   「招待我们的路迪,是假名吗?还是外国人?」


   「她好像是英国人和日本人的混血儿呢!虽然国籍是英国,但表面看来明显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她自称日语很差,其实用语方面比我都要恭敬。似乎几年前,她就和朋友住在日本了,这座江利岛目前的所有者据说就是她的伯父,三年前从白角手中购得了这座岛的所有权。」


   「那个伯父来了吗?」


   「好像没来,但上午见过路迪小姐本人了,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人。」


   「哦?那还真是值得期待!」


   最终,视野豁然开朗。


   他们面前所出现的,正是「爱丽丝·镜城」。


   城堡的外观纵以「混乱」称之,恐怕亦不过分。各种风格交相混杂,予人一种凌乱无序的感觉。哥特大教堂式的山墙顶封檐板奇妙地歪在一边,玄关门廊处突出来的四角形柱子底部细小,上端反而异样地膨胀着。入口处的右边是一个巨大的柱基,上面并排着三位仿佛是圣者的雕像,却一律背对来客。尖塔的前端不知为何从墙壁里横横穿出,上面设有无数个不知能否打开的百叶窗。然而,这些全都是故意建造的,其初衷绝对是要确保城堡的整体混沌。砌墙用的石头本该是白色的——当然达不到新天鹅城堡[NeuschwansteinCastle,一座白墙蓝顶城堡,德国的象征。]的水平——而眼下,那些石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黑色,就像永远无法剥落的影子般四处浮现着。从远处眺望城堡,类似圆形的塔以及看起来很牢固的胸墙,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模仿的是西欧古堡;但再看看细节的话,又会发现其中独具匠心地混杂着哥特教堂风格。总而言之,这是一座把古堡和教堂塞进一个模子里、强行融合而成的建筑物。


   鹫羽曾见过「爱丽丝·镜城」,所以受到的冲击不像古加持他们那般巨大。但就算是这样,他只要一停下脚步,便觉得内心的震惊无法平静,甚至踌躇得不想靠近城堡。城堡周围堆积的落雪有些发黑,寒风如刀刃般迎面扑来。鹫羽艰难地继续前行,古加持沉默无语,无多和入濑亦是闭口不言。正面那宽阔的门廊湿漉漉的,未积一片飘雪。门旁扔了团塑料管子,看来有人曾用管子将水引来,融化了积雪。这也算是没有铲雪锹时的应急措施了,只不过,若继续这样冷下去的话,到夜里就会变成一个天然的滑冰场吧?又或者,门廊会屈从大暴雪的淫威,再次被白雪覆盖。


   「搞不好的话,连门都会被埋掉吧?雪为何会下这么大?以前,我在山形县工作的时候,可吃够了大雪的苦头!」


   「因为风是从陆地刮过来的缘故吧!」


   一直沉默着的无多突然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他旁边的入濑用双手捂住了脸,似乎很冷的样子。


   「怪不得有股西伯利亚的感觉。」古加持笑道,「倘若只是暴风雪的话,尚能容忍,但愿别积雪才好!」


   「一般会积多厚呢?」


   鹫羽满脸不安地问道。


   「厚得让你头大。虽不知这岛上的情况如何,但这建筑物估计是没有应对积雪的设施。其实,没必要太担心吧?怕就怕到时候雪太大,船出不了海,那就麻烦了。唉,反正先祈祷大伙平安无事好了!」


   鹫羽一行人聚集在玄关的门廊处,门从里面上了锁。鹫羽抓着门环,「笃笃笃」敲了三下,里面全无动静,又敲了三次,这才从里面传来一道话音:


   「欢迎光临『爱丽丝·镜城』!


   「Andwelcomequeen'sguests,(向王后陛下的客人们,)Withthirty-times-three!(献上三乘以三十遍的欢迎!)[这句话是从《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AndwelcomeQueenAlicewiththirty-times-three!」(三乘三十遍敬献给爱丽丝王后)变化而来。]


   「去接船的鹫羽君差不多该回来了吧?那么就可以说『大家都到齐了』!通常,在封闭的情况下杀人,每杀一个人,总人数就会减一,而老夫正酝酿着这种题材的小说,就是从无人生还的情况下往前倒叙,遇害人物相继登场,当大家齐齐露面之际,就写上『闭幕』这种字眼。这种推理很有抒情诗的美感吧?你觉得如何?」


   「一点也不如何!若要我去看那种无趣透顶的东西,不如直接跳海算了!」


   「那你会冻死的哦!」


   「这个时期,比起气温,水温更加暖和!本大爷才不会傻到去冻死。」


   海上哧哧冷笑着,仿佛有满腹坏水。他从夹克衫里随手拿出根烟,用桌上放着的打火机点燃了。


   窗端望了一眼他的动作,从凳子上起身走近窗户。大雪纷纷落下,且有继续变大的倾向。雪花像被污染的羽毛一般,在这阴沉沉的天空中四下飘舞。窗户有两层结构,以防止室内的暖气向外泄漏,但窗玻璃表面却冷得吓人。这里是「爱丽丝·镜城」的一个房间。窗端他们很随意地称这间屋子是游戏室。室内摆放了很多游戏道具,角落的玻璃柜内则有多种美国制纸牌,抽屉里还放了很多桌面棋牌游戏,地产大亨、苏格兰场、象棋、麻将等应有尽有。墙壁上自然挂着飞镖的标靶。室内更摆着高级的台球桌和上等的台球杆。海上邀窗端玩一局台球,但长时间的旅途奔波使后者相当疲倦,更何况他一大把年纪了,要和海上进行对等的比赛,委实有点困难。要知道,他最后一次摸台球,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海上被窗端拒绝,兴致索然地走向柜台,从里面挑出几瓶威士忌,返回桌边向窗端劝酒。两人遂你来我往地喝起了加冰的威士忌,打发掉了近一个小时。


   窗端坐在桌前的沙发上,海上则坐在他对面。这男人原是刑警,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严厉的面孔,身上的肌肉紧绷绷的,套着件宽松的深灰色夹克衫,多少缓和了一点他那过度结实的身材。


   「那你喜欢哪种推理呢?」窗端问道。


   海上从口中轻吐出一个烟圈,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窗户那边:「要我说啊,首先犯人必须很强,而且要强得不像话!不是被侦探一逼问就哭哭啼啼、坦白从宽的那种软蛋,而且不会因这样那样的小事就挂掉,就像电影《虎胆龙威》那种。然后,那家伙把和平生活着的家伙们一个个全都干掉!」


   「你这……哪有推理性可谈?」


   「犯人的残暴性就是推理本身,用那无法想象的残暴将人挨个杀死。」


   「简直就是小成本制作的恐怖电影嘛!说是推理,更像是恐怖……不,该说是血腥才对。」


   「本大爷说的不是推理这个类型,而是犯人何等冷酷,」海上斜斜摇晃着手上的玻璃酒杯,「唉……算了,现在说这个好像有点不合适,我辞掉刑警工作的理由,就是因为不管哪个犯人都只会犯一些可怜又无趣的案子!因为隔壁太吵了,就用球棒殴打邻居;因为妻子外遇,就用刀杀了她!妈的!开什么玩笑!身穿黑衣、手拿斧子的面具男人在哪里?哪里都没有!既然没有那种人,那么要抓捕他的本大爷就不必存在了,这是存在性的危机啊!你能理解吗?老爷子,用你喜欢的那种正统推理来说的话,就是永远找不到会按照若山牧水的诗歌来杀人的家伙呀!」[若山牧水(1885-1928),原名若山繁,对短歌、俳句、新体诗颇有造诣,一生出版歌集十四本,极度嗜酒,无酒便无法创作,亦不能挥毫,后因酒精中毒而死。]


   「先不提若山牧水。你的心情,老夫并非不能体会。」


   「老爷子你也喝嘛!」


   「酒对肝不好,你也少喝点。」


   「是吗?那好,老爷子对这棋盘有何看法?」


   「嗯……」


   窗端俯视着桌上的棋盘。


   木质的棋盘,表面光滑,镀有一层树脂薄膜。正方形的框子里面,画着八乘八的小方格,颜色不是普通的黑白两色,而是白色和褐色。盘面上分布着棋子,一眼望去,好像是随意摆放,但每个棋子的位置又显然带有各自的含义——在普通的对弈里,棋子是绝不会这样摆放的。


   「有十个白色的棋子。」


   窗端摘下老花镜,把眼镜腿叠回又打开,缓缓开口。


   「主教(相)、城堡(车)、骑士(马)各有两个,士兵(卒)有四个,没有国王(王)——通常来说,若没有国王的话,就无法开局,但仔细看看棋子的摆放,又会发现这不是随意摆的,而是完完全全放在格内。更何况『十』这数字,就算老夫不愿意,亦不得不有所想法。你听好了,老夫是如此想的,这白色的棋子,会不会是代表印第安人的小瓷人呢?」


   「西洋棋的棋子岂会变成印第安小瓷人?真要说的话,和主教相比,印第安人更适合当祈祷师呢!」海上说罢,似乎突然想到了某事,「你是说,范·达因的……」


   「不是《主教杀人事件》,而是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这部小说里,杀人是按照英国古老的童谣进行的,这首童谣的内容就是讲述十个印第安人挨个死去,故事中的行馆位于一座叫印第安的小岛上,馆内的桌上放了十个印第安小瓷人,每少一个,就代表有一人遇害。到访该岛的十个人,最后一个不剩,全被杀死了!」


   「啊,那个我很早很早以前好像看过呢。」


   「尔后,这种被害者遇害未久便告消失的东西,譬如人偶,侦探小说迷们通称之曰『印第安小瓷人』。」窗端扬扬得意,问道,「如何?是不是跟咱们眼下所处的环境很像?」


   「是吗?」


   「你仔细看看棋盘。若鹫羽君他们安全到达城堡的话,包括他在内,就增加了五个人,加上咱们这些先到者,正好和棋盘上的棋子数目相同。说到底,咱们只是盘面上摆放的白色棋子罢了。」


   「等等,莫非你没算路迪这女的?」


   「算了,招待者当然不能例外。只有大家都站在棋盘上,游戏才能开始。包括女佣堂户小姐都算上了。现在,她估计正铲着雪呢。招待我们的路迪小姐,自我们到了城堡,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更不知道在做什么。」


   窗端刻意将话音压低。虽未看到窃听器或隐蔽摄像头之类东西,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棋子的怪异摆放足够挑起他的戒心了。


   「克里斯蒂那小说中的犯人,就在十个人当中吧?虽然我忘了是谁。你是说,我们当中有犯人?」海上把还剩短短一截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或许正如老爷子所说,若真有谁最初就怀有杀意的话,和小说的共同点就是把准备杀掉的人都喊到这岛上来。但为何人们都会像笨蛋一样被杀掉?人又不是玩偶,不会像玩偶那样悄然消失,好歹总要抵抗一下的吧?」


   「正好相反,对天真无邪唱着童谣慢慢靠近你的死神,咱们人类正如玩偶一样,毫无还手之力。或许,玩偶正好象征了无能为力的死亡。倘若是那种意思的话,棋盘上的棋子就很合适。」


   「别开玩笑了!本大爷才不会被干掉,绝对不会被干掉!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他若把这座岛比作棋盘的话,本大爷肯定是最后一个留在棋盘上的!」


   「气势真不错呀。」窗端放下酒杯,微微一笑,「怪异的城堡,受邀而来的侦探们,充当印第安小瓷人的棋子,你不觉得其实挺有趣的?刚才,你说这世上不可能存在正统推理式的犯人,说不定接下来咱们就能碰到呢?」


   「能不能有指望,难说。」


   「嗯,眼下确实还没人被杀,也有可能这一周都平安度过。大概是老夫的杞人忧天吧,如果能离开这座岛的话,送你一辆自行车当礼物好了!」


   「我才不要!」


   「不过,凡事都有个万一。老夫脑袋里的灰色脑细胞正发射着危险的信号,而且是没完没了地发射。只有智慧生命体才会从事物的顺序和排列中预想到一种模式,继而引导这模式走向结局;但同时有能力改变这些的,则只有咱们人类。眼下,咱们就是这样注视着西洋棋盘上疑似会发生的现实。借一句前辈的话:若犯罪可能发生的话,就可以用推理事先推测出犯人是谁。」


   「若真像老爷子所说,有人想要图谋不轨,那铁定是邀请我们的路迪了!」


   「老夫有同感。」


   「什么嘛,老爷子,说一堆很了不起的话,结果想的还不是如此简单。其实你什么都没想到吧?推测路迪是犯人的根据在哪里?」


   「这很简单,路迪这小姑娘大学里学的不是英国文学吗?虽然老夫不知她曾否涉猎侦探小说,但目前我们面前摆着的这个西洋棋盘上,英国推理作家的英灵无疑正华丽地舞蹈着。而且不止一位,从这棋子的阴影里,我还看到了另一位英国作家的默默微笑。」


   「还有一位?」


   「刘易斯·卡罗尔。既然你决定来这『爱丽丝·镜城』,想必曾看过两部爱丽丝童话吧?」


   「没看过。」


   「真服了你了,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呢?唉,算了,为了后辈,老夫就把一些大概的事情告诉你吧!」窗端坐直身子,故意清了清嗓子,「刘易斯·卡罗尔,本名查尔斯·勒特威奇·道奇森,英国柴郡某地出生。一八六五年,他创作了《爱丽丝漫游仙境记》,六年后又出版《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六年间,刘易斯·卡罗尔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比较一下这两部作品,说不定就会知晓。唉,对没看过作品的你,说这些也没用,那大概算是路迪小姑娘的研究领域了吧。闲话按下不说了,目前,最重要的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某日,『爱丽丝』不慎跌落镜子里的世界,在一切事物都相反的镜中世界,她满怀不安,四处走动,直到碰见『红色王后』,才知道镜中世界就像棋盘般被规划成正方形的样子。她接受『红色王后』的建议,也想成为『王后』,所以她把自己当成『白色的兵』,一直走到棋盘对面的边缘地带。西洋棋中,『兵』一旦杀至敌方底线,就可以变成『王』以外的任何棋子。受『白色骑士』的帮助,她最终变成『白色王后』,拿下了『红色国王』,故事就此结束。实际上,整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都是以下棋的顺序铺垫展开。」


   「哦?无非是奇谈怪论罢了。」


   「和《爱丽丝漫游仙境记》相比,《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故事结构远比前者缜密,不仅卷首画有下棋的进度表,而且还配有解说。但故事中的下棋方式和现实比赛不同,白方的数量比红方多出几倍,对方能将军的时候又不将军,实际上行不通的做法亦有很多。只不过,对镜中世界的人们来说,现实中行不通的事,说不定反而是他们真正行得通的事呢。」


   「原来如此,我明白老爷子想说的事了。路迪就是把《无人生还》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结合起来,摆下这个棋局的吧?」


   「老夫可没断言是路迪小姐。」


   「除了她还有谁?但我只有一点不懂——棋盘正中间的位置,孤零零摆放着一个黑色王后,那是什么意思?这代表着什么?」


   「就是将盘面上棋子吃掉的死神!象征咱们的棋子并非简单消失,从这特意摆出的棋局来看,可能是要按照游戏的进展,由这黑王后——看不见的犯人黑影——将棋子挨个吃掉吧?王后是西洋棋中最强的棋子,横、直、斜均可行走,又不限移动格数。对了,你能看出哪个棋子会最先被吃掉吗?」


   「你确定犯人是路迪了?」


   「据说,英国文学中她主要研究维多利亚时期的怪诞文学。在船上的时候,我和她聊起这个话题,她跟我聊了很多爱德华·李尔[EdwardLear(1812-1888),英国著名诗人、作家、画家、插画家,所写的怪诞(Nonsense)诗家喻户晓,几乎是孩子们的必读书。]的诗。先不说李尔了,刘易斯·卡罗尔是世纪末怪诞文学的执牛耳者,所以她不可能对此没有研究。」


   「难道说,那女的把我们这些客人叫到岛上来,又特意放个西洋棋盘,妄图把我们按下棋的顺序全部杀掉?真是阴险的女人!」


   「小点声!」窗端斥责了海上,「这里可是她的城堡,虽然实际拥有者是她伯父,但是和她的城堡没区别吧。小心为上。」


   海上咂了咂舌,留神观察着周围,动作亦变得灵敏起来,似乎故意不发出响动。


   「那女人要把所有人都杀死,好像不太可能。」


   「的确。若模仿下棋的话,料想不会选择一次性全体毒死的下毒手段,我本想若犯人是妇道人家,大概会使用毒药,但看来似乎不会。」


   「路迪雇来当女佣的那个叫堂户的女人怎样?她们两人会不会是共犯?」


   「有可能!」


   「那样的话,堂户这女人就很可疑了!」海上环抱着双臂,「嗯,等等,老爷子,那你呢?」


   「嗯?」


   「路迪是不是研究卡罗尔的专家,我不清楚。但你同样知道《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是按照西洋棋的规则来展开的,对吧?所以,这棋盘有可能是老爷子你亲手放置的,更何况你还一个劲儿宣称这里面有克里斯蒂和卡罗尔的双重影子呢!——这棋盘,其实就是你放置的吧?」


   「原来如此。的确可以那样想。你收到了这里的邀请,果然是有点脑子。啊,别动肝火,棋盘这事,不光是老夫,但凡读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人,恐怕都能轻易想到。但要把眼下的情况和《无人生还》的死者人数相联系的话,恐怕就需要有些狂热者的直觉了吧?」


   「你的态度突然变了呀?」


   「无法否认,老夫曾有放置棋盘的机会。包括目前赶向这城堡的后面那群人,昨晚都有可能坐小船悄悄上岛,事先把棋盘放好。有那种带马达的小船,来回一趟肯定不成问题。」


   「结果,就是这个结论?喂,喂,简直是一大堆废话嘛。」


   「嗯,嗯,」窗端抱臂嘟哝道,「但愿只是我杞人忧天。」


   「是不是年纪大了,就会把一切事都往死亡上扯?」海上咯咯笑着,「这种空洞洞的推理最不可取了,老爷子你喜欢的推理,想来也都是这种内容的吧?你这辈子还真无趣,别再看那种东西了,歌颂一下最后的人生吧!」


   「你别嚷嚷,老夫尚未放弃人生呢!」


   窗端突然站起,抓住桌上摆着的棋盘,将上面的棋子全部倒到地上。「骑士」撞到桌脚后弹得老远,两个「主教」掉到了书架旁边。本就棋身略小的「士兵」,此时更是星落坠地。


   「喂,你干吗?」海上惊叫道。


   「把它们都弄乱!如果那个尚未现身的犯人是真心要杀人的话,就会把这些散落地面的棋子若无其事恢复原状的吧?这样,就可以证明这到底是一场游戏,还是真有阴谋!」窗端俯身捡起一个「主教」,「顺便,这个就由老夫来保管吧。」


   堂户想起塑料管还扔在玄关前没收拾,便转身离开厨房,向玄关走去。若把湿掉的塑料管晾在这种寒冷的空气里,极可能会冻裂,说不定以后就没办法用了。眼下积雪未深,放点水就能将雪融化,倘若到了明天,没准用管子都不行了!她之前本想用雪锹的,却不知放在「爱丽丝·镜城」的哪里,只好不了了之。


   不知何故,堂户只觉得她肩负着和这大雪一样厚重的责任感,不禁有种奇异的焦躁。她深深一叹,真不知这是第几次叹息了。


   她急匆匆穿过圆形回廊。「爱丽丝·镜城」的内部几乎没有装潢,天花板依然是模仿大教堂,高高在上。走廊也造成教堂里细长侧廊的风格,墙壁上柱状的突出部分有规则地并排着,形成拱门形状,一直延升至天花板。这一切犹如圣母教堂[Frauenkirche,全称DerDomzuUnsererLiebenFrau,慕尼黑标志性建筑,1488年落成。]一般,构筑成复杂的星斗模样,创造出不可思议的几何学世界。空气仿佛都清冷地凝结了,脚下因铺了颜色红艳的短毛绒毯,踩上去全无足音。


   堂户在这宛若迷宫的走廊里走动着,渐渐迷失了方向,四下里浑无生意,仿佛置身死寂的冥界。


   那走廊忽而变窄、忽而变宽,让人忍不住有些头晕目眩。这不是幻觉,而是走廊原就扭曲的缘故。她喘息着,步速降了下来,愈行愈慢,最后都分不清是走动着还是站定了。她只觉得额上冒出冷汗,环顾四周,唯见墙壁。是继续往前走,还是折回?说不定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继续前行,不知会走到哪里;但若折回去的话,总该能回到厨房。堂户仿佛要说服自己般点了点头,转身往回走。


   「你在干什么?」


   「呀!」


   堂户吓得尖叫一声。


   山根就贴在她的身后。她是和堂户、路迪坐同一条船到达岛上的女性。发尾反翘的青丝柔顺地伏在暗色正装的肩头,一条剪裁得体的紧身裙包裹着她修长高挑的身段,高跟鞋的高度恰到好处,年龄估计不到三十五岁。她窃窃笑着,倾身向前,一阵海洋系香水的淡香向堂户袭去。山根用手挽起堂户的手臂,越靠越近,最终,两人间无缝无隙,若将脸从正面移开,就看不到各自的眼神。堂户一时愣住,没有从对方身边离开。


   「你好,我叫山根。」


   「是,那个……我知道。你不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吗?」


   「哎呀,是吗?」山根一脸惊慌,却没有要拉开距离的意思,「我只能这样和人谈话,身体不靠近的话,反正我们都是女的,没有关系嘛。」


   听到她用一种刚起床似的沙哑嗓音在耳边私语,堂户有了种奇怪感觉。乘船时未曾交谈,所以没有察觉,这是一种能让人未饮先醉、沉溺其中的嗓音。


   「那个,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挺远的呢,从东京。」


   「呃……不是指那个。刚才,我都没发现走廊里有人,你突然站到我背后,所以我才想问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很近呀——是厕所。那边有个洗手间。」


   「你没迷路?」


   「这里虽然很大,但我才不会迷路啦!我很擅长看地图,对图形方面很内行哦,路走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掉。」


   堂户不习惯和别人如此贴近地说话,所以她的问题都无法好好表达,甚至连理解山根的话都要费一番功夫。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奇怪?是不是呀?」


   「那个……没有啊。」


   「经常有人说我讲话很怪,真抱歉呢!他们说我颠三倒四,但我觉得其实不对,明明是倒置才对。所以,需要一点时间吧?来理解我说的话。没关系,别介意,我早就习惯了——被别人说成是奇怪的人。」


   「山根小姐也是侦探?」


   「对啊,你有看法?对侦探?」


   山根的身子稍向后退,让堂户看清她的嫣然一笑,继而又贴了近来。


   「那个……容我失礼问问,你和男人说话时是怎样的呀?」


   「基本一样,但是会保留一点点距离。比如说,这样,牵着手。」


   山根握着堂户的右手,离开了一点距离。


   「对我来说,这样其实更方便说话,黏得太紧的话,会不好意思的。」


   「我相反,如果不尽量缩小个人空间,就说不出想说的话。个人空间——你理解不?」


   「不理解。」(录入:我理解了,世间称之为倒贴。大雾)


   「人类会以自身为中心,将半径一点五米半左右的领域视为个人空间,一旦别人踏进,就会觉得紧张。就像你刚才那样。若他人和你的距离不足一点五米,想必你会感到一定压力的,会紧张吧?抱歉,我刚才给你施压了。」


   「只是牵着手的话,还好。」


   「牵着手,就会有平和的感觉吧?」山根再度窃笑,「除了拥有相同基因的人,剩下的都是敌人。身边有敌人,当然会萌生戒意,生存就是战斗!这个地球上,有生命的物体都是互相杀戮、互相灭亡而幸存的。我们的基因,大概从很早前就刻上了防备敌人的手段,故而总会不知不觉目测安全距离。这种谈话是不是挺无聊的?」


   「不会无聊呀。」


   「那就好,我很喜欢和别人说话。嗯,只有人类才是特殊的,是社会性的动物。然后,该怎样表达呢?个人空间会根据社会性增大、缩小。拥挤的公交车内,大家的个人空间都是萎缩的,不断缩小、再缩小,难免觉得很挤。相反,当个人空间变大——譬如独自开车时,整辆车都会变成个人空间。但话说回来,蜜蜂和蚂蚁同样都是社会性的共同生活,它们是例外的。你喜欢蜜蜂?我讨厌。」


   「那个……」


   「嗯?」


   「我就算是跟朋友相处时,都会有意保持些许距离的。」


   「是吗?据说女性的个人空间相对要狭窄一些呢。有时,女孩子聊天几乎脸碰脸。」


   「我做不到,唉……」堂户叹息着缩了缩脖子,「嗯……咦?我好像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啊,对了!我正要到玄关那边,却迷了路!那个……山根小姐,你知道去玄关怎么走吗?」


   「当然。」山根用下巴向走廊那端示意,「对面就是。」


   「那里有要收拾的东西!那个……以后再来跟我聊天吧,我先走了。」


   「好,再会!」


   堂户离开山根,继续沿走廊前行。


   走廊里几乎没有安装照明设施。就算有,也只是零星几处,而且并未亮灯。用电过度会使发电机超出负荷,所以只好把总开关的安培数设至最低,不常用的电灯一概不开。


   四下里一片昏暗,令人毛骨悚然。堂户回头寻觅山根,但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手上还残留着两人手掌的触感和温度。


   前方传来话音。堂户拐过走廊的一个弯角,打开一道门。门那边是连接玄关的大厅,大理石铺就的地板冷然泛光,模模糊糊倒映着天花板上那巨大的照明灯。右手边有条大楼梯直通二楼,楼梯的正中间是一道左右双开门,门外就是玄关的门廊。


   背门而立的,正是路迪。她顺滑的金发拢至后脑,扎成一个俏丽的马尾,虽说是混血儿,身材却很娇小,哪怕跟日本女性站在一起都很难显眼。她用一口略带英语口音的日语,开朗地大声打着招呼。看来,其他客人都如约到访了,路迪正在尽地主之谊,欢迎他们到来。


   「啊,堂户小姐!」


   路迪察觉到堂户,向她招招手。堂户轻轻颔首,走到她身旁。只见四位客人身上积着厚厚的雪花,兀自瑟瑟发抖。他们正满脸疲惫地抖落头上的积雪。


   「各位,接下来的一周内,将会由这位堂户小姐照顾我们,请大家友好相处哦!」


   「各位好,初次见面,我是堂户。」


   堂户垂首问候,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只顾拍打身上的积雪。


   「啊,您好!我叫古加持,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高大的古加持抬起头来,亲切地打了声招呼,他身旁的无多和入濑跟着默默点了点头。自报姓名之余,无多亦帮入濑报了姓名。这位芳名入濑的女性,只是像机器般把脸面向堂户,一句话都不说。和他们同来的另一位男性是鹫羽,堂户认识他,他们曾同乘先出发的那条船。


   「鹫羽先生,接船辛苦了!」


   「别客气。」


   「我们要做的准备太多,无法分身,只好劳烦鹫羽先生帮忙接船。房间里很暖和,请好好休息。我带大家去房间吧。虽然不是很宽敞,但打扫得很干净,肯定不会让各位失望!虽然城堡的各个地方给人印象较怪,但房间内还是很不错的,再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装潢风格哦!啊,直接穿着鞋子进来就行了,地板很滑,请小心点,我都摔过两次啦!」


   路迪领着客人走进大厅。


   和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城堡相比,身为主人的路迪,竟给人一种无忧无虑之感。这性格跟阴暗、压抑的城堡截然相反,但又不像是故意做出的演技。堂户以前看城堡说明书时,曾想象路迪是位脑子有点问题的老女人,但实际会面之后,却意外发现她是一位聪明伶俐的女性,而且还很年轻,和自己差不多岁数。本来,听说要到一座莫名其妙的岛上出差,堂户还觉得非常可疑,但和路迪见面之后,就决定来江利岛了。


   「堂户小姐,塑料管还放在外面,请收拾一下,以免冻坏。」


   「是,对不起,我马上去收拾!劳烦路迪小姐出来迎接客人,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一起努力把晚餐搞定吧!诸位,请跟我来。」


   「等一下!」鹫羽喊住了路迪,「观月先生到了?」


   「还没到呀。」路迪夸张地摊开两手,「观月先生在哪里?难道没坐上这艘船?」


   「没有,他和我们一道来的,但一踏上岛就无视鹫羽君的带路,独自先走了。说起来,走到一半时都忘了看那家伙有没有留下脚印了,该不会迷路了吧?」


   古加持笑得东倒西歪。


   「不会是遇难了吧?」


   「不会吧!」鹫羽脸色一紧,「眼下,还来得及循着足迹找到他。」


   「没准他是个意想不到的糊涂蛋呢。」


   「有可能!」


   鹫羽和古加持咬着耳朵笑道。


   此时,门开了。一个全身都被雪覆盖住的小个子男人突然闯了进来。门外是皑皑大雪,混着雪花的寒风如虎狼般自男人身侧扑进。男人反手将门关上,也不拍拍身上的雪,便径直走向众人。


   「哎呀,你们还真快呢!」


   「是观月先生?」


   「嗯,对。」观月眼光直勾勾盯着路迪,「你就是把我们召来的人?」


   「对,没错,我就是路迪。接下来的一周,让我们友好相处吧!请多关照。」


   「没想到你会让我们坐捕鱼船!如此不周到的服务,先行谢过,望多关照!那好,观月的房间在哪里?」


   「稍等,我想您先把身上的雪拍拍较好。现在,就带诸位去各自的房间,请跟我来吧。我先说明一下,这幢建筑物里只有一个浴室。虽然一次能容纳十人,但事先没商量好的话,女性和男性不方便一起泡澡,虽然我不介意混浴。」路迪掩口一笑,「但话虽如此,其实浴池是不能装水的,因为很早就断水了嘛。嘿嘿嘿,就请大家忍耐一下,别泡澡了吧!」


   「那你要我们怎么办?一星期都不洗澡?」


   「有两个淋浴室,一楼和二楼各有一个。一楼是女性用,二楼是男性用。」


   路迪说着,拉古加持他们上了二楼。客房都在二楼的东侧那栋,所有人都可以拥有一个独立房间。现在,除了先到的那些人,其他人都未分配房间,大概接下来就该安排这些事了吧。堂户在楼梯下目视着他们离开,而后转身开门去收拾塑料管。


   外面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系着围裙、连大衣都没穿的堂户冷得几近冻僵。雪越下越大,大风低吟着呼啸而过。先前用水将雪溶化的地方,又开始慢慢积雪,眼下则成了一张雪白的画布,只消有支画笔在手,就能够尽情泼墨。堂户紧缩着身子,从积雪里挖出塑料管,急忙退回屋内。她从里面反锁上门,将塑料管缠绕在门边的雨伞架上。或许,最初选择用水融化积雪的方法是错的,如此大的雪,放水根本没用。


   她转身将大厅抛诸脑后,回厨房继续准备晚饭。


   「暖炉里面装了煤油炉。」无多用冻僵了的手扶着暖炉,瞅了瞅里面,「冻住了啊。」


   他离开炉子,走到入濑坐着的床边。入濑可能不习惯长途旅行,眼下正累得瘫坐床上。无多挨着她坐下,床像波浪般晃动了一阵。她勉强向无多挤出一丝笑容。被雪打湿的外套挂在窗边的挂钩上,仿佛和白色的窗帘融汇。只有帽子依然戴在她的头上。


   「冷不冷?」无多问道。


   入濑摇摇头。


   「写生簿在哪里?包里?」


   入濑又摇摇头。她从长裙的口袋里拿出一本代替写生簿的大便签本,封面上画着一只黄色的小鸡,还挂着一支小小的笔,这是她很喜欢的一个便签本。她打开本子,握笔疾书。


   ·这个就可以了(录入:用带·代表写的,因为入濑是个哑巴)


   ·写生簿好大


   入濑写毕,递给无多看。


   「这样啊,虽然跟我用便签本也行,但其他人可能会看不太清楚,毕竟这本子太小了呀。大的写生簿,别人看着也方便些的。」


   ·这个就行!


   最后那个感叹号强调了她的想法。


   「我知道啦,你喜欢就好。」无多无可奈何道,「我的房间在对面,有事的话就来找我吧。」


   他起身往房门走去,写字的声音在他背后沙沙响起。正打算开门时,有东西砸到了背上,坠落地面,是入濑的便签本。


   ·等一下


   掉在地上的便签本,恰好翻到了她写字的这页。无多捡起本子,回到床边。


   「这东西不是挺重要的?别乱扔呀!」


   他把本子还给入濑。


   ·别扔下我


   「我只是回房间罢了。」无多耸耸肩膀,「你故意摆出那种伤心的表情,就像一只快要饿死的丑小鸭呢!」


   ·你管我


   入濑把便签本一扔,爬上床钻进毛毯。本子的前面某页写着「无法原谅」这几个字,因她无数次打开翻阅之故,现在随便一扔,本子就会自动掀开这页。


   「入,别生气嘛。」无多拿起便签本,「你不仅怕寂寞,还这么……任性,真让我吃不消啊!」


   一只手从毛毯里伸出,一把抢过无多手上的便签本,又缩回毛毯里。


   「要不要和别人说说你的情况?」


   ·不说也没事


   ·我无所谓


   「真暧昧呀,这句话里,似乎包含了一点希望我去做的意思?不过,这也不是大事,把头从毛毯里伸出来吧,里面那么暗,写不了字吧?」


   入濑听话地在床上蠕动着,改变了身体的朝向,把脸露出外面。


   ·如果没有光


   她拿着笔的手略略一滞。


   ·如果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无多君怎么看这个


   ·怎样和我对话


   「首先,我不理解你那『世界变成一片黑暗』的意思。」无多淡淡说道,「我讨厌那种幻想般的假设。」


   ·总之就是变成一片黑暗


   「那我就用手电筒看。」


   ·如果没有呢


   「那我就等着,等到你开口说话。」


   ·我的病


   入濑停笔,雪白的页面被文字填满了。几乎全是片假名,这是欲提高书写速度、尽量不使用汉字的结果。入濑翻开新的一页,继续挥笔。


   ·大家肯定觉得


   ·我是个奇怪的人


   ·因为一句话都不说


   「的确有点奇怪,连招呼都不打。我都说了让你带写生簿,你偏偏不听。」


   ·用写生簿


   ·感觉好丢脸


   「晚饭时大家会集中的,到时候再跟他们解释吧。这没什么好丢脸的,还有比你更奇怪的家伙呢,好像叫观月来着?」


   入濑点点头,笑了。


   比起文字及语言,表情的变化,更容易揣测出对方的心情,所以无多的视线一般不离开她的脸。


   ·侦探


   ·其实都很怪


   「包括我?」


   ·对呀


   ·你都不会扔下我独自走掉


   「这是我的工作嘛!」


   ·是吗


   入濑欣然笑了。


   「别笑得那么诡异啦!」


   ·侦探


   ·果然很怪


   「不要写了一次又一次。」


   ·讨厌总是命令我


   「我知道了,不命令你。」


   ·我有点事很在意


   ·刚才古加持先生他们说的


   ·孤岛杀人之类


   「这只是他们的想象吧。实际上,的确有那样的小说,而且正好和我们的情况相近。」


   ·正好相近


   ·这一点就觉得不舒服


   「小心些总是好的,我也戒备着呢。老实说,现在这座岛上,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能相信。同行业的本来就像敌人一样,路迪和她雇来的那个佣人也不能相信。」


   ·那我呢


   「你让我把你列到嫌疑犯里?」


   ·说得也是


   ·如果


   ·你是个优秀的


   ·名侦探


   ·我把谁杀了


   ·你会不会抓我


   「如果我真的是位名侦探,就算你想杀人,我都不会让你得手。」


   将近晚上九点,除了堂户,大家都坐到了餐桌前方。


   鹫羽是第三位抵达餐厅的人。窗端和海上已经并排坐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边上,鹫羽在他们对面的椅子就座。大家的座位事先似未安排。餐厅的装潢比客房那讲究的装饰要朴素一些,没有显眼的日常用品,甚至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唯一装扮门面的白色餐桌上,并排放着十个三叉烛台,上面未插蜡烛。鹫羽面前还摆着一个很大的空水果篮,碍事得不得了。过了十分钟左右,以古加持为首的其他侦探们陆续进来,路迪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诸位,再次欢迎你们光临『爱丽丝·镜城』!房间的感觉如何?其实,几个月前,『爱丽丝·镜城』堪称一座幽灵城堡,好事的伯父从白角家族把这座岛买下来快有三年了,这期间,没有一个人在这城堡里住过。大约一年前,伯父提起这里,此前我都不知道居然有这样的城堡存在!我没有请清扫工人,只随便打扫、收拾了一下,就算是变得挺干净了吧。」


   「嗯,微妙地再现了大英帝国繁荣昌盛时的优美及才智,还表现出难以形容的世界末日之感。回房休息时,维多利亚女王那美丽的容颜似乎浮现在眼前。」


   窗端大发感慨道。


   「真是个夸张的老爷子。」海上斜着眼睛,望着窗端嘟哝道。


   「蒙您不弃,我深感荣幸。选择留在日本,没回英国,真是太对了呢。」


   连着厨房的那道门打开了,堂户推着一辆银色的大台车走进来,上面装着食物。


   「各位,猜猜今天的晚宴是什么?请别惊讶哦!」


   「有什么好惊讶的?」古加持摸着下巴上的邋遢胡子,「不就是蛋包饭?」


   堂户慢吞吞地逐个发放的盘子里面,装着蛋皮煎得很是漂亮的蛋包饭。


   「没错,就是蛋包饭!」


   「是不是从维多利亚时代,蛋包饭就很流行了?」


   「不是,这只是我的拿手料理罢了,因为没雇厨师,所以这是我和堂户小姐一起亲手做的,很好吃哦。」


   「好不好吃都无所谓啦。路迪小姐,要照顾这么多客人,只有你和堂户小姐两人够吗?」古加持问道。


   「我谁都不照顾。」路迪笑得一派优雅,「料理只是我的兴趣,请别误会。从头到尾,自己的事请自己打点。当然,如果有求于我和堂户小姐的话,我们会尽力帮忙,一般的小事都没问题,请别因服务不周而发火。毕竟你们都是自愿前来的。」


   接着蛋包饭而来的,是硬邦邦的面包和炖菜。名曰晚宴,实则徒有虚名——连前菜、后菜都没有。鹫羽不再对本周的伙食抱有任何期待了。


   「各位,请趁热吃吧!」


   「等等,不会下了毒吧?」海上说道。


   鹫羽拿起汤匙的手,倏然停在半空。


   「毒?」


   「肯定有一两个人是被毒死的——按照那本小说,好像第一个人就是被毒杀的。首先,有下毒机会的人报上名来!」


   海上专横的态度使餐桌上飘荡着一股不愉快的氛围。但路迪的心情似乎一点没受破坏,依然笑吟吟地坐在那里。


   「料理是我和堂户小姐做的,但我们并非一直待在厨房里,倘若谁偷偷跑进来下点氰酸的话,我们也不会察觉。那好,我先吃了,肚子都饿扁了。」


   「堂户去哪里了?」


   「厨房里呢,她似乎要稍后再吃。」


   「不会一上来就下毒啦!」古加持吃着蛋包饭,「味道不错。」


   鹫羽四下窥视了一遍,小心咬着面包。海上则皱着眉头,吃了口炖菜。


   「趁中毒者尚未倒下,让我说说规则如何?」


   路迪开玩笑似的说道。有人对她的话作出了敏锐的反应,亦不乏假装没听见者。鹫羽就是前者,而山根她们则动都没动一下。


   「是非常非常简单的一条规则:


   只有最后活下来的人,


   才能得到『爱丽丝·魔镜』。」


   「我和大家一样,也不知道『爱丽丝·魔镜』到底藏在哪里,或许你们会觉得我是说谎,但我既然大费周折、特意把各位请来此岛,望各位务必相信我没有说谎。实际上,我很期待各位能替我搜查出那面镜子。相比之下,你们的确身处劣势,谁让我是最熟悉这建筑的人呢,但你们毕竟是侦探,而我不是,所以,希望各位能努力寻宝。」


   「不是『找到』的人,而是『活到最后』的人,才会得到镜子?这话如何理解?」鹫羽问道。


   「其含义望各位自行理解,总之规则是不会变的。」


   「就是说,包括互相残杀、抢夺都行?」海上咧嘴笑道。


   「规则就是规则。」


   「不出意外的话,大家都会活下来的。如果一周后,回程的船抵达小岛,大家都活着,怎么办?」观月首次发言。此前,他一直埋着头,默默咀嚼面包。


   「按照规则的字面理解,权利归存活下来的全体人员共有。倘若眼下这里坐着的各位都活着,那权利就是你们大家的。而后如何处置,由你们自行商定。到了那时,我会自动弃权的。但是,这条规则会根据不同人的理解而发生微妙的意思变化吧?请别忘了『最后』两字,或许,只有真正理解了『最后』的含义之人,才能拿着『爱丽丝·魔镜』离开小岛,交到委托者的手上。这两个字常常带着诗歌般的意蕴呢!」


   「哼。」观月的下巴一扬,仿佛俯视着路迪一般,「我观月对『爱丽丝·魔镜』没有兴趣,但身为一名侦探,委托人找上门来,当然就打算拿到东西向人家复命。大概在座的诸位侦探都一样吧?我们只是受托行事罢了。至于被谁委托、因何委托、委托人是何方神圣,大概你们间也不会提及这种话题吧?如果还是个侦探的话,则『保守秘密』这四个字应该都铭记于心了。不过,再怎么说也只是委托罢了。或许,是这个自称路迪的女人想让侦探们集合了自相残杀呢?你们该不会蠢到因委托而断送小命吧?换言之,我观月想说的就是从这个女的手里把『爱丽丝·魔镜』买下。我观月将之买下,这次的任务就收工了,如何?」(录入:可恨的有钱淫啊!)


   「如果我的委托者肯出钱的话,我赞同你的提议。」古加持笑着附和。


   「侦探就是做生意,除此别无价值。」


   「其他人意下如何?」


   「我会良心不安,」鹫羽正直地说道,「作为一名侦探,我的良心正拒绝着,但对路迪小姐的这规则,老实说,的确觉得不寒而栗。」


   「老夫不赞成,自尊这东西还是有的。」窗端斜着嘴角说道。


   「本大爷也不赞成你的做法。首先,你的态度让我很不爽!」海上指着观月说道。


   「越不会咬人的狗就越会叫。真到不得已时,我打算把整座岛都买下来,观月不是没有那个钱。」


   「可恶,你真该第一个被干掉!」


   「那你就倒数第三个吧,以最不显眼的办法被杀掉就行了。」观月如人偶般面无表情地说道,「若在场各位有谁想阻止观月的购买计划,那就用价钱来决胜负吧!应该没人比得过我。」


   「观月先生,」路迪插嘴道,「刚才也说过了,我本人都不知道『爱丽丝·魔镜』在哪里,你想买的东西,和放在超市货架上的东西不同。要知道,那可是『爱丽丝·魔镜』,无法随随便便从箱子里拿出来交到你手上。若想把整座岛都买下来的话,请跟我伯父联系,当然,要等出了岛再说,伯父没有到这里来的计划。」


   「好啊,如果谁找到镜子的话,由我观月买下就行了,这一周就让我轻松度过吧!」说罢,观月闭嘴不言,继续啃着面包。


   「还有谁有问题吗?」


   「我有一事想确认。」古加持举起了手,「『爱丽丝·魔镜』当真在城堡内?」


   「我不知道。」路迪坦然答道,「确认『爱丽丝·魔镜』的存在,是你们的工作吧?」


   「真不痛快!该不会本就没有的东西,故意说成有的样子,煽动我们东跑西窜,你却笑着作壁上观吧?这的确像是大小姐的突发奇想呢!」


   「东炮西穿?」路迪歪着脑袋,头上冒出一个问号,「我学得还不到家,第一次听到这个成语,虽不明白意思,但大家对『爱丽丝·镜城』和『爱丽丝·魔镜』都做过调查吧?是觉得『爱丽丝·魔镜』就在这里,所以才肯接受我的邀请的吧?既然如此,事到如今为何还要问我『爱丽丝·魔镜』是否存在?」


   「从你的嘴里得到答案比较快,脑细胞还能少死些。」


   「不管问我几次,我还是回答不知道。我猜测或许在这城里的依据,和你们推测时依据的情报差不多。纯粹是我伯父正巧买下了这个问题城堡罢了。」


   「那现在就问问你伯父呀,镜子到底有没有。」


   「这里没电话。」


   「那就飞鸽传书!」旁边的海上不耐烦地插嘴,「用那种一小时就可以飞个来回的强壮鸽子!」


   「呵呵呵,你真有趣。」


   「笑什么笑!」


   「实际上,别说是刘易斯·卡罗尔,伯父连文学都毫无兴趣,当然对历史、文化史以及古董、镜子一概兴趣缺缺,买下这座岛的动机,纯粹是因为发现这栋很有趣的别墅罢了。这岛上有白角家族建造的奇妙城堡,而且它曾经被称做『爱丽丝·镜城』,这对研究英国文学的我来说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建造这座城堡的白角家的人现今已经全部过世,一位住在千叶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继承了遗产。她是白角家的孙辈,似乎将这座岛进行了竞标拍卖,或许因为这里有『幽灵城堡』之称而想尽快脱手,又或许对城堡的潜在文化价值没什么兴趣,抑或是纯粹没有听说过有『爱丽丝·魔镜』这东西吧。」


   「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白角得到了『爱丽丝·魔镜』。」


   「的确,古加持先生说的没错。归根到底,也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世界上真的有『爱丽丝·魔镜』这种东西存在,硬要提出存在证据的话,那就是刘易斯·卡罗尔所著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了吧,假设他写的小说不是单纯空想的话……」


   路迪最后一句语焉不详地咬断话头,随后陷入沉默。鹫羽死死地盯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脸好一会儿。


   如果《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是根据几个事实所创作,那么少女穿越的镜子的确有可能存在——她绝对是想那么说,但却故意留点空间,让侦探们去想象。鹫羽从旁边偷偷地观察路迪的表情。


   「今晚是第一次晚餐,太复杂的事情以后再聊吧。」路迪四平八稳地说道,「你们不想互相了解一下吗?先到的人还没和后来的一批人聊过天吧?多聊些好玩的事吧!各位,先自我介绍一下怎么样啊?现在不在这里的堂户小姐和我就待会儿再说,请愿意交谈的人先。」


   「妈的!别开玩笑了,干吗一定要学寒碜的小学生一样自我介绍?」海上说道,「说到底,有什么需要介绍的?有几个人是侦探,仅此而已。」


   「哎呀,至少名字让大家知道也没关系吧?」


   鹫羽畏畏缩缩地说道,果然换来海上的一记眼刀。


   「但老夫最近健忘得很呢,」窗端自嘲般说道,「我这年纪,都看不了翻译小说了,因为记不住外国人的名字啊,就算犯人的名字跑出来,我都要费心去想这人到底是谁。现在突然冒出十个人名,我自然不知所措,像《希腊棺材之谜》[埃勒里·奎因《希腊棺材之谜》,结构复杂,有大量嫌犯登场。]这种……反正我是彻底不行了,是谁说『一页内不准出现四个以上新人物』的?老夫忘了,但最初同船来的几个人我大致都记得,顺道一提,老夫的名字是窗端。」


   「我叫古加持,忘了做过几年的侦探了,但想来总该有相当年数,毕竟好久没有能称得上朋友的朋友了,然而我也没有跟酒精称兄道弟,还算是个挺正派的侦探吧。」


   「哈,真没新意的自我介绍。」海上的脸上浮现出阴险笑容,「本大爷海上,以前是刑警,目前改行当侦探。背地里有些人脉,所以多少赚了一点,但那种事你们不用往心里去。然后该谁了?」


   「就我们吧!」一直静静吃东西的无多轻轻抬起右手,「我叫无多,是个侦探。我旁边的是入濑,她不能说话,并不是生理上的问题,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所致。关于这病,我也不甚了解,说到底,我只是侦探,不是心理医生。但她的耳朵没问题,可以和别人笔谈。如果想和她说话的话,直接和她说就行了,如果想知道她的想法,只要看她的便签本即可。」


   「你是说失语症?」窗端颇有兴趣地看着入濑,「老夫以前是做医生的,医大毕业之前,曾去其他大学念过心理学,接诊过像她这种患者。虽然眼下是年老昏聩当侦探了,当年却是挺有名的一个医生哦。」


   「她的介绍就是以上了。」


   无多几乎无视了窗端。


   「能用手语吗?」路迪问道,「我在日本做志愿者的时候学过一点手语。唔,这个是谢谢,这是再见,这是对不起。」


   「她不会用手语,下一位请。」


   无多仿佛要阻止路迪那奇怪的手语动作一样,快速说道。路迪缩了缩脖子,说了句抱歉。


   「我是观月,其他没的好说了。」


   「我也只报个名字吧,山根,是侦探。喜欢星星,当学生时一直参加天文部。」


   观月和山根只说了这些。


   「我叫鹫羽。」鹫羽接着山根说道,「现在还是学生,但在熟人的侦探事务所帮忙,这次找镜子也是因公而来,当然个人也是有点兴趣的。作为一名侦探,我还远不够格,若能受到各位前辈的栽培,我会感到无比荣幸。」


   「真是个死板的人!」海上百无聊赖地插话,「全部介绍完了吧?老实说,我对各位都没太大兴趣,大家也是这样想的吧?」


   「的确,不过,还没有介绍她吧?」


   「她?」路迪歪着头,手指抵着嘴唇,「哎呀,的确呢!」


   「嗯?还有谁没介绍?」海上东张西望地看看四周。


   「卡罗尔比任何事物都要爱这个名字,她的名字的确带有一种恶作剧似的神秘感,连正直的大人都会被诱惑,这大概是受卡罗尔创作的两个故事的影响。」窗端用念歌剧台词般的语调调侃道,「对她,路迪小姐该是最清楚的吧?然而我们尚不熟悉。」


   「是呀!」路迪欣然说道,「既然我们身处这『爱丽丝·镜城』,那就该对她多多熟悉才行!嘿嘿嘿,没错,多多熟悉爱丽丝。机会难得,就由我来简单介绍一下吧!爱丽丝这名字,据说是从古德语的『高贵』派生而来,要说合适的话,的确是很合适呢,传闻卡罗尔的确对她的名字中意至极。」


   「十九世纪那个年代,我不是特别清楚,但现在取名爱丽丝的人,都会给人一种卡罗尔笔下的自由奔放的少女印象,或像蒋·伽其尤[JeanGattegno,著有《刘易斯·卡罗尔——从Alice到Zenon》。]所说具有『决断与攻击性』的形象。」鹫羽说道。


   「并不全是,在日本,越来越多的小孩被父母取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名字,但在那边是有某种模式的。和日本相比,那边的名字委实司空见惯,因此,仅从名字就萌发这种想象,是不妥的。包括爱丽丝这个名字亦然。实际上,爱丽丝这个名字在英国数不胜数,倘若引用『矮胖子』[HumptyDumpty,《鹅妈妈童谣集》(MotherGoose)中的拟人化的蛋,亦曾现身爱丽丝镜中世界,这里采用的是中译本《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通行译名。]的话,这就是个『愚蠢的名字』。」


   说着,她轻轻将肩头披着的金发撩到后面。她穿着一件襟口缝有皮毛的连衣裙,料子有些单薄,但在这暖气充足的房间里,刚好不会寒冷。


   「我在日本待了很多年了。」路迪把手放在旁边的炖菜碗上,「来这里是要学习日语,眼下我和同来的朋友都住在日本,一年只回英国一两趟。我们在英国的专业都是国内文学,如果对卡罗尔或他的作品感兴趣的话,随时接受咨询。」


   「喜欢日本吗?」窗端开玩笑地说道。


   「喜欢。」


   窗端听了这句回答,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大大地点了一下头。


   「我和朋友都非常喜欢日本!她还说要继续留在日本,我的话,如果能找到『爱丽丝·魔镜』,就更棒了!」


   「是吗?那再多告诉我们一点那镜子的事吧。」观月说道。


   「好。各位想必知道,迷路于仙境及镜中世界的少女,现实其实有其原形。」路迪环顾四周,接着说道,「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对世界文学史来说,出现了一个命运般的相逢。那就是卡罗尔和少女的首次相遇。当时,刘易斯·卡罗尔还在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担任数学讲师。那一天,他拿着心爱的照相机前往宿舍长亨利·利德尔的公馆,原本似乎打算去拍大教堂的,但他在公馆的院子里,跟兴高采烈玩耍着的利德尔次女『爱丽丝·利德尔』相遇了。」


   「是吗?这可真不知道!」海上讶然睁着一双虎目。


   「这是有名的事实,」路迪的兴奋难以言表,「在这命运般相遇的数年后,也就是一八六二年七月四日,正是《爱丽丝漫游仙境记》另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刘易斯·卡罗尔和利德尔家的三姐妹一同去郊外野餐,这期间,三姐妹磨着他讲故事,卡罗尔只好以『主人公掉进了兔子洞』开端,即兴创作了一个故事。听罢,『爱丽丝·利德尔』便向卡罗尔恳求道:『请给我写个故事!』这就是《爱丽丝漫游仙境记》的雏形——《地下王国的爱丽丝》。」


   「嗯,还有吗?」山根唐突地插了一句,「面包。」


   「我的给你吧!」路迪被打断话头,颇有些不悦,「好了,我想,大概有人知道下文了吧,一八六二年七月四日,《爱丽丝漫游仙境记》诞生的这一天,发生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难以置信?」


   「没错,据伦敦气象台保存的古老记录,那一天,牛津地区似乎是『凉爽有雨』,然而刘易斯·卡罗尔《爱丽丝漫游仙境记》的开篇诗却描述七月四日的下午是『金色午后』,称他是在『晴空下』被要求讲故事的,而据『爱丽丝·利德尔』本人回忆,那天的太阳就如盛夏时节般高悬于顶。」


   「会不会实际下了雨,但卡罗尔他们记错了?」鹫羽问道。


   「不排除那个可能,记忆总会美化一些事实,大概是他们把这让人深受感动的日子,想象成了艳阳高照的一天。如此一来,不啻是段很美的佳话!」


   「但事实上到底是什么天气呢?」


   「这就不清楚了。但是,在《爱丽丝漫游仙境记》里,有『爱丽丝』及动物们掉进泪池,因衣服湿透而烦恼如何晾干的一段故事,说不定,野餐时曾突然下雨,淋湿了卡罗尔他们的衣服吧。」


   「但是,下雨天出去野餐,未免太奇怪了。倘若只是雷阵雨,倒还罢了,但故事里连衣服湿透这种事都写了,本人的记忆却出错,这不太符合常理吧?」窗端歪着头问道。


   「的确,如你所说,他们的记录及日记等都写着晴空万里,和气象台的『有雨』记录相差颇大,这奇妙的分歧到底是为何呢?」


   「你想说的是?」


   「『有雨』和『金色午后』这一对天大矛盾,我觉得其答案是——镜中世界!七月四日,卡罗尔他们去野餐的地点,莫非不是牛津郊区,而是镜中世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描绘的镜中世界,所有东西都是相反的。犯人因没有犯下的罪行而锒铛入狱,偶尔又会因尚未受到的伤害而惨叫,要留在原地就必须竭力奔跑,嘴巴干了就必须吃干巴巴的饼干……所以,卡罗尔他们会不会就是走进了《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面的世界呢?跟七月四日相反的天气,也就是说,虽然是下雨天,卡罗尔他们却体验到了『盛夏的骄阳』,这不就是镜中世界所反映的现象吗?」


   「你是指卡罗尔他们走进了跟我们的世界完全相反的另一个世界里?」鹫羽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惊讶,尖声问道。


   「这仅仅是推测。研究七月四日这个问题的,除了文学家,还有气象学家之类。或许,从心理学上就可以解释这些,但我更倾向幻想方面的解释。可能卡罗尔知道能去另一个世界的镜子,或类似镜子的东西。然后,他将其作为虚构的故事写了下来。继《爱丽丝漫游仙境记》之后登场的续集《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面的镜子,会不会就是卡罗尔他们曾经穿越的那面镜子?穿越幻想世界的镜子实际是存在的,而他们却以为那就是现实。」


   「那就是『爱丽丝·魔镜』?」观月和往常一样,淡然说道。


   「请各位务必找到『爱丽丝·魔镜』!按照常理,若那镜子确有其事,想看看是很正常的吧?」


   晚餐后,鹫羽回房脱下领带,换上轻便的衬衫,接着便前往客厅。客厅那舒适的大沙发上,窗端和海上正相对而坐,稍远处则坐着山根,古加持站在窗畔。几个人的手上都拿着玻璃酒杯,只有海上提防着会被下毒,故而两手空空。鹫羽和他们打了招呼,走进房间寻觅空着的沙发。


   「我能坐这里吗?」


   鹫羽指着山根的旁边问道。


   「可以,请坐。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肯定会坐在这里。」


   鹫羽轻轻颔首,坐了下来,在桌上寻找烟灰缸,却未找到。


   「大家都没去搜查镜子?」


   「太暗了,什么都干不了。」古加持轻轻将手一摊,「还有一周时间呢,慢慢来吧。」


   「嗯,至少在场的各位都打算明天才开始行动,其他人则不清楚。不过,鹫羽君,你好像还是位推理作家吧?」


   斜对面的窗端红着脸问道,口齿尚算清楚,只不过似乎有点醉意了。


   「哪里,哪里,只是写了些推理评论罢了,还没出过真正的作品,我自认没有创作能力。」


   「将来打算写小说?」


   「嘿,谁知道呢!希望大学毕业前能写一部吧,视情况而定喽。眼下有侦探工作,又要兼顾学校的功课,说来真是挺忙的。」


   「我们正好谈着推理方面的事,希望听听你的想法。」


   「哦。」


   「我们聊的是所有能称之曰『物理诡计』的事,虽然平淡无奇,但各种诡计里面,老夫最喜欢的就是物理诡计。山根他们似乎对此不甚了解,请容我解释解释。所谓物理诡计,就是用机械的操作来完成犯罪,反过来说,就是不受人类感情、错觉等心理波动的影响,平稳遵照物理规律而发动的诡计。这通常是犯人欲摆脱嫌疑才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计策,偶尔会因大自然的物理规律使事件发生某种变化。因此,物理诡计大致可分两类:一种是『人类故意设置的诡计』,另一种是『因自然现象而发生的诡计』。我们谈的正是『人类故意设置的诡计』。说到底,推理就是犯人的诡谲和侦探的睿智的较量。前者的诡计之多,自不待言。」


   「那么,你想问我的是?」


   鹫羽觉得话题越扯越远,遂急急催促窗端。


   「嗯,问题是物理诡计的脆弱。推理小说中,犯人欲洗脱嫌疑,通常会使用诡计,却反而留下疑点。推理小说之物理诡计的脆弱,首先就是和现实的差距,永远无法填埋这条名曰『虚构』的鸿沟,永远具有非现实性。物理诡计本身是立足现实的,但几乎被用竭了,而且用过一次就很难再用第二次,这是一条很残酷的规则。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律是有限的,不可能接二连三发明新的物理诡计。物理诡计因此而失去了突破的方向。时至今日,物理诡计依旧寻找着其存在的意义,重复着进化和淘汰的过程,最终迎来末日。物理诡计拥有越是新颖就越背弃现实的宿命。倘若要使用有现实感的诡计,那就只能用针、线、大头针之类东西做出极其简朴的密室。但眼下,哪有推理迷会对这种密室满意?假如老夫看到了用绳子绑住尸体进行移动的诡计,大概会把小说从二楼窗户直接扔出去了,哪里还需要线跟绳索之类!嗯,有现实感的物理诡计一去不复返了,却又不能容许冒渎物理规律的诡计,用里尔克[RainerMaria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其诗歌充满孤独、痛苦的情绪和悲观、虚无的思想,但艺术造诣很高,不仅展示了诗歌的音乐美和雕塑美,更具有一些难以表达的内容,拓展了诗歌的艺术表现领域,对现代诗歌的发展影响巨大。]的诗来形容,就是所谓『萌芽便灭失』的存在。好了,总算要开始正题了,鹫羽君,你觉得物理诡计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我想这一点和诡计的必然性是无法分割的。就推理小说而言,几乎从未提到过诡计的必然性问题,有一段时期甚至盛行诡计无用论。但现实中,诡计未必没有容身之所,譬如某位魔术师兼侦探小说家[泡坂妻夫(1933-2009),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兼有魔术师的身份。]创作的《诡计交响曲》,那里面的分类表明,诡计不是推理小说特有的东西。换言之,若想复苏推理小说的物理诡计,只需确保该诡计的现实性,确保其使用的必然性,不就行了?」


   「你太天真了,」背对着窗户的古加持装模作样道,「你觉得只要有必然性,不管怎样匪夷所思的物理诡计都能被承认?」


   「未必。我只是觉得这是个办法。」


   「你说的充其量只是理论,假如你写了推理小说,并且将刚才的那番方法论写进小说里,就算读者被你说服,大致同意你的观点,但这就表明物理诡计具有存在意义?」


   「难道不是?」


   「我不赞同你的观点,当然,你的方法论确有一定的道理可言,但总觉得缺少某种关键的东西。这是一个酷似图面问题的根源性问题,我们探讨着的正是那个。」


   「图面问题?」


   「解说物理诡计时,偶尔会用上几幅丢人的插图吧?」海上接过话茬,「老爷子刚刚说的,正是物理诡计本身所附带的现实感这一壁障。」


   「对诡计进行说明之时,有时会用插图来说明其机械性操作原理,图的作用就是帮助读者理解。这就是解答诡计的图的用处。但是,小说里只能以想象成立的诡计,用解说图来表示则会跃然纸上,所以,老夫才会琢磨,这是否就是接近了现实呢?至少,画面这二次元世界是有真实感的吧?不知从何时开始,物理诡计甚至被称做等同于图面诡计的东西。」


   「那种东西,反而会使其丧失现实感吧?若想用图来误导的话,轻而易举便能办到。你们喜欢的那种推理中,一开始就将发生事件的行馆平面图画好,不管怎么看,建筑上都有很多疑点,这又是为何?」


   「嗯,实际的现实原则跟物理诡计所附随的现实原则,其根源性大概不同。文章的暧昧处是只能在脑海中出现的,所以是一种幻想的世界,将其用图片这种二次元世界来呈现,算不算物理诡计的幸运之处呢?」


   「如此说来,若二次元图表变成三次元模型的话,物理诡计就更受欢迎了?」


   「谁知道呢。但若『黑死馆』[小栗虫太郎《黑死馆杀人事件》中的行馆。]或『流冰馆』[岛田庄司《斜屋犯罪》中的行馆。]能做成三次元模型出售,老夫没准会喜极而泣,然而……」


   「然而?」


   「反正不会哭的!这还用说吗?」窗端咳了两下,「然而物理诡计的脆弱,因此暴露无遗!三次元模型姑且不提,只要二次元的图片一出现,敏锐的读者就会马上看穿诡计的本质。虽然利用图面能使其具有真实性,却又容易损失物理诡计的神秘性。」


   「原来如此,老爷子想说的是——物理诡计始终不能完美存在,对吧?」


   「非也,非也。我可不打算如此容易就说穿了。」


   「对了,镜子这平面上倒映的就是三次元世界呢!」山根突然插进一句,落落大方地说道,「这不是正好符合?若镜中世界存在的话,你们所寻求的真实不正是存在于镜中吗?」


   「哦?哦……的确!待老夫找到了『爱丽丝·魔镜』时,说不定就是此生首次领略物理诡计的本质呢。」


   「老爷子,你是不是笨蛋啊?倘若找到了镜子,诡计云云就无关紧要了吧?只要找到镜子,本大爷的怀里就揣满了钱,有了钱,女人就会自动靠过来,就能跟你们这群嚷嚷诡计是什么的人永别了。」


   「但镜子只有最后活下来的人才能得到吧?」鹫羽尽量淡淡说道,「总之,不活下来的话,连劳务费都收不到。」


   「是啊。」


   海上突然表情复杂地喃喃说道。


   「我们之所以突然聊上推理小说和物理诡计,和此事并非全然无关。」


   「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夫有一种预感,若我们在岛上被谁杀了,那犯人可能是利用某种机械性的手法。但海上先生跟古加持先生则猜想犯人会采取更大胆、更草率的行动,顺着这个话题,才聊到了物理诡计的存在云云。」


   「是说有人想杀我们吗?」


   「当然了,若硬说没有的话,未免太过乐观。」古加持皮笑肉不笑,「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提到这个论题的窗端先生。」


   「还有可能是你呢!」海上故意把视线从古加持身上移开,「只有自己才是最可信的!」


   「古加持先生他们所说的草率方法是?」


   「比如下毒、枪杀……总之,是对犯人而言比较轻松的做法。或许还有炸弹吧。一句话,就是恐怖分子的犯罪。」


   「不会吧?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活着回去,圣诞节还准备和女朋友去旅行呢!」


   「谁都不想死。」古加持举杯一饮,「唉,就算和犯人说这种事,也不会特赦我们的吧?倘若在座各位中有今后的犯人,请务必温柔些如何?」


   「唔,那老夫也对未来的犯人提个物理诡计的建议,既然要死,就让我死在雅致些的诡计中吧。」


   「我们当中没有犯人的话,说这些就白费力了。再说,犯人未必肯听老爷子的建议呢!」


   「这也是一种心理战术。」


   「哦?」


   「犯人有没有参加这个谈话,或许其今后的行动会显现出来,这是个简单的区分。」


   「我可不觉得这有何意义。」


   「首先,第一点。」


   一、合乎物理规律


   「但若搬出太专业的物理规律,老夫就不会佩服了,对犯人来说亦不实际。比如说,利用粒子和反粒子冲撞爆发的能量来杀人,理论上固然可行,却不现实。经常能听到的量子力学的隧道效应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这些,就免了吧。」


   二、单独实施


   「合力是很惊人的,几个人齐心协力的话,就算没有起重机,都能掀开房顶的吧?倘若犯人不止一个的话,对侦探们就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诡计亦然。」


   三、新颖性


   「设下的物理诡计必须很新颖,虽说很难再有新的诡计,却务必杜绝太过明显的抄袭。有关这一点,从道尔[SirArthurConanDoyle(1859-1930),英国小说家,推理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塑造者。]时期就争论不休,总之,只能看各自的良心了!」


   「哎呀,感觉有点十诫[英国小说家罗纳德·诺克斯(RonaldA.Knox)1928年订立的推理小说十大规矩,从一定程度上确保了推理小说的公平性、现实性。]的意思嘛。」


   古加持笑着揶揄窗端。


   「你是想说模仿那个推理吧?没那意思,老夫提出的条件只有三条,怎能想得出十条。」


   「做事别做一半,老爷子。」


   「那我来补第四条吧!」古加持说道。


   四、必然性


   「要设计物理诡计这种复杂细致的东西,就必须要有相等的时间及觉悟。否则,没有相应的动机就做一个密室出来,谁受得了?换言之,犯人要设定诡计,必须有充足的理由,不能没有必然性,而且不可以修修补补。」


   「你指的是——因落实诡计而做的其他手法不周密?」


   「的确会有那种情况!」


   「你的意思,老夫懂了,就姑且算进去吧。」


   「就跟老爷子挺伟大似的,唉……算了,那么,本大爷也顺便提一点吧。」


   五、与杀人相关联


   「有趣!」窗端说道,「虽然和杀人无关的诡计挺好,但还是跟死亡直接相联系的诡计,更让人有真实感!」


   「还不到十诫,只到一半。」


   「那,让我也参加吧?」


   山根一边贴近鹫羽一边说道。待后者回过神来,她早就站在了他的身侧,两人间几乎是零距离。鹫羽有些窘迫,往旁边略略一挪,孰料山根又贴了上来。她依然穿着晚饭时的短外套和紧身裙,雪白的大腿给鹫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可以加第六点吗?」


   「请便。」


   六、富有诗意


   「各位曾读过雅克·普莱维尔[JacquesPrevert(1900-1977),法国大众诗人,电影编剧,童话作家。]的诗吗?一位法国诗人。说是诗,其实却给人一种内心深处的抽象名词的罗列。他的诗偶尔会纯粹描写外在。在其笔下,那过于平淡的世界反而闪烁着一种美丽的光芒。我认为真正的诗是可以超脱一切心理现象的——从感情出发的那种诗。因修饰过度而显得虚假的诗,太多了。因此,我最讨厌歌德这一类了。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如果物理诡计的结构也是单纯根据外在的物理现象来表现的话,那不就富有诗般的意境了吗?你们觉得呢?」


   「搞不懂你说的话,莫名其妙。」


   「不会吧?不会吧?总之,缜密的诡计确实堪称一种艺术。现在有六点了,鹫羽君的意见呢?」


   「关于刚才第六点,富有诗意只是个人的感觉,我觉得范围是不是太模糊了,而且也不觉得和必然性有联系。」


   「哎呀,是吗?」山根愈发靠近鹫羽,「那就把我的意见去掉吧!」


   「不,没必要去掉。」鹫羽惶然说道,「那个,山根小姐,你可以往那边移一下吗?」


   「请别介意。」


   「当然会介意。」


   「我一点都不介意。」山根抿嘴一笑,「就当没有第六点吧!」


   「不过,从艺术的观点出发,我曾针对物理诡计做过观察。」


   「是吗?」


   「我认为推理中的梦想主义才称得上是物理诡计。梦想主义又译超现实主义,从意义上讲,更接近强现实主义。山根小姐刚刚提到的雅克·普莱维尔作为超现实主义派,曾活跃过一段时间。超现实主义是指在现实世界中混进一种凌驾现实之上的强硬现实,该手法表面上会给人一种矛盾感。只要看达利[SalvadorDali(1904-1989),「超现实主义三杰」之一,和毕加索、马蒂斯齐名。]和马格利特[ReneFranoisGhislainMagritte(1898-1967),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画风带有明显的符号语言。]的画,就知道他们倾向的不是理论,而是一种感觉。要我说,物理诡计就是给慢慢失去现实性的推理,捅进一把名曰强现实的刀刃。」


   「超现实主义是不是一种信仰,就像唯物论信仰那样?」


   「不是的,虽然超现实主义和物质一词密不可分,但根据其现实的程度,可以添加鬼神或幻想之类元素。」


   「若将之引进推理,会怎样呢?」


   「就拿密室杀人来说吧,锁住的房间里面倒着一具尸体,没有犯人的身影。『密室内的人』就意味着『犯人消失了』。大多数人都将密室归类至消失诡计这一类别,若用超现实主义来看,则恰恰相反。超现实主义的术语中,有一个『depaysement』,该词含有『倒置』的意思,据超现实主义宗师安德烈·布勒东[AndreBreton(1896-1966),法国诗人、评论家,超现实主义创始人之一。]的说法,某种感觉或物体从原处转移到其他场所时,会发生奇事——发生超现实主义。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的『depaysement』。马格利特是继承该理念的画家之一,看其作品就能发现这种倾向,最有名的就是他那幅巨岩漂浮的画。然则depaysement跟密室杀人有何关联?其联系就是物体——尸体的位置。一个人遇害后会变成尸体,这和动机密不可分,和犯人相辅相连。但密室是拒绝和犯人共存的舞台,就完全密封的场所而言,尸体通常无法出现,即使存在,犯人亦必须与之共处一室。然而,当尸体在密室中单独出现时,这就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奇事,超越现实的现实。要将该强现实更加鲜明地表现出来,就需要更加彻底的物质性观点。因此,物理诡计就成了首选的手法。」


   「嗯,嗯,这意见挺有趣的!」


   「但是,审视眼下的推理,我觉得物理诡计走上了两条歧路:一是服从强现实,一是落败给强现实。」


   「服从和落败?」


   「对。」鹫羽舔舔发干的嘴唇,「关于这一点,日后有空再聊,这些东西我打算加到目前撰写的评论里,暂不对外公布。」


   「你的看法我觉得很有趣。」窗端一脸满足,「超现实主义?老夫对艺术不甚了解,真是盲点,盲点。」


   「嘿。」山根呢喃般道,「继续说给我听听吧?要不然,来我的房间?」


   「不了,非常抱歉,今天还是先睡了,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很期待圣诞节到来。」


   「嘻嘻。」


   山根离开鹫羽,将玻璃杯放到桌面。鹫羽随即起身。


   「大家都不打算睡?」


   「嗯,差不多该睡了吧?主人还让我们节约用电呢。」


   「解散之前,我有件事想确认。」山根开口,「不觉得有点奇怪吗?这座城堡。」


   「当然很奇怪。」


   「不,不是指外观……好像越来越多了。」


   「越来越多?你说的是?」


   「门。」


   「咦?」


   「门越来越多了。」


   「不是吧?」


   「我也想会不会是我搞错了,但今天上午都没有的门,突然出现了。刚才来这里的时候,在走廊和走廊的连接处,上午还是相通的拱门状空间,不知何时,却装了一道结实的门。我试了一下,能正常开合。」


   「是吗?我和你的感觉正好相反。」古加持说道,「我正奇怪呢,堡内有很多地方的门都被拆掉了。看门的合叶处的旧痕,估计是因门扉的木材老旧,所以把不必要的门给卸掉了。倘若像山根小姐所言,不是少了,而是多了,那真是匪夷所思。」


   「门会增加的城堡?」窗端喉咙深处发出几声低沉的笑,「你们还挺敏锐的呀。西栋的二楼,有一个房间里的门多得惊人!走廊外面一大排全是门,简直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真是疯了!」


   「我觉得此事还是告诉给各位侦探较好。倘若各位知道什么消息的话,也请告诉我哦。」


   「当然,我会第一个通知山根小姐的。」古加持靠近山根,「各位意下如何?」


   「本大爷不需要什么情报。」


   海上一副嫌弃之情。


   鹫羽穿过沙发朝门走去,手搭在门把上,回过身子。


   「我回房间了。明天正式开始找镜子,请各位手下留情。那好,晚安了。」


   「别做噩梦哦!」古加持轻轻挥了挥手。


   鹫羽稍一鞠躬,便走出房间,带上了门。回房途中,他发现了一个被卸掉门的房间,只剩下空洞洞的门框和满室黑暗。确如古加持所言,门框上兀自留有合叶的痕迹。虽然知道是谁有意把门拆掉,却想不通拆门有何意义,更何况山根还说门是在增加。门框上有两个合叶的痕迹,上面各有六个螺丝孔,总共十二个,倘若掌握了诀窍,只需一把螺丝刀,几分钟内就可以安好一扇门。


   鹫羽回到房间,倒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如棋盘般纵横交错地布满格子,如果看着天花板睡着的话,别说是噩梦,说不定还会做四角形的梦呢!


   此时,窗外的寒风正鬼哭狼嚎地扑打着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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