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莫測高深

鐵心蘭恰巧又站在花無缺和小魚兒中間,她連頭也不敢抬起,神情看來是那麼悲慘,那麼可憐。


  花無缺目中也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之色,他抬起頭,似乎想說什麼,但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垂下頭急步前行。


  誰知小魚兒忽然撲在他面前,笑道:「謝謝你。」


  花無缺默然半晌,勉強一笑,道:「你並沒有什麼該謝我的。」


  小魚兒嘆了口氣,道:「現在三個月已經過去,我知道你已不再將我當做你的朋友,但你卻還是為我保守了一些秘密,我自然應該謝謝你。」


  花無缺又沉默了許久,他每說一句話,都變得好像非常困難,過了半晌,才聽他緩緩道:「你用不著謝我,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生來就不是個喜歡多嘴的人。」


  小魚兒道:「但這件事你本該告訴你師傅的,而你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這自然是為了我,只有朋友才會互相保守秘密,仇人……」


  花無缺面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厲聲道:「但我卻不是這樣的小人!」他說完了這句話,身子已閃過小魚兒,衝了進去。


  小魚兒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就因為你太君子了,所以才沒有反抗的勇氣,你為什麼不能學學我,也做個叛徒呢?……」


  鐵心蘭忽然掩面狂奔而出。


  蘇櫻立刻大聲呼喚她,她不理也不睬,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遠遠離開這裏,遠遠離開這些人。


  小魚兒笑了笑道:「一個人若是決心要走,誰也拉不住他的。」


  他雖然在笑,但誰也想不到小魚兒的笑容竟也會如此凄慘。


  蘇櫻道:「但你一定可以拉住她的。」


  小魚兒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想要我怎樣?你難道要我用鐵鍊子鎖住她?難道要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抱住她的腿!」


  蘇櫻呆呆地瞧著他,目光漸漸朦朧,眼角緩緩泌出了兩滴晶瑩的淚珠,沿著她蒼白的臉,滴在她衣服上。


  小魚兒扭過頭不去瞧她,冷冷道:「她走了你本該開心才是,哭什麼呢?」


  蘇櫻流著淚道:「現在我只希望也能像她一樣,遠遠的走開,再也看不到你為她生氣,為她難受傷心。」


  小魚兒大笑道:「我傷心?我難受?我為什麼要難受?」


  蘇櫻道:「只因這次是她要離開你,而不是你要離開她。」


  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其中卻含蘊最深刻,最複雜的道理,正如一根針,直刺入小魚兒的心底。


  小魚兒又跳了起來,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走呢?」


  蘇櫻只有用眼淚來代替回答。


  小魚兒忽然一把摟住了她,嘴唇重重壓在她的嘴唇上,他抱得那麼緊,似乎要將蘇櫻整個人都揉碎。


  蘇櫻似已完全崩潰了,但忽然間,她又用力去搥小魚兒的身子,用力推著他的胸膛,嘶聲道:「放開我,放開我。」


  小魚兒道:「你……你難道不喜歡……」


  他忽然放開手,用手掩著嘴,嘴唇上似已泌出鮮血,臉色也變了,也不知是憤怒還是驚奇。蘇櫻已踉蹌退到牆角,不住喘息。


  小魚兒終於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現在才知道我弄錯了。」


  蘇櫻目中又流下了淚來,顫聲道:「你沒有錯,我也並不是不願你……你抱我,但現在我卻不願你抱著我,心裏還在想著別人。」


  小魚兒呆了半晌,剛抬起頭,話還沒有說出口來,卻發現憐星宮主不知何時已站在甬道盡頭,冷冷的瞧著他們。


  ※※※


  在這地方的中央,有一張很大很大的石椅,是用一整塊石頭雕塑成的,雖然是石頭,但卻比玉質更晶瑩,連一絲雜色都看不到,這洞中陰寒之氣砭人肌膚,但只要坐在這石椅上,立刻便覺得溫暖如春。


  像這樣的石椅,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隻了,但現在這石椅卻已被一劍劈成兩半!


  邀月宮主和花無缺就在這石椅前,凝注著這石椅被劈開的切口,面色看來都十分凝重。


  邀月宮主沉著臉沒有說話,過了半晌,忽然自寬大的白袍中,抽出一柄墨綠色的短劍。


  劍長一尺七寸,驟看似乎沒有什麼光澤,但若多看兩眼,便會覺得劍氣森森,逼人眉睫,連眼睛都難睜開。


  邀月宮主對這短劍也似十分珍惜,以指尖輕撫著劍脊,又沉吟了許久,才將劍交給花無缺,道:「你且用九成力在這石椅上砍一劍。」


  花無缺道:「是。」


  他用雙手接過劍,才發覺這短短一柄劍份量沉重,竟遠出他意料之外,而且指尖一觸劍身,便覺一股寒氣直透心腑。


  花無缺不敢再問,右手持劍,左足前踏,「有鳳來儀」,劍光如匹練般向那石椅劈了下去。


  他幾乎已將全身真力都凝注在手腕上,莫說這柄劍還是切金斷玉的利器,就算他手裏拿著的只是柄竹劍,這一劍擊下,也足以碎石成粉!


  只聽「噹」的一聲,火星四激,這一劍竟只不過將石椅劈開了一尺多而已,劍身就嵌在石縫裏。


  花無缺手握劍柄,呆了半晌,額上已泌出冷汗。


  劈開這石椅的人,就算用的是一柄和他同樣鋒利的寶劍,功力也至少要比他高出數倍!


  世上竟有這樣的高手,這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邀月宮主似乎嘆了口氣,緩緩道:「久聞『青玉石』石質之堅,天下無雙,如今看來果然不錯,此人能將青玉石一劈為二,劍法倒也不差。」


  花無缺忍不住道:「此人劍法雖高,但他的功力只怕更……」


  邀月宮主截斷了他的話,冷冷道:「這椅背高達五尺,他一劍竟能劈開,而你一劍卻只能劈開尺餘,你就認為他的功力至少要比你強三倍,是麼?」


  花無缺道:「弟子慚愧。」


  他接著又道:「弟子一劍將石椅劈開時,自覺餘力仍甚強,至少可再劈下三尺,誰知劍下一尺後餘力即盡,由此可知,越往下劈越是艱難。」


  邀月宮主道:「不錯。」


  花無缺道:「弟子將這石椅劈開一尺時,只用了三分氣力,但再往下劈了三寸,卻用了七分氣力,此人一劍將石椅劈開五尺,功力又何止比弟子高出三倍。」


  邀月宮主淡淡一笑,道:「你錯了,你用不著妄自菲薄,普天之下,絕無一人功力能比你高出三倍的,只是你不明白這其中道理何在而已。」


  花無缺垂首道:「是,弟子愚昧。」


  邀月宮主道:「人能一劍劈開石椅,而你不能,並不是因為他功力比你高出數倍,只不過是因為他使劍的手比你巧而已。」


  此話道理看來雖淺顯,其實卻正是武功中至深至奧之理,花無缺仔細咀嚼著其中滋味,只覺受用無窮,又驚又喜。


  邀月宮主道:「此人不但手法比你巧,出手也比你快,只因『快』,就是『力』,所以他才能你之所不能,你若和他動手,五十招內,他就可封住你的劍勢,一百招內,他只怕就已可取下你的首級來!」


  花無缺額上又泌出冷汗。


  邀月宮主道:「除此之外,他這一劍劈下時,必是滿懷憤怒,只想取人性命,並未考慮到這一劍是否能將石椅劈成兩半,出手的氣勢就自不同,而你出手時,卻只是斤斤計較著能將石椅劈開多少,氣勢已比人弱了七分,你和人動手時若也如此,那就危險得很了。」


  這一席話只說得花無缺不敢抬頭,汗透重衣。


  突聽一人拍手笑道:「移花宮主妙論武功,果然精闢入微,令人聞之茅塞頓開,就連我都忍不住有點佩服你了。」


  小魚兒已笑嘻嘻走了進來,若是換了別人,嘴上被咬破一塊,必定少不得要遮遮掩掩。


  但小魚兒卻一點也不在乎,眼珠子一轉,忽然盯在那柄墨綠色的短劍上,聳然動容道:「這難道就是傳說中那柄上古神兵『碧血照丹青』麼?」


  邀月宮主冷冷道:「你眼力倒不錯。」


  小魚兒道:「據說自古以來,所有神兵利器在冶造時,都要以活人的血來祭劍之後,才能鑄成,還有些人竟不惜以身殉劍,是以干將莫邪始,每一柄寶劍的歷史,必定都是悽惻動人的故事!」


  邀月宮主道:「現在並不是說故事的時候。」


  小魚兒也不理她,接著道:「只有這柄『碧血照丹青』,用一個人的熱血來祭劍,劍還是不成,鑄劍師的妻子兒女都相繼以身殉劍,也沒有用,鑄劍師悲憤之下,自己也躍入法爐,誰知他自己跳下去後,爐火竟立刻純青,又燃燒了兩日後,才有個過路的道人將劍鑄成。據說此劍出爐後,天地俱為之變色,一聲霹靂大震,那道人吃了一驚,被霹靂震倒,竟恰巧跌倒在這柄劍上,就做了這柄劍出世後的第一個犧牲品。」


  說到這裏,小魚兒才笑了笑,道:「這些話當然只不過是後人故神其說,並不足信,試想那些人既已死盡,這故事又是誰說出來的呢?」


  邀月宮主道:「不錯,這些事並不足信,但有一件事你卻不能不信。」


  小魚兒道:「什麼事?」


  邀月宮主道:「那鑄劍人自己躍入法爐時,悲憤之下,曾賭了個惡咒,說此劍若能出爐,以後只要見到此劍的人,必將死於此劍之下!」


  她目光冷冷的凝注著小魚兒,一字字接著道:「唯有這件事,你不能不信!」


  蘇櫻聽得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情不自禁,轉過了頭去,不敢再向那不祥的兇器看一眼。


  花無缺忽然「嗆」的自石上抽出了劍,雙手送到邀月宮主面前,邀月宮主目光閃動,淡淡道:「你留著它吧。」


  花無缺臉色變了變,垂下頭去,道:「弟子……」


  他話還沒有說出來,小魚兒又大笑道:「你將劍送給他,可是想要他用這柄劍來殺我麼?但你莫忘記,那鑄劍師的惡咒若是真的很靈,你也免不了要死在這柄劍下的!」


  邀月宮主的面色也忽然為之慘變,目光忽然刀一般轉到花無缺身上,但這時憐星宮主已搶著道:「無缺,你去將鐵心蘭找回來。」


  花無缺似乎又吃了一驚,失聲道:「她……」他瞧了小魚兒一眼,立刻又閉上了嘴。


  邀月宮主道:「她已走了,但以她的腳力,必定不會走得太遠,你一定能追得上的。」


  花無缺垂首道:「但弟子……弟子……」


  憐星宮主厲聲道:「你怎樣?你難道連我的話都不聽?」


  花無缺又瞧了小魚兒一眼,雖然滿面俱是痛苦為難之色,卻還是不敢再說什麼,筆直衝了出去。


  小魚兒卻似完全沒有留意到他,道:「你們進來時,這老鼠洞裏已沒有人了麼?」


  邀月宮主方才聽了那句話後,到現在彷彿還是心事重重。


  憐星宮主沉聲道:「一個人都沒有。」


  小魚兒皺眉道:「那麼魏無牙呢?他難道已經逃走了麼?」蘇櫻雖未說話,卻忍不住露出驚喜之色。


  小魚兒眼珠子一轉,道:「你能不能扶著我到四下去瞧瞧?」


  ※※※


  魏無牙就算是世上最殘酷惡毒的小人,但做起事來卻當真不愧為大手筆,竟幾乎將這座山的山腹都挖空了。


  除了這一片宮殿般的主洞外,四面還建造了無數間較小的洞室,一間間排列得就像蜂房似的。


  蘇櫻扶著小魚兒一間間走過去,只見每間洞室都很整潔,甚至可以說都很華麗,而且還都有張很柔軟、很舒服的床。


  小魚兒嘆了口氣,道:「我大概已經有兩三年沒有在這麼舒服的床上睡過覺,想不到這些小老鼠的日子倒比我過得舒服。」


  蘇櫻道:「魏……魏無牙對門下的弟子雖然刻薄寡恩,但只要他們不犯錯,日常生活上的享受倒的確還不錯。」


  小魚兒道:「但老鼠為什麼要搬家呢?他們難道早已算準了有貓要來麼?魏無牙的本事就算不小,總也不能未卜先知吧。」


  蘇櫻默然半晌,道:「不錯,這人既是突然而來的,魏無牙就絕不可能知道,他若在倉促間逃走,就絕不會走得如此乾淨。」


  小魚兒道:「何況,他在這裏苦練了二十年的武功,又建造了這許多機關消息,為的就是要準備對付燕大俠和移花宮主。」


  蘇櫻點了點頭,道:「不錯,他的確有這意思。」


  小魚兒道:「但他自己現在卻偏偏走了,這是為了什麼呢?這道理你能想得通麼?」


  蘇櫻苦笑道:「我想不通。」


  小魚兒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件想不通的事。」


  蘇櫻道:「哦。」


  小魚兒道:「那天我受了重傷時,魏無牙忽然匆匆而出,去迎接一位貴客,現在我才知道,這位貴客就是江別鶴。」


  蘇櫻道:「不錯。」


  小魚兒道:「江別鶴雖然是江南大俠,但『江南大俠』這四個字,在魏無牙眼中,只怕連一文都不值。」


  蘇櫻道:「看來只怕是早就認得的,否則江別鶴既不會找上門來,也根本就找不著他。」


  小魚兒道:「所以我就又想不通了,江別鶴崛起江湖,只不過是近年來的事,魏無牙卻已在這裏隱居了十七八年,他們是怎麼會認得的呢?」


  他嘆了口氣,接著又道:「這兩人既已勾結在一齊,魏無牙如虎添翼,本該更不會走的,但卻偏偏走了,所以我想,這件事其中必定有些陰謀,說不定根本就是他們故意佈置出來的圈套,我一走進來,就覺得這地方有些不對了。」


  突聽一人道:「有什麼不對?」


  這語聲忽然自他們身後發出來,但蘇櫻和小魚兒非但都沒有吃驚,甚至根本沒有回頭去瞧一眼。


  因為他們知道移花宮主必定會跟在他們身後的,也知道以移花宮主的輕功,他們必定覺察不到。


  小魚兒道:「這地方雖然連個人影都沒有,但我卻覺得到處都充滿了殺機,好像已走進了座墳墓,再也出不去。」


  憐星宮主冷冷道:「這只不過是你疑心生暗鬼而已。」


  小魚兒道:「這也許只不過是我的疑心病,但無論如何,我卻不想再留在這地方了,你們若不想走,我可要先走一步……」


  他的話還未說完,突聽一人桀桀笑道:「你現在要走,只怕已來不及了。」


  ※※※


  小魚兒這一輩子雖然活得還不算長,但各式各樣的笑聲倒也聽過不少,但無論多麼難聽的笑聲,若和這笑聲一比,簡直就變得如同仙樂了。他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的聲音會如此難聽。


  移花宮主和蘇櫻都已悚然失色。


  小魚兒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魏無牙還在這裏!」這洞中的人既已走光了,魏無牙怎還在這裏?


  只聽那人桀桀笑道:「不錯,我還在這裏!我在這裏等候各位的大駕已有多時了。」


  這笑聲就是從隔壁的一間石室中傳出來的。


  但在這刺耳的笑聲中,這洞室的石壁忽然奇蹟般打開,一輛很小巧的兩輪車已自石壁中滑了出來。


  這輛車子是用一種發亮的金屬造成功的,看來非常靈便,非常輕巧,上面坐著個童子般的侏儒。


  他盤膝坐在這輛輪車上,根本就瞧不見他的兩條腿。


  他的眼睛又狡猾,又惡毒,帶著山雨欲來時那種絕望的死灰色,但有時卻又偏偏會露出一絲天真頑皮的光芒,就像是個惡作劇的孩子。


  他的臉歪曲而獰惡,看來就像是一隻等著擇人而噬的餓狼,但嘴角有時卻又偏偏會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


  小魚兒說的不錯,這人實在是用毒藥和蜜糖混合成的,你明明知道他要殺你時,還會忍不住要可憐他。


  移花宮主一眼瞧見他,竟也不禁驟然頓住身形,不願再向他接近半寸,正如一個人驟然見到一條毒蛇似的。


  魏無牙悠然道:「你方才說的並不錯,這裏實在已是一座墳墓,你們再也休想走出去了!」


  邀月宮主變色道:「你說什麼?」


  魏無牙道:「這裏就是整個洞府的機關樞紐所在地,現在我已將所有的出路全都封死,莫說是人,就算一隻蒼蠅也休想飛得出去了。」


  小魚兒大駭之下,就想趕出去瞧瞧,但忽又停住,因為他知道魏無牙既然說出這話來,就絕不會騙人的。


  他眼珠子一轉,卻笑道:「你將所有的出路全都封死了?」


  魏無牙道:「不錯。」


  小魚兒笑道:「那麼,難道你自己也不想出去了麼?」


  魏無牙道:「我正是已不想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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