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溫柔陷阱

花無缺和白夫人已走了,大廳裏更沉寂,更陰森,曙色斜照著屍身上的鮮血,鮮血竟被映成了慘碧顏色。


  這時江玉郎卻悠然踱了進來,附掌笑道:「前輩端的是智計過人,弟子當真佩服得五體投地。」


  倒懸在樑上的「死人」突然哈哈一笑,道:「此計雖妙,也只有姓花的這種人才會上當,若換了你我,只怕再也不會如此輕易就相信女人的話。」


  這「死人」此刻竟已自樑上翻身躍下,右手拔起了自前胸刺入的刀柄,左手拔出了自後背刺出的刀尖。


  原來這柄刀竟是兩截斷刀,黏在白山君身上的。


  ※※※


  花無缺暈暈迷迷地坐在車子裡,白夫人給他吃了種很強烈的寧神藥,藥力發作,他就昏昏欲睡。


  幸好這車廂還舒服得很,他既不知道白夫人從那裏叫來的這輛車,也不知道趕車的是誰,更不知道車馬奔向何方。


  一個垂死的人,對別人還有什麼不可信任的!


  三天後的黃昏,車馬上了個山坡,就緩緩停下,推開車窗,夕陽滿天,山坡上繁花如錦,髣髴圖畫。


  極目望去,大江如帶,山坡後一輪紅日如火,夕陽映照下的江水,更顯得無比的燦爛輝煌。


  花無缺暗嘆忖道:「我此番縱然無故而死,但能死在這樣的地方,也總算不虛此行了。」


  只聽白夫人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那人脾氣甚是古怪,我……我不願見他。」


  她開了車門,扶著花無缺下車,遙指前方,道:「你可瞧見了那邊的山亭?」


  只見紅花青樹間,有亭翼然,一縷流泉,自亭畔的山岩間倒瀉而下,飛珠濺玉,被夕陽一映,更是七采生光,艷麗不可方物。


  花無缺九死一生,驟然到了這種地方,幾疑置身天上,淡淡的花香隨晚風吹來,他痴了半晌,才點頭道:「瞧見了。」


  白夫人道:「你轉過這小亭,便可瞧見一面石門藏在山岩邊的青籐裡,石門終年不閉,你只管走進去無妨。」


  花無缺暗嘆忖道:「能住在這種地方的,自然不會是俗人,我有幸能與高人相見,本是人生樂事,只可惜我現在竟如此模樣。」


  花無缺道:「他叫什麼名字?」


  白夫人道:「他叫蘇櫻。」


  花無缺暗嘆道:「蘇櫻……蘇櫻……我與你素不相識,卻要求你來救我的性命,你只怕會覺得可笑。」


  白夫人又道:「你見著他後,他也許會問你是誰帶來的,你只要說出我的名字……對了,我的本名是馬亦雲。」


  花無缺道:「我記得。」


  白夫人凄然一笑,道:「我此後雖生如死,你也不必再關心我,從今以後,世上再沒有我這苦命的女人……」


  她語聲忽然停頓,轉身奔上了馬車,車馬立刻急馳而去,花無缺怔了半晌,心裡也不知是何滋味。


  這女人害得他如此模樣,但此刻他卻只有感激,只有信任,絕沒有絲毫懷疑和忿恨。


  車馬轉過幾處山坳,突又停住,山岩邊,濃蔭下,已來了三個人,卻正是鐵萍姑,江玉郎和白山君。


  ※※※


  花無缺已走入了那已被蒼苔染成碧綠色的石門。


  石門之後,洞府幽絕,人行其中,幾不知今世何世。


  花無缺只恨自己的笑聲,偏偏要破壞這令人忘俗的幽靜,他用力掩住自己的嘴,笑聲還是要發出來。


  走了片刻,入洞已深,兩旁山壁,漸漸狹窄,但前行數步,忽又豁然開朗,竟似已非人間,而在天上。


  前面竟是一處幽谷,白雲在天,繁花遍地,清泉怪石,羅列其間,亭臺樓閣,錯綜有緻。


  遠遠一聲鶴唳,三五白鶴,伴有一二褐鹿徜徉而來,竟不畏人,反而似乎在迎接著這遠來的佳客。


  花無缺正已心動神移,那白鶴卻已啣起了他衣袂,領著他走向青石路上,繁花深處。


  只見一條清溪蜿蜒流過,溪旁俏生生坐著個人影。


  她垂頭坐在那裡,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向水中的游魚訴說著春青的易逝,山居的寂寞。


  她漆黑的長髮披散肩頭,一襲輕衣卻皎白如雪。


  花無缺竟不由自主被迎賓的白鶴帶到了這裏,岸上的人影與水中人影相互輝映,他不覺又瞧得痴了。


  白衣少女也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她不回頭也罷,此番回過頭來,滿谷香花,卻似乎頓然失去了顏色,只見她眉目如畫,嬌靨如玉,玲瓏的嘴唇,雖嫌太大了,廣闊的額角,雖嫌太高了些,但那雙如秋門,如明星的眼皮,卻足以彌補這一切。


  她也許不如鐵心蘭的明艷,也許不如慕容九的清麗,也許不如小仙女的嫵媚……她也許並不能算很美。


  但她那絕代的風華,卻令人自慚形穢,不敢平視。


  此刻,她眼皮中帶著淡淡一絲驚訝,一絲埋怨,似乎正在問這魯莽的來客,為何要笑得如此古怪。


  花無缺的臉竟不覺紅了起來,道:「在……在下花無缺,特來求見蘇櫻蘇老先生。」


  白衣少女緩緩接著道:「我就是蘇櫻。」


  花無缺這才真的怔住了。他本以為這「蘇櫻」既能治他的不治之傷,必然是江湖耆宿,武林名醫,退隱林下的高手。他再也想不到這蘇櫻竟是個年華未滿雙十的少女。


  蘇櫻眼皮流動,淡淡道:「山居幽僻,不知那一位是閣下的引路人。」


  花無缺道:「這……在下……」


  他實未想到白夫人竟要他來求這少女來救他的性命,面對著這淡淡的笑容,冷漠的眼光,他怎樣好意思說出懇求的話來?


  蘇櫻道:「閣下既然遠道而來,難道連一句話都說不出麼?」


  她話雖說得客氣,但卻似已對這已笑得狼狽不堪的來客生出了輕蔑之意,嘴裡說著話,眼皮卻又在數著水中的游魚。


  花無缺忽然道:「在下誤入此間,打擾了姑娘的安靜,抱歉得很……」他微一做揖,竟轉身走了出去。


  蘇櫻也未回頭,直到花無缺人影已將沒入花叢,卻突又喚道:「這位公子請留步。」


  花無缺只得停下腳步,道:「姑娘還有何見教?」


  蘇櫻道:「你回來。」


  這三個字雖然說得有些不客氣了,但語聲卻變得說不出的溫柔,說不出的宛轉,世上絕沒有一個男子聽了這種語聲還能不動心。花無缺竟不由自主走了回去。


  蘇櫻還是沒有回頭,淡淡道:「你並未誤入此間,而是專程而來的,只不過見了蘇櫻竟是個少女後,你心裡就有些失望了,是麼?」花無缺實在沒有什麼話好說。


  蘇櫻緩緩接道:「就因為你是這種人,覺得若在個少女面前說出要求的事,不免有些丟人,所以你雖專程而來,卻又藉詞要走,是麼?」


  花無缺又怔住了。


  這少女只不過淡淡瞧了他一眼,但這一眼卻似瞧入他的心裏,他心裏無論在想什麼,竟都似瞞不過這一雙美麗的眼睛。


  蘇櫻輕輕嘆了口氣,道:「你若是還要走,我自然也不能攔你,但我卻要告訴你,你是萬萬走不出外面那石門的!」


  花無缺身子一震,還未說話,蘇櫻已接著道:「此刻你心脈已將被切斷,面上已現死色,普天之下,已只有三個人能救得了你,而我……」


  她淡淡接著道:「我就是其中之一,只怕也是唯一肯出手救你的,你若對自己的性命絲毫不知珍惜,豈非令人失望!」


  ※※※


  這是間寬大而舒服的屋子,四面都有寬大的窗戶,此刻暮色漸深,明燭初燃,滿谷醉人的花香,都隨著溫暖的晚風飄了進來,滿天星光也都照了進來,蘇櫻支起了最後一扇窗戶,那雙纖纖玉手,似已白得透明了。


  沒有窗戶的地方,排滿了古松書架,松木也在晚風中散發出一陣陣清香,書架的間隔,有大有小,上面擺滿了各色各樣的書冊,大大小小的瓶子,有的是玉,有的是石,也有的是以各種不同的木頭雕成的。


  這些東西擺滿四壁,驟看似乎有些零亂,再看來卻又非常典雅,又別緻,就算是個最俗的人,走進這間屋子來,俗氣都會被洗去幾分。


  但這屋子裏卻有個很古怪的地方,那就是這麼大一間屋子裡,竟只有一張椅子,其餘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張椅子也奇怪得很,它看來既不像普通的太師椅,也不像女子閨閣中常見的那一種。


  這張椅子看來竟像是個很大很大的箱子,只不過中間凹進去一塊,人坐上去後,就好像被嵌在裏面了。


  花無缺已走了進來。


  他只覺得這少女的話說來雖平和,但卻令人無法爭辯,又覺得她的話說來雖冷漠,但卻令人無法拒絕。


  蘇櫻已在那唯一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花無缺只有站在那裏,心裏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椅子的扶手很寬,竟也像個箱子,可以打開來的。


  蘇櫻一面已將上面的蓋子掀起,伸手在裏面輕輕一撥,只聽「格」的一聲輕響。


  花無缺面前的地板,竟忽然裂了開來,露出了個地洞,接著,竟有張床自地洞裏緩緩升起。


  蘇櫻淡淡道:「現在已有床可以讓你躺下了,你還要什麼?」


  花無缺道:「我……我想喝茶。」


  這句話本非他真正想說的,但卻不知不覺地從他嘴裡說了出來,他實在也想試試這少女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蘇櫻道:「呀,我竟忘了,有客自遠方來,縱然無酒,但一杯茶的確是早該奉上的了。」


  她說著話,手又在箱子裡一撥。


  只聽壁上書架後忽然響起了一陣水聲,接著,木架竟自動移開,一個小小的木頭人,緩緩從書架後滑了出來。


  這木僮手上,竟真的托著隻茶盤,盤上果然有兩隻玉杯,杯中水色如乳,蘇櫻微微一笑,道:「抱歉得很,此間無茶,但這百載空靈石乳,勉強也可待客了,請。」


  花無缺忍不住道:「諸葛武侯的木牛流馬,其巧妙只怕也不過如此了。」


  蘇櫻淡淡笑道:「孔明先生的木牛流馬,用於戰陣之上倒是好的,若用於奉茶待客,就未免顯得太霸氣了。」


  言下之意,竟是連諸葛武侯也未放在她眼裡。


  這時夜色已濃,星光已不足照人面目,書架裏雖有銅燈,但還未燃起,花無缺忍不住又道:「難道姑娘不用動手,也能將燈燃起麼?」


  蘇櫻道:「我是個很懶的人,懶得常會想出很多懶法子……」


  她的手又輕輕撥了撥,銅燈旁的書架間,立刻伸出了火刀火石,「嗆」的一聲,火星四濺。


  那銅燈竟真的被燃起了。


  蘇櫻微笑道:「你瞧,我就算坐在這裏不動,也可以做很多事的。」


  花無缺大笑起來──真的大笑起來,笑道:「以我看來,縱然是自己燃燈倒茶,也要比造這些消息機關容易得多,你這懶人怎地卻想出這最麻煩的法子?」


  也不知怎地,他竟一心想折折蘇櫻的驕氣,他本不是這樣的人,此刻也許是笑得心裏失去了常態。


  蘇櫻卻冷冷道:「像我這樣的人,難道也會替你倒茶麼?」


  花無缺道:「你為何不用個丫環女僕,這法子豈非也容易得多?」


  蘇櫻冷冷道:「我怕沾上那些人的俗氣。」


  花無缺又沒有話說了,蘇櫻靜靜地凝注著他,緩緩接著道:「你說這些話,只因你覺得我太強了,所以想壓倒我,是麼?我不妨告訴你,世上沒有人能壓倒我的,我永遠都是高高在上,你不必白費心機。」


  花無缺大笑道:「其實你只不過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任何人一掌就可以推倒你。」


  蘇櫻道:「你居然看得出我不會武功,你的眼光倒不錯。」


  花無缺道:「多謝。」


  蘇櫻道:「你的武功很不錯,是麼?」


  花無缺道:「還過得去。」


  蘇櫻道:「但現在卻是你要求我救你,我並沒有求你救我,由此可見,世上有很多事,並不是武功可解決的,人所以為萬物之靈,只因為他的智慧,並不是因為他的力氣,若論力氣,連匹驢子都要比人強得多。」


  花無缺只覺怒氣上湧,又要拂袖而去了,蘇櫻卻就在這個時候嫣然一笑,盈盈走過來,柔聲道:「現在,你老老實實地躺下去,我給你服下一瓶藥後,你這可惡的笑聲,立刻就可以停止了。」


  面對著如此可愛的笑容,如此溫柔的聲音,世上還有那個男人能發得出火來,何況她說的這句話,又正是花無缺最想聽的。


  花無缺並不是怕死,但這笑……他現在真想不出世上還有什麼比「笑」更可怕的事。


  ※※※


  笑聲終於停止了。花無缺服了藥後,已沉沉睡去。


  突聽一人嬌笑道:「好妹子,真有你的,無論多麼兇的男人,到了你面前都會乖得像隻小狗……」隨著嬌笑聲走進的,正是白夫人。


  蘇櫻瞧也沒有瞧她一眼,淡淡道:「你為何現在就來了,你不放心我?」


  白夫人笑道:「只不過大家都知道妹妹你心高氣傲,所以要我來求妹妹,這次委曲些,只要這小子說出了『移花接玉』的秘密,咱們立刻就將這小子殺了給妹妹出氣。」


  蘇櫻到這時才冷冷瞟了她一眼,道:「你覺得我對他這法子不好。」


  白夫人又陪笑道:「不是不好,只不過……咱們現在是要騙他說出秘密,所以……」


  蘇櫻冷冷道:「你覺得我應該對他溫柔些,應該拍拍他馬屁,灌灌他迷湯,必要時甚至不妨脫光衣服,倒入他懷裡,是麼?」


  白夫人嬌笑道:「反正這小子已快死了,就讓他佔些便宜又有什麼關係?」


  蘇櫻已冷冷接道:「老實告訴你,我對他若真用這樣的法子,他也是萬萬不肯說的,用這種法子來對付你的丈夫還差不多。」


  白夫人道:「但……但是……」


  蘇櫻道:「對付他這樣的人,就要用我這樣的法子,他才服貼,只因我這樣對付他,他就萬萬想不到我有事求他,也就萬萬不會提防我,否則我怎會故意讓他看出我不會武功?你總該知道我雖不屑去學這些笨玩意兒,但要我裝成一流高手的樣子,我還是照樣可以裝得出的。」


  白夫人展顏笑道:「我現在才懂了,妹妹你的手段,果然非人能及。」


  蘇櫻懶懶的一笑,道:「你懂了就好,現在你們快躲遠些吧,明天這時候,我負責令他老老實實的說出『移花接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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