⑦情不自已地,雪之下雪乃的眼瞳澄澈明晰

情人节前夕的料理教室,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


   之前还那么晴朗的天空,今天却有些阴沉。听说这种不稳定的天气,将持续好一阵子。虽然晚上降温的幅度没那么剧烈,但老实说,这种程度只能说是误差范围。千叶的冬天依旧寒冷。


   过了放学时间,随着太阳西沉,寒意越来越刺骨。


   我穿过寒冷的特别大楼走廊,钻进开着暖气的社办,才松了一口气,摊开文库本。


   黄昏将近,社办一如往常。


   长桌上摆着红茶杯和马克杯,以及完全不搭调的日式茶杯。


   视线一隅,雪之下在马克杯和日式茶杯里注入红茶后,将杯子分别放到由比滨和我的面前。


   我为了接过红茶而抬起头,正好和对面的雪之下四目相对。


   雪之下迅速低下头,但又很快地稍微抬起头,然后再次垂下视线。那心神不宁的模样,显得跟平常不太一样。由比滨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小雪乃?」


   雪之下这才勉强看向由比滨,还顺便看向我,难以启齿地说:


   「上次真的很抱歉……我母亲……」


   雪之下静静地低下头。虽然她没有多说,但是从那举动和几个关键字,我还是马上明白她为何道歉。我根本无需特地回想那天发生的事。因为这几天下来,那些事一直在脑海中回荡,让我想忘也忘不掉。雪之下母亲的事自不待提,阳乃所说的话、由比滨离开时留下的话语,以及我自己内心的呐喊,至今依然没有消失。只不过,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并没有意义,我也无法为此责备某人。


   因此,我只轻轻摇头,要她无须挂怀。坐在斜对面的由比滨,也使劲挥了挥手。


   「这没什么啦!我也常常被妈妈念太晚回家啊。」


   「是啊,全天下的妈妈不都是这样?她们就是爱唠叨,还会擅自帮你整理房间,突然问你在学校快不快乐。」


   为什么全天下的妈妈都对儿子的居住空间和人际关系,甚至是喜欢看的书感兴趣呢……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她是我的粉丝吗?谢啦,老妈。可是,拜托你不要动我的书桌抽屉好吗?


   雪之下听了我和由比滨的话,微微一笑,表情和缓下来。她和往常一样,拨开垂在肩膀上的头发。


   「……是吗?比企谷同学的母亲应该特别辛苦吧。」


   「自闭男的妈妈啊……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普通吧,像是再多一个小町。不过因为考试快到了,最近小町常和老妈吵架。」


   就算是感情还算不错的母女,偶而也还是会发生冲突。只不过,她们吵架的最大原因,其实出在老爸身上……那家伙太过担心小町,动不动便说这个说那个,惹得老妈发飙,小町也发飙,最后全家都杀气腾腾……啊,原来这根本不是母女吵架嘛,只是老爸惹人厌罢了。不管怎样,一个家庭为了子女的考试和志愿吵架,是常有的事。


   听到我这么说,由比滨不断点头。


   「这样啊……小町明天就要考试了呢。然后我们也放假一天。」


   「我想,小町应该不会有问题……」


   「嗯……」


   雪之下的口气有些不安。我表示赞同的声音,八成也差不多吧。


   明天就是高中入学考试的日子,而且还是情人节。简单来说,我今年是拿不到小巧了。可惜呀可惜,明年再见啰!(注28 出自《网球王子》,菊丸英二的名言。)虽然我想展望明年,但没人晓得明年会怎么样。一想到未来的事,我就不由得心情低落。


   由比滨似乎从表情看出我的心事,对我投以关心的微笑。


   「你这个哥哥一定很担心吧……」


   「一定的……」


   在她温柔的声音下,我不禁重重地点头。


   我深深叹了口气,先前一直刻意不去想的事情倏地浮现脑海,对未来的哀叹也像决堤般涌了出来。


   「我的小町太可爱了,入学后绝对会大受欢迎对吧?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多加提防她身边的苍蝇,还得小心不让她有我这个废柴哥哥的事曝光,否则会影响到小町的身价。」


   「担心的地方不太对吧!而且还已经当她录取了吗!」


   「真不晓得该说你积极还是消极……」


   由比滨满脸错愕,雪之下也露出被打败的表情叹了口气。接着,两人相视一笑。


   今天感觉不会有人来访,社办和往常一样,散发闲暇的气氛。


   在些许的安心感之下,我信手翻过书页。由比滨瘫在桌上玩手机,雪之下取下茶壶的保温套,优雅地重新注满红茶。


   然后,雪之下把书包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朴素的小纸袋。她「啪」的一声,轻轻打开纸袋封口,甘甜的香气便飘了出来。那大概是用来配茶的饼干。


   雪之下细心地把饼干放到木盘上。我斜眼一看,盘子上摆着巧克力片、果酱和格纹等各式各样的饼干。从丰富的种类和包装的纸袋看来,那应该不是在外面买的。


   「啊,那些饼干是小雪乃做的吗?」


   由比滨的双眼闪闪发光、充满期待。


   雪之下的料理技术有口皆碑。不只是前几天的料理教室,她以前也曾多次展现自己的手艺,而由比滨也每次都能大饱口福。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尽管如此,由比滨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不知为何让雪之下难以回答。


   「……嗯,是啊。昨天晚上刚好做了一些。」


   雪之下低下头,用指尖轻抚木盘边缘,轻轻吸口气,然后偷偷瞄了我一眼。


   她的肩膀和脖子完全不动,只从浏海的缝隙抬眼偷看,眼神中充满迷惘,仿佛在犹豫是否该直视我。在那样的举动下,我的内心开始骚动。


   雪之下微微张口,却又再次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那稚嫩的双唇让我异常在意,忍不住别开视线。


   于是,社办静了下来。


   「这样啊……在那之后我也再试了一下,但还是不太行……」


   也许是因为受不了突然造访的沉默,由比滨用笑声蒙混过去。她一边轻搔头上的丸子,一边左顾右盼。


   「我家的烤箱好像坏掉了。虽然会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但就是没办法把饼干烤得脆脆的。」


   「那只是普通的微波炉吧……」


   说完,我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我只是因为大家恢复正常而放心了。


   雪之下也掩嘴轻笑。接着,她再度把书包放到大腿上,从里面拿出另一个小纸袋。


   那个纸袋上面绑着可爱的粉红色缎带,还印着猫咪的脚印,大概是要送给由比滨的礼物。


   「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可以吗?喔喔——谢谢你!」


   「里面的东西没什么差别就是。」


   看着由比滨开心地收下礼物,雪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如此补充。


   「没关系,我超开心的!小雪乃做的点心真的很好吃!」


   由比滨在胸前轻搂了一下纸袋,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用温柔的眼神仔细注视。眨了几下眼睛后,她怯生生地把视线移向雪之下。


   「……那个……只有我的份吗?」


   我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忍不住将脸别开。虽然我努力定住视线,继续阅读手边的书,却完全读不进书上的字。


   为什么我要移开视线……


   钢碗滚动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就算有办法移开视线,我也无法对脑海的声音充耳不闻。现在我能做的,只有靠着思考避免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我又在妄自猜测,妄自期待,自我感觉良好了。不管她有没有准备我的份,从这件事中找寻意义,都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个社团只有三个人,没给是理所当然,有给是礼貌客套。一旦思考起有没有更深的意义,便远远超过自我意识过剩的程度。想着这种事只会显得难看,拚命告诉自己别这么想也同样难看。这种既可怕又恶心的想法,当然是一种错误。


   尽管我一个劲地用思考填满脑袋,心情还是无法恢复平静。我作势撩起头发,视线开始到处乱飘,不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眼角余光瞥见由比滨紧紧闭着嘴巴。她白皙的喉咙抽动了一下。


   「……自闭男的份呢?」


   何必刻意问出这种问题……再说,我也没有很想要。认真的。


   ——我没办法说出这样的话。


   由比滨的语气、眼神和往常一样,畏畏缩缩地等待着回答,只有摆在大腿上的左手紧紧握着裙子。当我看到这一幕时,就完全说不出话了。


   「啊,那个……我……」


   我只能难堪地发出结结巴巴的声音,雪之下的叹息在同时传了过来。


   雪之下使劲抓住大腿上的书包,把它放到身旁,然后静静拉开椅子站起来。


   她像是要扶着长桌般伸出手,把装着饼干的盘子推到我面前。


   「……请用。」


   「谢……谢谢……」


   即使我这么回答,雪之下也没有和我对上视线,依然不肯把头转过来。夕阳微微照亮她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层较厚,今天的晚霞比平时还要鲜艳,把整间社办都染成一片赤红。


   她尴尬地轻咬下唇,耳朵和颈部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我不敢直视这样的她,略微粗鲁地阖上书本,把手伸向饼干。


   「……好吃。」


   「对吧!」


   我不自觉地小声说出感想,由比滨立刻探出身体表示赞同,并且再拿起一块饼干大口咬下,满脸幸福地托住脸颊。


   「……是、是吗?我只是照平时的方法做而已……」


   看到我们的反应,雪之下总算放松肩膀的力道,做回原本的位子。


   三人的椅子皆在各自应有的位置,一盘饼干放在大家的正中央,三个茶杯冒出温暖的热气。


   我们不时聊起今天的红茶和点心,默默看书或玩玩手机,然后又突然冒出几句对话,自然而然地开口欢笑。


   没有其他外人的社办,充满安适的气氛。


   时间缓缓流逝,太阳即将没入海面。


   冬天的夕阳没有热度,只能照亮人们,无法给人温暖。要是放着不管,恐怕会就这样一直冷下去吧。


   所以,我们才要勉强保持活动来取暖。


   即便感到不对劲也无法停下。


   ×  ×  ×


   直到最后,都没有人来到社办。随着放学时刻到来,今天的社团活动宣告结束。


   我们锁好门,等雪之下归还钥匙回来,便离开校舍。大家自然而然地延续先前在社办的话题,结果不知不觉间,便来到脚踏车停放处。虽然算不上是回礼,我牵着脚踏车,将她们送到校门口。


   我们不走我平常走的侧门,而是绕到面向通往车站的大马路的正门。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乌云低垂密布,看样子好像会下雨。


   「唔唔……好冷!」


   「最好把围巾围上。」


   由比滨一踏出校门便浑身发抖,一旁的雪之下动作例落地帮她把围巾缠好。虽然眼前的光景足以温暖人心,但无法温暖身体。太阳下山后,气温迅速下降,一旦停下脚步,寒意便立刻从脚底窜上来。


   「看来真的会很冷……」


   想到回家的路,我就感到郁闷。接下来我可是要在寒风中骑脚踏车耶,谁受得了啊……我也重新围好围巾,把手套戴得更深,轻轻举手道别。


   「再见。」


   「嗯,再见。」


   由比滨在胸前轻轻挥手。我向她点个头,准备骑上脚踏车。


   就在这时,我听见夹杂着吐气的细微声音。


   「……啊。」


   回头一看,雪之下似乎想要叫住我,往前站了半步。


   即使用眼神询问她的意图,雪之下也没有改变态度。她欲言又止的嘴巴动也不动,用双手紧紧握住挂在左肩的书包开口,呆立在原地。


   看到她充满不安的双眼,我便无法轻易发问,只能静静地等她开口。无声的问答没有停歇,直到某个人的脚步声响起。


   「啊……那个……我先走了喔?」


   由比滨露出困惑的笑容,但只是后退了一步。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抚头上的丸子,窥探雪之下的反应。


   那道视线让雪之下抗拒般地微微摇头,用恳求的眼神看向由比滨。由比滨有一瞬间垂下眼帘,随即又抬起头,用温柔的眼神再次询问:


   「嗯……怎么样?」


   她的声音中没有困惑,只是温柔地确认对方的意向。


   「……那个——」


   雪之下说到一半的话语被风吹散。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痛苦地红着脸垂下视线,比刚才更加使劲握住自己的书包,肩膀也跟着颤抖起来。


   我们僵在原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现场没人说话,只有某种坚硬物体的碰撞声响起。


   喀。


   这好像鞋跟踩在柏油路上的声音。


   脚步声一步步逼近,我差点错听成自己的心跳,或是只有我能听见的幻听。我甚至以为,一直深藏在心中的疑惑变成实体出现了。


   但是,听到那声音的人似乎不是只有我。由比滨也将视线移向逼近的脚步声,然后惊讶地发出低呼。


   「啊……」


   脚步声终于停下。我和雪之下也追着由比滨的视线看过去,讶异地睁大双眼。


   「雪乃,我来接你了。」


   「姐姐……」


   雪之下发现对方是谁,也小声叫道。


   雪之下阳乃再次用靴子的鞋跟敲响地面,走到我们的面前。她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露出得意的笑容,歪头看向雪之下。


   「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必须让你来接我……」


   「是妈妈叫我来的,她要我暂时跟你一起住一阵子。啊,还有多的房间对吧?行李明天就会送到,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我上午会在家,可是下午要出门,到时候可以麻烦你帮忙吗?」


   阳乃一开口,便劈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仿佛不给我和由比滨插嘴的机会。一旦被她靠着气势掌握主导权,身为外人的我们就没办法多说什么了。


   更何况,虽然阳乃的口气听起来不太耐烦,却说得非常自然,仿佛在交代极其理所当然的既定事项,展现出不接受异议的态度。


   「等……等一下,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雪之下用夹杂责难和困惑的语气这么问,阳乃颤抖肩膀,略显夸张地笑出来。


   然后,她稍微前倾,抬起眼睛看着雪之下,不怀好意地说:


   「你心里也有底吧?」


   雪之下被这么一问,肩头为之一震。


   「……那是我自己该做的事,与你无关。」


   雪之下瞪视阳乃,用充满拒绝之意的尖镜语气回答。


   雪之下自己该做的事,八成是指前几天和她母亲说好的约定。


   当时,面对母亲提出的问题,她保证自己总有一天会回答。


   尽管如此,雪之下阳乃还是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晓得是因为她母亲不愿等到雪之下主动开口,还是单纯担心女儿太晚回家,才派姐姐过来监视。明白雪之下母亲想法的人,就只有阳乃一个。


   阳乃默默听着雪之下的话。


   一直挂在她脸上的愉悦微笑已经消失,只剩下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雪之下不放。她静静地射出冰冷的视线,仿佛要看清雪之下的一切表情与动作,甚至连内心都看透。


   最后,她微微扬起嘴角。


   「……你有自己可言吗?」


   「什……」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雪之下摸不着头绪。她还来不及反问,阳乃就打断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你从以前就只会模仿我的行动,有资格说什么自己的想法?」


   尽管嘴上挂着笑容,她的声音却比平时还要冰冷,射向雪之下的视线几乎要让人结冻。


   雪之下没有反驳也没有抗拒,只是茫然地看着阳乃。看到这样的她,阳乃轻轻耸肩,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总是享有自己的自由。但那些也不是你的决定。」


   这句话听起来温柔,但其中又带有一丝怜悯。


   下一刻,阳乃将原本注视着雪之下的视线,扫向一旁的由比滨,以及对面的我。


   和我四目相对时,阳乃轻轻一笑。


   「……就连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行动对吧?」


   没人知道这个问题到底是在问谁。


   不光是雪之下,我也如同被钉在原处。虽然想阻止阳乃继续说下去,但我完全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


   「雪乃,你到底想怎么做?」


   「……如果你们姐妹要吵架,可以麻烦去其他地方吗?」


   为了打断阳乃的质问,我勉强挤出这句话。


   雪之下阳乃肯定会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她会揭穿真相。我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这不是为了雪之下,而是为了我。


   阳乃像是兴致全失,一脸无趣地看着我。那藐视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就只会说这种话吗?」


   「吵架?这根本算不上吵架。我们从以前就不曾吵过架。」


   「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该在这种地方说的话。」


   我们互相投以冰冷的视线。我拚命忍住别开双眼的冲动。


   「那个……我跟小雪乃,都在好好地思考。」


   由比滨挺身而出,站到雪之下的身旁,强而有力地说道。但是,阳乃的视线让她逐渐畏缩,最后终于低下头。阳乃用悲伤的温柔眼神,看向这样的由比滨。


   「……是吗?那等你回去后我再慢慢听吧。反正你能回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个……」


   阳乃抛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鞋跟跺地的声音再次响起。随着声音逐渐远去,我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放松。


   壮丽的晚霞染遍云层。目送阳乃离去后,我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有种自己许久不曾呼吸的错觉。


   留在原地的我们没能看向彼此。一直低着头的雪之下轻咬下唇杵在原地,由比滨难过地注视着她。在这种状况下,说出那种话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道别,只能仰望天空拚命思考。


   「那个……对了,要来我家吗?」


   因此,听到她努力堆起笑脸说出口的提案,我找不到推辞的理由。


   ×  ×  ×


   我们离开学校,沿着通往车站的大马路前进一段时间后,来到一块大厦林立的区域。


   由比滨的家就在其间。


   由于目前正好处于放学和下班人潮最多的时段,路上到处都是吵闹声,对于不发一语,只是默默走路的我们而言,这样的喧嚣有如天降甘霖。


   我和雪之下只在踏进由比滨家时,开口说了声「打扰了」。直到进入她房间稍事歇息,才总算发出叹息之外的声音。


   「抱歉喔,房间没什么整理……」


   由比滨坐到矮桌前,把坐垫推给我和雪之下。


   「……谢谢。」


   雪之下简单道谢后,抱着坐垫到她的身旁静静坐下,我也跟着盘腿坐在地上,隔着矮桌和她们面对面。拜粉红色的短毛地毯所赐,脚底下非常温暖。


   我抱着软趴趴的坐垫,忍不住开始东张西望。


   置物架上满是可爱的小东西,和神秘的亚洲风格摆饰品,时尚杂志堆积如山,曾经可能是书桌的东西也沦为物品堆放处。


   虽然如同由比滨自己所说,她应该没有常常整理这个房间,但依然算是相当整齐。至少比我房间干净多了。


   只不过,我就是静不下心。房间里飘散着香味,光是这样就让我坐立不安。这股味道是从床铺飘过来,我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发现床边摆着一个小瓶子,里面插了几根细细的棒子。看来那就是香味的来源。


   那是什么……当我定睛注视时,一阵咳嗽声传来。我移回视线,发现由比滨难为情地扭捏着身体。


   「不……不要乱看好不好……」


   「咦?啊……因、因为看到很像炸义大利面的东西,我才……」


   我一副狼狈地为自己辩解。由比滨听了,露出「受不了你」的笑容。


   「那是室内芳香剂啦……」


   喔——原来那是房间用的芳香剂啊……从外表看来,那些像炸义大利面的棒子,会把芳香剂吸起来,然后散发到空气中……应该吧。想不到女孩子房间内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我暗自感到佩服。同一时间,有个家伙在我视野的角落微微颤抖。


   「炸义大利面……」


   转头一看,雪之下正把脸埋在坐垫里憋笑。有这么好笑吗……这个人的笑点还是一样摸不透……


   想着想着,我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出来。由比滨也放心地呼了口气。


   在气氛终于能让人静下心说话后,雪之下从坐垫中抬起头,端正坐姿。


   然后,静静地低下头。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点也没有!别在意!」


   由比滨在胸前使劲挥手,刻意用开朗的语气回应。在此同时,另一个更开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啊~根本不用放在心上嘛。」


   我们没听见敲门声,房门便突然打开,一名用盘子端着茶的女性冒了出来。她穿着厚毛衣加长裙,给人沉稳的印象,但一张娃娃脸又让她看起来颇为年轻。每当她开朗地笑起来,后脑勺的丸子便活力十足地跳动。


   「妈!不要突然跑进来啦!」


   「咦~」


   由比滨不高兴地抗议,但这位妈妈只是用笑容轻轻带过。现在即使没有人介绍介绍,我也能马上猜到她是由比滨的母亲。她的亲切笑脸和姣好身材,简直跟由比滨如出一辙。


   ……就算说是姐姐,我八成也相信。但既然由比滨都叫她妈妈了,应该就是妈妈吧?由比滨的母亲,简称由比滨之母。嗯,根本没有省略的感觉,也没有比较好念。


   由比滨的母亲蹲到矮桌旁,开始备茶,然后把倒好的茶端到我面前。


   「啊,谢谢。不好意思……」


   这种时候好像应该说声不用麻烦、让您费必了,或大恩不言谢之类的才有礼貌。我鲜少去别人家作客,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再加上对方还是由比滨的母亲,让我更为紧张,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


   光是看着她的脸,我便感到一阵莫名的难为情,迟迟不敢抬起低下的头。直到头上传来开心的惊呼,我才好奇把头抬起,发现由比滨的母亲正盯着我猛瞧。


   她一下子「喔——」一下子「嗯~」观察我好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过了半天说不出话。后来是她先愉快地笑了出来。


   「你就是那个……自闭男对吧?结衣常常说起你的事情喔!」


   「这样啊……」


   好想死。这实在太丢脸了,让我死一死吧。


   「妈!不要说些有的没的啦!」


   由比滨慌张地扑向母亲,抢过装着零食的盘子,然后将她拉了起来。


   「怎么这样……妈妈也想跟他聊天耶~~」


   「不用啦!」


   由比滨的母亲不断发出抱怨,但还是被由比滨推着离开房间。


   雪之下面带微笑地看着那对母女的互动,结果正好跟由比滨母亲对上视线。


   「啊,对了,小雪乃。」


   「……什……什么事?」


   雪之下一脸困惑地回答,由比滨的母亲露出笑容说:


   「你今晚要住这里吧?我帮你拿棉被……」


   「我来就行了啦!」


   由比滨使劲将她往外一推,然后锁上房门。外面好像还有声音传来,但由比滨完全没有理会,轻轻叹了口气。


   「啊哈哈……对不起喔。小雪乃能来好像让我妈高兴过头了。真是丢脸……」


   听到由比滨害羞地这么说,雪之下轻轻摇头,要她别放在心上,然后露出无力的微笑。


   「你们感情真好……我有点羡慕。」


   雪之下的表情带有一抹寂寞与不甘。如果自己的母亲和姐姐也像她们家那样,就算不是雪之下,恐怕也很难好好相处。我和由比滨不由得闭口不语。


   注意到这阵沉默,雪之下赶紧转换话题。


   「对不起,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雪之下说完,准备起身。由比滨立刻上前挽留,要她重新坐下,并且用开朗的语气说:


   「说到这个……你今天要不要在这里过夜?反正我也常去你家过夜……每个人偶尔都会有不想回家的时候吧?」


   「咦?可是……」


   突如其来的提议让雪之下感到困惑,稍微犹豫了一下。她的视线游移不定,还伦偷瞄了我一眼,似乎正在大伤脑筋,呃……就算你看我,我也没办法给你意见……


   不过,从稍早雪之下跟阳乃的对话看来,即使让她在这种状况下回家,显然也只会重演同样的事。再说,从由比滨的语气听起来,她好像也有自己的打算。我偷偷看向由比滨,她用只有我能理解的方式微微点头。


   也对。难以面对彼此时,故意避不见面这种消极手段,也是一种圆滑有效的沟通方式。当然,如果不在这种情况下定出做结论的期限,我们也可能就此逃避下去。但不管怎么样,给彼此一点时间,都不算是错误。


   「……反正现在也冷静不下来,今晚何不干脆好好思考一下?先这样跟她说一声。」


   「嗯,这个提议不错。」


   由比滨也同意我说的话,雪之下抱着膝盖想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轻轻点头。


   「……的确,你说的对。」


   她从书包拿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对方八成是阳乃吧。电话响了几声后,对方总算接起电话。雪之下抬起低着的头,开口说道:


   「……姐姐吗?反正现在也冷静不下来,今晚我先好好思考一下再给你答案。先这样说一声……」


   雪之下单方面地说完后,电话另一端的人没有回答,彼此之间沉默下来。我听见雪之下略显困惑的呼吸声,以及一句「刚才……」的小小呢喃。


   我看向声音的主人,由比滨一脸讶异地交互看着我和雪之下。正要问她发生什么事时,电话另一端的人先发出兴致缺缺的笑声。


   『是吗……我知道了。比企谷肯定也在那边对吧?叫他来听。』


   在安静的房间里,就算隔着电话,我还是能听见这句挑衅的话语。阳乃的要求让雪之下犹豫了一下。电话的另一端又传来『快点』的冰冷催促,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递过来。


   「……姐姐说要找你。」


   我默默接过手机,拿到耳边缓缓开口:


   「……请问有什么事?」


   『……你啊,还真善良。』


   阳乃的轻声嘲讽既好听又诱人。因为看不见对方,我差点以为自己被妖怪迷惑了。


   电话另一端的那张笑脸,肯定充满异常扭曲的美感吧。我能清楚想见那样的表情。尽管拥有相似的面貌,我却完全不觉得两人相像。


   我吞一口口水,下意识地看向雪之下。


   雪之下茫然地环抱双臂,后仰身体靠在窗边,让视线逃到窗外。


   不管是点点的街灯,还是远方大楼的红色灯光,都不足以照亮即将下雨的夜晚。窗户玻璃只像一面漆黑的镜子。


   映照在玻璃内的双眼无比澄澈,却又显得无比空洞。


   ×  ×  ×


   阳乃只说了一句话,便迳自挂断电话,为我们的对话划下休止符。


   我用手帕把手机的荧幕擦拭干净,再还给雪之下。下一刻,疲劳感顿时涌了上来。我这才注意到,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嗯……」


   我抓起书包站起来后,由比滨跟着起身,比我们慢半拍的雪之下也站起来。看来她们想送我离开。


   「在这里道别就行了。」


   「在这边道别也很奇怪吧。」


   说完,由比滨带头打开房门。就在这一瞬间,一团毛球从走廊的另一端飞快冲了过来。


   那是由比滨的爱犬,酥饼。酥饼就这样往我的身体撞过来。


   「唔喔……」


   「不行,酥饼!」


   由比滨喝斥一声,抱起四脚朝天躺在我脚边的酥饼。雪之下看到这个生物,吓到动都不敢动。啊,糟糕,我记得这家伙怕狗。


   在走向家门口的途中,雪之下始终落在由比滨身后三步的距离,尽量不去接触酥饼。另一方面,酥饼则是在由比滨的怀里汪汪叫,活力十足地动个不停。嗯……这样行吗……先提醒一下由比滨可能比较好。


   我穿上鞋子,要离去时,对由比滨说:


   「由比滨,既然今天雪之下在这里过夜,酥饼……」


   「比企谷同学。」


   雪之下用严厉的语气打断我的话。她微微噘起嘴唇,交抱双臂瞪视着我。原来如此,她这么不想说出自己怕狗啊……算了,对于朋友爱到不行的动物,她大概也不忍心说出那种话吧。在别人家叨扰,还让对方多加费心,想必自己也不会好受,既然如此,我便应该尊重她本人的意愿。


   然而,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此乃世间的常理。


   由比滨不解地歪着头。


   「那个……酥饼怎么了吗?」


   她再次这么问,让我不知道该做何回答。


   「呃……酥饼可能会觉得寂寞,但偶尔也该让它学习忍耐。尤其是这个家伙。」


   「嗯,放心吧!」


   我随口胡扯,由比滨用力点头。喔……没想到她对自己的调教本领这么有把握……可是,那家伙好像完全不听你的话耶……才刚这么想,由比滨就难过地垂下肩膀。


   「……因为在家人之中,酥饼比较黏妈妈。」


   「啊,原来如此……」


   狗狗的阶级意识很强,由比滨这种人八成会被酥饼踩在脚下。既然这样,它应该就不太会接近雪之下了吧。这也是个让她习惯狗的好机会。


   「那我走了。」


   说完,我轻轻抚摸酥饼的头。


   「嗯,再见。」


   「再见。」


   我在她们的目送下走出大门。即使来到外廊,还是听得到酥饼寂寞的叫声。我怀着有些挂念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


   ×  ×  ×


   回家吃完晚餐后,我钻进暖被桌,看书打发时间。


   难得提早回家的父母已经就寝,客厅里只有我和小雪。只不过,小雪一直在暖被桌的棉被上缩着身体睡觉,只有我还保持清醒。


   客厅门突然打开,穿着睡衣和睡帽的小町走了进来。


   「你还没睡?」


   「嗯,要睡了。再一下下。」


   小町直接转进厨房。


   「我是没差啦,早点睡喔。」


   「嗯。」


   明天就要考试了,这么晚还没睡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禁在心中捏一把冷汗,但当事者却一脸悠哉地回答。没多久后,厨房传来瓦斯炉的声音。


   我还以为她要做什么料理,但随后又是一阵在橱柜找东西的声音。难道她是肚子饿睡不着吗?正当我这么想时,小町走来暖被桌这里。


   「拿去。」


   「嗯?咻,谢啦。」


   她递给我一罐MAX咖啡。我接过罐子,双手立刻暖和起来。原来她刚才去把买回来放着的M罐加热,这家伙真有一手……


   「哥哥脚走开。」


   小町踢开我的脚,钻进暖被桌,两人开始享用热呼呼的M罐。


   她满足地呼了口气。


   「……这一天终于到了呢。」


   「是啊,喝完就快去睡。明天就是入学考试了。」


   睡前喝罐热呼呼的M罐确实有助睡眠。我不由得开始满心期待,M罐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药品认证?搭配「嘿嘿,猛喔」这句话服用M罐,便能在这种不自然的甜味中感觉到禁忌的滋味。请大家务必亲自试试。


   但是,小町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


   「……不是啦,小町是在说情人节。身为一个男生,现在应该要很兴奋才对喔?」


   她无奈地叹道。


   考试前一天居然还在想这种事……我家的小公主还真是胆量过人。看来是不需要特地问她「做好觉悟了吗(注29 光之美少女每次战斗前的固定台词。)」了吧。


   「我才不会为那种事兴奋。倒不如说我现在满脑袋都是你。」


   「就说哥哥太宠小町嘛,真恶心。如果哥哥也像这样多宠自己就好了说……」


   「我现在不就很宠自己吗?」


   「不是那个意思啦。虽然是在用咖啡宠自己没错……」


   我轻摇M罐,意有所指地说道,小町立刻发出不屑的笑声……等等,她刚才是不是随口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竟然说哥哥恶心,小心我真的做出恶心的事喔。就从拍打暖被桌撒娇开始吧……天啊,我好恶心。


   「对了,如果要宠我,就给我巧克力吧。」


   「不是已经给过差不多的东西了吗?」


   小町用下巴指向M罐。


   不不不,虽然都是甜的,但巧克力跟咖啡完全不一样吧。真要说的话,这东西甚至连咖啡都不太像。我根本感觉不到爱!


   「……小町,你喜欢哥哥吗?」


   「一点也不喜欢。」


   小町毫不考虑,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秒答。我不禁呜咽一声。


   好过分……不过能当面说出这种话,也代表我们感情够好吧。


   我们可以像这样互相开玩笑,故意用喜欢或讨厌之类的话捉弄对方。而且不管嘴巴上说什么,我们都很清楚彼此的真正心意。


   我和小町共度的十五年并没有白费。


   那么,那对姐妹和那对母女又如何呢?


   她们相处超过十五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拥有共同的回忆,以及类似的价值观。若连在这样的背景下,都没办法互相理解,她们又怎么有办法和其他人相处呢?


   我们兄妹的关系,是因为有小町才得以成立。我必须感谢她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


   ……但那件事归那件事,这件事归这件事(注30 棒球漫画《逆境九壮士》中的名言。),巧克力归巧克力。


   「人家要巧克力啦……」


   我一秒泪崩,手指头不断在桌上画圈圈。小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然后钻出暖被桌,跑了出去。


   终于被妹妹抛弃了……当我绝望地趴倒在桌上时,小町又跑回来了。


   「喏。」


   她戳戳我的背,把某样东西递过来。


   我转头一看,那是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巧克力。


   「……这是要给我的吗?」


   「嗯,虽然阳春了点,但既然哥哥都开口要了……」


   小町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地这么说。我将巧克力拥入怀中,泪眼汪汪地不断说着「我好高兴、我好高兴……」原来她早就特地为我准备好了,真是个好妹妹呀……


   我静静啜泣,小町无奈地苦笑。


   「真希望哥哥能进步到对别人这样耍任性……」


   「我怎么可能对别人说这种丢脸的话……再说,说声想要就能拿到的巧克力,哪有什么价值?」


   才刚说完,小町立刻自我一眼。


   「照哥哥这样说,不就表示小町给的巧克力没什么价值……」


   「……嗯?啊,不……不是这样的。小町的巧克力是特别的。小町最棒最可爱,小町小町得第一。」


   「真的很没原则耶,这个废物哥哥。」


   小町受不了似的深深叹气。


   「……不过,如果是让哥哥这种不会掩饰自己的人收下巧克力,感觉也有点高兴。」


   说完,小町露出远比平时成熟的微笑。她把手撑在桌上,托住脸颊偏向一边,抬起眼睛看过来,眼神既直率又温暖。


   那视线让我有些难为情,猛然吐出一口气,别开视线。小町好像也有些害羞,故意咧嘴一笑。


   「——嘿嘿,这句话有帮小町加分吗?」


   「反而是扣分吧……」


   甜腻腻的咖啡失去热度,我皱着脸一饮而尽。因为实在太甜,我忍不住扬起嘴角。


   小町也一口气喝完咖啡,「嘿咻」一声站起身。


   「好啦,差不多该睡了。」


   「嗯,快去睡吧。」


   她晃着空罐,丢进厨房的垃圾桶。当她走到客厅门口时,小雪突然醒来,跟了上去。


   「喔,小雪。要一起睡吗?」


   小雪没有用叫声回答,而是用头在小町的腿上磨蹭。小町露出满足的微笑,抱起小雪,将手伸向门把。


   我从背后叫住她。


   「小町。」


   「什么事?」


   她握着门把,转过身体。


   「我会帮你打气。晚安。」


   「嗯,谢谢。小町会加油。晚安。」


   虽然小町仅简短回应,她脸上的笑容相当沉着。小町重新抱好小雪,走回自己的房间。


   目送她走出客厅后,我将双手枕在脑后,直接倒向地板。


   「不掩饰自己啊……」


   虽然小町这么描述我,现在的我却无法怀着自信加以肯定。


   我不会积极地接近对方,也不会主动拉开距离。


   一直以来,我总是明确划清界线,毫不隐瞒地掩饰,让自己比平时更迟钝,不胡思乱想,努力扮演精明的观察者这种连自己都觉得极为卑鄙的角色。


   为了不将心中的那种不自然视为不自然,我总是刻意保持距离。


   这只是纯粹为了让自己不犯错。我很清楚这不是唯一的正确解答。然而,我却不断地勉强自己去接受。


   所以,我才会被那个人看穿。


   心中再次响起谴责的声音。


   你这样还算是比企谷八幡吗?


   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吵死了,混账!


   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家伙,少在那边乱讲话。


   给我闭嘴!


   结果,之后的我再也说不出话。


背景顔色 字體顔色 字體大小 果然我的青春恋爱喜剧搞错了(我的青春恋爱物语果然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